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断的谈话 船轻快地开航了。乘客们把手提箱和旅行箱在长凳上面或下面放好以后,马上 就去参观这条船,乘客们是从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而且仿佛坐上船的人都一定 要这样做,成为惯例了。旅游者和那个巴黎人这两位乘客从来没有看见过汽船,明 轮刚开始转几下,他们就赞美起海水的飞沫。接着他们又对冒出的烟大为欣赏。他 们在甲板上和二层舱里,一样一样地,几乎是一点一滴地仔细观看着所有那些航海 用具,像铁环,铁钩,吊钩,螺栓,它们制作得精密,相互配合准确,仿佛是一套 巨大的首饰,只是这套金色的铁制首饰上全是暴风雨带来的铁锈。他们绕着放在甲 板上的小报警炮走了一圈。旅游者说:“系着链子,活像一只看家狗。”那个巴黎 人接着说:“穿着一件涂柏油的粗布罩衣,好不让它得感冒。”当船离开陆地的时 候,人们交换对圣马洛的景色的合乎惯例的评论。有一个乘客发表一种理论,认为 从海上看附近的地方,常会上当,在离海岸一海里远的地方看,奥斯坦德和敦刻尔 克再相像也没有了。别人对他说到的敦刻尔克做了补充,说那儿有两个漆成红色的 警戒浮标,一个叫吕丹让,一个叫马尔迪克。 圣马洛在远处越来越小,接着看不见了。 大海从表面看是无边的静寂,船后面的海面上出现的航迹形成一条镶着泡沫边 的长长的街道,它几乎毫无弯曲地伸长,直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从法国的圣马洛到英国的埃克塞特划一条直线,格恩西岛就在这条直线的中心。 海上的直线并不总是合理的直线。但是汽船在一定的程度上,有能力沿直线航行, 帆船却无法做到。 大海因为起风,变得复杂了,它成了各种力量的结合体。一只船是一些机器的 结合体。力量是无限的机器,机器是有限的力量。这两种组合体,一种是用之不竭 的,一种是机智灵巧的,在它们之间进行的斗争就是人称的航行。 一种在机械中的意志是和无限相抗衡的。无限本身也包括一种机械。大自然的 力量知道它们在做什么,要去哪儿。没有任何力量是盲目的。人应该密切观察种种 力量,设法发现它们进展的规律。 在规律没有发现以前,斗争会继续下去。在这样的斗争中,用蒸汽航行,是人 类任何时刻在海洋上任何地方获得的持久的胜利。用蒸汽航行最妙的特点便是能控 制船只,减少对风的服从,增加对人的服从。 “杜兰德号”从来没有像这一天这样在海上航行得如此顺利。它行驶得简直完 美极了。 在十一点左右,吹的是凉爽的北北西风,“杜兰德号”航行到曼基埃岛的海面 上,它使用很少的蒸汽,以右舷逼风向西行驶。天气一直晴朗美好。可是拖网渔船 都向海岸驶回去。 仿佛那些渔船想赶回海港,于是海上的船越来越少了。 谁也说不清“杜兰德号”是否完全航行在它通常走的航线上。船员们毫不担心, 他们绝对信任他们的船长。不过,也许由于舵手的过错,船有点偏航。“杜兰德号” 好像是驶向泽西岛,而不像是格恩西岛。稍稍过十一点,船长改正了航向,毫不犹 豫地向格恩西岛驶去。仅仅耽误了少许时间。在昼短夜长的日子里,浪费时间是会 引起许多麻烦的。此时是二月,阳光灿烂。 唐格鲁伊在他目前的状态下,脚站不稳,胳臂也不那么有力了,结果是这个优 秀的舵手时常突然偏航,减慢了航行的速度。 风差不多停了。 那个格恩西岛的乘客,手拿望远镜,不时地对准一小团淡灰色的雾望着,在西 边遥远的天际,这一小团雾被风慢慢地吹动,很像沾上了尘土的棉絮。 克吕班船长满脸清教徒的严肃的神情,和往常一样。只是现在他显得加倍提防 着什么。 在“杜兰德号”船上,一切都平静无事,几乎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乘客们 在聊着天。