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哥伦比亚特区华盛顿 第一章 你会认为这样的一天 会是颤栗着开始的…… 克拉丽丝·史达琳的野马车轰轰地开到了马萨诸塞大道烟酒火器局门口的坡道 上。这地方是为了节省开支向孙敏文牧师租来做指挥部用的。 突击组在三辆车里待命。指挥车是一辆伪装的厢式货车,形象破烂,后面是两 辆黑色的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的厢式货车。人员都已到齐,在洞穴样的车库里 闲着。 史达琳从自己车里取出装备包,向指挥车跑去。那是一辆肮脏的白色长头厢式 货车,两边贴着“马塞尔蟹店”的标志。 四个人从货车敞开的后门里望着史达琳到来。史达琳身材苗条,穿一身工作服, 扛着包,步履矫健,头发在荧光灯阴森的光下闪闪发亮。 “女人,总是迟到。”一个哥伦比亚特区的警官说。 负责人是烟酒火器局的特工约翰·布里格姆。 “她没有迟到——在我们得到密报之前我并没有呼她,”布里格姆说,“她准 是从匡蒂科赶来的——嗨,史达琳,把包递给我。” 史达琳迅速举起手跟他击了一掌。“嗨,约翰。” 方向盘边坐了位邋遢的卧底警官,布里格姆向他说了句什么,货车不等后门关 好就已向秋高气爽的午后世界开了出去。 克拉丽丝是侦察车上的老手,弯腰从潜望镜观察孔下面走过,在车后找了个座 位,尽可能靠近那袋重150磅的干冰,干冰是在引擎熄火之后当空调用的。 旧货车有一股洗刷不掉的阴森与汗臭,像船上的厨房。许多年来车身上贴过无 数标志。门上那肮脏暗淡的标志寿命不过30分钟,而用邦德奥补过的弹孔的寿命要 长得多。 后窗是单向玻璃,喷涂良好。史达琳能够看见后面的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 的黑色大货车。她希望不至于连续几个小时被关在货车里动弹不得。 她的脸一转向窗外,几个男警官就打量起她来。 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32岁,外形跟年龄永远一致,也永远让她 那年龄漂亮,连穿工作报也漂亮。 布里格姆从乘客座取回了他的书写板。 “你为什么老赶上这些破事,史达琳?”他嘻嘻地笑着问。 “不就因为你老点我将嘛。”她回答。 “这回是我点了你将。但是,我怎么老见到你接受突击任务。我没有打听过, 但我看是鹰岬有人不喜欢你。你应该到我这儿来干。这些都是我的人。特工马克斯 ·伯克,约翰·黑尔。这位是哥伦比亚特区警局的博尔顿警官。” 由烟酒火器局、药物管理局的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以及联邦调查局共同组 成的联合突击队是紧缩开支的结果。现在连联邦调查局学院也因为缺少经费关了门。 伯克和黑尔都像特工,哥伦比亚特区警窟博尔顿像个法警。他大约45岁,超重, 浅薄。 华盛顿市市长自从痛悔自己吸毒之后,希望给人以对毒品态度强硬的印象。他 坚持要求特区警察参加华盛顿市的每一次重大行动,分享成就,所以博尔顿就来了。 “德拉姆戈一伙今天要制冰了。”布里格姆说。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这事我知道。”史达琳淡淡地说。 布里格姆点点头。“她在河边的费利西亚纳鱼市搞了个冰毒车间。我们的人说 她今天打算制一批冰毒;晚上还要把一批存货运往大开曼岛①。我们不能再等了。” ①开曼群岛的主要岛屿,著名的黑社会洗钱场所。 结晶体的脱氧麻黄碱市面上就叫“冰”。它可以造成短暂的兴奋高潮,有致命 的成瘾效果。 毒品是药物管理局的事,但是我们在三级武器州际运输问题上也要抓伊芙尔达。 拘捕令指明她有两支贝雷塔轻型自动枪和几支麦克10,她还知道一批枪支的地点。 史达琳,我要求你全力对付伊芙尔达。你以前跟她打过交道。这几个人是支援你的。” “那么,我们的活就轻松了。”博尔顿警官说,多少感到些满意。 “我看,你最好给他们介绍一下伊芜尔达的情况。”布里格姆说。 史达琳等到货车哐哐地开过了铁轨。“伊芙尔达是会跟你们蛮干的,”她说, “她外表倒不像那么凶——是模特儿出身——可是她会跟你们蛮干。她是第戎·德 拉姆戈的寡妇。我曾经使用拘票抓过她两次,第一次是和第戎一起。 “最近的这次她手袋里装了一把9毫米手枪、三个弹仓和一个梅司催泪毒气弹, 乳罩里还有一把巴厘松刀。她现在带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次逮捕她时我礼貌地要求她投降,她投降了。但是在特区拘留所里,她 却用汤匙柄杀死了同屋的一个叫玛莎·瓦伦丁的女人。因此,你就不知道……她脸 上的表情是很难看懂的。那案子大陪审团的判决是伊芙尔达自卫。 “她逃过了拘票上提出的第一项指控,也辩掉了另外几项。有几条贩运军火的 罪名也都撤消了,因为她有几个幼儿,丈夫又在新近的普莱森特大道火并中被杀死 ——可能是斯普利夫帮的人杀的。 “我会要求她放弃抵抗的,我希望她会愿意——我们可以向她表示诚意。但是, 听着,我们既然想制服伊芙尔达·德拉姆戈,我就需要真正的支援。别只是注意我 的后面,我需要你们给她一些真正的压力。先生们,不要以为你们将看着我跟伊芙 尔达在泥里扭打。” 史达琳有一段时间总听从这些火的意见,但是现在她见得太多,非说不可,虽 然明知道他们不欢迎。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通过第戎跟特雷·埃特—克里普帮有联系,”布里格姆 说,“接受克里普帮保护。我们的人说,克里普帮在沿海销售毒品,主要是对付斯 普利夫帮。我不知道克里普帮的人发现是我们袭击时反应会怎么样,但他们只要办 得到是不会轻易越位的。” “你们得知道, 伊英尔达的HIV①是阳性,”史达琳说,“是从第戎那儿通过 注射传染的。她在被拘留后才发现,反应很激烈,当天就杀了玛莎·瓦伦丁,还跟 监狱看守打了一架。她跟你打时如果没有武器,你得有准备她向你使用任何体液。 吐口水,咬人。你要是想抚慰她,她甚至能对你撤尿、拉屎;因此,对她使用手套 和面罩都属正常程序。你把她往巡逻车里放时,如果接触她的头可得注意你的手, 头发里说不定会有针。你连她的腿也得铐起来。” ①人体免疫缺损病毒,即艾滋病病毒。 伯克和黑尔的脸越拉越长了。博尔顿警官也不高兴;他用他那胖得垂下来的下 巴指了指史达琳佩带的武器,一支很旧的政府型科尔特. 45枪,枪把上缠着一道滑 板用的带子,装在她右臀后一个雅基人②的滑动装置上。“你那东西就那么扳起击 铁带在身上走来走去吗?”他问。 ②居住在美国亚利桑纳州南部和墨西哥北部的印第安人。 “扳起击铁,锁定,每一分钟都如此。”史达琳说。 “危险。”博尔顿说。 “到打靶场我再跟你解释吧,警官。” 布里格姆插话了:“博尔顿,她曾经连续三年获得系统内部手枪比赛冠军,我 是她的教练。别为她的武器操心。史达琳,那些入质解救小组的人——维可牢①牛 仔——你在比赛中击败他们之后叫你什么来着?叫你安妮·奥克莉②?” ①一种尼龙刺粘搭链,两面相合即粘住,一扯就分开,用以替代衣服上的钮扣 等。 ②安妮·奥克莉(1860—1926),美国女神枪手。 “毒手奥克莉。”她望着窗外说。 在这辆满是男人的、带山羊骚的侦察车里,史达琳觉得难受和孤立。男人,粗 人,陈腐味,汗水味,皮革味。她有点害怕,像是舌头下垫了个硬币。她脑海里出 现了景象:她的父亲,带着烟草味和粗肥皂味,用断成平头的小刀剥着橙子,在厨 房里跟她分吃。父亲的小型轻便货车的尾灯消失,他执行夜间巡逻任务去了,然后 便被杀死了。父亲在小橱里的衣服。他笔挺的舞蹈衬衫。而她自己橱里的漂亮服装 现在也不再穿了。衣架上的晚礼服就像阁楼里的玩具一样,令人伤心。 “大约再有10分钟就到了。”驾驶员回头叫道。 布里格姆望了望挡风玻璃外,对了对表。“地形是这样的。”他说。他有一张 用魔笔匆匆画就的草图,还有一张建筑部电传给他的不大清楚的平面图。“鱼市大 楼跟沿河的商店和货仓在一排。帕斯尔街在鱼市前的这个小广场上到头,接下去便 是河滨大道。 “看,鱼市大楼背靠着河,他们设了个码头,延伸在整个大楼的背后,就在这 儿。伊芜尔达的制冰室在底楼的鱼市旁边。人口在这前面,就在鱼市的篷子旁边。 伊英尔达制毒时要把哨放到至少三个街区以外。以前她就曾经因为眼线通知,带着 毒品从水路逃掉过。因此,第三辆货车上的药物管理局正规突击队要在15点正从码 头边乘渔船进来。我们这部车可以比他们更靠近,可以在突击前两三分钟直接到达 街上那幢房子门口。伊芙尔达若是从前面出来,我们就抓住她;如果不出来,他们 在那边冲门时我们也就在这边冲门。 第二车是增援部队,7个人。我们如果不先呼 叫,他们就在15点准时进来。” “门怎么冲?”史达琳说。 伯克说话了:“如果没有声音,就撞门;要是听见枪声或炮声,那就用‘雅芳 上门’。”伯克拍拍他的滑膛枪。 “雅芳上门”史达琳以前见过使用,是一种3英寸的大剂量火药滑膛枪的子弹, 装的是细铅粉,可以摧毁门锁而不致伤害屋里的人。 “伊芙尔达的孩子们呢?在哪儿?”史达琳说。 “我们的线人见她送到日托托儿所去了。”布里格姆说,“线人对她家情况很 清楚,距离很近,就差让他们连做受都没有安全感了。” 布里格姆的无线电耳机吱吱叫了两声,他搜索了一下从后窗能够看见的那部分 天空。“他们也许只是在做业务采访。”他对着他的喉式传声器①说,然后对司机 叫道:“二队在一分钟前看见一架直升采访机,你见到什么了吗?” ①附于喉咳处,靠喉咳的振动传声的一种设备,常在周围噪声可能还没话音的 场所使用。 “没有。” “他们最好是在报道交通。咱们做好战斗准备吧。” 像这样的大热天,要靠150磅干冰在铁皮货车里保证5个人凉爽是办不到的,特 别是大家都穿着防弹衣的时候。博尔顿举起双臂展示着防弹衣汗迹跟雨淋的水迹不 同。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她的工作服衬衣里缝有垫肩,用以承担凯夫拉尔①背心的 重量,那分量简直像前胸后背各加了一块陶瓷板,大约真能防弹。 ①凯夫拉尔,纤维B,一种质地牢固重量轻的合成纤维。 惨痛的经验给了人教训:那背上的板子很有价值。率领一支你并不了解的、训 练程度参差不齐的队伍去执行破门而入的任务是非常危险的。你在前面冲锋时很可 能被友好的子弹打断了脊梁骨——如果那队人马胆战心惊、没有经验的话。 第三辆货车在距离河边两英里处放慢了速度,让药物管理局的突击队下车到接 头地点去上渔船;此时后援车也和白色伪装车拉开了一段谨慎的距离。 邻近的地区越来越破烂了。三分之一的建筑物上钉着木板;烧毁的汽车靠在破 旧的车上,停在街沿边。年轻人在酒吧和小市场前面闲逛。孩子们在人行道上围着 一个燃烧的草垫玩。 如果伊芙尔达的眼线在外面,就准是混在路边的普通人里。饮料店附近、超级 市场的停车场里都有人坐在车里聊天。 一辆低底盘、车篷可以折叠的黑斑羚车在车辆稀少的路面上开了过来,跟在货 车后慢慢走着,车上载着四个年轻的非洲裔美国人。这几个驾低底盘车兜风的人从 车厢前跳到了街沿上,为路过的姑娘们跳起舞来。车上的立体声音响震得金属板嗒 嗒地响。 史达琳从后窗的单面镜可以看出:折篷车上那几个年轻人并不构成威胁。克里 普帮的“炮舰”往往是强有力的最大型轿车或是旅行车,后门开着,坐着三四个人, 很旧,很容易混进周围的环境里消失掉。你如果头脑不清醒,一辆别克车载满篮球 队员也可能看上去险恶。 他们遇到红灯停下时,布里格姆取下了潜望镜口的盖子,拍了拍博尔顿的膝盖。 “向周围看看,看人行道上有没有当地的重要人物。”布里格姆说。 潜望镜的接物透镜藏在车顶的换气扇里,只能看到两侧。 博尔顿让潜望镜转了一圈,停下了,揉了揉眼睛。“马达转着,潜望镜抖得太 厉害。”他说。 布里格姆用无线电跟船上的突击队核对了一下。 “他们在下游400米处,马上 靠近。”他对车里的队伍重复了刚听见的话。 货车在距离帕斯尔街一个街区处遇见的红灯,正对着市场停了好像很久。司机 仿佛是在检查他右边的后视镜,转过身子从嘴角对布里格姆说:“好像没有多少人 买鱼,看我们的了。” 绿灯亮了。 下午2点57分,破旧的伪装货车在费利西亚纳鱼市前街沿边一个有 利的地点停下,距离3点只有3分钟了。 司机拉下手闸时,他们听见活面棘齿轮的声响。 布里格姆把潜望镜让给了史达琳。“检查一下。” 史达琳用浴望镜扫视了一下建筑物正历。人行道边的帆布阳篷下,货摊上和冰 块上的鱼闪着光。从卡罗来纳岸边送来的啮龟被花哨地分成了几类,放在刨平的冰 面上;筐子里螃蟹腿乱晃着;桶里的龙虾在彼此的身上爬着。聪明的鱼贩子把湿润 的垫子搭在大鱼眼睛上,让它们保持明亮,等黄昏那拨加勒比海血统的精明主妇来 用鼻子嗅,眼睛看。 外面,洗鱼台洒出的水花在阳光里扬起一道彩虹。一个前臂壮实的拉丁血统汉 子在那儿优美地挥舞着弧形的刀,剖着一条大力鲨,然后用手捏紧水管,对准它狠 狠地冲。带血的水往阴沟里冲去。史达琳能听见水从自己车下哗哗流过。 史达琳看着驾驶员跟鱼贩子谈话并问了他一个问题。鱼贩子看了看表,耸耸肩 指了指一个当地的吃饭地点。驾驶员对着市场东指西指,跟他谈了一会儿,点燃了 一支香烟向饮食店走去。 市场里的音箱播放着《拉马卡雷纳》,声音很大,史达琳坐在车里也能听见。 这曲子她以后一辈子听到心里都会难过。 那道重要的门在右边,是双扇门,铁铸的门框,有一级水泥台阶。 史达琳正准备放开潜望镜,门开了,一个魁梧的白种男人走了出来,身穿白色 夏威夷衫和矮帮便鞋,胸前挂个提包,一只手放在提包后面。一个结实的黑人跟在 后面,拿了一件雨衣。 “抬头看。”史达琳说。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在两人肩后走来,隐约可见,奈费尔提蒂①式的脖子,漂 亮的脸蛋。 ①公元前14世纪埃及王后,支持其夫阿克那顿国王进行宗教改革,以半身彩色 石灰石雕像而闻名。 “伊芙尔达从两人背后出来了,那两人好像想带了毒品溜掉。”史达琳说。 布里格姆接过潜望镜时史达琳来不及让开,被碰了一下。史达琳取出钢盔戴上。 布里格姆在无线电上说话了。“各队准备,摊牌,摊牌。伊芙尔达从这边出来 了。行动。” “尽可能平静地让他们趴下,”布里格姆一拉防暴枪滑盖说,“小艇在30秒之 内到达。咱们动手。” 史达琳第一个下了车。伊芙尔达辫子一甩向她转过头来。史达琳注意力集中在 她身边那两个人,急忙拔枪大叫:“你们俩,趴下,趴下!” 伊芙尔达从两人之间走了出来。 伊芙尔达带了个婴儿,用婴儿包挂在脖子上。 “等一等,等一等,我们不惹事,”她对身边的男人说,“等一等。”她泰然 自若地大踏步走来,把婴儿举到背带所能容许的最高处,婴儿毯搭了下来。 还是给她让条路吧。史达琳摸索着插上枪,伸出双臂,张开手。“伊芙尔达! 别抵抗,到我这儿来。”史达琳后面一辆V型8缸汽车吼了起来,轮胎嘎吱直响。史 达琳无法转身。做好支援。 伊芙尔达不理睬史达琳,向布里格姆走去,麦克10从毛毯后开火瞬;墨儿毛毯 飘动着。布里格姆倒下了,面罩上溅满了鲜血;魁梧的白人扔掉了提包。伯克一见 他晃出连发手枪,急忙用自己伪枪射出了一团“雅芳上门”无害的铅沙。他想再拉 滑盖已经来不及,大个儿一梭子弹横扫在他防弹背心以下的腰上,然后又向史达琳 转过身来,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开枪,史达琳早已从枪套抽出手枪,对准他的呼啦衫 中心连开了两枪。 史达琳背后又有枪声传来。那结实的黑人扔掉了武器上的雨布,一猫身子钻回 了大楼。史达琳背上仿佛狠狠挨了一拳,身子往前一扑,几乎闭过气去。转身一看, 大街上克里普帮的“炮舰”正对着她。那是尸辆卡迪拉克轿车,窗门大开,两个射 手在侧面的车窗里像印第安夏延人一样坐着,越过车顶射击。第三个人则从后座上 开着枪。火光和烟雾从三枝枪口喷出。子弹吱吱地刺破了她周围的空气。 史达琳钻到了两辆停靠的汽车之间,看见伯克躺在路上抽搐着。布里格姆躺着 不动,血从他的钢盔里往外流。黑尔和博尔顿从街对面不知什么地方的汽车夹缝里 射击着。那儿的汽车玻璃被打成了碎片,往街面上当啷啷地掉。从那辆卡迪拉克里 压制着他们俩的自动武器射中了一个轮胎,轮胎爆了。史达琳一条腿踩在流着水的 阴沟里,抬头盯着。 两个射手坐在车窗里越过车顶开火,驾驶员用空出的手打着枪,后座里的第四 个人推开了门,把抱着婴儿的伊芙尔达往车里推,伊芙尔达手里提着提包。几个人 同时向街对面的博尔顿和黑尔射击着。卡迪拉克的两个后轮冒起烟来,开始滑动。 史达琳站直了身子,一甩手枪,打中了驾驶员的太阳穴;她又对坐在前窗的射手开 了两枪,那人向后倒了下去。她卸掉. 45的弹仓,弹仓尚未落地,第二仓子弹已经 叭地上了膛,眼睛仍然盯住汽车。 那卡迪拉克滑过一排停靠的车,横过了路面,嘎嘎响着向那排车冲去,停下了。 此时史达琳已在向卡迪拉克走去。一个射手还在卡迪拉克后窗里,眼神慌乱, 双手推着车顶,胸口被夹在了卡迪拉克和一辆停着的车之间。枪从车顶掉下,空着 的手从附近的后窗边露出。一个头扎蓝色扎染印花头巾的人举起双手跑了出来,史 达琳没有理他。 她右边又有人开枪,奔跑的人向前一扑,脸贴近地面,想钻到一辆车底下。史 达琳头上有直升机螺旋桨的嗡嗡声。 鱼市有人在叫:“趴着别动,趴着别动。”人们直往柜台下钻,剖鱼台边没人 理会的水管朝天喷着水。 史达琳朝卡迪拉克车走去。车后出现了响动,车里也有响动,车摇晃起来,婴 儿在里面尖叫。枪声,车的后窗碎了,窗玻璃往车里哗啦啦直掉。 史达琳高举起手,没有转身,只叫:“别打了,别开枪。小心大门,跟我来, 警惕鱼店的门。” “伊芙尔达,”车后有动静,婴儿在车里尖叫,“伊芙尔达,从车窗里伸出手 来!” 这时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下了车,婴儿尖叫着。《拉马卡雷纳》还在鱼市的扬 声器里砰砰地奏响着。伊芙尔达出来了,向史达琳走了过来,低垂着美丽的头,双 手裹在毛毯里,搂着婴儿。 伯克在她俩之间的街面上抽搐,现在血流得太多,动作小了些。《拉马卡雷纳》 伴随着伯克抽搐的节奏。一个人弯下身子跑到他面前躺下,往他伤口上加压止血。 史达琳用枪指着伊芙尔达面前的地下。“伊芙尔达,露出手来,请快点,露出 手来。” 婴儿毯下面鼓了出来,长辫子黑眼睛像埃及人的伊芙尔达抬头望着史达琳。 “啊,是你呀,史达琳。”她说。 “伊英尔达,别乱来,为孩子想一想。” “咱俩就拼了这两摊血吧,婊子。” 毛毯一掀,空气一闪,史达琳一枪打进了伊芙尔达的上唇,她的后脑炸开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史达琳自己也坐了下来,脑袋边;阵剧烈的刺痛,叫她喘不 过气来。伊芙尔达坐到了路面上;身子向前俯在脚上,血从嘴里往外流,淋了婴儿 一身。婴儿的叫喊被她的身子压住了。史达琳爬到地面前,解开了背带上滑唧唧的 扣箍,从伊芙尔达的乳罩里取出巴厘松刀,不用看便打开刀,割断了婴儿身上的背 带。婴儿满身鲜红,滑溜溜的,史达琳抱起来很吃力。 史达琳抱起孩子,痛苦地抬起目光,看见了鱼市那股向天空喷去的水,便抱着 满身鲜血的婴儿往那儿走去。她匆匆推开台子上的刀子和鱼内脏,把孩子放到案板 上,把水管对准孩子用力喷去。