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个绝不安宁的夜晚。莫恩斯——跟变得和格雷夫斯一样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汤 姆一道——陪同普罗斯勒小姐前往海厄姆斯博士一直住到今天早晨的木屋。汤姆也将这 里整理过了,至少表面是干净了;但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会符合普罗斯勒小姐的要求的。 而今天她看到后只是感激地笑了笑,就没再说什么。她也吓坏了,虽然她根本不认识海 厄姆斯和另外两人。莫恩斯支吾一番,然后很高兴找到一个借口离开了。 虽然时间还早,他想睡觉了,但他在床上至少辗转反侧了一小时,最终才做着没有 意义的梦朦胧不安地入睡了,一次次从梦中惊得跳起来。 最后一次他不是自己醒来的,而是因为有人站在他的床前。莫恩斯惊醒了,吓得懵 里懵懂地盯着那个高大身影足足两三秒钟,才最终挣脱他正在做的噩梦的爪子,认出了 人影。 至少某种意义上,他看到的东西本身就像是一场噩梦中的画面。普罗斯勒小姐身穿 一件肯定曾经风光过的深红色晨袍,站在他的床畔,右手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她用另 一只手将晨袍摁在乳房上,但莫恩斯无法判断她现在是怕人看到她衣服里面还是害怕衣 服里面的内容会控制不住地鼓出来。看样子她没穿胸衣,使得她的本就不苗条的身材似 乎要流失向各个方向。她头发乱蓬蓬的,一缕缕地披散着,脸显得胖乎乎的,有点浮肿, 牙齿也有点不对头。当她张嘴想讲话时,莫恩斯看到少了好几颗牙。 “普罗斯勒小姐。”他呢喃道,一边坐起来,还有点惺忪的样子。 “我……呃……请原谅我这么晚还来打扰您。”普罗斯勒小姐犹豫地说道。在深更 半夜——而且又是这身装束!——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一定很难为情。“可我找不到克 利奥帕特拉了。” “克利奥帕特拉?” “我的猫儿,教授。” “我知道克利奥帕特拉是谁,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平静地回答道。 “我……我找不到它了,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它走了。” 他整个儿坐起来,还有点懵懂,麻烦地伸手去够他的马甲,看了一眼怀表的指针盘。 尽管他睡得很不安,也难真正地清醒过来。他盯视着花饰表盖下的指针盘一会儿,才认 出了时间:子夜过去好久了。“走了。”他疲倦地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点了几下头。她手里的蜡烛晃动得更厉害了,让阴影和其他更黑暗的 东西似乎有了生命。“它是那样地不安静,最后我不得不放它出去。可它再也没有回来。 我等了一个多小时,不停地唤它,但它没有回来。我担心它是出啥事了。” 莫恩斯又盯着表盘。他还是无法让他的思维恢复正常。他也很难继续保持平静。虽 然他有点晕乎乎的,这情形让普罗斯勒小姐很不愉快的事实还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但也丝毫无法改变他思维越清楚对她的火气就越大的状况。 “普罗斯勒小姐。”他极力克制着说道,“克利奥帕特拉是一只猫儿,猫儿这种动 物主要是夜里活动。我相信您没必要因为它在周围转悠一下就担心得要命。” “可克利奥帕特拉对这里的环境一点不熟悉,它还从没有离开这么久过。”普罗斯 勒小姐回答道,“通常情况下,我一叫它就会回来的!” “那么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做呢,普罗斯勒小姐?”他问道。 “我想,您……您也许可能……汤姆,”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先前它在他那里的, 我……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另外我总不能半夜三更……像这样子去找他。” 