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来到新世界 第四十一章 阿尔巴塔克斯机场管理不善,跑道又短,“空中救护车”驾驶员不肯在黑暗里 往那儿飞,他们便在卡利亚里着了陆,加了油,等待天亮,然后才在日出的壮丽景 色里沿海岸北飞。朝霞给马泰奥死亡的脸傅上了一层虚假的红晕。 一辆卡车载着棺材在阿尔巴塔克斯机场的跑道边等待。驾驶员讨价还价,卡洛 想打他耳光,被托马索劝住了。 进山3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家里。 卡洛信步来到他跟马泰奥一起修建的粗糙的木棚边。一切都已就绪,摄像机摆 好了,准备拍摄莱克特博士之死。卡洛站在马泰奥亲手修建的木棚下面,往固定在 畜栏顶上的洛可可大镜子里瞧了瞧自己,又回头望了望哥儿俩一起锯好的木料。他 想起了马泰奥握住锯子的方形大手,不禁号啕痛哭。那是他那受伤的心的呐喊,高 得可以响彻丛林。山原牧场的丛林里露出了许多长独牙的面孔。 皮耶罗和托马索——他们也是弟兄——让他一个人留下了。 鸟儿在山原牧场上娇鸣。 奥雷斯特·皮尼从屋里出来了,一只手扣着钮扣,一只手挥动着手机。“这么 说你没有弄到莱克特?运气不好。” 卡洛好像没有听见。 “听着,还不能算全输,还有办法的。”奥雷斯特·皮尼说,“我这儿有梅森 的话,他要拍一个simulado(模拟镜头),在抓住莱克特博士之后放给他看。既然一 切都准备好了,又有个尸体——梅森说那只是你请来的一个笨蛋。梅森说我们可以 在,啊,在猪群拥上来时把那尸体扔到栅栏底下,然后配上录好的音。喏,你跟梅 森谈谈吧。” 卡洛转过身来瞪着奥雷斯特看了好一会儿,好像看着从月亮里来的人,最后才 接过了手机。他跟梅森一说话,脸色便开朗了,似乎也心平气和了。 卡洛叭的一声关上手机。“准备。”他说。 卡洛跟皮耶罗和托马索说了几句,他俩在摄像师的帮助下把棺材抬到了畜棚边。 “要进镜头也不必靠那么近,”奥雷斯特说,“我们先拍几英尺畜生挤来挤去 的镜头,再从那里接下去。” 畜棚里有了动静,第一头猪从隐蔽处出来了。 “Giriamo(动手吧)!”奥雷斯特叫道。 来了,野猪跑来了,棕黄色,银白色,高大,高到人的腰,深胸,长毛,小蹄 子翻飞,快得像狼。狰狞的脸上一对对聪明的眼睛。耸立在巨大的颈肌后面的背弓 上的长鬃毛,可以把人橇翻的长獠牙。 “pronti(预备)!”摄像师叫道。 先来的几头猪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其他的猪也来了,并不畏惧栅栏后的人。 “Motore(马达)!”奥雷斯特叫道。 “Partito(动手)!”摄像师大叫。 猪群在木棚前10码处站住了,跺着地面,挤来挤去摆成了一排,尖蹄和独牙宛 如丛林。怀孕的母猪站在正中。然后猪群便像足球前锋一样冲了过来。奥雷斯特用 双手做成方框把它们框进去。 “Azione(开拍)!”他对撒丁岛人叫喊道。卡洛从奥雷斯特身后扑上前去,在 他屁股缝里戳了一刀,戳得他尖叫起来,然后拦腰抱住他,把他头冲下往猪圈里塞 去。猪群冲了上来。奥雷斯特挣扎着想站起身子,才跪起一条腿,母猪一拱他的肋 骨,他又趴倒在地。猪群爬到了他身上,龇牙咧嘴地尖叫着。两头公猪咬着他的脸 一拖,拖开了下巴骨,跟掰断鸟的胸骨一样。奥雷斯特仍然差不多站了起来,可随 即倒下了,露出了肚子,被咬破了。他的手和脚在猪背上乱晃。他尖叫着,但下巴 没有了,什么话都说不清。 卡洛听见一声枪响,转过身子,摄像师已经丢了摄像机想跑掉,但没有快过皮 耶罗的子弹。 现在猪已经安静下来,拖着东西走了。 “Azione个屁!”卡洛说,对地上吐了一口痰。 第四十一章 梅森·韦尔热周围是一片小心翼翼的寂静。他的人员待他的样子像是失去了个 孩子,问他是什么感觉,他说:“我觉得像是花了一大笔钱买了个意大利佬的尸体。” 睡了几个小时以后,梅森想叫人送几个儿童到他屋外的游戏厅来。他想跟一两 个最烦恼的儿童谈谈话。但是烦恼的儿童一时到哪里找去?他的供应人也来不及在 巴尔的摩的贫民窟去为他烦恼几个。 那事失败以后,他又叫他的护士科德尔抓来几条观赏鲤鱼肢解了,扔到海蟹缸 里,直喂到海缮再也吃不下,又回了岩石缝里。那水浑浊成了粉红和灰色,漂满熠 耀的金色鱼鳞。 他想折磨妹妹,但是玛戈到休息室去了,连续几个小时不理会他打发去的人。 在麝鼠农庄只有她敢于不理睬梅森。 在莱克特博士被鉴定为杀人犯之前,星期六的晚间新闻放映了一段经过大量删 节的旅客录像片,记述了里纳尔多·帕齐的死亡。影像的有些部分被有意处理模糊 了,不让观众看见尸体上的细节。 梅森的秘书立即打电话去要没有剪辑过的纪录片。 4小时后纪录片由直升飞机 运来了。 纪录片的来源颇为奇特。 有两个人在韦基奥宫录下了里纳尔多·帕齐之死的镜头。一个人因为慌乱,镜 头在帕齐落下时指向了别处;另外一个观光客是瑞士人,稳稳当当地拍完了全过程, 甚至仰拍到了那晃荡抖动的电线。 那位业余摄影师是一名专利工作人员,叫做维哥特。他生怕录像带被警察收缴, 让意大利电视台白捡了便宜,便电话通知了他在洛桑的律师,让他为这带子取得版 权。在一番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他把这带子的广泛使用权卖给了美国广播公司的 电视新闻;在北美的最早系列出版权归了《纽约邮报》,随后是《国民闲话报》。 这部片子立即被纳入了经典恐怖镜头之列:跟扎扑路德、李·哈维·奥斯瓦尔 德①之死和爱德加·包尔格的自杀归为一类。但是维哥特一定会为出售太早而痛悔, 因为随后莱克特博士就被指控为此案的凶手。 ①1%3年在达拉斯刺杀美国总统肯尼迪的凶手,被逮捕后即被杰克·鲁宾开枪 打死。 维哥特的这部假日录像片很完整,我们看见瑞士的维哥特一家在韦基奥宫事件 发生之前几小时在科学院前忠实地拍摄着大卫②的私处。 ②此处是指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雕像(1504年)的仿制品。 梅森用他那戴护目镜的独眼望着电视。他对那块吊在电线上抽搐的高价人肉不 感兴趣,对La Nazione(《国民报》) 和Corriere della Sera(《信使晚报》)提供 的有关两个帕齐的简历也不感兴趣——两个帕齐相隔520年,却在同一个窗口吊死。 他感兴趣的,看了又看、又再看的是沿着那抽搐的电线仰拍上去的阳台。一个瘦小 的身影站在阳台上,一个衬托在暗淡的光影里的模糊轮廓。那人在招手,是在对梅 森招手。莱克特博士对梅森招手时只动着手腕,你对小孩招手说再见时就像那样。 “再见,”梅森在黑暗里回答,“再见。”深沉的广播嗓门气得发抖。 第四十二章 感谢上帝,汉尼拔。莱克特被鉴定为杀害里纳尔多·帕齐的凶手,这就给了克 拉丽丝·史达琳真正的工作。她成了联邦调查局跟意大利当局之间事实上的低层联 络员。有了任务,需要坚持干下去总是好的。 自从缉毒枪战之后,史达琳的世界起了变化。她跟费利西亚纳鱼市的其他幸存 者们都被送进了一种行政上的炼狱,要炼到司法部给参议院司法小组委员会写了报 告才会结束。 在找出了莱克特的x光片之后, 史达琳一直踏步不前,只做些高级临时工,在 匡蒂科国家警察学院给生病或度假去的教官代代课。 华盛顿在整个秋冬季节都被白宫的一桩丑闻纠缠着。口沫四溅的改革家们使用 的唾沫比总统那可怜的小罪愆使用的唾沫多多了。美国总统为了避免受到弹劲,公 开吃下的大粪超过了他应该吃的分量。 在这个马戏团里,小小的费利西亚纳鱼市屠杀被搁置了起来。 一个沉痛的道理在史达琳心里一天天滋长:她在联邦的工作不会再跟以前一样 了。她成了特殊人物。同事们跟她来往都心存戒备,好像她害了传染病。史达琳还 年轻,这种行为还没能叫她吃惊或失望。 忙是好事。意大利政府对汉尼拔·莱克特的资料所提出的要求向行为科学处大 量涌来。要求往往是两份,另一份是国务院要的。史达琳总是认真作答,大量吞进 传真文件, 用电子邮件寄出莱克特的档案。博士失踪后的7年里扩散出去的外围消 息之多令她感到惊讶。 在她行为科学处底层的那间小屋里,从意大利来的带墨污的传真、一份份的意 大利报纸和其他文件泛滥成了灾。 她能够给意大利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他们手边的只是帕齐死亡前几天在电 脑上对VICAP提出的有关莱克特的问题, 意大利新闻界用这为帕齐平了反,宣称他 是因为想恢复自己的名誉而去秘密缉拿莱克特博士的。 而在另一方面,史达琳又感到迷惑,即使莱克特博士回到美国,从帕齐案件得 到的情报在这儿又能够有什么用呢? 杰克·克劳福德很少来办公室给她出主意了。他常常上法庭。由于快要退休, 好些公开案件都不参加了。他请病假的时间越来越多,即使到了办公室也似乎越来 越心不在焉。 一想起得不到他的主意,史达琳就一阵阵慌乱。 史达琳在联邦调查局多年,已经见多识广。她知道如果莱克特博士再在美国杀 人,国会就会大吵大闹;司法部门的事后批评也会爆发为叫嚣。而真会出现的局面 却是谁被揪住了辫子谁就倒霉。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海关或边境巡逻队,因为让他混 了进来。 莱克特博士犯案地点的权力机构就会来索要一切有关他的资料,而联邦调查局 的工作就会集中到当地的分局。等到博士到别的地方犯案时一切又会跟着他转移。 他要是给抓住,各地当局都会来分享荣誉,像一群狗熊围着一头血淋淋的海豹。 史达琳的工作就是为他的最终到来做好准备——不管他来不来,而对调查自己 的案子时可能出现的恼人问题置之不理。 她问了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名利扶梯上爬着的人也许会觉得陈腐: 她怎么能够严格按照自己的誓词去做?如果莱克特博士来了,她怎么能够把他抓住, 保护公民? 莱克特博士显然会有很好的证件,也很有钱,而且非常善于隐蔽自己。他从孟 菲斯脱逃以后的第一次简单而高雅的隐蔽就是个例子——他住进了圣路易斯一家四 星级宾馆,隔壁是一家大型的整容外科医院。一半的客人脸上都缠着绷带,他也就 在脸上缠了绷带,用死人的钱过着奢侈的日子。 她从莱克特博士数以百记的票据中查到了他在圣路易斯宾馆的收据。天文数字! 一瓶巴塔—梦揣溪就花了125美元。 在吃了那么多年的监狱饭以后,那酒是多么香 醇美味!她也要求佛罗伦萨把一切资料复印给她。意大利人很殷勤,照办了。从那 印刷的质量看,她觉得他们一定是靠喷煤烟来印刷的。 一切都凌乱不堪。这儿是莱克特博士在卡波尼邮宅的私人文件,一些有关但丁 的笔记,是他那熟悉的笔迹;这儿是一张他给清洁女工的条子;这又是一张在真实 自1926精品杂货店里买两瓶巴塔—梦揣溪和一些tarfuti bianch i的贷款收条。酒 是同样的酒,这“tarfuti bianchi”是什么呢? 史达琳的矮脚鸡版《新意英大学词典》 告诉她“tarfuti bianchi”就是白块 菌。 她打电话给华盛顿一家高级意大利餐馆的大厨师,请教白块菌的情况。5分钟 以后她只好请求停止,因为对方对那东西的品味说个没完。 品味,酒的品味,块菌的品味。莱克特博士的品味是个常数,在美国的品味, 在欧洲的品味,作为成功的医疗职业者的品味,作为逃亡的魔鬼的品味,全都一样。 他的面孔可能变,品味却不会变。而他并不是个苛待自己的人。 对史达琳说来,品味是个敏感的领域,因为莱克特博士是在品味这个领域第一 次触到她的敏感处的。他赞美她的笔记本,却嘲笑她廉价的鞋。他叫她什么来着? 洗擦干净的、爱好表现的乡巴佬,品味还算高雅。 她的日常生活是制度化的,在这种种功利的、纯功能性的设备之间,在这里能 叫她心痒痒的就是品味。 与此同时她对技术的信念也死亡了,留下了一个空白,等着别的东西来填补。 史达琳已经厌倦了技术。对技术的信念是危险职业的宗教。在枪战里向武装的 匪徒冲上去时,或是在肮脏的场地上跟罪犯搏斗时,就得相信完美的武器和艰苦的 训练能保证你立于不败之地。可这并不是事实,特别是在火器战斗里。你可以把赌 注下在机会对你有利上,可是,参加战斗多了,你总有一次会给打死。 这种事史达琳已经见过了。 既然怀疑了技术这个宗教,史达琳还能够指望什么? 在她的苦难里,在那啮噬着她的单调沉闷之中,她开始注意事物的形象。她开 始尊重自己对事物的原始反应,对这种反应她不计算分量,也不用语言限制。大约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自己的阅读习惯也发生了变化。以前她看画先看说明,现在不同 了,有时根本不看说明。 她多少年来就喜欢悄悄看服装杂志,却感到内疚,好像在看色情书刊。现在她 开始对自己承认那些画中有些东西让她感到饥渴。在她那受到路德教教义熏陶、反 对腐蚀的心理模式里,她觉得自己在向一种美妙的癖好退让。 到时候她准会找到自己的策略的,但是她内心的这种巨大变化给了她帮助。它 促进她这样来思考问题:莱克特博士对小市场上罕见食物的品味可能成为那魔鬼露 出水面的背鳍,使他破水而出,暴露自己。 只要把电脑里储存的顾客名单加以比较,她就有可能窥破莱克特博士变化不定 的身份之一。为此,她必须知道他的癖好,她必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了解他。 我知道他爱好什么东西呢?他爱好音乐、酒、书和食物,还爱好我。 发展品味的思路的第一步是乐意信任自己的看法,在食物、酒和音乐的领域里, 史达琳只好跟踪莱克特博士已有的先例,看他以前爱用什么。但在一个领域她至少 能跟他颉颃:对汽车的爱好。史达琳是汽车行家,这一点谁见了她的车都能看出来。 莱克特博士在蒙受屈辱以前曾经有过一辆超马力本特利车。是超马力车,不是 涡轮机动车,为了避免涡轮滞后,订做了路提司式优质置换风箱。她很快就知道了, 订做的本特利车市场非常小,莱克特博士若是回到那市场,难免遇上危险。 那么莱克特博士现在买什么呢?她懂得他所喜爱的感觉。一部大排量的V型8缸 汽车,动力低,但使用方便。如果是她买,在目前市场里她会买什么车呢?毫无疑 问她会买一辆超马力XIR美洲豹车。 于是她向东海岸和西海岸的美洲豹销售商发出 了传真,要他们送来每周的销售报告。 莱克特博士喜欢的东西史达琳知道得较多的还有什么? 他喜欢我,她想。 他对她的灾难反应得多么快!即使算上转信手续所花的时间也都算快的。遗憾 的是他那转信机构设在公众场所,哪怕小偷都可以使用。 《国民闲话报》多快能送到意大利?那是他读到史达琳的厄运的一个渠道。这 报在卡波尼邱宅发现了一份。那诽谤性的报纸有网址吗?还有,如果他在意大利有 一部电脑,就可能在联邦调查局的公众网址上读到有关那次枪战的摘要。网址。从 莱克特博士的电脑能够看出什么问题呢? 在卡波尼邸宅的私人财物清单里没有电脑。 可她还是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她拿出了卡波尼邸宅图书馆的照片。这儿有一 张照片是他给她写信时用过的漂亮桌子。桌子上有一部电脑,菲利浦牌便携式电脑, 可在以后的照片里却没有了。 史达琳依靠字典吃力地拟了一份传真稿,发给了佛罗伦萨的警局: Fratle cose personali del dottor Lecter, c'e un computer portatile (莱克特的私人物品中有无手提式电脑?) 这样,克拉丽丝·史达琳就开始沿着莱克特博士品味的走廊小步地追踪起来。 她对自己的立足点很有信心,那信心所给她的比得到完全证实的东西要多。 第四十三章 梅森·韦尔热的助手科德尔把那笔迹跟放在他书桌上方的画框里的样本一比较, 立即确认了那与众不同的笔迹。信笺是意大利佛罗伦萨求精宾馆的。 跟联合行动轰炸机时代越来越多的阔人一样,梅森有自己的邮件透视机,和美 国邮局的设备相同。 科德尔戴上手套检查了信件,透视表明没有电线或电池。他按照梅森的严格指 示用镊子夹着信纸和信封在复印机上复印好,又换了手套,镊起复印件,递给了梅 森。 是莱克特博士那熟悉的印刷体字迹: 亲爱的梅森, 猥蒙厚爱,悬了那么大的赏格找我。我希望你的赏格更高一点。作为预先警告 系统,赏格的作用比雷达还大,它让一切地方当局人士放弃职责,单枪匹马来抓我, 其结果谅已见到。 实际上,此信是来唤起你对你当年的鼻子的记忆的。那天你忽发灵感,跟《太 太家度》杂志做了一次有关禁毒的谈话,宣称你把自己的界子和胜上的其他部分喂 了跳跳和点点——两只在你脚下摇着尾巴的狗。可事实并非如此,你是把自己的鼻 子当零食吃掉了。从你咀嚼时那脆生生的声音听来,我觉得你的鼻子一定跟鸡胗肝 一样坚实——你当时的评价是“其味如鸡!”。我在一家小酒馆听见一个法国人嚼 生菜胗肝时,不禁想起了那声音。 你连这也忘了,梅森? 说到鸡,你在治疗时曾告诉过我,在你腐蚀着你那夏令营里的穷苦儿童时,你 发现巧克力会让你尿道疼痛,这你也忘了? 你以为你可以把自己告诉过我的东西忘个精光吗? 你和耶洗别①之间有难以逃避的相似之处,梅森。你是个聪明的《圣经》学者, 会想得起来的。耶洗别的胜就是跟别的部分一起被狗吃掉的。那是在太监们把她扔 到窗外之后。 ①以色列王亚哈的妻子,因为做了坏事耶和华说她必被狗吃掉,以后果然被太 监扔到窗外被狗吃掉了。见(圣经·旧约·列王记上)第21章,5—23节,(列王记下) 第9章,7—10,30—37节。 你的人本有可能在街上杀掉我的,可你却要活的,对吗?我从你那杀手身上的 气味就明显知道你打算怎样款待我。梅森,梅森,既然你这么急于见我,我不妨给 你一句安慰的语(我从来不说谎,你知道):在死去之前体还会见到我这张脸的。 你忠诚的, 汉尼拔·莱克特,医学博士 又及:不过我担心称活不了那么久,梅森。你一定得注意防止再次受到肺炎折 磨。像你现在这样多愁善感,太容易生病,以后还会如此。我建议你立即接种疫苗, 同时打甲肝乙肝预防针。我不愿意过早地失去称。 梅森读完信好像喘不过气来了。他等着,等着,等到舒服一点之后才对科德尔 说了句话,但科德尔没有听见。 科德尔的身子靠近了他,这时梅森喷着唾沫又说了一遍: “给我接保罗·克伦德勒的电话,给我接猪总管的电话。” 第四十四章 每天给梅森·韦尔热送来外国报纸的直升机也给麝鼠农庄送来了副督察长助理 保罗·克伦德勒。 梅森那恶毒的存在,他那昏暗的房间,那咝咝响而且叹气的机器,那老在转悠 的海缮足以让克伦德勒感到不安,可他仍然不得不一次再次地看帕齐之死的录像。 克伦德勒看了7次维哥特家拍摄大卫,看了7次帕齐摔下来,内脏爆出。看到第 7次,克伦德勒简直以为大卫的内脏也要爆出来了。 梅森屋里起坐区头顶的灯终于亮了,照在克伦德勒开始稀疏的平头短发上,热 烘烘的,也照在他发亮的头皮上。 韦尔热家族对猪性的理解之深无与伦比,梅森便从克伦德勒所追求的东西谈起。 梅森在黑暗里说话,声音的节奏受到呼吸机运作的限制。 “我不想听……你的全部纲领……要花多少钱?” 克伦德勒只想跟梅森进行私下的谈话,但是屋里却不止他们俩。鱼缸模糊的光 的映衬之下还有个肩膀宽阔、肌肉极为壮实的黑影。一想到有保镖听见,克伦德勒 不免神经紧张。 “我希望只有我们俩谈话,你可不可以让他走开?” “这是我的妹妹玛戈,”梅森说,“她可以留下。” 玛戈从黑暗里走了出来,摩托车裤簌簌地响。 “啊,对不起。”克伦德勒说,从椅子上半欠起身子。 “你好。”她说,却没有去握克伦德勒伸出的手,只从桌上的碗里取了两个核 桃,用一个拳头捏得喀喇喇大声响。她回到水缸前的昏暗里,大约是吃核桃去了, 克伦德勒听见核桃壳落到地上的声音。 “好——了,你说吧。”梅森说。 “我要在27区推翻洛温斯坦至少要1000万。”克伦德勒交叉起双腿,望着黑暗 里的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梅森是否能看见他。“光是传媒就需要那个数。但是我向 你保证洛温斯坦可以推翻。处在我的地位我心知肚明。” “他的弱点在哪里?” “我们只能说他的行为有点……” “好了,是钱还是×?”克伦德勒不好意思在玛戈面前说“×”字,尽管梅森 似乎满不在乎。“洛温斯坦已经结了婚,可是跟州里上诉法院的一个法官长期有暖 昧关系。那法官曾经对捐给他款项的人做过有利的裁决。裁决可能是偶然巧合,可 是电视如果确认洛温斯坦有问题,那就正好符合了我的需要。” “那法官是女的?”玛戈说。 克伦德勒点点头。他没有把握梅森能看见他点头,急忙说:“是的,是女的。” “太糟糕了,”梅森说,“他要是同性恋就好了,是吗,玛戈?不过那脏水还 不能由你泼,克伦德勒,你不能出面。” “我们订了一个计划,把机会给投票人……” “不能由你泼。”梅森再次重复。 “我只需要让司法监督委员会知道到什么方向去找问题就行了。问题一露头他 们就会盯住洛温斯坦的。你是说你可以帮助我吗?”“我可以帮助你一半。” “5?” “我们不随便说‘五’ ,这数字需得郑重说,我们说‘500万’。上帝赐给了 我钱, 我要用它遂了上帝的愿。只要汉尼拔·莱克特干干脆脆落到我手里,500万 就是你的。”梅森吸了几口气。“那你就成了27区的克伦德勒议员先生了,清白, 干净。我只对你要求一件事:反对《仁慈屠宰法案》。