黑孩子躺在白案板上,周围是刀子、鱼内脏和鲨鱼 头, 身上的HIV反应阳性的血被冲洗掉了。史达琳自己流下的血也滴在孩子身上, 和伊芙尔达的血混合在一起,同样被咸得像海水的水冲走了。 水花四溅,水花里那象征上帝应许的嘲弄的彩虹,是一面闪光的旗帜,招展在 上帝那盲目的铁锤的伟业之上。 史达琳没有在小男孩的身上发现伤口。 扩音器里 《拉马卡雷纳》还在砰砰地奏响,摄像机的灯光—闪一闪地亮着,直到黑尔把摄像 师拖到了一边。 第二章 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城工人阶级居住区的一条死胡同。温暖的雨后秋夜,半夜刚 过,暖空气在冷气流前不安地逃着。一只蟋蟀在湿土和树叶的气味里奏着曲子。巨 大的震动传来,蟋蟀停止了演奏,那是汽车闷沉沉的轰隆声。是辆装有钢管保险杠 的5公升野马车。 那车开进了死胡同,后面跟着一辆联邦警官的车。两辆车开到两 层楼的整洁楼房前,在汽车道上停下了。野马空转时颤抖了一下。引擎静止之后, 蟋蟀小作观望,又奏起了曲子——那已是它霜冻前的最后一次演奏,也是平生的最 后一次演奏了。 一个穿制服的联邦誓官从驾驶员座位上下了野马,绕过车头,为克拉丽丝·史 达琳开了门。史达琳下了车,她耳朵上裹着绷带,用白色的束发带固定着。她没有 穿衬衫,只穿了件绿色手术服,橘红色的甜菜碱染红了她露在衣领外的脖子。 她带着一个私人用品拉链锁提包——一串钥匙、一点钱、一个联邦调查局特勤 人员证件、一把快速上膛枪、五发子弹、一小罐梅司催泪毒气。跟拉链锁提包一起 她还拿着一根皮带和一个空的皮枪套。 警官把汽车钥匙递给了她。 “谢谢,鲍勃。” “你需要我和法隆进屋陪你坐一会儿吗?或是让我把桑德拉给你找来?她没有 睡,还在等着我。我带她来坐一会儿吧,你得有人陪陪……” “不需要,我现在就进去。阿篱莉亚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谢谢你,鲍勃。” 警官和他的伙伴进了等候着的车,他看见史达琳安全进了屋,便开走了联邦公 务车。 史达琳屋里的洗衣间暖烘烘的,有一股纤维柔软剂的香味。洗衣机和烘干机的 皮管是用塑料束缚带固定的。史达琳在洗衣机上放下她的用品,汽车钥匙碰着金属 盖叮当一响。她从洗衣机里取出一大卷洗好的衣服,塞进了烘干机,然后脱下制服 裤子、手术时穿的绿衬衫和染满血迹的乳罩,扔进了洗衣缸。她只穿了短袜、内裤, 踩部枪套里插了一把.38特种枪,击铁带有保险。她的背部和肋骨上都有青紫的伤, 手肘上有挫伤,右眼和右颊也肿了。 洗衣机在加热,开始哗啦哗啦响起来。史达琳用一块海滩大毛巾裹好身子,进 了起居间,用大杯子取了一点纯杰克。丹尼尔斯威士忌,在洗衣机前的一个橡皮垫 上坐下了。坐在黑暗里,靠着洗衣机。暖烘烘的机器哗啦啦地动着。她坐在地板上, 仰着脸抽泣了几声,流起泪来,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 阿熏莉亚。 马普的男朋友从开普梅老远送她回来,在0点45左右到了家。她在 门口跟男朋友道了别,然后在自己的浴室里听见了洗衣机转换着功能、水哗哗地流、 水管扑扑地响。 马普来到屋子后面,开了她和史达琳合用的厨房里的灯,往洗衣室望去,看见 史达琳坐在地上,头上缠着绷带。 “史达琳!啊,宝贝。”她急忙跪到她身边。 “我的耳朵给打穿了,阿黛莉亚。是在沃尔特·里德那里缝合的。别开灯行不 行?” “好的,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我没有听见广播,我们在车上听音乐——你告 诉我吧。” “约翰死了,阿黛莉亚。” “不会是约翰·布里格姆吧!”布里格姆在联邦调查局做射击指导时,马普和 史达琳都迷恋过他,都曾想隔着袖子看他文在身上的是什么字。 史达琳点点头,像小孩一样用手背擦着眼泪。“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和几个克 里普帮的人。杀死他的是伊英尔达。他们还杀死了烟酒火器局的马克斯·伯克。我 们是一起去的。伊芙尔达事先得到了消息,电视新闻也跟我们同时到达了。伊芜尔 达的工作归我做,可是她不肯放弃抵抗。阿黛莉亚,她不肯,而且抱着个娃娃。我 们彼此开了火,她给打死了。” 马普以前从没见史达琳哭过。 “阿篱莉亚,我今天杀了5个人。” 马普坐到地板上史达琳身边,搂着她,两人一起靠着运转的洗衣机。“伊芙尔 达的娃娃怎么样了?” “我把他身上的血洗干净了,我见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医院也说他身体没问 题,他们过几天就把他给伊芙尔达的母亲送去。你知道伊芙尔达最后对我说的话吗? 她说,‘咱俩就拼了这两摊血吧。婊子’。” “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马普说。 “什么?”史达琳说。 第三章 报纸和联播的早新闻随着灰色的黎明到来。 马普听见史达琳有了响动,拿过来一些松饼,两人一起看电视。 WFUL电视台的直升机拍到了那些镜头,罕见的连续镜头,从头顶直接拍到的。 有线新闻网和别的联播网都从他们那儿买来了版权。 史达琳已看过一次。她必须看清楚先开枪的是伊英尔达。她望望马普,看见她 褐色的脸上满是愤怒。 看完之后史达琳跑开去呕吐了。 “很难看下去。”史达琳回来说,她双脚发软,脸色发白。 马普跟往常一样说穿了问题。“你想问的问题是:你杀死了那个抱孩子的美国 黑人妇女,我有什么感想,是吧?这是我的回答:是她先对你开枪的,而我愿意你 活着。可是,史达琳,你想想看,这个疯狂的主意是谁出的?是哪头笨驴派你到那 样混账的环境里去跟伊芙尔达·德拉姆戈用枪解决毒品问题的?这他妈的有多聪明? 我希望你想想以后是否别再给他们当枪使了。”马普倒了点茶,停了停。“你要我 陪陪你吗?我可以要求休一天假。” “谢谢,用不着。给我打电话好了。” 因90年代的小报繁荣而受益匪浅的《国民闲话报》出了一版号外,即使用它自 己的标准看来这版号外也不寻常。有人天亮后往她俩的住房扔了一份,史达琳循声 去检查,发现了。她原本等着最难堪的东西,现在那东西来了。 “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权器”,《国民闲话报》 那72磅的哥德体标题尖叫着。第一版的三张照片是:史达琳身穿工作服,正用. 45 口径的手枪射击;脑浆进裂的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坐在街上,身子俯在婴儿身上, 脑袋歪向一边,像契马布埃①的圣母像;然后又是史达琳,把一个赤身露体的褐色 婴儿放在白色的案板上,周围是刀子、鱼内脏和鳖鱼头。 ①契马布埃(1240?一1302?),意大利佛罗伦萨最早的画家之一。 图片下的说明是:“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当年系列杀人犯詹姆 ·伽姆的击毙者, 在她那把枪上至少又增刻了5个记号。缉毒失败,死亡人员包括 一名抱婴儿的妇女和两名警官。” 报道的主要内容有伊芜尔达和第戎·德拉姆戈的毒品生涯;克里普帮在华盛顿 哥伦比亚特区弹痕累累的街头的露面;死去的警官约翰·布里格姆的服役情况和他 所获勋章的简略介绍。 报纸用整个侧栏的篇幅介绍了史达琳,文章上方是一幅传神的照片:史达琳在 一家餐厅里,身穿圆口低领连衣裙,面部生动。 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特工,7年前因在系列杀人犯“野牛 比尔”詹姆·伽姆的家乡的地下宣将其击毙,曾事有县花一现的盛名,目 前可能面临部门指控,将在星期四华盛顿一母亲之死亡事件中承担民事责 任。该母亲被控非法制造安非他明(见第一版重点报道。) “此事可能会结束她的职业生涯。”中央情报局的兄弟单位烟酒火器 局里某消息提供人士称。“此次袭击失败之全部细节我们尚未获悉,但约 翰·布里格姆不该捐躯。此事是兵败红宝石峰后联邦调查局最不愿见到的 事。”不肯透露身份之消息提供人士称。 克拉丽丝·史达琳自到中央情报局受训起便已开始其丰富多彩的生涯。 作为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及犯罪学两个专业的优秀毕业生,她曾被指定访 问极其危险的疯子汉尼拔·莱克特(本报称之为“食人生番汉尼拔”),从 彼处获得了对于搜捕詹姆·伽姆及解救人质,田纳西州前美国参议员之女 凯瑟琳·马丁的极为重要的情报。 史达琳特工曾蝉联三届系统内部手枪比赛冠军,然后退出比赛。具讽 刺意味的是,在她身边死亡的布里格姆警官却是她在匡蒂科受训时的火器 教官及比赛时的教练。 一联邦调查局发言人称在静候内部调查期间,史达琳特工将被解除外 勤职务,薪水照发。随后她将于本周内参加好体会,该会由职业贵任调查 部召开,此种会议在联邦调查局内部是一种严厉的审讯。 死者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之亲属称,他们将对联邦政府提出民事赔偿 要求,对史达琳本人提出误杀指控。 在戏剧性的枪战中抱在母亲稳拉姆戈怀里的三个月大的幼儿没有受伤。 曾多次为德拉姆戈家作刑事诉讼辩护的特尔福德·希金斯律师多称, 史达琳特工的武器,一支改造过的.45科尔特半自动手抢,并未获批准在华 盛顿市执法时使用。“该武器危险致命,不宜用于执法。”希金斯说。“ 但凡使用该武器即已对人的生命构成威胁。”该著名辩护律师称。 《国民闲话报》从史达琳的一个线人手上买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不断打电话来, 史达琳只好从挂钩上取下了话筒。她要和局里通话只能用手机了。 史达琳的耳朵并不力痛,肿起的脸不碰绷带也不太痛,至少不是跳痛。两颗泰 诺就解决了问题。 她并不需要医生给她开的佩可塞。 她靠在床头板上迷糊起来, 《华盛顿邮报》从被单上滑到地下摊开了。她手上有火药的残迹,面颊上有干了的 泪痕。 第四章 你对局里一往情深, 局里对你漠不关心。 ——联邦调查局内部临别赠言 时间还早,联邦调查局胡佛大厦内的体育馆里几乎没有人。两个中年人在室内 运动场跑道上慢跑。巨大的场地上回荡着远处举重器械的当啷声和玩壁球的呼喊嘭 叭声。 两人慢跑着,语声断断续续。杰克·克劳福德按联邦调查局局长滕贝里的要求 跟他在一起慢跑。两人已经跑了两英里,开始喘气了。 “烟酒火器局的布莱洛克因为威科失利看来会大受折磨,现在还没有开始,但 是败绩既然在身上,他心里是明白的。”局长说,“他也不妨给孙牧师一个通知, 说不再租他的大楼了。”联邦调查局总觉得在华盛顿的烟酒火器局竟然向孙牧师去 租楼办公十分可笑。 “法拉第因为红宝石峰下台了。”局长说了下去。 “我不明白。”克劳福德说。70年代他在纽约跟法拉第共过事,那时一群暴民 在位于第三大道和第矽街交叉口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前设置篱栅。“法拉第是个好 人,对交战不设置清规戒律。” “我昨天早上已经告诉过他。” “他一声不响就走了?”克劳福德问。 “不如说他是为自己好。局势很险恶呢,杰克。” 两人跑时已略微加快了步伐,头往后仰。克劳福德从眼角瞄见局长在打量他的 身体状况。 “你多大啦,56?” “没错儿。” “再过一年就是按规定退休的年龄了。许多人到48、50岁就退休,那时还可以 再找份工作。你是不会想那么干的。可你还想在贝拉去世之后有点事做。” 克劳福德跑了半圈没有说话,局长明白自己说走了嘴。 “对这事我没有轻率的意思,杰克。多琳那天说——”“在匡蒂科还是有事可 做的。 我们打算在互联网上把VI—CAP①合理化,让每个警察都可以使用。你从预 算里已经知道了。” ①美国联邦调查局在因特网上的暴力犯罪迫缉计划的缩写。 “你曾经想过当局长吗,杰克?” “我从来不觉得那是我的活儿。” “那不是你的活儿,你不是搞政治的材料,绝不会当局长的,绝不会成个艾森 豪威尔、或是奥马尔·布拉德利②的。”他示意克劳福德停步,两人站在跑道边喘 着气。“不过你可以做个巴顿将军③,杰克。你可以带了士兵冲进枪林弹雨,还叫 他们喜欢你,而那正是我所缺乏的才能。我要士兵打仗只能驱赶。”滕贝里匆匆四 面一望,从一张长凳上拿起毛巾,搭在肩上,像穿上了宣布死刑的法官制服。他的 眼睛亮了。 ②奥马尔·布拉德利,生于1893年,美国将军。 ③巴顿将军(1885,1945),美国将军,二战中功勋卓著,但性情暴躁,因车祸 死去。 有的人需要激法才硬得起来,克劳福德望着滕贝里的嘴唇动作,心里想。 “关于最近这桩德拉姆戈太太抱着孩子被杀死和她那支麦克10与制毒车间的案 子,司法监督部门需要一块肉做牺牲,一块新鲜的、。洋洋叫的羊肉;传媒也需要 一块肉。药物管理局非扔给他们一块肉不可。烟酒火器局也得扔一块。但是在我们 这方面,扔一只鸡他们也就该满意了。克伦德勒认为我们只要把克拉丽丝·史达琳 给他们,他们就不会再为难了。我赞成他的意见。烟酒火器局和药物管理局因为计 划了这次袭击得要承担责任。但枪毕竟是史达琳开的。” “打死了一个先开枪杀了警察的人?” “问题是录像,杰克。你没有看录像,是吗?公众并没有看见伊英尔达·德拉 姆戈射击约翰·布里格姆,没有看见伊芙尔达先对史达琳开枪。你如果不明白自己 要看什么,你就会视而不见。有两亿人看见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以保护孩子的姿势 坐在地上,脑袋被打开了花。而这两亿人里有十分之一有选举权。别说了,杰克, 我知道你有一段时间曾经希望把史达琳当做你的门生。但是她那张嘴太厉害,杰克, 跟某些入一开头就没有处好关系——” “克伦德勒是个混蛋。” “听我讲,你先别插嘴,等我说完。史达琳的职业生涯原本没有前途,我们会 不带成见地给她行政撤职处分,文件上不会写得比迟到或缺席的处分更重——她还 能找到工作。杰克,你在联邦调查局行为科学处成绩卓著,许多人认为你要是更会 照顾自己的利益的话,地位应该比处长高得多。我愿意第一个告诉你,杰克,你将 以副局长的职务退休。我说话算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对此事袖手旁观的话?” “按事物的正常程序办下去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杰克。事情就是这样。杰克, 看着我。” “怎么,滕贝里局长?” “我不是在要求你,而是直接命令你,这事你别插手。别错过机会了,杰克。 有时候你必须熟视无睹。我就熟视无睹过。听着,我知道那很困难,相信我,你的 感觉我能体会。” “我有什么感觉?我的感觉不过是想洗个淋浴。”克劳福德说。 第五章 史达琳理家有效率,但不精细。两人合住房她的这一半虽很干净,什么都能找 到,东西却有越堆越高的倾向——洗干净的衣服不清理。杂志多得放不下。她那直 到最后一分钟才烫衣服的本领也是世界水平的,而且不用打扮。她就是那样过日子 的。 她需要秩序时就钻到合住房对面去——到公用厨房那边阿黛莉亚的房里去。要 是阿黛莉亚在那儿,她就可以跟她商量,阿黛莉亚的意见总是很中肯,不过有时说 得比史达琳希望的还要露骨。她们有个默契,阿黛莉亚若是不在,史达琳可以坐到 阿黛莉亚那整整齐齐的房里去思考,只要不把东西扔在那边就行。今天她就坐在了 那里。那是那种无论主人在不在都感觉有主人在的屋子。 史达琳坐在那儿望着马普奶奶的保险单。保险单嵌在手工制作的框子里,挂在 墙上,跟挂在她奶奶农庄的佃户房里时一个样,也跟阿黛莉亚小时候挂在游戏室里 时一个样。阿黛莉亚的祖母以卖菜卖花为生,一个一个小钱积攒起来交了保险费。 她已经可以拿付过的保险单贷款,就靠这个让阿黛莉亚苦苦支撑着渡过了大学最后 的难关。还有一张照片是那小老太婆自己的,浆过的白色硬领上的脸没有笑意,草 帽边下的黑眼睛闪耀着古老的智慧。 阿黛莉亚能感觉到自己的出身背景,每天都从中吸取力量。现在史达琳也在寻 求自己的力量,想打起精神来。波兹曼的路德教孤儿院给了她食物、衣服和正当行 为的规范。可是,就她现在的需要而言,要寻找力量她还只能指望自己的血统。 既是出生在贫苦白人之家,你还能指望什么?何况是生在重建工作直到50年代 末才完成的地区。既然出生在常被大学生叫做“山里人”、“乡巴佬”的家庭,常 被别人居高临下地称为“蓝领”的阿巴拉契亚山山民;既然连南方那些贵族身份未 必可靠的、轻视体力劳动的人也把你家的人叫“啄木鸟”——你还能找到什么传统 的家风作为你的楷模?说我们在布尔溪①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吗?说老格兰特在维克 斯堡②干得漂亮吗?说夏洛③的一角永远成了亚祖城④吗? ①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北的一条小河。 美国南北战争时曾在此有过两次战役 (1861和1862年),都是北方军战败。 ②美国密西西比西部城市,美国南北战争中在这里进行的一系列决战,证明了 联邦军将领格兰特的军事天才。 ③1862年美国南北战争的战场之一,在田纳西州西南田纳西河上,现为国家军 事公园。 ④密西西比州中西部城市。 要是能靠继承来的东西做出了成就,利用那倒霉的40英亩土地和一头满身泥的 骡子搞出了名堂来,倒也荣耀,可是你自己总得先有个设想吧!而那设想别人是不 会告诉你的。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受训时取得了成功,因为她没有退路。她大部分日子都是 在社会机构里靠尊重机构、刻苦努力、恪守纪律过下来的。她总在不断进步,总能 获得奖学金,总是跟人合作。到了联邦调查局她旗开得胜,却没有得到提升,这种 经历使她觉得陌生而可怕。她像只关在瓶里的蜜蜂,老撞在玻璃壁上。 她为当着她的面被杀死的约翰·布里格姆伤心了4天。 很久以前布里格姆曾经 对她提出过一个要求,她婉拒了。他又问她他们俩是否能够成为朋友,真正的朋友, 她同意了,诚心诚意地同意了。 她接受了一个现实: 自己在费利西亚纳鱼市杀死了5个人。有个人影在她心里 反复闪现:胸口被两辆车夹坏的那个克里普帮的人,那人的手在车顶乱抓,枪掉了 下来。 为了减轻心里的负担,她有一回曾到医院去看过伊芙尔达的婴儿。伊芙尔达的 妈妈正在那儿抱起小孙子准备回家。她从报纸上的照片认出了史达琳,把婴儿交给 了护士,史达琳还没有明白她打算干什么,老太婆已狠狠打了她一个耳光,打在有 绷带的一面。 史达琳没有还手,只是扣住老太婆的手腕,把她顶在了产科病房的窗户上,直 到她放弃了挣扎。老太婆的脸抵在喷满唾沫的窗玻璃上扭歪了。血从史达琳脸上流 了下来,痛得她发晕。她到急救室重新缝合了耳朵,并没有提出医药赔偿要求。一 个急救室的助手向《国民闲话报》透露了消息,得到了300美元。 她还得出去两次——一次是给约翰·布里格姆做最后的处理,一次是到阿灵顿 国家公墓参加他的葬礼。布里格姆的亲戚很少而且疏远,他最后的书面要求是让史 达琳照顾他。 