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那位美籍魔法师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在他所说的那一口流利的俄语中,勉强 可以觉察到一点点敖德萨口音,就像是奶酪中勉强可以嗅出的那一点点臭味。他那 双苍白的、戴满钻石戒指的手,将一道道红绿宝石的耀眼反光投向围坐在桌边的那 些来宾,似乎在用一枚枚尖针刺激人们的敏感区域,刻出一个有魔力的文身,征服 了那些轻信、好奇的看客们的意志。 “您真的预言过全球金融危机?”一个因为香槟酒而兴奋起来的漂亮女演员问 道,她已经被这位神秘异国人的催眠术和魔力所控制了。 “我给你们的总统写了一封谦逊的信件,我在信中发出了一个警告,说庞大的 俄罗斯将出现一点小麻烦。我热爱俄罗斯,我的第二祖国,我不想看到她遭遇不快。 但是,唉,却没有得到反响。”魔法师微笑着,咧开了那两片血红的、像是化了妆 的嘴唇,他用那双黑色的、看不见瞳孔的眼睛看着那位女演员,用手上那些宝石的 彩色反光去刺她袒露的脖子。 “那您能预见我的未来吗?”女演员已经被彻底催眠了,她感觉到,一阵带有 快感的疼痛像彩色的细水流一样滑过了她的身体。“我想知道我的未来。” “您不害怕吗?您的未来也许是可怕的。最好别去照未来的镜子,好好过现在 的生活,尤其是一位像您这样的漂亮女”骗子“像头熊一样撞开那圈好奇的人群, 态度友好地来到了跟前。他喝了些啤酒,样子很厚道,摇晃着酒足饭饱的身体,他 那个健壮的身体直冒热气,就像是刚刚从澡堂里钻出来的。 “您瞧,我可不是什么漂亮女士,因此,我不怕未来。你就给猜一猜我的未来 吧。我要给你在克里姆林宫安排一场表演,现在,你要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预言家微微一笑,原谅了对方的不拘礼节。他抓住“骗子”那只又大又厚的手 掌。他合上了褐色的眼睑,像是在打瞌睡。他那些戒指在“骗子”的手掌中闪光, 而“骗子”则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围的人,面带微笑。 预言家睁开眼睛,那圆圆的眼睛鼓了出来,带着铜色的反光,就像是两颗黑醋 栗果。 “您是一个伟大的管家。您使克里姆林宫恢复了往日的辉煌。哪儿有您,哪儿 的房子就会装饰一新。在纽约的布鲁克林区,有一座监狱需要装修。您命中注定要 去布鲁克林监狱,把那座监狱变成克里姆林宫。” “你是在开玩笑?”“骗子”听到了周围的哄笑声,他仔细地看着自己那只带 有戒指印记的手掌,自己也苦笑着,走出了人群。随着脚步的远去,他脸上也渐渐 浮现出了沉思的神情。 “骗子”空出的位置被海军上将占据了,他那艘张灯结彩的军舰正停泊在河中。 海军上将已经获得了一项新的任命,将在海军司令部担任一个要职,他已经接受了 别人的祝贺。 预言家拿起海军上将那干枯、坚硬的手掌,用指头捏着手腕,似乎是在号脉。 他闭上眼睛,沉浸到对未知未来的预见中去了。海军上将在女士们的注目下,面带 微笑,耐心地让魔法师看相。 魔法师睁开眼睛,他那双鼓出来的黑眼睛闪着可怕的鄙视之光。 “俄罗斯的古城基杰日及其全体居民都沉入了水底,直到今天还能在水下听到 教堂的钟声。将军,您非常喜爱的库尔斯克也将沉入水中,其中的居民没有一个人 能浮上水面。” “可我并不喜爱库尔斯克,我一次也没到过那里。”海军上将耸了耸肩膀。 “我说的是一只方舟。一只水下的方舟,将军先生。”预言家轻轻地说道。 (预言家所指的显然是“库尔斯克号”核潜艇,而海军上将以为他说的是库尔斯克 城。) 