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跟昨天夜里不一样,发动机被关掉了,这样,当莫恩斯沿梯子下去找格雷夫斯和汤 姆时,隧道里黑咕隆咚的。不管发动机运转的响声曾经让他感觉多么恐怖,他现在简直 就是强烈想念它了,因为那迎接他的寂静几乎让人更感到压抑。似乎不仅是纯粹地少了 响声,而是另有什么代之出现了;某种不属于这里的陌生东西,它像一层令人窒息的被 子笼罩在此时此地,令所有的响声窒息。就连他的脚步都不再有一点点声响。要不是隧 道尽头有盏苍白的灯在忽闪的话,莫恩斯可能就会失去勇气,立马回头了。 令他失望的是大洞窟里空空的。格雷夫斯和汤姆不见踪影,三只大箱子也消失了。 桌上放着一盏孤独的油灯,灯光使它周围乱七八糟的纸张、工具和文物变成了由倾斜的 线条和阴影组成的奇特雕像。 象形文字隧道里的灯也不亮,但它另一端的洞穴里却是亮堂堂的,让他至少不存在 被绊倒或在洞壁上碰伤的危险。走到一半时他终于又听到了人声。它们毫无疑问是汤姆 和格雷夫斯的声音,但莫恩斯一开始还是很难辨认。地下迎接他的依然是异常的寂静, 只不过不像先前那样无所不包;它现在不再吞没各种响声,而好像是只覆盖某些频率, 使得格雷夫斯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深沉和失真,好像是在水下似的。 莫恩斯将这古怪的印象也推诿给自己的紧张,加快了步伐——结果是他没看清隧道 尽头只是半开着的栅栏门,重重地撞在了门上。背对入口的汤姆警惕地转回身,惊骇地 瞪视他良久,至少是吓坏了。相反,格雷夫斯故作镇定地向他转过身来,十分满意地凝 视了他足足五秒钟,然后动作慢得夸张地将手伸向马甲口袋里,掏出表,打开表盖。莫 恩斯肯定这个姿势是完全多余的。格雷夫斯分秒不差地知道现在是几点。 格雷夫斯讲话时也没有转向莫恩斯,而是对着汤姆,“我赢了,汤姆。”他开心地 说道,“你欠我一美元。” “赢了?”莫恩斯疑惑地重复道。 格雷夫斯很响地合上他的珍贵的金表,响声多次中断和变形地被墙壁回响着,像是 变成了其他什么东西。“我和汤姆打赌了。”他说道,“他押一美元,说你要么根本不 来,要么要到半夜才会来。而我赌了二十美元,赌你最迟十一点左右会到这里。”他晃 着脑袋,“差一点点。晚八分钟,不然你会给我造成严重后果的,莫恩斯。” “你应该告诉我的,汤姆。”莫恩斯说道,“为了给格雷夫斯博士造成损失,我宁 愿再忍受普罗斯勒小姐的陪伴十分钟。” “我不知道你这么恨我,莫恩斯。”格雷夫斯叹息道,收起他的表,“一旦仆人们 结成盟友,情况就严重了。” “尤其是,如果他们有理由这样做的话。”莫恩斯说道,转向汤姆,“这一个美元 我当然会给你的,汤姆。” 格雷夫斯咧嘴笑了笑,又忽然严肃起来。“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老实说,我不是 太有把握。” 这是撒谎。格雷夫斯一秒钟也没有怀疑过他会来。他早就知道。但莫恩斯还是放弃 了做出相关的议论。相反,他终于走进房间,又一次更仔细地环顾四周。 这里的电灯也跟到处一样被关掉了,但汤姆和格雷夫斯至少摆了五六盏煤油灯,照 得神庙一片亮堂,同时又好像将它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莫恩斯还说不清他是否喜欢它。 温暖的灯光似乎抹平了所有的棱角,几乎解散了物体的轮廓,使熟悉的形状变得不熟悉 了,同时也让阿努比斯雕像的尖利牙齿和恐怖的霍鲁斯鸟喙具有了一些威胁性。 另外还有其他变化。莫恩斯在外面没有找到的三只棺材样的箱子放在这里。两只的 棺盖已经打开,它们之间绷着一团乍一看没有意义的由缆绳、结和机械导辊组成的混乱。 莫恩斯的目光顺着一根粗绳望过去。它经由一种复杂的瓶子向上通往洞顶,那里挂着好 多用差不多拇指粗的绳索编织成的大网眼的网。 “你们没有闲着。”他赞赏地说道,同时,一想到格雷夫斯将钢钉钉进了绘有具有 五千年历史的湿壁画的洞顶时,他又不得不压下一股强烈的恼怒。 我的天哪,这人还是个科学家!他就不知道他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吗? “最大的赞美应该献给汤姆。”格雷夫斯回答道,“实际上整个工作都是他做的。 我只是告诉他应该做什么。” “是的。”莫恩斯呢喃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格雷夫斯歪起头,眯眼盯视他一会儿,耸了耸肩。“无论如何,你决定帮助我们, 我还是很高兴……我猜测,你是想帮助我们吧?” “不是。”莫恩斯粗暴地回答道,“我不想。我都不想呆在这里。” “这我非常理解。”格雷夫斯严肃地说道,“但是,请你相信我,你做出的决定是 正确的。如果我们成功了,那不久之后你就不仅会得到彻底的平反,我们也会知道贾妮 丝和其他人遭遇什么事了。也许他们将是不得不遭遇这种可怕命运的最后一批人。” “如果我们成功了。”莫恩斯声音沙哑地说道,盯着洞顶下的网。 “你怀疑吗?”这想像似乎让格雷夫斯很开心。他从上衣里掏出烟盒,打开,然后 又什么也没做就放了起来,在汤姆惊慌地望了他一眼之后他没有吸。“对不起。”他嘀 咕道,“我忘了。”莫恩斯一脸疑惑,格雷夫斯补充道:“古叻(Ghoule)的嗅觉十分 发达。” “古叻?” “我们总得给它们个什么称呼,是不是?”格雷夫斯又耸了耸肩,“长期下去,老 叫生物、生灵或怪物,有点麻烦。”他又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目光忧伤地盯视许久,最 后又收了起来。“所有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吗?”他转向汤姆问道。 “是的。”