他面部伤害严重,需要使用不露出脸的棺材,但是她仍然尽力收拾好了他的面 貌,给他穿上了缀有银星奖章①的、完美的海军蓝军服,缎带上还缀着其他的勋章。 葬礼以后,布里格姆的上司给了史达琳一个盒子,里面盛着约翰·布里格姆的私人 抢械、臂章和他永远凌乱的办公桌上的一些东西,包括—只从杯子里饮水的傻呵呵 的风信鸡。 ①美军颁发给地面战斗中作战英勇或服务优异者的奖章。 史达琳面临着五天后的一次听证会,那有可能会毁掉她。除了接到过杰克·克 劳福德的一次电话之外,她的工作电话一直没有响过,而可以谈心的布里格姆又死 了。 她给她在联邦调查局特工协会里的代理人打过电话,那人的劝告只不过是参加 听证会时别戴摇晃的耳环,别穿露脚趾的鞋。 电视和报纸每天抓住伊芙尔达之死像摇晃死耗子一样摇个没完。 在这儿,在马普绝对整洁的屋子里,史达琳努力思考着。 能够毁掉你的蠕虫是:同意批评你的人的看法,讨得他们的欢心。 一阵噪音干扰了她。 史达琳使劲回忆她在伪装的货车里确实说过的话。她是否说过多余的话?噪音 继续干扰。 布里格姆让她向别人介绍伊芙尔达的情况时,她表现了敌意吗?她说过什么语 意含糊的…… 噪音继续干扰。 她清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隔壁她自己门铃的声音。也许是个记者吧, 她还枯计着会收到民事传票。她拉开马普房子正面的窗帘一看,一个邮递员正要回 邮车去。她打开马普的大门,赶上了他。她在签字领取快件时背过了身子,躲开了 街对面新闻车的远距离摄影。 信封是紫红色的,精细的亚麻纸上有丝质的条纹。心烦意乱的她想起了一点什 么。她进了屋,避开了耀眼的阳光,看了看信封,精美的印刷体字。 史达琳心里恐怖的音调原本嗡嗡不断,这时又发出了警告。她觉得腹部的皮肤 颤动起来,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身前流下。 史达琳捏着信封的两角进了厨房,从皮夹子里拿出取证用的白手套——那是她 永远随身带着的。她在厨房的硬桌面上按了按信封,又仔细全部模过。虽然纸质很 硬,定时炸弹的电池总是能模到的。她明白应该去透视一下,如果打开信封,可能 惹上麻烦。麻烦,哼,麻烦个鬼! 她拿起菜刀裁开信封,取出了那张丝质的信纸,不用看签名她已经知道是谁写 来的了。 亲爱的克拉丽丝: 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践。我从来没有为自 已受到的羞辱痛苦过,除了受到监禁时觉得不方便之外,但我怕你会对前 途想不开。 我们俩在地牢里讨论时,你的父亲,那个已经去世的巡夜人,在你的 价值体系里显然有巨大的分量。我认为你在结束詹姆·伽姆的女装设计师 ①生涯时所取得的胜利最令你高兴,因为你可以想像那是你父亲的业绩。 ①史达琳所击毙的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原学过缝纫,杀女人是为了 剥皮制衣,满足一种变性癖。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可现在,你在联邦调查局已经失宠了。你是否觉得自己在走斡你父亲 的路呢?你曾经设想过他做了处长——或者比杰克·克劳福德更大的官, 做了副局长,骄傲地望着你前进吗?而现在你是否又看到他在为你的耻辱 感到难堪,抬不起头了呢?是因为你的失败吗?你那大者前途的事业就这 样遗憾地、渺小地结束了吗?你看见你自己干着你妈妈在吸毒者对你父亲 射出那颗子弹之后被迫去干的仆役活吗?唔……你的失败会不会玷污了他 们俩?人们会不会错误地认为你的父母却是拖车营地里招凶惹祸的白人渣 滓?告诉我真话,史达琳特工。 你先想一下我们再谈。 我现在要告诉你你所具有的一种品质,它能够帮助你:你不会因为泪 眼模糊而看不见东西,你还有头脑继续读下去。 你会觉得有一种练习对你有用处,我要你跟着我做。 你有黑色的长柄平底煎销吗?你是南方山地的姑娘,我不能想像你会 没有那种锅。把它拿到桌上来,打开头顶的灯。 马普继承了她奶奶的长柄平底煎锅,常常使用。那锅的表面是黑色的,亮得像 玻璃,从没有沾过肥皂。史达琳把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望着锅,克拉丽丝。弯腰低头看看,它如果是你妈妈的锅(那是很可 能的),它的分子里就保存着所有在它旁边进行过的谈话所造成的振动。 所有的谈话:发小脾气的话、举足轻重的知心话、对灾难的平淡的叙述、 爱情的哮哝和诗篇。 在桌边坐下来吧,克拉丽丝,往锅里看。那锅要是使用得很多,就会 是一片漆黑,是吗?望着它就像望进一个井里。锅底上没有你清楚的面影, 但是你在锅底模糊出现了,是吗?你在那儿有一张黑脸,后面的光像个日 冕,你的头发像在燃烧。 我们都是碳元素的精制复合物,克拉丽丝。你、锅、你在地下冷得像 锅的死去的爸爸,全都是的。听着,你那奋斗过的爸爸和妈妈所发出的真 正声音是什么?他们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要的是确切的回忆,不要堵 在你心里的幻觉。 你爸爸为什么没有跟法院那帮人混好,当上副治安官?你妈妈为什么 要去汽车旅馆做清洁工来抚养你?尽管她并未能一直抚养你至长大成人。 你对这个厨房的教生动的记忆是什么?——不是对医院的记忆,是对 厨房的记忆。 我妈妈从爸爸的帽子上洗去血迹的记忆。 你对这个厨房教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我爸爸用那把断了头的小刀剥着橙子,把橙子瓣分给我们。 你的爸爸,克拉丽丝,是个巡夜人,你妈妈是个佣人。 光辉的联邦政府职业生涯是你的还是他们的?在腐朽的官僚主义制度 下你的爸爸能够卑鄙到什么程度?他要拍多少人的马屁?你这一辈子见他 奉承讨好过谁吗? 你的上级表现过什么价值观,克拉丽丝?你爸爸妈妈呢?他们表现过 什么价值现?若是表现过,他俩和你上级的价值现是否相同? 望到那诚实的铁锚深处去,告诉我,你是否辜负了你死去的亲人?他 们会不会让你去拍马屁?他们对硬骨头的希法如何?你的骨头是可以硬的, 想怎么硬就怎么硬。 你是个战士,克拉丽丝,敌人死了,婴儿却安然无恙。你是个战士。 最稳定的元素出现在周期表的中间,大体在铁和银之间。 在铁和银之间。我认为那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汉尼拔·莱克特 又及:你知道你还欠我一点信息。告诉我,你是否仍然在醒来时听见 羔羊哀叫?随便哪个星期天在《泰晤士报》国内版、《国际先驱论坛报》 和《中国邮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寻找A.A.阿龙,这样就会登在第一条。 下面署名汉娜。 读着这信,史达琳听见了她在精神病院采取最严格安全措施的病房里听见过的 声音。。那声音嘲弄她,洞悉她,探究她的生活,也启发了她。那时她不得不用生 命里最微妙的感受去换取汉尼拔·莱克特对野牛比尔①的重要情报。他那很少使用 的嗓音中的金属刮擦声仍然在她梦里震响。 ①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在被抓获之前,被叫做“野牛比尔”,因为他剥被害 者的皮。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厨房天花板的一角上有一个新的蜘蛛网,史达琳瞪着它不禁心潮起伏。她又高 兴又难过,又难过又高兴。高兴有了救,看见了治疗伤害的办法;难过的是莱克特 博士在洛杉矶的转信机构雇用的一定是廉价助手,这一回用了一台邮资机。杰克· 克劳福德见了这信一定会高兴, 邮政当局和实验室也会很高兴。 第六章 梅森过日子的房间很安静,但有它自己轻柔的脉动,那是给梅森送气的呼吸器 的哩哩声和“叹息”声。屋子很黑,只有巨大的鱼缸亮得耀眼。缸里有一条外国海 鳝转来转去,画着永远画不完的8字,投下的影子像一条黑带在屋子里晃动。 梅森编成辫子的头发像鳞甲一样搭在呼吸器壳上,遮住了胸口。床的一头抬了 起来,一组管子吊在他脸面前,像牧神的排萧。 梅森的长舌头从牙齿后面伸出,在最后的管子上卷了卷,随着呼吸器下一次的 呼吸吹了一下。 墙上话筒里的声音立即回答:“什么事,先生?” “要《闲话报》。”话里的唇音发不出来,但声音深沉洪亮,是广播里的那种。 “第一页是……” “不用你读,用反射器投射。”构森的话里没有唇音。 一个架高了的监视器的大屏幕咔咔地响了。《闲话报》的红色报头出现,蓝绿 色的荧光转成了粉红色。 “死亡天使克拉丽丝·史达琳,中央情报局的杀人机器。”梅森经过三次呼吸 器缓慢的送气念道。他可以放大插图画面。 他只有一只手伸在被单外面。那手动了、起来;像一只灰白色的蜘蛛蟹一样爬 着。主要靠手指头的动作,而不靠那消瘦的胳臂的力气。梅森不大能转动脑袋去看, 只靠拇指、无名指和小指推着食指和中指像触角一样前进。那手找到了遥控器,靠 了它他可以伸缩镜头和翻页。 梅森读得很慢。他唯一的眼睛上的护目镜每分钟发出两次轻微的咝咝声,把潮 气喷到他没有眼险的眼球上,常常使镜头模糊。他花了20分钟读完了主要文章和侧 栏文章。 “放上x光片。”他读完后说。 巨大的x光片要在监视器上清楚显示必须有光台①。 一会儿之后出现了一只人 的手, 显然受到过伤害。又一个镜头,展示出那手和整个胳臂。附在x光上的箭头 指出手肘与肩头之间的肱骨上有一个陈旧性裂口。 ①一种桌面由透光材料制成,下设光源的特殊用途的桌子。 梅森看着那镜头,一连经过了几次呼吸。“把信投射上来。”他终于说。 屏幕上出现了精美的印刷体字,经过放大,显得怪诞。 亲爱的克拉丽丝,梅森读道,我满怀热情地注视着你所受到的羞辱和公开的作 践……那声音的节奏刺激起了梅森对往昔的回忆,那回忆缭绕着他、缭绕着他的床 和房间,撕开了他无法讲述的梦的疮疤,驱使他的心跳超过了呼吸的速度。呼吸器 意识到他的激动,加快了给他肺叶输气的速度。 他以他那痛苦的速度在开动着的机器上读完了信,像在马背上读着。他闭不上 眼睛,但是读完之后他的注意力离开了眼睛后面,想了一会儿,这时呼吸器缓慢下 来。然后他吹了吹管子。 “在,先生。” “联系国会议员费尔默。给我耳机,把扬声话筒打开。” “克拉丽丝·史达琳。”他在下一次机器容许他说话时说,说那名字时爆破音 有问题,他却应付得很好,把所有的音都发了出来。他在等候电话时打了一会儿磕 睡。海缮的影子在他的被单上、脸上和盘起的头发上爬动。 第七章 华盛顿和哥伦比亚特区的联邦调查局办事处大楼叫做鹰师,因为此处南北战争 时的医院旁边聚集过一大群兀鹰。 今天在这儿聚集的人是药物管理局、烟酒火器局和联邦调查局的中层管理人员, 是来讨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命运的。 史达琳一个人站在她上司办公室里的厚绒地毯上。她能听见自己脑袋上绷带下 的脉搏怦怦跳动,在脉搏之外她也听见了隔壁会议室毛玻璃门后闷沉沉的谈话声。 联邦调查局硕大的局徽和玻璃上的金字格言“忠诚、勇敢、廉洁”显得灿烂辉煌。 局徽后面的声音带着情绪时起时伏。别的话她听不清,却听得出自己的名字。 大楼俯瞅着一汪潭水,那水里可以划船,可以通向麦克奈尔要塞。被控刺杀林 肯的暗杀集团就是在那儿被绞死的。 史选琳的脑子里闪过她见过的照片,码丽·萨拉特从她自己的棺材边经过,上 了麦克奈尔要塞的绞架,戴上了头套,在活动翻板上站住了。她的裙摆被拴在腿上, 以免在发出轰隆声往黑暗里坠落时出现不雅的场面。 史达琳听见隔壁的人们站起身子、椅子擦着地板的声音。现在他们鱼贯而入, 进了这间办公室。有些面孔她是熟悉的。天呀,努南来了!那是整个调查部门的一 号人物,独裁者。 还有她的仇家,从司法部门来的保罗·克伦德勒。长脖子、两个圆耳朵高高伸 在脑袋上, 像土狼一样。克伦德勒是个野心家,是督察长身旁的后台人物。自从7 年前她先于克伦德勒击毙了系列杀人犯野牛比尔,办成了那桩有名的案子之后,他 一有机会就往她的人事档案里滴毒汁,还对职业考评委员会的耳朵说了许多悄悄话。 这些人一个都没有跟她一起上过火线,一起使用过拘票,一起经历过枪林弹雨,一 起从头发里梳掉过玻璃碴子。 这些人谁都没有看她,后来又都突然望着她,好像一大群人羞怯怯地走着路; 突然都转身望着身边的瘸子。 “坐下,史达琳特工。”她的上司克林特·皮尔索尔揉着自己粗大的手腕,好 像被手表擦伤了手。 他避开她的目光,只对面向窗户的一张圈手椅做了个手势。质询会上的这个座 位可不是个光彩的地方。 7个人一直站着, 在明亮的窗户前呈现黑色的剪影轮廓。此刻史达琳看不见他 们的面孔,可是在光亮下却能看见他们的腿和脚。5个人穿的是系带子的厚底便鞋, 就是攀上了华盛顿高位的农村滑头们常穿的那种。有一双是汤姆·麦克安翼状镶头 皮鞋,配上可发姆革的鞋底。七双鞋中有几双是福禄盛翼状镶头皮鞋。空气里有一 种穿热了的皮鞋的鞋油味。 “万一这里有你不认识的人,史达琳特工,这是局长助理努南,我相信你知道 他是什么人。这是药物管理局的约翰·埃尔德雷奇,烟酒火器局的鲍勃·斯尼德; 市长助理本尼·霍尔库姆;我们的职业责任检察员拉金·温赖特,”皮尔索尔说, “保罗·克伦德勒——你当然认识——是从司法部督察长办公室以非官方身份来的。 保罗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是对我们的一番好意,是来帮助我们克服困难的。他在场, 可是他也不在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史达琳明白系统里有句话的意思。联邦检察员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到战场上来对 伤员补刺刀的。 几个脑袋的黑轮廓点了点,打了招呼。男人们伸长了脖子端详了一下这个他们 来为之开会的女人。好一会儿工夫没有人说话。 鲍勃·斯尼德打破了沉默。史达琳记得他是烟酒火器局的编造专家,威科市大 卫教派的灾难发生后,就是由他去圆场子的。他是克伦德勒的哥儿们,据说也是个 向上爬的角色。 “史达琳特工,你已经看见了报纸和电视上的报道,大家普遍认为是你杀死了 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你在一定程度上被看做了魔鬼。” 史达琳没有回答。 “史达琳特工?” “我跟新闻没有关系,斯尼德先生。” “那女人抱着孩子,这种情况所引起的问题你可想而知。” “不是抱着,是挂在她胸前,她的手臂和手都在孩子身下的毯子下面,她在那 儿有一把麦克10。” “你见过尸体解剖报告没有?”斯尼德问。 “没有。” “可是你从没有否认是你开的枪。” “你以为你们还没有找到替罪羊,我就会赖账吗?”她转身对自己的上司说, “皮尔索尔先生,这是一次友好的会议,是吧?” “绝对友好。” “那么斯尼德先生为什么带着录音器械?工程部门多年以前就已经不再生产那 种领带夹子式的话筒了。 他的胸袋里有一个F—伯德在录着音。现在我们彼此到办 公室串门都带录音机了吗?” 皮尔索尔脸红了,如果斯尼德带了录音机,那就是最严重的欺诈。但是谁也不 愿意让自己要求斯尼德关机的声音被录下来。 “我们并不需要你表态或是指责,”斯尼德气得白了脸,说,“我们到这儿来 是帮助你的。” “帮助我干什么?你们的机关给我们的办公室来了电话,要我们帮助你们搞这 次突击。我给了伊芙尔达两次放弃抵抗的机会。她在婴儿毛毯下面藏了一支麦克10, 已经开枪杀死了约翰·布里格姆。我希望她放弃抵抗,她不肯。是她先对我开了枪 我才对她开枪的,她死了。你也许需要检查一下你的录音。” “你事先预知伊芙尔达会到那儿去吗?”埃尔德雷奇追问。 “事先知道?是布里格姆在去那儿的路上在货车里告诉我的:伊芙尔达要在一 间武装保护的实验室里制冰毒。对付伊芙尔达是布里格姆给我布置的任务。” “记住,布里格姆已经死了,”克伦德勒说,“伯克也死了,两人都是出色的 特工,已经无法在这儿承认或是否认什么了。” 听见布里格姆的名字从克伦德勒嘴里说出,史达琳觉得恶心。 “我不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布里格姆的死的,克伦德勒先生。他确实是个出色的 特工,也是我的好朋友。可他要求我对付伊芙尔达是事实。” “你跟伊芙尔达以前有过纠葛,布里格姆还能叫你对付伊芙尔达吗?”克伦德 勒说。 “好了,保罗。”克林特·皮尔索尔说。 “什么纠葛?”史达琳说,“我抓过她一次,可并没有跟她动过武。她以前被 捕时跟别的警官动过武,可我以前抓她,她从没有跟我动过武。我们还谈过话—— 她是个聪明人。我们彼此都很文明。我真希望现在还能这样。” “你说过你要‘收拾她’的话吗?”斯尼德说。 “我接受了布置给我的任务。” 市长办公室的霍尔库姆跟斯尼德碰了碰头。 斯尼德抛材料了。“史达琳小姐,我们从华盛顿警局的博尔顿警官那儿得到的 材料是,你在去突击的路上在货车里介绍德拉姆戈太太时用了煽动性的言辞。你对 此有什么说法?” “我按布里格姆特工的指示对别的官员们进行解释。我说伊芙尔达有使用暴力 的历史, 说她总带着武器,说她的HIV呈阳性反应。我说我们要给她机会让她和平 缴械。我要求必要时给我强力支援。这工作是没有多少人会自愿干的,我可以告诉 你。” 克林特·皮尔索尔做了一次努力。“在克里普帮的车被打坏,一个家伙跑掉时, 你看见那车晃动了,也听见车里有婴儿在哭,是吗?” “不是哭,是尖叫。”史达琳说,“我举起手叫大家停止射击,自己离开掩护, 走了出去。” “那是违反野战规程的。”埃尔德雷奇说。 史达琳没有理他。“我做好战斗准备,向那车走去,手里拿着枪,枪口向下。 马克斯·伯克躺在车和我之间,有个人跑了出来,给他扎上了绷带。伊芜尔达带着 婴儿出来了。我叫她举起手来,说的话大体是,‘伊芜尔达别乱来’。” “她开了枪,你开了枪,她马上就坐了下来,对吗?” 史达琳点点头。“她双腿一软在路上坐下,身子弯到孩子身上死掉了。” “你抓起孩子向水管跑去,表现你的关心。”皮尔索尔说。 “我表现了什么我不知道, 孩子满身是血,我不知道那孩子的HIV是否呈阳性 反应。我知道伊英尔达是的。” “你知道你的子弹可能伤着了孩子。”克伦德勒说。 “不,我知道我的子弹是往哪儿打的。我有说话的自由吗,皮尔索尔先生?” 皮尔索尔的眼睛没有对着她。她说了下去。 “这次突击一团糟,很丑恶。把我放到那么个处境,叫我或是选择死亡,或是 选择对抱着孩子的女人开枪。我做了选择”而我不得不做下的事叫我愤怒。我杀死 了一个带着婴儿的女人,那是连低等动物也不会干的事。斯尼德先生,你也许需要 再检查一下你的录音带,就是我承认这一点的那部分。我叫人置于那种处境,我感 到深恶痛绝。我对现在的感觉也深恶痛绝。”她蓦然想起了仆倒在路上的布里格姆, 她扯得太远了。“可现在我看见你们诸位对此事避之惟恐不及,这真叫我忍心。” “史达琳。”皮尔索尔不高兴了,第一次望着她的脸。 “我知道你还没有机会写你的述职报告,”拉金·温赖特说,“在我们复查… …” “不,先生,述职报告已经写好了,”史达琳说,“有一份正送往职业责任调 查部。