莫恩斯合上表盖,示威性地抬头望普罗斯勒小姐。不,他想道,真的不能这样麻烦 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了。“那好吧。”他叹口气,“我去问问汤姆见没见过克利奥帕特拉。” 普罗斯勒小姐喜形于色。“您真是太好了,教授。”她似乎在等他跳起身,立即冲 出房子,但莫恩斯一动不动,只是要求地抬头望着她。就这样足足过了五秒钟,莫恩斯 终于轻咳一声,头朝门一摆。 “教授?” “我想穿衣服。”莫恩斯温和地说道。 “噢。”普罗斯勒小姐吓一跳,神情顿时更不好意思了。“当然,请您原谅,教授。 但我有时候也……”令莫恩斯轻松的是她没有将这句话讲完,而是终于转身走了。在她 离开房间时,一阵风吹熄了蜡烛,但在烛光熄灭、黑暗最终战胜光明之前的瞬间,那些 阴影似乎有了不同的质量,它们好像浓缩成了某种长有裂齿、爪子和满是可怕吸嘴的挥 舞的触须的东西,它们似乎要向他扑来。这回他的盟友是黑暗,因为这恐怖的形象只存 在于黑暗和光明之间极短的瞬间里,而不是在两者之一中。留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名的 恐惧,它以一种莫恩斯还从不认识的方式接触着莫恩斯。 他甩掉这个念头,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衣服。只剩下最后一点恶梦了,他看 样子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他安慰自己道。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这画面实在太荒谬了, 十分奇怪,使得它们的恐怖几乎显得可笑。 可他为什么放弃点灯,而是摸着黑穿衣服,并以同样的方式摸向门呢? 走出房间后,莫恩斯十分吃惊,外面很亮。月亮变得更窄了,成为月牙形的线条悬 挂在天空,月光弱得几乎不值一提。但撤走的暴风也带走了云翳,多得惊人的星星在天 空闪烁,发出吞噬色彩的苍白光芒,在泥沼地里形成了水洼,水洼又反射着星光。还有 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但莫恩斯一会儿之后才认识到是什么:汤姆在泥沼地面用木板和 刨平的厚木板铺成的桥不见了。汤姆没有浪费时间。顺便说一下,他似乎也不需要睡眠。 莫恩斯匆匆瞟了一眼格雷夫斯的木屋,发现狭窄的窗户后面还亮着灯——这不一定 让他吃惊。格雷夫斯这一夜不会过得特别好。但莫恩斯对他的同情是有限的。他也不想 同格雷夫斯交谈,于是他转向相反的方向去找汤姆。他不相信克利奥帕特拉在那里—— 也许它在这附近的森林里乱转或在灌木丛中寻找一只肥老鼠,莫恩斯不像他在普罗斯勒 小姐面前表现得那样肯定克利奥帕特拉在几个小时后真的会主动回来。普罗斯勒小姐将 猫儿带来这里有可能是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莫恩斯对猫不是太了解,但他知道,一旦 它尝到了自由的甜头,就连驯化很久的家畜有时也会野化,特别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如果他是一只猫,至少他会抓住这个机会离开汤普森。想到这里莫恩斯笑了笑,同 时也有点迷茫,因为这么卑鄙原则上根本不合他的身份。不过也许他今天不该对自己太 苛刻了。他经历了许多奇怪、恐怖的事情,默瑟和另外两人遭遇的可怕不幸的消息对他 也不是毫无影响。他又怎么能指望十分客观、逻辑地像平时那么反应呢? 他越是难以清醒,就越是清楚地感觉到他现在可能再也睡不着了。因此他同样也可 以去看看汤姆是不是还醒着;哪怕只是为了不必对普罗斯勒小姐撒谎。于是他没有去找 格雷夫斯,而是走向相反的方向前往汤姆的木屋。为了避开水洼,他走着一条复杂的障 碍滑雪的路线。不过成功还是有限的:莫恩斯虽然避开了反射着星光的积水,但积水之 间的地面不再像默瑟说的那样像海绵了,而是有了巧克力布丁的浓度。他每走一步都几 乎陷到踝骨,来到汤姆的木屋时,他很高兴没有弄丢一只鞋。也许他更应该照着水洼踩 进去。 