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是一只古叻。这生物以奇怪地蜷缩的前倾姿势趴在地面,长有尖耳朵和长长的胡 狼嘴的头颅低垂着,两只胳膊远远地伸在前面。这情景让莫恩斯回忆起了大多数祈祷时 的惯用姿势,但这生物肯定不是跪下去祈祷的。它们大睁着呆滞的眼睛,眼里的绿光让 它们具有某种绝非人性的东西。 “我的天哪,教授,您小心了。”当莫恩斯谨慎地接近跪着的生物时,普罗斯勒小 姐低语道。莫恩斯虽然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往前移动,紧靠着古叻蹲下。他的心脏吓 得怦怦直跳,他的双手抖得那么厉害,他情不自禁地将它们攥成了拳头,但他还是本能 地感觉这个生物没有危险;至少眼下没有。 “它……死了吗?”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问道。 “不是。”莫恩斯回答道,“可有什么东西……”他几乎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将 手伸向那生物毛蓬蓬的肩,但还是不敢碰它。“我不知道。”他最后承认道,“它似乎 在睡觉——可我不肯定。”实际上不是这回事。他相当肯定,这生物不在睡觉,而是陷 于一种呆滞状态。它的眼睛大睁,不时地眨眨,莫恩斯甚至认为很轻地听到它呼吸的呼 噜呼噜声。但他几乎肯定可以放心去摸这生物,是的,就算将它撞翻,它也不会醒过来。 但他的科学虚荣心还没达到要用实践检测这一怀疑的地步。他站起来。 “也许格雷夫斯说得对,它们全都在睡觉。”他说道,“您过来吧。小心了。” 他的警告完全是多余的。普罗斯勒小姐尽可能远地绕过这只一动不动的生物,当她 蹑手蹑脚地从睡觉的古叻身旁走过时,莫恩斯甚至认为看到她屏住了呼吸。 这只睡觉的生物不是唯一的一只。他们在地下迷宫里钻得越深,撞见的古叻就越多, 它们全都一动不动、保持着同样的让人想到祈祷的呆滞姿势。莫恩斯又停下来两三次, 望望一只睡眠的生物,但还是不敢碰它们。他注意到,它们全都望向同一个方向。可这 有可能是巧合。 “太可怕了。”普罗斯勒小姐低声道,“我几乎感觉要是它们醒着会更舒服。” 莫恩斯可不这样想。他正要做出相应的回答,身后传来一种轻轻的、哭诉的声音; 几乎像一声呻吟。 莫恩斯警惕地转过身—— ——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没有搞错。那是一声呻吟。他们面前有个隐约的苍白形象在动,它似乎要融化在 闪烁的淡绿色亮光里。但莫恩斯还是认出来那是一个女人。她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头 发蓬乱,长长的,一缕缕地,一直披散到她的脸上。 尽管如此,莫恩斯还是立即认出了她。 那是贾妮丝。 莫恩斯醒来时侧身躺着,全身发抖,佝偻成胎儿的姿势。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身 体最先感觉到的是可怕的干渴。他的喉咙发痛,他试图张开眼睛,但一下子没能张开。 后来,跟失去时一样突然,对身体和感觉的控制又都返回了。 “您躺着别动,教授。” 至少他的记忆力似乎还没有全部返回,因为在最初的瞬间他觉得这声音十分陌生。 然后——直到他张开眼睛望着她的脸之后——他才认出了她。 “又恢复了没有?”普罗斯勒小姐问道。 莫恩斯想回答,但他的声音拒绝为他服务。他的喉咙仍然疼得很厉害。他唯一能做 的就是不知所措地嘎嘎了一声。 “等一会儿。”普罗斯勒小姐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片刻,回来时将一只扁钢瓶端到 他的唇边。莫恩斯十分机械地吸着,随后又咳嗽又打嗝,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以为是水 的东西不是水。 “别这么着急。”普罗斯勒小姐说道,拿回瓶子。莫恩斯可能是搞错了,但他以为 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很轻微的幸灾乐祸的口气。“还有很多,但别这么急。” “这……不是水。”莫恩斯沙哑地说道。至少他的声音又服从他了。 “当然不是。”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最好的威士忌,保证有十二年了——几乎 跟我一样老。”