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温柔的心里发现有坚定 那天晚上,布卢姆斯恩德屋子里面,虽然温暖舒适,却是很寂静。克林·约布 赖特不在家。圣诞节晚会过后,他上十英里以外一个朋友家里作客,要在那儿待上 几天。 维恩刚才看到的那个在门廊里与韦狄分了手,很快就回到屋里的身影是托玛沁。 一进屋,她就把原先随意裹在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朝前面灯光处走去。约布赖特太 太正坐在她做针线活的小桌旁。因为小桌拉到了高背长椅子里面,桌子一头伸到了 壁炉凹处。 “我不喜欢你天黑以后一个人往外面跑,托玛沁,”她伯母平静地说,她忙着 手里的活,没有抬头。 “我只是到门口去了一下。” “是吗?”约布赖特太太注意到托玛沁说话声音变了,抬起头看着她,询问道。 托玛沁脸颊通红通红,她遇到麻烦之前还没有这样红过,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是他来敲门的,”她说。 “我想是他。” “他希望我们马上成亲。” “哦。怎么——他着急啦?”约布赖特太太用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侄女。 “韦狄先生为什么不进来?” “他不想进来。他说,你对他不友好。他想后天就举行婚礼,不怎么声张;在 他教区教堂里举行——不在我们教区。” “噢。你怎么说?” “我同意了,”托玛沁坚定地说。“我现在是个讲究实际的女人。对感情我一 点儿也不相信了。无论什么情况,我都要嫁他——因为克林写了这封信。” 约布赖特太太的针线篮子里有一封信。听托玛沁一说,她伯母就把信打开,默 默地念起来,那一天里这已是第十遍了:—— “人们都在传托玛沁和韦狄先生无聊的故事,这到底是什么意 思?如果这种传闻里有一点点真实可能的话,我认为太丢脸了。这 种谎言是怎么会有的?俗话说,你要到国外去听国内新闻,我好像 就是这样。当然,我到处驳斥这种传闻;但这很令人恼火,我不知道 是怎么起因的。像托玛沁这样的姑娘,竟会在结婚那天叫人给甩 了,让我们都受到羞辱,真是太荒唐了。她于了些什么呀?” “是啊,”约布赖特大太把信放下,悲伤地说道。“如果你认为你可以嫁给他, 那就嫁给他。韦狄先生既然希望不要什么礼仪铺张,那就随他好了。我无能为力。 现在一切全由你自己作主了。你上次出这个家门跟他去了萨瑟顿后,我就没有权力 再来管你的幸福了。”她带着一些怨恨,继续说道,“我几乎要问你一声,这件事 情上你为什么要来征求我的意见呢?如果你一个字都不提,就走了和他结了婚,我 也不会生你的气——这很简单,可怜的姑娘,你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不要说这种话让我灰心丧气。” “你是对的:我不说了。” “伯母,我不是为他辩护。人性是软弱的,我不是眼睛瞎了的女人,非说他是 十全十美。我过去曾经这么想过,现在不了。但我知道我自己的路,你也明白我知 道。我是朝好的方面去想的。” “我也是,并且我们今后要继续这样,”约布赖特太太说着,站起身来,吻了 吻她。“那么,这次婚礼要是真能办成,就正好是在克林回来的那天上午举行啦?” “对。我决定在他回来以前就办完。从此以后,你就可以面对他了——我也可 以。我们的掩饰就会没什么要紧了。” 约布赖特太太沉思着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又问:“你希望在婚礼上由我 来把你交给他吗?如果你想的话,你知道,我是愿意的,就跟上次那样。我反对过 一回结婚通告以后,我想这事我能做到。” “我不想请你去,”托玛沁虽然是吞吞吐吐地说,但口气很坚决。“这会不愉 快的,我差不多可以肯定。最好是只有一些陌生人在场,我的亲戚一个也没有。我 情愿是这样。我不愿做任何有损于你名誉的事。经过这些波折,如果你在那儿,我 必定会感到不舒服的。我只是你的侄女儿,你没有必要再为我操心。” “这么说来,他是赢了我们,”她伯母说。“这看上去实在像是他在拿你玩耍, 对我当初站起来反对他,让他丢脸,他这样进行报复。” “喔,不是的,伯母,”托玛沁低声说道。 随后,她们就没有再谈这个问题。一会儿就传来迪格利·维恩的敲门声。