汤姆回答道,同时又荒唐地摇了摇头,“可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想检查 一下报警钢丝。” 当他消失在死亡船后时,格雷夫斯摇着头目送他。“是个好小伙子。”他说道, “有时我根本不知道没有他我该怎么办。我告诉过你他救过我的命吗?” 莫恩斯不是十分肯定,但还是点了点头。这坦白丝毫不让他吃惊。他现在比第一天 更不知道他该怎么看待汤姆了,但他还是会盲目地将他的生命托付给这个小伙子的。另 外,跟每次想到或看到汤姆时一样,他的良心又不安起来了。他曾经很怀疑汤姆,这令 他问心有愧。汤姆显然缺少一点必要的秩序和卫生,这是不幸的,但并没有给他草率地 对汤姆做出判断的权利。由于莫恩斯本身就是一场不公正判决的牺牲品,他在这点上的 反应几乎过度敏感。 格雷夫斯看着表——这回时间较长。莫恩斯发现他有点担心,也讲了出来。但格雷 夫斯只摇了摇头,比第一次声音轻许多地合上表盖,眯眼望向汤姆消失的方向。“它们 大多数时候是在半夜左右来。”他说道,“我不能肯定,但我估计这跟月亮的位置有关。” “不是天狼星的位置吗?”问题一提出莫恩斯就后悔了,但他还是无法忍住。 格雷夫斯这回破例地表现得更理智,因为他只顽皮地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回答, 省却了一场会让莫恩斯无缘无故发火的争吵。 “对不起。”莫恩斯呢喃道。 “没什么。”格雷夫斯摆摆手。他黑色手套里面的手指在奇怪地动着,让莫恩斯想 到了贾妮丝的双手脱落的恐怖方式。他迅速转开目光,咽下了他喉咙里的苦水。 “你很紧张。”格雷夫斯接着说道,“相信我,我也是。” 他的表态性傲慢再次惹恼了莫恩斯,但这回他控制住了自己,将已经到嘴边的议论 咽了下去。 灯光在发生变化。先前由金褐色亮光笼罩的地方,现在有阴影在扩散。 “我告诉过汤姆应该将灯熄掉。”格雷夫斯说道,莫恩斯的几乎不易察觉的颤抖没 能逃过他的眼睛,“它们对灯光有反应。我相信,灯光带给它们疼痛。它们的眼睛十分 敏感。” 又一盏灯熄了,然后又一盏,最后只剩下一盏了。黑暗似由结实的黑暗组成的浪涛 向他们劈头盖脸地涌来,莫恩斯相信真正看到了格雷夫斯双脚前的最后一盏灯的灯光被 昏暗撞得往后退了。当看到面前的黑暗中钻出的敦实阴影时,他的心跳加快了。虽然他 十分清楚,那不是别人,而是汤姆,有一瞬间他相信看到了尖尖的狐狸耳朵,闪闪发光 的爪子和贪婪地盯着他的红通通的眼睛。可这回同样又是他自己的幻想在捉弄他。格雷 夫斯拿起灯,躲到一块巨大的砂岩大方石背后,它有可能曾经是一尊早已失踪的雕像的 底座,莫恩斯跟着他,一颗心依旧狂跳不已。黑暗掩藏了他的双手的哆嗦,他突然几乎 为此感到高兴。恐惧的苦味在他嘴里扩散开来。 他暗想他是不是这一行动的合适人选。汤姆来到他们身边,紧接着又一闪就走了, 在格雷夫斯给了他一个示意之后,躲到了另一块大石头后面,那是汤姆,毫无疑问—— 还能是谁呢,莫恩斯脑海里理智嘲讽的声音问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像他的脸突然 可怕地变化起来,变尖变长,变成一张长满恐怖利齿的流涎的狗嘴,指甲开裂,露出杀 人的爪子,头上长出尖耳朵和蓬乱的毛。给他添乱的只是他的幻想——当他有一天真的 面对这么一只猛兽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带武器了吗?”他问道。 “干什么用?”格雷夫斯摇摇头,“我们想活捉一只古叻。” “我佩服你的科学虚荣心。”莫恩斯说道,“可是,它也可能不同意。” 格雷夫斯头朝洞顶一指。“这些网是由一家通常为非洲的巨兽猎人供货的装备厂生 产的。它们结实得足以制服一只发怒的黑猩猩。” “如果它们比一只发怒的黑猩猩力气更大呢?” “那我们就有麻烦了。”格雷夫斯微笑着回答道,随即又安慰地摇摇头,“别担心, 莫恩斯。我有跟这些生物打交道的经验。它们是食尸动物,不是猎食动物。” “鬣狗也是。但它们还是有危险的。” “它们一般情况下没有攻击性。”格雷夫斯坚持道,“它们这个种类的幸存就在于 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莫恩斯没有反驳,但他怪怪地望着汤姆,格雷夫斯明显地感觉需要解释一下。“他 父亲袭击了它们。别忘记这一点。当遭到攻击时,最温和的动物都会反抗。” “那他母亲呢?”莫恩斯故意低声说道,不让汤姆听到,但他似乎并没有完全成功, 因为汤姆向他扭过头来,因痛楚和愤怒而突然暗淡的双眼瞪着他。莫恩斯正在考虑他是 否是这次行动的合适人选。也许他应该局限地考虑这个念头。也许应该这么提问:他们 是合适人选吗?他们不带武器来到这里也许另有原因,而不像格雷夫斯声称的那样。 格雷夫斯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的提问,也不是真的信心十足:“也许它们只是想保 卫它们的领地。” “那贾妮丝呢?”莫恩斯痛苦地问道,“它们也必须在贾妮丝面前保护它们的领地 吗?” 格雷夫斯支吾一阵,才固执地耸了耸肩,“我们来这里正是要回答这些问题。现在 我们最好沉默,别在它们来之前就打草惊蛇。” 这不是他要求莫恩斯沉默的原因。他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莫恩斯想道,也许是因为 他知道的不及他想让他感觉到的那么多。但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得更多。 格雷夫斯将手伸向灯,旋下灯芯,面对黑暗的冲锋,灯光继续后撤,最终变成了暗 淡的淡黄色微光,几乎没有亮度了,却似乎更加突出了它边缘的黑暗。恐惧从那后面爬 过来。 格雷夫斯抬起头,想给汤姆一个示意。