海军上将很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他耸着肩膀,在女士们的簇拥下离去了。 在海军上将之后,那位电视主持人也走到人群中央这个穿粉色燕尾服的巫师面 前,这个主持人的知名度盖过了政治家、歌坛明星和冰球前锋。他是一个受宠的人, 一个爱说恶毒俏皮话的人,聪明的无耻之徒,漂亮的花花公子,爱开玩笑的知识人, 他能劈开那些愚钝的政党领袖的脑壳,能把黑色的果酱抹在伪君子们雪白的上衣上, 他能让侏儒长高,能削平巨人的脑袋,他能让恶变得美好而又诱人,把善说成是丑 角的外衣。 “在我小的时候,一个茨冈女人给我算过命,说我会点着自家的房子。于是, 我的父母就一直不让我碰到火柴,”他把~只手伸给预言家,俯就地让那位预言家 来取悦兴高采烈的观众,“可是我家的房子一直是好好的,并没有受到伤害。” 预言家抓起那只伸到眼前的手,闭上眼睛。别洛谢尔采夫发现,预言家在进行 一项力所不能及的工作。他侵入了禁止进人的天地,在那里激起了一片混乱。时间 的规律性似乎不存在了,呼啸的时针越过了缓慢地交替出现的事件。 “茨冈人的话也不总是谎言。您的房子会着火的,整个俄罗斯都能看到那场大 火。全世界都会跑来灭火。” “您这话当真?”主持人问道。虽然他的脸上还挂着嘲讽,可他的脸色却突然 苍白了,他挽着一个漂亮小姐的胳膊,向廊桥的深处走去。 一位宇航项目的负责人决定来预测一下自己的未来,并认为对于他来说,这并 没有任何的危险性。他身体虚胖,两个肩膀上满是肥肉,鼻头耷拉着,穿一身又肥 又大的西服。他被视为美国宇宙计划的支持者,他认为,俄罗斯和美国各自发展自 己的航天计划,这对于人类来说是不合算的。他主张俄美合作尽早建造一座太空城, 与那座太空城相比,国产的“和平” 号空问站就只是一个老式的小村庄。 航天学家面带老人那种松弛的笑容,向魔法师伸出了他那只肥胖的、湿漉漉的 手掌,他的手掌上布满了一道道脏兮兮的纹路,就像是钉子划出来的印痕。 “那我的未来怎么样呢?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上?”航天学家张开那张湿漉漉的 嘴巴,语音含混地说道,与此同时,他抬起那双牛眼,盯着高空,在那里,在没有 空气的蓝色空间里,一颗颗看不见的人造卫星、探测器和空间站在不停地飞行,在 它们中间,俄罗斯的那个空间站就像一只银色的蝴蝶,在太空中翱翔。“您认为我 的未来在哪里呢?” “在水底。”这个身穿粉红色燕尾服的奇人并没碰航天学家的手,就开口回答 道,在他的燕尾服口袋里,露出一张花色为“梅花”的纸牌来。 众人交头接耳,因为这个离奇的回答而惊诧不已。 别洛谢尔采夫突然也想伸出手去,体验一下让那位魔法师触摸手腕的感觉,感 受一下许多有毒的细针扎进皮肤时那种带有快感的疼痛。于是,他便能得知,在前 方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一张吊着盐水瓶的病床,或者是一颗突然打来的子弹, 那是一位躲藏在阁楼里的狙击手打出的,这颗子弹中止了“斯瓦希里”的危险游戏。 或者是凄凉的晚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看着冬天里暗淡的窗户,脑中是一些不 连贯的忧伤思绪。他已经向前迈出了一步,已经伸出了手掌。但是,兴高采烈、举 止蛮横的阿斯特罗斯却抢到了他的前面。阿斯特罗斯那丰满的嘴唇里似乎冒出了一 个彩色的肥皂泡。 “先生,我要请您到我的电视台去。报酬是五十万美元。 但是在此之前,您得给我看一看我的未来。“ “您拥有美元、钻石的珠宝,”魔法师懒洋洋地回答,“您喜欢贵重的饰物。 今天您就将得到一份出色的礼物。” “什么礼物?”