她眨眨眼睛补充道。但那嘲讽的微笑几乎像出现时一样快地从她的眼里 消失了,“好了吗?” 莫恩斯试图回答,这回发出的总算不是快要窒息的嘎嘎声而是不太痛苦的咳嗽。撇 开偶尔喝一小杯红葡萄酒——就连这种情况也很少,只在特殊的场合——他从不喝酒, 是的,甚至讨厌酒。但他必须承认,在他的胃部迅速扩散开的温暖感觉十分舒坦。虽然 喉咙火辣辣地,好像不小心用稀释过的酸漱嘴了似的,那疼痛似乎也结束了跟他的声带 进行的战斗。“是的。”他好不容易说道。普罗斯勒小姐又十分怀疑地瞪了他一会儿, 然后耸了耸肩,将瓶子放到自己的唇边,喝了一口,这一口要比莫恩斯刚才喝的大得多。 “发生什么事了?”他呢喃道,“我……我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是说… …请您原谅,这……” “也许您应该先判断一下是什么让您难为情,是您不能回忆还是您不能回忆起来的 事情。”普罗斯勒小姐温和地嘲讽着说道,一边小心地重新拧好瓶子,放进她的衣服的 一个折皱里,看样子那里有只暗袋。尽管她的声音是嘲讽的,但她端详他的目光却很严 肃。 莫恩斯没有回答什么,继续坐起来,掉转头。不只他俩。相隔仅几步的地方有个颤 抖的形象蹲在墙前。她膝盖顶着身体,几乎以他刚才躺在地面的姿势坐在那里,双臂高 举,双手保护性地抱住头。他看到她的脸藏在一道脏乎乎、乱蓬蓬的黑发的帷幕后面, 但他几乎能从肉体上感觉到她目光里的恐惧,虽然他无法真的看到她的眼睛。 他缓缓地站起,免得由于动作过快再将她吓坏,他向那个姑娘走过去,在离她半步 远的地方又蹲下来。他特别小心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用力往下按。那姑娘惊慌 地想后退,但她做不到,因为她已经用尽全力抵在粗糙的石壁上了,只能继续拿膝盖顶 住身体。她剧烈地颤抖着,吓得两眼发黑。 那不是贾妮丝的眼睛。正如那脸不是贾妮丝的脸一样。她跟她一点不像。她要年轻 得多——甚至都不到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贾妮丝的年龄,但瘦骨嶙峋,虚弱不堪,像个 老太婆——就他能看到的脏污和硬痂下的她的脸,似乎有点亚洲人的特征。她的嘴唇破 了,发炎了,莫恩斯看到,她下颚里几乎所有的牙齿都掉光了。由于她穿的衣服实际上 只是布条条,他能看到她的身体的其余部分的情况也同样令人同情。这姑娘不仅饿得半 死,而且显然受过严重的虐待,而且是较长时间。 “您听得懂我的话吗?”他问道,他并没指望得到一个回答,但他得到了一个反应, 虽然那反应真正让他透不过气来。姑娘哆嗦得更厉害了。她再次想从他面前后退,她目 光里的害怕像一把灼热的匕首钻进他的胸膛。他突然再也想不出话来,只是一筹莫展地 用舌头舔着嘴唇。 “您……您不必害怕。”他呢喃道,“我不会伤害您的。” 他这样做似乎使情形更糟了。姑娘低声呜咽起来,再次用胳膊挡住脸。 “这样没用。”普罗斯勒小姐在他身后低声说道,“我担心,这个可怜的人儿根本 不理解您想对她讲什么。我也尝试过。也许她听不懂我们的语言。” 莫恩斯顺带想了一下他究竟昏迷了多久,同时目光紧盯着姑娘的脸。他一言不发— —普罗斯勒小姐的理由不知为什么让他觉得不是特别让人信服,但他感觉仅仅他的声音 就快要将她吓死了——他抬起胳膊,比第一回慢了许多,谨慎地将手伸向她,来回翻了 几翻,表明手里是空的,没有攥成拳头要打她。姑娘的呜咽反而更大了,突然全身颤抖 起来。莫恩斯顿时明白了,他让她怕得要死。 虽然他离开姑娘好几步,不再望着她,当他同普罗斯勒小姐交谈时,姑娘还是缩作 一团蹲在墙角,像个受了惩罚害怕再次挨打的孩子一样双臂举在头顶。“我不相信……” 他小心地开口道,马上就被普罗斯勒小姐打断了。 “您让我再试试。或许她稍微镇定一点了。” 莫恩斯不必回头,就知道肯定不是这样。可他能说什么呢?说他们绝对不能带上这 个可怜的人,因为她只会给他们添麻烦,甚至有可能带给他们危险吗?这无疑符合事实, 普罗斯勒小姐也无疑跟他一样知道这一点——但只要将它讲出来就会将他贬降到跟格雷 夫斯同样的地步,无论是在普罗斯勒小姐的眼里还是在他自己的眼里。因此他只是耸了 耸肩,示威性地——不过还是很慢,免得一个不经意的快动作再吓坏那姑娘——转过身, 走向洞窟另一边的出口。那后面也有十分熟悉的幽灵似的绿光在忽闪,但莫恩斯还是带 上了他的灯,又一次在夹克口袋里掏摸,好在需要时随时能拿到火柴。 他不需要它。这个不足半米高的通道连着一条狭窄的隧道,越往它的尽头走,隧道 就越高越宽,那尽头相距也许十五至二十步,自然的不平越来越少,最后成为精确修建 的墙体。