一、约翰客店里的谈话 西尔克吕班是一个总在等待什么时机的人。 他长得矮小,皮肤发黄,力气像条公牛。大海没有能够使他的肤色变成褐色。 他的肌肤仿佛是蜡做的,颜色像大蜡烛一样。他的双眼闪着审慎的光芒。他的记忆 力很强,与众不同,他只要见过谁一次,就会牢牢印在头脑里,好像记在一本簿子 里那样。这种一闪而过的眼光具有捕捉人的力量。他的瞳人一印上一张人脸,如同 照了像,能一直保存下来。 那张脸即使渐渐变老,西尔克吕班也会认得出。要摆脱这样强的记忆力是不可 能的。西尔克吕班说话简短,为人朴实,遇事镇静,从来不做什么手势。他的天真 的态度,使人乍见便为他倾倒。许多人都认为他坦率。 他的眼角有一道皱纹,显出他令人吃惊的单纯。我们说过,没有比他更优秀的 海员了。拉紧帆的前下角索,降低受风中心,用下后角索维持定向的帆,谁都不及 他熟练。他笃信宗教、为人正直,这两方面的名声极好,没有人能超过他。谁要是 对他有一点儿怀疑,这个人就先值得怀疑。 他和雷比舍先生有很好的友谊。雷比舍先生是圣马洛的货币兑换商,住在圣樊 尚街枪炮匠隔壁。雷比舍先生说过:“我真想把我的店铺交给克吕班照料。”西尔 克吕班是一个鳏夫。正像他是一个高尚的男人一样,他的妻子也是一个高尚的女人。 直到她去世,她始终享有品德崇高的美名。如果王家法官对她说了一些甜言蜜语, 她就会禀告国王,如果上帝爱上了她,她就会告诉本堂神父。西尔克吕班和克吕班 太太这对夫妇,在托尔特瓦成为体现“可尊敬的”这个英语形容词的完美的典型。 克吕班太太是天鹅,西尔克吕班是白鼬。哪怕一点点污点也会使他宁可死去。 他拾到一枚别针,一定要找到失主。他捡到一盒火柴,也会大声嚷嚷叫人来领。 有一天他走进圣塞尔万的一家小酒馆,对老板说:“三年以前我在这儿吃过一顿早 饭,您算错了帐。”然后他补付给老板六十五个生丁。他完全是正直的化身。他的 紧抿的嘴唇,总像在留神什么。 他仿佛一直在戒备当中。戒备谁呢?多半是戒备坏蛋们。 每个星期二,他驾驶“杜兰德号”从格恩西岛到圣马洛。星期二晚上他到达圣 马洛,用两天时间装货,到星期五早上回格恩西岛。 当时在圣马洛的港口有一家小旅馆,叫做约翰客店。 现代码头上出现的建筑物已经使这家客店消失了。在从前那个时候,海水浸没 到圣万尚门和迪南门。遇到低潮,圣马洛和圣塞尔万之间,有篷小车和两轮小马车 能够来往,它们在搁浅的船只当中来来去去,通行无阻。它们避开浮筒、锚和缆绳, 有时皮车篷还可能撞到低桅桁或者第一斜帆的桅杆上给撞裂开来。在两次涨潮中间, 车夫们吆喝着马走过沙滩,六个小时以后,沙滩上又成了风浪险恶的地方。很久以 前,就在这个沙滩上,二十四只看守圣马洛的狗转来转去,它们在一七七○年曾经 吃过一个海军军官。这种过于热心的行为使得它们全部都给消灭了。 如今在大塔拉尔和小塔拉尔间,夜里不再听到狗叫声了。 西尔克吕班总是住在约翰客店,“杜兰德号”在法国的事务所也就在这儿。 海关职员和海岸警卫都到约翰客店来吃饭喝酒。他们有专门的桌子。比尼克的 海关职员在这儿和圣马洛的海关职员聚会,这对他们的公务是很有好处的。 一些船的船长也上约翰客店来,但是他们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吃饭。 西尔克吕班有时候坐这张桌子,有时候坐另一张桌子,不过他在海关职员的桌 子和船长的桌子之间,更加乐意坐海关职员的。当然他在两方面都受到欢迎。 这儿的客人都受到很好的接待。那些离乡别井的水手能喝到他们从未喝过的本 地精心酿制的美酒。一个从毕尔巴鄂来的花花公子似的水手在这儿发现了赫拉达酒。 在这儿能像在格林威治一样喝到浓烈黑啤酒,能像在安特卫普一样喝到棕色的浓啤 酒。 一些长途航行的船长和一些船主有时候一起坐到船长的桌子旁。他们交换消息 :“糖的行情怎样?”“这种甜货只有小批小批出售。不过粗货到了,从孟买来了 三千袋,从萨瓜来了五百桶。”“您将看到右翼最后会推翻维莱尔。”“靛蓝怎么 样?”“只谈了七皮包危地马拉的。”