约布 赖特太太在门廊里跟他说过话以后回到屋里,随口说道,“又来了一个情人向你求 婚。” “不会吧?” “是的;那个年轻人维恩。” “他来向我求婚?” “对。我告诉他来得太晚了。” 托玛沁默默地望着那蜡烛光。“可怜的迪格利!”她说道;接着,就把注意力 转到其它事情上去了。 第二天是在忙着张罗准备结婚的机械事情中度过的,两个女人都急于把心思集 中在琐事上,以回避当时处境动感情的一面。一些要穿的衣服和其它物件又重新给 托玛沁收拾起来,她们还常常议论家务细节,这样就把内心深处对托玛沁成为韦狄 妻子的疑虑遮掩了。 预定结婚的那个上午到了。假如人们看见托玛沁和韦狄按照乡间的惯例一同上 教堂,或许会生出令人不快的好奇,因此她和韦狄的安排是让他在教堂等她,这样 可以不受其影响。 伯母和侄女儿一同站在卧室里,新娘子正在那儿穿衣服。太阳把托玛沁的秀发 能照到的地方都映成一面镜子。她的头发总是扎着辫子。辫子的多少是根据日历而 定:日于越重要,辫子越多。平常工作日子,她扎三条;星期天扎四条;过五朔节、 出去野餐之类,她扎五条。多年以前她曾说过,结婚时要扎七条。今天她扎了七条。 “我一直在想,我还是得穿我的蓝绸连衣裙,”她说。“今天是我结婚日于, 虽然这个时间有些悲伤。我的意思是说,”她怕产生误解,急忙补充道:“时间本 身没有悲伤,而是在此以前有过很大的失望和麻烦。” 约布赖特太太要不是决意不发生哀叹声的话,她呼吸的样子本可以说是在叹息。 “我真希望克林能在家里,”她说。“当然,你选这个时间就是因为他不在家。” “这是部分原因。我没把实情都告诉他,觉得对他不公平。不过,我这样做, 是为的不让他难受,所以我想把这计划实行到底,等天空云消雾散后,我再把全部 经过说给他听。” “你是一个讲究实际的小妇人,”约布赖特太太笑着说。“我希望你和他—— 不,我没有什么希望。看,已经九点了,”她听到楼下的钟声丁当响了起来,中断 了谈话。 “我告诉戴蒙我九点钟从家出发,”托玛沁一边说,一边急忙走出卧室。 她伯母紧跟在后面。托玛沁出了屋子门,踏上小径,朝栅栏门走去。约布赖特 太太望着她,脸上显出很不情愿的样子,说道,“让你一个人去,真是不像话!” “这是必须的,”托玛沁说。 “不管怎么说,”她伯母强装出高兴的样子,又说道:“今天下午我就来看你, 并且把蛋糕带上。如果那时候克林回来了,他或许也要来。我希望能向韦狄先生表 示,我对他没有怨恨。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吧。好啦,上帝保佑你!瞧—一我虽说 是不相信老一套迷信,但我还是要那样做。”她朝托玛沁渐渐走远的背影扔了一只 拖鞋[注]。她转过身来,笑了一笑,又往前走去。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伯母,你叫我啦?”她声音颤抖着询问。“再见 了!” 看到约布赖特太太憔悴的脸上泪痕纵横,托玛沁在无法控制的感情冲动下,往 回跑了过来。她伯母迎上前去,两人又在一起了。“啊——托玛沁,”老人哭着说, “我不想让你走啊!” “我——我——”托玛沁一开口,也忍不住掉泪。不过,她把悲伤压了下去, 又说了一遍“再见!”随后就走了。 约布赖特太太目送着托玛沁小小的身影走在抓挠行人的荆棘丛中。她上了山谷, 变得越来越小——成为灰蒙蒙一片褐色大地上一个淡蓝色的小点——孤孤单单,除 了自己希望的力量以外,没有任何保护。 但是这件事里最坏的一面没有出现在这片景物上;这一面是一个男人。 克林那天上午要回来。托玛沁和韦狄特地为婚礼选定了时间,以避开她与堂兄 克林见面时的难堪。假如那件事引起的丢人面子的境况没有什么改善,承认克林所 听到的传闻里有一部分是实情会是痛苦的。只有在第二次去教堂顺利完成婚礼之后, 她才可以抬头见人,才可以证明第一次的不成功纯粹是意外。 她离开布卢姆斯恩德不到半小时,约布赖特就从相反方向沿着那条道路走来, 进了家门。 “我很早吃了早餐,”他向母亲问过早安后说。“现在,我可以再吃一点儿东 西。” 他们坐下来,又吃起早餐。他以为托玛沁还没有下楼来,便焦急地低声问道: “我听到了关于托玛沁和韦狄的传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许多方面这是真的,”约布赖特太太平静地说道,“但是现在一切都没事 了,我希望。”