信以为真的阿斯特罗斯好奇地问道。 “手镯。”预言家疲惫不堪地回答,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看阿斯特罗斯,想挤 出好奇的观众围成了那个圈子。阿斯特罗斯捋起外衣和衬衣的袖口,把他那健壮的 手腕展示给大家看,一副缀满钻石的手镯也许今天就将套在这只手腕上。听到这个 预言,别洛谢尔采夫感到非常恐惧。他看着阿斯特罗斯那只宽厚的、显出几道青筋 的手腕,几分钟之后,一副手铐就将铐住这只手腕。 “魔法师,你这位诸神的宠儿,请你告诉我,我的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事情,我 是否会死去,以便让我身边的那些敌人感到开心?”“小留声机”已经喝得差不多 了,他端着一杯他爱喝的“加缪”牌酒,忸怩作态,情绪激动,两只眼睛直挤,其 神情和十年前他走上代表大会讲台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他伸手挡住了意欲离开的 预言家,要预言家再看一看自己。“先生,我未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 “你将死于你的‘加缪’酒。”预言家声音很轻地说道,然后,他便带着那双 鼓出来的眼睛和那张皮包骨头的面庞消失在了人群中,瘦骨嶙峋的驼背上挑着一身 粉红色的燕尾服。 别洛谢尔采夫又一次因为这具有反常现象的险恶现实而感到了恐惧,而他自己 就是这些现象的诠释者和主宰者。 “小留声机”走进廊桥的深处,那里聚集着很多人。他越走越远,扎列茨基不 知从什么地方跑到了他的身边。他跟在“小留声机”的屁股后面颠来跑去,走向远 处的隔间,在那里,一架摄像机已经支在三脚架上,摄像师身穿一件有着许多口袋 的背心,就像一头奇怪的有袋类动物,他正在等着开始拍摄。“小留声机”和扎列 茨基边谈边走。阿斯特罗斯也走到了他俩的身边,并带来了一个愚蠢的玩笑,听了 他的笑话,“小留声机”像年轻人一样声音嘹亮地笑了起来。身穿黑衣的格列奇什 尼科夫在他们身边出现了一下,然后又不见了。这条玻璃廊桥就像一片水晶湖泊, 其上飘荡着一条条载着太太和男伴的游船,突然,充斥在这玻璃廊桥中的时间一下 流进了一段狭窄的河床,激起了一阵湍急的黑色波浪。 别洛谢尔采夫听到了“小留声机”那怒气冲冲的、已不太清醒的声音。 “是的,我要当众说出一切……国家应当记住自己的英雄……我要把他的阴谋 诡计全都公之于众……当时,在我担任圣彼得堡市长的时候,我曾下令调查他的活 动,怕他那些活动会给我的脸上抹黑……是的,大笔大笔的美元被偷运过了芬兰边 境……还有有色金属贸易……还有贩卖儿童的活动,那种活动的确形成了工业化的 规模……” 他们走进那个树木掩映中的隔间,摄像机镜头从树丛间伸了出来,就像是枪筒。 看到摄像机,“小留声机”更兴奋了。 他喜欢摄像机,喜欢摄像机上那诱惑人的镜头、闪烁的信号灯和白色的照明灯 光。他喜欢那些让他成名的电视采访。他喜欢这些连续不断的关注的水流和荣誉的 浪潮,他在其间畅游,那些波浪也在不停地搓揉他,把他打磨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 此刻,他又一次身处众人关注的中心,他因此而非常开心。他又重新赢得了他 的敌人和嫉妒者想从他身上夺走的荣誉和知名度。 “怎么样,我们开始工作吧?”他迫不及待了,便下命令式地对摄像师说道, 以便让聚集在周围的那些好奇的观众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上 衣,捋了捋鬓角。