汤姆的住处也还亮着灯,但那不是蜡烛或油灯的温暖光芒,而是电灯泡均匀得多的 亮光。很显然汤姆今天夜里没有关掉发电机。想到他在自己的黑暗房间里多么费劲地摸 索,莫恩斯咧嘴一笑,摇摇头,开始敲门。 没有回音。极有可能是汤姆忘记关灯,睡着了,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唤醒汤姆。格 雷夫斯这样滥用汤姆,他能得到的每一分钟睡眠都是他应得的。 但他还是继续敲门,当不见回答时,他最终推开了门栓。“汤姆?”他轻声问道, “你醒着吗?” 还是没有回答,他将门推得更开了,走进去,同时尽量不弄出响声,如果汤姆真的 睡了,不要吵醒他。 汤姆不在睡觉;至少不睡在他的床上。他根本就不在房间里。但莫恩斯还是又向木 屋里走进一步,然后站住了,目瞪口呆地睁大眼睛四面环顾。 莫恩斯从没来过这里,一方面是因为至今未有机会,另一方面是因为尊重他人的私 人环境,属于莫恩斯的原则。 或许他今天夜里最好是遵守这条原则的。 房间里乱作一团。莫恩斯此前还从没见过这种乱法的;也没见过这么脏的地方。在 桌子、橱、椅子和搁板上,图书、纸张、工具和衣服,科学仪器和地图、布袋、盒子和 纸箱、罐子、餐具和鞋、容器和石头和文物,堆成了真正的山。在这一切的上方漂浮着 一股淡淡的、但特别难闻的腐烂和变质的气味,还有某种无法确定的、但要老得多的怪 味。 莫恩斯不敢相信地环顾着。他真的吓坏了。他对汤姆不太了解,但他在这里看到的 同他了解的这小伙子的形象一点不符合。 最严重的是脏。不光是那很难闻的臭味,它似乎越来越严重,让他无法习惯。他不 仅看到混乱和不整洁,也看到盛着发霉剩饭的盘子、烧黑的罐子和脏餐具,一只壶里盛 着一种油光光的液体,光是看到它就让莫恩斯口里发苦。他忍不住想起格雷夫斯从前喝 过的那只杯子。 外面钻进的一种响声吓了莫恩斯一大跳。他匆匆离开木屋,随手带上门,快步走开, 走进建筑物的阴影里。在他看过那一切之后,如果汤姆得知他进过他的住处,会让他更 加难为情的。 令他松口气的是那不是汤姆。响声又起,这回十分清楚,莫恩斯能确定它传来的方 向。他仔细张望,确实看到有个阴影蹲身溜走了,消失在了帐篷后的灌木里。可它太小 了,不可能是一个人。 更像一只猫的影子。 莫恩斯自我斗争了一会儿,后来他走出低矮木屋的阴影,向相同的方向走去。他不 太乐观:即使他看到的是克利奥帕特拉,他找到这只猫的希望也不是特别大;更别说抓 到它了。可他有什么好损失的呢?他的鞋反正毁了,在经历过刚才的这一切之后,好好 散散心也许对他有好处。他努力回忆黑影钻进灌木的准确位置,加快了步伐。 这个决定几乎转眼就让他后悔了。 第一步就让他在淤泥里陷得齐踝骨了。莫恩斯含糊地诅咒一声,好不容易才拔出了 脚,但随着一种吮吸的响声,他脚上的鞋掉了。他慌忙跪下去,在鞋子最终陷进沼泽之 前,双手刨挖淤泥,毕竟他只有这一双鞋了。 他找到了鞋,将它翻过来,倒掉水和泥浆,苦着脸穿上。当他抬起头时,他看到一 对黄眼睛在灌木丛里盯着他。要不是他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会肯定那只猫在幸灾 乐祸地盯着他。他抬起身,克利奥帕特拉转身哧溜一声消失在了灌木丛里。 莫恩斯尽他最快的速度追过去——不是特别快,因为他不想再次陷进什么地方,最 终弄丢他的鞋。一想到明天上午要脚穿袜子走到威尔逊警长面前,他怎么也不会兴奋。 钻进低矮灌木丛后情况好些了。这里的地面也是湿的,咯吱咯吱响,但他至少不是 每走一步就陷下去。 而树枝和潮湿的树叶抽打在他的脸上,扯着他的衣服。 莫恩斯停下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如墨的黑暗,问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他能抓住 克利奥帕特拉的希望实际上等于零,但他至少证明了这只猫儿安然无恙,除了在享受它 新获得的自由,没有犯下严重的罪行。那就让它尽情享受去吧。无论如何,在他最后再 遭遇什么可能会比丢失一只鞋更严重的不测之前,他现在最好返回去。 他正要将这一决定付诸实施,这时他左边的什么地方传来簌簌声,紧跟着是一声愤 怒的“呼噜”声和树枝折断声。然后又是一声猫叫,这回明显是害怕的叫声。 “克利奥帕特拉?”