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当住在特尔哥的伊莱一家人正坐着吃饭的时候,卢克·彼 得森忽然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善良的人们,你们好。鹿特丹有人请凯瑟琳太太 马上去一趟。” “年轻人,我就是凯瑟琳。凯特,一定是玛格丽特派他来的。” “是的,太太。她对我说:‘好卢克,你赶紧去特尔哥,找一个叫伊莱的布革 商,求他妻子凯瑟琳看在上帝之爱的分上到我这儿来一下。’所以,我没等天亮就 动身来你们这儿。” “圣徒呀!一定是他回来了,凯特。不,要是他回来了,她一定会如实讲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接连说了好几种猜测。 “也许这位年轻人能给我们讲讲吧。”凯特羞怯地试探着说。 “可以,可以。”卢克说道,“事情是这样的,她的娃娃快死了。你们知道, 她是多么疼爱他!” 凯瑟琳吃惊地跳了起来。“他害什么病?” “我不知道。不过娃娃近来越来越瘦。” 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悄悄交换了一个高兴和满意的眼色。凯瑟琳没看见,因为 她的脸正转向她的丈夫。“听我说,伊莱,”她气势汹汹地说道,“要是你敢说个 不字,你我就得大吵一架,尽管这么多年我们都没吵了。” “瞧你这傻女人,谁耐烦和你抬杠呢?趁我到彼得家为你借骡子,你就痛痛快 快地跟你的影子吵吧。‘” “祝福你呀,我的好人!祝福你!你从来没有在重要关头拆我的台。你们吃你 们的饭吧。我去准备准备。” 她请卢克和她坐车一道回鹿特丹。路上,她来回地盘问他,时而十分严肃,时 而十分可亲可爱,最后,终于使他把他所知道的都兜了出来,从而搞清了是怎么回 事。 玛格丽特在门口迎接他们。她脸色苍白,神情不安,一见面就搂着凯瑟琳的脖 子,哀求般地望着她的脸。 “别难过。谢天谢地,孩子还活着。”凯瑟琳急切地端详了她一番之后说道。 她望望那生命危险的婴孩,又望望眼睛凹下去了的可怜的母亲。“幸亏你把我 叫来,”她说道,“娃娃中毒了。” “中毒?谁使他中的毒?” “你。这是你焦虑不安的结果。” “妈,这可是真的。我怎能不心焦呢?” “玛格丽特,我不想听你讲这个。要知道,喂奶的母亲是不应当心焦的。她应 当摆脱哀思,而把心转向她怀里的最大安慰。你不知道母亲焦虑不安,婴儿就会消 瘦吗?这都是你读书写字的结果。这些没用的技能只适合男人学。女人学了这些玩 意,只能把有用的知识全给丢光。听我说吧,娃娃必须断奶。” “啊,你这残忍的妇人,”玛格丽特伤心地哭道,“我真后悔把你请来。你想 夺走我在人世上剩下来的惟一安慰吗?你知道,只要给我的小杰勒德喂喂奶,我就 忘了我是天下最不幸的女人。” “你不能给他喂奶。”凯瑟琳硬顶了回去,“要不是因为吃了你的奶,他也不 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妈呀!”玛格丽特哀求道。 “我知道这会使你难受,”凯瑟琳同情地说道,“不过你得想想,要是你低下 头看见那可爱的小脸在棺材里望着你,岂不更难受吗?” “啊,耶稣!” “要是你忧心忡忡,怀里空空,又如何能对付别的困难呢?” “啊,妈,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只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这才是个好姑娘哩。相信我吧!我这叫旁观者清。” 不妙的是还得征求另一个人的同意——婴儿的同意,而他比他母亲更固执。 “得了,”玛格丽特装作对婴儿的固执表示遗憾的样子,“他太爱我了。” 但凯瑟琳自有办法对付母子两人的联合。她在街上走路时,看见不远的地方有 个健壮的年轻妇女带着娃娃坐在她自己家门口。她走过去说明来意,问那年轻妇女 是否愿意给她那个一天天消瘦的小孩子暂时喂喂奶,直到她准备好条件给他断奶。 那年轻妇女微笑着表示愿意,接着把她娃娃往摇篮里一丢,来到玛格丽特家里。 她行了个屈膝礼之后,凯瑟琳便把娃娃抱给她。她仔细地看了看娃娃,对他很表怜 惜,同时嘴里发出喜爱他的声音。