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雅克萨得 四十年前,圣马洛有一条小街,叫库唐谢街。这条小街后来因为城市美化,现 在已经不再存在了。 小街两边是两排互相倾斜的木头房屋,在它们当中留下给一条小河流过的那么 宽的空隙,人们便把它叫做街。走路的人叉开双腿,跨在小河的两边,头或者胳膊 肘就会碰到右边的和左边的房子。这些中世纪的诺曼底的旧木板屋外形几乎和人一 样。在破房子和巫婆之间,没有很大的距离。房子的缩进的楼层,突出的部分,弓 形的披檐,荆棘似的废铁,就好像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毛。天窗是独眼的人 的一只眼睛。墙壁是起皱的、患脱皮性皮疹的面颊。它们前额紧靠着前额,好像在 密谋一件坏事。所有那些古代文明的词,什么“砍脖子”,“砍脸蛋”,“砍面孔”, 都和这座建筑物有关系。 在库唐谢街的房子当中,有一座最大的,最有名的,或者说是最声名狼藉的, 叫做雅克萨得。 雅克萨得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住宿的地方。在所有的城市里,特别是在海 岸城市里,在居民的下面都有渣滓。法庭经常甚至对之束手无策的流浪汉,冒险的 海盗,靠诈骗为生的家伙,整天摆弄坩埚、弄虚作假的所谓化学家,穿着各种各样 的破衣服的人,把破衣服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不老实的落魄汉子,破产的可怜虫, 倒帐的倒霉蛋,在爬房破墙中失手的小偷(因为破门而入的高手总是待在社会上层 活动),作恶的男女工人,浪子,荡妇,毫无顾忌的无赖,肘部打穿的流氓,一贫 如洗的恶棍,没有受到惩罚的坏蛋,社会上的决斗的失败者,曾经大吃大喝目前却 饥饿不堪的穷人,杀过人的罪犯,具有双重的、可悲的词义的乞丐,这些就是所有 的人。人类的智慧都在那儿,而同时又是兽性的智慧。这儿是灵魂的垃圾堆。他们 堆积在一个角落里,不时地有扫帚来扫一扫,这是大家对警察来搜查的叫法。在圣 马洛,雅克萨得便是这样的角落。 在这些巢穴里找不到罪大恶极的犯人,强盗,匪徒,愚昧和贫困的重要产物。 如果在那种地方发生了凶杀案,那就是某个粗鲁的酒鬼干的。 那儿的偷窃最多也只是扒窃。说他们是社会的呕吐物,还不如说是社会吐的唾 沫。是无业游民,不是盗匪。可是不应该相信其中有大的差别。 过流浪生活的人的最后一步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有一次,把网撒在“艾比西 埃”,警察捉到了拉斯内尔。“艾比西埃”在巴黎就如同雅克萨得在圣马洛一样。 这些住所接受任何人。堕落带来平等。有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实人也会突 然来到这儿。德行和正直,很清楚,也有它们的不寻常的经历。不应该贸贸然就既 不重视卢浮宫,也不轻视苦役犯监狱。公共的尊敬和普遍的谴责一样,都需要仔细 审查。人们会在这当中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妓院里有天使,肥料堆里有珍珠。 这种可悲而又奇妙的发现并不是不可能的。 雅克萨得与其说是一座房子,还不如说是一个院子,如果说是一个院子,更不 如说是一口井。在临街的那一面,没有楼房。凿出一扇矮门的高墙是它的正面。拉 起门上的插栓,推开门,就到院子里了。 在院子中央可以看见一个圆洞,四周都是石头的边,和地面一样平。 这是一口井。院子小,井大。铺得坑坑洼洼的石头路面围着石井栏。 院子是正方形的,三面都盖着房子。靠街的一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面对门的 一面和右边、左边,都是住人的地方。 如果在黑夜降临以后,甘愿冒一下风险走进这个院子,那就会听到混杂的呼吸 声。如果月光和星光能够亮得照得出人们眼前模糊的东西的轮廓,那么他们就能看 到以下的这一切。 院子。井。