他叫道。 猫叫声和树枝断裂、树杈折断的响声停止了,莫恩斯慌张地朝相应的方向走了一步。 听样子克利奥帕特拉遇上了一个要比老鼠大得多的对手,毕竟多年来它几乎是唯一带给 他友谊这种东西的活的生物。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莫恩斯就有责任去增援它。 响声变成了清楚的搏斗声。克利奥帕特拉的“呼噜”声变成了嘶叫,另外还有清脆 的怒叫声;克利奥帕特拉的爪子似乎明显地发现了什么值得抢过来的东西。但这些声音 里有什么告诉莫恩斯,这搏斗不是单方的;除了克利奥帕特拉的“呼噜”声和它的爪子 遇到抵抗的声音,还有别的响声。莫恩斯好像听到了类似咕噜咕噜的东西,一种响声, 那么深沉和颤动,让他主要是感觉到了它,而不是耳朵听到了它,它似乎来自某种极大 极歹毒的东西。 莫恩斯本能地屏住呼吸一会儿,然后克服顾虑,试图走快点。克利奥帕特拉显然遇 上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甚至有可能是个反将它当成令人高兴的猎物的生物,比如说 一只獾或一只狮子,也就是一个在一定条件下对人也会构成危险的生物。但莫恩斯相信, 即使是这种生物在见到人时也会顺从它的正常的本能逃走的。“呼噜”声和嘶叫声再次 升高,莫恩斯听到一声可怕的暴怒的叫声,然后就万簌俱寂了。 他站住,目光惊惶狂怒地四下张望。黑暗像一堵坚厚的墙包围着他,从四面八方同 时向他扑来,在它的保护下有什么东西在爬近,某种长有利爪、善咬的嘴巴和可怕黑眼 睛的古老的东西。他的心跳得那样厉害,似乎盖过了其他一切响声。有什么东西来了。 某种会毁掉他的东西,某种不管他跑得多快都无法逃脱的东西。他尽可能快、尽可能久 地奔跑也无法逃脱他的无形跟踪者的最古老和最严重的噩梦变成了事实——而且这个跟 踪者只要瞟他一眼就必然能够赶上他。许多人熟悉和害怕这种十分特别的梦魇,这也许 是有原因的。也许它根本不是噩梦,而是跟某种即将到来的预先记忆、同那些可怕生物 的邂逅,它们潜伏在生、死之间的门槛上,将每个跨越这道门槛的人搂进它们的灾难性 拥抱。 莫恩斯鼓起最大的毅力才甩掉这个奇特的想法,重新回到他此时所在的地面。可怕 的静寂还在持续,虽然莫恩斯竭力压下那个念头,内心深处他确信无疑,这可怕的沉默 只可能意谓着一件事。 “克利奥帕特拉?” 此刻,就连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危险,在这个环境里是不可以这样的。但他还 是喊了两遍猫儿的名字,没有得到丝毫的反应。 不过他的眼睛总算习惯了光线的变化,能看出来不是漆黑一团了。偶尔有一束迷途 的光穿过树枝,照射到一片湿漉漉的树叶上或潮湿的地面上。细树枝像阴影的手指,在 他周围合成一只笼子,透过风声还能听到头顶叶丛里另有什么,像是呼噜呼噜的喘息。 莫恩斯发觉他的思绪又有滑上只会通向疯狂的小道的危险,他重新鼓起更大的勇气 要求自己保持镇静。他转过身,眼睛使劲盯着黑暗中,但这样做只是重新唤醒了不受欢 迎的阴影和轮廓。他还想再呼叫克利奥帕特拉的名字,但内心里有个声音阻止了他。不 管理智怎么向他再三保证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他好害怕的东西——他内心里另外还有一个 声音,它顽固地坚持他面前有什么东西,某种不属于这里、利用黑暗做掩护的东西。一 种生活在幽暗中的生物。 他继续往前走,动作几乎是固执的。细树枝蜘蛛腿似的拂过他的脸,树梢间的低语 变高声了。莫恩斯又走了一步,仔细望着地面,不一会儿之后他相信确实认出了什么东 西。他面前地面上的阴影之一让他觉得要比其他阴影庞大。 虽然他乐观地劝说自己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莫恩斯还是在不必要的距离外停下来, 蹲下去,伸出胳膊去摸那个轮廓。他感觉到了温暖、硬硬的毛皮。是克利奥帕特拉。但 它一动不动。 最迟现在他无法再欺骗自己了,猫儿遭遇了某种严重的事情,荒唐的是在认识到这 一点时最早掠过他脑海的念头是如何将这消息告诉普罗斯勒小姐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 是否也有危险。 