她瞧了瞧钟。 “真的?” “托玛沁今天上他那儿去了。” 约布赖特推开早餐。“这么说,确实是有丑闻。这就是为什么托玛沁有点不对 劲。她先前不舒服,是不是这个原因?” “是的。不是丑闻——是不幸。克林,让我来把事情都告诉你吧。你不要生气, 但你一定要听我说,你会发现我们这么做,是为着最好的结果。” 她把全部情况说了一遍。克林从巴黎回来之前,只知道托玛沁和韦狄相爱,他 母亲对此起先并不赞成,后来因为托玛沁的力争,她的态度才有所好转。所以他母 亲把一切都解释给他听以后,他很吃惊,深感不安。 “她打定主意,婚礼要在你回来之前就结束,”约布赖特太太说,“这样她就 可以见不到你,免得大家难受。这就是为什么她上他那儿去了。他们安排好今天上 午结婚。” “但我弄不明白,”约布赖特站起身来,说道。“这一点也不像是她。她很不 幸地回家以后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这我可以理解;但是婚礼第一次要举行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啊,当时我对她很恼火。我似乎觉得她很固执。我发现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 便发誓你心里也不要有她。我感到毕竟她只是我的侄女儿;我对她说,你可以嫁人, 但我对此不感兴趣,我也不会让它来烦扰你。” “那不会烦扰我的。母亲,你做错了。” “我原本以为这会影响你的生意,因为这个缘故,你或许会放弃你的工作,或 者通过某种途径毁了你的前程,所以,我对你什么都没说。当然,假如他们那时以 恰当的形式结了婚,我是会马上告诉你的。” “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托玛沁正好是在举行婚礼哪!” “对。除非又发生什么意外,像第一回那样。想想韦狄还是那样一个人,这也 说不定的。” “是啊;我相信会发生什么意外的。让她去对还是不对?假如韦狄真是个坏人 会怎么样?” “那他不会到场,而她又要回到家来。” “你本应该把这事了解得更清楚些的。” “讲这话是毫无用处的,”他母亲带着不耐烦的愁容答道。“克林,你不知道, 这几个星期我们这儿该有多糟糕。你不知道,这种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该是多么 丢面子。你不知道,我们这儿有多少个不眠之夜,自从十一月五日以来,我们俩说 了多少差不多是尖刻酸楚的话。我希望再也不要过那样的七个星期。托玛沁一直不 出门,我见了谁都感到羞惭。现在你却因为我让她做唯一能解决麻烦的事而来责怪 我。” “不,”他缓缓地说道。“总的说来,我并不责怪你。不过你想一想,这对于 我来说是多么突然。我回到家,一无所知;然后马上被告知,托玛沁去举行婚礼了。 唉,我猜想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母亲,你是否知道,”他顿了~会儿,露出突然对 自己过去历史感兴趣的神情,“我曾经把托玛沁看作是我的情人?是的,我是曾经 这样想的。男孩子有多怪!我这次回来见到她,她仿佛显得比通常要亲热得多,我 就回想起那些日子,特别是开晚会那天晚上,她身体不舒服。我们照旧聚会——这 对她是否有点太残酷了些?” “这没有任何关系。我先前安排好了要聚会的,不值得搞得过分地沮丧。假如 一开始就把我们关起来,告诉你托玛沁的不幸,这样来欢迎你就太差劲了。” 克林还在思索。“我差不多希望你没有举办晚会,”他说,“这是为了其它的 缘故。但我要过了一两天再告诉你。现在我们必须想着托玛沁。” 他们陷入沉默。“我对你说吧,”约布赖特又开口道,他的声音里仍然带着一 些潜伏的感情。“让托玛沁这样去结婚,我们俩一个也不在那儿给她鼓励,或是给 她一点儿照顾,我觉得这对她太苛刻了。她并没有丢自己的面于,也没有干什么事, 该配那样。婚礼搞得这样匆匆忙忙,没有任何仪式,本身就够差劲的了,再要加上 我们都不在场。说真的,这差不多叫人感到羞惭。我要去一趟。” “这时婚礼已经完了,”他母亲叹了口气,说道;“除非他们去晚了,或者他 ——” “那我还赶得上看到他们从教堂出来。母亲,你这样来瞒着我,我可个喜欢。 