院子四周,对着门是一个外形像一种正方形马蹄铁的厂棚,走廊是 敞开的,全被虫蛀蚀了,小梁托住的天花板,它给一些距离不等的石柱支撑着。院 子当中是井,井的周围,铺在地上的草荐上,竖直的鞋底,鞋跟磨坏的长统靴的底, 鞋子洞里漏出来的脚趾,许多光着的脚后跟,还有男人的脚,女人的脚,孩子的脚, 形成了一圈念珠一样。 这些脚全都入睡了。 人们的眼睛越过这些脚,向半明半暗的厂棚里面望,会清楚地看出各种人体的 外形,迷迷糊糊睡着的脑袋,毫无生气的伸直的身体,衣衫破烂的男人和女人,是 粪肥堆上的乱七八糟的一群,是说不清楚怎样令人厌恶的躺在地上的人体。这个卧 室对所有的人开放。一个星期付两个苏。脚碰到井。暴风雨的夜里,雨落到这些脚 上;冬天的夜里,雪落到这些身体上。 这些人是什么人?谁也不认识的人。他们晚上来,早上离开。这些亡灵使得社 会等级复杂化了。有些人溜进来过一夜,不付一文钱。大多数人白天没有吃的。全 是罪恶,全是卑劣,全是毒素,全是苦恼。在同一张污泥的床上,都是同样的疲惫 不堪、昏昏沉沉的睡眠。这些人做的梦结成了友好的邻居。在这个阴森森的聚会场 所,在散发出的腐烂造成的臭气中,疲劳,虚弱,半醒的醉酒,整日没有一片面包、 没有一个好念头地来往行走,紧闭的铅灰色眼皮,悔恨,贪婪,混杂着垃圾的头发, 带着死神目光的脸,也许还有愚昧的嘴的亲吻,全搅和在一起翻动着。 这些腐烂的人体在这个酿酒桶里发酵。天数,旅行,昨夜刚到的船只,出狱, 运气,黑夜,把他们抛在这个睡觉的地方。每天,命运把它背篓里的东西全都在这 儿倒空。愿意进来就进来,能够睡就睡,敢说话就说话。因为这是一个窃窃私语的 场所。人们急着混到人群里去。他们既然无法在黑暗中消失,便尽力想在睡眠中忘 掉自己。他们从死神那儿得到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他们在每晚都会出现的混乱的 痛苦中闭上眼睛。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作为不幸的化身,是从社会来的;作为泡沫,是从海浪 来的。 不是想要麦秆就有麦秆的。常常不止一个人无遮无盖地躺在石块地面上。他们 睡下时筋疲力尽,他们爬起时四肢僵硬。那口井没有栏杆,也没有盖子,总是张开 大口,它有三十尺深。雨落进去,垃圾渗进去,院子里所有流的水都透进去。打水 的桶放在井旁边,谁口渴了,就可以喝井水。谁厌烦了,就可以往井里跳。从粪肥 堆上的睡眠,一下就陷入了这样的睡眠。一八一九年,在这口井里捞起了一个十四 岁的孩子。 要在这座房子里不会遇到危险,必须是个“内行”。局外人是会受到轻视的。 这些人他们彼此间认识吗?不认识。他们只是嗅得出别人身上的气味。 一个年轻女人是这个住宿处的女老板,她长得相当漂亮,戴着一顶有饰带的便 帽,有时也用井水洗脸。她有一条木头假腿。 天刚刚亮,院子就空了。常住的客人都走光了。 在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整个白天都在扒垃圾堆。一根搁在柱子上的 横梁,横穿过院子,它就像一个和这院子很相配的绞刑架。 常常在夜间下雨以后,第二天可以看到在那根横梁上晾着一件沾着泥的、潮湿 的丝袍,这是那个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的。 在厂棚上面,有一层楼,它和厂棚一样,围绕着院子,这一层楼上面是一个顶 楼。一个腐朽的木梯子穿过厂棚的天花板,通到顶楼。行走蹒跚的女人爬上摇摇晃 晃的梯子的时候,就会有很大的响声。 住一个星期或者一夜的过路客人睡在院子里,长住的客人住在楼上房间里。 窗子没有玻璃,门框没有门,壁炉没有炉床。这就是房间,从这一间房间到另 一间房间,可以毫不在乎地从原来是门的长方形的洞里穿过去,或者从原来是隔板 的小梁缝隙的三角形的门洞里穿过去。落下来的灰泥铺满了地板。谁都不知道房屋 怎么会这么久没有倒。风吹得它摇摇摆摆。上楼的人尽力一步一滑地从梯级损坏的 楼梯爬上去。屋子到处透光。冬天的寒冷进入这座破房子,就好像水浸入海绵。四 处全是蜘蛛,保证了房屋不会很快崩塌。没有一件家具。