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尖锐的喇叭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迪克就起床更衣了,他重又穿上公子哥儿的售束, 动身前往森林里劳利斯隐蔽的地洞去了。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他在那里藏匿着福克 斯汉姆男爵的信件。现在如果想要把这些信件拿回来,而又不能耽搁与年轻的格洛 斯特公爵的那个约会,他除了早早地出发,大步流星地赶路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 法了。 霜冻比以前更厉害了,空气也更加干燥。虽然没有风,但彻骨的寒冷就像针尖 刺着鼻孔,干冷干冷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可是灿烂的群星依旧闪着光芒,白雪反 射着灿灿星光,一片晶莹,令人觉得十分愉快。在这样的情况下走路,根本不需要 灯火。此时四周万籁俱寂,恐怕连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得到,也没有 丝毫东西能引诱人放慢脚步。 迪克很快就走过了肖尔比与森林之间的大部分野地,他刚走到离圣布赖德十字 架大约有几百码远的一座小山的脚下,就突然听到一阵喇叭声,那声音划破了宁静 幽暗的清晨,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清晰,以至于迪克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从未听 到过这样的喇叭声似的。那声音先响了一声,接着又急急地响了第二声,然后是一 片兵器和兵器碰击的铿锵声。 小谢尔顿立即提高了警惕,他马上拔出宝剑,奔上山顶。 没过几分钟,他就看见了那个十字架,并发现就在那个十字架前面的路上,正 进行着一场战斗。那里大概有七八个人正在围攻另一个人,那个人顽强地抵抗着他 们,他非常机敏,能在冰上非常娴熟地保持着平衡,正拼命攻击着他的敌人,不断 地分散他们。在迪克还没有加入这场战斗之前,那人已经杀死了一个敌人,并刺伤 了一个,吓得剩下的强盗们不敢过于靠近他。 他能坚持抵挡这么久,简直是个奇迹。因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论遇到何种 意外,只要他的脚稍稍一滑,或者是他的刀法稍有一点破绽,那他就会呜呼哀哉了。 “别泄气,先生!让我帮你一把!”理查德喊叫着说,他简直完全忘记了自己 也只是单枪匹马,也顾不得那喊叫声有些不大恰当,只是一个劲地喊着,“黑箭党 集体出动啦,黑箭党集体出动啦!”他一边叫喊着,一边从那帮围攻者的背后杀了 进去。 那些围攻者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家伙,因此他们对迪克的助战毫不在意,只有四 个人回过身来,非常猛烈地向迪克发起进攻。在星光的辉映下,那寒光闪闪的武器 在他的四周闪着亮光,刀剑相击火花四溅。他对面的一个敌人倒了下去,而他则正 忙于作战,根本搞不清这个家伙怎么会倒了下去?随即他自己的头上也挨了一家伙, 虽然他风帽下面的钢盔保护了他的头部,使之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可是那一下 还是打得他腿一软,单膝跪倒在地上,脑袋像风车翼板似的直晃悠。 这时候,迪克奋力解救下来的那个人马上退出了战斗,他在迪克一冲进包围圈 帮助他的时候,就跳出了圈子,又再次更急切更响亮地吹响了与刚才同样刺耳的喇 叭,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敌人又扑到了他的面前,于是他又再次鼓起勇气,抖擞精 神更加机敏而顽强地刀剑并用、手足齐上,只见他保持弓箭步,不断地进攻、防守、 跳跃、劈刺。 终于,那刺耳的喇叭声发挥了作用。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越过了雪野,眼看着雪 亮的刀尖就要刺破迪克的咽喉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森林两边突然杀出一长列队 形虽不整齐,但一律身着盔甲,戴着面罩的骑兵,他们有的手托长矛,有的高舞出 鞘的大刀,每个骑兵的后面都有一个“跟班”,穿着与弓箭手类似的服装,他们一 个个跳下马鞍,就在眨眼之间,他们这边的人数就增加了一倍。 原先的那几个围攻者一看到自己现在寡不敌众了,就马上扔下武器投降,再不 多言。 “把那些混蛋捆起来!”吹喇叭的好汉命令道。等骑兵们执行了他的命令,他 这才走到迪克的身边,细细地打量起他的面容来。 迪克也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那人来了。他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个如此强悍, 本事和势力如此之高的人,竟然是一个年龄跟自己不相上下的小伙子。只是他略微 有一点儿残疾,两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脸色苍白,而且五官也不太端正。可是他 那对眼睛却炯炯有神。 “先生,”那个小伙子说道,“你来得既不早,也不晚,正是时候。” “大人, ” 迪克回答道,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是站在一个大人物的面前, “您真是个了不起的剑客,我相信您一个人就能打败他们。其实,对我来说,倒是 您的士兵们来得正是时候,将我从危险中解救了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是谁?”陌生人问。 “直到目前为止,大人,”迪克回答道,“我还不知道我是在与谁说话呢。” “是吗?”那个人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加入到这场众寡不等的战斗中来呢?” “因为当我看到一个人勇敢地与那么多的敌人相抗衡时,”迪克回答说,“我 觉得如果我不去帮助他,那便是胆怯,简直太可耻了。” 就在迪克回答那人提出的问题的时候,那个年轻贵族的嘴角露出一丝令人莫名 其妙的冷笑: “这话倒是说得蛮漂亮。但是,我想更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兰开斯特党还是约 克党?” “大人,我是不会隐瞒的,我是完全忠于约克党的。”迪克回答道。 “我敢发誓,”那个人回答道,“这对你肯定有好处。” 他边说边转向他的一个侍从。 “让我看看,”他带着同样的冷笑和冷酷的声调继续说道,“让我看看这些勇 敢者的结局,把他们吊起来。” 刚才那一群围攻者现在只剩下五个活的了。弓箭手们抓住他们的胳膊,迅速地 把他们推到森林边缘,分别排在五棵大小适中的树下。他们整理好绳索后,有一个 弓箭手带着绳子的一端迅速地爬上了树枝,还不到一分钟时间,连施刑者和受刑者 双方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那五个人就已经被高高地吊到了空中。 “好啦,”那个身体有些畸形的首领大声说道,“各就各位,下次我再召集你 们的时候,必须马上出动。” “公爵大人,”其中有一个人说道,“求您不要独自待在这里,请允许留下五 六个弓箭手在您的身边吧。” “混账东西,”公爵说,“我已经饶恕了你们耽误军令之罪,你可别再惹我发 怒。虽然我是个驼背,可是我对自己的手和武器是信得过的。刚才喇叭响的时候, 你龟缩不前,而这时候你倒是勇敢得很。不过这样的事也是常常有的,舌头往往比 长矛来得快,以后改一改才行。” 他露出一种高贵而又让人觉得不安的神情,一挥手把他们给打发走了。 于是侍从们重又爬上骑兵们的后座,整队人马慢慢地离去,他们借着森林的掩 护,悄然消失在四面八方。 这时,天色已经渐渐亮了,星星也已失去了光泽,那鱼肚白的曙光,正映照在 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现在他们又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 “好了,”公爵说,“你刚才也已看见我是怎么复仇的了,它就像我的剑一样, 干脆利落。可是对于你,向所有的基督徒起誓,我是决不会没有酬谢的。你用高超 的剑术和比剑术更为强大的勇气来援助我,如果你不讨厌我是驼背的话,请允许我 拥抱你。” 年轻的首领边说边伸出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迪克在心底里对那个他所救助 的已怀有了深深的恐惧甚至还有几分憎恨,可是现在对方既然向他表示友好了,如 果拒绝或者是犹豫的话,不仅不太礼貌,而且也太冷酷,于是他马上向那人迎了上 去。 “公爵大人,”等他们拥抱完之后,迪克说道,“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您一 定是格洛斯特大人,对吗?” “我正是理查德·格洛斯特。”那个人回答说,“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迪克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后,把福克斯汉姆男爵的图章递了过去,公爵一看,马 上就认了出来。 “你来得太早啦,”他说,“可是我干吗要抱怨呢?我也跟你一样,天亮前两 小时就到这里来等候了。但是这不过是开了个头罢了,我的成败,谢尔顿少爷,就 全靠这一次战役了。那边驻扎着戒备森严的敌人,由两个精明能干的首领赖辛汉姆 和布莱克利所率领。我知道他们四周是大海、港口和河流,而其它两边也是决没有 退路可走的。我认为,谢尔顿,如果我们能悄悄地突然发动袭击的话,在这里也许 可以狠狠地打击他们一下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迪克热切地说道。 “你有没有福克斯汉姆男爵的信件?”公爵问道。 迪克将自己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把那些信件带在身边的原因解释清楚之后, 又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想法详详细细他讲述了一番。 “我认为,公爵大人,”他补充道,“如果您兵力充足的话,我认为现在应该 马上开始进攻。因为,您知道,只要天色一亮,岗哨就撤退了,而白天他们既不放 哨也不加防御的,只是派几个骑兵在四周巡巡逻而已。这个时候,守夜的哨兵已经 撤下了岗,而其余的士兵又正在吃早饭,因此这正是出击的一个好机会。” “你估计他们有多少人马?”格格斯特问道。 “不会超过两千。”迪克回答说。 “我有七百骑兵在我们后边的森林里,”公爵说,“还有七百正从凯特利开来, 马上就可以到达;而在他们的后面还有四百;福克斯汉姆男爵有五百名骑兵驻扎在 圣林修道院,离这里只有半天的路程。你认为我们是等人马都到齐了再动手呢,还 是应该现在就动手?” “大人,”迪克说道,“当您吊死那五个可怜的混蛋的时候,您就已经作出了 决定。虽然他们都是些粗人,可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的同伙一旦发现他们 失踪了,必然会四处寻找,这不就等于给了他们一个警告。因此,大人,依鄙人之 见,如果您打算用奇兵出击的话,那么留给您调兵遣将的时间就不到一个钟头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驼背回答说,“那好吧,不到一个钟头,你就可以在激 战中获得骑士称号了。我一面派人带着福克斯汉姆男爵的图章急速赶到圣林修道院 去;一面派人去催我的后续部队。谢尔顿,我敢发誓,战斗一定会胜利的!” 说着他又拿起喇叭,放到嘴唇边,吹了起来。 这次可没有让他等多久。