很快她就开始给娃娃喂奶,就像是她亲生的一样。 玛格丽特对她那充满自信的样子先是发呆,继而后悔地望着凯瑟琳,最后哇的 一声哭了出来。 客人抬起头来问道:“是怎么回事?太太,您没告诉我当妈的不愿我来。” “并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太傻。别理她吧。你呀,玛格丽特,我真为你害臊。” “你真是个残忍、狠心的女人。”玛格丽特呜咽着说道。 “谁受托付来指引弱者,谁就得心肠硬点。你会原谅我的。你不是我的亲生骨 肉,可你的孩子是我的骨肉。” 待她让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把这句不客气的话加以消化之后,她又补充说道: “得了。你要知道,她是剥夺她自己娃娃的奶来救你的娃娃,而你却只知道当她的 面哭哭啼啼。” “别这么说,太太。”奶妈说道,“谢天谢地,我有足够的奶喂我的娃娃,也 喂喂她的娃娃。求您别责怪她了!可能是生产上的不幸使得她的奶变坏了。” “还得加上她的心肠。”毫不留情的凯瑟琳说道。 玛格丽特直直地望着她的脸,接着把眼睛垂了下来。 “我知道我应当非常感谢你。”玛格丽特哭着对奶妈说道,然后掉过头去靠在 椅子上,好让自己看不见难以忍受的情景:另外一个女人在喂小杰勒德奶,而小杰 勒德却根本分不清谁是新妈妈,谁是被排挤开的妈妈。 那奶妈回答道:“可怜的太太,您用不着感谢我。凯瑟琳太太,您也用不着感 谢我。您是我的同乡,可您还一点不知道呢。” “怎么,你也是特尔哥人吗?那就更好了。不过,我记不起我什么时候见过你。” “啊,您当然不认得我。我和我的丈夫与你们家相比都是十分卑微的人。而诚 实的伊莱和他的妻子是全城闻名,受人尊敬的。太太,您只管使唤我吧。年轻的太 太,您也只管使唤我吧。而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不管白天晚上尽管使唤我好了。” “这是个好样的娘们。”等门在她身后关上后,凯瑟琳说道。 “我讨厌她!我讨厌她!我讨厌她!”玛格丽特激动不已地说道。 对她这样一种感情的爆发,凯瑟琳只是报以哈哈大笑。 “这样好,”她说道,“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闹情绪强。话说回来,这也是人 之常情。得了,这是给你的一包慰劳品。要是你忍心,你也讨厌它吧。”说罢她把 娃娃放在她膝头上。 “我不要,我不要。”玛格丽特转过半边脸去故意不看它,但怎么也没法把另 外半边脸也转过去。“他不是我的娃娃了。他是她的娃娃。我真不知道她干吗把他 留在这儿。她没把他连摇篮一起抬回家去真算大慈大悲了。唉!唉!唉!唉!唉!” “好啦!杰勒德没死就是我惟一的安慰了。这事使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别的女 人把杰勒德从我手上夺走了。有其父必有其子。唉!唉!唉!唉!唉!” 凯瑟琳为她感到很难过,让她安安静静地哭个够。以后,每当她需要琼喂奶的 时候,她都把小杰勒德抱出去,也好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玛格丽特从不反对, 也不表示任何怀疑。但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总看见她在淌眼泪。 这一默许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如今,她也同样急于给小杰勒德喂奶。娃娃 断奶以后,恢复了健康和活力,但很快又碰到另一件麻烦事——开始长牙了。凯瑟 琳在这方面的经验真是无价之宝。正在为娃娃的父亲感到忧虑的玛格丽特,看到娃 娃的小牙齿长了出来,自己也感到一些片刻的快乐。“妈,你说是牙齿吗?我说它 们不叫牙齿,而是珍珠里的珍珠。”在她看来,他那鲜红的牙床上露出来的每一颗 发亮的小珍珠,都是大自然创造出来的最大奇迹。 她的女伴凯瑟琳也产生了和她一样的幻觉,要是我们告诉她们田野里未收割的 谷子也同样可爱,玛格丽特便会变得像一只带着责怪和生气表情的羚羊,而凯瑟琳 则会把我们撵出门去。