太黑了,莫恩斯看不出汤姆到底在做什么, 可片刻之后一根绳索就开始绷紧了,莫恩斯相信听到了清脆、有节奏的吱吱声。到目前 为止一直关着的最后一只木箱的盖子弹开。一股奇怪的、有点发甜的味道钻进莫恩斯的 鼻孔,陌生,同时又令人难受地熟悉,莫恩斯又过了一会儿才真正认出了它。他既不相 信又惊骇地深吸一口气。 “这是……” “你以为是什么?”格雷夫斯打断他的话道,轻轻地,但是发火的口气,让人想到 行将攻击前的蛇的咝咝声,“我们用普罗斯勒小姐的猫的遗骸来引诱它们吗?”他怒冲 冲地摇摇头,“这些生物靠人肉为食,莫恩斯!” “可你……你……”莫恩斯结结巴巴,最终中断了。他该说什么不会被格雷夫斯一 句阴险的话就驳倒的话呢?而且有道理。格雷夫斯一次都没有骗过他。相反:唯一顽固 地不肯正视现实的人是他。 某种程度上他现在也还在这么做,因为最严重的事情还未过去,虽然他本来应该知 道的。他明白这种情况。格雷夫斯告诉过他。他就是不想知道。 莫恩斯又不知所措地瞪了格雷夫斯几秒钟。甜甜的腐味更浓了,莫恩斯心怦怦跳着 从他的掩蔽物的边缘探出头来,使劲想看看木箱里面。尽管光线微弱,他的眼睛还是已 经差不多适应了黑暗,让他至少能看到几步开外。可他几乎为此感到遗憾了。 海厄姆斯的样子根本不像他想像的死人。她更像是在睡觉。她的脖子上有道破裂的 伤口,曾经洁白的胸衣几乎全被染成了黑色,但格雷夫斯至少还很尊敬地擦干净了她的 脸,合上了她的眼睛。 “这是……海厄姆斯。”莫恩斯语无伦次地说道,“万能的上帝啊,乔纳森,你… …你将海厄姆斯博士……?” “我告诉过你我们需要一个诱饵。”格雷夫斯冷冷地回答道。 “可海厄姆斯!”莫恩斯沙哑地说道,“我的天哪,格雷夫斯,你都干了什么呀?” “我什么都没干。”格雷夫斯厉声回答道,同时眼神恼怒地示意莫恩斯重新坐下, 不要这么大声。“海厄姆斯博士是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的,难道你忘了吗?” “可是你……你总不能将她……”莫恩斯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说……我的天哪 ……乔纳森!你……你跟这个女人共事了差不多一年!你认识她呀!你总不能将她…… 就这么用作诱饵呀!” “我肯定海厄姆斯博士绝对不会反对。”格雷夫斯无动于衷地回答道,“像她这样 的人,除了自己死后继续为科学服务,还能有什么愿望呢?”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你 以为躺在这具棺材里的是谁呢?克利奥帕特拉吗?” “可是……可是我以为……在威尔逊警长讲了盗墓的事之后……” “噢,我理解了。”格雷夫斯阴险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我和汤姆一天夜里偷 偷钻到公墓里,随便挖出哪个傻瓜的尸体。”格雷夫斯用力摇摇头,“那样你会感觉好 受些吗?” “见鬼,是的!”莫恩斯吼叫道。 格雷夫斯猛地一个哆嗦,脸色苍白了一些,但这可能是因为莫恩斯的声量。 “这真是岂有此理,教授,请您控制您的声调。”他讥讽地说道,“别这么大声!” “那是有区别的。”莫恩斯重复道,“这你一清二楚,你这个魔鬼。”但他讲话的 声音确实变轻了。 “你讲完没有?”格雷夫斯问道。 莫恩斯瞪着他,沉默不语。 “我说过:我们大家都很紧张,我不会怪你的这一失态。但两次已经够了。如果这 里的一切让你无法忍受,这我理解。如果你想走,你可以走。我不会怪你。可是,如果 你留下来,我禁止你再有这种表现。我们意见一致吗?” 格雷夫斯盯着莫恩斯。莫恩斯回盯着他,但这场无声决斗的结局是毫无疑问的,就 像他们到目前为止所进行的每一场斗争一样。当他登上前往旧金山的列车时,他就是投 入了一场他一枪未发就输了的战争。格雷夫斯不用费劲就赢了他。他只要到来,格雷夫 斯就赢了。 因此,这一回最终也是莫恩斯垂下目光,默默地点点头。 “那好吧。”格雷夫斯说道,“现在我们真的应该沉默不语了。我感觉时间不会太 久了。” 至少这一点他搞错了。有可能时间真的没有过去多久,但即使是一小段时间都可能 成为真正的永恒,几秒延长为几小时,几分钟延长为漫无尽头。他至少十几次相信他听 到了响声,他的眼睛至少同样经常地欺骗他,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古叻的一拐一拐的动 作,但每次都证明了那只是假象。 后来吧嗒吧嗒的声音突然响个不停,那个长着狐狸耳朵一拐一拐地从他面前的黑暗 中钻出来的黑影不再是梦魇了。 古叻来了。 莫恩斯感觉内心在悄悄地迅速冻结。他以为早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这看来只属 于一连串互为因果、彼此危害的错误,自从他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起,他的生活就由这 些错误组成。自从哈佛的那个可怕的夜晚以来,他不是第一次再次面对这个怪物,但莫 恩斯直到此时才真正理解了有些事情是人们无法做好准备的,不管你多么努力去准备。 格雷夫斯搞错了:他面前的阴影就是掳走贾妮丝的那东西,完全是他个人的魔鬼, 地狱创造和放出它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毁灭他。这跟自以为了不起毫无关系,因为 很肯定这就是地狱的本质:它什么都不会白做或附带地做,而是要以它全部的权力和全 部的邪恶迫害它的每一个牺牲品。 “现在别再出声了!”格雷夫斯低声道。莫恩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矮壮的阴影, 他能感觉到他身旁的格雷夫斯在全神贯注。紧接着他抬头偷偷给了汤姆一个暗示。