只一会儿功夫,十字架四周的空地上就挤满了人马。 理查德·格洛斯特站在台阶上,一次又一次命令传令兵去催促潜伏在附近森林里的 七百名士兵马上集合。不到一刻钟,队伍都排列整齐了,由他亲自率领着,走下山 岗,开始向肖尔比进发。 他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他打算先攻占肖尔比镇靠公路右边的那一部分,在后 续部队没有开到之前,先得把驻扎各条大街小巷里的据点加固好。 如果赖辛汉姆伯爵决定撤退,理查德就牢牢地盯在他的后面,来个两面夹击; 如果赖辛汉姆愿意死守肖尔比镇,那就把他关在陷阱里,用大量的兵力把他逐渐困 死在镇中、 这个计划只有一个危险,但也是一个非常严重、非常可怕的危险,格洛斯特的 七百人马很可能在第一仗就被击溃、被打得落花流水。为了避免这一点,他们的狙 击必须越彻底越好。 侍从们又再次坐在骑兵的后面,迪克则享受着殊荣,得以坐在格格斯特的身后。 一路上凡是可以隐蔽的地方,队伍都缓缓地行进,一直等他们快到了沿路的森林尽 头,才一面勒马休息,一面派前哨去侦察。 这时太阳已高高地升上了天空,金黄色的太阳发着淡淡的光芒,就在那一片阳 光的照耀下,肖尔比镇里火红色的三角墙和银色的房顶上,正袅袅升起一缕缕清晨 的炊烟。 格洛斯特朝迪克回过头来。 “你瞧,在那边老百姓正在做早饭的地方,”他说道,“要么你获得骑士称号, 而我将会在全世界人们关注下登上王位;要么则会像我所想象的那样,我们将会默 默无闻地死去。既然我们俩都叫理查德,那好吧,理查德·谢尔顿,这两个理查德 一定会名噪全球的!将来他们那响彻在士兵们头上的刀剑声,一定远不如传扬在人 们耳朵里的名字响亮。” 迪克见他这样渴求名誉,竟会用如此激动的语言来表白自己愿望,感到十分惊 异。因此他非常得体地、非常诚恳地回答他说,他一定会尽自己的责任去做,并深 信,只要每个人都这样去做的话,取得胜利将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这时,马儿已不再喘嘘嘘了。于是,那个首领高举着宝剑、放开缰绳,与他后 边各驮着两个士兵的战马一齐,浩浩荡荡地陆续奔下了山岗,飞也似地穿过横在他 们与肖尔比之间那积满皑皑白雪的田野。 二 肖尔比战役(上) 其实,他们所要走的全部路程,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可是当他们从隐蔽的森林 中走出来,马上就被公路两边雪野上的人们发现了,人们一边惊叫着一边四下奔逃。 几乎就在这个时刻,一个谣言也很快地传播开来,并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城镇。当从 他们后面的尖塔传来钟声的时候,他们距离肖尔比镇最近的一座房子,仍有一半多 的路程。 年轻的公爵咬了咬牙。那几下过早的钟声,使他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敌人恐 怕早已作好了准备!如果他不能迅速在镇上夺下一个根据地,那么他那支小小的队 伍马上就会被击溃,将被全歼在雪野里。 驻扎在镇上的兰开斯特党,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准备。那里的情形完全如迪克 所说的一样,巡夜的哨兵已经卸装休息,而其余的士兵都还懒懒散散地系着钮扣, 褡拉着腰带,在军营四周闲逛,丝毫没有作战的准备。在整个肖尔比镇上,全副武 装的士兵或装备齐全的战马,大概还不到五十。 那一阵丁丁当当的钟声,以及那些在街上跑着、叫着,砰、砰、砰地敲着门的 人们所发出的那可怕的喧闹声,在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刹那,惊动了那五十来 个骑兵中的至少四十人。他们迅速地跳上了马背,飞也似的向四面八方急驰而去。 钟声仍旧在狂乱地在远近鸣响着。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当理查德·格洛斯特到达肖尔比镇的第一所房子时,街口 正好有五个手持长枪的人挡住了去路,可是他们就像暴风雨中的小船,一下子就被 歼灭了。 进镇大概才走了一百步,迪克·谢尔顿碰了碰公爵的手臂,公爵马上领会了他 的意思,立刻收住缰绳,把那支刺耳的喇叭放到嘴边,吹了一下预先约定的暗号, 然后率先转向右边。跟在他后面的整个队伍,步调一致得仿佛像是一匹马似的,一 齐跟着他转了个弯,继续飞也似的急驰着奔进了那条小街。当还剩下二十个骑兵时, 他们一起掉转马头,面向着街口停了下来,而坐在骑兵身后的步兵,立刻跳了下来, 有的张着弓,有的冲进了街道左右两边的房子,做好了守卫准备。 由于这二十个骑兵突然改变了方向,再加上后卫军又巩固了阵地,那几个兰开 斯特党人大吃了一惊,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之后,马上掉转了马头,向镇子里奔去, 去找寻援兵去了。 理查德·格洛斯特听从了迪克的劝告,占领了镇子上包括五条小街在内的一小 部分地区,那里的居民都是些穷苦的平民。而小街的地势略高,两头都是通畅的。 他在五条小街的街口都布置了士兵严加把守,而把援军驻扎在小街的中心。他 们虽不在有效射程之内,可是他们可以很便利地随时向需要的地方增援。 这附近居住的都是穷苦的贫民,除了几个侍从以外,没有一个兰开斯特党的贵 族住在这里。因此这些居民都舍弃了他们的房子,或是沿着街道,或是跳过花园围 墙,边厉声高叫,边舍命狂奔。 在五条小街的汇合处,有一间简陋的小酒店,招牌上写着切克尔·格洛斯特公 爵就选定了这里作为临时指挥部。 他命令迪克去把守五条小街中的一条。 “去吧,”他说,“祝你获得骑士称号,同时也为我赢得荣誉!我们两个理查 德得互相帮助啊。我告诉你,假如我高升了,你也会跟着我荣升的,去吧!”他边 说边跟迪克握了握手。 等迪克一走,他立刻转向他身旁一个衣衫褴褛、身材矮小的弓箭手。 “达登,马上给我出发,”他说,“快跟上那个小伙子,如果他忠诚可靠,你 就要负责保护他的安全,即便是拼了命也要保护好他。要是你回来的时候没有了他, 哼哼!……但是,如果他不忠诚可靠……或者,只要你觉得他有半点儿不可靠的话, 那你就从背后给他一刀好了。” 这时,迪克正在忙着巩固他的阵地。他负责守卫的那条街很狭窄,两边密匝匝 地布满了房子,有的凸出来一块,有的则悬临在街的上面。这虽然只是一条又暗又 窄的街道,却通向集市;因此,这场战斗胜负的关键,很可能就在于此地。 集市上挤满了混乱不堪的难民,只是还看不出来那里有敌人准备出击的迹象。 因此,迪克断定还有充裕的时间来加固他的防御工事。 街道的尽头有两所空房子,房子的门户都是敞开着的,里面的居民早已逃得精 光。于是迪克就迅速把那些房子里的家具全都搬了出来,在街口堆成一堆,作为一 道障碍。他的手下有一百个士兵由他直接指挥,他让大部分士兵埋伏在房子里,他 们没事的时候可以躺下来休息休息,而战斗一打响他们便可从窗口里往外射箭。其 余的人就在他的直接率领下,列阵于障碍物的后面。 与此同时,那震天的喧嚣声和凌乱不堪的形势,继续在全镇扩散开来。急促的 警钟声和喇叭声、匆忙地调动着的马队声、指挥官的吼叫声、妇女们的尖叫声,几 乎震耳欲聋。过了一阵子,天翻地覆的暄嚣声渐渐消逝了,接着,一排排穿着盔甲 的士兵和一队队弓箭手开始集结,在集市上列好了作战的阵势。 穿着红蓝相间制服的士兵在这一队里占有很大的比例,迪克认得出那个坐在马 上指挥着队伍的骑士,正是丹尼尔·布莱克利爵士本人。 集市上沉寂了好一会儿之后,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四只战号从镇上四个不同 的地方响了起来。于是集市上也吹起了战号作为响应,与此同时,敌军也开始行动, 射出了雨点般的箭矢,有的呼啦啦地落在防御工事的附近,有的则射在两座木屋板 墙上,轰隆隆的声音好像是在擂战鼓一般。 随着一声号令,五条街的街口同时受到了攻击,格洛斯特的四面都受到了包围。 迪克心里很清楚,如果他想守住这块阵地的话,就全靠他手下这一百名士兵了。 七队弓箭手轮流进行射击,就在这雨点般的飞矢中,迪克感到背后有人在他的 手臂上碰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侍从,只见他手里托着一件钉满发亮的 铠甲片的皮上衣。 “这是格洛斯特大人送给您的,”那个侍从说,“理查德爵士,因为他注意到 您没有披挂就上阵了。” 迪克听到有人称呼他为爵士,心里热呼呼的,感到无比畅快,于是他站起身来, 在侍从的帮助下穿上盔甲。就在他刚穿上的一刹那,两支箭射到了铠甲片上,可他 毫发无损,但第三支箭却射中了那个侍从的要害,那人立刻就倒在迪克的脚边死去 了。 这时,整队的敌军已经越过了集市,疯狂地一步步紧逼过来,等迪克下令还击 时,他们确实已经逼得太近了。霎时,从防御工事的后边的两边房子的窗户里,顿 时射出无数支箭来,因而射死了不少敌人。可是,兰开斯特党那边好像就在等着这 个信号,这边一放箭他们就响应着高声呐喊起来,步兵则向障碍物勇猛进攻,而骑 兵们也放下他们的面罩,慢慢地跟在步兵后面。 紧接着是一阵顽强而激烈的肉搏战。攻击者们一手挥舞着弯刀,一手用力拆毁 防御工事。守卫者却拼命地抵御着,他们像着了魔一般奋不顾身,拼死保卫着壁垒。 因此,在这短短的几分钟之内,激战几乎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双方各有死伤。然而 世上的事情总是毁坏起来比建设起来要容易!当一声战号把敌军从混战中召回去的 时候,大部分的防御工事已被毁得七零八落了,整条壁垒的高度,还不到原先的一 半,而且还歪歪斜斜的,似乎马上就会坍塌下来。 这时,集市上的步兵已经向四面八方退却了,而那两行排列成长蛇阵的装甲骑 兵,却突然调转马头,把侧翼改做前锋,像一条突如其来的毒蛇似的,迅捷地冲向 早已被毁坏了的防御工事。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骑兵,一个连人带马倒了下去,被践踏在同伴们的铁蹄下, 而另一个则敏捷地跳上壁垒,一枪戳死一个射手,几乎与此同时,他自己也被拖下 了马鞍,他的马也跟他一起毙命了。 紧接而来的沉重而猛烈的打击,把守卫的士兵们给冲散了。骑兵们践踏着同伴 的尸体,拼命向前进攻,他们冲过了迪克残缺的防线,像决了堤的洪水一般,汹涌 地沿着小街猛冲了进来。 可是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迪克和几个残存的士兵仍然站在狭窄的街口,像伐 木工似的不断地向敌人挥动着弯刀;而小街口上,阵亡兵士的尸体和那些被戳穿了 肚皮、正在垂死挣扎的战马已经堆成了第二道比第一道更高、更难逾越的壁垒。 其余的骑兵由于难以逾越这道新的防线,只好向后退却。驻守在房子里面的士 兵见此情形,马上从窗口里射出密密麻麻的箭矢,一刹那,骑兵们的退却几乎变成 了没命的逃窜。 几乎在这同一时刻,那些越过了障碍物、深深地攻入了街道的骑兵,在切克尔 酒店门前,与英勇顽强的驼背以及约克党的全部援军进行了激战,可那些骑兵却被 打得溃不成军,吓得纷纷往后撤。 迪克和他的士兵们立刻转身还击,援兵不断地从房子里拥出来,于是败兵们迎 面又受到了密集的弓箭的射击,而后面又有格洛斯待的骑兵追来,因而眨眼间,整 条街上兰开斯特党人全都死光了。 这时,迪克才举起沾满了鲜血的刀,命令兵士们一起欢呼。 正在这时,格洛斯特跳下马背,视察防线来了: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的 眼睛却像奇异的宝石,熠熠发光。由于战斗胜利的喜悦,他说话的声音显得有些嘶 哑,并有些急促。他细细地察看着壁垒,此刻不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走近壁垒都 得十分小心,因为那里的马匹正在死亡中痛苦地挣扎着,格洛斯特一看到那堆积如 山的尸体,撇着嘴角笑了一笑。 “把那些马杀死,”他说,“它们已经不行了。理查德·谢尔顿,”他又添上 了一句,“我对你很满意,跪下!” 这时,兰开斯特党人已经将他们的弓箭手集合好了,从街口那边向这里猛烈地 射击着。