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悬崖底下的珍珠 吉里雅特和西尔朗多阿谈了短短几分钟后,到了圣桑普森。 吉里雅特焦急不安,甚至到了忧虑的地步。出了什么事啦? 圣桑普森那儿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像峰群受了惊似的。所有的人都站在家门口。 妇女们在叫喊。有些人好像在讲什么事情,一面说一面做手势,一群一群的人围在 他们四周。人们听到这句话:“多么不幸!” 有些人脸上露出了微笑。 吉里雅特没有问任何人。他生来就不爱向人提问题。此外,他心里太激动了, 所以无法向和他无关的人谈话。他不相信别人讲的话。他宁愿一下子就知道全部事 情。他径直向布拉韦走去。 他的焦虑是那样强烈,竟毫不害怕地走进那座房子。 而且,面对码头的低矮的客厅门是敞开的。在门口有一大群男人和女人。大家 都向屋子里走,他也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西尔朗多阿靠在门框上,轻声对他说: “您现在肯定知道发生的事情了吧?” “不知道。” “我不想在路上对您大声说这件事。那好像成了一只报凶的鸟。” “什么事呀?” “‘杜兰德号’完蛋了。” 在屋子里有许多人。 一小堆一小堆的人低声谈着话,仿佛在一个病人的房间里。 这些人里面有邻人,过路的人,好奇的人,先来到的人,都带着有点畏惧的神 色,挤在门旁边站着,使得屋子最靠里的地方空空的,可以看见黛吕舍特坐在那儿 流泪,梅斯莱希埃里站在她身旁。 他背靠着里面的板壁。他戴的水手便帽压到了眉毛,一绺灰白的头发垂在面颊 上。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两条胳臂一动也不动。他的嘴似乎不再出气了。他看上 去像是一样放在墙跟前的物件。 朝着他看,会感觉得到这个人的身体里生命刚刚已经崩溃了。“杜兰德号”不 存在了,莱希埃里也不再有理由生存下去。他在大海上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不久 前沉没了。现在他会变成什么样呢?每天早上起床,每天晚上睡觉。不再等候“杜 兰德号”回来,不再看着它起航,不再看着它回来。剩下来的没有目的的生活有什 么意义呢?吃,喝,此外还有什么呢?这个人曾经用一个杰作使他毕生的事业到达 成功的顶峰,用一种进步的事物奖赏了他全部的献身精神。如今,进步的事物被毁 掉了,杰作消失了。再过几年空虚的生活,又有什么必要?今后没有一点儿事可做 了。在这样的年纪,一切无法重新开始了,而且他破产了。可怜的老人! 黛吕舍特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哭泣着,两只手握着梅斯莱希埃里的一个拳头。 她的一双手并在一起,那个拳头捏得很紧。两种沮丧的细微的差别就在这儿。在并 在一起的双手里还保持着某种希望,在捏紧的拳头里,什么也没有了。 梅斯莱希埃里放松胳臂,随她任意摆动。他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他身上余下的 生命力就像遭到雷击后的人那样所剩无几了。 有些来到深渊底处的打击,会把你从活人当中拉出来。那些在你的房间里来来 去去的人都模糊难辨。他们和你擦肩而过,却没有到达你的身边。你对他们来说, 是难以接近的,他们对你来说,是无法认识的。 幸福和失望不是相同的适合呼吸的境界。一个人绝望以后,就从很远的地方观 看别人的生活;他几乎不知道别人的存在;他对自己是否存在也失去了感觉;尽管 他有血有肉,也不再能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人,对他自己来说他仅仅是一个幻影。 梅斯莱希埃里此刻的眼神就是像在这样处境的人的眼神。 几小堆的人叽咕着。他们彼此交换各自了解到的消息,下面便是大家谈到的种 种情况。 “杜兰德号”昨天在多佛尔礁因为遇上大雾遭了难,当时大约在日落前一小时 左右。除掉不愿离开他的船的船长以外,其他的人全坐上了救生艇逃命。大雾散后 突然刮来的猛烈的西南风,差点儿使他们第二次遇险。他们给吹到远离格恩西岛的 海面上。到夜里他们幸运地遇到了“克什米尔号”,救上了他们,把他们送到了圣 彼得港。这都是舵手唐格鲁伊的过失造成的,他给关进了监狱。克吕班真是高尚的 人。 在人群里有很多领航的,他们说到“多佛尔礁”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很特别。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可恶的客店!” 房间里的人注意到在桌子上有一个罗盘和一沓登记簿和记事本。