如果你们不愿等,我身边还有一份。我的行动和所见全写在了上面。你看, 斯尼德先生,它一直就在你手上。” 史达琳看得太清楚了,意识到了一个危险信号,有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这次袭击出错有几个原因。烟酒火器局的内线对婴儿的地点撤了谎,因为急 于让我们把袭击搞了——想抢在大陪审团在伊利诺伊州的开庭之前。而且,伊芙尔 达·德拉姆戈已经知道我们要袭击。她把钱放在一个提包里,冰毒放在另一个提包 里, 都拿了出来。她的呼机上还有WFUL电视台的号码。她在我们到达之前5分钟就 接到了手机通知。WFUL电视台的直升机也跟我们同时到达了。你们应该要求WFUL电 视台交出电话录音带,看是谁走漏了风声。那人一定是跟当地有利害关系的人,先 生们。如果跟在威科一样是烟酒火器局或药物管理局的人泄了密,他们一定会泄露 给国家传媒,而不是当地电视台。” 本尼·霍尔库姆代表市里说话了。“没有任何证据说明任何人泄了密,无论是 市政机构或是华盛顿警察局。” “那得等传讯之后再说。”史达琳说。 “你拿着德拉姆戈的手机吗?”皮尔索尔问。 “封存在匡蒂科的资料室里。” 局长助理努南自己的呼机叫了。他对着那号码皱了皱眉头,道了个歉离开了会 议室。不一会儿他又把皮尔索尔叫了出去。 温赖特、埃尔德雷奇和霍尔库姆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窗外的麦克奈尔要塞。 其实,真正需要严密监视等待审讯的倒是他们。保罗·克伦德勒捕捉住斯尼德的目 光,示意他到史达琳那儿去。 斯尼德把手放到史达琳的椅背上,向她弯下身子。“如果你在听证会上的证词 是:你从联邦调查局接受了临时布置的任务,用你的武器杀死了伊芙尔达·德拉姆 戈的话,烟酒火器局就打算签署一个声明,说是布里格姆要求你……特别注意伊芙 尔达,目的是和平拘捕她。你的武器杀死了她,那得由组织承担责任。这样,几个 组织之间就不用为交火时的规定争吵了。我们也用不着把你在货车里介绍伊英尔达 为人时过甚其词、心怀敌意的事报上去了。” 史达琳猛然看见了伊芙尔达·德拉姆戈从门口出来,从车里出来,看见了她高 昂的头,看见她下了决心,不顾自己的愚蠢和生命的浪费,抱着孩子向逼近自己的 人走去,而不是逃避。 史达琳靠近斯尼德领带上的麦克风清清楚楚地说:“我非常乐意确认伊英尔达 就是那样的性格,她比你强,斯尼德先生。” 皮尔索尔回来了,努南没和他在一起。他关上了门。“局长助理回办公室去了, 先生们,我宣布会议暂停;以后再用电话跟各位分头联系。” 克伦德勒的脑袋抬了起来。他突然警惕地嗅到了政治的气味。 “我们得做出某些决定。”斯尼德开始了。 “不,我们不做决定。” “但是——” “鲍勃,相信我,我们用不着决定任何事,我以后再跟你联系。还有,鲍勃?” “什么?” 皮尔索尔一把抓住斯尼德领带后的电线,狠狠一拽,拽掉了斯尼德几颗衬衫扣 子,把胶带从他的皮肤上扯了下来。“你要是再带了电线到我面前来,我就踢你的 屁股。” 他们离开时谁也没有看史达琳一眼,只有克伦德勒例外。 他向门口走去,为了不用看方向,脚在地上擦动着,同时对她转过脸去,把他 那长脖子关节伸到了最大限度,有如一只土狼在羊群边窥视着中意的羊,脸上掠过 了复杂的饥渴表情。克伦德勒的天性是既欣赏史达琳的大腿,也想挑断她的脚筋。 第八章 行为科学处是联邦调查局处理系列杀人案的部门。史达琳的办公室在大楼底层, 那里的空气清凉而平静。装修人员近年来曾经努力在他们的色盘上选择可以使这地 下室明亮的色彩,其结果并不比殡仪馆的化妆更为成功。。 处长办公室还维持着原来的褐色和棕色,高高的窗户配着咖啡色的格子窗帘。 克劳福德就坐在那儿的办公桌边办公,周围是乱七八糟的文件。 敲门声,克劳福德抬头看见一个叫他高兴的人——克拉丽丝·史达琳站在门口。 克劳福德微笑了,从椅子边站起来。他常和史达琳站着谈话,那是他俩给自己 的关系拟订的一种默契的仪式。两人不用握手。 “我听说你去医院看过我,”史达琳说,“抱歉没有见到你。” “我正在高兴他们那么快就让你走掉了。”他说,“告诉我你的耳朵怎么样, 没有事了吧?” “你要是喜欢花椰菜的话,这耳朵倒挺好。他们告诉我说慢慢会消肿的,大部 分会消掉。”她的耳朵给头发遮住了,她没有让他看。 短暂的沉默。 “他们要我对袭击的失败承担责任,克劳福德先生,承担伊芙尔达·德拉姆戈 之死的责任,全部责任。他们都像土狼一样,可又突然打住了,溜掉了,有什么东 西把他们赶跑了。” “说不定你有一个天使保护呢,史达琳。” “说不定有一个呢,你也为这事付出了代价吧,克劳福德先生?” 克劳福德摇摇头。“请关上门,史达琳。”克劳福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克里 内克斯纸巾擦着眼镜。“只要可能,我倒是愿意付出代价的。可我自己没有条件。 要是马丁参议员①还在位,你也许能得到一点保护……他们这次袭击白白失去了约 翰·布里格姆——就那么浪费了。要是他们把你再像约翰一样浪费掉,就太不像话 了。我的感觉简直像是我在把你和约翰往吉普车前面推。” ①史达琳7年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击毙了詹姆·伽姆营救出来的人质的母亲。 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克劳福德涨红了脸,史达琳回忆起他在约翰·布里格姆墓前的刺骨寒风里的脸。 克劳福德从没有向她讲过自己为此事所进行的斗争。 “你是做了努力的,克劳福德先生。” “我做了努力,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高兴。费了一点力。” 费力。“费力”在他们俩的私人词汇里含有褒义,意味着某种特定的直接工作, 澄清了气氛。只要能够,他们从不谈起困扰联邦调查局中央的官僚主义。克劳福德 和史达琳都像是搞医疗的传教士,对神学感到腻味,注意力只集中在眼前的娃娃身 上。 明知道上帝没有任何帮助,却一字不提。哪怕是能救5万伊博②婴儿的性命, 上帝也是不肯降下甘霖的。 ②西非尼日利亚东部的一民族。 “你的间接恩人,史达琳,倒是最近给你写信的那个人。” “莱克特博士。”她一直意识到克劳福德对那个名字的反感。 “对,就是他,这么久以来他都躲着我们——溜得无影无踪,现在却给你写了 信,为什么?” 自从欠有10条人命的著名杀人犯汉尼拔·莱克特从孟菲斯的拘留处逃掉,在逃 亡过程里又欠下了5条人命之后,7年已经过去。 他好像从地球上消失了。那案子联邦调查局一直没有结,在抓住他之前那案子 也永远结不了。在田纳西州和其他的司法辖区也一样。可也没有指定办案人员追缉。 尽管受害人家属在田纳西州议会哭出了愤怒的眼泪,要求采取行动。 为研究莱克特博士的心理,出版了大本大本的著作,作者大部分是从未跟那位 博士直接接触过的心理学家。还有几本书,作者是莱克特博士在专业杂志上讥讽过 的心理分析专家。这些人显然认为现在出头露面可以安然无恙了。有人说他那种精 神异常必然会导致自杀,他甚至可能早已死了。 对莱克特博士的兴趣至少在网络空间里还很强烈。因特网那片湿润的土地上像 蘑菇一样冒出了许多莱克特理论。声称见过博士的人次可以与见过埃尔维斯①的相 媲美。骗子们在聊天室和网络阴暗处磷光闪闪的沼泽里肆虐。警局里关于他的罪行 的照片被偷出来卖给收集奇闻秘事的人。这类东西的知名度之高仅次于李福舟的死 刑。 ①即埃尔维斯·普莱斯利(1936—1977),人称猫王,美国风扉一时的摇滚歌星。 7年之后博士又露了踪迹——他那封在克拉丽丝·史达琳被小报送上十字架时 写给她的信。 信上没有指纹,但是联邦调查局有理由相信那是真迹。克拉丽丝·史达琳则肯 定那是真迹。 “他为什么这样做,史达琳?”克劳福德似乎快要生她的气了。“我从没有自 命比这些搞心理学的傻瓜更理解他。你来给我说说看。” “他认为我的遭遇会……毁了我,会让我对联邦调查局感到幻灭;而他就喜欢 看见信仰幻灭,那是他的爱好。就像他喜欢搜集教堂倒塌事件一样。意大利那次倒 塌是在做特别弥撒时发生的,一大堆砖石压在了老太太们身上;有人还在破砖顶上 插了一株圣诞树。他就喜欢那个。他觉得我有趣,逗着我玩。我在采访他时他喜欢 指出我学业上的漏洞,认为我很幼稚。” 克劳福德从他自己的年龄和孤独的角度看问题,问道:“你想到过他会爱上你 吗,史达琳?” “我认为我让他觉得好玩。事物对他来说不是好玩就是不好玩。他要是觉得不 好玩……” “你曾经感觉到他爱你吗?”克劳福德很强调认为和感觉的区别,有如浸礼会 的人强调完全浸泡①一样。 ①浸礼会主张受洗者必须完全浸泡在水里,象征着死去埋葬后重生。 “的确,认识还不久他就告诉过我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说得很真实。我认为把 认识和知心混淆是很容易的——我们非常需要知心。也许能够明白两者的区别就是 一种成长。发觉有人根本不喜欢你却可能了解你是很难受的,而且丑恶。而最糟糕 的却是发现认识只不过是作为劫掠的工具时。我……我……不知道莱克特博士对我 是什么感觉。”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他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说我是个有野心的急着往上爬的乡巴佬,说我的眼睛像廉价诞生石②一样 闪亮。他告诉我说,我穿廉价的鞋,但是还有品味,有几分品味。” ②象征出生月份表示吉祥的宝石。 “你觉得那话对吗?” “对,也许现在还是对的。我的鞋改进了。” “史达琳,你是否认为他也许是想知道,如果他给你写一封鼓励的信,你会不 会去告发他?” “他知道我会告发他的,他应当知道。” “在法庭判决之后他还杀死了6个人, ”克劳福德说,“他在精神病院因为密 格斯把精液扔到你脸上, 就杀了他,在逃走时又杀死了5个人。在目前的政治气候 之下,博士要是被抓住,是会挨毒针的。”克劳福德想到这一点笑了。他是系列杀 人犯罪研究的开拓者。现在他却面临着法定退休,而那最考验他的魔鬼却还追遥法 外。想到莱克特博士之死的前景,他觉得非常高兴。 史达琳明白克劳福德提起密格斯事件是要刺激她,激起她的注意,想让她回顾 她去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地牢去访问食人生番汉尼拔的可怕日子。那 时一个姑娘蜷缩在詹姆·伽姆的地窖里等待着死亡,而莱克特却拿她开心。克劳福 德要谈正题之前总要引起你的注意,现在他就在这样做。 “你知道吗,史达琳,莱克特博士早年的受害者中有一个还活着?” “那个有钱人,还出了赏格的。” “对,梅森·韦尔热。他还在马里兰州,靠呼吸器活着。他的父亲今年死了, 把一份肉类加工业的财富给了他。老韦尔热还留给了梅森一个美国国会议员、众议 院司法监督委员会委员。那人没有他就入不敷出。梅森说他弄到了一点东西,可以 帮助我们抓住莱克特。他想跟你谈谈。” “跟我?” “跟你。那是梅森的意思,大家突然一致同意那的确是个好主意。” “是你向梅森建议之后他才想跟我谈的吧?” “他们本打算拿你做牺牲的,史达琳,把你当破布一样扔掉,只不过为了救几 个烟酒火器局的官僚。你有可能像约翰·布里格姆一样被浪费掉。恐吓,压制,他 们只会这一套。我让人带了信给梅森,告诉他,你要是给解雇了,对追捕莱克特会 是多么大的损失。以后的情况我就不想知道了,他很可能找了那位众院议员费尔默。” 要是在一年以前,克劳福德决不会这样做。史达琳在他的脸上搜寻着濒临退位 的人的疯狂——马上要退休的人有时就会那么干。她没有发现那种迹象,可是他的 确一脸厌倦。 “梅森很丑恶,史达琳,我不光指他的脸。你去弄清楚他弄到手的是什么东西, 拿来给我,那东西最终是要给我们用的。” 史达琳知道,自她从联邦调查局学院毕业以后,克劳福德多少年来就一直在设 法把她调到行为科学处来。 现在她已经是局里的老特工,对很多工作都成了老手,明白了她早年击毙系列 杀人犯詹姆·伽姆的胜利是她倒霉的原因之一。她是一颗新升起的星,堵了别人升 迁的路。在侦破伽姆案件时她至少造成了一个有权有势的敌人,也引起了好些同辈 男同事的嫉妒。这些,还加上她那倔脾气,就便她多年以来只能参加突击队和银行 抢劫案件阶快速反应小队,使她多年只发传票,带着霰弹枪看守纽瓦克,最后又被 认为脾气太躁,不好共事,成了技术特工,只在流氓团伙和少年色情犯的电话上安 装窃听器,或是在三类窃听器边寂寞地守夜窃听。有兄弟单位需要可靠的突击队员 时,她永远会被外借。她身手矫健,行动敏捷,使用枪支又很小心。 克劳福德认为这对她是个机会。他认为她一向就想追捕莱克特,而真相却要复 杂得多。 克劳福德现在正在研究她。“你面颊上那点火药一直没有取掉。” 死去的詹姆·伽姆手枪里燃烧的火药有几粒给她的颧骨留下了一个黑斑。 “一直没有时间。”史达琳说。 “你知道法国人把像你那样的美人痣叫什么吗?在颧骨上的黑斑,你知道它代 表什么吗?”克劳福德有很多有关文身、身体象征、仪式性截肢方面的书。 史达琳摇摇头。 “他们把它叫做‘胆气’。”克劳福德说,“你可以留下那颗痣。我要是你的 话就留下。” 第九章 麝鼠农庄有一种妖巫式的美,那是韦尔热家族的庄园,坐落在马里兰州北部, 靠近萨斯奎哈纳河,是韦尔热肉类加工王朝在30年代为了靠近华盛顿从芝加哥往东 迁移时买的。他们那时很买得起。内战以后,由于商业上和政治上的敏感,韦尔热 家族依靠跟美国部队签定肉类合同发了大财。 美西战争①期间的“防腐牛肉丑闻”对韦尔热家族几乎没有什么触动。在厄普 顿·辛克莱②和那批专门揭露官员贪污的作家到芝加哥调查牲畜屠宰加工厂的危险 条件时,发现几个韦尔热家族的雇员一不小心已被熬成猪油,成了糕点师喜爱的达 勒姆纯净猪油被卖掉了。韦尔热家族并没有负多少责任,花的钱还不到一张政府合 同的收入。 ①1898年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的战争。 ②厄普顿·辛克莱(1878—1968),美国小说家,以创作“揭发黑幕”的小说闻 名,《屠场》一书迫使美国政府通过食品卫生检查法。 韦尔热家族靠给政客们塞钱,避免了这些潜在的尴尬和许多别的问题——他们 遭到的唯一挫折是1906年通过的《肉类检查法》。 今天,韦尔热家族每天要杀86000头牛和大约36000头猪,数字随季节不同而略 有变化。 麝鼠农庄新刈过的草地和风中绚丽的丁香,闻上去可不像是个养牲畜的地方。 那儿仅有的动物是给做客的孩子们骑的小马驹和一群群好玩的鹅。鹅群在草地上捞 着尾巴吃草, 脑袋埋在草里。没有狗。房屋、谷仓和场地都接近6平方英里的国家 森林的中心。按照一份内政部签发的特许证,这座农庄可以在那儿亿万斯年地待下 去。 跟许多豪门的小王国一样,第一次去麝鼠农庄的人要找那地方颇为困难。克拉 丽丝·史达琳沿高速公路多走了一个出口,等到回头沿着沿街道路①回来时,才第 一次找到了入境通道。那是一道用铁链和挂锁锁住的大门,两侧与包围了森林的高 高的围栏相连。大门里一条防火路消失在拱顶成阴的林中。没有电话亭。她再往前 走了两英里才发现正门, 正门顺一条漂亮的汽车道缩进了100码。穿制服的门卫的 写字板上写着她的名字。 ①指沿临街房屋同高速公路平行的辅助道路。 她又在修剪好的路上前进了两英里才到达了农庄。 史达琳煞住轰轰作响的野马车,让一群鹅从车前的路面走过。她看见一队孩子 骑在胖乎乎的设得兰矮种马背上,离开了一座漂亮的仓房。仓房距离大厦约l/4英 里。她面前的主建筑是一座由斯坦福·怀特②设计的大厦,堂皇地矗立在浅丘之间。 这地方看上去殷实而肥沃,是欢快的梦幻之乡。史达琳心里不禁一阵难受。 ②斯坦福·怀特(1853—1906),美国著名建筑师。 韦尔热家族还较有品味,保持了大厦的原样,只在东楼增建了一个现代化的侧 翼,像是一种离奇的科学实验造成的多余肢体。那侧翼史达琳目前还看不见。 史达琳在正中的门廊前停了车。引擎声音静止之后她连自己的呼吸也可以听得 见。她从后视镜看见有人骑着马来了。史达琳下车时路面的马蹄声已来到车前。 一个蓄着金色短发、宽肩膀的人飞身下了马,把马经递给一个仆役时连看也没 有看他一眼。“溜它回去。”骑马人用深沉沙哑的嗓子说,“我是玛戈·韦尔热。” 等那人来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个女人。来人向她伸出了手,手臂从肩头直直地伸出 来。玛戈·韦尔热显然在练健美。在她那肌腰暴突的脖子下,硕大的肩头和胳臂撑 满了她网球衫的网眼。她的眼睛闪露着一种干涩的光,好像少了泪水滋润,不大舒 服。她穿一条斜纹呢马裤,马靴上没带马刺。 “你开的是什么车?”她说,“老式野马吗?” “1988年的款式。” “5公升?车身好像低伏在车轮上。” “是的,是劳什型野马。” “喜欢吗?” “很喜欢。” “能跑多少?” “不知道,够快吧,我看。” “怕它吗?” “尊敬它,我会说使用时我是尊敬它的。”史达琳说。 “你了解它吗?或者说只是买了就用。” “我很了解它,所以在内部拍卖时一看准就买下了。后来又了解得多了一些。” “你认为你可以超过我的保时捷吗?” “那得看是哪种保时捷,韦尔热小姐。我需要跟你的哥哥谈谈。” “大约5分钟以后他们就可以把他收拾干净, 我们可以到那儿去谈。”玛戈· 韦尔热上楼时那粗壮的大腿穿着的斜纹呢马裤簌簌地响,玉米穗一般的金发在额头 已开始稀秃,史达琳猜想她也许服用类固醇。 对于少年时光大部分在路德派孤儿院度过的史达琳说来,这屋子像个博物馆。 头上是巨大的空间和彩绘的梁柱,墙壁上挂着气度不凡的逝者画像。楼梯口平台上 摆着中国的景泰蓝瓷器,大厅里铺着长长的摩洛哥绒缎地毯。 可到了韦尔热大厦新建的一侧,建筑风格却突然变了。现代化的实用结构通过 毛玻璃双扇门依稀可见,跟刚才那种穹隆拱顶的大厅不大协调。 玛戈·韦尔热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用她那闪亮的愤怒的目光望了史达琳一眼。 “有些人跟梅森谈话感到困难,”她说,“如果你觉得不愉快,或是受不了, 因而忘了问有些问题,我还可以给你补充。” 有一种情绪是我们大家都认识到、却还没有命名的:对于可以居高临下的愉快 预感。史达琳在玛戈的脸上看见的就是这种情绪。史达琳只回答了一句:“谢谢。” 叫史达琳感到意外的是,侧翼的第一间屋子是一间设备良好的游戏室。两个美 国黑人孩子在巨大的填塞动物中间玩耍。一个坐在大车轮上,一个在地上推着一辆 卡车。屋角停了各种各样的三轮脚踏车和玩具手推车,屋子正中有一套巨大的丛林 式儿童游乐设施,下面的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垫子。 游戏室一角有一个高个子的人坐在情侣座上看《时尚》杂志。墙壁上安装了许 多摄像机,有的高,有的与眼睛齐平。角落里一架摄像机镜头旋转着调整着焦距, 对准了史达琳和玛戈·韦尔热。 史达琳已过了对褐色孩子触目惊心的时期,但是她还是很鲜明地意识到那些孩 子们的存在。她跟玛戈从屋里穿过时,觉得看着那些兴高采烈起劲地玩着玩具的孩 子们是很愉快的。 “梅森喜欢看孩子,”玛戈·韦尔热说,“可除了最小的孩子之外,孩子们看 见他都害怕,所以他就像现在这样做。他们在这儿玩过之后就去骑马。都是巴尔的 摩儿童福利院的日托孩子。” 梅森·韦尔热的房间必须通过他的浴室才能到达。那全套设备占了侧翼建筑的 整个宽度,价值一处温泉,看上去像个医疗机构,全是钢铁、铬钢和工业用地毯。 有开间巨大的淋浴室,有上方是抬举设备的不锈钢浴缸,有盘曲的橘红色软管和蒸 汽浴室,还有巨大的玻璃橱柜,装着从佛罗伦萨新圣马利亚制药厂买来的种种药膏。 浴室刚用过,空气里还悬浮着水雾、香膏和鹿蹄草的香味。 史达琳看见通向梅森·韦尔热的房间的门下有灯光。他的妹妹一碰门把手,灯 光便熄灭了。 梅森。韦尔热房间角落的起坐区被朴素的灯光照亮,长沙发上方挂了一张威廉 ·布莱克①的《悠悠岁月》的精美复制品——上帝用他的卡尺在测量着生命。为了 纪念新去世的老韦尔热,那画用黑纱框了起来。屋子的其他部分一片昏暗。 ①—威廉·布莱克(1757一1827),英国诗人和版画家。 从黑暗里传出机器运行的有节奏的声音,每运行一次便发出一声叹息样的声音。 “下午好,史达琳特工。”一个被机械放大了的浑厚的声音传来,其中缺少了 摩擦音。 “下午好,韦尔热先生,”史达琳对着黑暗说,她头顶的灯光暖烘烘的。人间 的下午在别的地方,进不了这儿。 “坐下。” 非做不可,现在挺合适,必须现在做。 “韦尔热先生,我们要进行的谈话带有证词的性质,我需要录音,你不反对吗?” “不反对, 不反对。 ” 声音在机器叹息的间隙发出,唇齿摩擦音f听不见。 “玛戈,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玛戈·韦尔热看也没有看史达琳就走掉了,马裤簌簌响着。 “韦尔热先生,我得把一个话筒别在你的——衣服或是枕头上,如果你不觉得 碍事的话。或者,如果你愿意,我叫护士来给你别上。” “怎么办都没有问题。”他说,b和m的音都没有。他等着下一次的机械呼吸给 他送气来。“你可以自己给我别上,史达琳特工,我在这儿。” 史达琳一时找不到灯光开关,以为离开灯光久一点就多少能够看得见了,便伸 出一只手,向黑暗里的鹿蹄草和香膏气味走去。 他开灯时她跟他的距离已是出人意料地近。 史达琳脸色没有变,也许拿着话筒的手哆嗦了一下。 她的第一个念头跟她心里的想法和胃里的感觉并无关系:她观察到梅森的语言 反常原来是因为完全没有嘴唇。她的第二个印象是他的眼睛没有瞎。那一只蓝色的 眼睛通过一种单片眼镜望着她。因为眼睛没有眼皮,眼镜接有保持眼睛湿润的管子。 脸上其余的部分则是医生多年前尽可能为他的骨头植上的皮肤,紧绷绷的。 没有鼻子和嘴唇、脸上也没有软组织的梅森·韦尔热满脸是牙齿,像是深海里 的生物。我们都习惯于面具,看见他时所产生的震惊来得缓慢。震惊是从意识到这 是一张人的脸,背后还有心灵开始的。这时那面孔的动作,牙床的张合,睁眼看你 的正常脸的动作都叫你震动。 梅森·韦尔热的头发很漂亮,奇怪的是,它却是叫人最不敢看的东西。黑色里 杂着灰白,结成一条很长的马尾巴,如果让它从枕头上垂下来,可以触及地板。今 天他那扎成辫子的头发盘成一大圈,放在胸前的玳瑁壳呼吸器上面。那发辫盘在脱 脂奶色的废墟上泛着鳞甲样的光。 梅森的病床一头抬起,他躺在被窝里,长期瘫痪的身体越往下面越小,终于没 有了。 他那脸前面是一台控制器,像排萧或透明塑料的口琴。他的舌头像管子一样绕 着一根管子的端口,用呼吸器输来的气吹了一口,他的床便嗡嗡地响了起来,把他 微微地转向了史达琳,也抬高了他的头。 “我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感谢上帝,”韦尔热说,“那是对我灵魂的拯救。你接 受了耶酥吗,史达琳小姐?你有信仰吗?” “我是在浓厚的宗教气氛里成长的,韦尔热先生。宗教给你的一切我都有。” 史达琳说,“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打算把这东西别在你的枕头套上。它在 那儿不会碍你事的,是吧?”她的声音太活泼,带护士味儿,跟她的身份不大相称。 她的手在他的脑袋边,看见这两种人体表面组织在一起并非没有影响她的工作 3韦尔热植在面骨之上供给营养的血管里的血流脉动更影响着她。 血管有规律的张 弛像是吞食着食物的蠕虫。 谢天谢地,她终于牵着电线回到了自己的桌子、录音机和麦克风旁。 “联邦调查局特工克拉丽丝·史达琳,编号5143690,为梅森·R。韦尔热,社 会保险号475989823, 在本件所注明的日期里于其住宅宣誓验证,录下以下证词。 韦尔热先生深知他已从第36区的联邦检察官和地方当局获得豁免权。附上双方联合 签署的、经过宣誓及验证的备忘录。 “现在,韦尔热先生——” “我想和你谈谈野营的事,”他随着下一次的呼吸插嘴说,“那实质上是我记 忆中重现的一次美妙的童年经历。” “这事我们可以以后再谈,韦尔热先生,我认为我们还是——” “我们可以现在就谈,史达琳小姐。你瞧,它很重要。我就是那样遇见了耶稣 的。在我要跟你谈的事里它是最重要的了。”他停下来等候机器送气。“那次圣诞 节野营是我父亲出钱办的, 所有的钱全由他出,密执安湖上125个人露营的钱。有 些人很不幸,为了一块糖什么事都肯干。我也许占了便宜,也许他们不肯吃巧克力 并照我的意思办时,我对他们粗暴过——我什么都不隐瞒,因为现在所有的一切都 没事了。” “韦尔热先生,我们来看看材料——”他没有听她的,只在等机器给他送气。 “我已经得到豁免,史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从联邦检察官那里得到 了豁免,我在奥因斯磨房从地区检察官那里得到了豁免,哈利路亚!我自由了,史 达琳小姐,现在没有问题了。我在他面前没有问题了,什么问题都没有了。他就是 复活的耶酥;我们在野营地叫他做复主,我们把他变成了当代的耶酥,你知道,复 主。我在非洲为他服务,哈利路亚,我在芝加哥为他服务;赞美他的名,我现在还 为他服务。他会让我离开病床的;他会打击我的敌人,把他们从我面前赶走。我要 听见我敌人的女人哭诉,而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他被唾沫呛住了,停止了说话, 额头上的血管搏动着,涨得乌青。 史达琳站起来找护土,但是还没有走到门口,便被他叫住了。 “我没事了,现在行了。” 也许直接提问会比诱导好。“韦尔热先生,在法院指定你去找莱克特博士治疗 之前你见过他没有?你在社交场合见过他没有?” “没有见过。” “你们俩都是巴尔的摩爱乐乐团的理事。” “不,我做理事只是因为我捐款,我只在投票时派个律师去。” “莱克特博士受审时你没有提供证词。”她学会了在给他送气后提问。 “他们说他们有足够的证据定他6次罪、9次罪,可是他却以精神错乱申诉,把 他们的指控全部驳倒了。” “法庭判定他精神错乱,莱克特博士没有申诉。” “你觉得申诉不申诉很重要吗?” 经过这一问,她才觉察到这人的心灵。他颖悟、深沉,跟他对她所使用的词语 不同。 大海膳此刻已经习惯了灯光,从鱼缸岩石缝里游了出来,开始不知疲倦地转起 圈子,一条起伏旋转的褐色彩带,不规则地撒上了些浅黄色的斑点。 史达琳一直觉得海鳝在她眼角游动。 “那是宫崎县北乡惠那村的海鳝,”梅森说,“在东京还捕到一条更大的。这 条算是第二大的。 “它一般叫做凶残海鳝,你想知道命名的原因吗?” “不想。”史达琳说,翻了一页笔记本,“那么,是你在按法庭要求进行治疗 时请莱克特博士到你家里去的。” “我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了,我全都告诉你。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是因为捏 造的骚扰条款受到指控的, 后来得到了宽大处理。法庭要求我做500个小时的社会 服务,在狗栏劳动,并到莱克特博士那儿接受心理治疗。我以为如果能把博士也拉 下水,他为我治疗时就会放宽一些,即使我有时缺席,或在约见时有点神志恍榴, 他也不会妨害我的保释。” “那时你还住在奥因斯磨房。” “是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莱克特博士,关于非洲、伊迪和所有的事。我说我 要让他看一个东西。” “你给他看了……?” “我那设备,那玩具。就放在那儿的角落里,是一架便携式的断头台,我给伊 迪·阿明用的就是这个,可以扔在吉普车后面带走,到任何地方,到最偏僻的乡村 去。15分钟就可以架起来。用绞盘绞只要10分钟左右。女人或孩子可能长一点。对 这个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了。因为我清白了。” “莱克特博士到你家里来了。” “是的,我去开了门。我一身皮革行头①,那东西你知道。我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想看他怕不怕我,可是他似乎不怕。他还会害怕我吗—— 现在看来很滑稽。我请他上了楼,给他看了我的断头台。我早从收容所领养了几条 狗,两条还是朋友。我把狗养在笼子里,只给清洁水喝,不给东西吃。我急于知道 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①皮革行头是淫虐狂的打扮,一般包括皮茄克、皮靴、带链子的臂镯等。 “我让他看了我那绳套结构,你知道,性窒息手淫,有点像自己绞死自己,但 不会死,那时候只觉得美妙,明白吗?” “明白。” “啊,可是他好像不明白。他问我那东西怎么用,我说,你这个精神病医生多 奇怪,连这都没见过,他说——他那微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做给我看看’。 现在你可到了我手里了!我想。” “你就做给他看了?” “我并不觉得丢脸,错误使人成长嘛。我清白了。” “请说下去吧,韦尔热先生。” “于是我在我的大镜子前拉下绳套套上,用一只手抓住绳头,以便放松,另一 只手搞了起来,同时观察着他的反应。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观察到,而我一般是能看 透人的。他那时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交叉了双腿,双手交握抱着膝盖。然后他站了 起来,把手伸进裤兜,姿态优雅,好像詹姆斯·梅森伸手取打火机。他说:‘你来 一点爆破丸①怎么样?’我想,哇!——他只要现在给了我头一回,以后为了保住 执照,就得不断给我。开处方的城堡攻下了!好了,你读读报告就知道了,那比亚 硝酸戊酯厉害多了。” ①亚硝酸戊脂丸,一种毒品,玻璃瓶装,有盖,吸时盖先啪一声炸开。 “那是天使粉、几种脱氧麻黄碱和一些迷幻药合成的。”史达琳说。 “我是说太棒了!他走到我照着的镜子面前,一脚踢破了镜子的下半截,抓起 了一块碎片。我想跑,他赶了上来,把玻璃递给了我,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向我 建议说,我大概想把我那脸剥下来吧。他放出了狗,我就拿我的脸喂了狗。他们说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我的脸割完,可是我不记得。莱克特博士用那绳套弄断了我的 脖子。他们在动物收容所给狗灌了胃,找回了我的鼻子,但是植鼻手术没有成功。” 史达琳重新整理了文件,所花的时间超过了需要。 “韦尔热先生,你们家悬赏要抓在孟菲斯拘禁时逃掉的莱克特博士?” “对,出了100万。我们在全世界悬赏。” “你也提出,赏金不光给使他遭到一般逮捕或定罪的人,也给任何形式的有关 情报。据估计你会把你得到的情报告诉我们,是这样的吗?” “那不一定,好东西从来就是不便分享的。” “你怎么知道好还是不好?你自己找到什么线索了?” “只找到些最终没有用的线索。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找得到? 我们从克里特岛得到的消息落了空;从乌拉圭得到的消息无法证实。我要你懂得, 这不是报仇的问题,史达琳小姐。我已经原谅了莱克特博士,就如我们的救主原谅 了罗马士兵。” “韦尔热先生,你通知我的办公室说你得到了什么东西。” “在那头那张桌子的抽屉里,去找吧。” 史达琳从她的皮包里取出白色棉手套戴上。抽屉里有一个马尼拉纸大信封,又 硬又重。她取了出来,是一张x光片。她对着头顶的灯光看了看,是一只左手的x光 片,那手好像受了伤。她数了数手指,四根,加上大拇指。 “看看掌骨,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明白。” “数数指根关节。” 指根关节有五个。“加上大拇指,这人左手有六个指头,像莱克特博士。” “像莱克特博士。” 这张x光片的病历号和来源部分给剪掉了。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韦尔热先生?” “里约热内卢。要找到更多的东西我得花钱,花很多钱。你能不能告诉我它是 不是莱克特博士的手?我要花钱就得先知道它是不是他的手。” “我试试看,韦尔热先生,我们会竭尽全力的。你还保存了寄x光片的信封吗?” “玛戈把它装在了一个塑料口袋里,她会给你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史达琳 小姐,我有点累了,需要人服侍一下。” “我会从我的办公室给你打电话的。” 史达琳离开屋子不久,梅森·韦尔热就对末端的管子嘟地吹了一下,说:“科 德尔?”游戏室里的男护士走进屋子,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标明是巴尔的摩市 儿童福利院的文件,读了起来。 “是富兰克林吧,叫富兰克林进来。”梅森说着,关掉了灯。 那小男孩一个人站在起坐区明亮的顶灯之下,斜睨著有人在里面喘气的那团黑 暗。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你是富兰克林吗?” “是富兰克林。”幼儿说。 “你住在哪儿,富兰克林?” “跟妈妈、雪莉和瘦高个儿住一起。” “瘦高个儿一直住在你们那儿吗?” “他有时在有时不在。” “你说的是他有时在有时不在吗?” “是的。” “你妈妈不是你亲妈妈,是吧,富兰克林?” “是我养母。” “她不是你第一个养母吧?” “不是。” “你喜欢住在家里吗,富兰克林?”他脸上亮了起来。“我们有个猫咪基蒂。 妈妈在炉子里烘糕糕。” “你在那儿多久了,在妈妈家里?” “我不知道。” “你在那儿过过生日没有?” “过过一回。雪莉做了凉果糕。” “喜欢吃吗?” “喜欢草莓。” “你喜欢妈妈和雪莉吗?” “喜欢,啊,啊,还喜欢猫咪基蒂。” “你喜欢住在那儿吗?睡觉的时候不害怕吗?” “晤,晤,我跟雪莉睡一个房,雪莉是大姐姐。” “富兰克林,你不能再在那儿跟妈妈、雪莉和猫咪住了,你得走了。” “谁说的?” “政府说的。妈妈没有工作了,没有资格当养母了。警察在你家里发现了一支 大麻香烟。过了这个礼拜你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再也见不到雪莉和猫咪了。” “不要。”富兰克林说。 “也说不定是她们不要你了,富兰克林。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没有?身上有没 有溃疡,或是恶心的东西?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太黑,她们不会爱你呢?” 富兰克林捞起衬衫看看自己褐色的小肚肚,摇摇头,哭了。 “你知道猫咪以后会怎么样吗?猫咪叫什么名字?” “叫基蒂猫眯,那是她的名字。” “你知道基蒂猫眯以后会怎样吗?警察要把基蒂猫味带到政府兽栏,一个医生 要来给它打针。你在托儿所打过针吗?护士给你打过针吗?用亮晶晶的针?他们会 给基蒂猫咪打针的。猫咪看见针的时候会很害怕的。他们给她扎进去,基迪猫咪会 痛的,然后就死了。” 富兰克林抓住衬衫下摆拉到脸旁边,把大拇指放进嘴里,自从妈妈叫他别那么 做以后他已经一年没那么做过了。 “过来,”黑暗里那声音说,“我来告诉你怎么就可以不让基迪猫咪挨针。你 愿意让基迪猫咪挨针吗,宫兰克林?不愿意?那你过来,富兰克林。” 富兰克林眼泪哗哗地流着, 吸着拇指,慢慢走进黑暗里。他走到床前6英尺以 内时,梅森对他的口琴吹了一口气,灯亮了。 由于天生的勇气,或是帮助基迪猫眯的愿望,或是恐怖地知道已经无路可走, 富兰克林并没有退缩,也没有跑掉,他只是望着梅森的脸,站在那儿没动。 这个令人失望的结果可能使梅森皱起了眉头——如果他有眉头的话。 “你要是自己给基迪猫眯一点耗子药吃,它就不会挨针了。”梅森说。他发不 出唇音m和爆破音p,但是富兰克林仍然听懂了。 富兰克林把大拇指从嘴里取出来。 “你是个老坏蛋,不要脸,”富兰克林说,“丑八怪。”他转身走出房间,穿 过到处是管子的房间,回到游戏室去了。 梅森在监视器上望着他。 护士装做是在读《时尚》,却看着孩子,密切观察着他。 富兰克林再也不想玩玩具了。他走过去,到长颈鹿身边,坐在它脚下。他唯一 能够做的事是没有再吮手指头。 科德尔仔细观察着他,等着他流眼泪。一见那孩子肩膀抽动他便走了过去,用 消毒纱布轻轻揩下眼泪,再把那带泪的纱布放进梅森的马提尼酒①。那酒放在游戏 室的冰箱里冻着,跟橙汁和可乐在一起。 ①一种由杜松子酒、 苦艾酒等混合而成的鸡尾酒。 第十章 寻找汉尼拔·莱克特博士的医疗资料并不那么容易。莱克特博士完全瞧不起医 疗机构,对大部分医生也不放在眼里,因此,他从来没有私人医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莱克特博士被灾难性地转移到孟菲斯之前所住的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 院现在已经关门,被弃置着,只等着被推倒。 田纳西州警察局是莱克特博士逃走前最后的监禁机构,但是他们说从来没有接 手过他的医疗记录。把他从巴尔的摩带到孟菲斯的已经过世的官员们只为囚犯签过 字,没有为医疗记录签过字。 史达琳在电话上和计算机前花了一整天,搜查着匡蒂科和胡佛大厦的资料储藏 室,又在巴尔的摩警局巨大的、尘封的、霉臭的证物室里爬来爬去,爬了整整一个 上午,还在菲茨休法律纪念图书馆里跟没有编目的汉尼拔·莱克特收藏品打了一个 下午的交道,却气得发疯。在那儿,几个管理员忙着找钥匙时时间停滞不前了。 到未了她只得到了一张纸——一份草率的体检记录。那是莱克特博士第一次被 马里兰州警察局逮捕时做的,没有附病史。 伊内尔·科旦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关门后还不算惨,后来她在马 里兰州医疗局找了份更好的工作。