如果联邦调查局抓到莱克特, 叫警察弄他到什么地方一针打死,那你可就不够朋友了。” “他要是给地方司法部门抓住,我可没有办法。要是克劳福德的手下碰巧逮到 了他,我也无能为力。” “莱克特博士可能被判死刑的州有几个?”玛戈问。她声音有点嘶哑,但由于 服用了荷尔蒙,像梅森一样浑厚。 “3个州,每个州都适用累犯杀人罪第一条。” “他如果被抓住,我要他在州一级受审,”梅森说,“别弄出绑架、侵犯人权 的指控,也别闹出州际纠纷。我要他活着出来,关进州立监狱——不是联邦最高监 狱。” “我是否需要问问为什么?” “除非你非让我告诉你不可,就不要问,那不属于《仁慈屠宰法案》范围。” 梅森说着呵呵地笑了。他已讲得筋疲力尽,对玛戈做了个手势。 玛戈拿了一个文件夹来到光线下,读起了备忘录。“我方要求得到你方手中的 一切资料,要先于行为科学处读到。行为科学处到手的文件我方务需到手,我方需 有VICAP和国家犯罪情报中心的密码。” “你们每次访问VICAP都得用公用电话。 ”克伦德勒说,仍然对着黑暗,仿佛 那女人不在场,“你们怎么做得到的呢?” “我做得到。”玛戈说。 “玛戈做得到,”梅森在黑暗里低声说,“她在健身房编制器械健身日程。那 是她的小职业,这样她就不用靠奇哥过日子了。” “联邦调查局的制度是封闭性的,有的还编成了密码,你必须严格以我告诉你 的访客身份活动,要下载文件必须使用在司法部程序里的一部便携式电脑。”克伦 德勒说, “那样,即使VICAP对你进行追踪,也不过是再回到司法部来。你到一家 电脑店用现金在柜台买一台快速电脑,配一只快速调制解调器。别寄什么担保。还 得弄一个压缩驱动器。那部电脑别人网,我明天晚上就有用,而且,你办完事我还 得把它要回来。静候我的通知吧。行了,就这些。”克伦德勒站起身子收拾文件。 “还没有全完,克伦德勒先生……”梅森说,“莱克特博士并不是非露面不可。 他有钱,是可以永远潜伏的。” “他哪儿来的钱?”玛戈说。 “他在做心理咨询时有几个很阔气的老病人,”克伦德勒说,“他从他们那儿 弄到了很多钱和股票,保存得很好。他们挖出了给他钱的两个人的尸体,看是否是 他杀害的,但是一无所获。中毒检验结果是阴性。” “因此他不会在抢劫时被捕,他有现金。”梅森说,“我们得设法逗引他出来。 想想办法吧。” “在佛罗伦萨对他的打击是从哪里来的他会了解到的。”克伦德勒说。 “当然会了解到。” “因此他会来找你。” “这我就不知道了。”梅森说,“他喜欢我像现在这样。想想办法吧,克伦德 勒。”梅森开始哼唱起来。 副督察长助理克伦德勒在出门时只听见哼唱。梅森在盘算时常常哼几句圣歌。 你吞了个最美妙的饵,克伦稳勒,等到一份能证明你有罪的银行存折到称手里之后, 我们再讨论吧。那时你就是我的象中之物了。 第四十五章 屋里只剩下了家里人:哥哥和妹妹。 柔和的光,柔和的音乐。北非音乐,乌德琴音乐配合著鼓声。玛戈低头坐在长 沙发上,手臂盘住膝盖,看去可能是个休息时的铅球运动员,或是锻炼结束在健身 房休息的举重选手。她的呼吸比梅森的呼吸器略快一些。 歌声结束,她站起身子来到哥哥床边。海鳝从人工岩洞探出了头,看看今晚它 那银色的动荡的天空会不会又掉下鲤鱼的雨。玛戈钢挫一样的声音最温柔地说道: “你醒着吗?” 不一会儿,梅森出现在他那总是睁着的眼睛后面。“是该谈谈(咝咝的呼吸声) 玛戈的要求的时候了吧。坐到这儿来,坐到圣诞老人的膝盖上来。”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告诉我。” “朱迪和我想要一个孩子,想要一个姓韦尔热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不买一个?” “那倒不错,我们也可能去买一个。” “爸爸遗嘱里是怎么讲的?……在我亲爱的儿子梅森去世之后,全部家产将由 一个经过细胞符号实验室或与之相当的DNA试验确认为我后裔的人继承。 这里的 ‘亲爱的儿子梅森’就是我。如果没有继承人,唯一的受益者将是南方浸礼会,得 克萨斯州韦科市贝勒大学有特别条款规定,除外。你这一臭拳真会把爸爸气死的, 玛戈。” “你可能不会相信这个,梅森。但是问题不在钱——钱的问题是有一些,可是 你就不愿意有个后代吗?他也会是你的后代呢,梅森。” “你干吗不找个如意的人让他弄一弄,玛戈?你总不至于说连那也不会吧!” 摩洛哥音乐又加强了。乌得琴乐声梦魇般的反复到了她耳里似乎变成了愤怒。 “我把我自己弄糟了,梅森,我的子宫因为我吃的药已经萎缩。我还想让朱迪 也参加。她想当母亲生他下来,梅森。你说过的,如果我帮助你办事——你答应过 给我精子。” 梅森蜘蛛样的手指做了个手势。“你自己弄去吧,要是我那底下还有的话。” “梅森,你还非常可能有管用的精子。我们可以没有丝毫痛苦而得到收获。” “收获到我的可用的精子?听起来你好像已经跟什么人谈过了。” “只是跟授精诊所谈了一下,保密的。”即使在鱼缸的冷光里玛戈的脸也柔和 了起来。“我们对孩子真的会好的。我们听过父母教育课程,朱迪来自一个宽容的 大家庭,还能得到几个做母亲的妇女的帮助。” “我们俩年轻时你总能弄得我射精,玛戈,让我射得像个使用炮弹带的大炮, 而且很快。” “我小时候你伤害了我,梅森。你伤害了我,在你逼我给另外一个人——拉得 我肘关节脱了臼。我的左臂弯举至今超不过80磅。” “行了,巧克力你是不愿吃了。我说过,小妹妹,这个问题我的事办完之后再 谈吧。” “我们现在就来试试你吧,”玛戈说,“医生是能够没有痛苦获得样品的。” “什么没有痛苦?我那下面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可以去吸,吸得脸发青也不会 像我们第一次那样。我早叫人吸过了,什么反应都没有。” “医生可以无痛取得样品,只是为了看看你的精子是否还有活力。朱迪已经在 服用克拉米德。我们正在找出她的排卵周期,要做的事还多。” “我一直不曾有过见到朱迪的荣幸,科德尔说她罗圈腿。你们俩配对有多久了, 玛戈?” “5年了。” “你怎么不带她来玩一下?我们可能……想出个办法来,比如说……” 北非鼓点拍了最后一拍,停止了,可在玛戈耳里那寂静仍然是喧闹。 “你要跟司法部建立个小小的联系,干吗自己不去?”她对着他的耳朵眼说, “你干吗不想法子用你那部他妈的便携式电脑到电话亭去通话?你干吗不再花 钱弄些蠢猪去抓那把你的脸变成了狗食的家伙?你说过你会帮助我的,梅森。” “我会的,只是还得想想。我得考虑一下时间。” 玛戈捏碎了两个核桃,让核桃壳落在梅森的床单上。“你可别考虑得他妈的太 久了,笑面虎。”她走出房间时,她那摩托车裤像水汽一样咝咝地响。 第四十六章 阿黛莉亚·马普高兴时就自己做饭。她只要肯做,总做得非常好。她是牙买加 人和谷拉①人的混血后裔。此刻她在做鸡肉干,正小心抓住柿子椒的柄去着籽。她 不肯买切好的鸡肉,认为那得多花钱,于是让史达琳刀子砧板地忙个不停。 ①居住在美国南卡罗纳州和佐治亚州治岸、尤其是附近海岛上的黑人种族。 “鸡要是不切开,史达琳,就没有那么入味。”她解释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解释了。“看着,”她说着拿刀切了下去,力气太大,鸡肉碎渣飞到了她的围腰上, “就像这样。你干吗把鸡脖子扔掉?那是好东西,放回去。” 一分钟以后。“我今天到邮局去了一趟,给我妈妈寄了双鞋。”马普说。 “我也去了邮局,你该让我代你去寄的。” “你在邮局听见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 马普点点头,倒也不意外。“有人说你的信件受到了监控。” “谁说的?” “是邮务检查官的秘密指示。你还不知道,是吧?” “不知道。” “那么你就用别的办法去查出来。咱们可得保护邮局里的朋友。” “好的。”史达琳放下刀子,停了一会儿。“我的天呀,阿黛篱莉亚。” 史达琳那天到邮局柜台买邮票,在忙碌着的邮局职员板着的面孔上没有看出什 么来。那些职员大部分是非洲裔美国人,有几个她还认识。有人显然是想帮助她, 可又极可能触犯刑法,受到罚款处分,并威胁到退休金。显然,那人相信阿黛莉亚 更胜于相信她。史达琳虽然感到烦恼却也因为有非洲裔美国人喜欢她而高兴。这可 能表明了那人的一种无言的判断,认为她杀死伊芙尔达·德拉姆戈是出于自卫。 “现在,把葱拿来,用刀把捣碎,放到这儿。葱白葱叶全捣碎。”阿黛莉亚说。 难备工作完成,史达琳洗了手到阿黛莉亚秩序井然的起坐间里坐下了。阿黛莉 亚马上跟了进来,在一块抹布上擦了擦手。 “都是些混账,牛屎,对吧?”阿黛莉亚说。 她们俩有个习惯,在谈起确实不吉祥的事前先骂个痛快。这是在世纪末给自己 壮胆的一种方式。 “我要是知道才怪!”史达琳说,“问题在于,是哪个狗娘养的在检查我的信 件?” “我的熟人只知道是邮检部门。” “不会是因为枪战,不会是因为伊芙尔达,”史达琳说,“检查我的信件一定 是因为莱克特博士。” “他给你的东西你全都上交了。因此你跟克劳福德都倒了霉。” “他娘的,说穿了,如果是联邦调查局职业责任调查部在检查我,我觉得还可 以查个水落石出,但如果是司法部的职业责任调查部,我就无能为力了。” 司法部和它下属的联邦调查局各有自己的职业责任调查部,两个部理论上是合 作的,实际上往往发生冲突。这种机构内部的矛盾被称为“彼此撒尿”,夹到当中 的特工有时就会给尿淹死。而且,司法部的督察长,一个搞政治的家伙,任何时候 都可能插进一脚,把敏感的案件拿了去。 “他们要是知道了汉尼拔。莱克特要干什么,要是以为他到了你的附近,是一 定会通知你,让你小心的。史达琳,你有过他……就在你身边的感觉没有?” 史达琳摇摇头。“我倒不太为他紧张,并不紧张。我常常一连许多日子都没有 想起过他。你知道那种像铅一样的感觉吧?你在害怕什么东西时那种沉重的、灰色 的感觉?那种感觉我一点都没有过。我觉得我要是出了问题自己总会觉察到。” “那你怎么办,史达琳?要是你发现他来到了你的面前会怎么办?突然出现在 你面前?你决定了怎么办没有?你会向他扑过去吗?” “我只要能够从裤子里拔出枪就向他背后扑过去。” 阿黛莉亚哈哈大笑。“然后怎么样?” 史达琳的笑没有了。“那主意就得他自己拿了。” “你会对他开枪吗?” “为了保护自己这一肚子杂碎,我会开枪的。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天呀!我 希望别发生这样的事,阿黛莉亚。如果他被抓住,看管起来,而没有别的人受伤— —连他自己也没有,我就高兴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一个想法,他要是被堵住逃 不掉了,给我个机会跟他见面,我是会很高兴的。” “你这话可不能对人讲。” “要是我去了,他就可以有多一点活下去的机会。我不会因为怕他而向他开枪 的。他毕竟不是狼人。只需要让他做个决定就行。” “你害怕他吗?你最好是非常怕他。” “你懂得什么是怕吗,阿黛莉亚?别人告诉了你真相,那才真叫害怕。我希望 看见他别再惹事。他如果能够不惹事,被看管起来,人们对他的兴趣就会大起来的, 对他的待遇也会好些。他跟同牢房的人也不会有问题。他如果被关押起来,我就得 谢谢他那封信了,一个疯到还可以讲出真理的人不应该浪费掉。” “检查你的信件是有理由的,有法庭的命令,盖过印的,命令存放在某个地方。 不过我们还没有受到警察监视,要是受到了监视我们总能够察觉的。”阿黛莉亚说, “如果那些狗东西明知他要来却不告诉你,我可就不会饶恕他们了。你明天小心点。” “克劳福德先生会告诉我们的。他们要对莱克特采取大动作,不能不让克劳福 德先生知道。” “杰克·克劳福德已经成了历史,史达琳。他是你身上的一个盲点。他们既然 因为你那嘴太伶俐,因为你不让克伦德勒钻你的裤裆想要对付你,能够让克劳福德 知道吗?如果是有人想束缚你的手脚呢?晦,现在我可要认真保护我的线人了。” “我们怎么能够保护你在邮局里的朋友呢?需要我们做什么?” “你以为来吃饭的是什么人?” “好了你,阿繁莉亚!……等一等,我还以为来吃饭的是我呢。” “你可以拿一点过去吃。” “谢谢!” “没关系,丫头,事实是,鄙人乐于效劳。” 第四十七章 史达琳从呻吟在风雨中的木板屋搬进路德派孤儿院结实的红砖大楼时还是个孩 子。 儿童时代早期,他们一家人住的居室破烂不堪,却有一个温馨的厨房,她在那 儿可以跟爸爸合吃一个橙子。但是死神找到了那小屋,那屋于是给为了少量报酬而 做危险工作的人住的。她爸爸开着那部破旧的小货车离开小屋去巡夜,被杀死了。 史达琳骑了一匹快要被杀的马离开了领养她的家庭,那时他们正要杀羊羔。她 在路德派孤儿院找到了避难所,从此那巨大结实的孤儿院建筑就给了她安全感。路 德派也许温馨和橙子太少,耶稣太多,但规定总是死的,只要你懂得规定你就不会 有问题。 在受到不带个人成见的考验挑战时,在街头值勤时,她都知道可以依靠自己保 证自己的安全,但是在机关里搞政治她却缺少才能。 现在,她一大早从她的旧野马车里出来时,匡蒂科高大的门面已再也不是能让 她避难的巍峨的砖石胸膛了。停车场上空疯狂的气氛使那里的门都似乎歪扭了。 她想看看杰克·克劳福德,却没有时间。太阳刚升起,霍根巷里就要开始拍片 了。 为了调查费利西亚纳鱼市的屠杀,要在匡蒂科霍根巷的打靶场拍摄一套那次战 斗的情况,要对每一颗子弹和每一条弹道做出清楚的解释。 史达琳得去表演她的角色。他们使用的伪装车就是参战的那辆,车身补了涂料, 抹平了新打出的弹孔,却没有上色。他们一次又一次从那部旧货车里冲出来;扮演 约翰·布里格姆的特工一次又一次堆扑倒在地上;扮演伯克的特工一次又一次地在 地上抽搐。拍摄使用的乌烟瘴气的空弹头武器弄得她筋疲力尽。 片子直到半下午才拍完。 史达琳脱下了特种武器和战术警察部队的制服,在办公室找到了约翰·克劳福 德。 现在她又叫他克劳福德先生了。他似乎越来越模棱两可,跟谁都生疏了。 “来杯塞尔脱兹矿泉水吗,史达琳?”克劳福德见她来到办公室门口,说道。 克劳福德一天要吃好多种成药。他还吃银杏叶片、棕榈末片。他从手掌里按一定的 顺序吃,扬起头,像在跟谁干杯。 近几个星期来他开始把西服挂到办公室的墙上,只穿他去世的妻子贝拉给他织 的羊毛背心。他现在看上去比她自己记忆里的父亲还要衰老得多。 “克劳福德先生,我的信件叫人拆了,拆得不高明,好像是用茶壶熏化胶之后 拆的。” “自从莱克特博士给你写信以后,你的邮件就受到了监控。” “那时他们只透视包裹,那倒没有什么,我还可以读自己的私人信件,谁也没 有对我说过什么。” “拆信的不是我们的职业责任调查部。” “可也不是多格代表,克劳福德先生,而是个大人物,可以盖到章,弄到第三 类截查文件。” “可拆信的人怎么会像个外行呢?”她很久没有吱声,克劳福德又加上了一句, “你最好是心里有数,就这样算了,史达琳,好吗?” “好的,先生。” 他嘛着嘴点了点头。“我去查一查看。”他把他的成药瓶子在最上面的抽屉里 排列整齐。“我去跟司法部的卡尔·舍默谈谈。我们会弄清楚的。” 舍默是个不中用的家伙,有谣言说他年底就要退休——克劳福德的老哥儿们都 要退休了。 “谢谢,先生。” “你警校班上的同学里有没有有前途的人?有没有招聘部门应该淡淡的人?” “搞法庭工作的,我说不清楚——在性犯罪问题上他们对我总不好意思。枪法 好的倒有几个。” “枪法好的我们已经配齐了,”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是说你。” 史达琳在表演约翰·布里格姆之死这天的黄昏来到了阿灵顿国家公墓约翰·布 里格姆的墓前。 史达琳把手放在布里格姆的墓碑上,碑上的凿子印还硌手。她唇上突然有了亲 吻他前额时的感觉,那感觉很清楚。他那前额冷得像大理石,因为火药而疙里疙瘩 的。那是她最后一次来到他的棺木前。她把自己手枪射击公开赛的最后一枚冠军奖 章塞进了他手上的白手套里。 现在,阿灵顿的树叶已经凋零,正往落叶渐满的地面上飘飞。史达琳手抚着约 翰·布里格姆的墓碑,极目一望,看过了那几英亩墓地。她不知道有多少像布里格 姆这样的人浪费在愚蠢、自私和令人疲惫的老头子们的交易之中。 不管你是否相信上帝,只要你是个战士,阿灵顿都是块神圣的土地,悲剧并不 在死亡,而在浪费。 她感到自己跟布里格姆之间有一种联系,一种并不因为没有成为恋人而减弱的 联系。她跪下一条腿,在墓碑旁想起了往事:布里格姆曾经向她温和地提出过一种 要求,她没有同意,然后他问她他俩是否能够成为朋友,他是认真的;她表示同意, 她也是认真的。 她跪在阿灵顿墓地,想起了她父亲远在外地的坟墓。自从她大学毕业到墓前告 诉过他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不知道是否该回去看看了。 照过阿灵顿黑色技校的落日一片橙黄,就像她父亲跟她合吃的橙子。遥远处的 号角声使她颤栗,手下的墓碑凉幽幽的。 第四十八章 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它——晴朗的夜里纽芬兰上空一个明亮的光 点,它悬挂在猎户星座里慢慢从头顶飞过。波音747迎着时速100英里的风向西冲刺。 我们回到统舱,那是属于“旧大陆幻想曲”全包旅游的52名旅客的地方。这次 11国之游历时17天,现在正往美国的底特律和加拿大的温莎飞回。肩高空间20英寸, 椅子扶手间距20英寸,比当年黑奴在中央航路①上的空间宽松了2英寸。 ①奴隶贸易时期从非洲到西印度群岛的大西洋奴隶贸易航线。 旅客的食物是冻得像冰块的三明治,里面的肉滑唧唧的,奶酪是加工过的。他 们呼吸着以节约的方式重新加工的空气,每个人都呼吸着别人放的屁和呼出的气。 这是50年代牲口贩子们所建立的沟水饮料原则的变体。 莱克特博士坐在统舱正中一排的中间座位上,两边都是小孩,排尾坐了个抱婴 儿的妇女。莱克特博士坐了多年牢,受过多年拘束,不愿再受拘束。他身边一个小 孩大腿上的电子游戏机不时地哗哗叫着。 跟好些分散坐着最廉价票位的人一样,莱克特博士戴了一个浅黄色的臂套,上 面有加—美旅游的红色大字,还画了一张笑脸。他也像旅游客人一样穿着仿制的运 动员热身装,上面有多伦多枫叶冰球队的队徽。他在外衣里贴身捆了大量钞票。 莱克特博士随旅游团旅游已经3天。 他的票是从一个巴黎的掮客处买来的,是 最后时刻因病不能登机的退票。应该坐在他座位上的人在爬圣被得大教堂的圆顶时 心力衰竭,用棺材装回加拿大去了。 莱克特博士到达底特律时必须面对护照监控和海关检查。他可以肯定的是:西 方世界每一个重要空港的保安和移民官员都已得到指示,要警惕他入境。凡有护照 监控的地方,即使墙壁上没有他的相片,海关和移民局每一部电脑的快捷键下也都 会有他的相片在等着。 他认为在所有这类地方他都可能碰上一点运气:权威人士使用的照片极有可能 都是他的老照片。他用以进入意大利的假护照找不到相应的来源国提供他的新照片。 在意大利, 里纳尔多·帕齐图省事, 想用警方的档案, 包括费尔博士的 pemessodisoggiorno和工作许可证的照片及底片来满足梅森·韦尔热的要求。但是 这些东西已经被莱克特博士从帕齐的皮包里找出来,销毁了。 除非帕齐悄悄拍摄过“费尔博士”的照片,否则,世界上就不存在以莱克特博 士现在的面孔拍下的照片,而这种可能性是极大的。他现在的面孔跟老面孔差异倒 不算大,只有鼻子和面颊上加了点胶原蛋白填料,改变了头发,戴了一副眼镜,但 是只要没有引起特别注意,还算是不相同的。为处理他手上的疤痕,他找到了永久 性的化装用品和染色剂。 他希望到了底特律这种大都会空港,入境管理处会把旅客分成两排,一排持美 国护照,一排持其他国家护照。他选择了这个边境城市,是因为希望持其他国家护 照一排的人多。这架飞机满是加拿大人,莱克特博士希望他能够随着人群匆匆混出 去,只要人群接受他就行。他已经跟这些观光客一起看过一些历史遗址和画廊,也 一起受过飞机上的煎熬。尽管也有限度:他不能跟他们一起吃这航线上的猪狗食。 观光客们人又疲倦腿又酸疼,穿腻了身上的衣服,看腻了周围的伙伴,只一心 一意埋在晚餐饭盒中,从三明治里挑出已经冷得发黑的莴笋。 莱克特博士不愿意引人注意,他耐心地一直等到其他的乘客挑挑拣拣吃完了那 难以下咽的饭食,上完厕所,大部分都睡着了。前面远处放映着一部陈旧的电影, 他仍然以蟒蛇的耐心等候着。他身边那小孩也抱着电子游戏机睡着了;巨大的机舱 里上上下下的读书灯都已熄灭。 这时候,也只在这时候,莱克特博士才偷偷看了看周围,从面前座位的下面取 出了他的夜点。那东西装在一个高雅的、有褐色图案装饰的黄盒子里,是巴黎富舜 餐饮公司的宴会餐,用两条色彩互补的丝带拴好。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准备好了香喷 喷的块菌肥鹅肝酱和因刚脱离枝头还泪痕点点的安纳托利亚①无花果,外加半瓶他 所喜爱的圣艾斯台甫酒。酒瓶上的丝质蝴蝶结一拉便絮絮地细语。 莱克特博士想品尝一个无花果,拿到嘴唇边闻到了香味,鼻孔①土耳其的亚洲 部分。翕动起来。他正在考虑是痛快地一口吃下去,还是只吃半颗,电子游戏机哗 哗地叫了,然后又叫了。博士没有掉头,只把无花果藏在手心里,低头看了看身边 那孩子。