真的,我倒有点儿希望这回他没有去接她。” “要把她的人品都给毁了不成?” “哪里的话。这不会把托玛沁给毁掉的。” 他抓起帽子,急急忙忙离开屋子。约布赖特太太脸上露出不太高兴的神情,她 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沉思起来。但是她独自一人的时间并不长。几分钟以后,克 林又回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迪格利·维恩。 “我发现我没时间赶到那儿了,”克林说。 “她婚礼已经举行过了?”约布赖特太太转身问红土贩子。在她脸上,愿意和 不愿意两种愿望的冲突,显而易见。 维恩鞠了一个躬。“已经举行过了,夫人。” “这听起来有多怪,”克林喃喃自语。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失望?”约布赖特太太说。 “没有。现在,她的名声上没有污点了。我看见你没在那儿,就急忙跑来马上 告诉你。” “你是怎么上那儿去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附近待了一些时候,看见他们进了教堂,”红土贩子说。“韦狄来到教 堂门口,非常准时———我没想到他会那样。”他还有一句话可以说,但没有说, 那就是,他在附近并非偶然。自从韦狄重申他对托玛沁的权利后,维思按他做事彻 底的性格,决意要看到这一出戏的结局,为了这个目的,于是就对他的竞争对手严 加监视。 “都有谁在那儿?”约布赖特太太问。 “差不多没什么人。我站在不挡路的地方,她没有看见我。”红土贩子沙哑着 嗓子说道,两眼朝庭院里瞧。 “是谁把她交给新郎的?” “维尔小姐。” “这真是太不同一般了。维尔小姐。我猜想,这算得上是一种荣誉吧?” “维尔小姐是谁?”克林说。 “德鲁舰长的外孙女,住在迷雾岗。” “从布达茅斯来的,一个很傲气的女孩子,”约布赖特太太说。“我不太喜欢。 人们说她是一个巫女,当然那是很荒唐的。” 红土贩于没有提他认识那位漂亮女人,也没提尤苔莎会在教堂是他去把她接来 的。他曾答应只要听到要举行婚礼的消息,就去接她。他只是接着说这件事:—— “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堂墓地的墙上。他们一个从这边来,一个从那边 来;维尔小姐正在墓地上散步看碑文。他们一进教堂,我就赶紧跑到门口。我觉得 我跟她那么熟,很想看一看婚礼:因为靴子有声音,我把它们脱了,然后走到楼座。 我看见那时候牧师和助手已经在那儿了。” “如果维尔小姐只是上那儿散步,怎么会跟婚礼有关系?” “那是因为再没有旁的人。她刚好在我前面进了教堂,但没有上楼座。牧师开 始以前朝四周望了望,因为她是唯一在场的人,就向她招了招手;于是她走到栏杆 那边。在簿于上签名的时候,她把面纱撩开,签上自己的名;托玛沁好像对她的帮 忙表示了感谢。”红土贩子讲述这桩事情时,带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尤苔莎戴着厚 厚的面纱,把面目遮掩起来,不让人认出来。她把面纱撩开,平静地注视他时,韦 狄的脸顿时变了色。这一番情景一直还浮现在红土贩子眼前。“随后,”迪格利悲 伤地说,“我就走了,因为她作为托玛沁·约布赖特的时期完结了。” “我当初提出要去,”约布赖特太太后悔地说。“但她说没有必要。” “这个嘛,没什么关系,”红土贩子说。“婚礼终于按最初的意思举行了。上 帝会给她幸福的。现在我得对你们道声早安。” 他戴上帽子,走出去了。 红土贩子一出约布赖特太太家门,有好几个月,埃格敦荒原附近就没见到他的 人影。他完全消失了。第二天早晨,荆棘丛中他歇篷车的那个幽僻地方又和先前一 样空荡。除了几根干草,草皮上一点儿红色,差不多没什么迹象表示他曾在那儿待 过,而那红色紧接着就被一场暴雨冲洗掉了。 迪格利关于婚礼情形的叙述虽说是正确无误,但他漏了一个重要细节。他因为 站在教堂后面,离得远了些,没有能看见。托玛沁的手哆嗦着签名时,韦狄朝尤苔 莎投去一瞥,那眼神很明白地说,“我现在惩罚你了。”她低声答道——他没想到 她说的是真话——“你错了;今天看到她成为你的妻子,我由衷地感到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