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约翰·除奸者 晚春时节的一个下午,坦斯多村莫特堡的钟声在一个不寻常的时刻突然响了起 来。河岸两旁远近的居民,无论此刻是在森林里或是在田野上,都扔下了手里的活 儿,迅速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奔去。在坦斯多村,一群贫苦的村民站在那儿,心里 直纳闷,不知为什么要召集他们到这儿来。 在亨利六世统治下的坦斯多村的面貌与今天的坦斯多村相差无几。大概二十来 间用橡木盖起来的粗陋的屋子,七零八落地散布在一条源于河岸的、绿油油的狭长 山谷里,山谷下面的驿路上有一座木桥通往对岸。这条路经过莫特堡和更远的圣林 修道院,一直延伸到森林里。在村子中央的紫杉林间,耸立着一座教堂。山谷的每 一边山坡都被苍翠的榆树和碧绿的橡树林所覆盖,因此山谷四周呈现出一派郁郁葱 葱的景象。 在木桥附近的一个土墩上有一座用石头刻的十字架,村民们就在这里集合。五 六个妇女正在与一个穿着褐色宽松长袍的高个子男人谈论着刚才的钟声究竟预示着 什么。就在半个小时以前,有一匹快马经过这个村子,马上的信使因为肩负着紧急 使命,连马都没敢下,匆匆地在马鞍上喝了一壶麦酒就策马飞奔而去了。信使自己 并不知道他急着传递的是什么消息,他只是奉命把丹尼尔·布莱克利爵士的密件交 给教区长奥利弗·奥茨爵士,当莫特堡的主人不在的时候,就由他来代理堡里的事 务。 可是就在这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没过多久,受丹尼尔爵士监护的人,年轻 的理查德·谢尔顿少爷骑着马从树林的边缘跑了出来,他冲过“嘚嘚嘚”发出回音 的木桥,朝这边跑了过来。村民们觉得他肯定知道底细,于是就挥臂拾呼他,请他 告诉大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十分高兴地勒住了坐骑,他是一个还不到十八岁的 年轻人,黑黝黝的皮肤、灰色的眼睛,身上穿着鹿皮缝制的短外套,领于是黑天鹅 绒的,头上戴着一顶绿色的风帽,背上还背着一把铁弩。原来那个信使带来了一个 重要消息,一场战争迫在眉睫了。丹尼尔爵士已经下令征兵了,凡是每一个会拉弓、 会使刀的人都必须尽快赶到凯特利去,如果有谁违抗了他的命令,定然严惩。至于 为谁而战、在什么地方进行战斗,就连迪克也搞不清楚。不过待会儿奥利弗爵士就 会亲自赶到此地,此刻贝内特·哈奇正在整肃装备,因为将由他来率领这一队人马。 “这简直是在毁灭这片可爱的土地。”有一个女人说道,“要是达官显贵们不 停地穷兵黩武,庄稼人只好去啃树根了。” “胡说八道!”迪克说,“每一个去打仗的人,每天都能领到六个便士,弓箭 手还可以领到十二个便士呢。” “他们要是命大的话,”那女人答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可他们万一被打死 了呢,少爷?” “没有什么比为了他们自己命中注定的领主而献身更光荣的事情了。”迪克说。 “他可不是我命中注定的领主,”穿长袍的人说,“以前我和我们布莱尔利地 区的人都追随着华辛汉姆,直到两年前的圣烛节。然而现在我只能拥护布莱克利! 这是法律所规定的。你能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吗?现在,丹尼尔爵士和奥利弗爵士又 怎么样呢,他们更多的是仰仗法律,而不讲良心!除了哈利六世之外,我再也没有 什么命中注定的领主了!愿上帝保佑他!这个无辜而可怜的家伙甚至连左右手都分 不清呢。” “朋友,你说得不对,”迪克说道,“你把你善良的主人和国王陛下混在一起 骂了。但是哈利陛下感谢众神!他的头脑已经清醒过来了,一切都会处理得顺顺当 当的。至于丹尼尔爵士,你小子在他背后倒是真够大胆的,幸好我不是喜欢搬弄是 非的人!你要小心,言多必失。” “我可没说你的坏话,理查德少爷,”那个农夫回答说,“你现在还是个小孩 子,可是等你长大成人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是个穷光蛋,口袋里连一个子儿都没有。 