在航行途中,闭着眼睛,就可以从乘客们谈话的颤动的声音判断出海上 的情况如何。乘客们自由自在,各抒己见,正和海面的平稳完全适应。 举例说,像以下这样的谈话,只有在海面十分宁静的时候才能听得到。 “先生,您看那只绿色和红色的好看的苍蝇。” “它在海上迷了路,到船上来休息了。” “苍蝇不大会累的。” “事实是它太轻了,风把它吹上来的。” “先生,有人称一盎司的苍蝇,然后数它们,发现共六千二百六十八只。” 那个拿望远镜的格恩西岛人走到两个圣马洛的贩牛的商人跟前交谈起来。他们 说的都是这一类的话: “奥布拉克的牛的胸部又圆又壮,腿短,毛皮是浅褐色。因为腿短小,干起活 来就慢。” “在这方面,萨莱尔的比奥布拉克的好。” “先生,我一生中看见过两头漂亮的牛。第一头短腿,厚厚的前半身,饱满的 臀部,大腰腿,从颈背到臀部的距离长度正合适,肩隆的高度也标准,摸上去很肥, 皮很容易剥下。第二头显出各种肥壮得得体的特征。胸部肥壮,颈子结实,腿很细, 毛是白色和红色,臀部肉下垂。” “那是科唐丹种。” “对,不过跟安格斯郡公牛或者萨福克郡公牛交配过生下的。” “先生,信不信由你,在南方有驴子竞赛。” “驴子?” “是驴子。我以名誉保证。最难看的驴子是最优秀的驴子。” “这和繁殖骡子用的种母马一样,最难看的是最好的。” “不错。普瓦图的母马。大肚子,粗腿。” “最著名的优良的种母马,是像四根柱子上面的大桶。” “牲畜的美和人的美不一样。” “尤其是和女人不一样。” “说得对。” “我呀,我喜欢女人长得漂亮。” “我呀,我喜欢女人穿着得漂亮。” “对,整洁,干净,打扮得整整齐齐,梳洗得漂漂亮亮。” “外表鲜艳。一个少女,肯定是刚从珠宝商那儿出来。” “我再来谈我的牛。我在图阿尔的市场上看见过出售这两条牛。” “图阿尔的市场,我知道。拉罗舍尔的博诺家的人和马朗的小麦商巴布家的人,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他们,他们都要上那个市场赶集的。” 旅游者和巴黎人在跟那个散发《圣经》的美国人交谈。他们的谈话也十分融洽。 “先生,”旅游者说,“这是文明世界的大体的吨数:法国七十一万六千吨, 德国一百万吨,美国五百万吨,英国五百五十万吨。加上小船只的定额数,总数是 一千两百九十万零四千吨,分摊在散布在地球水面上的十四万五千只船上。” 那个美国人插进来说: “先生,有五百五十万吨的是美国。” “我同意您的意见,”旅游者说,“您是美国人吧?” “是的,先生。” “那我更加同意了。” 沉默了片刻,美国传教士心想这是不是分送《圣经》的好时机。 “先生,”旅游者又说道,“这是不是真的,在美国,你们有取外号的爱好, 甚至给你们所有的名人都取了外号,你们把你们的著名的密苏里银行家托马斯·本 顿叫做‘老金条’?” “是的,正像我们把扎卡里·泰勒叫做‘老扎克’一样。” “哈里森将军叫‘老蒂珀’?对不对?还有,杰克逊将军叫‘老山核桃’?” “因为杰克逊像山核桃木那样硬,因为哈里森在蒂珀卡努打败了印第安人。” “这是你们那边的一种崇尚空谈的习俗。” “这是我们的习俗。我们把范布伦叫做‘小魔术师’,西沃德,他发行了小额 银行纸币,所以叫做‘小钞票’,伊利诺斯的民主党参议员道格拉斯,他有四英尺 高,口才极好,叫做‘小巨人’。您可以从得克萨斯走到缅因⑩,您遇不到一个人 说卡斯(11)这个名字,只说‘密歇根(12)大个儿’,也没有人说克莱(13)这个名字, 只说‘脸上有刀疤的磨坊小伙子’。克莱是一个磨坊主的儿子。” “我更喜欢叫克莱或者卡斯,”巴黎人说,“那要短一些。” “那您就不懂人情世故了,我们把财政部长科尔温叫做‘赶大车的小伙计’。 丹尼尔·韦伯斯特叫‘黑皮丹’。至于温菲尔德·司科特,他在奇珀瓦打败了英国 人以后,第一个愿望就是坐下来吃顿饭,所以我们叫他做“快来一盆汤’。” 当初望见的远处的一团雾已经变大了。它现在在天边占有了大约十五度那样宽 的地方。