块茵、肥鹅肝酱和法国白兰地的香味从打开的餐盒里扩散出来。 小孩嗅了嗅空气,细眼睛像啮齿动物的一样闪亮了,斜睨着莱克特博士的夜点, 用刺耳的声音说话了,像个争食的小弟弟:“嗨,先生,嗨,先生。”他不停地叫。 “什么事?” “你这就是‘特餐’吧?” “不是。” “里面是什么呀?”小孩向莱克特博士抬起头,满脸讨好的神情。“我咕点好 吗?” “我倒很想给你吃。”莱克特博士回答,注意到那孩子大脑袋下的脖子像猪软 肋一般细,“可你不会喜欢的,是肝。” “肝泥香肠!太好了!妈妈不合反对的。妈阿——妈!”反常的孩子,喜欢吃 肝泥香肠,不是哼哼就是尖叫。 抱着孩子坐在排尾的女人惊醒了。 前面一排的旅客的椅子是向后放倒的,莱克特博士可以闻到他们头发的气味。 这时他们回头从座位缝隙里看了过来。“嗨,我们还要睡觉呢。” “妈阿——妈,我吃咆他的三明治,可以吗?” 母亲膝头上的婴儿醒了,哭叫起来。母亲把一个手指伸到尿布里面,一看没事, 塞了个塑料奶头到婴儿嘴里。 “你要给他吃什么东西呀,先生?” “是肝,太太,”莱克特博士尽量平淡地说,“他要——” “肝泥香肠,我喜欢吃,他会给我吃的,他说过……”孩子把最后几个字拉成 了嚎叫。 “先生,你要给我的孩子吃的东西,我能够看看吗?” 空中小姐因为打盹受到干扰,浮肿着脸,婴儿一叫喊她已站在了那女人座位边。 “没有事吧?要我拿什么东西吗?要热一热奶瓶吗?” 女人取出一个带盖的奶瓶递给空中小姐,打开了读书灯。她寻找橡皮奶头时, 向莱克特博士叫道:“你能递给我吗?你要给我的孩子东西吃,我得先看一看。别 生气,他的肚肚不好。” 按照习惯,我们总把孩子交给日托的陌生人去带;可与此同时,由于内疚,我 们又对陌生人害着妄想症,培养着孩子们的恐惧心理。眼前这种情况似乎就连真正 的魔鬼也得要小心对待,哪怕是像莱克特博士这种对孩子不感兴趣的魔鬼。 他把他的富舜盒子递给了那母亲。 “嗨,好漂亮的面包。”她说,用刚模过尿片的指头戳了一下。 “你吃吧,太太。” “酒我可是不吃的。”她说,往四面看了看,以为会有人笑,“我还不知道准 许自带饮食呢。这是威士忌吗?他们准许你在飞机上喝酒吗?这条丝带你要是不要, 我就留下。” “先生,飞机上不能开含酒精的饮料。”空中小姐说,“我给你保存着吧,你 可以到舱门那儿领回。” “当然,非常感谢。”莱克特博士说。 莱克特博士能够不受环境的影响。他能把它全部从脑海中赶走。电子计算机的 哗哗声、鼾声、放屁声,这些东西跟他在暴力病房里所承受的地狱一样的尖叫一比, 就简直算不了什么了。飞机上的座位并不比监狱里的禁钢更严格。莱克特博士像他 在监狱里多次做过的那样,双眼一闭、头一仰便引迟到他那记忆之宫的寂寥里逍遥 去了。那里大部分地方都美妙无比。 此刻,那带着一个有着无数小房间的宫殿的金属圆筒正迎风呼啸,往东飞去。 我们曾经在卡波尼邸宅拜访过莱克特博士,现在不妨再跟着他去拜访他心灵的 宫殿…… 前厅是巴勒莫①的诺曼式②小教堂的前厅,质朴,美丽,看不出年代。只在地 上刻有一个让人们记住终有一死的标志:骷髅头。若不是非常急于从记忆之宫里提 取资料,莱克特博士一般会在前厅逗留一会儿。他此刻就在这里欣赏着小教堂。再 往里面走,又深邃又复杂的便是莱克特博士为自己建造的宏大的、有明有暗的宫殿 了。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是该岛北岸的海港城市。 ②一种罗马式建筑的初期形式,其特点为简朴、雄伟,具圆拱。 这座记忆的宫殿是按古代学者熟知的一种记忆法体系建造的,其中储存了历经 劫难从汪达尔人③焚书的黑暗时代遗留的许多资料。像他以前的学者一样,莱克特 博士把渊博的知识按内容分类,存放在他那无数个小房间里。但是跟古人不相同的 是,莱克特博士的记忆之宫另有一种用处:他有时就在宫里居住。他曾在那里的精 美收藏品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时他的身体被捆缚,躺在暴力病房里,尖叫和呐 喊有如地狱的竖琴震得铁栅栏嗡嗡地响。 ③日耳曼民族的一支, 曾经掳掠高卢、西班牙和北非,455年攻占罗马,毁灭 过大量文学艺术的珍宝。后借以指破坏文物的野蛮人。 莱克特博士的宫殿即使用中世纪的标准来看也够得上巨大宏伟。若用可见可闻 的世界作比,其宏大与复杂当不亚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珀宫④。 他心灵中迅疾的芒鞋从前庭进入了季节的大厅,我们赶上了他。那宫殿是按照 凯奥斯岛的西摩尼得斯⑤所发现、 400年后又按西塞罗⑥所阐述的规律建造的。它 空旷、高峻,所陈列的物品与画面生动、醒目,有时也惊人、荒唐,却大都美丽。 陈列品间隔适中,照明得体,有如大博物馆,但是墙壁的颜色却不是博物馆常用的 中性色。像乔托一样,莱克特博士给自己心灵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 ④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的著名宫殿博物馆。 ⑤西摩尼得斯(前556—约前468),生于爱琴海凯奥斯岛的抒情诗人,警句作者。 ⑥西塞罗(前106一前43年),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哲学家。 他在宫殿里逍遥时决心找出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家庭住址,但他并不匆忙,因 此便在巨大的楼梯下停住了脚步。那里有瑞雅伽的青铜雕塑,这些伟大的青铜战士 被判定为菲迪亚斯①的作品,是到了我们的时代才从海底被打捞出来的。它们是一 大片壁画空间的中心,荷马和索福克勒斯②的故事都可以从它们展开。 莱克特博士若是愿意,可以让那些青铜雕像讲讲墨勒阿革洛斯③的故事,但是 他今天只想看看。 ①公元前5世纪希腊雅典雕刻家,其主要作品原作均已无存。 ②荷马为公元前9——8世纪的吟游盲诗人;索相克勒斯为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 之一,活动于前5世纪。 ③希腊神话中狩猎卡吕冬野猪的领袖。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叙述了他的故 事。作品和画幅的光彩都向我们遏来。 无数问密室,若干英里的走廊,每间密室的每个物品上都附着上百个事实,是 一个愉快的喘息之处,静候着莱克特博士,他只要想去就可以往那儿引退。 但是我们只在一个方面跟博士有共同的感受:危险在我们心灵和头脑的拱顶下 等待着我们。并非所有的密室都那么可爱,那么明亮和高大。心灵的地板上有洞, 有如中世纪地牢的地板——那发臭的、为了忘却命名的地牢,整石凿出来的罐子样 的牢房,顶上盖着石门。无论什么东西也无法静悄悄地从那里逃出去,使我们感到 宽慰。 地震来了,看守人受贿了,或是a,亿的火花点燃了令人憎恶的瓦斯,禁锢 多年的东西便飞出来,获得自由,随时会在痛苦中爆炸,迫使我们铤而走险…… 他用矫健轻快的步伐沿着自己建造的走廊大踏步走着,走廊建造得阴森而神奇。 我们随着他走过了桅子的馨香,伟大的雕塑 他的路线绕过右边,经过了普林尼①的胸像,上了台阶,来到演讲厅。演讲厅 的两面按固定的顺序排列着雕塑和绘画,排列方式一如西塞罗的建议:间距宽大, 照明良好。 啊……右门边第三个壁塞里主要是一幅圣弗兰西斯用蛾子喂椋鸟②的画。画前 地上是以下的场景,由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彩塑构成:阿灵顿国家公墓里的一次游行, 33岁的耶稣③领头,开着一部1927年的T型福特卡车,那是部铁皮廉价车,J·埃德 加·胡佛④穿着芭蕾舞短裙站在卡车底座上,向看不见的人群招着手。克拉丽丝· 史达琳扛着一支。308埃菲尔德式步枪跟在他身后。 ①公元1世纪,罗马有两个普林尼。老普林尼(23—79) 是作家,博物学家;小 普林尼是老普林尼的养子,为作家,政治家。 ②椋鸟原文与史达琳的姓是同一个词。 ③一般认为耶稣上十字架时为33岁。 ④美国前联邦调查局局长。 莱克特博士似乎因为看见史达琳而极为高兴。很久以前他在弗吉尼亚大学的同 学会找到了史达琳的家庭地址,便把它藏在了这幅画里,现在为了自己高兴,便召 唤出了史达琳住处的街道名和门牌号: 阿灵顿市廷德尔路3327号, VA22308 莱克特博士可以以超自然的速度在他记忆之宫的巨大厅堂里走动。以他反应之 迅速,力气之巨大,心灵之敏锐,在物质世界里虽可以应付裕如,但进入了他心灵 的某些地方时却不安全,西塞罗关于秩序井然的空间与光明的逻辑规律在那儿并不 适用…… 他决定去访问古代的纺织品收藏。为了给梅森·韦尔热写信,他想去查一查奥 维德①的一篇谈附着在纺织物表面的香油的文字。 ①奥维德(前43—17),古罗马诗人。 他向纺织机和纺织品大厅走去。 在747飞机的世界里, 莱克特博士的头紧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飞机因气流 而起伏,他的头也随之而起伏。 座位那头的婴儿吃完了那瓶奶,还没有入睡,脸却涨红了,母亲觉得那小身子 在毛毯下绷紧了,又松弛了。不用问也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不愿意把手指伸进尿 布里。前面一排有人叫道:“倒——霉!” 飞机那陈旧的体操房臭味中又加进了一层臭味。坐在莱克特博士身边的小孩子 对婴儿那一套已经习以为常,继续吃着富舜公司的午餐。 记忆之宫底层的石牢房的石盖飞了起来,地牢张大嘴喷出一股熏人的奇臭。 莱克特博士的父母叫大炮和机关抢打死了。他们的庄园里那广衰的森林满目疮 痍。只有少量的动物勉强存活了下来。 那群成分复杂的送兵使用着远处的猎人住屋,弄得到什么就吨什么。有一回他 们找到了一只可怜巴巴的鹿,疫骨磷均,身上还带着一枝箭。那鹿是设法在雪下找 到了食物才活下来的。他们不愿扛着走,于是牵了回来。 他们牵回来时, 6岁的汉尼拔·莱克特从仓房的缝隙里看见了。那鹿拽着拴在 脖子上的犁绳,使劲摆着头。那些人不愿开枪,只敲得它那纤细的脚站不住,再用 斧头向喉咙砍去。生怕鹿血浪费,需要准备一只碗,因此他们用几种语言互相咒骂 着。 那瘦小的鹿没有多少肉。于是两天后,也许是三天后,穿着长大衣、臂里冒着 热气和臭气的逃兵们便踩着雪从猎人住屋走了过来,打开仓房,从挤在干草上的孩 子们里挑选。孩子们一个都没有冻死,他们只好选个活的。 他们摸了摸汉尼拔·莱克特的大腿、上臂和胸口,没有选他,却选中了他的妹 妹米沙,把她带走了。他们说是去玩,但是带去玩的人谁也没有回来。 汉尼拔用他那结实的手臂紧紧抱住米沙,他们把仓房沉重的门狠狠关到他身上, 砸断了他的上劈,痛碍他昏死过去。 他们把米沙从鹿血斑斑的雪地上带走了。 他使劲祈祷着能再见到米沙。 那祈祷费尽了他6岁的心力,却淹没不了斧头的 声音。他再看到米沙的祈祷并非完全没有应验。他确实看见了米沙的几颗乳齿,放 在抓人者腥臭的板凳上的凹处。那板凳是那些人在他们的住处和仓房之间的雪地上 使用的。仓房是他们用来关抓来的儿童的,1944年东线溃败之后他们就靠这些儿童 维持了生命。 自从他的祈祷只部分应验之后,汉尼拔·莱克特使再也不把神明放在心上。他 只觉得自己那区区的捕食行为在上帝的伟业面前苍白无力。从反讽的意义看来,上 帝的伟业确是旷世无匹,上帝的暴度也是罄竹难书的。 在这架飞掠云霄的飞行器里,靠在椅背上的头轻微地起伏着,莱克特博士在对 血淋淋的雪地上走着的米沙的最后一瞥和斧头的声音之间停住了。他就耽搁在那儿, 他吃不消了。他那汗湿的脸在飞机的世界里爆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喊,尖细高亢,而 且凄厉。 前面的旅客回过头来,有人惊醒了,有人吼叫了。“小家伙,耶稣基督,你怎 么回事?天呀!” 莱克特博士睁开眼睛往前面看着,一只手落到他身上,是那小孩的手。 “你做怪梦了,是吗?”孩子并不怕,也不在乎前排人的抱怨。 “是的。” “我有时候也做怪梦。我不是笑你。” 莱克特博士头靠紧在椅背上,吸了几口气,恢复了镇定,好像镇定从前额往脸 上挂了下来似的。他对孩子低下头,好像透露秘密一样说:“你做得对,不吃这种 猪食。以后也别吃。” 航空公司不再提供信笺,完全镇定下来的莱克特博士从衣服的前胸口袋里取出 了几张旅馆信笺,开始给史达琳写信。他先给她的脸画了幅速写。这张速写现在还 在芝加哥大学的一份私人收藏中,学者要看可以借到。画里的史达琳像个小孩,头 发因为眼泪而贴到了面颊上,就像米沙…… 我们可以透过自己呼出的雾气看见那飞机,在晴朗的夜空里是一个明亮的光点。 我们可以看见它飞过北极星,飞过一去不复返的路,现在它正画出一道巨大的圆弧, 向新世界的明天降落。 第四十九章 史达琳的小办公室里的报纸、文件和软盘堆得快要倒塌了。她申请增加空间, 却得不到回答。够了。她破罐子破摔,征用了匡蒂科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那房间原 打算让国会拨款做行为科学处的专用暗室的。没有窗户,但是架子很多。原先是为 做暗室建造的,所以这里有双重的遮光帘,却没有门。 有不知名的邻居用斜体字为办公室印了个牌子,汉尼拔室,钉在她挂帘子的入 口处。她怕失去这屋子,把牌子挂进了屋子里。 她几乎立即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刑事审判图书馆里找到了一大批有用的个人资料。 他们在那里保留了一个汉尼拔专室,有莱克特博士的医疗和心理咨询原始文件、审 讯记录和指控他的民事案文件复本。史达琳第一次去时,保管人为找莱克特专室的 钥匙让她等了45分钟,钥匙却没有找到。第二次去,她发现负责的人是个漠不关心 的研究生,而且材料没有编目。 史达琳年逾三十依然急躁。她在联邦检察官办公室得到杰克·克劳福德处长的 支持,弄到一份法庭命令把大学那批收藏品一股脑弄到了她匡蒂科的地下室里,是 几个联邦警官用一辆货车给她运来的。 正如她所担心的,法庭的那道命令造成了轩然大波,终于引来了克伦德勒…… 史达琳用了长长的两个礼拜把她的临时莱克特中心的大部分图书馆资料整理出 了个眉目。星期五下午很晚,她洗净了脸上和手上的书尘和脏污,关掉了灯,在屋 角的地板上坐了下来,望着一架架的书和文件出神。她大概打了一会儿磕睡…… 一种气味惊醒了她,使她意识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人。那是鞋油味儿。 房间半明半暗,副督察长助理保罗·克伦德勒在书架边慢慢移动着,看着书本 和图画。他没有敲门,没有门可敲,而克伦德勒又素性不爱敲门,特别是敲部下的 门。他到匡蒂科这个地下室来就已经是瞧得起她了。 房间的一面墙上是莱克特在意大利的资料,挂着一张大照片,是里纳尔多·帕 齐脏腑外流从韦基奥宫窗户上吊下来的镜头。对面的墙上是莱克特在美国的罪行, 一张警局的大照片占了主要位置,是莱克特多年前杀死的一个弓箭狩猎者,尸体挂 在一个招贴画牌上,身上按照中世纪的《受伤的人》的插图戳满了伤口。书架上是 大量的案件文件和受害人家属递呈的控诉莱克特非法杀死人的民事诉讼状纸。 莱克特博士私人的医疗书籍都按照他心理咨询办公室的原样排列,是史达琳用 放大镜检查了警方拍摄的莱克特办公室的照片后排列的。 墙壁上有一个灯箱,里面是莱克特博士颅骨和颈骨的x光片。在这暗淡的房里, 光线大部分就来自这儿。另外的光来自屋角一张桌子上的电脑工作站。屏幕的主题 是“危险生物”。电脑不时地呜呜两声。 电脑边堆着史达琳获得的资料,历尽千辛万苦搜集到的纸片、收据和分门别类 的账单。这些东西透露了莱克特博士在意大利和在美国被送进疯人院前的私人生活, 可以暂时当做他喜爱使用的物品的清单看。 史达琳用—r张扫描仪平台当桌子, 把莱克特博士在巴尔的摩家里残存的东西 摆到了一起——瓷器、 银器、晶质玻璃器皿,雪白的台布和一个烛台——4平方英 尺的高雅趣味对比着挂在屋里的千奇百怪。 克伦德勒拿起大酒杯,用指甲弹了一下。 克伦德勒从没有接触过一个罪犯的身体,从没有跟罪犯在地上扭打过。他把莱 克特博士看做是传媒渲染出的魔鬼,也看做一个机会。他可以看见莱克特博士死去 之后自己的照片在联邦调查局博物馆的展览里与这些东西一起展出。他可以看见这 事在竞选里的巨大价值。 克伦德勒把他的鼻子靠近了博士那巨大颅骨x光侧面片。 史达琳对他说话了,惊得他一跳,把鼻子上的油腻弄到了x光片上。 “需要我帮忙吗,克伦德勒先生?” “你怎么会坐在黑暗里?” “我在思考,克伦德勒先生。” “国会山的人想知道我们在莱克特案件上干了些什么。” “我们干的事就在这儿。” “简单地报告一下吧,让我跟上步伐。” “你最好是找克劳福德先生去——” “克劳福德到哪儿去了?” “克劳福德先生上法庭去了。” “我觉得他会输的,你有这种感觉吗?” “没有,先生,我没有。” “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把这些东西从大学的图书馆弄走之后,我们得到了他们 的一份投诉。这事原本可以办得周到一点的。” “我们把能够到手的莱克特博士的材料都集中到了这里。实物、文件都拿来了。 武器存在火器器械室,不过我们有复制品。他留下的个人文件全在我们手里。” “目的何在?你们是想抓罪犯还是想出书?”克伦德勒停了一下,把这句押韵 的警句①纳入他的词语库。“假定一个负责司法过失的共和党高层人物来问我,你, 史达琳特工,为了抓汉尼拔·莱克特在干些什么,我怎么回答?” ①原文押韵。 史达琳开了灯。她能够看出,克伦德勒的外衣仍然是高价品,而衬衣和领带却 是便宜货,袖子外露出多毛的腕骨。 史达琳望穿了墙壁,望过了墙壁,望到了永远,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她让自 己把克伦德勒看做是警校的一堂课。 “我们知道莱克特博士的身份证做工精巧,”她开始了,“他至少还得有一个 有效的备用身份证,也许更多。他在这方面十分小心,是不会粗心大意犯错误的。” “说问题吧。” “他是个趣味高雅的人,有的趣味还很特别,对食品,对酒,对音乐的趣味。 这些东西他要是到了这里是会买的。他一定会要这些东西,他不会亏待自己。 “克劳福德先生和我检查了他第一次被捕前在巴尔的摩生活时留下的这些收据 和文件,还检查了意大利警方所能提供的收据,还有债权人在他被捕之后的上诉呈 文。我们编制了一个他喜爱的东西的清单。在这里,你可以看看。莱克特博士曾经 请巴尔的摩爱乐乐团的其他成员吃长笛手本杰明·拉斯培的胰脏,他甚至在那个月 里买了两箱彼得吕斯堡波尔多酒①,每箱价值3600美元;还买了5箱巴塔—梦揣溪, 每箱价值1100美元,以及各式各样较次的酒。 ①法国波尔多地区所产的红、白葡萄酒。 “他逃走后到了圣路易斯,叫了同样的酒到他的房间。在佛罗伦萨他也从‘真 实自1926’买过这种酒。这类东西是很稀少的。我们在检查这类酒的进口商和经销 商成箱出售的记录。 “他从纽约的铁门要了200美元1公斤的A级肥鹅肝酱; 通过格兰德中央牡蛎专 柜买过纪龙德河的嫩牡蛎——爱乐乐团理事会聚餐时的第一道菜就是嫩牡蛎,然后 才是胰脏和果汁冰糕。你可以读一读这儿,在这本《城乡》杂志里记载了他们的菜 看,”——她大声疾速地读着——“在番红花米饭上盖了一层五香杂烩,黑亮黑亮, 引人注目。杂烩的成分至今没有人知道,它的味道既醇厚又刺激,有美妙的鲈鱼味。 只有精心提炼大量鲈鱼汁才能取得。没有受害人被确认为这种杂烩里的成分,等等 等等,这儿还详细描写了那些独特的餐具和器皿。我们在反复核查瓷器店和品质玻 璃器皿店里用信用卡购物的情况。” 克伦德勒的鼻子哼了哼。 “看,在这份民事诉讼里他还欠了斯托本玻璃公司一盏枝形吊灯的账。巴尔的 摩的加莱亚佐公司也提出指控要求收回他买的本特利车。我们追踪着本特利牌新车 和旧车的销售,这种车的销售量很小。还有超马力美州豹车的销售。我们还给餐厅 野味供应商发了传真,监控了野猪的销售情况。我们还打算在红腿鹧鸪从苏格兰运 来之前一周发一个公报。”她在键盘上敲了敲,看着一张清单,然后,她在觉得克 伦德勒的呼吸太靠近背后时离开了电脑。 “我已经拨出了费用,取得纽约和旧金山几位文化活动大票贩子的合作,了解 演出票的出售情况。那里有两场他特别喜欢的歌剧和弦乐四重奏演出。他喜欢坐六 七排的走道边。我已经把跟他最像的照片分发到林肯中心、肯尼迪中心和大部分爱 乐乐团的音乐厅。你也许可以帮助我们从局里的预算里取得点经费,克伦德勒先生。” 克伦德勒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我们还反复检查着他以前订阅过的文化杂志 的新订阅人——人类学、语言学、《物理评论》、数学、音乐。” “他召妓吗?施虐的和受虐的妓女?还有男妓?” 史达琳从克伦德勒的提问觉察出他的癖好所在。