“‘那宁娜—朱利号’驶进了锚地,那是一 艘布列塔尼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拉普拉塔河上的两个城市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蒙得维的亚肥了的时候,布宜诺斯艾利斯就瘦了。”“应该把在卡亚俄遭难的‘ 雷吉纳—科利号’上的货物换装到别的船上。”“可可豆很畅销: 加拉克每袋开价二百三十四,特立尼达⑩的每袋七十三(11)”“听说在练兵场 (12)的阅兵式上有人高喊:‘打倒大臣!’”“南美的腌湿皮现在有卖,公牛皮六 十法郎,母牛皮四十八法郎。”“他们过了巴尔干(13)没有?迪比奇(14)在干什么?” “在旧金山茴香酒缺货。普拉尼亚橄榄油生意平平。罐装格鲁耶尔(15)干酪每担(16) 三十二法郎。”“怎么,利奥十二世死了?”等等,等等。 这些事都是大声嚷着谈的,议论起来更是吵吵闹闹。在海关职员和海岸警卫的 桌子上,说话声音就低得多了。 海岸和港口的治安情况在交谈中应该说得轻一些,含混一些。 船长们坐的桌子上占首席的是一位年老的远洋轮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 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气压计。 他长年的海上生活习惯使他预测气象能完全正确无误。他总宣布明天的天气如 何。他替风听诊;他替潮水按脉。他对云说:“伸出你的舌头给我看。”这就是说 发出闪电。他是浪涛、微风和狂风的医生。海洋是他的病人。他环行世界,如同临 床诊断一样,检查每种气候的健康状况是好是坏。他精通一年四季气候的病理学。 人们经常听他谈到这样的事情: “一七九六年,有一次气压计降到暴风雨线以下三度。”他因为热爱航海成了 海员。他对大海的情谊和他对英国的仇恨一样深。他仔细研究过英国的航海术,好 了解它的弱点何在。他能解释一六三七年的“君主号” 跟一六七○年的“皇家威廉号”和一七五五年的“胜利号”在什么方面不同。 他比较船只的水线以上的部分。他对“伟大的哈里号”的甲板上的塔楼和漏斗形的 桅楼感到遗憾,也许他是从法国的炮弹能准确地打中它们的表面这一点来考虑的。 国家,在他看来只是因为它们的海上事业的创立方才存在。他有一些他特有的古怪 的同义词。他常常把英国叫做“三一堂”,把苏格兰叫做“北方的代表”,把爱尔 兰叫做“压载物事务所”。 他熟悉许许多多情况,他是字母表和年鉴。他是最低水位记录和费率表。他熟 记各个灯塔的通行税的数目,尤其是英国的。经过这一座灯塔每吨一便士,经过那 一座灯塔每吨四分之一便士。他会对你说:“小岩石的灯塔过去只用两百加仑油, 现在要烧一千五百加仑。”有一天,他在船上生了重病,别人都以为他快死了,全 体船员围在他躺的吊床四周,他原来像临终的人那样不断打嗝,这时停止了,对木 工头说:“最好在桅帽的两边各开一个榫眼,好装上一个有铁轴的铸铁滑车,可以 用来穿过吊举绞索。” 这样,就使他显出威严的神气。 船长的桌子和海关职员的桌子上谈天的题目很少相同。可是在发生我们叙述的 那些事情的二月的开头几天里,就正好出现这种情况。苏拉船长的三桅帆船“塔莫 利帕号”从智利来,再回智利去,它引起了两张桌子上的人的注意。船长们的那一 桌,大家谈的是它装的货物,海关职员们的那一桌,谈的是它的行动。 生在科皮亚波的苏拉,是一个智利人,也有少许哥伦比亚人血统。 他带着独立性参加独立战争,有时追随玻利瓦尔,有时追随莫里洛,根据他认 为从哪一方可以得到好处来决定。他为所有人服务成了富翁。 没有人比他更是波旁派,波拿巴派,专制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无神论者和天 主教徒了。他是那个大家可以称做“赚钱党”的大党的一员。 他不时地来法国做一些商业性的逗留。