最后一段,发光的绿色地衣被仔细清除了,但莫恩斯还是能清楚地看出巨大石 板上的壁画;因为在仔细砌封的走廊尽头的门后,点着红色和黄色的灯。当他走近时, 在还是无所不在的污染空气的臭味中又掺进了典型的木材燃烧的气味。 莫恩斯的心怦怦直跳,虽然那门至少两米高,他还是弯腰走进了隔壁房间,毫无意 义地举起灯,直起身,同时迅速以自己为轴心转了一圈。 这房间跟他们在上面穿过的大厅一样空荡荡,但坍塌的情况要严重得多。部分屋顶 已经倒塌,露出一个形状不规则的狭窄井道,它显然一直通向表面,对面的墙上也有明 显的暴力破坏的痕迹。一道几乎一手宽的裂缝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屋顶,就着房间里忽闪 的微红光线,莫恩斯看到了飞舞的灰尘。他走近裂缝,看到仍有灰尘和细小脏物的河流 从中流下来。不管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事情过去还不会太久。莫恩斯又不由得想起他 们晚上感觉到的地震。现在他根本想像不出他们是在地下多深的地方,但他们在上面感 觉到的轻微震动,在这里面却完全有可能是巨大的地震。 莫恩斯沉思地回头望向他来的方向。普罗斯勒小姐的声音很轻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但能听出她的安慰人的温存声调。也许她真的成功了,成功地获 得了姑娘的信任。即使那样她也会是他们的一大负担,但远远不及必须逼着她走的负担 大了。 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们是来寻找像她和跟她有着同样可怕命运的其他 人的。为什么他的一部分现在努力寻找能将她丢在这里的理由呢?他慌忙甩掉这一想法, 强迫自己继续搜查这个房间——尽管没有多少可以看的了。历经巨大破坏幸存下来的壁 画和湿壁画同他在城市的上面部分所见到的所有其他东西一样令他费解,像个谜。 想到他要独自继续他的考察,而且离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越来越远,莫恩斯就感 觉不舒服,但他反正还得再给她点时间,至少到目前为止几乎不存在迷路的危险。这房 间只有唯一的一个出口,莫恩斯打定主意,最迟当他必须选择方向走时就回头。 他不必做这个选择。他正要迈步,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当他惊慌地转过身来时, 跟在他身后走进这个房间的只不过是普罗斯勒小姐和黑发姑娘。莫恩斯吃惊地竖起眉毛。 普罗斯勒小姐抓着姑娘的手,但不是用轻柔的暴力将她拖在身后,而只是领着她。相反, 姑娘用另一只手紧抱着她的上臂,她整个的姿势都说明她现在虽然还很害怕,但产生了 一定的信任。 “这倒很快呀。”他吃惊地说道。 “我自己也没料到。”普罗斯勒小姐承认道,但这没有阻止她得意扬扬地望着他。 紧接着她的面部表情起了点变化,显得更像沉思,但也有一点嘲讽,她接着说道:“实 际上,您一离开,她几乎立即就安静下来了,教授。” “是吗?”莫恩斯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微笑的嘴咧得更大了,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冷笑,为小心起见,莫恩斯 放弃了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话题,相反他勉强堆出一脸安慰的微笑,向那姑娘走上一步。 “你不必再害怕了。”他说道,“我们……” 他没有再讲下去。姑娘吓得直喘气,松开普罗斯勒小姐的胳膊,敏捷地一步闪到她 背后;再次像个吓坏了躲到成人背后的小孩子。莫恩斯吃惊地停下脚步,普罗斯勒小姐 有一会儿也显得几乎不知所措。然后她慌忙用目光示意他不要走近,转过身去。至少她 想转身。但姑娘突然使劲抓紧她,力气大得让她很难抬脚。 “你到底怎么回事呀?”她叫道,“你不必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女孩的自卫反而更强烈了;她双手抓紧普罗斯勒小姐的衣服,一边想躲到她身后去, 结果是普罗斯勒小姐真的站立不稳,快要跌倒了。莫恩斯十分机械地向她走去,伸出双 臂,那姑娘尖叫一声,抓得更使劲了。 “教授,请您走开!”普罗斯勒小姐喘息着说道,“快!” 莫恩斯太惊异了,他只能这么做。