莫恩 斯的心跳得更快了,眼看着黑影越走越近,他脉管里越流越快的血液现在似乎由冰水组 成,里面漂浮着刮须刀一样锋利的冰块。 古叻走近来,但它每走一步似乎都越来越慢。莫恩斯相信听到了一种怀疑的闻嗅, 像是一条狗在闻嗅猎物,同时又害怕有陷阱。它没有直接走向内盛海厄姆斯尸体的敞开 的棺材,而是不停地从左往右地嗅着。它的可怕的、红通通的眼睛不信任地摸向提供的 诱饵,但也摸了另两只敞开的棺材,它至少直视了一下莫恩斯的眼睛,让莫恩斯十分肯 定那怪物看见他了。事实上怪物也停了一停,略一犹豫后又继续走起来。 古叻在距棺材约一臂长的地方再次停下,当它仰头望向洞顶时,莫恩斯感觉他身旁 的格雷夫斯吓了一跳。它不可能看不到网。但再次犹豫之后它还是继续往前,将身体弯 向装有海厄姆斯的死尸的棺材。它张开可怕的爪子,想插进它的猎物的肉体里。 “汤姆!”格雷夫斯叫道。 怪物的头猛地仰起,在莫恩斯身旁五步远的地方,汤姆一直僵化的身影苏醒过来, 成为几乎暴怒的生命。莫恩斯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可当格雷夫斯跃身而起时,响起了金 属拉扯声,他觉得神庙的整个洞顶都颤抖地苏醒过来了。 古叻的反应惊人地敏捷。它像一只中弹的狼一样发出一声嚎叫,猛转身,同时好像 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发怒的黑影,快得令莫恩斯目不暇接。 但还是不够快。 整个洞顶似乎向它塌了下来。当沉重的网向它落下,将它拉倒时,就连莫恩斯都本 能地缩起了头,那生物恐怖的狼嚎越来越高,变成愤怒的疯狂尖叫。 “灯!”格雷夫斯吼道,“莫恩斯,开灯!” 他不假思索地一个侧腾越,越过他们用作掩护的巨石,汤姆也早就奔向被掉下的网 缠住、动个不停的古叻的黑影了。 莫恩斯不知所措地伸手拿起格雷夫斯放在那里的灯,举起来。灯光照亮不了多少, 当莫恩斯将灯芯旋高时也不够。他从眼角看到格雷夫斯和汤姆几乎同时来到咆哮的古叻 身旁,英勇无畏地扑上去,他朝他们走上一步,又站住了。格雷夫斯和他的年轻助手在 跟怪物搏斗,可他看不清细节。他只有害怕。 “快来帮我们。”格雷夫斯叫道,“莫恩斯!它力气太大了!” 莫恩斯又走了一步。他的心怦怦直跳。恐惧像浓稠的沥青在他的脉管里流动,使他 的所有动作都慢得可怕。他想帮助格雷夫斯,同时惊惶将他的思想烧得烈火熊熊,他只 想离开。他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莫恩斯,我的天!”格雷夫斯吼道。后来汤姆也大叫起来:“教授!” 将莫恩斯拉出他的麻木的是汤姆的喊叫,而不是格雷夫斯的。他的害怕丝毫没有减 弱,反而随着每一次怦怦心跳而增强,但抛下汤姆不管的想像要严重得多。 他大叫一声,喊出了他的全部恐惧,扑上前去,他的脚突然被汤姆纵横交错地拉在 房间里的绳索缠住,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本能地用手捂住脸,另外,将他绊倒的那根绳子也缓冲了他的跌势,使他这回没 有受伤。但他还是晕乎乎地躺了一会儿,当他重新挣扎着爬起来时,这场罕见的搏斗出 现了戏剧性的变化。虽然格雷夫斯和汤姆数量上占优势,古叻被沉重的网挡住了,单是 它的体重就足以压扁一个普通的人,他们似乎要输掉这场搏斗了。古叻这时已经四肢着 地站起来,咆哮着向周围又咬又打。差不多大拇指粗的网绳虽然保护了格雷夫斯和汤姆 不被它的牙齿和爪伤到,但他们也无法征服怪物。汤姆扑上它的背,用尽全力想将它制 服,但这就等于想赤手空拳地去驯服一头发怒的大褐熊。那情形看起来简直有点可笑。 “快来帮我们,见鬼!”格雷夫斯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们必须将它掀翻!” 莫恩斯丝毫想像不出这样做有什么用,但格雷夫斯的命令口气触动了他。格雷夫斯 做出的行为一开始让莫恩斯觉得跟汤姆的被误以为愚蠢的折腾一样无意义。他一个助跑, 然后以全身的重量扑向怪兽。古叻大叫一声,张口来咬他。逮黑猩猩的网这回也保护格 雷夫斯不被它的牙齿咬着,但莫恩斯听到布被撕裂了。当格雷夫斯踉跄退回时,他听到 格雷夫斯低声叫了一声。 “乔纳森,我的天哪——你受伤了吗?”莫恩斯气喘吁吁地问道。 格雷夫斯没有马上回答,鼓着眼睛低头望了望。古叻的前足像剃须刀片一样整齐地 撕开了他的夹克和衬衫,但那下面的皮肤却奇迹般完好无损。 “快!”汤姆喊道,“我压不住它多久了!” 古叻确实又在继续站起来。他张开的颌骨和爪子还缠在网眼里,但它早晚都会摔掉 汤姆,用全部力量从网里挣脱出来的。 这回他们一起努力。古叻愤怒得直吼,扑打他们,但他们共同的撞击——加上汤姆 的努力——连它也受不了啦。怪物沉重地跌向一侧,险些将汤姆压在下面,莫恩斯和格 雷夫斯趁此机会慌忙拿网继续缠住它。那猛兽乱打乱踢乱咬,但这次它的暴怒动作和超 人力量伤害的只是它自己、因为它越是拼死反抗,它就越是绝望地被缠在网眼里。没过 多会儿古叻实际上就自己放弃了战斗,而且要比它的人类对手所能做到的更彻底,尤其 是更快。它的怒吼变成了威胁的咕噜声和口涎。 格雷夫斯粗气直喘地站直了,后退一步,“有人负伤吗?”他问道。 莫恩斯耸一耸肩,这是此刻他能做出的唯一回答。他挨了许多结实的撞击和扑打, 他相当肯定,明天早晨他的臀部将不是他身上唯一有巨大紫斑的地方。但他相信他没有 受什么伤。 汤姆也似乎摆脱了恐惧,而格雷夫斯唯一的损失似乎就是一件被撕破的夹克连同夹 克下的衬衫。 “那好。”莫恩斯愤怒地说道,“让我们将它装进箱子。快!” 虽然那怪物被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几乎一动不动,莫恩斯也不得不鼓起全部的勇气 才敢再次走近它,帮助格雷夫斯和汤姆将它拖向一只准备好的木箱。这也不仅需要他特 别克制自己,而且需要他付出同样大的气力。