得了,我不再多说了,愿众神帮助丹尼尔爵士的邻居们,愿圣母保佑爱他的监护人!” “克利普斯比,”理查德说,“你说的话很不中听。丹尼尔爵士是我敬爱的长 辈,也是我尊敬的监护人。” “那好吧,现在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克利普斯比回答说,“丹尼尔爵 士拥护的是哪一派呢?” “我也搞不清。”迪克说道,脸上不由得泛起了红晕,因为他的监护人在那个 多事之秋不断地改变自己的立场,而且每一次改变都使他多捞一笔钱财。 “唉,”克利普斯比说,“别说你不知道了,其实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说 实在话,他头天晚上上床的时候还是个兰开斯特党人,可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变成约 克党人了。” 正在这个时候,桥上传来了一阵铁蹄声,大伙儿转过头去看,只见贝内特·哈 奇骑着马飞奔而来。哈奇是一个脸色黝黑、头发灰白的家伙,他四肢强健、神情严 肃。他左手持短剑,右手持矛,头戴轻盔,身穿短皮外套。他是这几个地区里的一 个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无论是和平年代还是战争时期,他都是丹尼尔爵士的得力 助手。那时候,他凭借主人对他的信任,当上了一个小区的总管。 “克利普斯比,”他大喊道,“你赶快到莫特堡去,叫其余的懒汉们也都到那 个门前集合。鲍伊尔会发给你衣甲和头盔的,我们必须在宵禁前出发。注意,丹尼 尔爵士准会给最后一个报到的人好看的。这一点可要好好记清楚了!我知道你是一 个没有用的家伙。对了,南茜,”他转向一个女人接着问道,“老阿普尔亚德在镇 上吗?” “我敢向您保证,”那个女人回答说,“他一定还在地里干活。” 村民们就这样散了。当克利普斯比慢吞吞地走过木桥的时候,贝内特和年轻的 谢尔顿一起骑马穿过了村庄,经过教堂后,沿着大路一直走去。 “你马上就能见识到那个老混蛋了,”贝内特说道,“他一谈起哈利五世来, 总要津津乐道好半天,他宁可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也不愿替别人钉个马掌。这一 切不过都是因为他曾参加过对法战争。” 他们一直走到村庄尽头,在一所四周环绕着紫丁香丛孤零零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这屋子位于三块一直通向森林边缘的坡形牧场中间。 哈奇跳下马来,把缰绳往篱笆上一扔,迪克赶紧跟着他,朝着那个正在地里翻 土的老兵走去。老兵站在齐膝高的卷心莱丛里一边干活,一边还不时地扯开破嗓子, 断断续续地唱上几句。他全身的装束除了风帽和披肩是黑色粗布做的,腰带是深红 色粗布做的以外,其它的衣服都是用皮革做的。他的脸不管是从颜色或者从皱纹来 看,都活像一个核桃壳。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却依旧十分清晰,视力也似乎不减当 年。大概他是个聋子,也可能是他认为的像他那样一个身经阿金库特战役的老弓箭 手,不屑于去关注这一类的干扰。因此他不论是听到那不祥的警钟声,还是看到贝 内特和那个小伙子越走越近,他都毫不在乎,仍一味翻着地,并且还放开嗓子发出 刺耳而又发颤的声音唱着: 现在,亲爱的女士,如果你愿意, 请你爱我吧,我求求你了。 “尼克·阿普尔亚德,”哈奇说道,“奥利弗爵士命令你必须在一小时之内赶 到莫特堡,到那里听候吩咐。” 老家伙这才抬起头来。 “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少爷们!”他咧开嘴笑着说道,“哈奇少爷,到哪几去 啊?” “凡是可以爬上马背的人,都将在我哈奇少爷的率领下前往凯特利去。”贝内 特说,“看来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了,我的主人正在期待着援兵呢。” “哦,是吗?”阿普尔亚德说,“可是你能派多少人给我留守城堡呢?” “我派给你六条好汉,此外还有奥利弗爵士。”哈奇说。 “这样绝对守不住。”