总之,不管谁有幸首先发现一颗小珍珠,她们都以洋洋得意 的尖叫声宣告它的诞生。 通过和琼聊天,凯瑟琳终于了解到,原来她就是特尔哥乔里昂·凯特尔的妻子。 她丈夫从前是盖斯布雷克特·范·斯威顿的仆役,失宠以后回到鹿特丹的老家。他 的朋友们给他搞到一个教堂执事的差事。靠做这个差事和干些木工活,日子过得挺 不错。 凯瑟琳也告诉琼她是在给谁的小孩喂奶。此外,她还把有关玛格丽特和杰勒德 的种种遭遇,以及他的杳无音信使他们十分焦急的情况讲给她听。“唉,”琼同情 地说道,“世界真是充满了忧患。”有天,她对凯瑟琳说,“我相信这一带没有谁 比我的男人更熟悉你们的杰勒德。但他近来比以往更沉默寡言。哪天天黑之前你到 我家来串串门子,想法引他谈谈吧。看在圣母的分上,可别说是我指使你这么干的。 他一生给过我的惟一的一顿打,就是因为我不小心泄露了他的秘密。我不想再挨他 打了。天晓得,我嫁给一个男人是为了得到安慰,而不是为了挨打。” 凯瑟琳真到他们家去串了门子。乔里昂自然乐于告诉她,他怎样帮助过她儿子, 说不定还救过他的命。这对凯瑟琳并不算什么新闻。然而,当她盘问他是否猜得出 为什么她儿子既不回来也不写信时,他便狠狠瞅了他妻子一眼。他妻子却装着冷漠 坦然、莫名其妙的样子,不理睬他的目光。他只是简慢而不高兴地作了个回答: “别人都猜不出,为啥我就能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等等,等等。停顿了一下, 他又补充道,“你以为市长会把秘密告诉我这样一个人吗?” “那么市长准知道什么内情!”凯瑟琳机敏地说道。 “有可能。除开他还有谁知道!” “我得问问他。” “但愿如此。” “我要告诉他是你说他知道的。” “好吧,太太,你把他变成我的仇人好了。这就是哪个倒霉鬼给你们女人讲点 什么事,总会得到的报应。”从此以后,乔里昂便缩了回去,变得像刺猥一样不可 穿透,也几乎像刺狠一样棘手。 他的发现使得这两个可怜的妇女感到痛心和吃惊,同时也激起了她们的好奇。 盖斯布雷克特由于某种原因成了杰勒德的死敌。他制止过他的婚姻,关押过他,追 逐过他。而如今他过去的仆人又暗示说,他掌握着杰勒德之所以杳无音信的线索。 她们把乔里昂的每句话、每一点表现都斟酌了一番,但一切仍然神秘莫测。凯瑟琳 叫玛格丽特亲自去见见他。“你年轻,样子又逗人喜欢。也许你比我强,能从他口 里知道更多的东西。” 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猜测。 有一天,玛格丽特抱着娃娃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乔里昂家,轻轻敲了敲他家 的门。“进来。”一个粗壮的声音说道。她走了进去,看见乔里昂正坐在火炉边。 一看见是玛格丽特,他便站起来哼了一声,冲出门去。“太太,他是对我发脾气吗?” 玛格丽特脸色通红地问道。 “你得原谅他,”琼相当冷漠地回答道,“他怪你没能让他发财,反倒把他搞 穷了。他说是因为一张什么羊皮纸弄丢了。就因为那一张没找到,市长什么也没给 他。” “哎呀,是杰勒德拿走了。” “很可能。我男人说你不应当让他拿走,因为你向他保证过要把每一张都保存 好。说真的,我也不能责怪我的乔里昂生你的气。一个穷人差点要发笔财,却因为 他帮助过的人失信而倒了霉。这的确是叫人很难受的。不过,我给他讲了另一番道 理。我说:‘像你我这种摆脱了困难的人,不应当对正遇到困难的人太苛刻。再说, 那位太太困难也真不少。’就要走了吗,太太?干吗这么忙呀?” “啊,我没有必要把一个好人撵出他自己的屋子。” “好吧,你走之前让我吻吻这娃娃吧。可怜的娃娃,他可没有什么过错。” 碰了这个冷酷无情的钉子之后,玛格丽特下了一个决心,至于这究竟是一个什 么样的决心,她连凯瑟琳也没有告诉。 不久以后便是娃娃的生日。那天,玛格丽特没有干活,而是穿上她做礼拜穿的 盛装抱着孩子到教堂去,为杰勒德的平安归来做了一个满腔热情的长时间的祷告。 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克莱门特神父在巴塞尔的敏斯特教堂也为玛格丽特在天 之灵做弥撒,做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