他又犹豫片刻,最后终于不顾内心里那个警告的声音,抓住了克利奥帕特拉的后腿。 猫儿还是一动不动,没有反抗地听任莫恩斯将它拖出灌木丛。它的身躯虽然还是暖的, 但硬挺挺的,让莫恩斯不再幻想将它拖到灯光里后将看到什么。他也觉得它比它原来的 份量要轻。 可能是因为它没有头了。 莫恩斯的呼吸停止了。他的心结冰了,他觉得它跳了一下,又一下,再跳了一下, 随后工作得也很疲倦和艰难,好像他的血变成了浓稠的沥青,几乎无法在他的脉管里流 动。他感觉几乎比在陵墓下那个可怕的夜晚还要恐怖,凝固成了盐柱似的蹲在那里,盯 着克利奥帕特拉的惨遭蹂躏的躯体,未能真正理解他看到的是什么。克利奥帕特拉不仅 头没了,右肩连同右肩上的腿也没了。那可怕的伤口本该血流不止的,但在从叶丛洒落 的苍白星光下,莫恩斯至多只能发现深红的几滴。莫恩斯以科学家的冷静客观的精神注 意到了所有这些细节和更多更严重的细节,科学家精确认识事物,而不做评价,但在他 的意识的另一个更深的层面上他还是感觉到了那让人瘫痪的惊骇,它使他哪怕是动一动 肌肉都不能够,是啊,此刻他连呼吸一下都不能够。 也许这一惊骇救了他的命。 当他还坐在那里,试图挣脱恐惧冷冰冰的拥抱时,另一个更大的阴影在他面前苏醒 过来了。他原以为是一棵矮树或一丛灌木的东西变成了一个毛发蓬乱、长着狐狸耳朵的 轮廓,它肩部很宽,像个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巨人在他面前和他的头顶缓缓站起。又响起 了“咕噜咕噜”声,但这回莫恩斯肯定不是真正地听到它,而是以他的身体的每一根纤 维感觉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红色的眼睛从六步多高的高处俯视着莫恩斯,一股血液、 腐烂和另外的某种更让人难受的东西组成的混和气味向他扑来。怪物不仅仅是盯着他的 方向,它看到了他,用一对在黑暗中比在明媚阳光下能看得更清楚的眼睛盯着他,当那 东西身体前俯,张开嘴巴时,那针尖一样的犬齿和裂齿的一整座森林在星光下闪闪发光, 令人恶心的臭味越来越浓。 莫恩斯坚信这下他死定了。那残酷地杀害了克利奥帕特拉的生物也发现了他,毫无 疑问,对于这么个大块头来说那只小猫只能算是开胃菜,接下来必然会发生什么事是毫 无疑问的。莫恩斯略感困惑,他还不是真的害怕,同时对这种情形又有一种荒唐的感激 之情。他顺从地闭上眼睛等候死神。 它没有来。他等候的剧痛没有来。可怕的“咕噜咕噜”声重复着,有一阵子还增加 了强度,但紧接着莫恩斯就听到了树枝嘎巴嘎巴的折断声,然后是摸索着远去的轻轻的 脚步声。当他重新睁开眼来时,阴影不见了。 然后发生了某种绝对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莫恩斯感觉他的手指张开,松开猫儿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转眼他 就全身哆嗦了,他到目前为止一直在想念的害怕以双倍的威力向他袭来。冷汗涌上他的 额头,不是渐渐地,而是爆炸一样突如其来,他的内脏凝缩成一只由纯粹的疼痛组成的 球,痛得他痉挛成一团。 但这一切都没有真正打动他。莫恩斯一生都没有这样特别勇敢过;虽然他不是懦夫, 但肯定也不是一个寻找挑战甚或鲁莽地冲进危险的人。可现在,他体内的每一根纤维所 感觉到的燃烧的恐怖在惩罚的好像根本就不是他似的。更有甚者,好像一下子出现了两 个莫恩斯·范安特,他们彼此独立地分享着同一具身体:一个吓得呜呜哭泣缩作一团, 之所以没有落荒而逃只是因为他同时也被吓得瘫痪了,还有另一个全新的莫恩斯,他战 胜了所有的恐惧。他毫不怀疑地认识到了这个事实:他看到的就是九年前掳走贾妮丝、 毁了他的生活的那个生物,但他再也不怕它了。他刚刚感觉到的这种明确的死亡似乎也 让他跨过了一道边界。现在他知道,虽有潜伏在真实门槛上的那些生物,他不必再害怕 死神了。他是活是死再也无关紧要了。没有人需要他。没有人会想念他。他的生命早在 九年前就结束了,从那以后他最多是存在着。他不再逃跑。永远不再。 他站起来,走出灌木丛,去迎接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