可是公爵毫不理会这些,而是从容地抽出宝剑,就地册封理查德为骑士。 “现在,理查德骑士,”他继续说,“如果你看到了赖辛汉姆伯爵,马上给我 送个信。哪怕你身边只剩下一个人了,也得叫他立刻向我报告。我宁可丢掉这块地 方,也不愿意失去与他作战的机会。你们全给我听好了,”他提高了嗓音,补充道, “如果赖辛汉姆伯爵让别人杀死了,我就认为我们并没有取得胜利,而是失败了。” “公爵大人,”这时,公爵手下的一个侍从说道,“阁下的贵体毫无必要地在 外面暴露了这么久,难道还不够?我们待在这儿没什么事了吧?” “凯茨比,”公爵问答说,“战场可不在别处,就在这儿呢。其余的地方不过 是小冲突而已,我们一定要把这里给拿下来。说到暴露在外面,如果你是一个丑陋 的驼背,一到街上,就有一大群孩子在你的背后笑话你,那你一定会觉得你的身体 并不可贵,只要你能够获得一小时的荣耀,哪怕让你付出整个生命你都会乐意。得 啦,如果你不反对,让我们视察别的阵地去。理查德爵士,你仍旧要守住这条鲜血 淹至脚踝的街口。你非常可靠,可是理查德爵士,你要注意,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最糟糕的情况还没来呢,千万别睡着啊!” 他说着,走到小谢尔顿跟前,坚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用双手握住了对方的两 只手,用力地捏了一下,差一点没把血给捏出来。迪克在他的面前愣住了,他从公 爵的眼睛里看到了近乎疯狂的激动、胆魄和残酷,不由得开始对自己的前途担忧起 来。虽然年轻的公爵的确英勇无比,打起仗来总是冲在士兵们的前面,可是一旦打 完了仗之后,这个可怕的公爵会在和平的日子里,在他信赖的朋友们中,继续培育 出死亡的果实。 三肖尔比战役(下) 迪克再次感到了惬意自在,开始向四下里眺望。箭已经比较稀疏了,敌人正在 向各个方向退却,集市的大部分地方已经没有人了,皑皑的白雪和暗红色的泥土被 踩踏成了一大片混合物,上面凝结着大滩大滩的鲜血,那密密地插满了箭矢的马匹 和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他自己这边的损失也非常严重。在小街口和残缺的壁垒处,都堆满了奄奄一息 的士兵和已经死去的士兵。在那些从一开始就与他作战的一百个士兵中,能继续再 打仗的已经不到七十人了。 这时,上午很快就要过去了。第一支援军随时都有可能开到,至于兰开斯特党, 自打这次猛烈的突击溃败以后,显然已经没有力量再发动新的进攻了。 在相连的两所木屋中间的一堵板壁上,钉着一只日规。在冬天淡淡的阳光下, 日规正指着上午十时。 迪克转向他身边一个瘦小的、正在包扎手臂上创伤的弓箭手。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他说,“我相信,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了。” “爵士,”那个身材瘦小的弓箭手说,“您为约克党打了一次漂亮的胜仗,可 是您为自己打的这一仗,却更珍贵呢。还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赢得我 们公爵这么大的恩宠。这简直是个奇迹,他居然会把这样一个重要的阵地,交给一 个跟他素不相识的人。可是,您得小心点,理查德爵士!如果您吃了败仗,我是说, 如果您刚才退却一步的话,那您不是被砍头,就一定会被绞死。我到这里来就是为 了监视您的行动,看您是不是忠诚,我可老老实实地告诉您,如果您的行为有一点 儿可疑,我马上就会从您背后一刀把您结果了!” 迪克吃惊地望着那个瘦小的人。 “你!”他嚷着说道,“从背后?” “正是如此,”射手回答说,“因为我不愿意这么干,所以我才将此事告诉了 您。理查德爵士,您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这块阵地守住啊。虽然我们的驼背是一 个勇敢的小伙子,而且还是个很好的战士,可是不管他发不发脾气,他说什么,您 就得无条件服从,要是谁敢不听从他的命令,或是阻拦他,那他就别想活命了。” “天哪!”理查德嚷道,“这是真的吗?难道人们愿意拥护这样的一个首领吗?” “是的,大家可都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呢,”那个人回答说,“因为他处罚公 正,赏赐起来又非常慷慨。如果您认为他不爱惜别人的血汗,可他对自己的确也毫 不在意。打起仗来,他总是冲在最前面,而休息起来却总是最后一个。他,这个驼 背理查德·格洛斯特前程远大着呢!” 如果说这个年轻的骑士以前是胆大心细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则变得更谨慎、 更勇敢了。他开始察觉到,他突然的受宠已经给自己带来了一系列的危险。于是他 离开了这个弓箭手,急忙把集市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那里仍然跟以前一样,空荡荡 的没有一个人影。 “我不喜欢这样的沉寂,”他说,“毫无疑问,他们正在准备袭击我们呢。” 敌方的弓箭手们,似乎是为了要证明他的话似的,又一次在密集的飞矢的掩护 下,冲到了壁垒前。可是这一次,攻击者们好像有一点儿犹豫,他们并没有急速地 进攻,而仿佛是在等候着什么信号一般。 迪克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希望能发现潜伏着的危险。果不其然,不出他的预料, 大约就在小街的中间,突然有一扇门从里边开了出来,就在接下来的这几秒钟之内, 从那所房子的门窗里,又陆续冒出了一大群兰开斯特党的弓箭手,他们一跳到地上, 马上就摆开了阵势,拉开弓来,朝迪克和他的士兵们的后面,射出了一排排的乱箭。 与此同时,集市那面的敌人的射击也更加密集,并开始顽强地逼近壁垒。 迪克一面命令他的全部士兵撤出他们所占领的房子,分两面迎击敌人,一面不 停地用语言和手势鼓舞他们的士气,大家拼命向前来攻击阵地的敌人加倍地回敬箭 矢。 这时,小街上房子的门、窗一扇接一扇打开了,兰开斯特党人不断地从门里涌 了出来,一边从窗子上跳下来,一边高呼着胜利。不一会儿,在迪克腹背的敌人几 乎是一样多了。很明显,他已不可能再守住这块阵地了!更糟糕的是即使他守住阵 地,现在也毫无用处了,因为约克党的军队已经孤立无援,即将全军覆没了。 位于迪克后面的敌人,是战线上最弱的一个地方,因此他转过身来,身先士卒, 率先开始反攻。这场攻击是如此猛烈,竟然使兰开斯特党人稳不住阵脚,开始溃退 了。最后,整个阵形都被突破了,他们开始蜂拥着退回不久前曾经得意洋洋地从里 面冲出来的房子里。 这时,集市那边的敌人却已经爬过了刚才没有人守卫的壁垒,猛烈地从另一边 攻了过来,因此迪克不得不又再次转过身来,击退他们,这一次,他手下的士兵们 在勇气上又胜过了敌人。他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开始肃清街道上的残敌,可是正当此 时,另一伙敌人又从房子里冲了出来,开始向他们发动第三次攻击。 约克党人逐渐被冲散了,有好几次迪克发现他自己独自在重围中挥舞着锃亮的 弯刀,保卫着自己,而他已多次感觉到自己受了伤。与此同时,街道上的那场拉锯 战还在持续着,胜负仍是个未知数。 突然,迪克听到一阵响亮的喇叭声,从城郊附近传了过来。约克党人胜利的欢 呼声,响彻了云霄。这时,他前面的敌人开始迅速撤退,像潮水般地退出了街道, 退回到了集市。有些人在高喊逃命,而与此同时各种不同的战号也乱七八糟地响开 了,有些是集合号,有些是进攻号。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一场真正的大战已经开始 了,兰开斯特党人,至少是在短时间里,还是乱成一团,狼狈不堪。 这场肖尔比战役,像是剧场里的一出闹剧一样,已经演到了最后一幕。位于理 查德正前方的敌人都已调转头,像狗儿听到主人回家的召唤似的,一窝蜂地没命地 逃窜了。与此同时,一大队骑兵穿过集市,有的在逃,有的在追;兰开斯特党人侧 着身子,用刀剑不停地招架着,而约克党人却在他们后面紧追不舍,并用枪尖不断 地戳他们。 在混战中,迪克见到了那个驼背。他在这里已经预先让人们领教了他那激昂的 勇气和纵横驰骋的本领。数年之后,当他恶贯满盈之时,在博斯沃思战役中,他的 这种勇气和本领几乎足以使他改变了整个时代和英格兰王朝的命运。他闪避着、攻 击着、冲撞着,同时还不断地催激着、驾驭着他那匹强壮的战马,敏捷地保护着自 己,肆意刺杀敌人。他的战马已远远地超过了他的骑兵先锋,他挥舞着半截沾满了 鲜血的宝剑,冲向赖辛汉姆伯爵正在纠集的最勇敢的士兵的地方。不一会儿,他们 已经狭路相逢了:一个是威名赫赫、身材高大的优秀战士;一个却是瘦弱而残疾的 年轻人。 可是迪克对这场战斗的结果却胸有成竹。战斗开始后不久,伯爵就不见了,可 驼背依旧冲在士兵们的前面,拍着战马,挥舞着他那半截都被鲜血染红了的宝剑。 这样,由于谢尔顿在第一场战斗中勇敢地守住了街口,再加上及时赶到的七百 个援军,那个小伙子——被世人所唾骂的理查德三世——赢得了第一场至关重要的 战役。 四 洗劫肖尔比镇 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敌人了。迪克悲哀地看了看四周那些残余的勇敢的士兵, 开始估算这次胜利所付出的代价。虽然这时他自己已经没有危险了,可是他浑身酸 痛、四肢僵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些地方还擦破了、划伤了。除此之外,由 于自己不停地猛烈作战,全部的精力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仿佛再也没有能力进行作 战了似的。 但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虽然肖尔比镇已经被攻克下来了,它已经是一个 不再设防的城市,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迹象了,可是事情却非常明显,那些粗暴的 士兵在战争结束后也决不会改变他们在战场上所表现出来的粗暴。因此,战争中更 可怕的后半部分就要爆发了。理查德·格洛斯特可不是一个善于保护老百姓,不让 他们受到疯狂的士兵蹂躏的好长官。而且即便他有这个想法,也还得看他是否有这 种能力呢。 因此迪克必须找到乔娜,并保护好她。于是,他开始对周围士兵仔细打量了起 来。他觉得其中有三四个人似乎很忠实而恭顺,因此他把他们叫到了一边,在许诺 各赏他们一份丰厚的奖赏,并且还把他们向公爵作特别保举之后,便带着他们穿过 如今已经没有了骑兵的集市,向着街道的另一边快马加鞭地急驰而去。 街上仍然时有小冲突发生,有两个人的,也有十几个人的。街上的房子几乎都 被围困着,守在房子里的,从里边扔出桌子、板凳等家具,有的打到了攻击者的头。 雪地里到处是尸体和武器。除了这些局部冲突外,街上一片凄凉,有的房子的门是 敞开着的,有些则紧闭着,而有的则已经被堆上了壁垒。总之,绝大部分房子的烟 囱里都没有冒烟。 迪克带着他的士兵,从一群群的冲突者身边飞驰而过,迅速向修道院的礼拜堂 方向驰去。可当他到了大街的尽头,不禁吓得叫了起来,原来丹尼尔爵士的高楼已 经被占领了。两扇大门正摇摇欲坠地挂在铰链上,大群大群的人不断从门口拥进拥 出,找寻或搬运他们的战利品。这时,在上面的几层楼上,仍然还有人在与那些进 行抢劫的人对抗着。就在迪克走到用肉眼能看清楚这座高楼的距离之内时,有一扇 窗子突然从里边推开了,一个穿红蓝相间制服的可怜虫,边叫边挣扎着被推出了窗 口,扔到了下面的街道上。 迪克的内心感到有一阵说不出来的恐惧。他像着了魔似的奔到前边,使劲地推 开挤在高楼里的人们,一刻不停地踏上楼梯,直扑向三楼他和乔娜最后一次分手的 那间房子。谁知那里的一切已经完全改变了模样,家具全部东倒西歪,碗柜也是打 开的,还有一块毡毯垂下的一角正好掉在火炉的余烬上,已经开始冒烟了。 迪克几乎不假思索地扑灭了尚未酿成的火灾,困惑不解地站在那里。丹尼尔爵 士、奥利弗爵士和乔娜都不在这里,谁也不敢断定他们究竟是被乱军杀死了呢,还 是平安地逃出了肖尔比。 