他困惑地在他们面前后退两三步,姑娘果然安静 了下来。虽然她还使劲抓着普罗斯勒小姐,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但至少停止了喊叫。 但为了小心起见他还是又后退一步,垂下胳膊。姑娘果然越来越镇定;尤其是当普 罗斯勒小姐终于挣脱出来,将她抱住时。 “您留在后面,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说道,但她没有转身向着他,而是开始安慰 地用手抚摸姑娘的头发,另一只胳膊紧紧抱着她。姑娘跟先前一样用力回应着她的拥抱, 但目光还是紧盯着莫恩斯不放。他不安地想道,有可能普罗斯勒小姐的不像他以为的那 样完全是开玩笑。 “我相信,我们遇到麻烦了。”他谨慎地说道。 普罗斯勒小姐的反应果然不出他的担心:她虽然什么也没讲,但她回头投向他的愤 怒的目光就说明了一切。 莫恩斯忍耐着——或者至少在努力。估计他对普罗斯勒小姐有点不公正,因为她重 新安慰住那吓坏了的姑娘的速度几乎不可思议。估计过去了不到两三分钟,她又向他转 过身来,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走了,可他觉得像几个小时。 “我说过我们遇上麻烦了吗?”莫恩斯问道。 “是的。”普罗斯勒小姐冷冷地回答道。莫恩斯徒劳地等了一会儿,等她再补充句 什么,最后有点固执地耸了耸肩,转过身去。 “如果我走得离您太近的话,您就告诉我好了。”他嘟哝道。这很可笑,他自己也 知道,但就是忍不住要说。普罗斯勒小姐也够聪明的,没有直接回答,但一直等他离她 和那姑娘四五步远时,她才开始走,这没能逃过莫恩斯的眼睛。一句尖酸的批评已经到 了他的舌尖上,他又将它吞了下去。 他们从唯一的另一道出口离开这个房间,还没走到十步,就来到第一个叉路口。莫 恩斯想到,最迟到这里他就会停下来等普罗斯勒小姐的,或者反过来。他犹豫地停下, 先是望望右边,再望望左边。绘有图画的隧道几乎一样远地延伸向两个方向,然后被另 一个充满飘浮的绿光的通道所吞没。 “现在往哪里走?”他向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转过身来,问道,“我们是投硬币, 还是有一个您喜欢的方向?” 普罗斯勒小姐也停了下来。她现在又将那姑娘拉在身旁,胳膊保护性地搭在她肩上, 莫恩斯一开始不知道他对这情形该怎么想。很难说什么更强烈,是当她看到他停下来转 向她们时姑娘的黑眼里又更强烈地燃起的恐惧,还是普罗斯勒小姐脸上要在任何危险面 前保护她的新养女的愤怒坚定的表情——也反对他。或许主要就是反对他。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更吓坏了他。 由于没有得到回答,几秒钟后他再次耸耸肩,转回身去,不加选择地转向左走起来。 不出所料,这回又是过了几秒钟,他才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它们过了片刻之后就停 止了。当他回头看时他发现普罗斯勒小姐停下了。那姑娘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使劲拉着 她的手。她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越来越使劲地摇头,同时用另一只手指着相反的方向。 “看样子她害怕前面的东西。”普罗斯勒小姐说道,“也许我们最好听她的。” 莫恩斯拿不定主意地望了一会儿隧道尽头的绿光。这下面差不多一切都让她很害怕, 但他看不出那古怪地流动的微光有什么奇怪的。这说明不了什么。只要看的时间足够长, 这种神秘的亮光会显示一切。不管这个姑娘是谁,她对这里肯定比他们更熟悉。但莫恩 斯心里的一切还是反对将两颗性命交到一个年轻姑娘的手里,他们不仅根本不认识她, 而且她很可能就是疯了。 他们脚下的地面在颤动;很轻,实际上更像一次快速的战栗而不像真正的地震。紧 接着地下就传来咯嚓嚓的磨擦声,一种响声,它让莫恩斯的心灵之眼前出现了巨大石板 的画面,它们以巨大的力量相互磨擦,直到彼此磨碎,崩塌的山和地下火流的画面,从 中涌出红通通的熔岩。他惊人的意志力成功地重新甩掉了这些恐怖的幻象,几乎跟它们 形成时一样迅速,他甚至能够成功地将整个震动当成纯粹的想像,不幸的是现实在反对 他。他身后的普罗斯勒小姐惊慌地倒吸一口气,洞顶上突然有尘土沙沙飘落。某个地方, 很远,有什么东西“嗵”地摔倒了。 “那好吧。”