“我们不知道,克伦德勒先生。 多年前他倒是跟几位有魅力的女性有过来往,其中有几位是巴尔的摩慈善活动和机 构里出头露面的人物。我们用她们的生日引诱他来送礼。据我们所知她们都没有受 到过伤害,也都不愿意谈论他。我们对他性方面的癖好一无所知。” “我一向认为他是个同性恋者。” “为什么这么说,克伦德勒先生?” “他这些花花草草的屁事,室内音乐呀,茶会食品呀什么的。你如果对这种人 很同情,或是有这种朋友,我对你并没有意见。从我对你的印象看,史达琳,你的 主要问题是,最好多合作,别搞小王国。我要求你把你的每份述职报告、每个活动 日程和每份摘要都复印一份上报给我。明白吗,史达琳?” “明白,长官。” 到了门口他又说:“一定要送来,这样,你的地位就可以改变,你的所谓事业 也可以利用能得到的帮助。” 用来做暗室的屋子已经安装了排风扇。史达琳盯着他的脸打开了排风扇,把他 那一身剃须膏和鞋油味吹出去。克伦德勒没有告别就掀开遮光门帘走了。 空气在史达琳面前跳跃,有如打靶场上晃动的热气。 克伦德勒进了大厅,听见史达琳从身后叫他。 “我跟你一起出去,克伦德勒先生。” 克伦德勒有一部车和一个驾驶员在等着。他现在的行政级别使他只好将就使用 水星大侯爵轿车。 克伦德勒来到清爽的空气里,正想上车,史达琳说:“等一等,克伦德勒先生。” 克伦德勒转身对着她,猜测着。也许会闪出点什么火花吧,愤怒的献身?他的 触须竖了起来。 “我们现在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史达琳说,“周围没有窃听设备,除非你身 上有。”她一阵冲动,难以遏制。因为在满是灰尘的书籍里工作,她只在紧身短背 心外罩了一件宽松的斜纹棉布衬衫。 不该这样做。他娘的,豁出去了。 她扯开摁扣,敞开衬衫。“看,我没有带录音机。”她连乳罩也没有戴。“现 在的谈话可能是我们俩仅有的一次私人谈话。我要问问你,我干这工作这么多年以 来你一有机会就对我背后捅刀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克伦德勒先生?” “欢迎你来跟我谈谈……我会给你安排时间的,如果你想回顾一下……” “我们现在不就在谈嘛。” “你自己想想去吧,史达琳。” “是不是我不肯跟你在工作以外来往?是不是我叫你回家找你老婆去?”他又 看了她一眼。她身上的确没有电线。 “别臭美了你,史达琳……这城里吃棒子面长大的臭×多的是。” 他上了车,在司机身边坐下,敲了敲仪表盘,大轿车开动了。他的嘴唇嗫嚅着, 恨不得刚才就想出了这句话:“像你这种棒子面喂大的臭×多的是。”他今后还要 发表许多政治言论,克伦德勒相信,他需要练好他的语言空手道,懂得拿话咬人的 诀窍。 第五十章 “能够起作用,我告诉你。”克伦德勒对着咝咝响着的黑暗里说,黑暗里是梅 森,“10年前你办不到,但是现在她却能够让顾客名单在电脑上流出来,像鹅拉屎 一样。”他在起坐区灯光下的长沙发上挪了挪。 克伦德勒可以看见玛戈的轮廓被鱼缸的光线映衬出来。现在他已习惯于在玛戈 面前说粗话了,还觉得过瘾。 “玛戈,去把德姆林博士叫来吧。”梅森说。 德姆林博士一直等候在外面游戏室的大动物玩具之间,梅森可以从录像机上看 见他正检查着一头绒布长颈鹿,那样子跟维哥特拍摄大卫雕像时很相像。德姆林博 士在荧屏上看去比动物玩具小多了,仿佛压缩了自己,更便于钻进别人的儿童时代 里去(而不是自己的儿童时代)。 在梅森的起坐区的灯光下看去,这位心理学家身材干瘪,极其清洁,但是头皮 起屑,有斑点的头皮上有干燥的梳头印,表链上有“哲学指导生活”①的钥匙。他 隔着咖啡台对着克伦德勒坐下了。他对这屋子似乎很熟悉。 ①美国学校优秀学生的荣誉组织。 果盘里盛有水果和干果,靠他这面的一个苹果上有虫眼,德姆林博士把它转开 了。玛戈又取了一对核桃回到她鱼缸边的地方去了,德姆林博士带着惊讶从眼镜片 后面望着她,神态近乎粗野。 “德姆林博士是贝勒大学心理学系系主任。他执掌着韦尔热教席,”梅森告诉 克伦德勒,“我问过他莱克特博士跟联邦调查局特工史达琳之间是什么关系。德姆 林博士……” 德姆林坐在座位上望着前方,好像在证人席上。他的脸朝向梅森,仿佛朝向陪 审团。克伦德勒看得出他那作证专家的老练慎重的偏袒态度。那是要值2000美元一 天的。 “韦尔热先生对我的资格当然是了解的,你需要听听吗?”德姆林问。 “不用了。”克伦德勒说。 “我检查过那个叫史达琳的女人跟莱克特博士的谈话记录,检查过他给她的信 和你为我提供的他俩的背景资料。”德姆林开始了。 克伦德勒显得很不安,梅森说:“德姆林博士是签了保密协议的。” “你需要幻灯片时,科德尔会给你打到屏幕上的,博士。”玛戈说。 “先讲一点背景材料吧。”德姆林看了看笔记。“我们知——道汉尼拔·莱克 特生在立陶宛,父亲是个伯爵,爵位可以远溯到10世纪;母亲出身于意大利名门, 子爵家庭。德国人从苏联撤退时,纳粹的装甲部队从公路上炮轰了他们在维尔纽斯 ①附近的庄园,杀死了他的父母和大部分仆人。然后孩子们就失踪了。孩子共有两 个,汉尼拔和他的妹妹。他妹妹的下落我们不知道。要点是,莱克特是个孤儿,跟 克拉丽丝·史达琳一样。” ①立陶宛首都。 “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梅森不耐烦地说。 “但是,你从这些东西得到的结论是什么呢?”德姆林博士问。“我提出的不 是两个孤儿之间的同情什么的,韦尔热先生。这不是同情的问题,同情跟这个案子 无关,怜悯已被推倒在泥土里流血。听我说,孤儿的共同经历只不过让莱克特更能 理解她,更能达到最终控制她的目的。这一切都是有关控制的问题。 “史达琳这个女人的儿童时代是在孤儿院度过的,从你告诉我的情况看,她跟 任何男性都没有表现出过稳定的个人关系,只跟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住在一起,一 个非洲血统的美国女人。” “很可能是一种性关系。”克伦德勒说。 精神病学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克伦德勒自动认输了。“人跟人住在一起的 理由是谁也说不清的。”他说。 “正如《圣经》所说,全都是隐蔽。”梅森说。 “你要是喜欢全麦食品的话,史达琳看上去挺有味儿的。”玛戈提出。 “我认为吸引力来自莱克特这方面, 而不是史达琳这方面。 ”克伦德勒说, “你是见过她的,她是条冻鱼。” “她是个冷冰冰的人吗,克伦德勒先生?”玛戈觉得有趣。 “你以为她是同性恋吗,玛戈?”梅森说。 “我怎么会知道?无论她是什么,她都他妈的把它看做是自己的私事——我这 只是印象而已,我觉得她挺难对付的,一张好斗的脸,可我不觉得她是条冻鱼。我 们俩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我的印象如此,那还是在你需要我帮助之前,梅森——你 把我累坏了,记得吧?我不会说她是条冻鱼。像史达琳那样长相的姑娘,脸上总得 保持点冷漠,因为有些混账东西总会去纠缠她。” 这时克伦德勒觉得玛戈望着他的时间长了一点,尽管从背光的轮廓上看不清她 的表情。 这屋子里的声音多么奇怪!克伦德勒字斟句酌的官腔,德姆林陈腐的蠢话,梅 森深沉洪亮、爆破音省得不像话的、嘶沙摩擦音漏气的调子,还有玛戈粗厚低沉、 像怨恨着嚼子的马驹一样的嗓音,而衬托这一切的则是梅森的呼吸机的喘息。 “我对她的私人生活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她明显的恋父情结的。”德姆林说了 下去,“我只做个简单的介绍。现在我们有三份文件,表现了莱克特博士对史达琳 的关心。两封信和一张画。画是钉十字架形象的钟,是莱克特在疯人院里画的。” 德姆林博士望着屏幕说,“请放幻灯片。” 科德尔在屋外的什么地方在高处的监视器上打出了那幅独特的速写画。原作是 用炭笔画在医生用笺上的。梅森的复印件是用蓝图印制技术复制的,线条是伤痕一 样的乌青色。 “他想突出这一点,”德姆林博士说,“你们可以看出,这儿是耶稣,钉在一 个钟面上,可以旋转的双臂指出时间,像米老鼠表上一样。这画有趣的地方是:向 前伸出的头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是莱克特趁她访问他时为她画的。这儿是那女 人的照片,你们可以看看。科稳尔,你那儿是她的照片吗?科德尔,请放照片。” 没有问题,耶酥的头的确是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形象。 “还有个反常的地方:这个人钉在十字架上的方式是钉在手腕上的,而不是手 掌上。” “这是准确的,”梅森说,“必须钉在手腕上,还得加上大的木头垫圈,否则 人就会松动,往下塌。那年复活节,伊迪·阿明和我在乌干达曾经把整个过程重新 做过,为发现这个道理费了许多力气。救主耶稣上十字架时实际上是钉在手腕上的。 所有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画都画错了,原因在于《圣经》从希伯来文译成拉丁文 时的错误。” “谢谢。”德姆林不乐意地表示了感谢。“钉死在十字架上显然表现了对值得 崇拜的东西的破坏。 注意,这里当做分针的手臂指着6,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阴部; 时针的手指着9,或是9过一点,而9点显然是传统所说的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间。” “注意,你把6和9放在一起,得到的就是的,是人际交往中众所周知的一种形 象①。”玛戈忍不住说。德姆林狠狠望了她一服。她捏碎了一个核桃,核桃壳喀喇 喇掉到了地上。 ①这是一种淫荡的性交姿势。 “现在我们来看看莱克特博士给史达琳的信。科德尔,请放幻灯片。”德姆林 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根激光棍。“你们看到的这个笔迹是用方笔尖的钢笔书写的, 流畅的印刷体,写得整齐,像机器写出的一样。这种字你们能在中世纪的教皇救令 上看到,很漂亮,但是整齐得过了分,没有丝毫自然之气。他在搞诡计。他逃走之 后不久就写了这第一封信,其间还杀了5个人。我们来读正文吧: 那么,克拉丽丝,羔羊是否已停止了惨叫? 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呢,你知道,而那是我想要知道的。 要是你能在任何一个月的第一天在《泰晤士报) 国内版和《国际先驱论坛报》 的广告栏里回答我,我将十分感谢,最好在《中国邮报)上也作答。 如果回答是又是又不是,我也不会意外。现在羔羊暂时不会叫了,但是,克拉 丽丝,用思里夫地牢②的怜悯尺度量一量你自己吧。你一次又一次赚到的只会是那 东西:该死的沉殷。因为驱赶着你的是图苦,你将望着图苦,没完没了的图苦。 ②史达琳营救出来的姑娘被囚禁的地牢。 我不打算来看你,克拉丽丝,你活在世上世界会更有趣。你一定要同样殷勤地 问候我…… 德姆林博士把无边眼镜往鼻尖上一推,清了清嗓子。“这是个典型的例子,我 在我已经出版的书里把它叫做‘慈父癖’——这在专业文献上已被广泛称做稳姆林 慈父舜,也许能收纳进下一本《诊断学与统计手册》。对外行可以定义为:为了私 人的目的,摆出一副睿智而关怀的保护人姿态。 “我从本案的笔记归纳出,羊羔尖叫的问题指的是克拉丽丝·史达琳儿时的一 次经历,她的养父母所在的蒙大拿牧场上杀羊羔的事。”德姆林博士继续用于巴巴 的声音说着。 “她在跟莱克特拿信息做交易,”克伦德勒说,“莱克特知道一些关于系列杀 人犯野牛比尔的事。” “7年后写的第二封信表面看是表示安慰和支持, ”德姆林博士说,“但他提 起她的父母来奚落她——她显然很尊重父母。他把她的父亲称做‘死去的巡夜人’, 把她的母亲称做‘清洁女工’,然后奉送她父母一些优秀的品质,为她在事业上的 失误辩解。这是讨好她,想控制她。 “我认为史达琳这个女人对父亲有着永远的依恋,她的父亲是她的偶像,使她 不容易与人建立性的关系,使她由于某种移情作用对莱克特产生了好感,却立即被 感情变态的莱克特抓住。在这第二封信里他再次鼓励她通过私人广告跟他接触,还 提供了一个密码名。” 天呀!这人怎么就说个没完没了!烦躁和厌倦对梅森是一种折磨,因为他不能 扭动。“好了,行了,可以了,博士。”梅森打断了他的话,“玛戈,把窗户打开 一点。我得到了关于莱克特的一个新的消息来源,有个人既认识莱克特,也认识史 达琳,还见过莱克特博士和史达琳在一起,而且他跟莱克特的来往比任何人都多。 我要你跟他谈谈。” 克伦德勒在长沙发上扭了扭,明白了事情的发展方向,肚子里一阵翻腾。 第五十一章 梅森对对讲机说了一句,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这人一身白衣服,跟玛戈 同样肌肉暴突。 “这是巴尼,”梅森说,“他在州立巴尔的摩犯罪精神病人医院的暴力病房工 作过6年。那时莱克特就在那里。现在他为我工作。” 巴尼愿意跟玛戈一起站在鱼缸旁边,可德姆林博士却要他到光亮的地方。他在 克伦德勒旁边站住了。 “是巴尼吧?现在告诉我,巴尼,你受过什么职业训练?” “我有高护执照。” “你是高级护理人员吗?太好了,还有呢?” “我有联邦函授学院人文学科的学士文凭,”巴尼板着面孔说,“还有卡明斯 摈葬学院的肄业证书,是合格的实验室助理,课程是在护理学校读书时在夜校里念 的。” “你学高级护理课程时一直在陈尸所做护理员吗?” “是的,从作案现场抬走尸体和协助做尸体解剖。” “那以前呢?” “在海军陆战队。” “知道了。你在州立医院工作时见过克拉丽丝·史达琳和莱克特来往?我的意 思是,见过他们俩谈话吗?” “我觉得他们俩好像——” “我们只从你看见了什么开始,不谈你对你看见的东西怎么想,可以吗?” 梅森插嘴了:“他够聪明的,可以发表意见。巴尼,你认识克拉丽丝·史达琳 吗?” “认识。” “你跟汉尼拔·莱克特认识有6年了?” “是的。” “他们俩的关系如何?” 克伦德勒起先对巴尼那高声而粗鲁的嗓门不大听得明白,但是提出不客气问题 的却是他。“在史达琳访问时,莱克特对她有什么异常行动没有,巴尼?” “有。他对来访者的问题大部分都不理睬,”巴尼说,“有时他就瞪着眼睛望 着想来拿他的脑子挑刺的学者,让对方感到屈辱。他曾经把一个来跟他谈话的教授 瞪哭了。他对史达琳也凶,但是回答她的问题比回答大部分人的都多。他对她感兴 趣,她吸引了他。” “怎么吸引的?” 巴尼耸耸肩。“他差不多看不见女人,而她又的确很漂亮——。 “我不需要你发表感想。”克伦德勒说,“你知道的就这些?” 巴尼没有回答。他望着克伦德勒,仿佛克伦德勒大脑的左右两半球是两条狗搅 在了一起。 玛戈又捏破了一个核桃。 “说下去,巴尼。”梅森说。 “他们俩互相都坦率。他的坦率叫人信服,让你觉得他不屑于撒谎。” “不什么撒谎?”克伦德勒说。 “不屑于撒谎。”巴尼说。 “不——屑——于,”玛戈·韦尔热在黑暗里说,“瞧不起撒谎,觉得它降低 身份,克伦德勒先生。” 巴尼说了下去:“莱克特博士说了些关于她的不愉快的事,然后是些愉快的事。 不愉快的事她能面对,愉快的事使她更高兴,她知道那不是胡说。莱克特觉得史达 琳迷人而且好玩。” “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觉得好玩不好玩,你能判断吗?”德姆林博士说,“你 怎么会觉得好玩呢,巴尼护士?” “因为我听见他笑,当姆灵博士。这是高级护理学校老师教的,有堂课叫《痊 愈与愉快的外表》。” 不知道是玛戈哼了哼,还是她身后的鱼缸哼了哼。 “冷静,巴尼。讲下去。”梅森说。 “是的,先生。夜里安静之后,莱克特博士有时候就跟我谈话,我们谈我学的 功课和别的东西。他——” “你那时在函授课里碰巧学过心理学吗?”德姆林博士只好问。 “没有,先生,我认为心理学不是一门科学。莱克特博士也认为不是。”巴尼 赶在梅森的呼吸器容许他斥责他之前说道,“我只能够复述他告诉过我的话——莱 克特博士能看出史达琳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可爱,像幼兽一样可爱,一只幼兽会 长大成为——比如说,大型猫科动物。成了大型猫科动物,你就不能够逗着玩了。 她像幼兽一样认真,他说。她具有幼兽的一切武器,小型的、会长大的武器。她那 时所知道的只是怎样跟别的幼兽打来打去。那叫他觉得好玩。“他们的关系的开头 也许能给你们点启发。开头他很有礼貌,但是差不多是把她赶走了——然后,在她 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囚徒把一点精液扔到了她脸上。莱克特博士不安了,难堪了。那 是我看见过的他仅有的一次生气。她也看见了,便设法加以利用。我觉得他欣赏她 那执拗劲。” “他对另外那个人——扔精液的那个人——态度怎么样?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关 系没有?” “确切地说是没有,”巴尼说,“不过,那天晚上莱克特博士把他杀死了。” “他们的囚室不是分开的吗?”德姆林问,“他怎么能杀死他呢?” “走廊上的三个囚室是彼此相对的,”巴尼说,“到了半夜,莱克特博士跟他 谈了一会儿话,叫他把自己的舌头吃掉了。” “因此克拉丽丝·史达琳和汉尼拔·莱克特彼此就……友好起来?” “在一种正式的格局上。”巴尼说,“他们交换情况。莱克特博士告诉了她她 要追捕的系列杀人犯的底细。她用自己的私人情况作为回报。莱克特博士告诉我, 史达琳也许胆子太大,对自己不利,他称之为‘过分热衷’。他认为,她只要是工 作的需要,就敢一直搞到危险的边沿去。还有一回他还说她‘倒霉在品味上’。我 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德姆林博士,他是想搞她,杀她,吃她呢,还是别的?”梅森说,把他能想 到的可能性都摆了出来。 “也许三样都想。”德姆林博士说,“我不愿意预计他实施这三招的顺序。我 所能告诉你的事难就难在这里。尽管那些小报——还有小报心理——想让故事浪漫 起来,把它弄成个《美女与野兽》的故事,莱克特的目的却是让她堕落,要她痛苦, 要她死去。他对她有过两次反应:一次是她受到扔精液的侮辱时,一次是她杀了人 被报纸弄得遗体鳞伤时。他都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势,但刺激他的仍然是史达琳的痛 苦。写汉尼拔·莱克特的历史时这一点应该叫做稳姆林慈父癖,而他的历史是应该 写的。要想引蛇出洞就得折磨史达琳。” 巴尼橡皮样的宽阔眉心出现了一道皱纹。“韦尔热先生,你既然问了我,我能 否说几句?”他并没有等他容许就说了下去。“在疯人院,莱克特博士理会史达琳, 是在她坚持不懈,站在那里擦着脸上的汗坚持工作的时候。莱克特博士在信里称史 达琳为战士,而且指出她在枪战里救了孩子。他佩服她的勇气和纪律性。他自己说 过,他从来不打算改口。有一件事他从来不做:撒谎。” “你这正是我要谈的小报玩意。”德姆林说,“汉尼拔·莱克特没有佩服和尊 重之类的情绪。他没有温暖,没有感情。你那都是浪漫的幻想,表现了一种危险: 学养不足。” “德姆林博士,你不记得我了吧?”巴尼说道,“你来访问莱克特博士时,我 还在管病房。许多人都来试过,但是我记得,你就是那个哭哭啼啼离开的人。然后 莱克特博士又在《美国精神病治疗》杂志上评论了你的书。即使他把你评哭了,我 也不能责备你。” “行了,巴尼,”梅森说道,“给我准备饭吧。” “一个自学成才的半桶水,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巴尼走出了房间后,德姆 林博士说。 “可你没有告诉过我你见过莱克特,博士”梅森说。 “那时候他害着精神紧张症,从他那里一无所获。” “你就哭哭啼啼了?” “没有那事。” “你说巴尼的话要打折扣?” “他跟那姑娘一样,都上了当。” “巴尼自己说不定就想搞史达琳。”克伦德勒说。 玛戈悄悄地笑了,笑得能叫克伦德勒听见。 “如果你们想让克拉丽丝·史达琳吸引莱克特博士,就要让他看见她受到折磨,” 德姆林说,“让他从他见到的伤害联想到他自己可以造成的伤害。看见她受到的象 征性的伤害可以刺激他,像看见她手淫一样。狐狸听见兔子的尖叫就会跑来,但并 不是来救她。” 第五十二章 “我不能够交出克拉丽丝·史达琳,”德姆林走后克伦德勒说,“我可以详细 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在于什么,但是调查局会给她什么任务我无法控制。如果调 查局把她当诱饵放了出去,相信我,他们是会掩护她的。” 克伦德勒对着梅森所在的暗处戳着指头说明他的论点。“你们不能采取那种行 动。你们是无法摆脱掩护而抓走莱克特的,监视小组立即会发现你们的人。