他一把抓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弓箭手的衣服。 “朋友,”他问道,“这屋子被占领的时候,你在这里吗?” “放开手,”那个弓箭手说道,“见你的鬼去吧!放开手,要不然我可要动武 了。” “听着,”理查德回答说,“这一套我也会呢。给我站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 可是那个由于喝酒和打仗而累得满脸通红的弓箭手,一只手在迪克的肩膀上猛 地打了一下,而另一只手却扯脱了自己的衣服。 这样一来,正满怀怒气的年轻首领,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把那个家伙牢牢实实 地抱住,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把他紧紧压到他那穿着铠甲的胸脯上,然后再伸直 双臂,把他抓在手里,问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您饶了我吧!”弓箭手喘着气说,“要是我知道您火气这么大,我也不会惹 您生气了。是的,当时我在这里。” “你认识丹尼尔爵士吗?”迪克追问道。 “认识。”那人回答说。 “那时他在这座高楼里吗?” “是的,先生,那时候他是在这里。”弓箭手回答说,“我们刚跨进院门,他 就打马从花园那边跑了。” “一个人吗?”迪克大声问道。 “跟他一起逃跑的大约有二十个手持长矛的人。”那人说。 “手持长矛的人!这么说,难道没有女人吗?”谢尔顿问。 “老实说,我没有看到。”弓箭手说,“可是这屋子里的确一个人也没有了, 假如这就是您所要知道的话。” “谢谢你,”迪克说,“这里有一块钱,赔偿你刚才所受到的损失。”可是他 一摸荷包,发现连一个子儿也没有。 “你明天向我要好了,”他补充道,“我是理查德·谢尔顿爵士。”他纠正着 说,“我一定会给你一笔重重的酬赏。” 接着,迪克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他迅速地下了楼,跑到院子里,用尽全 力穿过花园,一直跑到礼拜堂的大门跟前。大门是敞开着的,里面每条过道的角落, 都坐满了避难的老百姓,一家老小紧紧地围坐在一起,周围放着他们最贵重的细软 和行李。同时,在高高的祭台上,站着好几个穿着全套法衣的神父,在祈求上帝保 佑。当迪克冲进礼拜堂的时候,那唱诗班嘹亮的歌声正在教堂的圆顶上回响着。 他急匆匆地从一堆堆难民中挤了过去,跑到通往礼拜堂顶楼的楼梯跟前。一个 身材高大的神父走到他的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去哪儿,我的孩子?”他 严厉地问道。 “神父,”迪克回答说,“我有要紧的事,请别阻住我。我是奉了格洛斯特公 爵的命令,接管这里的。” “奉了格洛斯特公爵的命令?”神父重复着说,“难道兰开斯特党已经惨败到 这个地步了吗?” “神父,战争快要结束了,兰开斯特党已经被全部肃清了,赖辛汉姆伯爵,愿 上帝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现在请让我去执行任务吧。”迪 克说着,把似乎已经被这个消息吓懵了的神父推到一旁,撞开了门,三步并作两步 跨上楼梯,一步不停地一口气冲到塔楼的高坛上。 站在肖尔比教堂的塔楼上,不仅可以像看地图那样俯视全城,并且还能向两边 瞭望到很远的大海和陆地。时间已快到正午了,阳光特别明媚,使白雪格外耀眼。 迪克不经意地向四周看了一眼,就知道了战争所带来的后果。 街头巷尾不时传来乱哄哄的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其问还不时夹杂着稀稀落落的 武器的铿锵声。海港里看不到一艘船,也看不到一只小艇,可是海面上却斑斑点点 地布满了载着难民的帆船和小舢板。一队队骑兵正纷乱地践踏着辽阔洁白的雪地, 有的抄近路径直奔向森林边缘,而约克党人则拦腰杀了过去,将那些直奔向森林的 人往镇上撵。几乎所有的空地上都躺满了成堆成堆的死人和死马,与洁白的雪地形 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没有能够上船的士兵,仍在港口边,凭借着几家小酒店的掩 护,继续用弓箭作战。在那边,有一两处房子着火了,烟火在冷冰冰的日光下升向 高空,浓烟滚滚地随风飘向海面。 紧挨着通往圣林修道院的森林边缘,有一队显然是逃亡的人马,引起了塔楼顶 上那个正在眺望的年轻小伙子的注意。那队人马的数量非常多,郊外其他地方的兰 开斯特党的人数都没有那么多。因而他们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宽阔而明显的痕迹, 使迪克的视线得以逐步逐步地追踪到他们在镇上的出发点。 正当迪克站在那儿注视他们的时候,那些人已经顺利地到达光秃秃的森林边缘, 然后他们稍稍转变了方向,有好一阵子,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的衣服在阴暗 的树林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耀眼。 “深红和蓝色!”迪克叫道,“我敢起誓,那是深红和蓝色!” 于是,他立刻朝楼下奔去。 目前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找到独自混杂在乱军中的格洛斯特公爵,他也许可以拨 给他足够的人马。镇上的战事实际上已经结束了,当迪克东奔西跑地寻找那位长官 的时候,街上满是散兵游勇。有的正上气不接下气地驮着许多战利品,有的则喝得 醉醺醺地在高声叫喊。可如果你向他们打听,他们中却谁也说不上公爵在哪儿。后 来,迪克完全靠运气,才把他给找到了。当时他正骑在马上,指挥着部下驱赶港口 边残余的弓箭手。 “理查德。谢尔顿爵士,你来得正好,”他说,“我受过你两次恩惠,一次是 你救了我这条我自己都不怎么珍重的性命,另一次就是目前的胜利,那是我永远也 无法报答的。凯茨比,要是我有十个像理查德爵士那样的队长,只要两星期,我就 能打到伦敦去了。可是现在,爵士,你要什么样的酬劳呢?” “说实话,大人,”迪克说,“我坦诚地告诉您:我的仇人逃跑了,并且把我 的爱人也带走了。请您拨给我五十个长矛骑兵,让我去追赶他。如果大人您一定要 说您欠了我的情,那么这样就可以抵消了。” “你的仇人叫什么名字?”公爵问道。 “丹尼尔·布莱克利爵士。”理查德回答说。 “去他的,两面派!”格洛斯侍叫道,“这不算酬劳,理查德爵士!这是我交 给你的另一个任务,如果你能把他的脑袋给我带回来,那我的良心又将多一层不安 了。凯茨比,拨给他五十个长矛骑兵。爵士,趁这个机会你赶快想一想,你希望我 给你什么样的荣誉、享受或是利益。” 正在此时,约克党的士兵们已经攻下了岸边的一家小酒馆,他们从三个侧面一 齐拥入到那家酒馆里,那些在里面抵抗的人不是被撵出来了,就是被捉住了。驼背 对这个战绩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他拍马向前走了几步,下令要看看那些俘虏。 俘虏大概有四五个人,其中有两个是肖尔比男爵的士兵,而另一个是赖辛汉姆 伯爵的士兵,而最后的一个,也就是在迪克看来最为特别的一个,是个身材高大的 老船夫,脚步踉跄,半醉半醒地在抱怨着什么,那人的后面紧跟着一条狗,那条狗 在他的脚旁一边跳一边呜呜地哀鸣着。 年轻的公爵严厉盯了他们好一阵子,然后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 “很好,”他说,“把他们统统给我绞死。” 说完他便转过身去,观察其它地方正在进行中的激战去了。 “大人,”迪克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我知道我希望什么酬劳了。请 您放了那边那个老船夫,饶了他的性命吧。” 格洛斯特回过头来,注视着迪克的脸。 “理查德爵士,”他说,“我可是拿真刀真枪干仗的人,而不用孔雀毛来打仗 的,凡是我的敌人,我都要斩尽杀绝,决不饶恕,也决不恩赦。因为,你应该知道, 在这个被瓜分成如此七零八落的英格兰王国里,我手下的人都总会有个把弟兄或是 朋友属于敌党。如果我应承了这一类的赦免,那我就只好把我的宝剑插入剑鞘了。” “您也许是对的,大人!可是我甘愿冒着失去您恩宠的危险,大胆地再一次请 求您的允许。”迪克回答说。 理查德·格格斯特气得脸都红了。 “你好好听着,”他严厉地说道,“我不喜欢温情,也不喜欢贩卖仁义。今天 你已经为你的美好前途打下了基础。如果你一定要违背我曾经许下过的誓言的话,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以上帝的荣誉发誓,我对你的宠信从此结束了!” “我甘愿承受这个损失。”迪克说。 “把那个水手交给他,”公爵说着,调转马头,背朝着小谢尔顿。 迪克既不觉得高兴,也不觉得怎么伤心。他对这个年轻公爵的感情原本就没有 多大信心。单就自己所得到的信任来说,从一开始到现在它根本就不牢靠,而且过 于迅速,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前他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生怕这位报复心很 重的首领会食言,不再拨给他长矛骑兵了。可是这次他对格洛斯特的信用(诸如此 类的事情)和决定都估计错了。事实上,他一旦认为迪克是追赶丹尼尔爵士最合适 的人,他是决不会改变初衷的。不一会儿,事实果然证实了这一点。公爵在凯茨比 的后面大声叫喊,催他赶快准备,因为骑士正在等待着呢。 于是,迪克抓住机会,赶紧转向那个对被处绞刑和被解救都同样毫不在意的老 船夫。 “亚伯勒斯特,”迪克说道,“我以前曾经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是现在, 我敢发誓,我已经完全报答你了。” 可是老船夫只是一声不吭地瞪眼望着他。 “来吧,”迪克继续说道,“生命就是生命,老头子,这可比几条船和几桶酒 要昂贵得多呢。请你说,你原谅我吧!虽然,你认为你的生命一钱不值,可是它毕 竟是用我的前程换来的呀。说吧,我付出的代价可不轻啊,你可别那么顽固了。” “如果我有一条船,”亚伯勒斯特说,“我和我的伙计汤姆早就平安地驶到公 海上去了。可是你偷了我的船,老乡,我现在成了要饭的了。我的伙计汤姆又被一 个穿褐色衣服的坏蛋给射死了。他只说了一句‘操你妈!’就不能再说话了,可怜 他就这么死啦。他,我的汤姆永远也不能再航海了。” 迪克的心顿时被陡然而生的懊悔和同情折磨着,他伸手想握一下船主的手,可 是亚伯勒斯特连碰也不让他碰一下。 “不,”他说,“别碰我,你把我害到了这个地步,你也该满足了。” 迪克的话在喉咙里噎住了。他透过泪眼蒙眬的双眼,看着那个可怜的老人,只 见他受着烈酒和忧郁的煎熬,耷拉着脑袋,跌跌撞撞地穿过雪地,就这么走了。那 只并不起眼的狗,仍旧跟在老人的后面呜咽着。迪克第一次体会到人世间有多少无 法挽回的遗憾。一件事情,一旦铸成大错,任何忏悔都不能将其改变或者有所弥补。 可是现在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作无谓的懊悔了。凯茨比已经召集了骑兵,骑着马 来到迪克的跟前,跳下马来,并把自己的坐骑交给了他。 “今天早晨,”他说,“我对公爵那么恩宠你还有几分妒忌,不过好在这种嫉 妒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现在,理查德爵士,我诚心诚意地给你这匹马,你快骑着 它走吧。” “慢着,”迪克回答说,“我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恩宠呢?” “就因为你的名字呀,”凯茨比回答说,“我们大人最迷信这个了。要是我的 名字叫理查德,我大概明天就可以当上伯爵了。” “好吧,先生,我非常感谢你,”迪克回答说,“既然我的前程没有多大的指 望了,我想就此告别。我不愿意假装我并不贪图荣华富贵,我也不愿意假装对失去 的恩宠感到非常遗憾。