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虽然黑暗,他不难跟踪那个生物的踪迹。它在被泡软的地面留下的脚印里开始积水 了,即使不这样,莫恩斯恐怕也不会丢掉它的线索。他跟踪的不是那个猛兽的足迹,而 是它的存在留下的赤裸裸的线索,好像它赤裸裸的存在将现实撕出了一个伤口,它只能 极其缓慢地重新愈合。 足迹朝着营地西方一点而去,当莫恩斯明白它直接通向公墓时,他刚刚形成的决心 又开始动摇了。他不能肯定他的勇气是否也足够跟踪猛兽去那里,因为翻越公墓墙不仅 意味着要同那怪物面对面,而且也是在它固有的地盘上这么做,不光这怪物住在那块地 盘上,他本人记忆中的所有恐惧也都在那里。 但没有需要他来做决定。就在坍了一半的公墓墙前面,脚印猛地左转,莫恩斯跟踪 它,十几步后来到与墙壁平行的路上。脚印里的水越来越多,脚印到这里结束了,但猛 兽的第二条看不见的线索还像先前一样存在。它离开营地越来越远,顺着这条路往前。 这下莫恩斯还是犹豫了。被他战胜的接近惊惶的害怕没有再回来,但另一种完全不 同的、纯理性的畏惧却在他心里弥漫开来,即那个生物会不会是有意将他从营地引开, 然后袭击他。于此同时他就明白了这个念头多么可笑。那怪物可以想怎么害他就怎么害 他——尤其是想在哪里害他就在哪里害他。如果那生物想要他死,他现在早就没命了。 可是,也许有比死亡更严重的事情…… 莫恩斯驱走这一念头,继续往前。他也有意不问,如果他真能赶上那个可怕的生物, 他到底想怎么办。他身边没有什么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更别说光是想进攻那生物的想 法就十分可笑了。但他还在往前,甚至还加快了脚步,但每隔一段时间就停下来听听。 什么也听不到,但他还是能感觉那神秘的生物就在他前面的某处;甚至不是很远。想到 它可能会不时地停下来,用它可怕的红眼睛回头望着他,确认距离不是太大,莫恩斯不 会跟丢它,他就不寒而栗。但他还是继续走。他甚至都不肯定,就算他想回头是不是还 能回头得了。莫恩斯感觉自己像个轻率地跑下一道越来越陡的山坡、再也刹不住脚的男 人。 黑暗和寒冷拉扯着他的神经,虽然方式不同但同样凶猛,在它们的包围下,他觉得 这条路比坐汤姆的车来的那一天要长得多。他的时间感彻底消失了,他感觉沿着墙壁大 步行走了几小时。但现实地看来他走到一半了,如果不是更多的话。他不知道公墓这么 大,事实上,对于那座小城市来讲,它是太大了。 当听到响声时,莫恩斯停下了脚步。那不是猛兽的“咕噜咕噜”声,而是另一种无 法确认的响声,但它触动了他内心里的某种东西,让他不安。他尽可能聚精会神地想看 透面前的黑暗。他面前狭窄的柏油路突然陡峭地上升,然后通到那几乎不比它宽的主道 上,半路上有个大转弯,它在莫恩斯心头唤起了不祥的回忆,这正是来时让他额头冒冷 汗的地方。 后来他才明白,让他这样不舒服的不光是这个回忆。这就是格雷夫斯先前讲的地点。 是车子跌落的地方。 由于截然不同的原因,莫恩斯现在犹豫着不再往前了。他从来不属于那些人,他们 病态地赶往一场不幸的地点,比如说去观看一座起火的房子,他肯定不想看这个特殊的 地方。因为尽管毫无理由,他还是奇怪地感觉对海厄姆斯和另外两人的可怕遭遇负有责 任。是的,他甚至问自己,将他引来这里的事实上会不会是这场可怕的事件,他在幻想 看到的长着红眼睛、狐狸耳朵的怪物是不是为了将他引来这里。他自己至今都不熟悉的 这部分意识竟会如此病态,要不是他在此刻又听到了那奇怪的悲叹的话,光是那么一想 就会吓得他立即回头的,这回很清楚,他肯定也确实听到了它,而不是想像出来的。那 是一声哀叹,某种宛如风的叹息的东西,只不过更加痛苦。显然是人的声音。 莫恩斯再次打了个寒战。他几乎不情愿地再次想起海厄姆斯小姐的声音。要是那个 可怜的女人还活着、身负重伤躺在那里怎么办?不可能。命运不可能这么残酷。 像是要嘲笑他似的,风向转了,低低的哀叹更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这或许只是他 的幻想加之于那声音的,但莫恩斯觉得它明显是一个女人令人心碎的哀求,这下再也无 法回头了。他继续往前走,谨慎地接近道路突然变成深渊的地方,心怦怦跳着俯下身去。 到现在为止他还违反一切常情地一直希望是来错了地方,但车子在那里,虽然光线 暗距离远,还是能看清楚它被摔烂了烧坏了,歪倒在下面。斜坡不像他记忆中以为的那 么深——也许五、六十步,最多这么高——但要陡峭一些,有很多的大岩块和稀疏的灌 木丛。莫恩斯思索道,也许是这些岩石让翻车变成了这样一场灾难。潮湿的草地里到处 都有玻璃碎片和破烂的金属碎片在闪闪发光,尽管下过暴雨,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焦 味。 