他说道,“我们走另一条隧道。”他立即就想往前赶,但走了一步又 停了下来,那姑娘再次恐慌地睁大眼睛,保护性地躲到了普罗斯勒小姐身后。直到两个 女人又退回另一条隧道,跟他的距离扩大到足足五六步远时,她才又安静下来。 “也许最好是我们先走。”普罗斯勒小姐说道,“她不知为什么好像怕您,教授。” “不行。”莫恩斯坚决地回答道。普罗斯勒小姐还没找到机会反驳——或者干脆做 她想做的事,结果反正会一样——他就快步经过她身旁,走进了隧道的另一段。他不得 不承认,这也不是特别聪明。普罗斯勒小姐的建议十分理智。他们很难在每一个叉路口 或十字路口重复这一复杂的伎俩,因为每当他离她太近时,姑娘就有恐慌的危险。但莫 恩斯还是快步往前。他做得聪明还是不聪明,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来这里本身就不聪 明。 直到来到隧道尽头,他才又放慢速度,同时举起左手,让普罗斯勒小姐和那姑娘也 放慢脚步。能隐隐地看出门后不是另一个房间,而是一个仅由有生命的绿光照亮的极大 的空间。那一直陪伴着他们的难闻气味几乎早已引不起他的注意了,现在却又十分恶心、 更加强烈地扑面而来,让他的胃开始造反。莫恩斯停下一会儿,被迫深呼吸——事实表 明这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汇集在他舌下的苦汁反而还在增加——同时他打手势示意普罗 斯勒小姐完全停下来。他没有转身,但直到她们的脚步声真的没有了,他才继续往前走。 他没有搞错。门后虽然没有其他房间,却有规模庞大的洞窟,墙上被仔细开凿过, 绘有图画。莫恩斯估计,它至少有三十或四十米宽,长度要有宽度的好多倍。 不过这只是猜测,因为这座地下大厅几乎完全倒塌了。 墙壁四处开裂。曾经绘画得富丽堂皇、由一座真正的一米粗的石柱支撑的洞顶,许 多地方陷了下来,像顶部太薄的帐篷,被上面聚积的雨水压弯了,而大厅里面似乎全塌 了;莫恩斯也说不准确,因为巨大破坏的痕迹越厉害,绿光就越弱,好像那奇怪的植物 在被暴力地从它们的底土里拽出的那一刻也失去了它们的自然亮度。 另外,他的注意力似乎被某种东西完全吸引住了,它至少在最初的瞬间将他吓得比 地震留下的痕迹还要厉害得多。这座大厅里不仅只有废墟…… 仅在莫恩斯能够准确看到的紧靠门后的小范围内就有将近五六只古叻。这些可怕的 生物没有一只在动。大多数蹲伏着,姿势跟他们在这下面碰到的第一只这种恐怖的生物 几乎荒谬的祈祷姿势一样,但至少有两只是以奇怪的扭曲姿势趴在那里。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声音听上去很不安。 “您呆在那里别动。”莫恩斯回答道,“至少呆一会儿。” 他的心跳加剧,继续往里走去。现在他后悔没有将他的灯点上,同时他也不敢弥补 这一错误,因为虽然他左手里握着火柴,这可能意味着,目光——哪怕只是一秒钟—— 会从一动不动地蹲伏着的古叻身上移开。他不敢这样做,因为不管什么逻辑,他十分肯 定,就在他不再望着它们的瞬间,那些怪物必然会向他扑来。原则上他所做的事情完全 就是发疯。仅在他的附近他就能看出六只、八只、最后有十只那种恐怖的生物,在光线 较弱的那部分还要多。此时他的膝盖抖得很厉害,让他很难挪步。 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那些可怕的生物没有一只哪怕是注意他,虽然莫恩斯这回也 像上次一样有同样令人不安的观察:古叻们似乎不是在睡觉或昏迷着。这些恐怖的生物 睁着眼睛,他听到它们呼噜呼噜的粗重呼吸,有时还有种像喘息的声音。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的声音从他身后的隧道里传过来。“一切都正常吗?” “再等一会儿。”莫恩斯回答道。他但愿她没有强迫他讲话。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没 有区别,但丝毫改变不了那种情况:他越来越坚信,只要他一不小心,古叻们就会从它 们的奇怪的呆滞中苏醒过来,向他扑来。他强迫自己不理睬他的恐惧,继续走。他关心 的主要不是那些生物所处的无法解释的呆滞,而是另外两只古叻。 这两只古叻无疑是死了。其中一只姿势歪斜、不自然地扭曲着躺在那里,就算它的 组织十分坚韧也不可能是活着的了。莫恩斯说不清是什么杀死了它,而第二只的命运同 样无可怀疑。它的姿势不那么斜,而是侧身蜷曲着,你可以认为它是睡着了,要不是它 躺在一堆快干涸的大血洼里的话,要是它还有一颗头颅的话。