科里不愿意在办公室接待史达琳来访,两人约定 到底楼的咖啡厅见面。 史达琳一向的做法是,约会早到,先从远处研究一下约会地点。科里到达时准 确到分。她大约35岁,苍白,肥胖,没有化妆,没有戴首饰。她的头发几乎长到腰 部,就像她在中学时那样。她穿白色便鞋和连裤袜。 史达琳在调味品摊拿了几包糖,看着科里在约定的桌旁坐下了。 你可能为一个错误想法所困扰:所有的新教徒都是一个模式。不,正如一个加 勒比海的人常常能够区分另外一个人的岛别一样,被路德教徒带大的史达琳看了那 女人一眼就对自己说:基督会,也许对外是个耶辣教会的教徒。 史达琳取下自己的饰品,一支朴素的手镯和没有受伤的耳朵上的一个金耳钉, 放进了手袋。她的表是塑料的,没有问题。在外表上她无需费多少事。 “你是伊内尔·科里吗?喝点咖啡吧?”史达琳拿来了两杯。 “我这名字读爱内尔。我不喝咖啡。” “那我就两杯都喝。要点别的吗?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 “我什么都不想吃。你要给我看什么鉴定图片?” “当然,”史达琳说,“科里小姐——我叫你爱内尔怎么样?”对方耸了耸肩 膀。 “我想请你在一件与你个人确实完全无关的事情上帮帮忙。我只想请你指引我 在州立巴尔的摩医院查一些记录。” 爱内尔·科里在表达正义或愤怒时准确得带了点夸张。 “这事我们在关闭医院时跟州委员会处理过了,小姐叫——” “史达琳。” “史达琳小姐。你会发现每一个病人出院都有一份档案。你会发现每一份档案 都经过上级签字,而死去的人的档案卫生部不要,死亡统计局也不要。据我所知, 死亡档案,就是说死去的人的档案,在我离开之后也还存放在州立巴尔的摩医院, 而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的。逃亡档案在警局和保安部门。” “逃亡档案?” “我是说逃亡的病人的档案。信得过的人有时也取走他们的档案。” “汉尼拔·莱克特会被看做是逃亡的吗?你认为他的记录会不会给执法机构拿 走?” “他不属于逃亡。他从来就不算是从我们这儿逃亡的,他逃走时不在我们监禁 之下。有一回我的妹妹带了男孩子们来看我,我曾经带她到地下室去看过莱克特博 士。我一想起他来就觉得恶心、冰凉。他煽动一个病人向我们扔——”她放低了嗓 门说——“脏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听说过。”史达琳说,“那人会不会碰巧是密格斯先生?他的手臂很灵巧 的。” “我再也不愿想起那事。我记得你。你来到医院跟弗雷德——奇尔顿医生—— 接洽好之后就到监禁莱克特的地下室去了,是吧?” “是的。” 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大夫是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院长,在莱克特 脱逃之后去度假,以后便失踪了。 “你知道弗雷德失踪了。” “知道,我听说过。” 科里小姐立即流出了亮晶晶的泪水。“他是我的未婚夫。”她说,“他失踪了, 医院又关了门,这简直就像是房子塌了,压到我的身上。我要是没有教会,怕是会 过不下去了。” “对不起。”史达琳说,“你现在的工作挺好的嘛。” “可是我没有了弗雷德。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彼此相爱,那爱并不是每 天都能够找到的。他在读中学时就曾被选为坎顿市的年度优秀生。” “是啊,没错。让我问你个问题,爱内尔,他的记录是存放在办公室里还是存 放在你工作的接待室里?你的办公桌——” “记录都在他办公室墙上的文件柜里。后来文件太多,我们便把大文件柜放到 了接待室里,当然,总是锁好的。我们迁走之后他们暂时把美沙酮戒毒诊所迁了过 来,许多东西都是搬来搬去的。” “你见过并处理过莱克特博士的档案吗?” “当然见过。” “你记得里面有x光片吗?X光片是跟医疗报告一起存放还是单独存放的?” “一起存放, 跟报告一起。片子要大些,所以有些累赘。我们有x光机,但是 没有专职放射科专家单独保存资料。说真话,我不记得片子跟他的档案是否放在一 起。有一张心电图纸带,弗雷德常给别人看的,那是莱克特博士——我真不愿意叫 他什么博士——在他揪住那可怜的护士①时,全身都连着电线。·他袭击那护士时 甚至连脉搏跳动的速度也没有增加,那真是离奇。全部护理人员都扑到他身上,才 把他从护士身上拽开。他的肩关节被拽脱了臼,他们只好又给他拍了片子。要照我 说,他们就该再拽掉他一些东西,不光让他脱臼。” ①莱克特博士把在他病床边安排他做心电图检查的护士的舌头咬下,吃掉了。 见《沉默的羔羊》。 “要是你想起什么事,想起了那档案在什么地方,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 “我们要进行一次全球性搜索了, 对不对? ”科里小姐说,品尝着那个词, “可我觉得不会有收获的。许多东西都被扔掉了,不是我们扔的,是美沙酮戒毒诊 所的人扔的。” 盛咖啡的大口杯边沿太厚,咖啡顺着杯口往下滴。史达琳看着爱内尔·科里沉 重地走开,好像那是极痛苦的选择。然后她在自己下巴下塞了块餐巾,喝了半杯咖 啡。 史达琳镇定了下来。她明白自己是厌倦了某种东西。也许是俗气,不,比那更 糟,是没有格调,是对悦目的东西的一种冷淡。也许她是渴望见到一点风格,哪怕 是黄色影片的影后的风格也比没有风格强。不管你愿不愿听,那都是一种宣言。 史达琳检查了一下自己是否有盛气凌人的毛病,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值得骄傲 的。然后她想到了格调,想到了伊芜尔达·德拉姆戈,那女人格调倒蛮高。这样一 想,史达琳特别想再摆脱自己。 第十一章 这样,史达琳又回到了她职业开始的地方:已撤消的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 人医院。那座褐色州日建筑,痛苦的屋宇,那座用链子锁上、堵住了门窗、满墙乱 涂乱画、只等推倒的大厦。 那医院在它的院长弗雷德里克·奇尔顿去度假继而失踪之前就已是每况愈下。 随之而暴露的浪费和管理不善,加上大楼本身的破败使立法系统不再给它拨经费。 有些病人被转到了其他的州立机构,有些死掉了,有些则因为一项设计粗疏的门诊 计划而沦落到巴尔的摩街头,成了可厌的流浪汉,冻死的不只一个。 在这座旧建筑前等候时,史达琳才意识到,她之所以走尽了别的路才到这儿来, 只是因为她不愿再进这座楼。 守楼人迟到了45分钟,是个矮壮老头,穿一双啪啦响的后跟垫高鞋,理一个东 欧发式,可能是家里人剪的。他咻咻地喘着气,领她往离街沿只几步的一道侧门走 去。门上的锁已被拣破烂的人砸坏,现在用链子加两把挂锁锁住,锁链上结满了蜘 蛛网。守楼人找钥匙时,台阶缝里的青草搔着史达琳的脚踝。时近黄昏,天色阴暗, 光线模糊,已形不成阴影。 “我对这幢楼也不大熟,只检查过火警系统。”那人说。 “你知道哪儿存放有档案吗?有文件柜吗?有记录吗?” 那人耸耸肩。“医院关门之后这儿又做过几个月美沙酮戒毒诊所,所有东西都 转到地下室去了,几张床和一些床单,还有些什么我不知道。地下室长霉了,很多, 对我的哮喘病不利。床上的软垫也都长了霉。我在那儿憋不过气来。叫我爬楼梯就 是往我脖子上套绞索。我领你去,但是——” 史达琳很想有人陪着,哪怕就是管理员也好,但是他会影响她的速度。“用不 着。你的办公室在哪里?” “在街区那头,是以前的驾照局。” “如果我过了一个小时还没有回来——” 那人看看表。“我过半小时就要走。” 半小时就该死的够了。“我要你做的事是在办公室等钥匙,先生。我要是过一 小时还没有回来,你就按卡片上的这个号码打电话,把我的行踪告诉他们。但要是 我出来时你不在——要是你关门回家去了,我明天早上就亲自到你的主管部门去投 诉你。而且——你还得受到税务部门的稽核和移民局的审查,会影响你的……入籍 问题,懂吗?你要给我个回答,我会感谢你的,先生。” “我当然等你,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非常感谢,先生。”史达琳说。 守楼人把大手放到栏杆上支撑着跨上人行道,史达琳听着他蹒跚的步子渐渐消 失。她推开门,上了一道安全梯的梯口平台。楼梯井有带铁栅的高窗户,灰色的光 从那里透了进来。她考虑着是否关上身后的门,最后决定从里面把链子挽成疙瘩, 万一丢了钥匙也还能打开。 史达琳以前几次来精神病院与莱克特博士面谈都是从大门进的,现在她踌躇了 好一会儿工夫才弄清方向。 她爬上了安全梯;来到主要楼层,毛玻璃进一步遮住了渐暗的光线,使屋子处 于半明半暗中。史达琳打开带来的大电筒,照到了一个开关,开了头顶的灯。三盏 灯在破烂的设备里还能发亮。接待员桌上是裸露的电话线头。 有公物破坏者来过这里,一罐罐油漆泼了满墙。 通向院长室的门开着,史达琳在门口站住了。她在联邦调查局的第一次任务就 是从这里开始执行的。那时她还是个学员,对什么都相信,以为无论你属于什么种 族、什么肤色、祖先是哪国人、是否乖娃娃,只要你能办事,有毅力,你就可以得 到承认。现在,在这一切之中她只剩下了一条信念,相信自己的韧劲。 在这儿,奇尔顿院长曾伸出胖乎乎的手,向她走来。奇尔顿院长在这儿拿秘密 做交易,偷听谈话,因为相信自己跟汉尼拔·莱克特博士一样精明,做出了一个最 终让莱克特博士脱逃,而且带来许多流血的决定。 奇尔顿的桌子还在办公室里,椅子却没有了——体积小,容易偷。抽屉空了, 只有一个压瘪的塞尔脱兹矿泉水罐子。办公室还剩下两个文件柜,用的是普通锁, 前技术特工史达琳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打开了。一个成了粉末的三明治装在纸袋里, 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些美沙酮戒毒诊所的办公用表格,还有点呼吸清新剂、一管生 发油、一把梳子和几个保险套。 史达琳想起了疯人院那地牢般的地下室, 那是莱克特博士住了8年的地方。她 不想下去。她可以使用手机要求派一个城市警察小组来跟她去,也可以要求巴尔的 摩办事处再派一个联邦调查局的人来。但这时已是阴沉的黄昏,即使是现在,她也 难以避免华盛顿的交通高峰。她要是再耽误下去,就更麻烦了。 她不顾灰尘,靠在奇尔顿的办公桌上,迟疑不决。她真觉得底层有档案吗?或 者不过是被吸引着往她第一次见到莱克特博士的地方去? 如果史达琳的执法职业教给了她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她不是一个追求刺激 的人,要是能够不再担惊受怕,她是会高兴的。但是,地下室还是可能有档案的, 她5分钟就可以见个分晓。 她还记得多年前她下楼去时那高度警戒的铁门在她身后砰砰关上的声音。这回 为了防备有人在背后关上门,她给巴尔的摩办事处去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此刻所 在的地方,并做了安排,说她一小时以后再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她出来了。 内部楼梯的灯还能开亮,那是奇尔顿多年前送她前往地下室时走过的地方。奇 尔顿在这儿解释了对莱克特博士所采取的安全防范措施。他到这儿就止了步——就 在这盏灯下,向她展示了他皮夹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护士在给莱克特博士做 体检时被他吃掉了舌头, 既然莱克特博士在被制伏时脱臼了,就一定会有一张x光 片。 楼梯上有一股风吹到她脖子上,仿佛什么地方开了扇窗户。 楼梯平台上有麦当劳的餐盒、乱扔的纸巾、一个盛过豆子的脏杯子。垃圾桶食 品。角落里还有绳子似的大便和手纸。来到通向大铁门的底楼平台时,光线没有了, 那里通向暴力罪犯牢房。现在那门大开着,反钩在墙上。史达琳的手电筒用了五节 电池,射出的光范围广而亮。 她用手电照着走廊,这是过去安全防范措施最严密的地方。走廊尽头有个巨大 的东西。牢房门一间间大开着,看上去有些怪诞。地板上满是面包纸和杯子。过去 的医院护理员的桌子上有一个汽水罐,当吸毒的管子用过,熏得黑黑的。 史达琳拉了拉护理站后面的灯开关,不亮。她拿出手机,手机的红光在黑暗里 虽然很亮,在地下却没有用,可她还是对着手机高叫:“巴瑞,把车退到侧门入口 去,拿一个水银灯来,还耍弄几辆手推车来把大东西拉上去……好了,马上下来。” 然后史达琳对着黑暗里叫了起来:“里面的人注意,我是联邦警官。你如果非 法在这里居住,可以自由离开,我对你没有兴趣,不会逮捕你。我的任务完成之后 你如果还想回来,我也没有兴趣。你现在可以出来了。你要是想干扰我,我就送给 你屁股一粒花生米,叫你吃不消。谢谢。” 她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在那走廊里许多人曾经狂吼乱叫,叫哑了嗓子,掉光 了牙之后还啃栏杆。 史达琳想起采访莱克特博士时的那个魁梧的护理员巴尼,巴尼在场能令她安心。 她想起了莱克特博士和巴尼之间那奇怪的礼貌。现在巴尼不在这儿了。有什么学校 里学过的东西碰撞着她的记忆,作为一种训练,她让自己回忆起了那些话: 脚步声声在记忆里回荡 回荡过不曾走过的长廊 走进道没有打开的大门 通向那玫瑰盛开的园林①。 ①这几句诗出自T.S。艾略特的长诗《四个四重奏)里的第一部分《烧毁的诺尔 顿》。 玫瑰盛开的园林,没有错。这儿肯定不是该死的玫瑰花盛开的园林。 新近被社论激励得仇恨枪支、仇恨自己的史达琳这时才发现,在紧张不安时摸 着枪其实并不可恨。她把那。45手枪靠近自己的腿,随着手电光向走廊走去。要同 时照顾到两面,又绝对不让身后有人是很困难的。什么地方有滴答的水声。 散了架的床堆在牢房里。别的牢房里则堆满了垫子。一道水洼在走廊正中。对 自己的鞋永远小心的史达琳在那狭窄的水洼边跨来跨去地前进。她回忆起了巴尼多 年前的劝告:下去时保持在正中行走。那时所有的牢房都住着人。 找档案柜,对。保持在走廊正中行走。手电光是暗淡的橄榄色。 这儿是茅提波尔·密格斯住过的牢房,是她最讨厌走过的地方。向她悄悄说些 肮脏的话、向她扔精液的密格斯,莱克特博士教他吞掉舌头、杀死了他的密格斯。 密格斯死后那牢房就由萨米住着。萨米,莱克特鼓励过他写诗,效果惊人。即使现 在她还能听见萨米嚎叫他的诗: 我想跟耶酥同行 我想要追随基督 只要我行为端正 便能跟耶稣同路。 她还把他的蜡笔手稿保存在某个地方。 现在牢房里堆着床垫和一包包捆好的床单。 终于来到莱克特的囚室了。 那结实的桌子仍在屋子正中,用螺栓固定在地板上。他书架上的板子不见了, 托架还从墙上伸出来。 史达琳应该转向柜子,但是她却盯着囚室没有动。她平生最惊人的遭遇就是在 这里经历的。在这儿她遭到过意外、惊讶和震动。 在这儿她听见了关于自己的事,真实得可怕,使她的心像巨大深沉的洪钟一样 震响。 她想要进去,想要进去,像听见火车走近时铁轨的光诱惑我们从阳台往下跳一 样,想要进去。 史达琳用手电四面照了照,看了看那排档案柜的背后,又照了照附近的囚室。 好奇心使她跨过了门槛。 她站在汉尼拔·莱克特博士曾经住过8年的地方的正 中,占领了他的天地。她曾经见他站在那儿,她以为自己会激动,可是没有。她把 手枪和手电放在他的桌子上——伯手电会滚动,放得很小心。她把双手平放在他的 桌上,手下只感到些面包屑。 最重要的是,那感受令人失望。囚室没有了原来住的人,显得空荡荡的,像蛇 蜕下的皮。此刻史达琳认为自己明白了一点道理:死亡与危险不一定与陷阱同在, 它们可能存在于你所爱的人的甜蜜呼吸里,或是,存在于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的鱼 市上,扩音器播放着《拉马卡雷纳》。 干活儿吧。 档案柜一排共长约8英尺,有4个高到下巴的柜子。每个柜子有5个 抽屉,原是在顶部那个抽屉上用十字槽锁锁上的,此刻却全开着。所有的柜子都塞 满了档案,档案都有档案夹,有的档案夹还很厚。时间太久,旧的大理石花纹纸档 案夹软软的,而新的档案装在马尼拉纸的档案夹里。死去的病人的病历最早的早到 医院创建的1932年。档案大体按照字母顺序排列。有一些档案平堆在长抽屉里档案 夹后面。史达琳匆匆往下查。她把沉重的电筒放在肩膀上,空出的手指翻阅着档案。 她真希望带来的是一支小电筒,可以咬在牙齿问。在她对档案看出了点眉目之后就 可以一柜柜地跳过了。 她跳过了J,跳过了档案不多的K,来到了L。哇!莱克特, 汉尼拔。 史达琳抽出了长长的马尼拉纸档案夹, 立即摸摸它是否有x光底片的硬挺。她 把档案夹放在别的档案上打了开来, 发现的却是I.J。密格斯的病历。倒霉!密格 斯死了还跟她捣蛋! 她把那档案放到档案柜顶上,匆匆往字母M查去。密格斯自己 的马尼拉纸档案夹在那儿,按字母顺序放在那儿,里面却是空的。是归档错误吗? 是有人偶然把密格斯的档案放进了汉尼拔·莱克特的档案夹里了吗?她查完了所有 的M,想找到一份没有夹子的档案。她又回到了J。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烦躁。那地 方的气味越来越叫她受不了了。 管房子的人说得对,这地方很难呼吸。她才查到J 的一半,便意识到那味儿……迅速地强烈了起来。 她身后有轻微的水的泼溅声,她转过身子,举起电筒准备打出去,另一只手急 忙伸进外衣抓住了枪把。一个高个儿的男人站在她的手电光里,满身肮脏褴褛,一 条肿得太大的腿踩在水里,一只手伸在旁边,另外一只手里拿了一个破盘子,一条 腿和两只脚用床单布条缠着。 “你好。 ”他说,鹅口疮使他的舌头不灵便。史达琳在5英尺外也能闻到他呼 吸的臭气。她外衣下的手从手枪转向了梅司催泪弹。 “你好。”史达琳说,“请你站在那边靠着栏杆,好吗?” 那人没有动。“你是耶稣吗?”他问。 “不是,”史达琳说,“我不是耶稣。”那声音!史达琳记起了那声音。 “你是耶稣吗?”他脸上的肌肉在动。 是他的声音!嗨,多么奇妙。“你好,萨米,”她说,“你好吗?我刚才还想 着你呢。” 萨米是怎么回事来着?资料迅速出现,有些凌乱。礼拜堂会众在唱着“把你最 好的东西献给主”时他就把他妈妈的脑袋改进了募捐的金子。他说那就是他最好的 东西。是什么地方的浸会。他愤怒,莱克特医生解释说,因为耶辣来碍太迟。 “你是耶稣吗?”他说,这回带着悲伤。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烟蒂,挺不错 的,有两英寸多长,放在破盘子里,送出来作为奉献。 “萨米,对不起,我不是,我——”萨米的脸突然灰了下来,因为她不是耶稣 而大发雷霆了。他的声音在潮湿的走廊里轰轰地响: 我要跟耶酥同行 我想要跟随基督 他举起破盘子,盘子锋利的边像锄头。他向史达琳前进了一步,现在两只脚都 踩到了水里。他的脸歪扭了;空着的手抓挠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她感到档案柜顶到了自己的背。 “只要我行为端正……便可与耶酥同路。”史达琳背诵道,声音响亮清楚,好 像在从遥远的地方向他呐喊。 “喂,呃。”萨米平静地说,停住了脚步。 史达琳在皮包里摸了摸,拿出一块糖。“萨米,我有块糖,你喜欢吃糖吗?” 他没有说话。 她把糖放在一个马尼拉档案夹上端给他,就像他端出捐献盘一样。 他还没有撕掉包装纸就咬了一口,吃掉了一半。 “萨米,这儿有别的人下来过吗?” 他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只把剩下的糖块放在盘子上回到他原来的牢房的一堆垫 子后面去了。 “这是什么玩意?”一个女人的声音,“谢谢你,萨米。” “你是谁?”史达琳叫道。 “干你屁事。” “你跟萨米一起住在这儿吗?” “当然不是。我是来这儿约会的。你觉得你可以不干扰我们吗?” “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在这儿有多久了?” “两个礼拜。” “这儿有别人来过吗?” “几个混混,叫萨米给赶走了。” “萨米保护你吗?” “来惹我一下你就会知道。我的脚能够走路,能够弄到吃的。他有个安全的地 点可以吃东西。许多人都做这种交易。” “你们俩有谁被安排进救济计划里了吗?你们想被列进救济计划里吗?我可以 在这方面帮你们的忙。” “他在计划里,到外面的世界去干了些鸟事,然后又回到了老地方。你在找什 么呀?你要什么?” “找档案。” “要是没有,就是有人偷掉了嘛,连这都不懂,可真是笨极了。” “萨米?”史达琳说,“萨米?” 萨米没有回答。“他睡着了。”他的朋友说。 “我要是留一点钱在这儿,你会去买点食物吗?”史达琳说。 “不,我要拿钱买酒。食物能够捡到,酒却捡不到。出去时别让门上的把手夹 了屁股。”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史达琳说。她有个冲动,想跑掉。她想起了离开莱克 特博士的时候,想起了竭力控制着自己向巴尼走去的时候。那时巴尼那秩序井然的 岗位是个平静的安全岛。 史达琳在楼梯井透下的光中从皮夹里掏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放在巴尼那伤痕 累累、没人要的桌上,用一个空酒瓶压住。她打开了一个塑料购物袋,把莱克特档 案的夹子装了进去,夹子里是密格斯的记录和密格斯的空夹子。 “再见,萨米,再见。”她向那个在世界上转悠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地 狱里的人叫道。她想告诉他,她希望耶稣很快降临,但是说这话显得太愚蠢。 史达琳上了楼,回到阳光里,继续她在这个世界的转悠。 第十二章 通向地狱的路上如果有收容所的话,那收容所一定像马里兰州慈善医院的救护 车进口。警笛收尾时的呜咽声、濒死者的嚎叫声、滴注器的滴答声、哭声和尖叫声, 都笼罩在从下水道孔冒出的一股股蒸汽里,蒸汽被巨大的霓虹急救标志映成了红色, 宛如摩西的火柱①,升到天上,化作了云彩。 ①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3章,摩西率领以色列人从红海旷野的路离 开埃及。“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 日夜都可以行走。” 巴尼从雾气里走了出来,把他强有力的肩膀绵拢进茄克衫,踩着破碎的路面大 踏步在东方的黎明里走去,剃成平头的脑袋往前伸着。 他已经晚下班25分钟了——因为警局送来了一个神志恍榴的皮条客。那人喜欢 打女人,因而挨了枪,护士长便把巴尼留下了——遇见暴力伤害他们总留下巴尼。 克拉丽丝·史达琳从她茄克衫的风帽里偷窥着巴尼。她让他在街对面走了半个街区 远才把自己的大提包甩到肩上,跟随着他。看见他步行经过了停车场和公共汽车站, 她才放了心,步行比较容易跟踪。她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必须在跟他见面前先查明 他的住处。 邻近医院后面的街道是蓝领和几个民族混居区,安安静静。在这儿,你的车晚 上只须加一把查普曼锁,不必取走电池,孩子们也尽可以在户外玩。 过了三个街区,巴尼等一辆货车穿过斑马线后便向北折进了一条街道。这儿的 房屋虽然矮小,有的房屋却有大理石台阶,门前还有漂亮的花圃。有些空店铺正面 的窗户还用肥皂擦洗得一尘不染。商店逐渐开了门,已经有人进出。史达琳的视线 叫路两旁停着过夜的车子挡住了半分钟,但是仍在往巴尼方向走去,没意识到巴尼 早已停了步。她看见巴尼时已到了他的街对面。也许他已经看见了她,她没有把握。 巴尼双手抄在茄克衫口袋里站着,头向前伸着,眼睛盯在路面正中一个动着的 东西上——路上躺着一只死鸽子,汽车驰过,带起的风一吹,翅膀扇动着。死鸟的 伴侣在尸体旁跳来跳去,不时斜着眼看它一下,小脑袋随着粉红的脚的每一次跳跃 而抖动。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发出轻柔的咕咕声。几辆小车和一辆货车驰过,那未 亡者总是到最后一刻才略微飞开一点。 巴尼也许抬头看了看她,史达琳没有把握。她必须继续往前走,否则就会被发 觉。她回头一看,巴尼已经蹲在路当中,对车辆举起了一只手。 她转过街角,不让巴尼看见,脱掉了带风帽的茄克衫,从大提包里取出一件毛 线衣、一顶棒球帽和一个运动提包。她迅速换上衣服,把茄克衫和大提包塞进运动 提包,再把头发塞进帽子,然后跟回家的清洁女工一起转过街角,回到巴尼那条街。 巴尼把死鸽子捧在手里,鸽子的伴侣簌簌地飞到头顶的电线上望着他。巴尼在 一个绿色的草地上放下死鸽子,理好了它的羽毛,然后转过大脸对着电线上的鸟说 了几句。他继续往前走时,那一对中的未亡者飞到了草地上,围着尸体继续飞旋着, 在草地上跳着。 巴尼没有再回头看它,踏上了100码外一处公寓的台阶。他伸手取 钥匙时,史达琳全速跑过了半个街区,赶在他开门前来到他面前。 “巴尼,嗨!” 巴尼在台阶上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低头望着她。史达琳忘记了巴尼双眼分得 很开,不大自然。她看见了他眼里的聪明,感觉到某种联系的火花。 她脱掉帽子,让头发披了下来。“我是克拉丽丝·史达琳。还记得我吗?我是 ——” “是联调局那个特工?”巴尼没有表情地说。 史达琳双手合掌,点了点头。“是的,我就是联调局那个特工。巴尼,我需要 跟你谈谈。非正式的。想问你几件事。” 巴尼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他站到史达琳面前时,她仍然得抬头看他。她不像男 人那么害怕他那魁梧的个子。 “你是否应该记录下来,史达琳警官,你还没向我宣读我的权利呢。”他声音 很高,而且粗鲁,像约翰尼·韦斯摩勒①演的泰山。 ①20世纪20年代杰出的美国自由泳运动员;后成为电影演员,在几部泰山影片 中扮主角。 “当然,我并没有向你宣读米兰达卡②。” ②在美国警察逮捕人时必备的卡片,卡片上有要向嫌疑人宣读的关于宪法规定 的权利,特别是保持沉默和聘请律师辩护的权利的文字。 “对着你的提包说一句怎么样?” 史达琳打开她的提包,对它大声说话,仿佛里面有一个友善而爱恶作剧的侏儒。 “我没有给巴尼宣读米兰达卡。他不知道他的权利。” “街道那头的咖啡挺不错。”巴尼说。“你那提包里还有多少秘密?”两人走 着时他问。 “三个。”她说。 挂有残疾人牌子的车走过时,史达琳意识到车上的人都望着她,但是受苦的人 往往粗野,仿佛他们有一切权利如此。在下一个街口,另一辆车上的人也在看她, 但是因为有巴尼在旁边,没有说话。从窗口伸出的任何东西都会立即引起史达琳的 警惕——她提防着克里普帮的报复。但对这种不出声的媚眼她却只好承受。 她和巴尼进入咖啡馆时,残疾人的车退进了一条小巷,掉过头向来时的方向去 了。 他俩得等小隔间空出来,便站在买火腿鸡蛋的拥挤地方,而服务员则用印地语 对厨子叫喊着。厨子带着抱歉的脸色用长柄钳子摆弄着肉。 “咱们吃点东西吧,吃山姆大叔①的。”两人坐下之后史达琳说,“情况怎么 样,巴尼?” ①指吃公款。山姆大叔是美国的译名。 “工作不错。” “什么工作?” “警卫,特许助理护士。” “我估计你现在该是个注册护士了,也许在医药学校读书。” 巴尼耸耸肩,抬头看着史达琳,伸手去取奶酪瓶。“因为打死了伊英尔达,他 们给你罪受了?” “还得看看。你认识她吗?” “我见过她一面,是他们把她丈夫第戎抬来的时候。那时第戎已经死了,还不 等他们把他塞进担架。弄了他们满身血。送到我们那儿时,屎尿都流了。滴注液滴 不进,往外流。她抓住第戎不放,还打护士。我只好……你知道……漂亮女人,身 体也棒。他们没有让她来,在她丈夫——” “是啊,她在现场很惹眼。” “我也这么想。” “巴尼,在你把莱克特博士交给田纳西州的人时——” “他们对他不客气。” “在你——” “现在他们全死了。” “是的,他的几位看守都只勉强活了3天就死掉了。可你看守了莱克特博士8年。” “6年——他到牢里时我还没有去。” “你是怎么做的,巴尼?你如果不介意我提问的话,你是怎么跟他长期处下来 的?光靠客气伯是不行吧?” 巴尼望着勺子上自己的影子先是凸出来,然后又凹进去,想了想说:“莱克特 博士的礼貌无懈可击,不是生硬的礼貌,而是亲切高雅的礼貌。我那时在读几门函 授课程,他就给我讲他的看法。这并不意味着他有机会会不想杀我——人的一种品 质未必能抹掉他的另一种品质。它们可以共存,可以既是善良又是可怕。苏格拉底 对此的阐述要好得多。在最严峻的对垒中你永远不能忘记这点。只要你记住这话, 你就不会出事。莱克特博士可能懊悔向我介绍苏格拉底。”对于以前缺少学校教育 的巴尼来说,苏格拉底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具有邂逅的性质。 “安全措施跟谈话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他说,“安全措施从来不是个人的 事,即使我不得不冻结他的信件,把他禁锢起来。” “你跟莱克特博士谈话很多吗?” “他有时一连几个月一言不发,有时就只跟我谈话,在深夜,疯子的叫喊静下 来之后。事实上,我那时在读函授,模模糊糊知道些苏埃托尼乌斯①、吉本②什么 的,而他实际上却向我展示了整个世界。”巴尼端起杯子。横过他的手背有新的挫 伤,涂了橘红色的甜菜碱。 ①苏埃托尼乌斯(69—140),古罗马传记家和历史学家。 ②吉本(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主要著作为《罗马帝国衰亡史)。 “你想过他逃掉之后会来对付你吗?” 巴尼摇摇他的大脑袋。“有一回他告诉我,只要办得到他要把那些粗暴的人吃 掉。他称他们为‘暴庚的歹徒’。”巴尼哈哈大笑,罕见的笑。他的牙小小的,像 婴儿,高兴起来带点狂气,快活得像婴儿对着喜欢他的叔叔的脸吹婴儿食品。 史达琳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在地下室跟疯子待的时间太长的缘故。 “你怎么感觉,他逃走之后你感到……毛骨悚然没有?你觉得他会来找你吗?” “没有。” “为什么?” “他说过他不会的。” 说也奇怪,这个回答似乎能够叫他们俩都满意。 蛋来了。巴尼和史达琳都饿了,不住嘴地吃了几分钟。然后…… “巴尼,莱克特博士被转移到孟菲斯之后,我请你把他在牢房里的画给我,你 把画都带给了我。其他的东西呢——书呢?文件呢?医院里甚至连他的病历都没有。” “出了那么大的事,”巴尼停了停,在手掌上磕着盐瓶,“医院闹了个天翻地 覆,你知道。我给解雇了,好多人都给解雇了。东西都散失了,说不清到——” “对不起,”她说,“你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这儿太闹。我昨天晚上发现 n两年前在纽约的一次私人拍卖会上出现了莱克特博士加了注而且签了名的那本大 仲马的《烹饪词典》 。一个私人收藏家以16000美元买下了。卖出者的产权证明署 名卡里·弗劳克斯。你认识卡里·弗劳克斯吗,巴尼?我希望你认识,因为你给你 目前工作的医院的申请书上的笔迹就是他的,但签的名字却是‘巴尼’。你纳税回 单上的签字也是他的笔迹。对不起,我没有听见你刚才说的话。你愿意再说一遍吗? 你从那本书得到了什么,巴尼?” “1万美元左右。”巴尼直盯着她说。 史达琳点点头。 “收条上是10500美元。莱克特博士逃走之后《闲话报》采访 过你,你得到多少钱?” “15000。” “真不错。这对你很好。你对那些人说的那些废话是编造的吗?” “我相信莱克特博士是不会在意的。我要是不浪费点他们的时间他反倒会失望 的。” “他袭击护士时你还没有到州立巴尔的摩医院吗?” “没有。” “他的肩头被拉脱了臼。” “我听说是这样。” “拍了x光片吗?” “很可能拍过。” “我要这张x光片。” “晤——” “我发现莱克特的手稿分成两类。一类是在入狱以前写的,用的是墨水;一类 是在疯人院写的,用的是碳笔或毡头笔。碳笔写的要值钱得多。不过,我估计你知 道这些。我认为那些东西全在你手上,巴尼,你是打算做笔迹生意,把它们在许多 年里分散卖出。” 巴尼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我觉得你在等待他成为热门话题。你想得到什么,巴尼?” “我想在死去之前看到世界上所有的弗美尔①的作品。” ①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 “是否需要我问问你,你对弗美尔的兴趣是谁引起的?” “我跟他在半夜谈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你们谈过他如果自由的话想做什么吗?” “没有。莱克特博士对假设不感兴趣,不相信三段论、综合法,也不相信任何 绝对的东西。” “他相信什么?” “他相信混沌,而且认为根本用不着相信,混沌是自明的。” 史达琳想暂时迁就巴尼一下。 “你说这话好像你自己就相信似的,”她说,“但是你在州立巴尔的摩医院的 整个工作就是维持秩序。你是医院的护士长,你跟我都是维持秩序的。莱克特博士 归你管时就没有逃掉。” “这个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因为你对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警惕,即使在一定的意义上你跟他像兄弟一样— —” “我从来没有跟他像兄弟一样,”巴尼说,“他跟谁都不是兄弟。我们讨论过 互利的问题。我至少在发现问题的答案之后觉得很有趣。” “莱克特博士曾经因为你不知道什么东西拿你开过心吗?” “没有。他拿你开过心没有?” “没有。”为了不让巴尼难堪,她说,因为她第一次意识到了那魔鬼的嘲弄里 所包含的赞许,“他要是愿意是有可能拿我开心的。你知道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吗?” “找到了有报酬吗?” 史达琳把纸巾折好放在盘子边。“报酬是,我不给你加上妨碍司法公正的罪名。 你在我当年到医院去时在我的桌子上安装过窃听器,我放了你一码。” “安窃听器是已故奇尔顿医生的主意。” “已故?你怎么知道奇尔顿医生已故了呢?” “总之他已经不在了7年, ”巴尼说,“我并不认为他会马上回来。让我问问 你,你要得到什么东西才满足,史达琳特工?” “我要见到那张x光片。我要那张片子。莱克特博士若是有书,我就想看见书。” “假定我们发现了那些东西,会怎么处理它们?” “说实在话,我也拿不准。联邦检察官可能把材料全部作为调查在逃犯的证物 拿过去,然后让它们在他那问大证物室里霉烂。但如果我检查了那些东西,并且没 有从中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还有,我愿意这样说,你就可以说那些书是莱克特博 士送给你的。 他已经缺席7年,你可以提出民事申请。他没有已知的亲属,我愿意 建议把一切无害的东西都交给你。你应该知道我的建议处在图腾柱的最下层。但是, x光片你拿不回去, 病历也很可能拿不回去,因为这些不是他的东西,不能赠送给 人。” “但是如果我向你解释我没有这些东西呢?” “那么莱克特的资料就很难出手了,因为我们可以出一个公告,警告市场说, 接受和占有该资料将受到逮捕和追究。我将取得搜查令对你的住宅进行搜查和没收。” “因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住宅的地点了。”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把资料交出来,你就不会因为占有了它们而受到牵连, 因为我们可以考虑如果你当初没有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况。至于保证 你取回来,我没有把握承诺。”作为谈话的一个标点符号,史达琳在手袋里搜索着。 “你知道,巴尼,我有一种感觉,你之所以得不到高级医学学位说不定是因为你找 不到担保。你可能在什么地方有过前科,是吗?你看看,我没有搞文件来审查你, 没有来调查你。” “是啊你只需看看我的交税单和工作申请表就够了,我很感动。” “你如果有前科,说不定那个司法区的地区检察官可以说上几句话,为你开脱。” 巴尼用一片吐司擦着盘子。“你的话说完了吧,我们走一走。” “我见到了萨米,密格斯死后是他住了密格斯的囚室,还记得吧?他现在还住 在大楼里。”两人到了外面,史达琳说。 “我以为那地方已经完蛋了呢。” “是完蛋了。” “萨米得到什么安排没有?” “没有,他只是悄悄住在那儿。” “我觉得你应该管一管他在那儿住的事。他是个糖尿病人,很虚弱,会死的。 你知道莱克特博士为什么叫密格斯吞下自己的舌头吗?” “我想我知道。” “他杀了他,因为他得罪了你。这是确切的理由。别为此难过,他总是有可能 做这种事的。” 两人继续走,经过了巴尼的公寓来到那片草地。鸽子还在绕着它死去的情侣飞。 巴尼用手轰鸽子。“往前飞吧,”他对鸟儿说,“伤心得够久了。你再这样下去, 会给猫捉走的。”鸽子带着哨音飞走了,落到他们看不见的某个地方去了。 巴尼拾起了死鸟,羽毛光滑的身子轻轻落进了他的口袋。 “你知道,莱克特博士有一回谈起你。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谈话,也许差不 多是最后一次。这鸟让我想起你应该知道他的话。” “当然。”史达琳说,她的胃里有点难受,但是她决心不退缩。 “我们谈的是顽固的遗传行为。他以翻飞鸽①的遗传为例。翻飞鸽飞到高高的 天上,向后一个一个翻筋斗,然后往地上落,炫想自己。这种鸽有两种,大翻飞的 和小翻飞的。你不能让两个大以翻飞配对,否则他们的后代就会一直翻飞到地上摔 死。他的话是,‘史达琳警官是大翻飞鸽,巴尼,我们希望她的父母有一方不是大 翻飞鸽’。” ①一类似鸽的鸟,喜爱俯冲翻筋斗,一般叫做佛法僧。 