权力和财富是两件非常宝贵的东西,可是我也有一句忠告之 言告诉你:你们的公爵可不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呢。” 凯茨比笑开了。 “哈哈,”他说,“这倒是真的,谁跟驼背在一起,谁就会遇到危险。好啦, 愿上帝保佑我们!祝你一路顺风。” 于是迪克带着骑兵们,一声号令,骑马而去。 他径直穿过镇子,沿着他认定的丹尼尔爵士所走的路前进。他一边走还一边不 时地察看着周围的每一处痕迹,好让他确定追踪的方向。 只见街道上满是尸体和受伤的人,其中那些躺在寒冬里的伤员尤其可怜。一群 群获胜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烧杀,有时还成群结队地边走边引吭高歌。 一路上,一阵阵奸淫掳掠的叫喊声,不断地从四面八方传到小谢尔顿的耳朵里, 一会儿是大铁锤敲击紧闭着的门户的声音,一会儿又是妇女凄惨的尖叫声。 迪克这才清醒过来,他这才看到了他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残酷后果。目前正在 全肖尔比镇蔓延的灾祸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终于,他来到了郊外,的确看到前面有一条宽阔的踩踏出来的痕迹,那条痕迹 横越过雪地,而这正是他从教堂的顶楼上所看到的那一条痕迹,因此,他加快了前 进的速度。可是虽然他不断地策马狂奔,但仍旧随时留意着躺在那条痕迹两旁的尸 体和马匹。当他看到那些死人中多数穿的是丹尼尔爵士家的制服,其中几个仰面躺 着的人他甚至还认识时,他便放心了。 从镇上到森林的一路上,他所追赶的那些人,显然都遭到了弓箭手的袭击;因 为那些相距不远地躺着的尸体上都插着一支箭。就在这里,就在这些尸体堆里,迪 克看到了一个非常面熟的年轻小伙子。 他喝住队伍,跳下马来,把小伙子的头扶了起来。可是他刚把头一扶起,那顶 风帽就掉了下去,露出一头浓密的黄褐色长发,与此同时那双眼睛也睁开了。 “啊,撵拦路虎的!”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她到前边去了。快……快追上 去吧!” 接着可怜的姑娘又晕了过去。 在迪克手下的士兵中,有人带着一瓶烈性药酒,靠着药酒的酒性,迪克才帮她 恢复了知觉。然后他将乔娜的朋友抱上马鞍,继续向森林进发。 “你干吗要带着我走?”女孩子说道,“这样只会耽误你的行程。” “不,赖辛汉姆小姐,”迪克回答说,“肖尔比镇上到处都是鲜血、醉汉和狂 暴,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我不稀罕你们这些乱党的恩惠,”她叫道,“快让我下去!” “小姐,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吧,”迪克回答道,“你受伤了。” “我没有受伤,”她说,“是我的马死了。” “那没有什么关系,”理查德回答说,“你瞧,这里是荒凉的雪地,四面又都 是敌人。所以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非得把你带走不可。我真高兴有这样的一个机 会,因为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部分偿还我欠你的情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道:“我的叔叔呢?” “赖辛汉姆伯爵吗?”迪克回答道,“我很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小姐!可惜 我什么也没有。我在战场上看到过他一次,但仅仅一次。让我们拥有最美好的希望 吧。” 五 在森林里的夜晚(上):爱丽茵亚·赖辛汉姆 几乎可以肯定地认为丹尼尔爵士是向莫特堡去的,但是由于天色已近黄昏,而 地上又有着厚厚的积雪,再加上他不得不绕过几条大路,穿越树林,因此几乎也可 以同样肯定地说,在天亮以前,他是绝对到不了莫特堡的。 摆在迪克面前有两个办法:一是他继续追踪丹尼尔爵士,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就在当天晚上偷袭丹尼尔爵士的营帐;另一个是他自己找到一条小路,把他的人马 驻扎在丹尼尔爵士与莫特堡的中间。 这两种办法都有严重的缺陷。因为迪克惟恐乔娜在战争中会遭到什么危险,所 以一直等他到了森林边,仍旧无法确定该采取哪一种办法。 丹尼尔爵士的队伍在这个地方稍稍向左转了转,接着就径直走进了一座非常高 大的树林中。当时肯定是为了便于穿越树丛,他的队伍排成了一个狭长的队形,因 此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也相应地加深了。一眼看去,那条又窄又直的印迹,在光 秃秃的橡树下延伸开去,而在那棵橡树的顶上,枝枝丫丫的树枝高高地耸立在半空 中。这里既没有人走路的脚步声,也没有动物的叫声,就连知更鸟的跃动的声音也 没有了,在铺满白雪的田野上,那金黄色的冬日暖阳,从纵横交错的树影间透射了 过来。 “你认为我们该如何是好,”迪克问他手下的一个士兵道,“是继续追赶下去 呢,还是抄近路绕到坦斯多?” “理查德爵士,”那个士兵回答说,“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追赶下去,直到他 们散开为止。” “你说得很对,”迪克回答道,“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的任务十分紧急。但 这里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既没有住宿之处,也没有饭店,如果这样挨到明天早晨, 我们准会又饿又冷,你们以为怎么样,弟兄们?你们是愿意冒险追赶呢,还是退回 圣林修道院,到圣母堂去吃晚饭?事情是有些左右为难,不过我决不强迫任何一个 人,如果你们愿意接受我的指挥,那你们就选择前一个办法。” 士兵们的回答几乎是众口一词,都说只要理查德爵士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 于是迪克夹紧马刺,继续前进。 雪地上的痕迹已经被踩得结结实实的了,这便为追赶他们的人提供了很多便利 的条件。他们继续朝前飞奔着,那两百只相互交替着践踏在灰黑色雪地上的马蹄的 声音、武器的铿锵声和马匹的鼻息声,掀起了一片战争的喧闹声,逐渐响彻了静悄 悄的拱形树林。 不一会儿,被迫踪者们那宽阔的行进印迹延伸到了通往圣林修道院的公路上, 在那里有一小段路的印迹非常模糊不清。接着印迹又折入公路那边无人踩踏过的雪 地上,迪克很奇怪地看到那些足迹竟比以前的要狭窄、低浅得多。显然,丹尼尔爵 士已经利用公路把人马分散了。 迪克来不及思考就继续顺着那条笔直的痕迹追了下去,不过他这么做并没有多 大的把握。经过一小时的追赶后,那条伸入森林深处的痕迹,如同一个破裂了的贝 壳,突然分裂成二十几条支路通向四面八方。 迪克失望地勒住缰绳。冬季那短短的白昼已经快要结束了,那昏暗的橘红色的 太阳射出的道道光芒从光秃秃的树丛里低低地射到了地上,落在雪地上的影子似乎 有一英里长。刺骨的寒风无情地侵蚀着人的手指,从马匹身上散发出来的蒸气和呼 吸,凝结成了一大团雾气。 “完啦,我们上当啦!”迪克承认说,“弄了半天,我们是在朝着圣林修道院 的方向走呢。照太阳的位置看来,我们现在离圣林修道院比离坦斯多更近些。” 因此他们转向了左边,背着西沉的落日,越过田野,往修道院进发。但是现在 的地形跟刚才可大不一样了,他们再也没有被敌人踏得结结实实的道路可以让他们 毫无阻碍地飞奔了,也再没有现成的路标可以指引他们的方向了。如今他们只好在 松软的雪地上艰难地慢慢地行进。他们停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辨清方向之后,才继续 在积雪中艰难地挣扎着。过了一会儿,太阳下山了,残留在西边天空上的余晖也逐 渐消失了。没多久,他们就只能在黑夜惨淡的星光下摸索前进了。 当然啦,过不了多久,月亮就会爬上树梢,他们就可以不必摸索前进了。但是 此刻,他们只要漫无目的地移动一下,就会使他们迷失方向。因此除了让人马原地 宿营,静候月亮升起来之外,他们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安置好岗哨,费尽周折在雪地上清除了一块积雪之后,他们才在空地中间 升起了一堆熊熊的篝火。士兵们紧围着篝火坐着,分享着各人随身带来的干粮,相 互传递着酒瓶。迪克从那为数不多的粗糙的食物中,挑了几样好一点的送到远离士 兵们、正独自倚靠在树旁坐着的赖辛汉姆伯爵的侄女面前。 只见她身上裹着一件马衣,正坐在另一件马衣上,出神地望着被火光照亮的景 物。她一看到递过来的食物,吓了一跳,好像是被人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她摇了 摇头拒绝了递给她的食物。 “小姐,”迪克说,“我恳求你,不要那么残酷地责备我了。我可不知道自己 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不错,我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你带走,但是,这次的无礼行为是 出于友情哪!不错,我令你在寒冷的夜晚风餐露宿,可是我之所以这样匆忙,完全 是为了另外一个人的安危,她也跟你一样娇弱、一样孤立无援呢,因此,小姐,至 少请你别跟自己为难了,即便你不饿,那也要为了增强体力,吃上一点儿吧。” “我决不吃杀死我亲人的人手里的东西。”她回答道。 “亲爱的小姐,”迪克叫道,“我敢把手放在十字架上发誓,我连碰都没有碰 过他。” “那么,你向我发誓,证明他还活着。”她回答说。 “我不愿意跟你争论,”迪克回答道,“同情心让我不得不向你吐露实情。在 我看来,他是必死无疑的了。” “难怪你要逼我吃东西!”她说,“哼,怪不得他们叫你‘爵士’,你全凭谋 杀我亲人的功劳,换来这骑士的头衔。要不是当时我这个傻瓜、我这个叛徒从你仇 人的手上救了你的命,你早就死了,而他,一个抵得上你十二个的人,一定会安然 无恙。” “我只不过是尽了我的本分而已,这正像你的亲戚为别的党派效力一样。”迪 克回答说,“如果他还在人间,我向上帝起誓,我希望他尚在人世!他也只会称赞 我,而决不会责备我的。” “丹尼尔爵士已经告诉我了,”她回答道,“他在防御工事那儿看到过你。他 说,他们的军队就是败在你手上的,他们是被你打败的。因此,杀死我亲爱的叔叔 赖辛汉姆伯爵的人也就是你,这就等于是你亲手把他掐死的。你以为我会原谅你, 会跟一个手上沾着鲜血的人一起吃东西吗!反正丹尼尔爵士发过誓,要杀死你。他 会给我报仇的。” 不幸的迪克完全沉浸在悲哀之中。老亚伯勒斯特的影子,又再次浮现在他的脑 海里,因此,他大声叹了口气。 “你真的把我看作如此十恶不赦的人了吗?”他说道,“你不是还保护过我… …你不还是乔娜的朋友吗?” “你为什么要打仗呢?”她问道,“你又不属于哪个党派,你不过是个孩子, 不过是个两条腿支撑一个身子、没头没脑的蠢货罢了,你干吗要去打仗呢?总之, 你一定是喜欢搞破坏,绝对就是这样!” “哎呀!”迪克叫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你看现在每一个生长在 英格兰王国的可怜的贵族,如果他不是为这一党,就是为另一党打仗。他决不可能 站着袖手旁观,这是不合适的。” “一个不明是非的家伙就没有拔出宝剑的权利。”年轻的姑娘回答道,“你打 仗不过是为了冒险,所以,事实上你比屠夫也好不到哪儿去。战争的可贵是在于它 的崇高的目的,你却把它辱没了。” “小姐,”不幸的迪克说道,“我确实明白自己犯了一些错误,我可能太急躁 了,事实上我于这一类事情还太年轻了。我曾经偷过一条船,我敢发誓,我原来是 打算用它做一件好事的,可结果却连累了不少无辜的生命。今天我看到了那个破了 产的可怜的船主,他那一脸的忧郁像一把钢刀似的刺痛着我的心。今天早晨,我还 只顾着自己的荣誉,一心想在结婚前获得爵位。