阿普尔亚德说,“人太少了,起码得有四十多个人才行。” “对啊,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到这里来找你啊!老混蛋!”哈奇说,“除了你 以外,谁还有本事带着这么丁点人守住要塞呢?” “哈,等脚被钉子扎痛了你才知道还是旧鞋好啊!”尼克说,“你们当中根本 就没有会骑马、会使刀的人;说到射箭,可能只有老天才知道!如果老哈利五世还 在世的话,他一定会站在你们面前毫不在乎地让你们朝他放箭的。” “不,尼克,还是有人射得一手好箭呢。”贝内特说。 “射得一手好箭!”阿普尔亚德嚷着说道,“嘿!可有谁射的箭能叫我看得上 眼,射好箭得有锐利的眼光和机敏的头脑才行哪!你说说看,在你看来什么才算得 上远程射箭呢,贝内特·哈奇?” “这个嘛,”贝内特向四下里瞅了一瞅,说,“远距程箭应该是从这里到森林 那么远。” “嗯,这勉勉强强可以算是远距射箭。”老头子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接着又把 手搭在眼睛上,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远方。 “你在看什么哪?”贝内特格格地笑着说道,“是不是看到了哈利五世?” 老弓箭手仍旧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远处的小山,阳光遍撒在斜坡牧场上,几只白 色的绵羊在那儿悠闲自得地啃着嫩草。除了远处传来的零零落落的钟声外,四周一 片沉寂。 “那是什么,阿普尔亚德?”迪克问道。 “是小鸟。”阿普尔亚德说。 千真万确,就在与他们所处的位置大约一箭之遥的地方,有一条狭长的舌形树 林从牧场中间延伸下来,树林的尽头有两棵苍翠欲滴的榆树,树梢上有一群鸟在那 儿盘旋着,它们显然很惊慌。 “鸟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嘛?”贝内特说。 “啊!”阿普尔亚德说道,“贝内特少爷,亏你还是个打仗的行家哪。要知道, 鸟儿可是最好的哨兵,它们是森林战斗里的第一道防线。你知道吗,假如我们在这 里宿营,可能就会有几个射手偷偷摸摸地来打探我们的虚实?你还在这儿糊里糊涂 吧!” “什么,老混蛋,”哈奇说,“在凯特利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军队,只有丹尼尔 爵士的军队离我们最近啊,你现在跟住在伦敦塔里一样安全呢。你拿什么鸟儿、雀 儿来吓唬人!” “听听,他都说些什么啊!”阿普尔亚德冷笑着说道,“不少恶棍宁愿让他们 的耳朵受罪,也要射死我们俩中的一个呢!老天啊!他们的确像恨两只臭鼬一样对 我们恨之入骨呢!” “唔,那倒是真的,他们都恨丹尼尔爵士。”哈奇带着几分严肃的神情回答道。 “是呀,他们不仅恨丹尼尔爵士,而且还憎恨每一个为他效劳的人。”阿普尔 亚德说,“可是他们最痛恨的却是贝内特·哈奇和尼古拉斯老弓箭手。你看,如果 树林那边有一个强壮的家伙,而你我正站在他的射程之内,以圣乔治的名义起誓, 就像我们现在这样站着,你说他会先射谁呢?” “我敢保证,肯定是你。”哈奇答道。 “我用我的外衣赌你一条皮带,一定是你!”老弓箭手嚷着说道,“你放火烧 掉了格林姆斯东。贝内特,他们说什么也不会烧恕你的,我的少爷。至于我,可马 上就要到一个好地方去了。上帝可以保证,在那里可永远也不会被弓箭射到,还有, 也不会受到炮火的惊扰,他们的一切恶意威胁都到不了那儿。我老了,该回老家了, 那里床已经铺好了。可你呢,贝内特,你可还得留在这儿,处于危险之中。假如你 能活到像我这把年纪而不被绞死的话,那么,坚毅的英格兰精神就会不复存在了。” “你这个坦斯多森林最令人讨厌的老混蛋!”哈奇显然是被他这番恐吓话给激 怒了,厉声说道,“别再啰里啰唆了,趁奥利弗爵士没来之前,赶快披挂停当,别 再在这儿胡说八道了。要是你跟亨利五世讲这么一大堆的话,他的耳朵准被塞得比 他的口袋更满。” 正在这时,突然一支箭在空中像只大黄蜂似的嗡地响了一声,正好射中了阿普 尔亚德的肩胛骨问, 并从那里一穿而过, 只见他顿时仰面倒在卷心菜丛里。哈奇 “哎呀”了一声,纵身一跳,接着马上俯下身子,手忙脚乱地躲到了屋子后面。