那肯定是“杜 兰德号”上的罗盘和船上的文件,是救生艇离开的时候克吕班交给安布朗康和唐格 鲁伊的。这是这个人的卓越的忘我表现,在他面临死亡的时候,他还一心想保全这 些文件。这样的事虽小,却充满高尚的精神,崇高的自我牺牲的精神。 大家一致赞赏克吕班,而且也一致相信他一定得救了。独桅纵帆船“希提尔号” 比“克什米尔号”晚到几个小时,正是这只独桅纵帆船带来了最后的消息。它和 “杜兰德号”在同一个海域航行了二十四个小时。 它也曾经在大雾中耐心等待,在暴风雨中逆风换抢行驶。“希提尔号” 的船长现在也在场。 当吉里雅特进来的时候,这个船长刚对梅斯莱希埃里说完他遇见的事。他所说 的是一份真实的报告。凌晨,狂风已经过去,风势变得温和了,“希提尔号”的船 长听到海上有牛叫声。在波涛上传来牧场上才有的这种声音使他大吃一惊。他将船 朝那个方向驶去。他看见“杜兰德号” 搁在多佛尔礁上。暂时平静的海水能够让他靠拢。他向那只遇难的船呼喊。只 有淹没在底舱里的牛叫声回答他。“希提尔号”的船长肯定在“杜兰德号”船上一 个人也没有了。遇难的船完全能支持下去,虽然狂风十分猛烈,但是克吕班可以在 那只船上度过一夜。他不是轻易松手的人。 他不在那儿,所以他一定得救了。好几只从格朗维尔和圣马洛开航的单桅帆船 和三桅帆船,昨晚从大雾中脱险后,无疑会紧靠着多佛尔礁驶过。 它们当中肯定有一只把克吕班船长接上船了。应该记住,“杜兰德号” 的救生艇离开搁浅的船的时候,已经装满了人,它将要遇到许许多多危险,再 多乘一个人就要超重,可能沉掉,主要是这个情况使得克吕班决定留在遇难的船上 ;但是他的职责一完成以后,一只救他的船出现了。 克吕班自然毫不犹疑地利用了这个机会。一个人是英雄,可是不会是傻瓜。克 吕班是无可指责的人,因此对他说自杀是荒谬的事。有过错的是唐格鲁伊,不是克 吕班。这些话成了定论,“希提尔号”的船长显然说得十分有道理。人人都预料会 看到克吕班随时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还打算把他举起来欢呼胜利。 从这个船长的叙述可以得出两个确定无疑的结论:克吕班已经获救,“杜兰德 号”完了。 对于“杜兰德号”,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灾难已经无法挽救了。 “希提尔号”的船长亲眼目睹了船只失事后最后的结局。岩礁非常尖,“杜兰 德号”仿佛给钉在了上面,一整夜它立得很稳。岩礁顶住了暴风雨的冲击,好像想 为自己留住破船一样。可是到了清早,“希提尔号” 看到“杜兰德号”上没有人要救,正打算离开它的时候,突然冲来一股海浪, 如同暴风雨在临去前还大发一次雷霆掀起来的一样。波涛疯狂地卷起“杜兰德号”, 把它从礁石上拔下来,用飞箭般的速度,笔直地丢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只听见一 声爆裂声,像“希提尔号”船长说的,“那是像魔鬼叫似的爆裂声”。“杜兰德号” 给波浪抬到相当的高度,然后嵌在两块岩石当中,一直到舯肋骨那儿。它又给钉住 了,而且比钉在海面下的礁石上更加牢固。它将悲惨地悬在那儿,听任海风和海水 摆布。 照“希提尔号”的船员所说的,“杜兰德号”有四分之三已经碎了。 如果没有礁石拉住它,撑住它,它肯定在夜里就沉没了。“希提尔号” 的船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这只遇难的船。他用海员一向有的精确性叙述了那 场灾难的详情细节。右舷船侧后半部给捅穿了,桅杆断了,帆边绳全没有了,桅的 侧支索的链条差不多全都断了,船舱的防护罩上的天窗给落下来的横桁压碎了,缆 柱从主桅那儿到船尾的顶部齐着船舷断掉了,食品贮藏室的房顶塌下来了,放救生 艇的座架翻了身,舱面室散开了,舵轴断了,操舵链脱落了,舷墙全毁了,缆桩给 带走了,横桁倒了,栏杆不见了,艉柱打断了。这些就是暴风雨疯狂破坏的结果。 至于固定在船头的桅杆上的吊车,和它的吊举绞索,复滑车,铁滑轮,链条,全都 扫荡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毫无下落。“杜兰德号”已经解体了,海水就要把它 扯成碎片。几天以后,它就什么也不剩了。 可是,船的机器表现了优良的性能,是了不起的东西,在这场灾难中几乎没有 受到损坏。“希提尔号”的船长认为他能够肯定“机器的曲柄”没有重大损坏。船 的桅杆折断了,但是机器的烟囱却没有倒。驾驶台的铁栏杆只是有点弯曲。明轮罩 遭到损坏,外壳给撞伤了,不过明轮似乎没有缺少一片叶片。机器完好无损。这是 “希提尔号”的船长肯定的判断。火夫安布朗康也在人群当中,他同意这个论断。 这个黑人比很多白人聪明,是机器的赞赏者。他举起双臂,张开黑手上的十个手指, 对不吭一声的莱希埃里说:“我的主人,机器活着。” 克吕班得救仿佛已经肯定了,“杜兰德号”的船壳也已经牺牲了,船上的机器 就成了一群群人谈话的主题。