阿斯特罗斯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扎列茨基讨好地掸了掸他的肩 膀,掸去了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 “开始吧?”他问摄像师。 就在这时,一位身材匀称、相貌酷似古希腊人的侍者走了过来。他手上端着一 个圆圆的、像太阳一样闪着光芒的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杯酒,它孤零零的,就像 是林中空地上的一朵小花。这朵小花是不能不采的。这杯好看的“加缪”牌法国酒 是不能不喝的。 “你们太客气了!”“留声机”用一个舞台动作端起酒杯,并向周围的观众和 开始转动的摄像机躬身致意。他把那杯酒一饮而尽。酒杯还在他的手中颤动,可他 的脸却已经涨得通红,似乎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过多的血仿佛要胀破脑袋。 两只眼睛也鼓了出来,就像是深海鱼类那样。眼中的血管也破裂了。当着正在 拍摄的摄像机,他手中的酒杯跌落了,他也扑通一下倒在地上,倒在围观者的脚边。 在一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传遍了整座廊桥的尖叫,尖叫很快就转变成了疯狂 的哭嚎。这是“小留声机”的妻子在哭嚎,此刻,她已经不是妻子、而是寡妇了, 她俯身面对“小留声机”,解开了他扎着领带的衬衣,衬衣后面露出了苍老的胸膛、 苍白和胸毛和一枚马耳他骑士团的十字小勋章。 一阵恐惧的波浪掠过了整座廊桥。人们拥向这边,在这边,停止呼吸的“小留 声机”躺在地上,周围是摔得粉碎的酒杯,悲伤的寡妇在他身边哭泣。得知此事的 市长,迅速地冲向事发地。庆典变成了一场悲剧。一个喜庆的节日变成了可怕的死 亡。这个死亡使他的创意暗淡下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阴影。他想到,明天的电视 节目上一定会播放死去的“小留声机”,也会播放他这位制造出了光电音乐效果、 高举着香槟酒杯的市长。恶毒的评论员们会暗示,这个死亡对谁有利。他们会含义 深刻地举出一些史实,说王公们曾被邀请到金帐汗国去做客,然后便在那里被杀害 了。他们还会谈到莫斯科市长和彼得堡市长从前的较量。这是一次失败,一次彻底 的失败,在此之后,就很难想象与总统见面的事情了。 他分开围在死者周围的人群。他俯下身子,确信那颗高贵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易 腐的身躯。“小留声机”那半张的嘴巴里冒出了一个红色的泡沫。 “医生在哪儿?……快叫救护车!……快叫急救人员! ……“市长无援地喊道,他也清楚,躺在地上的”小留声机“需要的已不是盐 水瓶,而是掘墓人的铁锹。”快去叫我的私人医生沙皮罗!……“ “太不幸了!”站在这里的阿斯特罗斯叹息道。“一分钟之前他还身体健康, 感觉很好!” “医生到底哪里去了,真见鬼!”扎列茨基凶狠地喊道。 “什么都想到了,有婆罗洲的龙虾,有非洲的芒果树,有巴黎妓院的姑娘,可 是却没有医生!……这些白痴!……” 桥外的滨河街上,闪烁着一串紫色的车灯,一队汽车飞快地驶向上桥的楼梯口。 “终于!……医生来了!……”人群纷纷后退,让出一个空空的过道,一队身 穿自大褂、带着手提箱和担架的医生应该出现在这个过道中,一边奔跑,一边掏出 注射器和其他抢救用具。可是,在这个空空的过道中,在那些树木和盛装的女士们 之间,出现的却不是身穿白衣的医生,而是一些全身黑装的人,他们都戴着面罩, 只露出几道粉红色的裂缝,裂缝中是一双双闪亮的眼睛。