它的头颅所在的位置,躺 着一块将近半米大的石板。 莫恩斯不安地在被打死的古叻身旁跪下,仔细检查,但他不敢碰它。虽然这只古叻 肯定不会再有危险,它几乎比周围活着的古叻们更让他害怕。 莫恩斯重新站起来,仰头望向洞顶,这里有几块大石板掉落了,摔得粉碎,洒了一 地。这少数碎石刚好砸死了两只一动不动蹲伏着的古叻,这种机会本来不是很大。命运 对待这些胡狼头生物不是特别好。 也许比他一直以为的更不好…… 当听到身后传来呼噜呼噜的低声喘息时,莫恩斯如遭电击似地急转身。 如果那只古叻真的想向他扑过来,他的反应就绝对太迟了。但那生物没有这样的打 算。它吃劲地用双膝和右掌跪起来,颤抖着保持了一会儿这个姿势,然后慢慢地、沉闷 地呻吟一声,侧身倒下,又一动不动了。 莫恩斯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他吓坏了。但啥事都没有发生。那只猛兽就那么一 动不动地以它跌倒的姿势侧身躺着。它的肌肉发达的胸脯里不时发出深沉、痛苦的呻吟, 四肢微微地颤抖,但它没有尝试动一动,或者站起来。 这一刻莫恩斯做出了某种十分大胆的事,是的,对于他的情况算得上是非常勇敢的 事:他没有尽量躲到安全的地方,而是向那只古叻走过去,小心弯下腰,更仔细地观察 它。 那生物显然是清醒的,当莫恩斯的目光与它的恐怖眼睛里的目光相遇,看出了明显 的“认出”时,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只古叻不仅神智清醒,它还凝视着他,它十分 清楚它看到的是什么! 但他还是心怦怦跳着继续前俯,当他看到那生物腰部裂开的可怕的伤口时,他再次 打了个寒战。这伤口一定也是一块掉落的石头造成的,几乎是致命的。尽管如此,尽管 它疼得要命,尽管它确知自己必死无疑,那古叻明显地是在用尽全部的力量压抑下每一 种响声,尽可能安静地躺着。 “教授,什么……?”普罗斯勒小姐的脚步迅速走近,又突然停下了,“万能的上 帝啊,这是什么东西啊?” 莫恩斯好不容易才将他的目光从那只垂死的古叻身上移开,抬起头望她。普罗斯勒 站在他身后不到一步的地方,睁大眼睛低头望着那只颤抖的生物。她手捂在嘴上,像是 要压住叫喊,在满大厅消灭一切颜色的绿光中,她的脸显得更苍白更惊慌了。 “我肯定,格雷夫斯是对的。”莫恩斯呢喃道,“它们似乎处于一种……呆滞状态。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们……” 大地震动。这次不仅仅是一次短暂的摇晃,而是一次严重的轰隆隆的跳动,险些让 他俩跌倒,不仅是四周墙壁传来持续、呻吟似的回音,而且下起一阵石头和岩屑的冰雹 ——感谢上帝,石头和岩屑都较小。像一场奇迹似的,无论是他还是普罗斯勒都没有被 打中。空气中突然尘土飞扬,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去。”他咳嗽着说道,“整个洞要倒塌了!” 普罗斯勒小姐努力从垂死的古叻身上移开目光,盯着他,似乎想讲什么,可嘴唇只 是默默地嚅动着,莫恩斯在她的眼里不仅看到了隐约的害怕,而是赤裸裸的怕死,这也 许是他头一回看到。他极其冷静地问自已,如果她真的惊惶失措做出什么傻事的话,他 该怎么办。普罗斯勒小姐足足有他双倍重,她今天早晨刚刚证明过,尽管年龄已高,体 格仍很出色。莫恩斯不相信,一旦她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他是否能控制得住她。 但危险的瞬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眼睛里可怕的闪光消失了,有一刹那她看上去似 乎为她险些失去自控而感到羞愧。后来这也过去了,她后退一步,示威性地挺起肩,走 近前来,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拿过火柴。她意外地灵活地擦亮一根火柴,凑近她的矿灯 的灯芯。莫恩斯眼睛被照花了,闭上眼睛。“您早就向我解释过,这座城市已经存在五 千年了,教授。”她平静地说道,“那它也可能会再存在几个小时的。” 莫恩斯没有费心去向她解释,灾难的机率跟遗址的年龄不是成比例的,而是随着每 一次地震而真正地爆发的。相反,他只是小心地眯眼环顾,让眼睛适应刺眼的光芒。尽 管他很反对这一想法,普罗斯勒小姐也许是对的,虽然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就算他 们一下子就能找到回头的路——莫恩斯对此表示怀疑——他们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重 新到达地表。