如果车子滑下斜坡,如果它甚至有可能停住,或者至多在滑到最后时慢吞吞翻倒, 莫恩斯知道,这看起来会比通常情况下更惊险,尤其是更危险。但这些数吨重的边缘锋 利的岩石会让几乎无害的下滑变成致命的冲刺,像巨拳一样撞碎汽车,直到它最终粉碎, 起火。莫恩斯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的目光在陡峭的斜坡上搜索,心里想他怎么才能下到 那里而不会摔断脖子。 但他必须下去。再也听不到呜咽和哀叹声了,情况也因此更严重了。即使永远找不 到海厄姆斯的尸体,是的,即使找到她,发现时她已经死了,如果他现在不下去那里, 这哀叹声也会一直跟踪他,直到生命终结。 他试图下去。格雷夫斯警告过,这一带即使是在白天和晴天时也不无危险,这警告 还清晰地回响在他耳畔,他才走几步就理解了这警告是十分严肃的。山坡比看起来的更 陡,野草茂密,潮湿像润滑皂似地使它很滑。莫恩斯不是走下斜坡,而是滑下去的,他 不止一次险些跌倒,仅在最后关头抓住一根树枝或一块岩石。再加上翻着跟头的汽车不 仅在草沟里划出了深深的槽,露出被水泡软的烂泥,让他的脚更加找不到着落点,而且 地面还冒出无数或多或少尖尖的砾岩。他到达坡底,没有跌倒或在边缘锋利的砾岩和玻 璃碎片上划出各种伤来,莫恩斯自己都觉得像一场小小的奇迹。为防万一,他暂时不去 考虑如何再爬上这道斜坡的问题。 烧毁的汽车残骸就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即使黑古隆咚莫恩斯也能看出它毁坏得 多么厉害。那残骸几乎看不出是一辆汽车了,跌落时没有砸碎、摔破、压弯和粉碎的一 切,都被随后的大火烧光了。虽然大火已经过去了几小时,仍能感觉到烧得通红的金属 块释放出的热量。就连他脚踩的地面都是干干的暖暖的。 莫恩斯好不容易将他的目光从福特车的残骸上移开,旁迈出一步,眯起眼睛四面寻 找。现在他真想再听到那令人心碎的哀叹声,可此时连风的低语似乎都停止了,安静得 令人毛骨悚然。 “海厄姆斯?”他喊道。 他当然没有得到回答。他踟蹰地又走两步,站住,再走,同时本能地跟汽车保持着 明显较大的距离,即使因为它释放出的炙热也是没有这个必要的。那辆车成了两个人的 坟墓,甚至是三个人的,接近它让他害怕。他不会有勇气踏进公墓,但这对他没有一点 用,因为公墓尾随他来了。 他的脚踢到了什么哗哗响的东西。莫恩斯站住,隐约认出一个长形轮廓,用一块黑 蓬布遮盖着。他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揭开蓬布。 紧接着他就慌张地跳了回来,失去平衡,仰面跌倒了。他的后脑擦在一块石头上, 胀痛得令他恶心了好一阵。他不存在昏迷的危险,但黑暗在他闭上的眼睫后面疯狂地旋 转,让他不敢睁开眼睛,他害怕会当场吐出来。又过了好久他才有了力气挣扎着爬起来, 重新去面对那块黑色的帆布悲悯地掩藏着的恐怖景象。 那是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躯体。莫恩斯猜测它们是默瑟和麦克卢尔,但他只能这么 猜测,他也无法说出谁是谁。大火烧光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烧尽了头发和眉毛,消灭了 他们的任何熟悉的表情。他们似乎变得小多了,好像那烧焦他们的皮肤的巨大炙热让他 们的四肢在死后收缩,同时也让他们萎缩了。就连差不多苦行僧式的麦克卢尔和默瑟的 大腹便便的形象之间的区别都无法辨认清楚,至少乍一看是不能,好像大火像平底锅里 滚烫的黄油一样融化了他们的脂肪。 虽然这有可能是莫恩斯见过的最可怕的场面,他强迫他的造反的胃平静下来,尽可 能多坚持,至少不被吓坏。他的一部分理智对威尔逊将两个科学家的尸体就这么扔在这 里感到愤怒,好像它们也只不过是两具残骸似的,但同时他也清楚地回想起,要从这座 又湿又滑的斜坡走下来多么艰难。下午在这里肆虐的气候是那么恶劣,根本不可能将那 两具尸体拖上坡去。威尔逊或他的手下没有拿生命冒险,将它们放在这里,用蓬布盖上 了,留待第二天来运走。 可只有两具尸体,海厄姆斯在哪儿? 站起来之前他又将篷布拉了回去,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试图从混乱的阴影和朦胧 的灰色轮廓之间认出什么来。他试图想像之前这里可能会是什么样,不仅是在现在这样 的黑暗中,而且是在大雨倾盆狂风怒嚎的暴风雨之中。估计威尔逊和他的手下再也没有 看到眼前那只著名的手。但莫恩斯认为威尔逊——虽然莫恩斯几乎不认识他——是个极 其负责的人,他至少仔细搜查过车辆的周围——即使他不可能知道还有第三个人坐在车 子里。因此他可能没有查看附近。 可问题就在这里。