可结果你看,我害死了你的亲人, 他待我多好啊!我不知道我还犯了多少错误。唉,我也许已经把约克党送上了王位, 这可能是一件更糟糕的祸害,可能会使英格兰遭受到更大的灾难。哦,小姐,我已 经看到我的罪恶了,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忏悔和避免再犯更大的过错,一 旦我完成了这次冒险,我甘愿马上进修道院。我甘愿放弃乔娜以及我的骑士生涯, 我甘愿当个修道士,终身为你的亲人的灵魂祈祷。” 正当迪克最悔恨、最低声下气的时候,他突然听到年轻的姑娘竟放声大笑了起 来。 他抬起头来,发现她在明亮的火光下,正注视着他,她的表情有些特别,但并 没有什么恶意。 “小姐,”他大声他说,他以为她误解了他的话,可是当他看到她的态度已经 有所转变时,他满怀希望地想要继续打动她的心,“小姐,这还不能使你满足吗? 我愿意放弃一切,以赎我的罪。以后我一定为赖辛汉姆伯爵祈祷,让他进入天堂。 可笑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我得到了骑士称号,并且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快乐的青年的 这一天。” “哦,孩子,”她说道,“好孩子!” 接着,完全出乎迪克的意外,她先是非常温柔地拭去他脸颊上的眼泪,然后似 乎是出于突然的冲动,她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捧起他的脸来,吻了一下。 反应迟钝的迪克不知所措,一脸的狼狈相。 “来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你是个队长,你也该吃些东西了。你干吗不吃 呀?” “亲爱的赖辛汉姆小姐,”迪克回答说,“我理应先侍候你,我的俘虏,可是, 说老实话,悔恨已经使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这些吃的东西了。亲爱的小姐,我还是 绝食和祷告吧。” “不要再叫我‘小姐’了,叫我爱丽茵亚吧,”她说道,“我们不是老朋友吗? 来吧,我要跟你一块吃,你吃一口,我也吃一口,你喝一口,我也喝一口。如果你 不吃,我也不吃,要是你放开肚皮,我准能吃得跟庄稼汉一样多。” 说着,她马上吃了起来。迪克的胃口原本就很好,刚开始陪着她吃的时候还有 些勉强,到后来渐渐地受了她的影响,越吃越有劲了,最后,他甚至忘记了礼仪, 狼吞虎咽地补足了他由于一天的辛劳和激动所消耗的精力。 “撵拦路虎的,”最后她终于说话了,“你不会爱上一个穿男装的姑娘吧?” 月亮已经爬上天空了,现在他们只要等疲乏的马匹歇过劲来就行了。在皎洁的 月光下,依旧满腔悔恨、但已吃得饱饱的理查德,发现小姐脸上竟带着几分卖弄风 情的神色注视着他。 “小姐……”他口吃起来,对她这种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非常吃惊。 “不,”她打断了他的话,“你无需否认这一点,乔娜已经全都说给我听了。 来吧,撵拦路虎的爵士,你看着我……我是不是很难看?……说啊。” 她向他送了一个媚人的秋波。 “你长得似乎矮了一点,真的……”迪克说。 这次她却用一连串使迪克感到十分迷惑和惊奇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矮小!”她嚷着说,“是的,你的确很勇敢,但更要诚实。我是矮小了一点, 或许个头只比矮子稍高一点;可是,即便如此……来吧,告诉我……即便如此,我 马马虎虎还看得过去吧!是吗?” “不,小姐,你非常漂亮。”窘迫的骑士竭力想装出一副镇静自若的样子。 “你说有男人愿意娶我吗?”她追问道。 “是的,小姐,肯定有人愿意!”迪克表示赞同地说道。 “叫我爱丽茵亚,”她说。 “爱丽茵亚。”理查德爵士说。 “对啦,撵拦路虎的,”她继续说,“你既然杀了我的亲人,害得我无家可归, 从道义上来说,你该负起一切责任来补偿我,你说对吗?” “是的,小姐,”迪克说,“可是,我认为那位勇敢的骑士的死,我只有部分 的过失。” “你想丢下我不管吗?”她嚷道。 “不是的,小姐。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只要你吩咐,哪怕要我做修道士,我也 愿意。”理查德说道。 “那么说来,在道义上,你是属于我的了?”她说。 “从道义上说来,小姐,我想是……”迪克说道。 “好啦!”她打断了他的话,“你最会花言巧语了。从道义上来说,在你没有 赎清罪孽以前,你是属于我的?” “从道义上说,是的。”迪克说。 “那么,你听着,”她继续说道,“现在,我既然可以任意处置你,我也就有 权把你当做我的丈夫。不,不许打断我的话!”她叫道,“你多说无益。眼前的事 实是这样嘛,你毁掉了我的家,你就应该补偿我一个家。至于乔娜,你相信我,她 肯定是第一个赞成这个主意的。因为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娶她和娶我有什么两 样呢?一点儿区别也没有!” “小姐,”迪克说,“如果你愿意命令我,我非常愿意进修道院。至于婚姻方 面,除了乔娜·塞德莱以外,在这偌大的世界上,要我跟别人结婚,不论是男人的 武力,或是女人的意志,我都不会屈服。如果我把简单的想法说得太直言不讳了, 那就请你原谅我!不过,当一个姑娘非常大胆的时候,那可怜的男人只好更放肆一 些了。” “迪克,”她说,“你这可爱的孩子,就为这句话,你也一定得吻我一下。不 用害怕,你就当我是乔娜来吻吧,等我们见了面,我一定会把这个吻还给她的,并 且告诉她,它是我偷来的。至于你欠我的东西,亲爱的傻瓜,我相信,参与那次大 战的不单单是你一个人。况且即使约克党登上了王位,也不是你一个人捧得上去的。 可是说到善良、真诚、可爱,迪克,你倒是样样俱全,如果我能在我的灵魂里找到 什么妒忌乔娜的东西,那唯一能令我妒忌她的就只有你的爱了。” 六 在森林里的夜晚(下):迪克和乔娜 这时,战马已经把那极少量的草料给统统吃光了,而且它们也基本上从疲劳中 恢复过来。于是迪克命令士兵们用积雪把篝火熄灭,准备出发。可当士兵们再次疲 乏地爬上马背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如果现在再干可能已经晚了的事,那就是 在森林里宿营所必要的戒备,因此他赶紧选了一棵高大的橡树,敏捷地一直爬到了 树冠上。在那里他可以看到远方被月光照亮了的积满了白雪的森林。在西南方向, 在黑漆漆的地平线上,绵延着长满了丛丛常青石捕属灌木的高地,那里就是他与乔 娜一起遇见那个可怕的麻风病人的地方。此时,就在那边,他发现了一点像针眼大 小的红光。 他对自己刚才的疏忽感到非常自责。这如果真的是丹尼尔爵士的灯火(肯定不 会错),那他就应该早点发现,早点向那个方向追赶才对。而且,他也不应该不加 思索就升起篝火,向敌人暴露了自己的宿营地。现在,他不能再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从这里直接去高地,大概只有两英里路,但是必需经过骑兵无法通行的峻险的山谷。 为了使行军速度更快捷,迪克认为下马步行比骑马更好一些。 于是他留下十个士兵负责照顾马匹,并约定了联络暗号,以备紧急时刻使用。 当一切安排妥当之后,迪克这才率先向前走去。勇敢的爱丽茵亚·赖辛汉姆就走在 他的身旁。 骑兵们都卸下了自己沉重的盔甲,并放下了长矛,然后借着皎洁的月色,精神 抖擞地踏上了冰冷的雪地。他们悄悄地依次从山坡上走到了下面的山谷里,只见那 儿有一条小溪,潺潺地在冰雪间流过。蹚过小溪后,距离迪克所看到的火光已不到 半英里的路了,于是这一队士兵,都停下来歇了歇脚,作好战斗的准备。 在万籁俱寂的森林里,就连远处最轻微的声响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爱丽茵亚的 耳朵非常灵敏,她警惕地竖起一根手指,并弯下身体,侧耳细听。大家都跟着像她 一样躬下身来,可是除了后面山谷中那条流通不畅的小溪流哽咽的流水声以及森林 中数英里外狐狸的号叫声之外:就连迪克那样敏锐的听觉,也听不到丝毫其它的声 响。 “是真的,我的确是听到了马具发出的了当的响声。”爱丽茵亚悄悄地说道。 “小姐,”迪克回答道,比起十个强悍的武士来,这个年轻的姑娘更令他畏惧, “我并不是说你听错了,不过这个声音恐怕是从那边的某个营帐里发出来的。” “不对,这可不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它是从西边传来的。”她反驳道。 “它愿意打哪儿来,就让它打哪儿来吧,”迪克回答道,“反正上帝总会把一 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们暂且不用理它,只需振作精神,随时准备和敌人作战 就行了。弟兄们,休息够啦,动身吧。” 他们越往前走,就发现留在雪地里的马蹄印越多。很明显,他正在靠近人数甚 众的骑兵驻扎营地。没过多久。他们就能看到从树丛里冒出来的烟雾,那烟雾的下 边还映衬着红色的火光,一阵阵的火星不断地飞溅出来。 这时,迪克的士兵们已经按照他的命令,分散开来各自悄无声息地隐蔽在四面 八方,包围了敌人的营帐。他把爱丽茵亚安顿在一棵大橡树下之后,便悄悄地向营 火的方向走了过去。 很快,他就穿过树缝,看到了营地的全貌。原来那堆营火是在长满石柄类灌木 丛的高地上,它的三面都长满了林木。现在,那堆火正在熊熊燃烧着,火焰僻僻啪 啪地四处飞溅,围坐在营火四周的人还不到一打,可都穿着暖和的衣服。林子附近 的积雪上,虽然有仿佛被一整团的骑兵践踏过的痕迹,可事实上,迪克连一匹马也 没有看到。于是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虑,生怕自己中了敌人的埋伏。与此同 时,他认出了那个头戴钢盔、伸着手在火上取暖的高个子,那正是他的老朋友,同 时也是他“善良”的敌人贝内特·哈奇,其余那两个坐得稍后一点的,虽然她们都 穿着男人的服装,可是迪克还是认出一个就是乔娜·塞德莱,另一个则是丹尼尔爵 士的妻子。 “太好啦,”他心里暗自思忖,“哪怕我失去所有的马匹,只要能得到乔娜, 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这时,从营地的对面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口哨声,表明他的士兵已经各就各位, 将营地团团包围了,而且都相互联系上了。 贝内特一听到这声音,就吓得跳了起来,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就被迪 克喝住了。 “贝内特……”他说,“贝内特,老朋友,投降吧。如果你想抵抗,只有白白 地让你的士兵们送命。” “天哪,原来是谢尔顿少爷!”哈奇叫道,“要我投降?我看,你是大不自量 力了,你有多少人马?” “告诉你,贝内特,我不但人数比你多,而且已经把你团团包围了,”迪克说 道,“即使是凯撒和查理曼处于这样的境地,他们也会哭着喊救命的。我只要一声 口哨,就马上有四十多个士兵和雨点般的箭矢飞来,把你们统统干掉。” “迪克少爷,”贝内特说,“这虽然是违背我良心的举动,可是我不得不尽我 的责任。众神保佑你!”说着,他拿起小喇叭放到嘴边,发出了警号。 接着是一阵混乱,趁着迪克害怕太太、小姐们受惊,犹犹豫豫地迟迟没有下令 进行攻击的机会,哈奇手下的几个士兵慌忙拿起了武器,大家相对而立,准备作顽 强的抵抗。就在他们匆忙地调换位子的时候,乔娜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仿佛一支离 弦的箭似的,飞奔到了她的爱人的身旁。 “哦,迪克!”她激动地叫道,并紧紧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可是迪克依旧犹犹豫豫地站着,一方面是因为他年纪太轻,缺乏战斗经验,另 一方面是为了那位年老的布莱克利夫人,他的命令被咽在了喉咙里。可他的士兵们 却忍不住了,有的喊着他的名字催促他下令,有的则干脆动手射起箭来。可怜的贝 内特被第一支箭夺去了性命。