除了冒这个险,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五千年!”普罗斯勒小姐用责备的口吻补充道,“而人人都知道,我主上帝四千 年前才创造了这个世界!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之后,教授,我们有必要进行一场漫长的 十分严肃的谈话。” 莫恩斯闪过一念,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应该希望从这里出去,但又觉得这想法太愚 蠢,将它赶走了,他从她手里拿过火柴点燃他的灯。 “那姑娘在哪里?”他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吃惊地瞪了他有半秒钟,“噢!”了一声,就闪电样不见了。 莫恩斯等他心里至少出现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但它并没有出现,于是他也将这念 头甩掉了。他的灯也亮了,将一个炽白的光圈射进大厅。在灯光的照耀下他现在能看得 比先前清楚多了——真叫人吃惊,他想道,人的感觉适应起环境来是多么快呀,让人感 觉啥也不缺似的。但白色的灯光更彻底地消除了厅里淡绿色的亮光。灰尘缓缓地、无声 地穿过光柱,让他看到本不该有的动作。 莫恩斯继续缓缓晃动颤抖的光柱,试图在大厅后部看到更多的东西,但他没有成功。 移动的光线只让他看到一种常见的破坏景象,它似乎比他到目前以为的还要严重。洞顶 的整个后部似乎都掉下来了。一米粗的石柱像芦苇一样弯了,断成了数截,或像沉船的 桅杆伸出于一座废墟海洋的石头波涛。在距他们不足三十或四十步远的地方,掉落了数 百吨,甚至数千吨的岩石和大石板。如果灾难发生时也有古叻呆在洞窟的这一部分的话, 它们一点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掠过的灯光中有什么浅色的东西忽闪了一下;一个不同于尘雾缓慢舞蹈的动作。莫 恩斯又将灯光扫回去,果然:一个巨大的碎石堆的脚下有什么在动。那些可怕的生物中 还有一只躲过了这场灾难吗? 莫恩斯踌躇地走近。虽然他的逻辑性理智告诉他,一只受伤的古叻极有可能没有危 险,他的动作也特别小心;毕竟,众所周知,受伤的猛兽最危险。 但那不是一只胡狼头动物。在电石灯的强烈灯光下缓缓扭动的东西在最初的瞬间让 莫恩斯想起了他们在上面的营地里见过的令人恶心的蜗牛生物之一;只不过它更大,更 难看。落下来的岩块将它部分砸烂了,莫恩斯只能估计它原先的大小,仅是余下的部分 就要比一只人手大得多,身体也明显地被砸成了一节节;也许,这生物甚至有过一颗像 头一样的东西。但它跟蜗牛生物的亲缘关系是不容忽视的。它的肉也是透明的,让人能 看出那些看起来特别陌生的组织在急剧跳动。 莫恩斯抬起脚,要将那令人恶心的生物彻底碾碎,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将他的灯缓 缓地画了个半圆形。他发现了更多那种讨厌的生物,几乎或多或少全都受伤了,后来摸 索的灯光停在从废墟里伸出来的一只手上。 一只人手。 他的理智和他的考古学直觉又开始了沉默但激烈的斗争,而他已经跪下去,双手刨 挖起来。不管躺在这个废墟下的会是谁,他的幸存机会不会大于坚强和健壮许多的古叻 们,但这丝毫改变不了就在他面前有一个人被掩埋着的事实。 莫恩斯越刨越急越挖越快,扒开石头和废墟,用劲推开通常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搬 不动的大石块。他用两只空手更深地往废墟堆里挖,直到挖出了小臂、上肢、肩、最后 一部分脸。然后,就像开始刨挖一样,他又突然垂下了胳膊。 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的了。撇开许多主要是表面的擦伤和碰伤,他没能发现值得一 提的伤口,但那个黑发女人大睁的眼睛是空的。 “我们又来了,教授。”他身后响起普罗斯勒小姐的声音,“您只要想像一下,这 个可怜的孩子真的……” 当她走得足够近,差不多能看到莫恩斯挖出的东西时,她惊叫一声停下了,当莫恩 斯抬起头,发现普罗斯勒小姐不是一个人来的时候,他也不安地吓了一跳。那姑娘双手 抱紧普罗斯勒小姐的肩,莫恩斯最担心她也发现了废墟下的死者。