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港湾的钟又响了 事实是这样,吉里雅特经过了一路平安的航行以后,在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到 了圣桑普森,当时已经是将近十点钟,而不是九点钟左右。 他到得迟了一些,是因为小帆船上装的东西太重了。 吉里雅特曾经计算好了时间。半潮来的时候,有月光,有涨起的海水,可以顺 利地进入港湾。 小小的港湾里当时全都进入了梦乡。停泊在那儿的几只船,绞帆索在横桁上, 桅楼装上了索具,没有舷灯。在港湾深处,能看得见在船坞里有几只小船,停在干 坞里正在整修。巨大的船体,桅杆卸下了,凿沉在那儿,在它们的穿了许多洞眼的 船壳板上面,竖着光秃秃的肋骨的弯曲的尖端,非常像足朝天躺着的死掉的金龟子。 吉里雅特一进入狭窄的港湾口,便仔细观看港口和码头。到处都没有亮光,布 拉韦没有,别处也没有。没有过路的行人,也许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去教 士家或者是从那儿出来。不过,那是不是一个人还不能肯定,黑夜将它显示出的一 切变得模糊不清,月光一直是朦朦胧胧的。距离一远,更加难以分辨了。那时的牧 师住宅在港湾的那一边,那个地方今天已经建起一个有顶的船坞。 吉里雅特一声不出地将小帆船靠拢了布拉韦,再把它系在梅斯莱希埃里的窗下 原来系“杜兰德号”的铁环上。 接着他跳过了船壳板,到了岸上。 吉里雅特把小帆船留在码头,他弯过那所房子,顺着一条小巷走,然后又走进 了另一条,甚至不望一望旁边那条通向路头小屋的小路。几分钟后,他在一个墙角 落站住,那儿有六月里开红花的野锦葵,冬青,常春藤,还有荨麻。在这个地方, 在夏日的白天里,他曾经许多次藏在荆棘里,坐在一块石头上,连续好几个小时, 连续好几个月,越过矮墙出神地望着布拉韦的花园,有时他真想大步跨过那道墙去。 他的目光穿过一丛丛树枝,注视着那所房子的一间房间的两扇窗子。这时他又找到 了那块石头,那丛荆棘,那道墙依旧那样矮,那个角落依旧那样阴暗。 他像一只回洞的野兽,不是走进来而是溜进来的。他蜷缩在那儿。一坐下来, 他便不再动一动了。他向前望,他又看见了花园,小径,花坛,四方形的花圃,房 子,房间的两扇窗子。月光给他照亮了这个梦。一个人不得不呼吸,这可实在可怕。 他尽力不让自己出一点儿声息。 他仿佛看见一个天堂的幻影。他怕这一切都会消失。这些东西都真实地出现在 他眼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它们是真实的话,那只能是带着神圣的事物总是 会立即消失的危险。只消吹一口气,一切都会无影无踪。吉里雅特不寒而栗了。 在花园里,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一条小径的尽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木长凳。 我们都记得这条长凳。 吉里雅特望着那两扇窗子。他想到在那间房间里有一个人可能在睡觉。在这道 墙后面,人们都睡了。他真希望自己不在他此刻待的地方。 同时他又宁愿死也不走开。他想到会使一个人的胸脯鼓起的呼吸。是她,这个 幻影,这个在乌云上的洁白的形象,这个终日在他脑际萦绕飘动的人影,她就在那 儿!他想到这个无法接近的人正在沉睡,离他这样近,他的如痴如狂的心情几乎能 立刻传到她的身边。他想到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似睡未睡,受到许多幻想的骚 扰,她也是这样。他又想到在远方的、难以捉住的、被人渴望的人,她紧闭双眼, 手捂着前额。他还想到那完美无缺的人的神秘的睡眠,想到一个梦会引来的许多梦。 他不敢想得更多,可是他还是想着。他甚至敢有一些缺少敬意的想法,只有天使才 可能具有的女性的身形使他心绪不宁,黑夜的时刻使得害羞的眼睛勇敢,也能偷偷 地看起来。他责怪自己想得太远,他担心在自己思索的时候会亵渎神明。他身不由 己,无法抗拒地全身战栗着,同时望着那望不见的景象。他想象在那边椅子上有一 条衬裙,一件披风丢在地毯上,还有一条解开了扣子的腰带,一条方围巾,他止不 住哆嗦,几乎心都碎了。他又仿佛看到一件胸衣,一条拖在地上的束带,长袜,宽 紧袜带。 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星星为了像吉里雅特那样贫穷的人的心发亮,正像为了一个百万富翁的心发亮 完全一样。任何人热情上升到一定的程度,都很容易因此头晕目眩。如果这个人的 性格纯朴粗野就更会如此了。因为粗野常和梦想连在一起。 太多的快乐也会像河水一样泛滥起来。看到那些窗子,吉里雅特几乎觉得太满 足了。 忽然他看到了她本人。 春天已经使矮树丛长得又浓又密,从那儿的枝叶里出来一个人影,一件袍裙, 一张神妙的脸,她步子像幽灵又像天仙一样难以形容的缓慢,她就像月光下的另一 道光芒。 吉里雅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那是黛吕舍特。 黛吕舍特走过来了。她站住了。她走了几步要离开,但是又站住了,接着回过 来在那条木长凳上坐下。月亮给树遮住,几朵云在苍白的星星间飘动。大海低声地 对着黑暗里的事物说话,全城都睡了,天边升起了轻雾,景色无限凄凉。黛吕舍特 低下前额,带着沉思的眼睛凝视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侧身坐着,只戴着一顶 无边软帽,帽带松开,几乎像没有戴帽子一样,让人看到她娇嫩的颈背的头发根。 