两三张草垫子分别放在角 落里,当中都裂开了,露出来里面的灰比草还多。这儿一只罐子,那儿一只瓦钵, 都派来做各种用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难闻的气味。 从窗口能望见院子,那就像看到一辆清道夫的两轮车一样。各种东西在那儿腐 烂,在那儿生锈,在那儿发霉,很难形容它们,而且人还没有包括在这里面。碎片 从墙上落下,残屑从人身上落下,它们亲密地相处在一起。破烂的衣服洒满在瓦砾 上。 除了住在院子里的流动的居民外,雅克萨得有三个长住的房客,他们是一个煤 炭商,一个做破烂买卖的,一个炼金子的。煤炭商和做破烂买卖的占有了二楼的两 条草垫,炼金子的,那个化学家,住在顶楼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把这个顶楼叫 做屋顶层。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睡在哪个角落里。炼金子的还是个小小的诗人。他 住在瓦片底下的屋顶的房间里,那儿有一扇狭小的天窗和一个很大的石头砌成的壁 炉,壁炉像是一个深坑,任风在里面呼啸。天窗没有框子,在上面钉了一块从船上 的裂口拿来的铁皮条。这块铁皮条钉上后,光线很少透进来,冷风却大量地向里吹。 煤炭商不时地交付一袋木炭做房钱,做破烂买卖的每星期交付一石多的谷粒给鸡吃, 炼金人却什么也不给,他还把房子当燃料烧。 他拆下了仅有的一点细木护壁板,又不时地从墙上或者从屋顶上拆下一块木板 条来烧他的炼金锅。在隔墙上,做破烂买卖的简陋的床铺上面,可以看到两行用粉 笔写的数字,那是做破烂买卖的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写上去的。一行写的3 ,一行写 的5 ,是说明一石的谷粒是值三个里亚还是值五个生丁。“化学家”的炼金锅是一 个断掉的旧炮弹,被他升了级,当做锅使用,在里面将各种成分配合在一起。炼金 术把他完全迷住了。 有时候他在院子里对那些流浪汉说到炼金术,他们都笑话他。他说:“那班人 充满了偏见。”他下了决心,不把点金石丢进科学的窗玻璃绝不死去。他的炉子消 耗了许多木头。楼梯上的栏杆因此不见了。整个房子在微小的火里烧光了。女老板 对他说:“您只给我留下了外壳。”他写了好些诗给她消除了她的怒气。 这就是雅克萨得。 有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侏儒,他有十二岁,或者六十岁,患甲状腺肿,手上 总拿着一把扫帚,这是这儿的佣人。 长住的客人从院子的门进出,所有其他的人从店铺进出。 店铺是什么样子的呢? 面对着街的高墙在院子的进口处右边打穿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它又是门又是窗, 有护窗板和框子。整座房屋只有这样一个有铰链和插销的护窗板,也只有这样一个 装着玻璃的框子。在这个朝街敞开着的铺面后面,有一间小房间,那是从借宿用的 厂棚隔出来的。在临街的门上可以看到用木炭写的这一行字:出售古玩。“古玩” 这个字眼在当时就很常用了。在三块代替装有玻璃的货物架的木板上,能够看到几 只没有柄的陶罐,一把牛羊大肠制的薄膜做的中国花纹阳伞,到处都裂开了,不能 再张合,一些奇形怪状的铁碎片和粗陶碎片,男人和女人的瘪塌的帽子,三四只鲍 鱼的贝壳,几盒旧的兽骨纽扣和铜纽扣,一只有玛丽—安托瓦内特画像的鼻烟盒, 一本缺页的布瓦—贝特朗的代数书。这就是这家店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 “古玩”。店铺有一个后门通向那个有井的院子。店铺里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凳。 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是女掌柜。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