汽车摔倒在一块相当平坦的地方,它被废墟和边缘锋利的岩石包 围在当中,其中有几块不比狗窝大,另一些有半座房子高,但它们全都边缘锋利,危险。 即使海厄姆斯在汽车起火前被甩出了车子,如果她跌落在这些岩石里,她也没有生存的 机会。 但莫恩斯还是在纵横交织的砾石之间来回攀爬,搜索地面。虽然他的理智告诉他谁 跌到这些岩石之间也不可能生还,同时他又特别肯定,那呻吟和悲叹不只是想像出来的。 莫恩斯搜索周围三十步的方圆,他虽然没有发现海厄姆斯,但撞见了其他东西。几 乎在烧毁的车辆后面不足十步远的地方,跟车辆成一条直线,岩石堆出了一个石顶,围 起一个三角区,阻止雨水打进。地面还有一块不该有的黑斑。莫恩斯俯身向前,伸出去 摸,摸到了某种潮湿温暖的东西。当他重新抬起胳膊,他的手掌和手指在星光下看起来 像是黑的,但莫恩斯知道它们实际上是红的。他不需要那特有的气味就知道了满地是血。 那是温暖的血。看来海厄姆斯还活着。还有:尽管他跪在它面前的大血渍证明她肯定受 了重伤,她很显然还能够活动。不幸的是雨水只保护了他面前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各地 都变成了褐色的泥沼,几乎不比真正的沼泽黏稠,什么痕迹在里面都保留不下来。看不 出海厄姆斯拖着脚步走向了哪个方向。 莫恩斯寻思一个人受了这样重的伤会做出怎样的反应。肯定不会理智。更像一只受 伤的动物,在哪里找个避风的黑暗地方,在那里死去。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种身负重 伤的人有时候也能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行为。一句话:这是一个他光靠思考几乎无法解 开的谜。除了碰运气地继续寻找,希望在为时未晚之前能找到海厄姆斯,他没有别的办 法。 莫恩斯每隔一段时间就呼喊那位海厄姆斯的名字,开始扩大搜索范围。他既听不到 回答,也没有再发现血迹或海厄姆斯本人。莫恩斯望向每一道岩缝,摸索进每一个阴影, 查看那些几乎容不下一个人躲藏的石头,最终他放弃了。他不得不万分难过地承认:这 样寻找下去毫无意义。虽然他越来越觉得那是胆小地抛下海厄姆斯不管,但他还能为她 做的只有一件事了:他要返回营地通知格雷夫斯和汤姆。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到时候 汤姆就可以开车进城,找来威尔逊和尽可能更多的人,可以在白天和更好的条件下继续 寻找。 如果那样对海厄姆斯不是太晚的话。 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他所花的时间明显长于他的期望,因为他离开福特车残骸的 距离要比他意识到的远得多;不过现在天色变亮了,他不再有会盲目撞上一块岩石的危 险。总的说来,从他来到这下面到他重新回到烧焦的残骸跟前,一定过去了至少有半小 时。 两具尸体不见了。 莫恩斯在足足十五或二十步的距离外从岩石间走出来,尽管光线暗淡他还是一眼就 看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重新盖在两具焦尸上的帐篷布被撕碎了,默瑟和麦克卢尔的遗骸 彻底消失了。莫恩斯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盯着撕碎的黑色篷布,没有真正地理解他看 到的场面,然后他几乎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走,直接在旁边蹲下来,犹豫地伸出胳膊, 但他动作没做完就停住了。他的手指哆嗦起来。 还不光是碎篷布。两具烧焦的尸体所躺的地方出现了两条深深的拖拉痕迹,通向岩 石之间,莫恩斯在那旁边看到一个畸形的深脚印。乍一看去会以为那是人的脚印,但莫 恩斯十分清楚是哪个生物留下了这个脚印。他哆嗦不已,拼命压下恐惧,惊慌得无法清 醒地思考,他抬起头,目光顺着拖拉的痕迹望去。仅在他就着镰刀形新月的朦胧光线能 稍微看到的小范围内他就又发现了两个巨大的脚印。 莫恩斯蹲在地上,转过身,站起来,就在此时一束强烈刺眼的白光照在他的脸上, 吓得他连忙抬手捂住眼睛。“站住!”一个愤怒的声音喝斥他道。 就算他想动,莫恩斯也动弹不了。刺眼的灯光真正地使他丧失了活动能力,照得他 的眼睛生疼,让他好不容易才没有呻吟出声。他慌忙抬起另一只手遮住眼睛,透过泪花 对着闪烁的光芒眯起眼睛。灯光后面有阴影在动,当又一束灯光加入进来时,折磨人的 亮光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 “见鬼,您在这里干什么,范安特教授?”威尔逊警长盛气凌人地斥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