好像是天空的云,因为缺少风,落在海水上缓缓动着。几乎没有一点儿风。 海面十分平静。虽然不到中午,太阳光变得暗淡了。太阳照耀着,可是不再有热气。 “我看,”旅游者说,“天气要变了。” “也许要下雨,”巴黎人说。 “或者是起雾,”美国人说。 “先生,”旅游者说,“在意大利,莫尔费塔雨下得最少,托尔麦佐雨下得最 多。” 按照海峡群岛的习惯,中午敲钟通知吃饭。愿意吃的人去吃。有几个乘客自己 随身带了食物,就在甲板上快快活活地吃起来。克吕班什么也没有吃。 大家吃饭的时候,谈话继续进行。 格恩西岛人闻到了《圣经》的气息,走到美国人跟前。美国人对他说: “您对这个海熟悉吗?”“当然熟悉,我是本地人。” “我也是,”一个圣马洛人说。 格恩西岛人行了个礼,又说道: “现在我们远离海岸,但是当我们驶近曼基埃的时候,我不喜欢遇见雾。” 美国人对圣马洛人说: “岛上的居民与其说是沿海地方的人,还不如说更是大海上的人。” “说得不错,我们这些海边的人只能洗坐浴。” “曼基埃,那是什么?”美国人问。 圣马洛人回答道: “那是一些很坏的石子。” “此外还有格雷莱,”格恩西岛人说。 “那还用说,”圣马洛人说。 “还有索阿,”格恩西岛人又说了一句。 圣马洛人哈哈大笑,他说: “照这么说,还有野人礁。” “还有修道士礁,”格恩西岛人说。 “还有鸭子礁,”圣马洛人说。 “先生,”格恩西岛人彬彬有礼地又说,“您对什么问题都能回答。” “圣马洛人,狡猾的人。”回答了这句话后,圣马洛人眨了眨眼睛。 旅游者插进一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一定要穿过这些石子堆?” “不用。我们已经把它们丢在南东南了。它们在我们后面了。” 格恩西岛人接着说: “大的和小的礁石加在一起,格雷莱有五十七个尖顶。”“曼基埃有四十八个 尖顶,”圣马洛人说。 现在谈话只在圣马洛人和格恩西岛人两个人之间进行了。“圣马洛的先生,我 觉得有三处礁石您没有算进去。”“我全算进了。” “从德雷礁到主人岛礁吗?” “是的。” “房子礁呢?” “是的。”它们是在曼基埃中间的七个礁石。”“我看得出您很熟悉这些石头。” “如果不熟悉这些石头,就不是圣马洛人了。”“听到法国人的推理真叫人高 兴。” 圣马洛人也行了一个礼,说: “野人礁有三座礁石。” “修道士礁有两座。” “鸭子礁有一座。” “鸭子,单数,说明了只有一座。”“并非如此,因为苏阿德也是单数,而它 有四座礁石。”“您叫的苏阿德是什么呀?”格恩西岛人问。 “我们把你们叫做索阿的叫做苏阿德。” “在索阿和鸭子礁当中通过可不是轻松的事。” “只有鸟儿能够通过。” “还有鱼。” “不太多。在恶风险浪的时候,它们会撞到岩壁上的。”“在曼基埃有沙。” “房子礁四周也有。” “从泽西岛看得见八座礁石。” “从阿泽特沙滩看出去,是这样。不是八座,是七座。”“海水退潮的时候, 可以在曼基埃散步。” “那当然,有露出在水面上的。” “迪鲁伊怎么样?” “迪鲁伊和曼基埃完全不同。” “我要说的是那儿挺危险。” “那是在格朗维尔旁边。” “看得出,你们圣马洛人和我们一样,也热爱在这些海面上航行。” “是的,”圣马洛人回答说,“不过有这个差别:我们说:我们有这样的习惯, 而你们说:我们有这样的爱好。” “您是一个好水手。” “我是牛贩子。” “谁是圣马洛的好水手?” “絮尔古夫。” “还有谁呀?” “迪盖—特鲁安。” 说到这儿,那个巴黎的旅行推销商插进来说: “迪盖—特鲁安?他被英国人捉住了。他既可爱又勇敢。他知道讨得一位年轻 的英国女人的欢心。就是她打碎了他的镣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你喝醉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