虽然捕网很沉,古叻至少也有他以为的两 倍重;那生物不比一个普通人高,虽然力气很大,但跟它的体重比起来还算不上巨大。 可它也要比人类力气大得多。虽然他们是三人,虽然它被绝望地缠在网里,几乎无 法动弹,他们也好不容易才制服了这只古叻。怪物“咕噜噜”叫着,口水纷飞,愤怒地 来回乱扑,给他们增添了额外的困难。莫恩斯身上又添了二三块紫斑,汤姆也挨了一脚, 疼得叫起来,最后他们还是成功地将怪物拖进了一只沉重的木箱。莫恩斯和汤姆按照格 雷夫斯的指示按住古叻,格雷夫斯本人用尽全身的力气,用铆在棺材内壁上的一只沉重 的铁手铐铐住猛兽的左手腕。他的力气甚至足够也将魔鬼的另一条胳膊缚住,可后来他 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无力地摇着头。汤姆让莫恩斯独自按住咆哮的怪物,接过这一艰 巨任务的第二部分,用铁环固定住古叻的四肢。他终于完成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格雷 夫斯身旁躺下,鼻孔里在出血。甚至他连抬起胳膊从脸上拭去血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莫恩斯也从怪物的胸脯上滑下来。虽然古叻现在已经被更安全地绑住了,他慌 张地一直后退到肩和后脑撞在第二具空棺材上。撞得棺盖“砰”一下合上了,响声像炮 声回响在黑暗的神庙里。 “我们成功了,莫恩斯。”格雷夫斯说道。他气喘吁吁,让莫恩斯很难理解他的话。 但还是不难听出他是多么满意。“我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但我们成功了。你知道这意 味着什么吗?” “是的。”莫恩斯低声回答道,“明天早晨我可能动弹不了啦。”他十分疼痛地做 了个鬼脸,他全身的感觉麻木了,棺盖合上的响声还在他的耳朵里回响。 “我们成功了!”格雷夫斯重复道,那口气好像他本人对他的话最为怀疑。“而且 比我想的要容易。” “还容易?”莫恩斯不知所措地沙哑地说道。 像是要证实他自己的话很荒谬似的,格雷夫斯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又扭歪了脸,大 声喘息着跌坐了下去。但他一喘过气来,就又接着讲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必须干什么, 是吗?” 莫恩斯确实不知道。但他现在更不肯定他到底想不想知道了。 他吃力地站起来,走向敞开的木箱,心跳加剧地向前侧过身体,同时本能地保持着 距离,呆在古叻的利爪和牙齿的影响范围之外,虽然它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格雷夫斯来 到他身旁,汤姆走过去取灯。莫恩斯怀着真诚的感激不经意地发现,汤姆在经过时盖上 了装着海厄姆斯的尸体的第三只木箱的盖子。 “我们成功了,莫恩斯。”格雷夫斯第三次说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此时格雷夫斯声音里的骄傲一听就能听出来,莫恩斯也想在自己内心发现类似的东 西,但一无所获。相反,他突然感觉恐惧依然存在,跟先前一样严重,一点没有减少, 只是它现在的特征不一样了。当他身体前倾,观看怪物时,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即使被捆住了,古叻的模样也让人生畏。说到这怪物的重量,莫恩斯纠正他的估计, 向上提高了很多。那生物至多六尺高,因而几乎不比格雷夫斯高,但它肥胖得令人难以 置信。莫恩斯估计它的重量至少在250 磅,他肯定其中没有一盎司多余的脂肪。当他头 一回看到格雷夫斯准备的箱子时,他曾经认为那沉重的栎木板、宽宽的铁链和结实的手 铐脚镣太夸张了。现在他心里在想它们够不够。 “真是个庞然大物啊。”他呢喃道。 “是的。”格雷夫斯说道,“看到这个最后的成绩,我们也许应该考虑改变我们的 饮食习惯了。” 莫恩斯冷冷地瞟他一眼。“你真庸俗,乔纳森。” 格雷夫斯嘴巴咧得更开地笑了笑,“我们的那位朋友肯定不这么认为。”见到莫恩 斯准备更严厉地反驳,他迅速抬起手,口气一改,更严肃地接着说道:“这还不是我遇 到过的最大的。远远不是。” 而莫恩斯觉得这一只足够了。古叻的模样不仅好像它能空手撕碎一头熊,它也释放 出一股让莫恩斯不寒而栗的野性和愤怒。但最严重的是面对某种完全陌生的东西时的这 种感觉,某种完全不自然的东西,莫恩斯内心的一切都在拒绝承认它是真实的。 格拉夫斯身体前倾,伸手用力拉了几回网眼,直到能望见古叻的裆。 “这是干什么?”莫恩斯问道。 “一只公的。”格雷夫斯说道。听起来不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莫恩斯想道,更像 自言自语、令他担扰。 “这有什么不对吗?”他问道。 “噢,没什么。”格雷夫斯慌忙回答道,“一切正常。”他咧嘴一笑,“只不过我 们至今见到的所有古叻都是公的。我们当然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过一只这种生物,但 我还是肯定它们全都是公的。这只特别是。” “也许只有公的才出来觅食。”莫恩斯估计道。 “那就奇怪了。”格雷夫斯说道,“大多数食肉动物出来觅食的都是雌性。最多是 两种一起觅食。” “你自己不也讲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种类,我们对它们也几乎一无所知吗?”莫恩 斯回敬道。 格雷夫斯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不快地点点头,“当然。