就 在此时,迪克·谢尔顿迅速隐蔽在一丛紫丁香的后面拉上弩弦,并把弓弩架到肩上, 向树林瞄准。 可树林中的树叶纹丝不动,羊群仍在那儿慢条斯理地吃着草,鸟儿也早已安静 下来了。可是老人躺在那里,背上插着一支一码长的箭。哈奇紧扶着山墙,而迪克 则蜷伏在紫丁香树丛的后面,静静地等候着。 “你看到了什么没有?”哈奇问道。 “连一根小树枝也没有动过。”迪克说。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就这么让他躺在那儿。”贝内特脸色十分惨白,一面说, 一面小心翼翼地再次走了过来,“你留心树林里的动静,谢尔顿少爷可要小心谨慎 一点!圣灵赦免我们吧!这一箭射得可真准呢!” 贝内特把老弓箭手扶了起来,让他单膝跪着。他还没有完全断气,脸部正不时 地抽搐着,眼睛机械似的一张一闭,脸部表情痛苦不堪,十分恐怖。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老尼克?”哈奇问,“老伙计,你在临走之前有什么话 要说吗?” “看在圣母玛利亚的分上,把箭拔出来,让我死吧!”阿普尔亚德喘息着说道, “我和老英格兰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了。把箭拔出来吧!” “迪克少爷,”贝内特说,“你到这边来,请用力把箭拔出来。他宁愿死呢, 可怜的罪人。” 于是,迪克放下手中的弩,用力把那支箭拔了出来。随即,一股鲜血往外直冒。 这时,老弓箭手勉勉强强站了起来,口中再次呼唤着上帝的名字,不一会儿便倒地 身亡。哈奇跪在卷心菜丛中,虔诚地为死者的亡魂祷告了起夹。尽管他口中在祷告 着,可他的思想显然没有集中起来,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树林里射出箭来的那个角 落。做完了祷告之后,他站了起来,脱下一只铁臂铠,然后用手臂擦了擦他那早已 被吓得满头是汗的惨白的脸。 “唉,”他说,“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这是谁干的,贝内特?”理查德问道,他手中仍旧紧紧地拽着那支箭。 “谁知道呢,”哈奇说,“在这里,他和我曾把四十多个基督教徒撵出了他们 的屋子和土地。如今,可怜的老混蛋已经得到了报应,至于我,恐怕离遭报应的日 子也已为期不远了,丹尼尔爵士有的时候的确干得大过分了一点。” “这支箭很奇特。”小伙子看着手中的箭说道。 “是的,我敢发誓!”贝内特嚷道,“黑色的,就连箭羽也是黑色的。说实话, 这是一支不祥之箭,因为据说黑色预兆着死亡。瞧,这上面还刻着几个字呢。快把 上面的血迹擦干,看看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给阿普尔亚德,约翰·除奸者敬赠。’”谢尔顿念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贝内特摇了摇头,“约翰·除奸者!对那些上流 人物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棍的名字!可是我们何苦站在这里当箭靶子,让他射 呢?你抱住他的膝盖,好谢尔顿少爷,我来扛他的肩膀,让我们把他抬到他的屋子 里去吧。这件事对可怜的奥利弗爵士来说,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一定会吓得脸 色惨白,并会像风车似的不停地祷告呢。” 于是,他们把老弓箭手抬了起来,将他抬进他曾独自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他们 就这么把他往光秃秃的地板上一放,连席子也没铺上一张,然后便尽量把他的尸体 放直,再把他的四肢摆端正。 阿普尔亚德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很简洁。里面只有一张铺着蓝色被革的床、 一只碗橱、一口大箱子和两张折叠凳,炉子旁边放着一张带有铰链的桌子,墙上挂 着这个老兵曾用过的弓和一副盔甲。哈奇充满好奇地向四周打量了起来。 “尼克还蛮有钱的呢,”他说,“他可能有六十镑的积蓄。要是我能找到那些 钱就好了!理查德少爷,当你失去一个老朋友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能够继承他的遗 产更能安慰你的了。你瞧这只箱子,我敢打赌,那里面一定有很多金子呢。他呀, 我是说那位老弓箭手阿普尔亚德弄钱的手段可厉害着呢,积蓄钱的本事也不小,愿 上帝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息!他走南闯北将近八十年,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攒钱,可是 现在他已经死了,可怜的老混蛋,再也不会缺东少西的了,我相信,如果他的财产 能交给一个好朋友的话,那他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十分高兴的。” “得了吧,哈奇,”迪克说,“别欺负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吧。难道你要抢劫一 具尸体的钱财吗?不行,说不定他会站起来呢!” 哈奇立刻在胸前划了几个十字。可是,不一会儿他的本性又暴露无疑了,他可 不是那种轻易就会放弃的人。要不是这时刚好有人敲门的话,这只箱子准会被砸烂。 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胖胖的高个子走了进来,只见他红光满面,黑 黑的眼睛,身着一件白法衣和黑长袍。 “阿普尔亚德,”那人一进来就喊道,可是他突然愣住了。“天哪!”他大喊 道,“愿众神保佑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是阿普尔亚德的丧事,教区长先生,”哈奇十分欣然地答道,“他在自己 家门口被人射死了,现在大概已经在炼狱的门前下马了。唉!要是这种说法可靠的 话,那他以后就既不会缺煤,也不会少蜡烛了。” 奥利弗爵士摸索着走到一张折叠凳旁,坐了下来,脸色显得憔悴而惨白。 “这是报应啊!唉,多么沉重的一个打击啊!”他一边抽泣一边喋喋不休地祷 告了起来。 这时哈奇也脱去头盔,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 “贝内特,”神父定了定神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谁干的?” “这里有一支箭,奥利弗爵士。您瞧,上面还刻着字呢!”迪克说道。 “呸!”神父大声说道,“这可真是丢人现眼!约翰·除奸者!这是地地道道 的洛拉蒂的口气。黑色可是一种不祥的预兆啊!先生们,我讨厌这支可恶的箭!不 过这事我们还得好好研究一下。这会是谁干的呢?你想想看,贝内特,在那么多处 心积虑与我们作对的恶棍当中,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叫我们脸面上过不去呢?西门内 尔吗?我有些怀疑他。难道是华辛汉姆一伙人干的吗?不,他们还不至于丧心病狂 到这个地步,因为他们认为只要形势一变,他们依旧可以用法律来对付我们。还有 西蒙·马姆斯伯利,你是怎么看的,贝内特?” “你说会不会是埃利斯·达克沃思干的呢,爵士?”哈奇回答道。 “不,贝内特,不会的。不,不会是他。”神父说,“历来圣明的历史编撰者 们都一致认为,所有的叛变从来不是自下而上的,叛乱永远都是自上而下的。比方 说,迪克、汤姆和哈利在拿起短刀的时候,他们总得要仔细琢磨琢磨,看看哪个领 主将会从中受益。自从丹尼尔爵士又一次加入了王后那个党派之后,他在约克党人 的心目中便变得声名狼藉了。因此,如今他便遭到了这个打击。贝内特,至于这次 的事件意味着什么,我还得好好地想一想。不过,这件事里面却隐藏着这次失败的 关键所在,这还的确有些令人担心呢。” “奥利弗爵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贝内特说,“我想说,在我们这个国家 里,当权的人这样胡作非为,我早就觉得岌岌可危了,就连可怜的罪人阿普尔亚德 也有同感。