他们脚下的皮鞋嘎嘎直响, 手上端着沉甸甸的冲锋枪,飞快地走过长廊,撞翻了那些栽有热带树木的木桶,来 到了躺有死者的地方。这队人马中的四个人发出嘶哑的、吓人的吆喝声,向阿斯特 罗斯和扎列茨基扑了过去,粗鲁而又灵巧地扭住他俩的胳膊,在他俩的手上铐上了 锃亮的手铐。他们高高地架起被铐人的胳膊,阿斯特罗斯的衣服袖子被扯破了,扎 列茨基由于疼痛,发出了一声纤细的、像鸟叫一样的呼喊。那四个人粗鲁地架着他 俩,朝出口走去。另一些头套面罩的黑衣人,则瞪着眼睛,端着子弹上膛的冲锋枪, 在用枪筒驱赶众人。他们向后退去,从黑色面罩中透出来的红色嘴巴冒出阵阵热气。 他们的脚掌踩断了倒在地上的异国树木的树枝。 这一切持续了几分钟。遭受打击的市长张着嘴巴,被吓得发紫发胀的舌头也拖 了出来,他喃喃说道:“怎么回事?……是谁的过错?……我离得老远,什么也没 看见!……” 被冲锋枪吓住的来宾们纷纷躲避,紧贴在廊桥的玻璃墙壁上,就像是那些飞入 房间的小鸟。一个女士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用拳头砸着透明的玻璃,想跳到夜色中 的河流里去。 等一切都稍稍安静了一些,女士们惊慌地依偎到自己男人的身边,有人用手机 叫来警卫,“小留声机”的尸体也被抬到了栽有树木的木桶后面,市长竭力想恢复 自己那种抖擞的、威严的声音,他大声地对一个拿着手机的人喊道:“给安全局长 打电话,赶快!”然后,廊桥上又出现了一片不牢靠的寂静,——就在这时,桥外 的滨河道上再次闪现出了天蓝色的警灯。 众人都退后一步,等待那些像魔鬼一样的黑衣人闯进来。 可是,走进廊桥的并不是那些黑衣人,而是“代表”,他迈着轻盈、抖擞的脚 步,像跳舞一样,脚步几乎没沾到地面。他走在灯火通明的廊桥上,举止灵活,面 带和蔼的微笑,能给人以安全感和希望。“女儿”快步迎向这个充满力与美的灿烂 笑容。 就在他俩相互接近的时候,不知是谁下达的命令,一阵雄壮、嘹亮的音乐猛然 响起。在玻璃墙壁的外面,在莫斯科空旷的蓝色夜幕中,在克里米亚大桥上,“总 统桥”几个大字一下亮了起来,它流光溢彩,庄重热烈,在河面上留下了一道银色 的倒影。“代表”和“女儿”相互走近了,“代表”向“女儿”伸出了手,“女儿” 则挽起了“代表”瘦削的肘部。他俩一起向前走去,就像是在跳小步舞,众人热烈 鼓掌,在为窗外那几个闪亮的大字而欢欣鼓舞。只有市长显出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耷拉着无力的双手,就像是一头被开膛破肚的牲口,被吊在钩子上,在传送带上来 回摆动。 一天之后,别洛谢尔采夫被叫到了“基金会”,格列奇什尼科夫在那里等他。 他觉得,办公室里的线条、桌椅的轮廓、对称的轴心和窗框的比例,似乎全都改变 了,凸了出来,就像是一幅用长焦镜头拍出来的照片。办公室的空间被扭曲了,地 板和天花板也不再是平行的了。格列奇什尼科夫坐在那里,额头显得很平很扁,两 个嘴唇不自然地分开了。也许,在别洛谢尔采夫那负载过多的脑袋中,血管胀大了, 视觉中心变形了;也许,在这里,在这个“基金会”里,由于某种来历不明的地球 物理学上的反常现象,一阵歪曲一切的波浪涌了过来,揉皱了空间。 “昨天的那场戏你觉得怎么样啊?一幕精彩的演出。这就叫新的导演艺术!胜 过斯丹尼斯拉夫斯基!胜过梅耶荷德!一场带有古希腊合唱队和意大利假面喜剧成 分的‘斯瓦希里戏剧’!……”格列奇什尼科夫笑了起来,他的脸像是被压扁了, 他仿佛在一个疯狂的离心机中急速地旋转。 别洛谢尔采夫感觉到一种压力,在为摆脱导弹的跟踪而急速转向的直升飞机上, 常常能感觉到这样的压力。 “阿斯特罗斯被关在列福尔托沃,就像是被俘的拿破仑。 他很傲慢,难以接近,两手抱在胸前,拒绝和调查人员说话。 他甚至还啐了布拉夫科夫一口。不过,扎列茨基却很识时务,他痛哭流涕,苦 苦地哀求。他同意让出三分之一的财产。对此,科佩伊科回答他说:“我们会从您 的财产中给您留出一部分的,它足够您向看守订购卫生纸的了……”‘窗外的红场 非同寻常地鼓了起来,就像一个癞巴巴的金属球体那圆形的表面,克里姆林宫四周 的那些高塔在这个球面上也弯曲起来,倒向四面八方。仿佛,那种产生出了离心力 的旋转,把广场上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甩了出去,空旷的石头地面泛出冷冷的光泽。 “寡头们巨大的财产,那些不动产、有价证券、油田、电视帝国、报纸、中介 公司和银行,全都成了我们的财产。科佩伊科和布拉夫科夫所进行的秘密工作,就 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斯瓦希里计划’的参与者成为寡头公司的真正所有人。你也是 参与者之一。你也有一份……” 别洛谢尔采夫发现,窗外的圣瓦西里大教堂的穹顶也与往日不一样了,显得很 奇特。那些参差不齐、鳞次栉比的穹顶似乎变换了位置:一些穹顶高高地突起,就 像是印度王公的缠头;一些穹顶倒了过来,就像扎波罗热人的圆锤;另一些穹顶则 像一种神秘的块根植物,几乎隐去了身影,只现出一个红色和金色相间的薄片。就 是从那里,从那些位移的穹顶中,产生出一种扭曲空间的力量,它压弯了办公室里 的线条,分开了格列奇什尼科夫的嘴唇,把房间里的物件拉向自己身边。一瓶白兰 地,几只酒杯,摆着柠檬的小盘子,都在打算离开桌子,穿过窗户,飞向那些磁铁 似的穹顶。 “如果你愿意,就把西伯利亚油田的股份拿去吧……那些铝厂的股份也利润丰 厚……那个遍布欧美的加油站网络也能带来滚滚财源……阿斯特罗斯电视公司的广 告业务要超过扎列茨基的电视公司,可是后者已经开始收购外地的电视台,那里的 广告市场更大……此外,我们还建议你在一家很有实力的银行里担任董事会主席, 通过武器贸易和核技术贸易赚来的钱,都会存人这家银行……你在‘斯瓦希里计划 ’中表现出色。你应该得到自己的那一份……” 圣瓦西里大教堂像一个星系,星系中的天体在运行轨道中排成一列,形成一次 “天体检阅”。它们构成一种引力,这种引力一次次地增大,形成一种无形的万有 引力。这种万有引力破坏了宇宙的稳定,导致了地壳的扭曲和开裂,使大陆发生了 漂移,引起了巨大的地震和海啸,可以听见,红场正在嘎嘎作响,广场上的石块相 互挤压,高塔的基础也暴露了出来。 “在我答应与你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股份的事情,”别洛谢尔采 夫说道,他感觉到,穹顶的引力场在干扰嘴唇的运动,舌头似乎是在混凝土浆里摆 动。“我想的是伟大的复兴,想的是伟大的变革,你们当初也谈到了复兴和变革。 可是如今,领土的重新统一和苏联的复兴究竟在哪里?哪怕有一些征兆、有一些最 初的政治进步也好啊,可它们究竟在哪里?” “空间上的帝国不存在了。世界在因为交通要道和输油管道而相互争夺。欧亚 大陆上的所有交通要道都经过俄罗斯,也就是北方海路和横贯西伯利亚的道路。其 他的民族必须先步出他们那些乡间土路,然后才能走上俄罗斯这些跨越大洲的通道。 说到输油管道,我们会买下一长条带状土地,用以铺设管道。俄罗斯扔掉了多余的 国土,扔掉了那些大量繁殖的多余民族。我们再也不用去养活那些子女甚多的乌兹 别克家庭了,我们要去关心俄罗斯妇女的生育问题。