到了此时,迪克才警觉过来。 “射啊!”他大声叫道,“弟兄们,隐蔽着给我射啊。英格兰和约克党万岁!” 可是就在此时,一阵马队沉重地踏雪而来的声响,划破了黑夜的寂静,传入了 他们的耳朵中,那声音以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与此 同时,还有好几只喇叭响应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哈奇的警号。 “集合,集合!”迪克叫喊着说,“快到我这儿来集合!为了你们生命安全, 快集合!” 可是他的士兵们都不愿意放弃他们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一次胜利的机会, 都散开在四面八方,他们非但没有尽快地退让开,反而犹犹豫豫地站着不动,他们 四散在丛林里,当第一批马队席卷过大路,猛烈地拍着他们的战马冲入矮树林的时 候,迪克手下好几个士兵被撞倒或者被刺死在树丛里,而迪克的大部分命令,却完 全被骑兵的马蹄声所淹没。 迪克站在那里,痛苦地咀嚼着他轻举妄动所造成的恶果。很显然,丹尼尔爵士 早已发现了他的行踪,他预先调走了他的主力部队,一旦他的追兵敢来进犯,他马 上可以调转头来进行抵抗,还可以从敌人的后面进行攻击。他的策略完全出自一个 足智多谋的首领的深思熟虑,而迪克却是出于一时冲动。此刻在这位年轻骑士的身 边,除了紧紧拉着他的手的爱人之外,就没有别的人了,他的全部人马在黑暗而荒 凉的森林里四处逃窜,像一包针落在谷仓里一样,霎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众神保佑我!”他想道,“幸亏我今天早晨打了胜仗,获得了骑士的头衔, 总算还没有丢尽脸。” 于是他拉着乔娜狂奔起来。 坦斯多骑兵的呐喊声打破了寂静的夜晚,他们来回地疾驰着,搜索着残兵。迪 克全然不顾,大胆地穿过矮丛林,像一只麋鹿似的径直向前飞跑。在皎洁的银色月 光的映衬下,雪地上那一座座黑黝黝的丛林显得格外浓密。而且,因为败兵们四散 逃窜,后面的追兵也不得不沿着枝枝丫丫的小路分头追赶,因此不一会儿,迪克和 乔娜就在附近一个隐蔽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听到追兵们嘈杂的脚步声正向着四面 八方散开,渐渐地消失在远方了。 “假如我能事先把他们集合在一起,”迪克痛苦地说道,“我一定能挽回这一 仗的损失。吃一堑,长一智。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啊,迪克,”乔娜说道,“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我们又相聚在一起就行 了。” 他注视着她,此刻约翰·迈齐姆就在自己的眼前,而且还跟以前一样,穿着男 人裤子和紧身上衣,可是这次他认识她了。即使穿着这些不合身的衣服,她却依旧 灿烂地微笑着,充满爱意地凝望着他。他的心里充盈着无边的喜悦。 “亲爱的,”他说,“如果你能原谅我这一次的错误,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现在让我们马上动身去圣林修道院吧,你的监护人和我的好朋友福克斯汉姆男爵就 在那边呢,我们可以在那边举行婚礼。管它什么富贵贫贱、四海扬名还是默默无闻, 都有什么要紧呢?今天,亲爱的,我已经得到骑士称号了!几位爵爷对我的勇敢都 非常欣赏,我简直以为我是全英格兰最优秀的士兵了。可是,后来,我先是失去了 一个伟大人物的宠信,现在又吃了一次狼狈的败仗,丧失了我手下所有的士兵。这 是一个骄傲自满的人咎由自取的啊!不过,亲爱的,我不在乎这些……亲爱的,只 要你仍然还爱我,愿意嫁给我,哪怕失去我的骑士称号,我也毫不在乎。” “哦,我的迪克!”她叫道,“他们封你为骑士了吗?” “是的,亲爱的,现在你是我的夫人了,”他讨好地说道,“我是说,你明天 中午以后就将成为我的夫人了……你愿意吗?” “我非常愿意,迪克。”她回答说。 “啊,是你吗,先生?我还以为你已经做了修道士了呢!”突然有人在他们的 耳朵边说起话来。 “爱丽茵亚!”乔娜喊了起来。 “不错,”年轻的姑娘说着走了过来,“我正是你以为已经死了的那个爱丽茵 亚,结果却被你那撵拦路虎的人发现,把我救了过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说真的, 他还跟我谈情说爱来着呢。” “我不相信,”乔娜嚷道,“迪克!” “迪克,”爱丽茵亚模仿着别人说,“真的,迪克!啊,漂亮的骑士,你总使 可怜的小姐们陷入痛苦中,”她转向年轻的骑士继续说道,“你老把她们冷落在橡 树后边。人们可真没说错,骑士精神早就不存在了。” “小姐,”迪克惭愧地说,“我以我的灵魂起誓,我的确是完全忘记了你。可 是,小姐,我还是希望你能原谅我。你要明白,我刚刚才找到乔娜啊!” “我并没有说你是故意的,”她说道,“不过我一定要好好地报复你。我一定 要告诉谢尔顿夫人一个秘密……我是说未来的谢尔顿夫人。”她行了个屈膝礼,补 充道。“乔娜,”她又说了下去,“我相信,以我的灵魂起誓,你的爱人在战场上 的确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可是在平时,我坦白地告诉你,他是全英格兰最不中用的 傻瓜。不信你瞧,你要他长,他决不敢短!现在,傻孩子们,为了幸福和友爱,你 们俩中无论哪一个都应该先吻我一下,然后你们互相接吻,不过只许一分钟,多一 秒也不行。然后我们三人尽可能快地赶到圣林修道院,因为我觉得这个林子里到处 都暗藏着危机,而且还有刺骨的寒风。” “你说,我的迪克真的与你谈情说爱了吗?”乔娜依偎在她爱人的身边问道。 “没有,傻丫头,”爱丽茵亚回答说,“那是我向他求爱呢。真的,我说我要 嫁给他,可是他劝我,要我嫁给和我志趣相投的人,这是他说的。因此,我觉得, 他的幽默远不如他的坦诚。不过现在,孩子们,看在智慧女神的分上,赶快走吧。 我们是沿着老路再从山谷绕过去呢,还是直接往圣林修道院走?” “说实话,”迪克说,“我真的非常希望能骑到马背上!因为近几天来,我受 了各种各样的伤,遍体青肿。可是,万一山谷那边的士兵们一听到战号声就逃掉了, 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你说对吗?而且,这里离圣林修道院也不过三英里多路了, 礼拜堂的钟还没敲九下,趁现在月色明亮,雪地又硬,我们就这样走着去好了,你 们认为如何?” “同意。”爱丽茵亚大声说道。乔娜却依旧紧紧地拉着迪克的手臂。 于是他们趁着冬夜银色的月光,穿过光秃秃的丛林,走上白雪皑皑的小路。迪 克和乔娜手挽着手,高高兴兴地走在前边,而他们的那位天真活泼的同伴则跟在他 们后面,与他们相距一两步的样子。她早已忘记了她自己的孤苦无依,有时还取笑 他们的缄默,有时又想象着他们未来的快乐光景和他们的婚后生活。 在远处森林里,仍旧可以听到坦斯多骑兵急急追赶的声音,从不时传来的呐喊 声以及武器相互撞击的丁当声中,可以感觉到两军仍在交战。这些响声对于在兵荒 马乱中成长起来而且刚刚从重重危险中逃出命来的青年人来说,既不觉得可怕,也 不觉得有什么好哀怜的。他们十分坦然地听着那些声音越离越远,然后,一心一意 地只顾想着眼前的快乐,并且正像爱丽茵亚所说的,已经按着婚礼的仪式在走路了。 不论是荒凉的森林,还是夜晚刺骨的寒风,都丝毫不能冲淡或扰乱他们的快乐。 终于,他们在一个高高的山顶上,看到了下面圣林修道院所在的山谷。在那座 处于森林中的修道院的大窗子里,闪耀着火把和蜡烛的亮光,高高的尖塔和顶楼, 矗立在那里,十分醒目。那最高的塔顶上的金色十字架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在修道 院附近的林间空地上,燃烧着一堆营火,地上密密匝匝全是营帐,在空地的中间, 蜿蜒着一条冻结了的小河。 “夭哪,”理查德说,“原来福克斯汉姆男爵的人马仍旧驻扎在这里啊。那肯 定是传令兵把命令给传达错了。不过这倒也很好,他们便可以帮助我们对付丹尼尔 爵士了。” 其实,福克斯汉姆男爵的人马依旧驻扎在圣林修道院附近是另有原因的,跟迪 克所猜想的全然不同。他们的确曾向肖尔比开拔过,可是他们还没有走到一半路, 第二个传令兵就到了,吩咐他们退回到早晨驻扎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拦住兰开斯 特党败兵的去路,另一方面可以靠近约克党的主力部队。因为自从理查德·格洛斯 特结束了那场战争,把那一地区的敌人赶了出去以后,就已经动身去与他的哥哥会 面了。因此,在福克斯汉姆男爵的后备军回到原地没有多久,驼背本人就已赶到修 道院的门口下马了。此刻窗子里所发出的亮光,就是因为那位威风凛凛的贵宾在此 的缘故。当迪克带着他的爱人和爱人的朋友到达此地的时候,公爵一行正在富丽堂 皇、权尊位重的修道院斋堂里,接受隆重的款待。 迪克十分勉强地被带到了他们面前。格洛斯特坐在那里,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用一只手托着他那苍白而又可怕的脸。福克斯汉姆男爵的伤势大概康复了一半,此 刻正坐在他左面的荣誉宾座上。 “怎么样,爵士?”驼背理查德问道,“你有没有把丹尼尔爵士的头带回来?” “公爵大人,”迪克非常勇敢地回答道,不过他心底还是有些懊恼,“我不仅 没能把他的头带回来,而且把我的人马都损失了。如果大人您不见笑的话,我吃了 个败仗。” 格洛斯特盯着他,可怕地皱了一下眉头。 “我不是拨给你五十个长矛骑兵了吗?先生。”他说道。 “公爵大人,可是我只有五十个骑兵。”年轻的骑士说。 “这是怎么回事?”格洛斯特问道,“他的确是要我拨给他五十个长矛骑兵。” “如果大人您不生气的话,”凯茨比平静地回答道,“因为他是去追捕敌人, 所以我们只拨给了他五十个骑兵。” “这就对了,”驼背理查德回答道,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谢尔顿,你下去 吧。” “慢着,”福克斯汉姆男爵说道,“我还托这个年轻人办一件事情呢。他在这 件事情上或许运气还不坏。说吧,谢尔顿少爷,你找到了那位姑娘了吗?” “感谢众神,大人,”迪克说道,“她现在就在这间屋子里。” “是真的吗?好啦,公爵大人,”福克斯汉姆男爵说道,“请您允许我提议, 在明天队伍开拔以前,举行一个婚礼。这位年轻的先生……” “年轻的骑士。”凯茨比插嘴说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威廉爵士?”福克斯汉姆男爵惊奇地叫道。 “是我亲自封他为骑士的,因为他恪尽职守,”格洛斯特说道,“他曾经两次 英勇地为我战斗。他欠缺的不是战斗的勇气,而是坚强的意志。他不会出人头地的, 福克斯汉姆男爵,他在混战中的确表现得非常勇敢,而事实上他却是只阉鸡,外强 中干。得啦,如果他要结婚,那就以圣母的名义让他结婚不就得啦!” “不,他是个勇敢的孩子……这我知道,”福克斯汉姆男爵说道,“你放心吧, 理查德爵士,这件事我已经与汉姆雷少爷协商好了,你明天就结婚。” 这时迪克觉得他该告退了,可他还没来得及走出斋堂,就进来了一个使者,他 刚在大门口跳下马来,就四级并作一级地跨上台阶,从修道院侍从们身边擦肩而过, 屈下一条腿,跪倒在公爵面前。 “大人,胜利啦。”他叫嚷道。 迪克在返回福克斯汉姆男爵专为他准备的客房的路上时,围坐在林子里营火四 周的士兵们就都已高声欢呼起来了;因为就在这一天,在离这儿不到二十英里的地 方,兰开斯特党的部队又遭到了第二次惨败。 七 迪克的复仇 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没出来,迪克就起床了。他听人说乔娜安然无恙之后,便 穿上了福克斯汉姆男爵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所能提供给他的最漂亮的衣服,出门去散 步,以便平息他那迫不及待的心情。 他在士兵们中间闲逛了一会儿,此刻他们都在借着冬天破晓时分的亮光和火把 的照耀,披挂他们的征衣。随后他慢慢地向远处的田野走去,越过了前面的岗哨, 独自在寒风凛冽的森林里散步,等待着太阳升起。 