你说得对。但 还是很奇怪。好吧,我们现在捉到一只,至少能解开它们的一些秘密了。” 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以的,那只古叻尽管被缚着还猛然直起身来,发出一声长嚎。莫 恩斯本能地后退半步,格雷夫斯也明显吓了一跳。汤姆还离着两步远,正拎着第二盏灯 走回来,本能地停下脚步,不安地回头望向他刚刚离开的黑暗。 “你现在打算拿它怎么办?”莫恩斯问道——原则上只是为了掩饰他心里的恐惧。 “我们先将它从这里弄出去。”格雷夫斯回答道,声音听起来也有点紧张不安。 “汤姆近几天从城里运来了制做坚固铁笼的材料。一小时之内我们就能将它装起来。” “然后呢?” 被绑住的怪物又发出了恐怖悲伤的狼嚎,使得格雷夫斯一会儿之后才能回答。“威 尔逊警长办公室里有部电话。”他说道,“我必须打几个电话,但大多数准备工作基本 上都已经做好了。幸运的话我们明晚就能将它运到旧金山,将它展示给社会——当然要 让我们的尊敬的同事们参观。”他叹口气,“你要有心理准备,莫恩斯。你知道这一发 现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他们会不择手端,将我们称作笨蛋或骗子。或者两者。” 估计是两者,莫恩斯想道。他承认最糟糕的情况还没有过去。准确地说它还没有开 始。他一直没有考虑过一旦他们将这个生物展示在社会面前会在科学界引起怎样的地震, 这肯定不是偶然的。但此刻也不宜考虑此事,他这么想着,也讲了出来。 “你说得对。”格雷夫斯说道,“汤姆。” 汤姆将灯放在木箱尾端,打手势询问道,“网怎么办?” 格雷夫斯略加思索,然后令莫恩斯放心地摇了摇头。“我们最好留着它。这样害不 死它的。”很显然,他跟莫恩斯想到一块儿去了。粗大的手铐脚镣看上去很结实,能经 得住一只发怒的雄性褐熊的力量。鉴于格雷夫斯先前所讲的有关网的出处的话,莫恩斯 甚至认为他的“棺材”是为这种动物定做的。同时他又肯定古叻的体力要比每一只黑猩 猩都大得多。也许格雷夫斯在他的那许多旅途中并没有像他声称的那样如此接近过这些 动物。 古叻又嚎叫起来。这回它不再反抗它的束缚了——也许是因为它看出了那样做没有 意义——但叫声持续的时间更长,听起来更不满;不像是很愤怒或暴怒,而更像是在求 救。莫恩斯几乎惶恐地想摆脱这一念头,但他高度运转的幻想贪婪地抓住他,他又想像 出远处传来的它的同伴的回应,像是狼嚎。他好不容易才赶走这个可怕的幻象。 但是,也许这根本就不是幻象…… 当莫恩斯抬起头来时,格雷夫斯和汤姆已经侧转身,吓得面如死灰地瞪着死亡船后 的黑暗中。 瞪着通向第二个房间的秘道的方向。 也就是瞪着回应古叻求救的起伏的嚎叫声的方向…… “门!”格雷夫斯惊慌地说道,“汤姆,快关门!” 汤姆又过了一会儿才从愣怔中醒来,扑上前去,但太迟了。他还没跨完第二步,就 响起一声沉闷的扑腾声,随后是石头的碎裂声。就在绝对黑暗和刚刚还能看到隐绰阴影 的界线上,一辆实物大的战车开始摇晃起来。具有五千多年历史的绘有图画的木板被猛 地击碎了,实物大的马匹雕像摔倒在地,变成碎块。 雕像的碎片还在滚动,一个矮壮、尖耳朵的黑影从那里钻出来,可怕的红眼睛盯着 莫恩斯。恐怖的狼嚎停止了,但莫恩斯又听到一种更恐怖的叫声:“咕噜”声和怒吼组 成的混合体,它使得莫恩斯脉管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汤姆不是这样。他也愣了一下,后来他一声尖叫,挥臂冲上前,赤手空拳地扑向那 只古叻。 他永远到不了它身边。 扑向汤姆、将他拉倒在地的不是这只古叻,而是突然活过来的阴影的另一个近得多 的部分。汤姆的喊叫变成了惊慌的气喘,当古叻将他压到身下时,叫声突然吓人地戛然 而止了。 莫恩斯并没有真的被吓一跳。他太吃惊,都感觉不到意外了。现实终于变成了梦魇, 噩梦变成了现实。虽然惊骇得全身麻木、不知所措,当那只古叻终于走出阴影,由一个 模糊的轮廓变成为一个体形庞大、肌肉发达、长有毛皮、利牙和爪子的形象时,莫恩斯 还是十分荒唐地感觉到了一种轻松。他毫不怀疑他这下要死了,就在这一分钟,就在接 下来的瞬间,但不必再忍受那最大的恐惧让他深感轻松。这只古叻肯定会杀死他,但他 在可怕而漫长的瞬间以为看到的东西,他噩梦中的那个带走贾妮丝的东西,带来的是疯 狂,是跌进精神错乱的无底深渊,它要比死亡严重百倍。 两只古叻缓步走近。它们停止了咕咕叫,莫恩斯听到了嗅闻和喘息,伴有低沉的但 不一定有危险的恼怒。一种引人作呕的甜甜的气味飘向莫恩斯,他一开始以为那是腐臭, 最后才理解那是那些生物的体味,它们长期靠腐肉为食,最后它们的食物的气味就成了 它们自己的气味。 “我的天哪,莫恩斯——快跑!”格雷夫斯吼叫道。莫恩斯一动不动,格雷夫斯一 个急转身,粗暴地拉住他,让他险些跌倒,不知所措地跟着他踉跄了两三步,才又恢复 平衡,挣脱开来。 “汤姆!”他喘息着叫道,“它们抓到汤姆了!我们得帮助他!” 格雷夫斯又继续趔趄了两步,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停下,匆匆转过身来。“帮助? 你疯了吗?怎么帮助?哎呀,快跑!” 早就为时已晚了!两只古叻距离最多三四米远,莫恩斯已经不止一次经历过,这些 貌似很笨拙的生物速度快得多么惊人。他可以跑,像个胆小鬼一样在逃跑的途中死去, 或者去做他九年前就应该做的事情,去面对他的命运。他没有跟着格雷夫斯,而是重新 转过身来,等候死亡。他不害怕。他见过了这些怪物的爪子能造成怎样的破坏。事情会 很快。 两只怪物走得只剩二三米了,却意外地停了下来。它们的喉咙里发出低沉可怕的 “咕噜”声,呲露出牙齿,抬起上唇。莫恩斯感觉到他们的愤怒和野蛮,但还不止这些。 每一只这种生物都能于眨眼之间将他撕成碎片,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某种介于尊敬和畏惧 之间的东西。