苏联的复兴并不急迫……”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他最后的幻想和希望全都破灭了。 这些幻想存在于其间的那个世界,被一把巨大的犁翻开了。 陆地翻转了,翻得底朝上。南北两极也挪了位置。河流冲进新的河床。山脉塌 陷了。平原隆起鼓包。海岸线也变换了模样。在这个新的世界中,在这些新的国家 和都市中,他别洛谢尔采夫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位置。 “你说过,要把政权归还给人民,要把苏维埃归还给国家,这个国家已经被‘ 傀儡’摧毁了,在他九三年炮轰国会的时候。 口' 是如今,这些归还的征兆在哪里呢?“ “这样的征兆是不会出现的。人民当家做主。这是列宁身边那些聪明的专制者 们虚构出来的一个假象。人民是远离政权的,对政权是无动于衷的,这一点在九一 年和九三年都先后得到了充分的表现。人民没有对起义者表示支持,他们转身离开 了燃烧的议会大厦。问题不在于人民当家做主,而在于,领导集团要具有民族目的, 其发展计划要具有民族特色……” 窗外的那些教堂穹顶,其边缘相互重叠,就像许多个升上天空的彩色月亮。 “你们答应过,要剥夺银行家们的财产,没收寡头们的金钱,把财富归还给人 民。你们许诺的国有化在什么地方?人民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获得石油、铁路和钻石?” “人民对所有制的形式是无所谓的。他们只想劳有所得。 如果寡头给他们涨了工资,他们就会感激他,如果国家稍稍拖欠了他们的工资, 他们就会诅咒国家。只要能使生活水平得到提高,人民情愿把柯林斯堡(加单林格 勒的旧称。)还给德国,把千岛群岛和萨哈林岛还给日本。你提到的那些财产,将 被集中到一些具有民族意识的企业家和银行家的手中,他们正在阻止犹太资本在俄 罗斯的扩张,保障民族经济的独立自主……“ 别洛谢尔采夫明白,自己的事业已经失败了,他被人欺骗了。他们用一些信誓 旦旦的话诱惑了他,他们猜透了他的幻想,利用了他的经验和智慧,如今,他们向 他坦白了这个残酷的真相,并要他接受它。如果他拒绝接受这个真相,试图起身离 开,那么,他就会被无声的机枪所击中,在大教堂那些葱头状的穹顶里,几乎可以 看到那些黑黝黝的枪口。 “你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也累得够戗。”格列奇什尼科夫怀着感激之情和朋友 般的同情看着别洛谢尔采夫。“你去休息休息吧。要是愿意,你就去肯尼亚,去捉 几只热带蝴蝶。你也可以去塞舌尔,去那里游游泳,欣赏欣赏皮肤黝黑的当地女人 的美貌。你如今是个富人了,可以随心所欲了。你还可以去你心爱的普斯科夫城, 在那里让你的心灵喘喘气。” 别洛谢尔采夫感到,这是要把他打发走。他们猜透了他内心的慌乱和不安,猜 到他有可能表现出抗拒,有可能情绪发作。“斯瓦希里计划”的新阶段已经制定好 了,其中已经没有他别洛谢尔采夫的位置了。他们要赶走他,免得他碍事。 别洛谢尔采夫走到窗户边,看着克里姆林宫四周的高塔。 在窗外的石头路面上,响起一阵发动机的轰鸣,一个奇怪的装置冲了过来。这 个像汽车一样的装置向前开来,它有四个轮子,排气管里冒着黑烟,它装有一个飞 机尾翼,尾翼上绘有红星,机身上鼓出两个不大的翅膀,这使它更像一架歼击机了。 机身四周描有一道红线,还有许多星星,它们表示在战斗中击落敌机的数量。 当这个装置沿着宣谕台从窗边驶过,可以在它的侧面清楚地看到一幅金色和红色相 间的圣母像。驶过宣谕台,这架装置猛地拐了一个弯,向斯巴斯基门冲去,于是, 在它的另一侧面,又看到了一幅金色和红色相间的斯大林画像。 