请原谅我如此放肆,我的意思是说目前根本用不着约克党或是兰开斯特 党来煽动,老百姓早已经对我们恨之入骨了。老实说,您是一个教士,丹尼尔爵士 又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你们以前勒索过不少老百姓的钱财,而且还鞭打过、绞死过 不少人。这些事情你们终将要受到报应的。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到头来, 你们总是在诉讼中占尽风头,而且一切都如你们所愿,一切都得到了补偿。可是奥 利弗爵士,请允许我说一句:你们抢劫老百姓并鞭打他们,这样只会引起他们对你 们更深的仇恨。有一天那个黑鬼来了,他准会举起弓来,用一支一码长的箭射穿你 们的心肝哩。” “不,贝内特,你错了。你应该纠正你的毛病才是,贝内特。”奥利弗爵士说 道,“你太喜欢唠唠叨叨了,贝内特,你简直在这儿胡说八道。你听来的东西不多, 可唠叨起来却不少。你可要改正这个缺点啊,贝内特,要改一改自己的毛病啊!” “好吧,我再也不说了。随您的便吧。”贝内特说道。 神父这才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并从挂在脖子上的笔墨盒里拿出蜡烛芯和打火器。 然后,他便用这些东西把箱子和放着丹尼尔爵士的武器的柜橱封了起来。哈奇闷闷 不乐地站在一旁看着,之后,这一行人便走出了屋子,准备上马,他们心中或多或 少都有些胆颤心惊。 “我们该上路了,奥利弗爵士。”当神父上马的时候,哈奇握着他的马镫说道。 “是的,贝内特,只可惜情况发生了变化。”教区长回答说,“现在可没有阿 普尔亚德——愿他的灵魂安息!来守卫莫特堡了。所以,我非把你留下不可,贝内 特。在这到处是黑箭的恐怖的日子里,我一定得找一个可靠的人。正如福音里所说 的那样,什么‘大白天飞来的箭’之类的话,不过,这前前后后的内容我可想不起 来了。不错,作为一个神父,我的确是有些懒惰,我把精力过多地放到世俗事务上 去了。好吧,哈奇少爷,我们走吧,此刻士兵们一定都聚集在教堂附近了。” 于是他们顺着风,沿着大路策马急驰而去,身后的风将教区长袍子的下摆吹得 呼呼直响。他们一路飞奔着,所到之处扬起一阵阵尘土、完全遮蔽了西沉的落日。 他们经过了村舍零落的坦斯多村子里的三座房子之后,一拐弯就远远地看见那座教 堂了。教堂的四周大约有十几所房子,但房子后面的教堂墓地却和牧场毗连着。在 停柩门那儿聚集了二十来个人,他们中有的骑在马上,有的则站在马头旁。他们的 坐骑种类繁多,有些人竟然骑着用来耕地的马,那马匹的身上还沾满了犁沟里的烂 泥。他们所佩带的武器也各式各样:有的拿着长矛,有的别着短刀,也有人擎着弓 箭。这些都是村里的老弱残兵,因为凡是比较强壮一点儿的和装备完整的人,都早 已跟着丹尼尔爵士打仗去了。 “我们已经干得相当不错了,感谢圣林修道院的十字架!丹尼尔爵士一定会非 常满意的。”神父一边说心中一边暗自点着军队的人数。 “谁走啦?如果你行得正、站得直的话,你就给我站住!”贝内特大声嚷了起 来。 教堂墓地的紫杉林中闪过一个人影,那人一听到贝内特的吆喝声,便索性不再 鬼鬼祟祟的了,只见他一溜烟地径直朝着森林里逃去。那些站在停柩门旁的人们原 来一直都没有发现有陌生人在场,此刻他们全都吓了一跳,顿时便四下散开了。那 些下了马的人急忙爬上马背,其余的人也都拍着马追赶去了。不过他们不得不绕着 那块圣地走,这样一来他们显然是追不上那人了。哈奇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策马朝 着围篱跳去,试图将那个人截住;可是他的坐骑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反而把坐在它 上面的骑手摔得四脚朝天,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虽说他随即便站了起来,一把抓住 缰绳,可此刻为时已晚了,那个人早已逃之夭夭了,想要将他捉住已经几乎是无望 了。 迪克·谢尔顿在那些人中是最聪明的,他并没有徒劳无益地去追赶,而是迅速 从背上取下他的大弩,拉开弓弦,搭上一支方镞箭。此刻,其他人都停下来不再追 赶了,于是他转向贝内特,问他是否可以放箭。 “快射!快射!”神父气急败坏地嚷道。 “瞄准他,迪克少爷,”贝内特说,“把他像只熟透了的苹果似地射下来。” 逃跑的那个人现在只差几码就可以跑出射程之外的安全地带了!可是由于靠近 山岗的那部分牧场地势非常险峻,因而他逃跑的速度也就慢了下来。此时暮色将近, 再加上那个人忽上忽下地跑动,所以要射中他并不是很容易,再说,当迪克举起弓 来的时候,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他既希望自己射中,又希望自己射不 中。在犹犹豫豫当中,那支方镞箭飞也似的射了出去。 只见那人顿时摇晃了一下,随即便倒了下去。哈奇和所有追赶的人都大声欢呼 了起来,可是他们高兴得太早了。那人倒下去之后,不久又轻巧地站了起来,并转 过身子,像是在向他们示威似的故意朝他们挥了挥手中的帽子,不一会儿就在森林 的边缘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让瘟疫跟他一起滚吧!”贝内待嚷道,“他可逃得真够快的,简直快得像小 偷一样。向圣班伯利起誓!你一定射中了他,谢尔顿少爷,可他带着你的方镞箭跑 了,我诅咒他永远不得好死!” “不过,说真的,他来教堂附近干什么呢?”奥利弗爵士问道,“我真担心这 里出了什么乱子了呢。克利普斯比,好小伙子,你下马到紫杉林里去仔细搜索搜索。” 克利普斯比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这张字条是钉在教堂的门上的。”他边说边将纸条交给了教区长,“除此之 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教区长先生。” “啊,向圣母教堂的权力起誓!”奥利弗爵士大声说道,“这简直是对圣灵的 亵渎啊!如果这是为了博得国王陛下或是某个庄园主的一悦,那还说得过去!可是 那些穿绿色短外套的无赖竟然跑到圣坛上去贴起了纸条,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呀!那 简直是对圣灵严重的亵渎呀!有的人犯的罪还没这么严重就被烧死了哩!可这纸上 写了些什么呢?天快黑了,理查德少爷,你的眼睛好使,请你把那张纸条给念一下 吧。” 迪克·谢尔顿把那张纸条拿了过来,然后大声念了起来。原来那不过是几行歪 歪斜斜的打油诗而已,甚至连韵也押得很牵强。那些字写得很大,而且字的拼法也 很古怪。下面就是那首拼法略加修正后的诗句: 我的箭带上别有四支黑箭, 我要用这四支箭发泄心头的悲偾(愤), 这四支箭是替四个坏人准备的, 因为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鸭(压)迫着我。 一支箭已经瘦(吱)的一声射出去了, 老阿浦(普)尔牙(亚)德死了。 一支箭是替贝内特·哈奇扫(少)爷准备的, 因为他放火烧了格林姆斯东,把墙和屋顶全都焚毁了。 一支箭是替奥利弗·奥茨爵士准备的, 因为他割断了哈利·谢尔顿爵士的喉咙。 丹尼尔爵士,那第四支箭就是你的了。 我们认为这是十分公正的, 你们每人都将获得自己应得的那一份, 每一支黑箭射入你们每一个人的嘿(黑)心, 快跪下来向上帝祈祷吧, 无论如何,你们这帮强道(盗)都死定了。 绿林侠客约翰·除奸者 和他快活的好汉们同上 附言:我们还有更多的箭和结实的嘛(麻)蝇为你们的同伙准备着呢。 “哎呀,愿基督大慈大悲!”奥利弗爵士悲伤地大声说道,“先生们,这个世 界可真是太邪恶了,而且变得简直一日不如一日了。我敢向圣林修道院的十字架起 誓,我跟还未受洗的婴孩一样清白无辜,我既没有伤害过那位好骑士,也没有要伤 害他的行动和意图。况且他的喉咙也没有被割断,这点他们又搞错了,因为这里还 有可靠的证人活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没有用的,教区长先生,”贝内特说,“这些话都不近情理。” “不,贝内特少爷,话可不是这么说。请你站在那儿好好地听着,贝内特,” 神父回答说,“我一定要证明我是无辜的,我决不愿意无缘无故地白白丧命。