如果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话,他乐意让 那些逃跑的人乘他的船,不管是破产者还是政治流放犯,只要付钱,他都不在乎。 他让他们上船的方法很简单。逃亡的人等候在海岸上某一个荒凉的角落,在将开航 的时候,苏拉放下一只小船去接他。在前一次的航行中,他就是这样让贝尔东案件 里的一个抗传人逃掉的。这一次据说他要带走一些牵涉到比达索阿河事件中的人。 警方得到通知,已经监视着他了。 当时是一个逃亡的时代。王朝复辟是一个反动的行动。于是,一次次革命造成 许多人流亡国外,一次次复辟带来了无数政治流放。在波旁家族重掌政权的最初七 八年里,财政,工业,商业,全是一片恐慌,觉得大地在颤抖,处处在破产。在政 治上是普遍的溃逃现象。拉瓦莱特逃走了,勒费弗尔—德努埃特逃走了,德隆逃走 了,特别法庭恣意妄为,再加上一个特雷斯达伊翁。人们看见索谬尔的桥、拉雷奥 勒的要塞前空地、巴黎观象台的墙、阿维尼翁的托里亚塔楼,都急忙逃走,它们都 是反动时期留在历史背景上的凄凉的黑影。今天,人们还能在它们身上辨认得出那 只血淋淋的手。伦敦的西斯尔伍德案件,影响到了法国,巴黎的特洛戈夫案件,影 响到了比利时、瑞士和意大利,因此增加了不安和隐藏的理由,使得那种暗中进行 的彻底溃逃越来越多,甚至使当时社会的最高等级都跑空了。 人人关心的事是得到安全。受到牵累,那就会完蛋。重罪法庭⑩的精神比制度 存在得长久。判决都是出自随心所欲。大家逃到得克萨斯(11),落基山脉(12),秘 鲁,墨西哥。卢瓦尔(13)的男人,以前是强盗,今天是勇士,他们创立了避难村。 贝朗瑞的一首歌谣唱道:“野蛮人,我们是法国人,可怜可怜我们的光荣。”移居 国外是个办法。可是没有什么比逃走更简单的了。“逃走”这个单音节词包含着一 些深渊。逃跑的人一路上都会遇到障碍。要躲避就非得伪装。有些重要的人物,甚 至是著名的人物,也被迫顺从坏人使用的办法,而且他们还不一定成功。他们因此 简直不像大人物了。他们一向习惯行动自由,因此他们很难溜出防止逃跑的网。在 警察的眼里,一个违反放逐令的骗子要比一位将军正派。 人们想象到吗,无辜被强迫化妆,德行要改变声音,光荣要戴上面具? 某一个外貌可疑的行人是位寻找假护照的知名人士。逃走的人可疑的举止并不 能证明在人们眼前的不是一位英雄。一些短暂的具有时代特征的形象,所谓正规的 历史都不注意它们,某一个历史时期的真正的画家应该把它们突出地描绘下来。在 这些正直的逃亡者后面,也混进了逃跑的坏蛋,这些人不大引起人注意,也不大令 人怀疑。一个被迫逃走的无赖利用混乱的局面,混进被流放者当中,我们刚刚说过, 是靠了他的高明的技巧,他常常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比正派人还要正派。没有什么比 法庭一再表现的正直更笨拙的了。它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些蠢事。一个弄虚作假的 人要比一个国民公会议员更容易逃得掉。 事情说来也真奇怪,人们几乎可以说,逃跑能给人带来一切,特别是给那些歹 徒。一个坏蛋从巴黎或者伦敦带来的大量文化成了他在这些原始的或蛮荒的地区的 财富,使他受到尊重,成了当地的先驱者。这种冒险经历可能在这儿逃避法律,而 到那边竟担任起圣职。在销声匿迹中有幻景,不止一次的逃跑产生了许多梦想的结 果。这种类型的逃跑会通向未知和虚幻。某个破产者逃出欧洲,不见踪影,二十年 后,他重新出现的时候,成了蒙古首相或者塔斯马尼亚岛的国王。 帮助人逃亡,是一种本领,因为经常有这种事发生,所以这样的本领能赚大钱。 这种投机生意填补了某些交易的不足之处。谁想逃到英国,可以找走私者帮忙,谁 想逃到美洲,可以找远洋走私的船长,像苏拉这样的人想办法。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