在挡风玻璃的后面,可以看到一位戴着头盔和墨镜的驾驶员。 别洛谢尔采夫认了出来,这个降落到广场上来的奇怪装置,就是尼古拉。尼古 拉耶维奇的那辆“莫斯科人”,它变成了一架飞机,它的尾翼在石头路面上剧烈地 抖动,翼面反射出镜子般的光芒,散热器上装有一个珠光闪闪的“胜利勋章”,先 知就坐在方向盘后面,装扮得就像一位天国的战士。几辆警车从广场的不同方向迅 速地横切过来,但空中战士仍驾驶着自己的装置向目标冲去,那些落后的追踪者已 没有希望追上他了。 广场上方的天空上漂浮着彩色的云朵。广场上的石头路面泛着斑斓的色泽,就 像是蝴蝶的翅膀。那架飞机的目标,就是那条巨蛇盘踞的地方,它的鳞片闪着彩色 的光亮。那条毒龙盘成肿胀的一圈,缠住了高塔和城墙,压迫着钟楼和教堂。 堵死了各扇大门。先知的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祷告,还是在唱一首卫国战 争时期的歌曲,他驾驶着装满炸药的汽车,冲向毒蛇的心脏,冲向它喘气的大嘴, 冲向它环状的、长满花纹的后背,给它致命的一击。 别洛谢尔采夫看见,汽车冲到了广场上那个无形的目的地,停了下来,接着, 就响起了一声爆炸声。强烈的爆炸炸碎了汽车的外壳,炸飞了尾翼和车门。在那阵 有毒的浓烟中,只见驾驶员从车里摔了出来,动了一下,就昏死过去了。几辆“伏 尔加”警车从两边夹击上来,几名警卫跳下车,穿过烟雾,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 奇冲了过去。 别洛谢尔采夫大喊一声,离开窗口,冲出了面向宣谕台的门洞。他向斯巴斯基 塔跑去,在那边,汽车的残骸还在燃烧,其问躺着昏迷过去的驾驶员那瘦小的身体。 十余名警卫人员围在他周围,像是在揍他,又像是在灭他身上的火。 “站住!……往回走!……证件!……”几名警卫挡住了别洛谢尔采夫的去路。 他们用有力的双手架住他的胳膊,看了看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证件。远远地,他看 见了爆炸发生地,汽车的残片飞散出来,形成一道黑色的圆圈。从那个被爆炸震倒 的脆弱躯体上,冒出一道青烟,有人吊起了那辆轻型汽车。 “见他的鬼。又是一个神经病。” 一名警卫冲那辆被拉走的汽车点了点头,把证件还给了别洛谢尔采夫。别洛谢 尔采夫没有返回“基金会”,他在莫斯科夜空中彩色灯光的照耀下,踏着广场上彩 色的石块,往自己家里走去。 在家里,他打开了电视机。新闻节目里说道,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恐怖分子驾 驶一辆汽车冲向克里姆林宫,在红场上引爆了汽车。这位身负重伤的“神风攻击队 员”被送到了列福尔托沃,在那里对他进行了抢救,等他刚刚恢复知觉,调查人员 就开始了调查。 另一个频道转播了在新处女墓地举行的“小留声机”的葬礼。覆盖着新土的坟 墓上摆满了鲜花。一队稀疏的“第一浪潮民主派人士”。漂亮的寡妇一身黑装,袒 露着白色大理石似的脖子和丰满、白皙的胸脯。站在她身边的是“代表”。她把脑 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无助地依偎着他,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一切都到此结束了。为了避免成为新一阶段“斯瓦希里计划”的见证人,或者, 上帝保佑,避免成为该计划的参加者,他开始装点行装,准备到普斯科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