我要 请所有的人证明这件事跟我没有丝毫关系,那天我根本不在莫特堡,九点钟以前我 就被派去执行公务去了……” “奥利弗爵士,”哈奇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不愿意停止你的说教,我只好 采取别的行动了。嗨,高夫,给我吹号。” 贝内特凑到迷惑不解的教区长身边,激动地对着他的耳朵耳语起来。此时军号 还在嘹亮地响着呢。 迪克·谢尔顿发现神父用惊愕目光看了他好大一会儿。他的确应该好好思量一 番了,因为信上所提到的这位哈利·谢尔顿爵士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啊。不过他自始 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始终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 哈奇和奥利弗爵士根据这时候的情况变化商量了一下,然后决定留下十个人, 除了守卫莫特堡,还要护送神父越过森林。与此同时,他们又决定把贝内特留下, 于是指挥援兵的任务就落到了谢尔顿少爷身上。说实话,如果不这样安排,的确也 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因为那些士兵大都笨头笨脑,根本没有什么战斗经验,而迪 克不仅很有人缘,而且还异常的果敢。虽然这个小伙子的青年时代一直是在这荒僻 的乡下度过的,可是奥利弗爵士曾教他念过书,同时哈奇又亲自把十八武艺以及一 些行军打仗的基本原则传授给了他。而贝内特心地十分善良,待人和蔼可亲又乐于 助人;他对敌人非常残酷,可对朋友却十分忠诚。这时,奥利弗爵士去了另外一间 屋子,抓紧时间在用他那优美而流利的书法给他的主人丹尼尔·布莱克利爵士写信, 报告最近发生的事情。贝内特趁着这当儿走到了他学生的旁边,预祝他马到成功。 “为了安全,谢尔顿少爷,”他说,“你应该走远路绕过这座桥!你要找一个 可靠的人走在你的前面大约五十步的距离,让他去引诱敌人的箭。你在未走出森林 之前要静悄悄地行进,假如你遇到了那帮恶棍,只要不顾一切地撒开马蹄飞奔就是 了,站在那儿发愣是会送命的。一直向前走,谢尔顿少爷,如果你珍惜你的生命的 话,就千万别再回来了。要知道,在坦斯多村没有什么人会帮你。而今你要去为国 王陛下冲锋陷阵,而我则要冒着生命危险继续留在这儿,只有圣灵知道我们以后还 会不会再次见面。因此在你出发之前,我要给你几句最后的忠告:要当心丹尼尔爵 士,他是个朝秦暮楚的人;不要轻信那个糊涂神父,他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他 始终是被别人操纵着的,他可是被丹尼尔爵士当枪使的人物哪!不管走到哪里,都 要去投奔一个可靠的主人,再结交一批可靠的朋友。这一点要切记!还有,在祷告 的时候要想想贝内特·哈奇,世界上比贝内特更坏的无赖多着呢。好吧,祝你成功!” “愿上帝与你同在,贝内特!”迪克回答说,“你以前是我的好朋友,以后也 将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请记住,少爷,”哈奇有些尴尬地补充道,“如果我被那个除奸者给射死了, 请你捐助一个金马克或者一个英镑,为我那可怜的灵魂做一台弥撤,让我的灵魂得 到拯救,因为我那可怜的灵魂可能会与我一起到地狱里去受折磨。”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满足你的遗愿,贝内特。”迪克回答说,“可是怎么 会呢,伙计!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那时候你需要的就不是弥撤,而是麦酒呢。” “但愿如此,迪克少爷!”哈奇说道,“瞧,奥利弗爵士来了。看,如果他拉 弓搭箭能像他使笔那样麻利的话,他准能成为一个勇敢的士兵。” 这时奥利弗爵士走过来把一个密封信封交给了迪克,信封上面写着:速呈吾敬 爱的主人,骑士丹尼尔·布莱克利爵士 迪克将信放进靠胸口的外套口袋里,道声再见就朝着村子西面急驰而去。 ---------- 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