史达琳不得不去咀嚼这句话。“你拿这只鸟怎么办?”她问。 “拔了毛吃掉。”巴尼说,“来吧,到我家里去,我把x光片和书都给你。” 史达琳拿了那长长的包裹往医院和自己的车走时,还听见那忧伤的未亡者在树 上发出一声哀鸣。 第十三章 由于一个狂人的关注和另一个狂人的执拗,史达琳一直想得到的东西现在暂时 到手了:一间办公室,在行为科学处多层地下室的走廊上。像这样弄到手的东西令 人辛酸。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学院毕业时,从没有奢望过直接升入精英分子的行为科学 处。但是她相信自己可以在那儿奋斗到一个职位。她明白先得干几年外勤。 史达琳工作很出色,但是搞办公室政治却不行。好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自己是进 不了行为科学处的,尽管处长杰克·克劳福德希望她去。 有个主要原因她没有看见,那就是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她是因为看 到克伦德勒对周围“天体”的影响才发现他的——那发现简直像天文学家发现了天 体黑洞。原来她在侦缉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时擅自走在了克伦德勒前面,受到了 新闻界的关注,克伦德勒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没有原谅她。 克伦德勒曾在一个冬天的雨夜给她来过电话。她接电话时只穿了一件睡衣,跟 着兔毛拖鞋,用毛巾包着头发。那一天她永远清楚记得,因为那是沙漠风暴的第一 周。那时史达琳是个技术特工,刚从纽约回来。她在纽约偷换了伊拉克驻联合国代 表团的豪华车上的无线电设备。新设备样子跟老设备完全一样,只是新设备能把车 里的谈话转播到头顶的美国国防部卫星上。那工作是在一家私人车库里干的,非常 危险,回家后她还很紧张。 听见电话时她还一时狂想,以为是克伦德勒要表扬她的出色工作。 她想起了那天打在窗上的雨点和克伦德勒在电话上含糊否清的声音,背景是酒 吧的嘈杂。 克伦德勒约她出去,并说他半小时就可以到。克伦德勒已经结了婚。 “我不想去,克伦德勒先生。”她说,按下了答录机上的录音键,机器发出必 要的合法的哗哗声。电话线上的声音停止了。 现在,史达琳坐在她多年梦寐以求的办公室里,找了一张纸条,写上了自己的 名字,用透明胶贴在了门上,可又觉得没有意思,撕了下来,扔到了字纸篓里。 她收件盘里有一封信,是《吉尼斯世界记录》发来的一份调查表,打算把她接 纳为美国历史上杀死罪犯最多的女执法人员。出版人解释说罪犯一词是经过慎重思 考的,因为所有的死者都被确认有多项犯罪史,而且其中三人的拘捕令很引人注目。 那份调查表跟她的名字一起被扔进了字纸篓。 她在电脑工作妨已经敲打到了第二个小时,正吹开披散下来的头发时,克劳福 德敲门了,脑袋伸了进来。 “布雷恩从实验室采了电话,史达琳,说梅森的x光片跟你从巴尼那儿得到的x 光片一致,是莱克特的胳臂。他说他们还打算对影像做数字化处理,但是他说没有 问题。我们打算把这个发布到VICAP的莱克特案件卷宗里去。” “对梅森·韦尔热怎么办?” “告诉他真相。”克劳福德说,“你和我都知道,除非他遇到了自己推动不下 去的东西,他是不会肯拿资料跟我们共享的,但是如果我们现在想在巴西占他的先, 也难免会落空。” “你叫我别碰巴西,我没有碰。” “你在这儿挺有收获嘛。” “梅森的x光片是通过DHL快递收到的。 DHL记下了条形码和标签资料,准确提 供了取件地点,是里约热内卢的伊巴拉旅馆。”史达琳伸手不让他插嘴,“现在的 这些资料来源全在纽约,没有在巴西查过。 “梅森的许多工作是在电话上做的,通过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账务转换台。他们 的电话数量之大可以想像。” “我可以问问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吗?” “绝对合法,”史达琳说,“或者说,相当合法——我在他屋里没有留下任何 痕迹。我得到了查阅他电话费的密码,如此而已。这东西是所有的技术特工都能弄 到的。如果他妨碍了司法公正的话,凭他那巨大的势力,那得申请多久才能得到调 查他的命令,然后设计逮捕他?即使他被确认有罪,你又能拿他怎么办?他使用的 不过是赌场的业务账。” “我值了。”克劳福德说,“内华达州娱乐委员会可以偷听他们的电话,或者 逼他们交出赌场业务账本,就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而那些电话正是打到那里 去的。” 她点点头。“我按照你的要求没有碰梅森。” “这我明白。”克劳福德说,“你可以告诉梅森我们打算通过国际刑警和大使 馆协助他,告诉梅森我们需要派人到那边去设计引渡方案,莱克特很可能在南美也 犯了罪,因此我们最好赶在里约警方追查吃人档案之前把他引渡回来——如果他真 在南美洲的话。史达琳,如果要你去跟梅森谈判,你会觉得恶心吗?” “我得让自己适应这种状况。这是我们在西弗吉尼亚处理那具浮尸①时你教会 我的。我刚才说什么?浮尸。不,是个女人,叫做弗雷德里卡·比默尔。是的,梅 森的确叫我恶心,可是这些日子叫我恶心的事太多了,杰克。” ①野牛比尔的受害者之一。见本书前篇(沉默的羔羊)。 史达琳吃了一惊,突然住了口。她从来没有对杰克·克劳福德处长直呼其名过, 从来没有想过叫他杰克。她这么做吓了自己一跳。她端详着他的脸,一张以莫测高 深著名的脸。 他点点头,扭曲而凄凉地笑了。“叫我恶心的事也不少呢,史达琳。在你去跟 梅森谈话之前想先嚼几片铋蛋白酶吗?” 梅森·韦尔热懒得接史达琳的电话。一个秘书为她送去的情报表示了感谢,说 梅森会给她回话的,但是梅森并没有亲自给她回话。梅森在获知情报的名单上比史 达琳高了几级,两张X光片吻合的信息对他早已过时了。 第十四章 梅森知道他的x光片拍的的确是莱克特博士的手臂要比史达琳早得多, 因为他 在司法部门的情报来源地位比她高。 梅森是通过互联网得到消息的,屏幕名叫Token287,那是联邦众议员帕顿·费 尔默在众议院司法委员会的助手的第二个屏幕名。而费尔默的办公室接到的却是署 名Cassius199的电子邮件。那正是司法部内部的保罗·克伦德勒的第二个屏幕名。 梅森很激动, 他没有想到莱克特博士到过巴西,但是x光已经证明博士左手上 现在只有五个正常的手指,这消息跟欧洲来的有关博士行踪的最新消息吻合。梅森 相信那消息是来自意大利的执法部门,是他多年以来得到的有关莱克特的最可靠的 消息。 这个抢先的情报梅森并不打算跟联邦调查局交换。 他7年来做了不屈不挠的努 力,花了大量的金钱,查阅了联邦的秘密文件,跨越了国际的限制,在追踪莱克特 的工作上超过了克伦德勒。他只在需要吸收情报来源时才和联邦调查局交换情报。 不过为了摆个样子,梅森仍然叫秘书纠缠住史达琳,向她索要进展情况。梅森 给秘书的备忘录要求至少每天给她打三次电话。 梅森立即给他在巴西的情报人员电汇了5000美元,叫他们追踪x光底片的来源, 又给瑞士划出了一笔应急基金,数目庞大得多,并打算在可靠情报到手后继续汇钱 去。 他相信他在欧洲的情报人员已经找到了莱克特博士。但是他在情报问题上曾经 多次上当,学会了小心。证明很快就会到来。在它到来之前,梅森为了减少等待的 痛苦,便考虑起在博士到手后要干的事。这些他早已做了安排,因为梅森研究过折 磨的学问…… 上帝所选择的折磨办法已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而且那种折磨也不好理解,除 非说清白无辜会得罪上帝。以盲目的愤怒鞭挞着世界的上帝在这方面显然需要帮助。 在瘫痪的第12年梅森才明白了自己的职责。这时他在被单下的部分身子已经少 得可怜。他明白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在麝鼠农庄的大厦已经完工,也有了条件, 虽然不是无限制的条件,因为韦尔热家族的家长莫尔森还在统治。 那是莱克特博士逃走那年的圣诞节。梅森受着圣诞节常有的一种感觉的折磨, 恨不得亲自找人到疯人院去把博士杀死。梅森知道莱克特博士现在正隐藏在地下, 在一个他可以自在逍遥的地方,可能过得很开心。 而梅森自己却躺在呼吸器下,一块柔软的毯子便覆盖了一切,身边有一个护士 站着,两只脚换来换去,希望能够坐下。一些穷孩子被汽车带到了麝鼠农庄来唱圣 诞歌曲。梅森得到医生的允许,开了一会儿窗户,接受点寒冷的空气。孩子们就在 宙下,双手捧着蜡烛,唱着歌。 梅森的屋里灯光熄灭了,农庄上方的天空里,星星贴近地面。 “啊,小小的伯利恒镇,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 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 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 这话里包括的讽刺意味令他难受。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梅森! 窗外那圣诞节的星星保持着它们令人窒息的平静。他用戴眼罩的眼睛祈求地望 着星星,用他还能用的手指向星星做手势,可星星总是默默无语。梅森没有想到星 星也能呼吸,他想到的是,如果他此时此地窒息了,他所能见到的怕也就只有那美 丽、沉默、没有空气的星星了。他现在就要窒息了,他觉得,他的呼吸器送不上气 了,他只好等待呼吸。他生命的迹象不过是观察仪器和心电图上画出的圣诞绿折线, 那是密林般的黑夜里的长青树,他心跳的折线,他的心脏的收缩和舒张。 护士吓了一跳。正要去按苔铃,要去拿肾上腺素。 那歌词还嘲弄着他,我们看见你躺得多平静,梅森!此时主显节①在圣诞节出 现了。还不等护士按铃或是取来药品,梅森最初乍起的复仇的鬃毛擦拂着他那惨白 的幽灵蟹一样爬动的手,开始让他平静下来。 在全世界圣诞节的圣餐礼上,虔诚的人都相信他们能通过化体论②的奇迹吃到 基督的肉和血。梅森开始为一个更为动人的仪式做准备,却用不着化体论。他开始 准备让莱克特博士被活生生地吃掉。 ①基督教纪念耶酥向众人显现的节日,在1月。 ②罗马天主教和东正教教义认为,在圣餐礼上面包和酒就是耶酥基督的肉和血。 第十五章 梅森接受的是一种奇怪的教育,完全适应他父亲为他设想的生活和他眼前的工 作。他儿童时代读的寄宿学校接受过他父亲的大量捐款,因此他的缺课常常能得到 原谅。老韦尔热有时一连几周对他进行真正的培养,把孩子带到他的财富根据地去: 牲畜栏和屠宰场。 莫尔森·韦尔热在畜牧业生产的许多方面都是开拓者,特别是节约方面;他在 饲料问题上的实验可以和50年前的巴托汉媲美。奠尔森·韦尔热把碾碎的猪毛、鸡 毛和粪便混到了猪饲料里,其比例之高在当时被看做是胆大妄为。40年代他又被看 做是铤而走险的幻想家。是他第一个取消了猪的清洁饮水,代之以沟里发过酵的动 物肥料水,可是催肥了猪,利润滚滚而来。嘲笑声消失了,竞争对手急忙仿效起来。 可是莫尔森·韦尔热在肉类罐头工业上的领先地位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严格地 站在节约的立场,自己掏腰包与《仁慈屠宰法案》进行了英勇的斗争。他挥舞法律 的武器保住了尊严,尽管在立法补偿方面花了一大笔钱。他让梅森长期看着他监督 大规模的畜栏实验,看他观察在屠宰前可以多长时间不给畜生食物和饮水而不致使 它们明显地掉膘。 实验遗传学的研究解决了比利时猪的瘦肉量加倍而猪不消瘦的问题,而这个困 扰比利时人的问题是在韦尔热家族的资助下解决的。莫尔森·韦尔热在全世界买种 猪,资助着国外好多个牲畜培育的研究项目。 但是屠宰事业是人的事业,对这一点的理解没有谁比得上莫尔森·韦尔热。工 会领袖们想以工资和安全的要求侵犯他的利益时,他总能把他们吓倒。在这方面他 跟有组织犯罪的铁杆关系30年来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 那时梅森很像他父亲,又黑又亮的眉毛下有一双浅蓝色的屠夫的眼睛。低低的 发际线从右向左下斜,掠过前额。莫尔森·韦尔热舐犊情深,有时喜欢把儿子的脸 捧在手上抚摩,好像在通过骨相术确认儿子的父系血统,正如抚摩猪的脸能够通过 颜面骨的结构确定它的遗传因素一样。 梅森学得很到家,即使在他受伤卧病在床之后也能在业务上做出健全的判断, 然后叫他宠幸的人去执行。美国政府和联合国以非洲的猪流感威胁为由,让海地人 屠宰了全部的当地猪,那主意就是这位小梅森出的。这样,他就可以向海地政府出 售他的美国大白猪,用以代替海地的当地猪了。可是他那油光水滑的大白猪进入了 海地的环境却立即死掉,海地人只好一次再次地买梅森的猪。最后他们只好从多米 尼加共和国引进了壮健的小拱土猪,取代了他的猪。 现在,有了一生的知识和阅历的梅森觉得自己像是斯特拉迪瓦里①来到了制琴 台前,要建造他的复仇机器了。 ①斯特拉迪瓦里(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制造家。 梅森那张没有脸的骷髅里有着多么丰富的情报和情报来源啊!他躺在床上,像 耳聋的贝多芬在心里谱写乐曲一样想起了跟父亲一起在猪市上检查竞争状况的情景。 莫尔森的银质小刀可以随时从外衣口袋里抽出,刺进猪背,看它的膘情,然后离开 那怒气冲冲的尖叫。他脸上总是一本正经,不会有人追问,手塞回口袋时拇指还掐 在刀口上做记号。 梅森想起了父亲扎过的一条4—H级的竞赛猪,他要是有嘴唇此刻是会笑出来的。 那猪还以为人类全是它的朋友呢。猪的主人是一个小孩,大哭起来。他的父亲怒气 冲冲地跑了过来,却被莫尔森的打手弄到帐篷外面去了。啊,他当年的时光是多么 美好,多么有趣! 梅森在猪市上见过从世界各地来的千奇百怪的猪,现在为了他的新目标又弄来 了他平生所见过的最棒的猪。 在那个出现在圣诞节的主显节之后,梅森便开始了他的育种计划。那计划在撒 丁岛的一个小育种场集中实施。那是韦尔热家的育种场,在靠意大利一面的海岸边。 他选择了这个地点,一是因为它偏僻,二是因为从那里到欧洲的其他地方都很方便。 梅森相信莱克特博士逃离美国之后的第一站是南美,他猜得不错。但是他也一 向深信像莱克特博士那样风雅的人一定会在欧洲落脚。他在每年的萨尔茨堡②音乐 节和其他大型文化活动里都安排了眼线。 ②奥地利中部一城市,以每年举行音乐节闻名。 梅森让他在撒丁岛的配种人为莱克特博士准备的死亡场面是这样的: 巨大的丛林猪, 拉丁文名Hylochoerus meinertzhageni,6个乳房,38个染色 体,是一种像人一样的机会主义杂食动物,什么东西都能吃进嘴。高地科属的这种 猪身长两米,体重275公斤。丛林巨猪是梅森的基础低音。 欧洲传统的野猪, 拉丁文名S.scrofa scrofa,纯种为36个染色体,脸上没有 疙瘩,满身鬃毛,有适于撕戳的大镣牙,四蹄尖利,可以踩死毒蛇,然后把它像小 玩意一样吃掉。在激动、发情或是保护幼思时可以向任何威胁发起进攻。母猪有12 个乳房, 是很好的母亲。梅森在S.scrofa scrofa身上找到了主旋律。这种猪的长 相适宜于给莱克特博士提供被吃掉时最后的恐怖印象(详见1881年《哈利斯论猪》)。 他还买了奥萨博岛猪,因为它进攻性强;又买了嘉兴黑猪,因为它雌二醇高。 他从印度尼西亚东部引进了鹿豚①, Babyrousa babyrussa,是以“猪鹿”闻 名的。但是情报不确,獠牙的长度被夸大了。这种猪生育期长,只有一对乳房。就 它的100公斤体重而言, 花的钱太多。他没有浪费时间,因为鹿豚之外的其他类似 猪种很多。 ①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和马鲁古群岛产的一种野猪。 就齿系的发育而言,梅森不需要就猪种做多少选择。几乎每一个品种都有宜于 完成任务的牙齿,三对尖利的门齿,一对长獠牙,四对前臼齿和三对咬碎力强的臼 齿,上下各一排,共计44颗。 所有的猪都吃死人,但是要让它吃活人就需要训练。把这事交给梅森在撒丁岛 的人最适宜不过。 现在,经过了7年的努力和大量废弃物,其结果是……惊人的。 第16章 在撒丁岛的真纳尔真图山上,除了莱克特博士之外,全部演员都已到齐。梅森 把他的注意力转向了拍摄博士之死,给后世留下乐趣,也给自己欣赏。他早已做好 了安排,现在该下警戒令了。 这番敏感的事业他是在电话上导演的。电话通过他在拉斯维加斯卡斯塔维附近 的合法赌博账台转接。他的电话在周末大量的通话中只是被淹没的一条微弱线路。 梅森的电台广播音质的语声没有爆破音和摩擦音,从靠近切萨皮克海岸的国家森林 跳出,飞向荒漠,再折回来越过大西洋,首先到达罗马。 阿基米德路阿基米德医院后一幢大楼七楼的公寓里,电话铃响了。电话里有嘶 哑的意大利语对话,黑暗里声音倦怠。 “cosa?cosac'e(什么事?什么事?)”① ①文中出现的外文未另注释的均为意大利语。 “Accendi la luce,idiota(开灯吧,白痴)。” 床头灯亮了。床上有三个人。靠近电话的年轻男人拿起话筒递给其中年纪大一 点的大肚子男人。另一侧是个二十多岁的金发女郎。她对着灯光抬起了睡意朦胧的 脸,又倒下了。 “Pronto,chi?Chi parla?(马上,谁呀?是谁在说话?)”“奥雷斯特,我 的朋友,我是梅森。” 胖子定了定神,示意那青年给他拿杯矿泉水来。 “啊,梅森,我的朋友,对不起,我在睡觉。你那儿是几点了?” “不管是哪儿都很晚了,奥雷斯特。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打算为你做的事和我要 你为我做的事吗?” “啊,当然记得。” “朋友,时间到了。我的要求你是知道的。我要两台摄像机,我要比你那些黄 色影片更好的音响。你还得自己发电,因此我要发电机远离摄像机。我们在编辑时 需要些连续的漂亮的天然镜头和鸟儿的叫声。我要你明天去检查一下现场,把摄像 机架好。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儿,我保证你安全。然后你就可以回到罗马,等到拍 摄时再去。但是要做好准备,一得到消息在两小时之内就拍片。你明白吗,奥雷斯 特?花旗银行有一张支票等着你,拿到了吗?” “梅森,可目前我正在——” “你干不干,奥雷斯特?你说过你给别人拍黄色片、恐怖片和愚蠢的历史片已 经拍腻了,对不对?你是否真想拍故事片,奥雷斯特?” “真想。” “那你今天就去,花旗银行有现金。我要你去。” “到哪儿,梅森?” “撒丁岛。你飞到卡利亚里去,有人接你。” 下一个电话是打给撒丁岛东海岸的托雷斯港口的,话很短,不用多说,因为那 儿的机构建立已久,效率跟梅森的便携式断头台一样高,而且从生态意义上说更有 益,只是没有那么快。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