大家关心它就像关心一个人一样。他们赞叹它的优点。 一个法国水手说:“那可是一个结实的教母。” 一个格恩西岛的渔夫说:“这真是好东西!”“希提尔号”的船长说: “经过这场大难,只擦伤了两三处地方,它准是有什么鬼把戏。” 这台机器渐渐地成了唯一吸引大家的题目。它激起了赞成和反对两种意见。机 器有它的朋友和敌人。不止一个拥有一只良好的旧的独桅纵帆船的人,希望重新拉 回“杜兰德号”的主顾,看见多佛尔礁否定了这一样新的发明自然觉得高兴。窃窃 私语变成了嘈杂的谈话声。大家几乎是高声争论起来。不过这些吵闹的声音始终显 得有些谨慎,在莱希埃里的阴森森的沉默的压力下,不时地会突然把嗓门降低。 在各个方面进行了讨论以后,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 机器是最主要的东西。再造一只船是可能做到的,再造一台机器却不可能做到。 这台机器是独一无二的。要造一台同样的,没有钱,更没有工人。人们提到那位当 初制造机器的人已经去世了。机器值四万法郎。 今后谁愿意冒这样的险,将这么多的钱投资在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上。 况且,事实已经明摆着,汽船和别的船一样也会失事的。“杜兰德号” 这次出的意外事故将它以前得到的成功完全毁掉了。不过,一想到这台机器目 前还完整良好,而在五六天内也许会像船本身一样成为碎片,都感到太可惜了。只 要机器在,可以说,等于船没有失事。只有机器的损失才是无法弥补的。救出机器, 那就补偿了一切损失。 救出机器,说说容易。可是谁来承担这件事呢?这样做有可能吗? 做和做成功,是两回事,可做证明的就是,做梦是方便的,使梦成为现实却太 难了。如果说有一个梦是永远无法实现,而且是荒谬绝伦的,那便是将搁在多佛尔 礁上的机器救出来。派一只船和一批船员到那两座岩石上干活,这是荒唐透顶的事, 连想也不用想。眼前正是海上常起风暴的季节,只要狂风一起,锚链就会被海底的 岩礁的尖顶锯断,船也会在暗礁上碰得粉碎。这成了要救第一只遇难的船,结果把 第二只船送去遭难。在岩顶的某个洞里,传说中有一个遇难船上的船员在那儿避难, 后来饿死了,那个洞只能藏一个人。因此,为了救那台机器,要有一个人去多佛尔 礁,只能一个人去,一个人在那海上,一个人在那毫无人迹的地方,一个人离海岸 五海里远,一个人整天担心害怕,一个人待好几个星期,一个人面对能预料到的和 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在食物发生恐慌的时候不会得到供应,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会 有人帮助,除了从前因为海难不幸死去的人的遗迹以外,没有别的活人的迹象,除 了这个死者以外,没有别的同伴。此外,怎么动手去救出这台机器呢?那个人不仅 仅应该是个水手,而且还得是个铁匠。要经历一些怎么样的考验啊!试图这样做的 人,是英雄还不够,他必须是个疯子。因为在一些不比寻常的行动里,似乎需要超 人的力量。要勇敢,而比勇敢更重要的是狂热。确实,不管怎样,为了那些废铁作 出牺牲,这不是精神失常吗?不,不会有人去多佛尔岩礁。应该抛弃这台机器,像 抛弃其它残余的部分一样。所需要的救机器的人是不会有的。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 呢? 以上这些,大概可以说,便是这群人低声议论的内容。 “希提尔号”的船长以前做过领航,他归纳所有的意见,高声喊道: “不行!都完了。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去那儿把机器拿回来的人。” “如果我不去,”安布朗康说,“那是因为那儿根本不能去。” “希提尔号”的船长使劲地摇晃他的左手,表示事情肯定不可能做到,同时又 说道: “如果有这样的人……” 黛吕舍特回过头来说: “我就嫁给他。” 全场一片静寂。 一个面色十分苍白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说: “您嫁给他吗,黛吕舍特小姐?” 这个人是吉里雅特。 这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抬了起来。梅斯莱希埃里已经笔直地立着,在眉毛底 下双眼闪出奇特的光彩。 他用拳头抓紧他的水手便帽,把它丢到地上,然后庄严地对着前面望,不过却 没有看见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说: “黛吕舍特会嫁给他。我向上帝发誓,决不食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