她用一根手指毫无意识地绕着软帽上的一根饰带,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手好像雕 像的手。她的袍裙的颜色在夜色里是白色的。树木在摇动,仿佛它们受到了她身上 散发出的魅力的感染。她的一只脚的尖端露了出来。她的垂下的眼睫毛仿佛在收缩, 显示眼睛里有一滴泪珠,或者是有一个强忍住的念头。她的胳臂的动作迟迟疑疑, 不知道支撑在哪儿好,显得分外迷人。 她的姿态里有一种略略踌躇的意味,那不是亮光而是微光,是优美的风度,而 不是像女神那样。她的裙子的下部的褶痕很优雅。她的可爱的脸在沉思,完全是童 贞女那样的神情。她离他这样近,真太可怕了。吉里雅特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树枝间吹过的一阵阵风吹得连黑夜深沉的寂 静都骚动了。美丽神圣的黛吕舍特在这夜色里是光辉和芳香混合起的产物。分散各 处、无边无际的迷人的力量都神秘地聚到她的身上,凝结在一起。她让它们在自己 身上充分显露。她仿佛是整个黑影的花朵似的灵魂。 这个黑影在黛吕舍特那儿是飘动的,但是却重重地压着吉里雅特。 他心醉神迷。他的感受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激动的心情常新,言语则会用旧, 所以激动的心情不可能被言语表达。陶醉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看见黛吕舍特,看见 她本人,看见她的袍裙,看见她的无边软帽,看见她的手指绕着的饰带,能够想象 得到这一切是真的吗?就在她的身边,这是可能的事吗?还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她在呼吸,天啦!同时天上的星星也在呼吸。吉里雅特不禁心惊胆战。他是世界上 最可怜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不知所措。看见她以后的兴奋使他全身瘫 软。怎么!真的是她在那边,他自己在这边!他的头脑着了迷,他的思念凝固不动, 专注在那位少女身上,好像对方是一粒稀有的深红色宝石。他看着那颈背,那些头 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切现在都属于他了,不久以后,也许是明天,他就有权松 开那顶软帽,他就有权解开那条饰带。可是他遐想到这个地步,还一刻也没有产生 过这样极端大胆的念头。用思想去触摸,这几乎是用手去触摸。爱情对于吉里雅特, 就像蜂蜜对于熊一样,是美妙温柔的梦。他想得模模糊糊。他不知道他想到什么。 夜莺还在歌唱。他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站起来,越过墙去,走到跟前说一声:是我,和黛吕舍特交谈起来,这个想法 他却一点也没有。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他早就逃走了。倘若有什么和一个想法相 似的东西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那便是黛吕舍特在那儿,他再没有任何需要了, 永生已经开始了。 一个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惊醒了,她是从沉思中,他是从精神恍惚中。 有人在花园里行走。因为树木多,看不出是谁。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下来了。走路的人刚刚站住,一定是在很近的地方。 那条有长凳的小径消失在两丛树当中。那个人就在那条小径上,离长凳没几步路。 真是碰巧,树枝茂密,使得黛吕舍特能看得见那个人,吉里雅特却看不见他。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从树丛一直伸到长凳那儿。 吉里雅特看到了这个影子。 他望着黛吕舍特。 她脸色全发白了。她的嘴张开一半,一声惊诧的叫声给抑制住了。 她从长凳上想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她的动作显得她又想避开, 同时又受到了吸引。她的惊讶是一种充满不安的喜悦的表现。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 发亮的微笑,眼睛里含着闪光的泪水。她仿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得更美了。她看 见的那个人似乎不属于尘世。反映在她的眼睛里的是一位天使。 那个对吉里雅特来说只是一个影子的人说话了。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比女人 的还要柔和,但是是男人的声音。吉里雅特听到了他说的这些话: “小姐,我每个星期天和每个星期四都看见您。别人对我说以前您可不是常常 去的。这是别人过去的看法,请您原谅我。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话,这是我应守的 本分,今天我来向您说话了,这也是我应守的本分。我应该首先开口对您说话。‘ 克什米尔号’明天要开船了,这便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您每天夜晚在您的花园里散 步。如果我一直没有我现在这个想法,我要知道您的种种生活习惯,那是很不应该 的。小姐,您贫穷,我从今天早上起成了富人。您愿意我做您的丈夫吗?” 黛吕舍特像一个在恳求的女人那样合拢双手,朝那个对她说话的人望着。