这是格雷夫斯曾经说过的东西。食尸动物。它们是食尸动物,不是猎食动 物,就像秃鹫或鬣狗一样,当它们被迫搏斗时,它们会是可怕的对手,但只要可能,它 们还是会尽量回避搏斗。 为了避免一个不小心的动作再挑起一场攻击,他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举起胳膊, 在两个古叻面前往回退。一只猛兽张口来咬他,但那纯粹是一种威胁姿势;合上的颌骨 都没有伸到他的附近。他小心翼翼地又走了一步。 两个怪物背后有个阴影在动,莫恩斯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 “汤姆,我的天啊,躺着别动!”他喘吁吁地说道,“你别动!” 他没有看汤姆是否听从了他的警告,而是又退了一步,然后一步一步地,直到他站 在了格雷夫斯身旁。 “莫恩斯,什么……”格雷夫斯张口道。 “安静!”莫恩斯连忙打断他道,但声调那么惊慌,吓得格雷夫斯没讲完就住口了。 “它们不会伤害我们!你自己看看!我相信它们只想解救它们的战友!” 两只古叻果然没有继续跟过来,还在不信任地闻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 时威胁性地向他和格雷夫斯的方向张开嘴,走近装着被捕的食尸动物的那具棺材。当莫 恩斯看到它们的爪子多么轻易地撕碎了拇指粗的绳索时,他打了个冷战。不一会儿铐住 那只古叻的铁手铐也断了,那只动物站起来,得意地嚎叫了一声。它的弯曲的爪子尖尖 的,像针一样锋利的匕首,愤怒地对着莫恩斯抓抓。难闻的涎水从它的下唇滴下,它的 眼里燃烧着赤裸裸的杀人欲望,但它也没有向他或格雷夫斯扑过来的样子。 相反,它走到它的两位战友身边,它们闻嗅着,“咕噜噜”地走近装有海厄姆斯的 尸体的木箱。前掌愤怒地一击就击碎了差不多手指厚的栎木盖,第二下将加固它的钢条 击飞了。其中一只发出胜利的咝咝声,身体前俯,抓起女考古学家的尸体。 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很响的叮叮当当声,莫恩斯惶恐地急转身,看到一束飘忽 的橘色的光从象形文字隧道里接近而来。 “喂——格雷夫斯——博士?教授?”响起一个十分熟悉的尖叫声,“是我,贝蒂 ·普罗斯勒!”烛光忽闪着近了,片刻后也能看到那声音的主人了,她端着一托盘叮当 响的杯子、一只热气腾腾的壶和燃烧的蜡烛向他们走来,“我想,既然你们不听我的话, 要工作一整夜,那我至少给你们送壶浓咖啡来。” “我的天哪。”莫恩斯喘吁吁地说道。然后他感觉到了身后的动作,尽可能大声地 喊道,“普罗斯勒小姐!您快跑!您快逃命!” 普罗斯勒小姐理所当然没有逃走,相反,她又走了两步才停下来,眯起眼睛茫然地 望着他。“哎呀教授,”她说道,“我只是要给您……” 莫恩斯听到身后的格雷夫斯惊吓一声,扑向一旁,然后有什么砸在他的腰部,力量 大得将他抛起,撞在墙上,头晕目眩地跪倒了。他痛得眼前火星飞舞,一时几乎什么也 看不见了。但他听到普罗斯勒小姐在喊叫,然后是金属的叮当声和瓷器清脆的破裂声, 然后又是她的喊叫,这回更高、更尖,充满甚至能穿透覆盖在莫恩斯的感觉上的疼痛之 雾的恐惧。他呻吟着转过身,勉强张开眼睛。 在出口的另一侧,格雷夫斯也被重重地摔在墙上,跌倒了。他膝盖收缩,小臂保护 性地挡在脸前。一只古叻威胁地弯腰站在他头顶,“咕噜噜”地盯着他,不时用爪子朝 他挥几下,但根本没有碰到他。第二只古叻将海厄姆斯的尸体扛到肩上,一拐一拐地离 去,就在这一刻第三只怪物出现在隧道里。它双臂抓住普罗斯勒小姐,毫不费力地抱着 她,她至少还活着,还有意识,因为她在竭尽全力地嘶声喊叫,发疯似地拍打和踢她的 绑架者,甚至想用手指甲抓它的脸。但那怪物显得一点不在乎,对她的攻击毫不抵抗。 在绝望的勇气的鼓舞下,莫恩斯跳起来扑向那只古叻。 他没能将怪物扑倒,甚至都没能让它放开拼命挣扎的受害者。古叻不满地咕噜一声, 闪电样以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击中了莫恩斯,锤击一样的威力打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刀子一样锋利的爪子划破了他的衬衫,他不及格雷夫斯幸运:四条残酷的平行线火辣辣 地痛,几乎从他的大腿根一直划到他的腋窝下,莫恩斯又跪了下去,随即身子一歪跌倒 了。黏黏的热血从他的身体上大量流下,疼得他只求赶紧昏迷。 但他没有得到这一恩赐。莫恩斯在清醒和昏迷的狭窄山脊上徘徊片刻,最后还是艰 难地努力回到了清醒状态——够荒唐了,因为他同时什么也不希望,只希望最终摆脱这 残酷的痛楚。但他还有件事情必须去做,某件比他的恐惧更重要的事情,某件比这可怕 的疼痛更重要的事情。他挣扎着爬起来,又一下子跌倒在受伤的一侧,疼得直哼哼,但 某种东西给了他战胜痛苦的力量,他再次站起来。 不可能花了很长时间。古叻已经消失了,但他相信还能看到面前的什么地方有个模 糊的黑影,普罗斯勒小姐绝望的喊叫声虽然变细了,但绝对没有停止。莫恩斯趔趄地站 起来,手按受伤的一侧,痛弯了腰,但还是强迫自己又迈出了一步。普罗斯勒小姐的声 音变低了,也要绝望得多。 “莫恩斯,你干什么?”格雷夫斯叫道。 莫恩斯不理他,勉强又迈出一步,咬紧牙,忍住了不呻吟。他不敢低头看自己,但 他感觉到他的衣服被他自己的血浸得又湿又沉。他还从没遭遇过这样的疼痛。但他还是 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脚下甚至稍微加快了。普罗斯勒小姐的叫声变轻了,但还能听到。 他必须救她。无论怎么救都行。不管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不可以再来一次。