还有, 除非莱克特再跟她接触,或是有他在附近的证明,否则调查局是不会出击的。他以 前给她写信就没有露面。要把她当诱饵至少得投入12个人力,花费太大。当初你们 如果没有把她从那次枪战的麻烦里弄出来,就要好得多。你们一旦出了手,然后又 想改弦更张,重新拿她撒饵,就会弄成一团糟。” “假设, 要想,就会。”梅森说话时“S”的音咬得还挺准。“玛戈,把米兰 的报纸拿进来。星期六(也就是帕齐被杀的第二天)的Corriere della Sera(《信使 晚报》)。看看私事广告栏第一条,读给我们听。” 玛戈把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品放到光线底下。“是英语,给A.A。阿龙,说的是: 敌人靠近,向附近的当局投诚。汉娜。汉娜是谁?” “那是史达琳小时候的一匹马的名字。这是史达琳对莱克特发出的警告。莱克 特在信里告诉过她怎样跟他联系。” 克伦德勒站了起来。“下地狱的!佛罗伦萨的事史达琳是不可能知道的。她要 是知道了,一定会明白我给你们看了材料。” 梅森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克伦德勒是否能成为个管用的政治家。“她什么都不 知道,广告是我登的。是我们决定搞莱克特的第二天在《国民报》、《信使晚报》 和《国际先驱论坛报》登的。登了这个之后即使我们没有抓住他,他也会认为史达 琳在帮助他,这样,我们就能用史达琳牵住他。” “没有什么反应?” “没有。也许汉尼拔·莱克特除外。他可能因此感谢她——写信表示,见面表 示,谁知道?现在听我说,你还控制着她的信件?” 克伦德勒点点头。“绝对,他给史达琳的任何东西你都会比她先看见。” “仔细听着,克伦德勒,像我这种登出广告和付款的办法可以叫克拉丽丝·史 达琳百口莫辩,而那是严重的罪行,跨过了阴阳界的。你拿这个就可以打垮她,克 伦德勒。对倒了霉的人联邦调查局会怎么样糟蹋你是知道的,她可能会成为猪狗食 的。她连秘密带枪的许可证都得不到,而除了我,谁也不会管她。莱克特会知道她 出了局,成了一个孤苦伶汀的人。我们先试试别的办法再说吧。”梅森停了嘴,吸 了口气,讲了下去。“要是不起作用的话,再照德姆林博士的办法做,拿这广告折 磨她。娘的,你是可以拿这东西把她一刀两断的。我建议你把下半段留下来受用, 上半段太他妈正经,该下地狱——嗷,我怎么亵渎起神明来了。” 第五十三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弗吉尼亚国家公园飘飞的落叶里跑步,那里离她家有一小 时距离,是她喜欢的地方。在这个秋季的工作日,公园里游人稀少,她很需要这种 日子休息休息。她在谢南多厄河边森林密布的丘陵里熟悉的山径上跑着。早出的太 阳温暖着山顶的空气,山坳里却陡然冰凉。有时候脸上的空气暖烘烘的,脚下却凉 飕飕的。 这些日子史达琳走路时脚下的土地都不安稳,跑起来反觉得稳定些。 史达琳在明朗的阳光下跑着,闪动的耀眼阳光穿过树叶,照得小径叶影斑驳, 但在别的地方,早上尚低的太阳又把树干投成了一条条长影。在她前面三只鹿被惊 了起来,两只母鹿和一只短角的公鹿,它们轻轻地蹦着,叫人心跳地越过了小径, 蹦走时翘起的白尾巴在密林深处的黝暗里闪光。史达琳高兴了,也蹦跳起来。 汉尼拔·莱克特坐在河岸森林里的落叶上,静得像中世纪挂毯图案里的人物。 他可以看到跑道150码的距离。 他的望远镜用手工纸板套遮住了反光。他先看见鹿 惊起,从他身边跳过,跑上山去,然后看见了7年没见的克拉丽丝·史达琳的全身。 他在望远镜下的脸表情没有变,只是鼻子深深地吸着气,仿佛隔了这么远也能 嗅到史达琳的气味。 呼吸带给了他干树叶味,夹杂着桂皮味、地面霉变的树叶味、缓慢腐败的槲寄 生味、几码外的兔屎味和树叶下一张撕破的松鼠皮的浓郁麝香味,可就是没有史达 琳的味道。史达琳的气味他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辨别出来的。他看见鹿在她前头惊 起,看见它们在脱离她的视线之后很久还在蹦跳。 史达琳在他视线里一共不到一分钟。她轻松地跑着,没有使劲,肩上高高背着 一个极小的常用背包和一瓶水。清晨的阳光从背后照耀着她,模糊了她的轮廓,仿 佛在她的皮肤上洒满了花粉。莱克特博士的望远镜跟随着她时,叫她身后水面的阳 光耀花了眼,好几分钟满目光点。小径往坡下的远处延伸,史达琳不见了。他最后 看见的是她的后脑勺,“马尾巴”跳荡着,像白尾鹿的尾巴。 莱克特博士静坐不动,没有打算跟她去。他让她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清晰地跑着; 也将在他脑子里继续跑下去, 要她跑多久就多久。那是他7年以来第一次看见她, 小报上的照片不算,远远瞥见车里她的头部那一回也不算。他躺了下去,双手放到 脑后,望着头上逐渐凋零的枫叶在天空衬托下瑟缩着。天色很深,几乎是紫色。紫 色,紫色,他爬上山时摘下的一串野葡萄就是紫色,圆滚滚带灰尘的葡萄开始皱缩 了,他吃了几颗,又把几颗挤到手心里舔着,像小孩一样伸开巴掌舔着。紫色,紫 色。 菜园里的茄子就是紫色。 山上的猎人屋正午时没有热水,米沙的保姆把铜盆拿到菜园里来,让太阳照暖 两岁孩子的洗澡水。蔬菜丛里,米沙坐在温暖阳光下闪亮的浴盆中。菜粉蝶绕着她 飞。洗澡水只淹到她胖乎乎的腿。保姆进屋去取毛毯来衰她了,一本正经的哥哥汉 尼拔和大狗被严格要求看守着她。 汉尼拔·莱克特对某些仆人来说是个可怕的孩子,热诚得可怕,懂事得不可思 议。但是他没有让老保姆害怕。老保姆很懂得自己的工作。莱克特也不叫米沙害怕, 米沙把她星星一样的婴儿手掌贴在他胜上,对着他的脸吃吃地笑。米沙喜欢在阳光 里瞪着眼看茄子,从莱克特身边伸过胳臂去摸它。她的眼睛不是汉尼拔的粟色,而 是蓝色。她望着茄子时眼睛的颜色似乎吸收着紫色,变深了。汉尼拔·莱克特明白 她爱紫色。米沙被抱进了屋,厨子的助手嘟哝着出来往花园里倒了水。汉尼拔跪在 一排茄子旁边,肥皂泡映着种种形象,紫色的形象,绿色的形象,然后在翻耕过的 土地上破灭了。他取出自己的小刀,切断了一个茄子的把儿,用手绢把茄子擦亮。 茄子给太阳晒过,拿在手里温温的,像个小动物。他把茄子拿进了米沙的育儿室, 放到她看得见的地方。米沙活着的时候一直喜欢深紫色,茄子色。 汉尼拔·莱克特闭上眼又看见了鹿在史达琳前面跳跃,看见史达琳沿着小径跑 下去,身后的太阳涂了她一身金。但这鹿不对,是只小鹿,身上有箭,他们拉它到 斧头那儿去时不断拉扯着拴在它脖子上的绳子,他们吃米沙之前先吃了那只小鹿。 他再也安静不下来了。他站了起来,嘴上和手上染着紫色的葡萄汁,嘴角下抿,像 希腊面具。他沿着小径眺望着史达琳,鼻子深深地吸着气,吸着森林里有净化作用 的香气。他呆望着史达琳消失的地方。史达琳仿佛留下了一片亮光,她跑过的小径 似乎比周围的森林更亮。 他急忙爬上山岗,从另一面往附近宿营地的停车场跑下去——他的卡车就停在 那里。他想赶在史达琳回到她的汽车前离开公园。史达琳的汽车停在两英里以外守 林人小屋附近的主停车场。那里过了季节,目前已经关闭。 她要跑回自己的车至少还得15分钟。 莱克特博士在野马车旁边停住车,让马达空转着。他曾经在史达琳家附近的杂 货店边得到几次检查她车子的机会。最早吸引了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让他注意到 这地方的是国家公园年度打折入园证,那是贴在史达琳的旧野马车的窗户上的,被 他看见了。他立即买了地图,在空闲时研究。 野马车锁上了,向后伏在宽宽的车轮上,好像在打盹。他觉得她那车很有趣, 既奇妙又有效率。他即使把腰弯得很近,也无法从镀铬的车门把手上嗅出味来。他 打开了极薄的钢拨刀,从锁的上方插了进去。有报警器吗?有?没有?喀哒!没有。 莱克特博士上了车,进入了强烈的克拉丽丝·史达琳氛围。皮革包住的驾驶盘 很粗, 中心有MoMo字样。 他歪着脑袋, 像鹅蹈一样望着那字, 嘴里念了出来: “MoMo。”他身子一例,闭上眼,挑起眉毛,吸着气,仿佛在听着音乐会演奏。 然后,他那粉红的、尖尖的舌头出现了,像小蛇在脸上找到了出路,爬了出来, 有自己的意志。他的表情没有变,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身子向前弯去,沿 着气味找到了皮革包住的驾驶盘,卷起的舌头裹着它,裹着驾驶盘下的指凹。他用 舌头舔着驾驶盘磨光了的两点钟处,那是史达琳的手握住的地方,然后身子往后一 靠,舌头又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区,闭住的嘴像品尝美酒一样抿着。他深深地吸气, 憋住,下了车,关上了史达琳的野马车。他没有吐气,把史达琳含在了嘴里,关在 了肺里,直到自己的旧卡车开出了公园。 第五十四章 行为科学处有一句格言:吸血鬼畛域分明,吃人魔四处游魂。 莱克特博士对流浪生活不感兴趣。他之所以能摆脱当局的注意,在很大程度上 靠的是他伪造的长期证件的制作质量、小心保存,及取钱的方便。随意而经常的住 处改变没有起过作用。 他有两个历史悠久的身份证,都有良好的信用,还有第三个专门处理汽车的身 份证。他来到美国后一个礼拜就给自己轻轻松松营造好了一个舒适的窝。 他选择了马里兰州,距梅森·韦尔热的麝鼠农庄以南一小时的车程,前往华盛 顿和纽约的音乐厅和剧场也相当方便。 莱克特博士的可见活动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他的两个身份证都经得起标准的检 验程序。他到迈阿密去看了一下一个保险箱,他有好几个这种箱子,然后就在切萨 佩克海滩从一个德裔议会说客那儿租到一套清爽的独立住房,租期一年。 他在费城还有一套便宜的公寓住房,那儿有两部电话给他转话。凡是需要的重 大参考消息都可以到手,而不必离开他那舒适的新家。 他总是付现金,很快便用高价从票贩子手上弄到了他感兴趣的交响乐团、芭蕾 舞和歌剧表演的票。 他的新家有一些可喜的设备:一个宽大的、带修理间的双车位车库,屋顶有便 捷门。 在那里他停了两部车:一部是用了6年的雪佛兰小型轻便卡车,底座上有管 架,还有一把盘梯(分别是从一个水暖工和一个油漆匠处买来的);一部是超动力美 洲豹轿车,是从特拉华州一家控股公司租来的。卡车每天有不同的样子。他能放到 这车的后箱或管架上的设备包括一部油漆匠的梯子,一些聚氯乙烯管子,一个烤肉 锅和一个丁烷罐。 家庭布置圆满结束后,他在纽约追逐了一个礼拜,听音乐,参观博物馆,把最 有趣的艺术展览目录寄给他的表兄,法国的伟大画家巴尔塔斯①。 ①巴尔塔斯(1908一),法国画家,其作品构图带有超现实主义的趋向。 他在索斯比拍卖行纽约分行买了两件出色的乐器,都是偶然发现的罕见之物。 一件是18世纪晚期的佛兰德斯拨弦古钢琴,差不多可以跟史密森学会①1745年的达 尔金拨弦古钢琴比美,有可以演奏巴赫的上键盘——可以当之无愧地取代他留在了 佛罗伦萨的那一架古钢琴。一件是一部早期的电子琴,泰勒明电子琴,是泰勒明教 授在30年代亲手制作的。莱克特博士一向倾心于泰勒明电子琴,在儿童时代就自己 做了一部。这琴依靠空手做姿势在电子场上弹奏,靠手势奏出琴上的音乐。 ①由英国科学家丁·史密森捐款创建的研究机构,1846年在美国首都华盛顿建 立,领导着美国众多文学艺术、科学技术机构。 现在他一切都安顿好了,可以款待自己了…… 莱克特博士在森林里度过那个早晨后,驱车回到了他在马里兰州海滩快活的避 难所。克拉丽丝·史达琳在林中小径的落叶上奔跑的情景已在他的记忆之宫里巩固 起来,成了他的快乐之源。他不需要一秒钟就能登堂人室见到史达琳在奔跑。他的 视觉记忆极佳,可以从那情景中寻找出新的细节,能够听见健壮的大白尾鹿从他身 边跳上山坡,看见鹿肘关节上的厚茧和挂在腹毛上的草叶芒刺。他把这些记忆储存 在一间明朗的宫室里,让它尽可能远离受伤的小鹿。 回家了,回家了。车库的门轻轻嗡了一声便落在他的货车背后。 下午车库门重新升起时,开出的是黑色的美洲豹,莱克特博士衣冠整齐,准备 进城。 莱克特博士喜欢购物。他向哈马赫尔·施莱默公司笔直驶去。那是家出售家庭、 运动和厨房精美用品的商店。他在那儿随意挑选。他仍心系森林,拿了根卷尺,量 了量三个野餐用的大篮子,都是喷漆的藤编篮,缝皮把手,结实的青铜零件。他最 后选定了一个中号的,因为只需要装一个人的野餐用品。 藤条篮里有一个热水瓶、几个耐用大玻璃杯、结实的瓷器和不锈钢餐具。藤条 篮随餐具售出,要买藤条篮就得买餐具。 随后,他又到了蒂法尼和克里斯托弗①,用日安②法国瓷取代了刚才那笨重的 野餐杯盘。法国瓷器有华丽的高地鸟和草叶装饰。他在克里斯托弗买到了一套他所 喜欢的19世纪深红纹饰银器,匙子底上打着制造人的印章,匙子把上有巴黎风格的 鼠尾鱼图案。叉子弯曲的弧度较大,叉齿距离也宽。刀把儿后段较重,很为称手。 刀叉压在手上,像压了一把优质的决斗手枪。选择晶质玻璃器时莱克特博士对餐前 酒杯的大小犹豫不决,最终选了喝白兰地的气球形高脚酒杯。但是选一般酒杯却没 有问题,他看中了里德尔牌的,买了两个大小不同的杯子,能把鼻子也伸进杯口。 他还在克里斯托弗找到了乳白色的亚麻餐具垫和一些美丽的锦缎餐巾,餐巾角上绣 有血滴般鲜红的锦缎小玫瑰。 莱克特博士觉得锦缎的花样很奇妙,买了6块,轮换 着洗,可以一直有的用。 ①两处均为国际著名的高档奢侈用品商店。 ②法国一地名。 他还买了两个很好的35000个热量单位的手提气炉, 是餐厅里在餐桌旁烹调时 用的;又买了个精美的铜煎锅,两个熬调味酱用的长柄炖锅,都是为巴黎的德耶兰 特制的;还买了两个搅拌器。他不喜欢不锈钢菜刀,却没有找到碳素钢菜刀,也没 有找到被迫留在丁意大利的那些特殊用途的刀。 他的最后一站是慈善总医院下属的一个医疗器械供应公司。他在那儿捡到一个 便宜——一把几乎全新的斯特赖克尸检锯。那锯恰好能够插进藤条篮里放热水瓶的 地方,还在保用期,可以用于一般情况,也可以与颅骨刀配合开颅,还有一把开颅 钥匙。这样,他的厨房用品就几乎齐全了。 莱克特博士的落地窗迎着黄昏的新鲜空气打开了。月光和飘动的云影笼罩着渤 黑泛银光的海湾。他用新的晶质玻璃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放在拨弦古钢琴边的烛 台上。海风带着咸味,混合了酒的醇香,莱克特博士双手不离键盘也能嗅到。 他前后曾有过古钢琴、维金纳琴和其他种类的早期键盘乐器,可他最喜欢的声 音和感觉来自拔弦古钢琴;因为期管拨动的琴弦音量不能控制,音乐的到来有如体 验,会突然完整地出现。 莱克特博士张开双手又捏拢,望着他的乐器。他要跟新买的拨弦古钢琴晤谈了, 他希望用几句轻松的对话跟这位迷人的生客交流。 他弹奏了一曲亨利八世①写的 《冬青树郁郁葱葱》。 ①亨利八世(1491—1547),英国国王,伊莉莎白一世的父亲。 他受到了鼓励, 又试了试莫扎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他跟拨弦古钢琴彼此 还不够熟,但琴键对他的手的反应却告诉他,他是会跟它融洽起来的。微风吹动, 烛影摇曳,莱克特博士在烛光前闭上了眼睛,一味昂首弹奏着。米沙星星样的小手 在浴盆上迎风晃动,肥皂泡飘了起来。莱克特博士弹到第三乐章时,肥皂泡轻柔地 在森林中飘飞,克拉丽丝·史达琳在奔跑,奔跑,脚下是凋落的黄叶的低语,头上 是晃动的树叶的悄吟;野鹿在她面前惊起,一只短角公鹿和两只母鹿蹦过了小径, 突突地响着,有如心跳。土地突然阴寒刺骨,褴褛的人们拽着一头带箭的小鹿走出 树林;小鹿拉扯着绕在它脖子上的绳子,人们却只使劲拽绳子,而不愿把受伤的鹿 扛到宰杀地点去。音乐在血淋淋的雪地上哐一声停住,莱克特博士双手抓紧琴边, 深深地呼吸,深深地呼吸,双手又回到了琴键上,猛然敲出一个乐句,又加了两个 乐句,然后突然停止。 我们听见一丝微弱渐高的尖叫从他嘴里发出,随即像刚才的琴声一样戛然而止。 他的头垂到了琴键上,很久很久。他静静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说不清到了黑屋 里的什么地方。切萨佩克海上的风强劲起来,鞭挞着烛光,吹得烛泪涔涔滴落,终 于熄灭,又从黑暗里的拨弦古钢琴琴弦上吹过——有时偶然发出一声曲调,有时却 是来自往昔的细弱的惨叫。 第五十五章 大西洋中部地区枪支刀剑展览会在战争纪念堂举行。广阔的展台,无数的枪支, 大部分是手枪和进攻型猎枪。激光图形的红光在天花板上闪动。 由于品味问题,真正喜欢野外生活的人来看枪支展览的并不多。现在的枪都黑 不溜秋,展览也暗淡,没有色彩,跟许多人侍弄的室内景色一样暗淡。 看看人群吧:衣衫褴褛、也斜着眼,气恼、憋闷,心里的确结了茧。他们才是 公民私人拥有火器权的主要危险。 在他们的想像里,枪支是进攻性武器,为大规模生产而设计的,廉价冲压出来, 为没有知识、没有训练的军队提供强大火力。 莱克特博士清瘦得带王室风度,行走在室内枪手们的啤酒肚子、松弛皮肤和面 团样的苍白之间。他对枪支不感兴趣,直接来到了展览圈最前面的刀剑商的展品面 前。 那商人叫巴克, 体重325磅,有很多花式刀剑和中世纪野蛮人刀剑的仿造品, 也有最好的真正的刀棍。莱克特博士很快就发现了大部分他念念不忘的东西,那是 些他不得不扔在了意大利的东西。 “要买什么吗?”巴克满面友好,满嘴友谊,眼神却恶毒。 “要, 我要买那把哈比刀,还要一把直刃的、4英寸长带锯齿的斯派德科刀和 那把刀尖后弯的剥皮刀。” 巴克把那几种刀拿了过来。 “我要那把好猎锯。不是这把,是好的那把。让我摸摸那根扁平的皮棍子,黑 的那根……”莱克特博士考虑到了棍子把手里的弹簧。“我要了。” “还要别的吗?” “是的,我要一把斯派德科的平民刀,可我没看见。” “这东西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我不进货,只有一把。” “我只要一把。” “按说该是220美元,我190美元连刀鞘卖给你。” “好的,你有碳素钢菜刀吗?”巴克摇摇大脑袋。“你得到跳蚤市场去买旧货, 我那把就是在那里买的。拿个碟子底磨磨快就行。” “打成一包,我5分钟以后来取。” 不大有人叫巴克打包,巴克打包时抬起了眉毛。 确切地讲,这个展览并不是展览,而是集市。有几张台子卖的是满是灰尘的二 战时期纪念品,看上去已很陈旧。你可以买到M—l步枪、眼镜有裂纹的防毒面具、 军用饭盒,还有一般都会有的纳粹纪念品摊点。如果对你的胃口,还可以买到真正 的旋风式毒气霰弹筒。 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纪念品几乎没有,沙漠风暴的则完全没有。 许多顾客都穿迷彩服,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只能够待几天,来看枪支展览的。 出售的迷彩服更多,包括了完全隐蔽狙击手或弓箭手的全套猎装。展览的一个重要 部分是射猎用的弓箭装备。 莱克特博士在看一套猎装时意识到有穿制服的人靠近了。他拿起一只射箭手套, 转身对着阳光看制造商标志,瞥见身边那两个人是弗吉尼亚州狩猎与内陆渔业局的 警官。他们在展览会有一个生态保护摊点。 “唐尼·巴伯。”年长的警官用下巴指了指说,“你要是把他弄上了法庭,通 知我一声。我真想叫那杂种永远离开森林。”他们俩望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 在弓箭展区那头,面对着他俩的方向看着电视。唐尼·巴伯一身迷彩服,衬衣用衣 袖系在腰上, 只穿一件咔叽色无袖T恤,焙耀着自己的文身,一顶棒球帽倒扣在头 上。 莱克特博士一路参观着展品,慢慢离开了两位官员,然后在隔着一个走道的激 光手枪表演处站住,透过悬挂着手枪皮套的格子架望着吸引了唐尼·巴伯注意的荧 荧闪动的录像。 录像放的是用弓箭狩猎黑尾鹿。 镜头外显然有人在赶着黑尾鹿沿着林中的栅栏跑着。猎手拉弓搭箭了。猎手带 着录音的话筒。他的呼吸快了起来。他对着麦克风低声说:“再好也没有了。” 鹿被射中,身子一弯,两次撞上了栅栏,没能跳铁丝网跑掉。 唐尼·巴伯看了这一箭一激灵,嘟哝起来。 电视里的猎手要在野外将鹿剥皮开膛了,从他称之为“港(肛)门”的地方开始。 唐尼·巴伯停住录像,倒回头去反复看那一箭射中的镜头,看得老板说话了。 “滚你的,笨蛋,”唐尼·巴伯说,“我不会买你那臭玩意的。” 他在下一个摊点买了几枝黄色的箭,宽大的箭骸前横着一个锋利的绍。那里有 一个抽奖的盒子,伯尼·巴伯买了东西,得到一张抽奖券,大奖是免费猎鹿两天。 唐尼·巴伯填好抽奖券,塞进投票口,连商人的钢笔都没有还,就消失在穿迷 彩服的一群青年人中。 有如青蛙的眼睛捕捉到运动一样,商人的眼睛总能捕捉到人流里停步的人。他 眼前的这位完全站住了。 “这是你最好的弩吗?”莱克特博士问商人。 “不是,”那人从台子底下取出一个盒子,“这才是最好的。这东西需要搬来 搬去,往后扳的就比接头的好。它有个绞盘,连电钻都能带动,也可以用手安装。 不过,在弗吉尼亚州除了残废人是不能用弯箭猎鹿的,这一点你知道吗?”那人说。 “我的弟弟失去了一只胳臂,很想用另一只杀死个什么东西。”莱克特博士说。 “啊,明白了。” 不到5分钟博士已经买好了一架精良的弩和两打方簇箭——那种粗而短的、 用 于弩上的箭。 “打成包吧。”莱克特博士说。 “填好这张券,你可能赢得一次猎鹿的机会,在一片很好的租赁地上打两天鹿。” 商人说。 莱克特博士填好抽奖券,塞进箱子投票口。 商人应付别的顾客时,莱克特博士转身对他说话了。 “糟糕!”他说,“我忘了在抽奖券上填电话号码了,能补上吗?” “当然可以,你填吧。” 莱克特博士揭开箱盖,取出最上面两张券,往自己那张上的假信息里又加了点 内容,却盯住下面那张的号码看了好一会,眨了眨眼,像照相机咔嚓一声。 第五十六章 麝鼠农庄的健身房由高技术的黑色和铬钢材料构造,有着全套的鹦鹉螺牌器械, 随意增减的杠铃片,有氧运动设备和一个饮料g巴。 巴尼差不多锻炼完了,正在自行车上凉快凉快,这时他才意识到屋里不只他一 个人。玛戈·韦尔热正在屋角里脱热身衣。她穿了一条弹力短裤,运动乳罩外套了 一件宽松上衣,现在她在腰间加了一条举重腰带。巴尼听见角落里杠铃片当哪地响 着,听见她做热身运动时的喘息。 巴尼踩着定在无阻力键上的自行车,用毛巾擦着脑袋。玛戈在运动间隙来到他 面前。 她看了看他的双臂,再看看自己的。两人大体相同。“杠铃的推举你能做多少?” 她说。 “不知道。” “我以为你知道呢,那就算了。” “大概385磅吧,我估计。” “385磅?我不信,大娃娃,我就不信你能举385磅。” “你也许没有错。” “我赌100美元,你推举不了385磅。” “赌我多少钱?” “赌你100美元,怎么样?我给你做保护。” 巴尼望着她,橡皮样的前额皱了起来。“行。” 两人上着铃片,玛戈数着巴尼装在杠上的铃片数,仿佛巴尼会作假。他也以小 心地数着玛戈在她那头装上的铃片数作答。 现在他平躺到了凳子上,玛戈穿着弹力短裤,高踞在他头边。她两腿相接部和 腹部的肌肉鼓起,有如巴罗克①画框;硕大的躯干似乎顶到了天花板。 ①一种艺术或建筑风格,华丽雕琢,以曲线为主。 巴尼安顿好自己,感到凳子贴在背上。玛戈的腿有股冷霜香。她双手轻轻搭在 杠上,指甲染成珊瑚红。那手那么秀美,却又那么壮实。 “准备好了?” “好了。”他朝着她俯看着他的脸推举上去。 “谢谢。”巴尼说。 “我的深膝蹲比你做得多。”她只是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练得多嘛。我可是站着尿尿的。” 她那巨大的脖子红了。“我也能站着尿尿。” “赌100美元?”巴尼说。 “你给我调杯思木西①吧。”她说。 ①一种将水果、酸奶和冰等混合成的健康饮料。 饮料吧台上有一钵水果和干果。巴尼在搅拌器里做水果思木西,玛戈则取了两 个核桃在手上捏破了。 “你能够拿一个核桃,不用另外一个顶住,把它捏破吗?”巴尼说,他在搅拌 器边上敲破了两个鸡蛋打进去。 “你行吗?”玛戈说,递给他一个核桃。 核桃躺在巴尼摊开的手心里。“我不知道。”他把面前吧台上的东西扒拉到了 一边,一个橙子从玛戈身边滚了下去。“啊——对不起。”巴尼说。 她从地上捡起橙子,放回钵里。 巴尼的大拳头捏紧了。玛戈的眼睛从他的拳头望向了他的脸,然后来回地望。 他一用劲脖子鼓了起来,脸红了。他开始颤动,微弱的破碎声从拳头里发出。玛戈 的脸绷紧了,巴尼把颤抖的拳头放到搅拌器上方。破碎声更大了……一个蛋黄和蛋 白落进了搅拌器,巴尼开了机器,舔着手指尖。玛戈忍不住笑了。 巴尼把思木西倒成了两杯。两人在房间两头,倒像是分属两队的摔跤手或举重 运动员。 “你觉得男人干的事你都非干不可吗?”他说。 “有些蠢事我可不干。” “男人与男人的亲昵你也想试试?”玛戈的微笑消失了。“可别拿荤玩笑来惹 我生气,巴尼。” 他摇摇大脑袋。“你来试试我。” 第五十七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沿着莱克特博士品味的走廊一天天往前摸索,汉尼拔专案室 的收获越来越多: 雷切尔·杜伯利曾是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的赞助人,很活跃。那时她比莱克特博 士年龄略大。史达琳从当时《时尚》杂志的照片看出,她是非常美丽的,那已是两 个有钱的丈夫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是罗森克兰茨纺织公司的弗朗兹·罗森克兰茨夫 人。她的社交秘书接通了她的电话: “我现在只是给乐团送钱,亲爱的。我们家住得太远,无法参加太多的活动。” 又名杜伯利的罗森克兰茨夫人告诉史达琳,“如果是为了税收问题,我可以把我们 的会计的电话号码告诉你。”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活跃于爱乐乐团和西奥弗学院董事会时,认识莱克特博 士。” 良久的沉默。 “罗森克兰茨夫人?” “我想,你最好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再给你打过去,由联邦调查局总机转。” “好的。” 通话恢复后她说: “是的,多年前我在社交界认识了汉尼拔·莱克特。从那以后出版界就在我家 门口安营扎寨了。莱克特博士是个异常迷人的人,绝对出众,是叫姑娘们见了来电 的那种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是多少年之后才相信了他还有另外一面的。” “他给过你礼物没有?罗森克兰茨夫人?” “在我的生日,我一般都会接到他的一张条子,即使在他被拘禁之后也一样。 他坐牢以前有时还送一份礼物,礼物都是最精美的。” “莱克特博士为你举行过一次有名的生日宴会,酒的储存年代跟你的出生年代 相同。” “是的,”她说,“苏济说那是卡波特的黑白舞会之后最精彩的宴会。”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如果得到他的消息,能不能给联邦调查局打个电话?按 我给你的号码打。还有,要是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跟莱克特博士有没 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日?再有,罗森克兰茨夫人,我想问问你的出生日期。” 电话里显然冷淡下来了。“我认为这种信息你是很容易得到的。” “不错,夫人,但是你的社会保险、出生证明和驾驶执照上的生日有些不一致, 实际上是各不相同。我很抱歉,但是对从国外订购给莱克特博士已知的熟人的高档 生日礼物,我们已经封锁。” “‘己知的熟人’,我现在成了‘已知的熟人’了。多么可怕的叫法。”罗森 克兰茨夫人格格一笑。她属于参加鸡尾酒会、抽香烟的那一代,声音浑厚。“史达 琳特工,你多大了?” “我32,罗森克兰茨夫人,到圣诞节前两天就33岁了。” “完全出于好心,我只想说,我希望你这一辈子也有几个‘已知的熟人’。他 们可以帮助你打发日子。” “是的,夫人。那么你的生日是?” 罗森克兰茨夫人终于给了她确切的日期,并说明那是“莱克特博士熟悉的生日”。 “我要是可以问问的话,夫人,你改变生年可以理解,改变出生月日又是为什 么呢?” “我希望生日在处女座,跟罗森克兰茨先生更协调。那时我们正在约会。” 莱克特博士坐牢时见过的人对他的看法可就不相同了: 史达琳从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恐怖的地下室救出了前美国参议员鲁思·马丁 的女儿凯瑟琳,要是马丁参议员在后来的竞选中没有失败,她是可能给史达琳许多 帮助的。她在电话上对史达琳很热情,告诉了她凯瑟琳的情况,也问了问她的情况。 “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要求,史达琳,你要是想找工作的话——” “谢谢你,马丁参议员。” “关于那个下地狱的莱克特,没有消息。我要是有他的消息准会告诉联邦调查 局的。我要把你的电话号码放在这儿的电话旁边,查尔西知道怎么处理信件。我觉 得我是不会得到他的信的。那混蛋在孟菲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很喜欢你这 套衣服’。他对我做了别人从没有对我做过的最残忍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奚落过你。” “那时凯瑟琳还没有找到;我们走投无路,他却说他有詹姆·伽姆的情报。我 去求他,他问我——用他那毒蛇的眼睛望着我的脸问我,凯瑟琳是不是我带大的。 他想知道我是否自己喂奶。我回答是,他就说:‘喂奶挺渴的吧?’一句话突然唤 回了我的一切记忆。凯瑟琳还是个婴儿时,我抱着她感到渴,等着她吃饱。莱克特 的话刺痛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而他就吮吸着我的痛苦。” “那是什么样的,马丁参议员?” “什么什么样的——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那衣服,叫莱克特博士喜欢的。” “我想想看——一套海军蓝的纪梵喜服装,做工非常考究。”马丁参议员说, 对史达琳的主次标淮有些不高兴。“你把他抓回了监狱就到我这儿来,我们俩乐一 乐。” “谢谢,参议员,我会记住的。” 两个电话各说了莱克特博士的一个方面。一个说明了他的魅力,一个说明了他 的标准。史达琳写道: 按生日选择住酿,这已包括在她的小小计划里。她加了一条注,要在高档商品 清单里加上纪梵喜服装。她又想了想,加上了几个字:亲自哺乳。为什么加,她也 说不清。而她已没有时间想了,因为红色的电话又响了。 “是行为科学处吗?我找杰克·克劳福德。我是弗吉尼亚州克拉伦登县的治安 官杜马。” “治安官,我是杰克·克劳福德的助手。他今天出庭去了,有事可以找我,我 是史达琳特工。” “我需要跟杰克·克劳福德谈谈。我们这儿的陈尸所里有个家伙的肉给人割光 了。我找对部门了吗?” “找对了,这里就是肉——对,先生,你肯定是找对了。你告诉我确切地址, 我马上就来,等克劳福德先生一作完证,我会立即通知他。” 史达琳的野马车以足够的二挡速度擦着边冲出了匡蒂科,令海军陆战队的警卫 对她皱起了眉头,忍住笑,晃动着手指。 第五十八章 弗吉尼亚北部克拉伦登县陈尸所附属于县医院,由一短短的隔离室相联。隔离 室天花板上有台排风扇,两头都是双扇门,方便尸体进出。一名副治安官站在门口, 堵住身边的5名记者和摄影师。 史达琳在记者的后面踮起脚,举起微章,治安官看见,点了点头,她便挤了进 去;闪光灯亮了,一支太阳枪①在她背后闪出强烈的光。 ①一种便携式强光照明灯。 尸检室静悄悄的,只有器械落到金属盘里的叮当声。 县陈尸所有四张不锈钢尸体解剖台,各有自己的天平和水槽。两张台子有尸布 遮住,被遮盖的尸体把尸布奇特地像帐篷一样高高顶起。医院的常规尸体解剖正在 最靠近窗户的台子上进行。病理学家和他的助手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史达琳进屋时 都没有抬头。 屋子里充满轻微的电锯声,片刻之后病理学家把一个头盖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 边,双手捧出一副脑子,搁到天平上,对嘴边的麦克风轻轻报着重量,然后在天平 盘里检查了那副脑子,用一根戴手套的手指戳了戳。他越过助手的肩头看见了史达 琳,便把脑子放进了尸体剖开的胸腔,像小孩弹橡皮筋一样把橡皮手套射进了垃圾 箱里,绕过解剖台向她走来。 史达琳跟他握手时有点毛骨悚然。 “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特工。” “霍林斯沃思医生——验尸官,医院病理学家,大厨师兼洗瓶工人。”霍林斯 沃思的眼睛蓝色、明亮,像仔细剥好的鸡蛋。他望着史达琳目不转睛,对助手说: “马林,给在心脏科特护病房的县治安宫打个寻呼,再把那两具尸体的尸布拉开。 请吧,女士。” 史达琳凭自己的经验觉得验尸官大体都是聪明人,但是随意说话时却偶有愚蠢、 不谨慎之处,喜欢焙耀。霍林斯沃思顺着史达琳的目光看去。“你是在猜想那脑子 是怎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双手一摊。 “我们这儿不是那么随便的,史达琳特工,我不把脑子放回颅骨是帮了摈仪馆 一个忙。这个尸体要使用敞棺,守灵的时间也长,无法制止脑物质流进枕头。因此 我们就随便用手边的东西塞满脑腔,再盖回去。我在头盖骨上弄个人字口,让它扣 紧耳朵,不会滑动。家里的人得到的是全尸,大家都高兴。” “我理解。” “可以告诉我你理解那东西吗?”他说。史达琳背后,霍林斯沃思医生的助手 已经揭开了尸检台上盖住尸体的尸布。 史达琳转过身子,看见了她终身难忘的景象。两张不锈钢解剖台上并排躺着一 个人和一只鹿。鹿身上伸出一枝黄色的箭,刚才像帐篷柱一样顶起尸布的便是箭杆 和鹿角。 那人的头上有一枝较短较粗的黄箭,从耳朵上方横穿颅骨。那人还穿着衣服, 倒戴的棒球帽叫箭横钉在了脑袋上。 史达琳望着那样子荒谬地不禁想笑,急忙一忍,却噎住了,听上去像是惊恐。 两具尸体都不是以常见的解剖位躺着,而是侧卧着。从两者相似的姿势看来,人和 兽几乎是用同样的方式宰杀的。腰部和里脊部位的肉都给割走了,割得干净利落, 没有浪费。 不锈钢上铺了一张鹿皮,鹿脑袋被鹿角支在金属枕上,翘转过来,翻着白眼, 仿佛回头望那杀死了自己的明亮箭镞。在这样秩序井然的环境里,这只侧身躺在自 己倒影上的动物好像显得更野性了,在人看来比森林里的鹿要陌生许多。 人的眼睛睁着,泪腺里流了血,像眼泪。 “人和鹿在一起,看起来怪怪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人和鹿的心脏重量 刚好一样。”他看了看史达琳,发现她没事。“可人身上有一点不同,你看这儿, 肋骨从脊椎上断开了,肺从背上给扒拉了出来,像那样摊开,几乎像是翅膀,是吗?” “血鹰。”史达琳想了想,喃喃地说。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史达琳说。 “这还有个术语吗?你刚才叫它什么来着?” “血鹰。匡蒂科文献里有。这是古斯堪的那维亚人的献祭习俗。从肋排处斩开, 把肺从后面掏出来,平摊成翅膀的样子。30年代在明尼苏达州有一个新维京人①曾 经这样干过。” ①维京人,公元8至11世纪劫掠欧洲西北海岸的北欧海盗。 “这东西你见得多——我不是指眼前这东西,而是指这类东西。” “有时是的,没有错。” “我就有点外行了。我们遇见的大部分是直接的凶杀——枪杀的,刀杀的。你 想知道我怎么想吗?” “很想知道,医生。” “我认为这个身份证上叫唐尼·巴伯的人在昨天——猎鹿季开始前一天——非 法猎杀了这只鹿——我知道鹿是那时候死的。那只箭跟唐尼别的弓箭是一致的。他 正在匆匆忙忙屠宰这鹿——我没有查过他手上血的抗原,但那准是鹿血。他正想把 猎鹿人称为背条肉的部分割下来。他做得很蹩脚,只割了短短一刀,很不像样。这 时,发生了一件大出他意料的事,比如说让箭射穿了脑袋。两枝箭颜色相同,但类 型不同,这箭尾上没有槽,你认得出来吗?” “这好像是弩上用的方镞箭。”史达琳说。 “第二个人,也许就是用弩的人,把鹿处理了。他做得好多了。然后,我的老 天爷,就连人也处理了。你看这儿的皮是怎么剥过来的,刀法多精确,丝毫没有糟 蹋或浪费。就是叫迈克尔·德巴基①来也不会做得更好。两者都没有受到过性侵犯, 都是为了割肉才被宰杀的。” ①德巴基(1908一),国际著名的美国外科医生,用外科方法治疗循环系统缺损 和疾病的先驱。 史达琳用指关节顶住嘴唇,病理学家一时还以为她在亲吻护身符。 “霍林斯沃思医生,他们的肝是不是不见了?”他从眼镜上方望了她一会儿, 然后才回答。“鹿的肝没有了,巴伯先生的肝显然不合标准。那人切开检查过,沿 着门静脉开了一刀。肝已硬化,变了色,现在还在肚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谢谢。胸腺呢?” “胸腺,对,人和鹿的胸腺都没有了。史达琳特工,还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 是吗?” “没有,”史达琳说,“目前还没有。” 从隔离室吹进了一股风,一个饱经风霜的瘦削人影站到了门口。那人穿着苏格 兰呢茄克衫和咔叽裤子。 “治安官,卡尔顿怎么样了?”霍林斯沃思说,“史达琳特工,这位是杜马治 安官。治安官的弟弟在楼上心脏科特护室。” “他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医生说他情况稳定,而且受到保护——那是什么意思 就不必管了。”治安官说。他对外面叫道:“进来吧,威尔伯恩。” 治安官跟史达琳握握手,介绍了另一个人。“这是威尔伯恩·穆迪警官,渔猎 执法官。” “治安官,如果你想跟你弟弟待在一起,我们可以回楼上去。”史达琳说。 杜马治安官摇摇头。“他们让我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别去看他。没有冒犯的意思, 女士,但是我在电话上找的是杰克·克劳福德,他会来吗?” “他在法院脱不了身——你电话来时他正在证人席上。我估计我们马上就会有 他的消息。你们这么快就打电话给我们,我们的确很满意。” “老克劳福德在匡蒂科国家警察学院教过我课,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了 不起的人。你既然是他打发来的,准是很内行——继续谈吗?” “请吧,治安官。” 治安官从胸前衣兜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这个被箭射穿脑袋的人叫唐尼·利奥 ·巴伯,32岁,住在卡梅伦的特雷尔恩德公园的拖车里。我没有发现他是做什么工 作的。 4年前他因为伤害罪被空军开除,有一张联邦航空局机身和动力厂的退役证 书,做过飞机机械师。因为在城市范围开枪而缴纳过一次行为不端罚款,上一个狩 猎季因为刑事犯罪又缴纳过一次罚款。还在萨米特县因偷猎野鹿在法庭上承认有罪, 那是什么时候,威尔伯恩?” “两个狩猎季以前。他刚刚取回了许可证。他在局里是有名的。他打猎物,如 果没有倒,就懒得去追,又去等后面的……有一次——” “说说你今天的发现吧,威尔伯恩。” “晤——今天早上7点左右, 我沿着县47号公路巡逻,在桥西大约一英里的地 方佩克曼老头打旗让我停下了。他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只能一个劲张嘴闭嘴,指着 那边的树林。 我在密林里走了,啊,大约不到150码,就看见这位巴伯靠在树上, 脑袋上插了一枝箭。那只鹿也在那儿,带着箭。至少是昨天死的,已经僵硬了。” “从僵硬的情况看,我认为最迟也是昨天凌晨死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 “晤,狩猎季从今天早上才开始,”渔猎执法官说,“这个唐尼·巴伯带了个 上树架,还没有安装。好像他昨天到那儿去是想为今天做准备,再不然就是去偷猎。 否则我就不明白他带了箭去干什么了——如果只是安上树架的话。这时候这头漂亮 的鹿来了,他按捺不住了——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普遍得像野猪的脚印一样。然后, 他正在割肉时,另外一位来了。我从脚印看不出什么来,那里下了场大雨,地上的 痕迹当时就给冲干净了——” “因此我们照了几张照片,把尸体拉了回来,”杜马治安官说,“林子是佩克 曼老头的,这个唐尼从他那儿合法取得了两天狩猎租赁权,从今天开始,有佩克曼 的签字。佩克曼一年总要出租一回。他登广告,并承包给据客。唐尼在背包里还有 一封信,上面说,祝贺你获得了猎鹿租赁权。那些纸都是湿的,史达琳小姐。没有 不利于我们辖区的人的证据,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到你们的实验室去做指纹鉴 定。还有箭,我们到的时候全都湿了。我们尽可能没有碰这些东西。” “你想把箭拿走吗,史达琳特工?你觉得我怎么取出来最好?”霍林斯沃思医 生问。 “如果你用牵引器拽住箭,从带羽毛的这一侧贴近皮肤将它锯成两半,再把另 一头推出来,我会用金属丝以绞拧的方式将它们固定在我的板子上。”史达琳说着 打开了她的箱子。 “我觉得这人没有搏斗过,但是你需要从指尖上刮下来的东西吗?” “我倒想剪下指甲去做DNA鉴定, 我用不着标明来自哪根手指。但是如果你愿 意,最好把一只手的和另一只手的分开,医生。” “你能够做PCR-STR①吗?” ①一种DNA鉴定的先进技术,直译为聚合的链反应—短纵列重复检验。 “主实验室能做。我们三四天就可以有结果给你,治安官。” “你们自己能化验那鹿血吗?”穆迪执法官问。 “不能,我们只能说那是动物血。”史达琳说。 “但是如果你在某个人家的冰箱里发现了鹿肉,你怎么办?”穆迪执法官提议 道,“那时候你就得查出那肉是不是这只鹿的肉,对不对?我们有时候为处理偷猎 案件,是靠血样区别不同的鹿的。没有两头鹿的血是相同的。你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是吧?我们得把血样送到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俄勒冈猎物与鱼类研究中心去,你只 要耐心等待,他们就会给你答案。他们的回话是,‘这是一号鹿’,他们会说,或 者就叫它‘A鹿’ ,附上一个很长的个案号,因为,你知道,鹿是没有名字的。这 事我们了解。” 史达琳喜欢穆迪那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我们就把这鹿叫‘无名鹿’吧, 穆迪执法官。知道俄勒冈的事会有用处的,我们也许要与他们打交道,谢谢。”她 说着对他笑了,笑得他红了脸,揉着帽子。 她低头在口袋里找东西时,霍林斯沃思医生出于消遣的目的,研究着她。她在 跟老穆迪说话时脸上曾焕发出光彩,她面颊上的美人痣很像是烧过的火药。他想问 一问,考虑后又没有问。 “你把那些纸放在什么里面了,不会是塑料袋吧?”她问治安官。 “褐色的包装纸袋,放在这种纸袋里是不会有妨害的。”治安官用手揉着后颈 窝,看着史达琳。“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电话上找你们,为什么要找杰克·克劳福德 到这儿来吗?我现在想起你是谁了,很高兴你能采。在这个屋子外面没有谁提起过 食人魔这个词,因为消息一传出去,新闻界就会把树林踏成平地。我只告诉他们这 很可能是一次狩猎事故。他们可能会听说有个尸体给肢解过,但不会知道唐尼·巴 伯的肉被割了去吃。食人魔不是那么多的,史达琳特工。” “不多,治安官,不会有那么多。” “干得大干净利落。” “是的,长官。” “我可能是因为报上谈他谈得很多才想起他来的——你觉得这案子像汉尼拔· 莱克特干的吗?” 史达琳望着一只盲蜘蛛躲进空解剖台的排水槽。 “莱克特博士的第6个被害人 就是个弓箭猎手。” “他吃他没有?” “那个人倒没有吃。他把他吊在了一面配挂板①墙上,身上留下各种伤,像中 世纪的一幅医药插图,叫做《受伤的人》。他对中世纪的东西很感兴趣。” ①上有孔洞可装挂物钉挂放物品的板。 病理学家指着摊开在唐尼·巴伯背上的肺叶说:“你刚才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仪 式?” “我觉得是的。”史达琳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莱克特博士干的。如果是他, 这种切割尸体的做法就不是崇拜仪式——这种摆法不是强迫性观念所致。” “那是什么呢?” “是心血来潮,”史达琳说,思考着这说法是否准确,“是心血来潮,上一次 他被抓住就是因为心血来潮。” 第五十九章 DNA实验室是新的, 带着新的气息,里面的人也比史达琳年轻。这种情况她得 适应,一想起来便一阵难受——她很快又要大一岁了。 一个名牌上写着A.本宁的年轻女人,签收了史达琳拿来的两枝箭。 A.本宁一见史达琳证物板上的两枝箭是用金属丝拧绞的方法固定的,便明显地 露出放心的神情,这说明她过去接收证物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你不会想知道我有时打开这些东西时看到的是什么,”A.本宁说,“你必须 理解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东西,比如说在5分钟之后——” “用不着。”史达琳说,“没有莱克特博士的RFLP①做比对,他逃走的时间又 太长,物证又被污染了,有上百人经手过。” ①DNA的一种特征,用做传统的鉴别技术。 “实验室时间太宝贵,不能够每个样品都检验,比如从汽车旅馆送来14根头发, 能够都做吗?如果你给我带来的——” “听我说完你再说。”史达琳说,“我已经要求意大利的警察局把他们认定是 属于莱克特博士的牙刷送来。你可以从牙刷上弄下面颊的上皮细胞,你可以同时做 RFLP和短纵列重复检验。这枝弩箭在雨里淋过,我很怀疑你能从它得到多少东西, 但是你看看这儿——” “对不起,我觉得你没有理解——”史达琳勉强笑了笑。“别着急,A.本宁, 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你看,两枝箭都是黄色的,管箭也是黄色的,是因为经手 工涂过色,涂得不坏,但是有点花。你看这儿,颜料上那东西像什么?” “也许是从刷子上落下的毛?” “也许。但是你看它,一头卷了起来,尖上还有个小球。说它是睫毛怎么样?” “要是有毛囊的话——” “对。” “你看,我可以做PCR—STR检验——三个颜色同时做——一次在凝胶的同一行 里给你找三个DNA点。上法庭需要13个点,但是要查明是不是他,只需两三天。” “A.本宁,我早知道你是会帮助我的。” “你是史达琳,我是说史达琳特工。我不打算一开头就处于不利地位——我见 过许多警察送来的糟糕的物证——和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 “我以为你年龄要大一些呢。姑娘们——女同胞们都听说过你的事,我是说每 个人都听过,但是你有点——”A.本宁向别处看去,“——有点特别,在我们看来。” A.本宁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大拇指。“祝你在那另一个人身上走运,如果你不介意 我这么说的话。” 第六十章 梅森·韦尔热的大管家科德尔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若是脸上多点生气,也算 得上漂亮。他37岁,再也无法在瑞士的保健行业里工作了,或者说在瑞士再也找不 到与儿童接触密切的工作了。 梅森给了他很高的报酬,让他负责侧翼楼,管理他的护理和膳食。他发现科德 尔绝对可靠,而且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科德尔曾经在监视器上看见过梅森接见小 孩子时的残忍行为,那是任何人看了都会愤怒或流泪的。 今天科德尔有点担心他唯一感到神圣的东西了:钱。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那是梅森所熟悉的,然后走进了屋子。屋里除了鱼缸的微 光,一片漆黑。海缮知道是他来了,从洞里抬起头期待着。 “韦尔热先生?” 一会儿功夫,梅森醒了。 “我得跟你谈一件事。我这个礼拜要在巴尔的摩付一笔额外的费用,给我们以 前谈过的那个人。倒不是什么紧急情况,不过还是小心为宜。那个黑孩子富兰克林 吃了点耗子药,这星期上半周病情危急。他告诉继母说是你让他毒死猫的,以免它 受到警察的折磨。因此他就把猫给了一个邻居,自己把耗子药吃了下去。” “那太荒唐,我跟这事没有关系。” “当然荒唐,韦尔热先生。” “谁在抱怨?是给你孩子的那个女人吗?” “就是她,我们马上得给她钱。” “科德尔,你没有骚扰过那小混蛋吗?他们在医院从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找 到,对不对?我会查出来的,你知道。” “没有,先生。在你家里?从来没有,我发誓。你知道我不是傻瓜,我爱我的 工作。” “富兰克林在哪儿?” “马里兰慈善救济医院。他出院以后就去了一个集体家庭。你知道原来跟他一 起生活的女人因为吸大麻被从领养名单上除了名。抱怨你的就是她。我们说不定得 跟她打交道。” “吸毒的黑鬼,出不了大事的。” “她现在还不知道找谁告去,可我觉得她需要小心对付,很麻烦。那个福利工 作人员想让她闭上嘴巴。” “这事我考虑一下。你去处理福利人员的事吧。” “给她1000美元?” “不过要让她明白只能给她那么多了。” 玛戈·韦尔热躺在黑暗里梅森的长椅上,脸上有干掉的泪痕。她听见了科德尔 跟梅森的谈话。她曾经跟梅森争论过,但是梅森睡着了。梅森显然以为她走掉了。 她张开嘴,不让呼吸出声,让自己的呼吸跟梅森呼吸器的咝咝声同步。科德尔离开 时屋里有灰色的光闪动。玛戈在长椅上躺平了身子,等了几乎20分钟,直到气泵降 到了梅森睡眠的节奏才离开了屋子。海鳝看见她走掉,梅森却没有。 第六十一章 玛戈·韦尔热经常跟巴尼—起消遣。两人谈话不多,但会在娱乐室—起看足球 赛,看悴普森一家》①,有时听教育电视里的音乐会,也一起看《我,克劳迪厄斯》 连续剧②。若是巴尼值班错过了一两集,两人就租片来补上。 ①美国一部家喻户晓的卡通片。 ②1976年英国广播公司与伦敦影业有限公司共同制作的一部13集的电视系列剧, 由罗伯特·格雷夫斯的同名小说及续篇《克劳迪厄斯》改编而成。 玛戈喜欢巴尼,她喜欢像男人一样跟他来往。巴尼是她所认识的人里唯一那么 酷的人,非常潇洒,还有点超脱,这也叫她喜欢。 除了电脑科学教育,玛戈接受过良好的文科教育,·巴尼却是自学成材,他的 意见从幼稚的到深刻的都有,玛戈可以给他说的话提供背景资料。玛戈的教育是一 片由理智界定的广阔平原,但是那平原故在她那心灵上却如地平学说的世界搁在乌 龟背上。 为蹲下来尿尿的笑话玛戈·韦尔热让巴尼付出了代价。她相信自己的腿比他有 力,时间证明了她是对的。她做轻量举重时装出有困难的样子,引诱巴尼跟她拿压 腿打赌, 赢回了她那100美元。她又进一步利用自己体重较轻的优势,跟他赌单手 俯卧撑,也赢了他。但是她只赌右臂不赌左臂,因为左臂在少年时跟梅森扭打受过 伤,力气差一些。 有时到了晚上,巴尼服侍完梅森,两人就在一起锻炼,在长椅上彼此保护。他 们做得很认真,除了喘气,都不大出声。有时两人只彼此说声晚安,她拿起运动提 包就往侧翼楼外的家庭住宅区走去。 今晚玛戈离开梅森的屋子便径直来到黑色与铬钢结构的健身房,眼里还有泪痕。 “嗨,嗨,”巴尼说,“你没事吧?” “家长里短的废话,我能告诉你什么?我没事。”玛戈说。 她练得像魔鬼一样不要命,举得很重,次数又多。 巴尼有一回走了过来,给她取下一个铃片,摇了摇头。“你会弄成撕裂的。” 他说。 玛戈还在使劲踏着自行车,巴尼却练完了,站到了健身房冒着热气的龙头下, 让热水把一天的疲劳冲进洞去。那是一种公共淋浴,头顶有四个喷头,还有几个喷 头冲洗腰部和大腿。巴尼喜欢同时开两个喷头集中冲他那硕大的身体。 巴尼很快便被雾气包围了,云遮雾障,除了冲击着他头部的水之外,一切都模 糊了。巴尼喜欢在淋浴时思考:云遮雾障——《云》①——阿里斯托芬——莱克特 博士关于蜥蜴向苏格拉底撒尿的解释。他忽然想起,在莱克特博士用逻辑的无情重 锤敲打他之前,像德姆林那样的什么人就会把他折腾个够了。 ①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喜剧。 巴尼听见另外一个喷头喷水时,没怎么去注意,只继续擦着身子。别人也到这 里来使用健身房,但大都是在凌晨或黄昏。在健身房公共淋浴下不去理会别人冲淋 是男性的礼貌,但巴尼却在猜想着那人是谁。他希望那不是科德尔,科德尔叫他恶 心。别的人晚上用这设备的很少。是谁他妈的在冲淋呢?巴尼转身让水冲着自己的 后颈窝。蒸汽氤氲里出现了附近那人的部分身体,像在漆成白色的墙壁上画的壁画。 这儿是一个宽大的肩膀,那儿是一条腿。一只秀美的手擦洗着头颈和背,珊瑚色的 指甲。是玛戈的手!脚趾也涂了指甲油,是玛戈的腿! 巴尼回头对有节奏地冲击着自己的水柱做了个深呼吸。隔壁那人影转动着身子, 专注地搓洗着。 巴尼竭尽全力做了个深呼吸,屏住气不放……他发现自己出了问题。由于艰苦 的锻炼,玛戈全身肌肉鼓凸,明亮得像马。巴尼的兴趣越来越明显,于是对她背转 了身子。他也许可以不理她,直到她走掉。 隔壁的水停了,但是声音传来了,“嗨,巴尼,爱国者涨了多少?” “据我的人看……你可以买迈阿密五点五。”他回头一望。 她在巴尼溅出的水边擦着身子,头发贴在脸上。此刻她容光焕发,泪痕没有了。 玛戈的皮肤非常美。 “那么你是打算买进?”她说,“朱迪办公室的集资已经……” 下面的话巴尼再也听不进了。他心慌意乱,很为尴尬。那种冰凉的感觉袭来, 他对男性从来没有感到过兴趣,但是玛戈虽有一身肌肉却显然不是男性,他喜欢她。 该死的,她怎么跑到这儿来跟我一起冲淋浴? 他关上水,湿淋淋地对着她,想也没想就把大手伸到她面颊上。“天呀,玛戈!” 他说,气堵在了喉咙里,声音沙哑着。 她低头去看他。“该死,巴尼,可别……” 巴尼伸长脖子,弯过身去,想在她脸上任何地方轻轻地亲一下,而不让自己碰 到她的身子,可终于碰到了。玛戈退缩了,用前臂一下挡住了他那宽阔的胸膛,那 得要中路防卫才抵挡得住。他双脚一虚,一屁股坐到淋浴间的地面上。 “你个龟孙子,”她咝咝地叫道,“我早该知道的。同性恋!……” 巴尼翻身站起,出了淋浴室,没有擦干便穿上了衣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健身 房。 巴尼的住地跟大楼分开,是过去的马厩,石板盖顶,现在成了车库,阁楼上是 公共住房。夜间很晚了,他还在便携式电脑上敲着,读着网上的函授课。有个壮实 的人上楼梯来了,他感到地板的震动。 有人轻轻地敲门,他开了门。玛戈站在那里,裹着厚运动衫,戴着锥形编织帽。 “我能进来一会儿吗?”巴尼望着自己的脚,好一会儿才从门口让开身子。 “巴尼,嗨,我对浴室那事感到抱歉。”她说,“我心里有点乱,我是说,我 不痛快,就乱。我希望做朋友。” “我也希望。” “我原来以为我们可以成为一船的好朋友的,你知道。” “玛戈,没事,我说过我们要做好朋友,可我不是他妈的太监。你跑来跟我一 起洗淋浴,见鬼。我觉得你很漂亮,就控制不住了。你光着身子进了淋浴,我看见 了我真正喜欢的两个东西。” “我,还有女人的身体。”玛戈说。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都吃了一惊。 她扑上前来搂住了他,身体差的人是会给这一搂搂伤的。 “听着,我要是非得嫁个男人不可的话,那就必定是你。可这事我已经没有份 了,的确没有份了,现在没有,以后也决不会有。” 巴尼点了点头。“这我知道,我刚才忘了。” 两人互相搂着静静地站了一分钟。 “你想做朋友吗?”她说。 他想了一分钟。“想。但是你得帮我一点忙。协议是这样的:我要花大力气忘 掉我在淋浴时看见的东西,你也别再让我看见,你也别让我看见胸部。怎么样?” “我可以做个好朋友,巴尼。明天到我屋里来吧,朱迪下厨,我也下厨。” “好的,但是你们下厨都不会比我强。” “比试比试看。” 第六十二章 莱克特博士迎着亮光举起一瓶被得吕斯堡酒。一天以前他就把酒瓶竖直了,以 免酒中有沉淀。他看了看表,认为开瓶时间已到。 他认为这是一次严重的冒险,只要有可能他是想回避的。他不愿操之过急,他 想欣赏那酒倒在晶质玻璃杯里的色彩。塞子要是揭得太早就太可惜了!他认定那神 圣的馨香不应该在倾倒时散失。光线表明有了一点沉淀。 他像锯开人的颅骨一样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塞子,把酒放到了倾倒器里。倾倒器 是用曲柄和螺丝驱动的,能够把瓶子按细致的刻度倾斜。先让带咸味的海风吹吹吧, 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他堆起一堆疙疙瘩瘩的木炭,燃起了火,然后给自己调了杯饮料,那是利莱酒。 加冰块,再加一片橙子,做时想着几天来熬成的汤汁。莱克特博士的汤汁制作师承 大仲马神来之笔。 3天前从猎鹿森林回来,他又在汤锅里加了一只乌鸦,一只叫杜 松子填得滚瓜流油的乌鸦。小片小片的黑色羽毛在海湾平静的水上游泳。他留下了 初级飞羽做拨弦古钢琴的琴拨。 ①法国产的一种开胃酒。 现在莱克特博士砸碎了杜松子,开始在铜煎锅里煎冬葱。他用一根棉带把一包 新鲜的调料系好,打了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结,放在有柄小锅里,浇了一瓢汤汁上 去。 莱克特博士从陶罐里取出里脊肉,那肉卤成了黑色,滴着汁。他把肉拍拍干, 再把尖的一头折回去,系好,让它横竖一样大。 木炭堆成两层,正中形成高热区,不一会儿功夫火已燃旺。里脊肉在铁锅里咝 咝地响了起来,蓝色的烟雾飘过花园,宛如在随着莱克特博士扬声器里的音乐飘扬。 他演奏的是亨利八世的动人的乐曲:《若让真爱统治》。 深夜,莱克特博士演奏着巴赫,他的唇上染着彼得吕斯堡酒的红色,烛台架上 搁着一杯蜂蜜色的依甘堡酒。他的心里是史达琳在穿过树叶奔跑,鹿在她前面惊起, 奔上山坡,从静坐在坡上的莱克特面前经过。跑着跑着,他进入了《戈德堡变奏曲》 的《第二变奏》,烛光在他弹奏着的双手上闪动——几个乐句,一片血淋琳的雪地, 几颗肮脏的乳牙,这回是一闪而过,只有一个声音是明确的,一枝弩箭驾的一声响, 射进了脑袋——于是我们又有了欢乐的森林,流泻的音乐和史达琳。史达琳被花粉 样的光点勾勒出轮廓,跑得看不见了,她那“马尾巴”蹦跳着,像鹿毛茸茸的尾巴。 然后,莱克特博士一气呵成奏完了全曲,再没有受到干扰。曲终后甜蜜的寂静仿佛 依甘堡酒一样香醇。 莱克特博士举杯对着烛光,烛光在酒杯后闪动,有如阳光在水上熠耀,而那酒 则如克拉丽丝·史达琳皮肤上的冬日阳光。史达琳的生日快要到了,博士思考着, 他不知道是否有一瓶在史达琳的生年酿造的依甘堡酒。说不定有份礼物已为三周后 就要跟耶稣的寿命一样长的克拉丽丝·史达琳准备好了。 第六十三章 莱克特博士高举酒杯面对着烛光的时候,A. 本宁正在DNA实验室里高举最近一 次的凝胶,面对着灯光,观察著有红、黄、蓝色斑点的电泳线。检验品取自牙刷上 的表皮细胞,牙刷是从卡波尼邱宅取到,用意大利政府的外交邮袋送来的。 “晤,晤,晤,晤,晤。”她说,立即给匡蒂科的史达琳打去了电话。 回话的是埃里克·皮克福德。 “嗨,我能跟克拉丽丝·史达琳说话吗?” “她出去了,要在外面一整天。我值班,有事要我效劳吗?” “你有她的手机号码吗?” “她正在另外一条电话线上。你有什么事啊?” “请你告诉她我是DNA化验室的A. 本宁,请告诉她牙刷和弩箭上的睫毛是同一 个人的,那人就是莱克特博士。让她给我来电话。” “请把你的分机号给我。我立即告诉她,没有问题。谢谢。” 史达琳并不在另外一条电话线上。皮克福德给在家的保罗·克伦德勒打了电话。 史达琳没有给检验室的A.本宁去电话,本宁有些失望。她额外花了不少时间。 本宁在皮克福德给在家的史达琳去电话以前早就回家去了。 梅森比史达琳早知道一个小时。 梅森跟保罗·克伦德勒简短地说了几句,说得悠闲,等着送气来。他心里十分 明白。 “是把史达琳放出去的时候了,要在他们开始考虑放出史达琳做诱饵之前。今 天是星期五,你有一个周末的时间。开始吧,克伦德勒,把广告的事透露给渎职办, 把她赶出去。是她滚蛋的时候了,克伦德勒,是吗?” “我希望我们能够——” “你只要去做就行了,在你接到下一张从开曼群岛寄来的图画明信片时,邮票 底下将写有一个完整的新账号。” “行,我就——”克伦德勒说着,听见了拨号的声音。 那简短的谈话叫梅森特别疲倦。 最后,在沉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前,他叫来了科德尔,对他说:“通知他们把 猪运来。” 第六十四章 要违背差不多是野生的猪的意志把它们运走,可比绑架人费力多了。猪比人更 难控制,大猪的力气比人还大,又不怕枪支威胁。你如果不想让肚子和腿给戳破, 就得提防它们的獠牙。 长獠牙的猪有一种本能:在跟直立的动物如人或熊战斗时,总想去戳破对方的 肚子。它们的天性倒不想咬断脚筋,但是可以很快就学会。 你要想保证猪不死,就不能用电击把它打昏,因为容易造成对猪来说是致命的 冠状动脉抽搐。 猪总管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具有鲜鱼的耐性。他曾经实验过拿他准备在莱克 特博士身上使用的亚噻扑罗玛嗪做动物的镇静剂。 现在他确切地知道了要让一头 100公斤的野猪镇静下来需要多少剂量, 也知道要隔多久注射一次才能让它在14小 时之内保持安静,而不至于导致长期的不良后果。 韦尔热·梅森是牲畜进出口的大户,在配种实验上又长期跟农业部合作,这就 为他进口这批猪铺平了道路。 他们按规定把17—129号兽医检验表和撒丁岛的兽医 保证书电传到马里兰州利伏黛尔的动植物检验中心,再附上卡洛需要的50管冷冻精 液的运输费39.5美元。 回的电传送来了猪和精液入境许可证,附有常规的基韦斯特①猪免检证明和一 份确认书,说明他们会派一位检疫员到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来登机卸猪。 ①美国佛罗里达州西南部城市。 卡洛和他的助手皮耶罗·法尔乔内和托马索·法尔乔内弟兄把猪笼放到了一起。 全都是高档的猪笼,两头有滑门,里面铺了沙和垫子。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又想起了 那面妓院的镜子,把它也拿了来。猪映在洛可可式镜框里的影像叫梅森觉得非常好 玩。 卡洛仔细给16头猪使用了麻醉剂——5头在同一个栏里养大的公猪和11头母猪, 全都没有发情,其中一头怀有身孕。猪失去知觉之后他曾仔细检查过它们的身体, 用指头试过牙齿和巨大的獠牙尖,又把那狰狞的猪脸捧在手里,望着昏沉的小眼睛, 听了呼吸道,确信没有问题,再把它们那些小巧的脚踩捆住,这才拉上帆布,将它 们送进猪笼,关紧滑门。几辆卡车被压得直呻吟,从真纳尔真图山开到了卡利亚里。 机场里已有一部喷气运输机等着,那是弗利特伯爵①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车,原是运 输比赛用马的专用机,通常用于来回运输美国马匹到迪拜去参加赛马。这回它运了 一匹马,是在罗马接收的,可那马嗅到了猪的野气,在垫得厚厚的马厩里又是嘶叫 又是尥蹶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最后他们只好把它弄下飞机留在了罗马。后来梅 森付了很大一笔钱,把马运回给了主人,为了避免打官司还给了一笔赔偿费。 ①弗利特伯爵(1940—1973),美国良种赛马。 卡洛跟他的助手们一起坐在有气压调节的货舱里。在汹涌的海洋上空他每过30 分钟就对每只猪进行一次检查。他把手放到满是鬃毛的体侧,感觉它那怦怦跳动的 野蛮心脏。 即使16只猪都健康而且饥饿,也不能指望它们一顿筵席就把莱克特博士吃光。 它们吃光制片人用了一天功夫。 梅森要让莱克特博士在第一天看着猪吃掉自己的双脚,然后用生理盐水滴注维 持他的生命,度过一夜,等着再做第二次美味。 梅森答应让卡洛和他在一起待一个小时。 在吃第二餐美味时猪可能在一小时之内把他掏空,吃掉内脏和脸。等第一轮最 大的猪和怀孕的母猪吃得心满意足退席之后,才上下一轮。那时热闹也就看完了。 第六十五章 巴尼从没有来过仓库。他从观众席下的侧门进去——观众席从三面包围了一个 旧时的展牲场。此刻展牲场仍有一种期待的气氛,空旷而寂静,只有梁上几只鸽子 在咕咕地叫。拍卖台后面是敞开的仓库,巨大的双扇门开着,里面是仓库和饲料室。 巴尼听见有人在叫:“喂。” “在饲料房里,巴尼,上来吧。”是玛戈浑厚的声音。 饲料室是个快活的地方,周围挂着留头和线条优美的鞍镕之类,弥漫着皮革味。 屋檐下的窗户满是灰尘。阳光泻入,蒸腾得皮革和干草气味更强烈了。一侧的阁楼 门敞开着。里面是仓库的干草楼。 玛戈在收拾马梳和套马索。她头发的颜色比干草还浅,眼睛是盖在肉上的“验 讫”印章的那种蓝色。 “嗨。”巴尼在门口说。他觉得那屋子有点像舞台布景,是专为来玩耍的孩子 们搭建的。那么高敞,阳光从高耸的窗户斜照进来,像个教堂。 “嗨,巴尼,别走,我们20分钟就吃。” 朱迪·英格兰拉姆的声音从上面的干草楼传来。“巴尼——早上好,等一会儿 瞧我们中午吃什么!玛戈,你想到外面去吃吗?” 玛戈和朱迪有个惯例,星期六总把各种舍得兰马梳理一番,准备给孩子们骑, 而且带午饭来吃野餐。 “咱们到仓库南边的太阳底下吃去。”玛戈说。 每个人都似乎过分快活。像巴尼这样有医院经验的人知道,过分快活对快活的 人并不吉利。 墙壁上略高于人头的地方挂了一个马头骨,它俯瞰着饲料室,戴着眼罩,垂着 缰绳,韦尔热家的赛马旗搭在上面。 “那是快影,在1952年的洛奇波尔大奖赛上得过奖,是我爸爸唯一得过奖的马。” 玛戈说,“它太不值钱,不值得剥制成标本。”她抬头看了看骷髅头,“跟梅森像 极了,是吧?” 屋角有一个鼓风炉和一个风箱。玛戈在那里生了一堆小炭火御寒,上面放了个 锅,锅里煨着什么,有汤的气味泛起。 工作台上有全套的马掌匠工具。她抓起一把锤子,是那种锤头重把手短的马掌 匠锤。玛戈凭她那粗壮的胳臂和结实的胸膛可以当马掌匠,凭她那特别突出的胸肌 也可以做铁匠。 “你可以把毯子扔给我吗?”朱迪对下面叫道。 玛戈拿起一叠洗好的鞍毯,粗壮的手臂一挥,鞍毯便划了一道弧线飞上了草料 楼。 “好了,我马上洗干净,就去把东西从吉普车上弄下来。我们15分钟后就吃饭, 行吧?”朱迪说着下了楼。 巴尼觉得玛戈在盯着,便没有去看朱迪的背影。地面有许多干草捆,上面铺着 毯子可以坐。玛戈和巴尼坐了下来。 “你错过了小马驹,它们都到莱斯特的马厩去了。”玛戈说。 “我今天早上听见卡车声,是怎么回事?” “梅森的事。”短暂的沉默。他们一向习惯于沉默,可这一次不习惯了。“好 了,巴尼,你已经到了除非做点什么便再也说不出话的地步,我们俩是不是这样了?” “就像闹了恋爱什么的。”巴尼说,这种不愉快的比拟悬在空中。 “恋爱,”玛戈说,“我可是为你准备了比恋爱好千百倍的东西,该死的。我 们谈的是什么你知道。” “不算少。”巴尼说。 “你如果不想干,而后来我们干成了,你可别到我面前来后悔,知道吗?”她 拿那马掌匠锤敲着自己的手心,也许有点心不在焉,同时用蓝色的屠夫眼睛盯着他。 巴尼当年见过一些脸色,是靠读懂其中的意思活了下来的。他明白她说的是实 话。“我们如果做了是不会后悔的。我可以非常大方一次,但也只一次。不过一次 也就够了。你知道是多少吗?” “玛戈,我上班时不能出事。我拿他的钱照顾他的时候不能出事。” “为什么,巴尼?” 他坐在草捆上,耸了耸巨大的肩膀。“买卖就是买卖。” “你说那是买卖? 这才是真买卖。”玛戈说,“500万呢,巴尼。克伦德勒要 是出卖了联邦调查局那个奶,也不过这个价,告诉你。” “我们谈的是从梅森那儿弄到足够的精子让朱迪怀孕。” “我们也在谈别的事。你知道你如果从梅森那儿弄出了精子,却又让他活着, 他会收拾你的,巴尼。无论你跑多远也不行。他们会拿你去做他妈的猪食的。” “我非干不可吗?”“你是怎么啦,巴尼,就像你手臂上的字一样,SemperFi ①。” ①SimperFi,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格言,意思是:永远忠诚。 “我拿他的钱时就说过要照顾他,那么在我给他工作时就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你不必……对他做什么,除了他死去之后的医疗工作。我不能再摸他那里, 不能再摸。也许你需要对付科德尔就行。” “你要是弄死了梅森,就只能得到一次精子。”巴尼说。 “我们只要得到5cc.。即使精子计数低于正常,我们也可以加了稀释剂试着授 精5次。我们可以做到——朱迪家的妇女确定是容易受孕的。” “你们想过收买科德尔吗?” “没有,他是不会守约的,他的话靠不住。他早晚会出卖我。我不能让他参加。” “这问题你倒是考虑过许多。” “对。巴尼,我要你控制护理站。监视器有录像带,每秒钟都有。但是屏幕上 虽看得见,录像带却未必在录。我们——我把手伸进他的呼吸器罩子,使他的胸部 无法活动,可是从监视器上看去,呼吸器还在照常工作。等到他的心跳和血压出现 变化时你再跑进来,那时他已经昏死过去。那时你若是想救,怎么救都行。唯一的 条件就是你没有看见我。我只是控制他的胸口直到他死去。你搞的尸体解剖够多的, 巴尼,医生怀疑窒息死亡时,检查什么地方?” “看眼险后是否出血。” “梅森没有眼睑。” 她做过研究,而且她习惯于收买任何东西,任何人。 巴尼盯着她的脸看着,置锤子于不顾,做出了回答:“不,玛戈。” “我那天要是让你干了我,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如果是我干了你,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 “如果你没有在这儿工作,如果你对他没有任何责任,你干不干?” “也很可能不干。” “是道德还是胆小?” “不知道。” “那咱们就弄弄清楚。你被开除了,巴尼。” 他点点头,并不太吃惊。 “现在巴尼,”她举起一个指头放到嘴唇上,“嘘——给我一句话。我是否非 得告诉你不可,说我能用你在加州的前科要了你的命?用不着我那么做吧,啊?” “你虽然不用担心,”巴尼说,“可我得担心。梅森是怎么打发人走的我不知 道,也许他们就是失踪了事。”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可以告诉梅森,你得了肝炎。你对他的事知道得很少, 只知道他是在帮助执法——而且他也知道我们了解你的前科,会让你走的。” 巴尼不知道莱克特博士在心理治疗上会对哪一个更感兴趣,是梅森·韦尔热? 还是他的妹妹? 第六十六章 银色的长运输车来到麝鼠农庄的仓库时已是晚上,他们到迟了,感到烦躁。 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的安排开头还不错。到飞机上来的农业部检验员例 行公事批准了16头猪起运。检验员对猪具有专家的知识,可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猪。 然后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检查了卡车。那是一部牲畜运输车,味道也就像牲 畜。过去的许多牲畜在缝隙里留下了痕迹。卡洛不准猪上车,让飞机等着,怒气冲 冲的驾驶员、卡洛和皮耶罗找到了另外一部更适宜于运输猪笼的卡车,又找到了一 个有蒸汽管的洗车处,把载货区用蒸汽冲洗过。 到了麝鼠农庄又遇上了最后一桩讨厌事。门卫检查了卡车的吨位,以一座装饰 性桥的载重极限为理由,不让他们进去,而要他们走入境车道,穿过国家森林。在 高大的卡车走过最后两英里时又叫树枝给挂住了。 卡洛喜欢涝鼠农庄那宽敞于净的仓库,也喜欢那部能够把猪笼轻轻送进马厩的 叉车。牲畜卡车驾驶员拿来了一根牲畜电棍,想找只猪电一电,看它的麻醉程度, 卡洛立即抢走了那东西,而且狠狠地威胁了他,吓得他连电棍都不敢要回来。 卡洛愿意让凶残的大猪自己从昏睡里醒来。不到它们自己站起来有了意识不让 它们出笼。他伯早醒的猪会咬伤还麻醉着的猪。猪只要不是一起在睡着,任何躺着 的东西都能吸引它们去咬。 自从猪群吃了制片人奥雷斯特,又吃了他那吓得半死的助手之后,皮耶罗和托 马索就得双倍地小心了。他们再也不能跟猪一起待在圈里或草地上了。猪并不发出 威胁,不像野猪要龇牙咧嘴。它们只带着那股令人恐怖的猪劲,一门心思地望着你, 向你靠近,等它摸到了足够近的地方就对你发起攻击。 跟猪一样一门心思的卡洛不肯休息。他是直到打着手电检查完了栅栏包围的森 林牧场才住手的。那牧场跟广袤的国家森林连成了一片。 卡洛用刀子挖掘地面,检查了森林牧场的树木底下。他在泥土里发现了橡实。 他们开车进来时他听见了鲣鸟叫。毫无疑问,在这片栅栏包围的树林里有白橡树生 长。但是不太多。他不愿意让猪在地面找到食物,在大森林里它们是能找到的。 梅森在仓库敞开的部分修了一道结实的荷兰式的上下门,跟卡洛在撒丁岛的农 场上的门一样。 卡洛可以在这道栅栏的保护之下喂猪,把塞满死鸡、羊腿和菜的衣服扔过栅栏, 丢到猪群里。 这些猪都不驯服,但是不害怕人和嘈杂。即使是卡洛也不敢到栏里跟它们在一 起。猪跟别的动物不同,能爆出点聪明的火花,却实际得可伯。它们丝毫不怀敌意, 只不过喜欢吃人肉罢了。它们脚步轻得像缪拉的公牛,咬起人来像牧羊犬,绕着养 猪人转悠起来就有居心叵测的不祥之感。有一回皮耶罗为了抢救一件或许可以再用 的衬衫就几乎给它们吃掉。 这样的猪是前所未有的。它们比欧洲野猪大,却同样凶残。卡洛觉得它们是自 己的作品。他知道它们要干的事,它们将毁灭的邪恶会给他带来他终身需要的荣誉。 半夜,仓库里的一切都已经入睡:卡洛、皮耶罗和托马索都在装饲料的草料楼 上睡,连梦都没有做。猪在猪笼里打鼾,它们那优雅的小脚开始在梦里划拉。有一 两头还在干净的帆布上翻动。赛跑马快影的头骨被马掌匠炉子里的炭火照着,俯嫩 着这一切。 第六十七章 对于克伦德勒来说,使用梅森的证据攻击一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是一次飞跃, 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叫司法部长逮住,他就会像蟑螂一样被捏碎。 克伦德勒觉得,除了个人所冒的危险之外,毁掉克拉丽丝·史达琳并不像毁掉 一个男人那么难堪。男人要养一家人——克伦德勒自己就要养一家人,和他们一样 地贪婪而忘思负义。 史达琳肯定是要滚开的。要是让她再干下去,凭她像娘们料理家务那样地精挑 细拣,顺藤摸瓜,早晚得把汉尼拔·莱克特找到。那样,梅森·韦尔热就一分钱也 不会给他了。 越早剥夺她的情报来源并把她当诱饵放出去越好。 克伦德勒为了爬向权势,也曾毁坏过一些人的前程。他起初是州检察官,在政 治上很活跃,然后活跃进了司法界。他凭经验知道,要毁掉女人的前程要比毁掉男 人的前程容易。如果女人得到了女人所不应得到的提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说她是 靠躺着赚来的。 可要把那罪名栽到克拉丽丝·史达琳身上却办不到,克伦德勒想。实际上,他 想不出在那肮脏的路上还有谁比史达琳更不肯让人上身。他有时掏着鼻孔也想起那 些粗野的动作。 克伦德勒无法解释他对史达琳的敌意,那是他内心的事,属于他自己也不能进 去的世界。那地方座位上铺好了垫子,光线从拱顶射入,门上的把手扭好了,窗户 的栓子拴好了。一个姿色像史达琳、头脑却不如她的姑娘,裤子退到一条腿的踩骨 边,在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来于,他娘的,他是不是有点同性恋?有点同 性恋?有点同性恋? 你要是不知道史达琳是什么样的娘们的话,克伦德勒想,她做的事的黑白分明 可比她那太少的提拔说明的问题多多了,这是他不能不承认的。给史达琳的回报少 得可怜。这么多年来克伦德勒在她的档案上滴进的毒汁对联邦调查局职业考评委员 会产生了足够的影响,让史达琳失去了好几次应得的美差。而她那独立不羁的态度 和聪明伶俐的嘴巴也帮助了克伦德勒达到目的。 梅森不愿意等到费利西亚纳鱼市的案子处理下来,何况,即使史达琳上了听证 会也未必能保证沾上摆脱不掉的肮脏。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和其他人的死显然是安 全措施失败的结果。史达琳能够把那个小杂种婴儿救出来已是奇迹——又多了一个 娃娃要让公众养活。揭开那次丑恶事件的疮疤容易,要拿它来搞垮史达琳却未必轻 松。 还是梅森的办法好,来很快,而且马上就能够叫她离开那里。时机也恰到好处。 在华盛顿有一句格言比毕达哥拉斯定理得到的证实还多:有氧气时,一个惹眼 的人放个响屁就可以掩盖同房间的许多人小声放的屁,只要时间大体相近。 因此,总统弹劲事件的审判足以转移司法部的注意力,便于他对史达琳草草定 罪。 梅森要求报纸报道出去让莱克特博士看见,但是克伦德勒又必须把报道弄得像 是不幸的意外。幸好遇到了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如愿以偿:联邦调查局的诞生日。 克伦德勒既想飞黄腾达又要问心无愧。 他现在觉得安慰:要是史达琳丢了差事,也不过就是她所住的那个同性恋窝子 少了个上电视让别人看笑话的人而已。他最多也就是让一尊快要坍塌的大炮坍塌下 去,再也不会威胁别人。 “一尊快要坍塌的大炮”坍塌下来就可以“使船停止摇晃”,他心里高兴,无 愧于心地想着,仿佛两个海军的比喻构成了一道等式,只要摇晃的船还在走,他对 于大炮就满不在乎了。 克伦德勒具有他的想像力所能容许的最活跃的幻觉。现在他为了自己高兴设想 着史达琳的样子:老了,乳房垂着,好看的腿臃肿了,露出青筋,走路颤颤巍巍, 抱着脏衣物跌跌撞撞地上楼下楼,从床单上的污迹前扭开了脸。为了赚个吃住,在 一对多毛的老同性恋者的小客栈里干活。 他想像着自己在胜利之后对她所说的话:“吃棒子面长大的乡下臭×。” 他用德姆林博士的深刻思想武装起自己,想像着在她交出枪支之后走到她身边 连嘴皮都不动地对她说一句:“你老大不小的了,还在丢你爸的脸,尽管他也不过 是个南方的白种穷鬼。”他把这话在心里反复地想,甚至考虑过写到记事本上。 克伦德勒有他所需要的条件、时间、毒汁去粉碎史达琳的前途,而在他动手的 时候,机会和意大利邮件又来帮了他的大忙。 第六十八章 得克萨斯州哈伯德城外的巴特尔克里克公墓在12月是得克萨斯州中部狮子色的 皮上的一个疮疤。此刻风在那里呼啸,而且要不住呼啸下去,你等不到它收场。 公墓新区地面上的标志是平的,刈草很容易。今天有一个银色的心形气球飘在 一个过生日的姑娘的坟墓上。在公墓老区的小径两边每一次刈草都可以刘到,而对 坟墓之间的地区则只有尽力而为了。干花的茎和丝带的碎片被刈进了泥土。在那跳 荡的心形气球和土堆之间停着一部挖掘机。一个年轻的黑人坐在驾驶室里,还有一 个黑人站在地上,用手护着火柴点烟。 “克洛斯特先生,我们干这活时要求你在场,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掘出的东西。 我肯定你是会劝阻亲人,不让他们来看的。”哈伯德丧葬之家的经理格林利先生说, “那个棺材——我又得赞扬一次你的品味——拿得出手,值得骄傲。人们要看的也 就是这个。我还乐意给你打个行业折扣。我自己的父亲——他也过了世,睡的也就 是这样的棺材。” 他对挖掘机操作手点了点头,机器的铁爪便对枯草覆盖的塌陷坟墓掘了下去。 “这墓碑你认准了吗,克洛斯特先生?” “认准了,”莱克特博士说,“他的孩子们打算给父母共同刻一块石碑。” 他们站着没有说话,风刮得裤腿啪啪地响。挖掘机向下挖了大约两英尺便停下 了。 “从这儿起我们最好是用铲子。”格林利先生说。两个工人下了坑,以一种老 练轻松的动作开始铲土。 “小心。”格林利先生说,“这简直就不像是口棺材,和他要换的那个可没法 儿比。” 廉价的胶合板棺材的确已塌到下面的尸体上。格林利叫掘土机手清除了周围的 泥土,把一个帆布口袋塞到还没有破的棺材底下;棺材就给装在帆布口袋里吊了起 来,摇晃着进了一辆卡车。 在哈巴德摈葬之家车库的一个支架桌上,坍塌的棺材盖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具 相当大的骷髅。 莱克特博士迅速检查了一下。一颗子弹打缺了覆盖肝部的肋骨,左前额上方还 有一个弹孔,带着凹陷纹。颅骨里长着青苔,塞满了泥土,只露出了一部分,长着 漂亮的高颧骨,那样的颧骨他曾经见过。 “泥土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了。”格林利先生说。 腐烂的裤子的残余和一件牛仔衫的破片遮住了尸体。衬衫的珠母钮扣落到了肋 骨里。一顶带沃思堡褶的特大号海狸皮牛仔帽放在胸前。帽檐上有个缺口,帽顶上 有个洞。 “你们认识死者吗?”莱克特博士问。 “我们是1989年买进这家殡仪馆的。我们接受了这片墓地,只不过增加了集团 的财产而已。”格林利先生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是我们公司的总部却在圣路 易斯。你想保留服装吗?或者我可以给你一套,不过我认为——” “用不着。”莱克特博士说,“把骨头刷干净,除了帽子、皮带箍和靴子之外, 服装都不要了。把颅骨、手脚的长骨、小骨用口袋装起来,用最好的丝绸尸衣包好。 骨头不用在棺材里排列,收在一起就行。石碑就给你们了,够抵偿重新填平的费用 了吧?” “够。请你在这儿签个字,别的发票马上给你。”格林利先生说,因为卖出了 一副棺材而喜出望外。大部分承运尸体的摈葬主持人都是用纸板箱把尸体运走,然 后自己卖一副棺材给死者家庭的。 莱克特博士的掘墓文件完全符合得克萨斯州卫生与安全条例711.004款。 他知 道符合条例,因为那是他自己设计的,根据是从得克萨斯州各县法规速查联合会图 书馆下载的种种要求和表格摹本。 两位工人觉得莱克特博士租来的卡车上的电动尾板很管用,用它把新棺材吊上 了车,在垫盘上固定,跟一个挂衣服的纸板箱放到了一起——那是车上仅有的东西。 “你这可是个好主意,自己带上衣橱,礼仪套装就不用放在箱子里,弄得皱巴 巴的了,是吧?”格林利先生说。 到了达拉斯,博士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个大提琴的琴盒,把他那包用丝绸裹好的 骨殖放了进去,帽子放进琴盒下半的圆弧里,刚好合适,成了颅骨的衬垫。 到了鱼筌公墓,莱克特博士便把棺材从车后推出,然后把租来的车开到达拉斯 —沃思堡机场,把大提琴盒寄到费城去了。 ----------------- 文学殿堂 疯马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