他的心情异常平静、欢快。对于公爵的昙花一现的恩宠他并没有感到十分的遗 憾,只要乔娜能成为他的妻子,而福克斯汉姆男爵能做他们忠实可靠的监护人,那 他必定会拥有一个非常幸福的未来。至于过去的事,他也不在乎有多大的遗憾了。 就在他这样边走边想的时候,天色越来越亮了,东方的天空染上一抹红色的霞 光,刺骨的寒风不断地掀起阵阵积雪。他转过身来,准备顺着原路回去,可是,就 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在几棵树的背后发现了一个人影。 “站住!”他大声喝道,“是谁?” 那个影子从树后闪了出来,像哑巴似的乱摇着手。他身着一身进香客的装束, 风帽压得低低的,正好遮住了脸,然而迪克还是马上就认出了那人就是丹尼尔爵士。 迪克立即拔出宝剑,大步地向他直逼了过去。而那个骑士却把一只手放在胸口, 好像是手里攥着一种暗器,毫不畏惧地等着他靠近。 “哼,迪克,”丹尼尔爵士说道,“你这是干吗?你打算落井下石吗?” “我并不想要你的命,”小伙子回答道,“在你没有算计我的性命之前,我始 终是你忠诚的朋友,可惜的是你总是千方百计要迫害我。” “不是的,我只是进行自卫而已,”骑士回答道,“孩子啊,如今这些战争的 消息以及驼背在我的森林里的出现,逼得我简直走投无路了。我现在只是想到圣林 修道院去避避难,然后收拾些细软,从那里乘船渡海到勃艮第或是法国去开始新的 生活。” “你不能去圣林修道院。”迪克回答说。 “为什么不能?”骑士问道。 “听着,丹尼尔爵士,今天早晨是我结婚的日子,”迪克说道,“那边初升的 朝阳,将要为我放射出一生都从未遇到过的最灿烂的光彩。而你的一生已经结束了, 你犯下了两重死罪:首先你害死了我的父亲,然后又企图谋害我的性命。可是话说 回来,我自己也有过错,我曾连累很多人丢了性命。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我 不会宣判或执行你的死刑。即使你是个魔鬼,我今天也决不碰你一下;即使你是魔 鬼,你也尽管爱到哪儿就去就到哪儿去好啦。你最好去祈求上帝的饶恕吧!至于我 的宽恕,你随时都可以得到。但是,如果你要去圣林修道院,那可就不一样了,我 正统帅着约克党的军队,我决不会允许间谍混到我们的队伍中去。听清楚,如果你 的脚敢再向前跨上半步,我马上就提高声调,命令附近的哨兵把你抓起来。” “你简直是在戏弄我嘛,”丹尼尔爵士说道,“除了圣林修道院,我根本就没 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可去了。” “这与我无关,”理查德回答道,“我可以允许你往东、往西或往南走,但就 是不能往北去,圣林修道院的门对你早就关闭了。去吧,别打算再回来了。因为只 要你前脚一动,我马上就会警告周围的哨兵,让他们对所有进香的人严加防范。我 再说一遍,即使你是魔鬼,如果敢有什么不良企图,都必定遭到灭亡。” “你宣判我的死刑啦。”丹尼尔爵士痛苦地说道。 “我可没有判你死刑,”理查德回答说,“如果你真的想与我打上一仗的话, 就请你动手吧!虽然这也许是一个不符合约克党要求的举动,可是我还是愿意完全 公开地接受你的挑战,决不叫任何一个人来帮忙,我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与你较 量。这样我也就可以问心无愧地为父报仇了。” “啊,”丹尼尔爵士叫道,“你使的是长剑,而我用的却只是匕首呢。” “好, 我就听天由命吧, ”迪克一边回答,一边把剑扔在他身后的雪地上, “现在,假如你的厄运在命令你的话,那就请动手吧!按照上帝的旨意,我一定把 你的骨头喂狐狸。” “我只不过是想试试你而已,迪克,”骑士尴尬地笑着回答道,“我可没有要 伤害你的意思。” “那就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滚吧,”谢尔顿回答道,“五分钟之内,我就要 给岗哨下令了。我知道我的忍耐已经过分了,如果我们两个换一换,我想早在几分 钟之前我的手脚就被牢牢地捆住了。” “好吧,迪克,我走不就得啦,”丹尼尔爵士回答道,“等我们下次见面的时 候,你一定会为你粗鲁的行为感到懊悔的。” 骑士说着转过身子,沿着树阴走去。迪克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默默注视 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在丹尼尔爵士飞快地离去的时候,还不时地小心翼翼地回过头 来,狡猾地对放他一条生路的小伙子瞥上一眼。他对迪克依旧十分怀疑。 他所走的那条路的旁边长有一簇簇的丛林,树枝上蔓延着密密匝匝的常春藤, 即便是在冬天,它的叶子也阻挡着人们的视线。就是在这个地方,突然传来了“嘭” 的一声弓弦响,好像是乐曲中的一个单音符似的。接着一支箭飞了出来,于是那个 坦斯多的骑士,发出一声愤怒、痛苦而窒息的喊叫声,然后他高举着双手,扑倒在 雪地上。 迪克连忙跳到他身边,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的脸在痛苦地抽搐着,他全身在 痉挛似的颤抖着。 “那箭是黑色的吗?”他喘息着问道。 “是黑色的。”迪克神情严肃地回答说。 在他还没能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死亡的痛苦一阵一阵地折磨着受伤者的全身, 使他在迪克扶着他的手臂中不停地挣扎着。不一会儿,就在极度的痛苦中,他的灵 魂悄然离开了他的身躯。 年轻人把他轻轻地放在雪地上,开始为这个突然死去的罪恶的灵魂祷告。就在 他祈祷的时候,太阳已经爬上了天空,知更鸟也已经在常春藤上啾啾地歌唱了。 当他站起身来时,他发现就在他身后几步路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那里跪着。 因此他再次摘下帽子,静候他祷告完毕。可那人祷告了很长的时间,他一直低着头, 把脸埋在手里,仿佛在那里祷告的是一个心怀莫大痛苦的心绪纷乱的人似的,从放 在他身旁的那张弓来看,迪克认为结果丹尼尔爵士性命的弓箭手就是他。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站了起来,迪克这才清楚地认出他就是埃利斯·达克沃 思。 “理查德,”他严肃地说,“你的话我全都听到了。你扮演了一个善良的角色, 你饶恕了他。而我扮演的是个反派人物,所以我杀死了我的仇人。请你为我祷告吧。” 他紧紧地抓住了迪克的手。 “先生,”理查德说道,“我一定会为你祈祷的,虽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 你。但是,你追踪你的敌人已经那么久了,结果却是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找到了他。 你说,如果能饶恕别人,不是也很不错吗?哈奇已经死了,我原来是打算放他一条 生路的,可怜的家伙啊!丹尼尔爵士的尸体现在已经躺在这里了,至于那个神父, 如果我能说服你,我真希望你能放他一条生路。” 埃利斯·达克沃思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不,”他说道,“魔鬼仍然占据着我的心呢。不过你放心好了,黑箭不会再 出现了,我们的组织已经散伙了。那些还活着的,上帝会保佑他们,都会安享天年 的。至于你自己,只管向着幸运召唤你的方向去就是了,不必再挂念我埃利斯了。” 八 美满的结局 大约早晨九点,福克斯汉姆男爵牵着那个穿上了与她的性别一致的服装的被监 护人,在爱丽茵亚·赖辛汉姆的陪同下,向圣林修道院走去。这时,心事重重的驼 背理查德恰好在路上遇到了他们,因此他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位姑娘吗?”他问道。 福克斯汉姆男爵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姑娘,”驼背补充道,“请抬起你的头来,让我看看你的容颜。” 他冷酷地看了她一会儿。 “你长得很漂亮,”最后他说道,“而且听说你的嫁妆也很丰厚。如果我给你 找一门跟你的美丽和门第相称的好亲事,你觉得如何?” “公爵大人,”乔娜回答,“假如阁下不介意的话,我只愿嫁给理查德爵士。” “什么?”他粗暴地回答道,“只要你今天与我指定的人结婚,我封他做男爵, 封你为男爵夫人。至于理查德爵士,我明确地告诉你,他到死也就是个理查德爵士。” “大人,我除了一辈子都做理查德爵士的妻子外,对上帝再没有别的乞求了。” 乔娜回答道。 “你看,阁下,”格洛斯特转向福克斯汉姆男爵说,“你看,这一对活宝。先 是那个小伙子,因为他立下了几次大功,我答应他自己选择犒赏,可是他选择的只 是为一个喝醉了酒的船夫求情。我明明白白地警告了他,他却愚蠢地一味执意要这 么做。我对他说:‘你的宠信就此完结了。’可是他非常不礼貌地回答说:‘我情 愿接受这个损失。’我敢发誓,我的话句句是实。” “他真是这样说的吗?”爱丽茵亚叫道,“说得可真好,撵拦路虎的!” “她是谁?”公爵间道。 “是理查德爵士的一个俘虏,”福克斯汉姆男爵回答说,“爱丽茵亚·赖辛汉 姆小姐。” “一定得把她嫁给一个有出息的丈夫。”公爵说道。 “如果阁下您不反对的话,我倒想到了我的亲戚汉姆雷,”福克斯汉姆男爵回 答说,“他对约克党始终是忠心耿耿的。” “我完全同意,”理查德说道,“让他们尽快完婚吧。说吧,美丽的小姐,你 愿意吗?” “公爵大人,”爱丽茵亚说道,“那个人的背是直……”话说到这里,她狼狈 地打住了。 “他的背是直的,小姐,”理查德镇静地回答道,“我是我们党里唯一的驼背, 其余的人都还不错,没有什么残疾。小姐们,还有您,阁下,”他突然改用客气而 稍有些严肃的口吻说道,“请恕我失陪了。在战争时期,一个当首领的时间是不由 他自己作主的。” 他非常漂亮地行了个礼后,就带着一大群军官离开了。 “唉,”爱丽茵亚叫道,“我会倒霉啦!” “你还不了解他啊,”福克斯汉姆男爵说道,“这不过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 事而已,他早已把你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样说来,他倒是很富有骑士精神呢。”爱丽茵亚说道。 “不,他关注的是别的事情,”福克斯汉姆男爵说,“我们就别再耽搁了。” 他们看到迪克由几个年轻人陪伴着,已经在圣坛那儿等候着了。于是他和乔娜 就在那里举行了婚礼。等他们愉快而又庄重地重新走到阳光普照之下却依旧寒风袭 袭的室外时,一长列一长列的军队已经踏上了蜿蜒的征途。格洛斯特公爵的旗帜在 一大簇长矛中随风飘扬,从修道院的正前方渐渐远去了。旗帜的后面就是勇敢而野 心勃勃的黑心驼背,只见他在几个全副武装的骑士护卫下,正向着他那寿命不长的 王国和遗臭万年的恶名进发。结婚的行列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他们既庄重又愉快 地坐下来吃起了早餐。负责膳食的神父提供了各种食品,并与他们坐在一起享用。 汉姆雷早已忘记了所有的妒忌,开始不断地向随遇而安的爱丽茵亚大献殷勤。在一 阵阵战号声、兵士们的武器和盔甲的丁当声以及马儿继续前进的马蹄声中,迪克和 乔娜并肩而坐,情义绵绵地手牵着手,温情脉脉地互相注视着…… 于是,那纷乱时代的征尘和鲜血从他们的身边消然而逝。他们远离战争的惊扰, 在他们开始相爱的那片苍翠的森林里过着安稳的生活。 与此同时,两个老头子,享受着养老金以及过量的麦酒和烧酒,在坦斯多小村 里过着非常安逸平静的日子。其中一个是干了一辈子的老水手,他一直在为他的伙 计汤姆悲伤,直到寿终正寝;而另外一个就是三百六十行都干过的,而后又笃信宗 教的劳利斯。他最终死在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里,死前人称翁纳斯特斯神父。这样一 来,劳利斯的愿望也实现了,他死的时候终于成了一个修道士。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