她默 不做声,牢牢地盯着对方,从头到脚全身都在发抖。 那个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爱您。上帝造出男人的心并不是不让它说话的。既然上帝许诺了永生,因 此他希望人们能成双成对。在人间我有一个妻子,这就是您。 我想念您,如同想念一篇祈祷文。我的信仰在上帝身上,我的希望在您身上。 我的双翼是您带给我的。您是我的生命,而且早就是我的保护神。” “先生,”黛吕舍特说,“房子里没有人回答您的话。” 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了。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甜蜜的梦。上帝是不禁止人做梦的。 我觉得您仿佛是一种光荣。我热烈地爱着您,小姐。纯洁的圣女便是您。我知 道此刻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可是我无法选择其它的时间。您记不记得别人对我们读 过的《圣经》中的这一段?《创世记》的第二十五章。从那时以后,我始终想到它。 我经常反复读它。埃罗德牧师对我说:‘您应该娶一个有钱的妻子。’我回答他说 :‘不,我应该娶一个贫穷的妻子。’小姐,我对您说话的时候,没有走近您,如 果您不愿意我的影子碰到您的脚,我甚至能向后退。您是我的主人。如果您愿意, 请您向我走过来。我爱您,我等待着。您是上帝赐予的恩惠的活的形象。” “先生,”黛吕舍特口吃地说,“我不知道在星期天和星期四有人注意我。”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我们对于天使的事是没有能力对抗的。整个天道就是爱。 婚姻就是迦南。您是希望之乡的美女。充满无限的感激,我向您致敬。” 黛吕舍特回答道: “比起其他那些行为严格的人,我认为我没有做过更多的错事。”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上帝将他的意愿放进花里,放进曙光里,放进春天里,他希望人们相爱。在 夜晚的神圣的黑暗里,您多么美。这个花园是您照管的,在花园的芳香里有您呼出 的气息。小姐,心灵的会合不依靠心灵本身。那不是我们的过错。您到了这儿,这 便是一切。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 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感觉得到我爱您。有时候,我的眼睛对您抬起来。我错了, 可是该怎么办呢?在对着您望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谁也不能克制住自己。有 一些神秘的意志胜过我们。最好的圣堂就是人的心。 如果在我的家里有您的心灵,那它便是我所渴望的人间乐园,您同意这样做吗? 当我一直贫穷的时候,我一声也没有吭过。我知道您多大年纪。 您二十一岁,我二十六岁。我明天要离开了,如果您拒绝我,我就不回来了。 和我订婚吧,您愿不愿意?我的眼睛曾经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向您的眼睛提出这个 问题。我爱您,请回答我吧。一旦您的叔父能接待我,我便会对他提出这件事,可 是我首先要向您转过身来。是向利百加本人提出利百加的婚事的。除非您不爱我。” 黛吕舍特低下前额,低声地说: “啊!我爱他!” 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吉里雅特一个人听得见。 她依旧低着头,好像在阴影里的脸要将她的思想也藏到阴影里似的。 说话停顿了片刻。树叶一点儿没有摇动。这是宁静而又严峻的时刻,万物在沉 睡,人也在沉睡,黑夜仿佛在静听大自然的心脏的跳动。在这一片肃静中间升起了 大海的巨大的波涛声,好像一个使得静寂更加完满的和谐的声音。 那个嗓音又说话了: “小姐。” 黛吕舍特浑身打颤。 那个嗓音继续说: “唉!我等待着。” “您等待什么?” “您的回答。” “上帝已经听到我的回答了,”黛吕舍特说。 这时候,那个嗓音变得几乎响亮了,同时更加显得柔和。那些话从树丛里送出 来,就像从燃烧着的灌木丛里送出来一样。 “你是我的未婚妻。站起来,到这边来。让繁星点点的蓝天目睹你的灵魂接受 了我的灵魂,愿我们第一次的吻能和苍穹合在一起!” 黛吕舍特站起身来,有一会儿没有动一动,眼睛朝前望,无疑是遇到了另外一 个人的眼光。接着,她抬起头,垂着双臂,就像一个向陌生的支持者走去的人那样, 手指分开,慢步地向树丛走去,然后消失了人影。 片刻后,在沙地上不是一个影子,而成了两个影子,两个影子混合起来了。吉 里雅特看见在他的脚跟前,两个影子拥抱在一起。 时间从我们这儿流过,好像从沙漏中流下。我们感觉不到这种时光的流逝,特 别是在一些最关键的时刻。在这一方面,这一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见证人,他们没 有看见他,在那一方面,那个见证人也没有看见这一对,不过他知道他们在那儿。 他们在这样的神秘的静止里要停留多少分钟呢?似乎很难说清楚。忽然间,远处响 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嗓音高喊道:“救人呀!”港湾的钟响了。这阵喧闹的声音, 恐怕那对陶醉在天堂里的幸福的人是听不见的。 钟不断地响着。假使有什么人去那个墙角寻找吉里雅特,是不再会找到他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