他不可以再 失去一次。 “莫恩斯,你疯了吗?”格雷夫斯在他身后吼道,“别去!它们会杀死你的!” 莫恩斯踉跄前行。他能感觉到,也许不是生命、却是他体内的力量在从猛兽在他身 上抓出的可怕的伤口里越来越多地流出。但他还是不仅继续踉跄着,而且跌跌撞撞地每 一步都越来越快。他的脚踢在马雕像破碎的头颅上,险些跌倒,但他终于到达了霍鲁斯 神雕像背后的暗门。这只石刻的神鸟被打碎了,在地上碎成了很多块,门本身也像被巨 斧劈开了似的。后面出现一个看似无底的黑洞洞的深渊。 一道颤抖的苍白的光线掠过他头顶,摸索向敞开的暗道。莫恩斯困惑地停下脚步, 转过头去。格雷夫斯还蹲靠在出口旁的墙上,拼命地大声叫喊,警告他回去,但汤姆的 反应要理智得多,汤姆不仅跟着他,而且拿走了两盏灯中的一盏。 “教授!我的天哪!您等等!” 莫恩斯又继续踉跄了半步,果然停了下来——简直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周围的 一切都在旋转,变得不重要了,疼痛加剧到他片刻之前想都不可能想到的程度,同时也 奇怪地变得不重要了,几乎不再妨碍他了。将他叫住的是汤姆的声音。如果是格雷夫斯 的声音,他或许会仅仅出于固执继续蹒跚下去,即使那将意味着他死定了。 也许已经太迟了。古叻留下的伤口血流不止。他的衣服潮湿沉重地挂在他的身体上, 现在他都能闻到它流出的咸咸的腥味了。他是猎物。他身上的一切都在发出信号:猎物。 他不逃避他的猎人,他在追它们。 汤姆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身旁。他手里的灯晃得很厉害,灯光似乎让墙里的象形文字 成了可怕地一闪而过的生命。他的另一只手里有金光闪烁,也许是一把武器,他的脸上 也沾满了血,但莫恩斯说不清那是不是他自己的血。 “还挺得住吗?” 莫恩斯很难听出这些单词有什么意思。洞窟不再围着他旋转,世界变得石头样坚硬, 有要压死他的危险。他透不过气来,好像他强迫他的肺进行的每一口痛苦呼吸含有的氧 气都要比前一口少一点。他十分清楚这是他失血的结果;他的心越跳越快,为他的血液 输送氧气,他的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迫切需要它,同时,不管他的心肺多么努力工作, 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血液将这珍贵的氧气输送到需要它的地方去。 或者换个说法:他正头脑清醒地死于失血。 “是的。”他呢喃道。 汤姆神色忧郁。他只剩下令人绝望的几秒钟,当他的无比珍贵的时间又不可挽回地 过去一秒之后,汤姆才做出决定,点点头。 “那好吧。”他说道,向他伸过手来。莫恩斯当作是一把武器的东西原来是一盏粗 笨的灯。当汤姆将它点燃时,它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和一股刺鼻的电石味。灯很沉。莫恩 斯得用双手才拿得动它,但他还是不敢肯定会不会走不上几步就将它摔掉了。这也无关 紧要了。汤姆猛地转过身,快步钻进象形文字隧道,令莫恩斯无比惊讶的是他不仅能跟 在他身后,而且能跟上他的步伐。他身上有一部分还一直绝望地死抱住一种叫做逻辑的 幻象,冲他喊叫说他正在自杀,但声音变低了;更绝望更紧张,但更低。它是对的—— 莫恩斯眼下确实能感觉到生命正无情地、一跳一跳地从他的体内流出。他的脚步在满是 灰尘的地面留下血淋淋的脚印,疼痛荒谬地渐变成几乎舒服的晕眩感。不过无所谓。就 算死神在前面的隧道尽头等着他,他也必须将它走到头,向命运偿还他的欠债。不可以 再发生一回。 快到隧道时汤姆离得越来越远了。他的晃荡不停的灯光渐渐远去,后来突然消失, 瞬息之后又更苍白、特别散乱地重新出现了。他翻过了碎石堆,进入了门厅。莫恩斯听 到他喊了句什么,但他听不懂那些单词。也许那只不过是一声嘶喊。 莫恩斯想跟上汤姆,但他的力气再也不够使了。怕死、惊慌和十年来养成的面对命 运的固执让他能够抽出深藏在每个人体内的那种最后最终的储备力量,现在那最后的储 备也快用完了。他的力量只够痛苦地爬上碎石堆,再远就走不动了。莫恩斯瘫倒在碎石 堆顶上了。灯从他的手指里滑落了,他自己的血使得他的手指滑滑的,令人吃惊的是灯 没有熄灭,而是啪嗒啪嗒地滚到一侧,不停地翻着跟头滚下了碎石堆,灯光熄灭又刺眼 地亮起,富有节奏,一把熊熊燃烧的匕首,在黑暗中切出几何学的线条和角的白色轨道, 让部分雕像和奇特的半面脸从永恒的黑夜中露出,又更迅速地将它推回它的黑暗监狱, 不让目光看到它,让象形文字和浅浮雕闪闪发光,形成一种不该有的动作。但那里还有 更多的东西。虽然他的健康状况被削弱了,虽然他更接近昏迷而不是清醒,莫恩斯还是 认识到:它们不仅是阴影。就在闪烁的光明和绝对黑暗的门槛上,在光和影最终分开的 那极窄的岩脊上,有什么东西在动,贾妮丝是从那个岩脊向他走来的。那里有……东西。 神秘无形的东西,它们在动,但从不离开那个位置,那些东西,它们的时间在流逝,但 又百万分之一秒都没有逝去。 后来,随着最后一声清脆的叮当声和玻璃破碎声,灯终于熄了,无情的黑暗笼罩了 洞穴,阻止了已经将它的爪子插进了莫恩斯的理智的疯狂。 但只是刹那之间,太短太短了,后来,汤姆的灯,而不是他自己的已经熄灭的灯, 又闪亮了,如果莫恩斯曾经相信,不可能有比他望向光明和黑暗之间的深渊的那极短而 永恒的瞬间更可怕的了,那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汤姆的灯的密集光束不是在洞壁上摸索,也没有让象形文字和浅浮雕复活。它正好 落在大厅另一头巨大的石门上。 大门洞开。 但大厅里不是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