她的眼睛,还有她的 脸,却依然无动于衷。如果她认识这个陌生人,那她对她一点不重要。 但莫恩斯迅速说道,“那样也许更好,如果……” 普罗斯勒小姐理解他想对她讲什么,虽然他没有将那句话讲完。她略微用点劲轻轻 挣开姑娘抓着她的上臂的双手,同时将胳膊搭在她的肩上,试图将她往旁边拉一点,让 她无法清楚地看到那可怕的景象。那姑娘也顺从地向旁边让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伸出 右手想拿普罗斯勒小姐的聚光灯,另一只手向废墟上端的黑暗中打着手势。普罗斯勒小 姐想将她再往回拉,结果是她反抗得更厉害了,手势也更猛烈了。 “看样子她想去那里。”普罗斯勒小姐说道,一边回过头来几乎是恳求地望了莫恩 斯一眼。 莫恩斯坚决地摇摇头。“太危险了。”他肯定地说道,“那里的一切都被废墟和灰 尘埋住了。”仅仅一想到要再次钻进这座废墟、危险的陷阱和剃须刀一样锋利的剑和石 尖的迷宫,他就浑身不舒服。 但姑娘没有停止她的手势和拉扯,反而更紧地抓住普罗斯勒小姐的胳膊,不管她多 么徒劳地安慰劝说都没用。最后姑娘松开手,四肢着地,灵活得惊人地向废墟堆上爬去。 普罗斯勒小姐几乎惊呆了,望了她的背影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坚决的表情。 她左手将灯举过头,右手撩起裙子,跟着她向上爬去。莫恩斯感觉到一种压抑的惊惧, 但它只持续了一刹那,就让位给听天由命了。他没有叫普罗斯勒小姐回来或设法要求她 保持理智,而是立即跟在她身后爬去。 事实证明这次攀爬比他担心的还要困难。这座由废墟和碎裂的大方石和石板组成的 小山远远不像它看上去的那样坚固。在他的手脚下不停地有零星的碎块松脱,有时也有 一大片,在他身后噼里啪拉地滚下去,像平常一样,莫恩斯一点不肯定,那似乎从他们 上方看不见的洞顶传下来的可怕的咯咯嚓嚓声确实只是幻想出来的。他跌倒了两次,从 好不容易爬上来的那一段滑下去一大截,如果他不是最后一个到达上面,他自己几乎都 会吃惊的。 普罗斯勒小姐伸来胳膊要帮助他,如果莫恩斯的疲惫和沮丧再大一点点,他的骄傲 再小一点点,他肯定就会接受这一帮助了。而他只是固执恼火地望了她一眼,靠自己的 力量弯腰爬完了最后的一米半——不仅折断了一只手指甲,意想不到地疼痛,右大腿也 重重地撞了一下,使得绷带下的伤口又开始出血了——最后终于来到她身旁,累得气喘 吁吁,咬紧着牙,但骄傲还有一半完好无损。普罗斯勒小姐目光怪怪地打量他,他不知 怎么理解那目光好,是鄙视还是一种瞧不起的得意,但他什么都没有讲。 他们的努力似乎白费了。那个陌生姑娘不见了,尽管还不可能太远——莫恩斯能听 到前面不远处黑暗中她急促的喘息和脚步声,不停地有石头被她踩得噼哩啪拉地滚落下 来。但一会儿之后他的灯光才照着了她。 仅半秒钟之后普罗斯勒小姐的灯光也加入了进来,姑娘惊慌地掉转头,眯起眼睛望 着他们。灯光似乎刺疼了她的眼睛,可能也让她害怕——但这并不能阻止她以惊人的灵 巧和速度继续往前冲,好像她一生中除了攀爬废墟、避开看不见的障碍,就什么都没有 做过似的。她远离他们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莫恩斯想道,再过一会儿就连两盏聚 光灯的强烈光线也够不到她了。 普罗斯勒小姐考虑的似乎不一样,因为她正准备站起身继续跟踪,但这回莫恩斯抓 住她的胳膊,拦住了她。“您想自杀吗?”他问道。 “可是……” “没有可是!”莫恩斯打断她的话。普罗斯勒小姐还从没听过他的这种口气,不相 信地睁大眼睛,吃惊地瞪着他,莫恩斯声音也许放轻了一点,但同样坚决地接着说道: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难道您不明白这个洞窟随时都会倒塌吗?” 这下他终于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像惊惧的东西,莫恩斯几乎感到如释重负。她还绝 望和疑问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猛地仰起头,也将她的灯光对准洞顶。 莫恩斯几乎但愿她没有这么做。说到这个地下大厅的稳固性,他的估计还是太乐观 了。他们头顶曾经画得富丽堂皇的洞顶确实像一张潮湿的帆布一样悬挂着,无数地方有 尘土在沙沙掉落。似乎只有他们附近的唯一一根显得特别礅实的立柱还在阻止它最终塌 下来,它有多稳固,对此莫恩斯想都不敢去想。他几乎是惊慌地考虑上一次地震过去多 久了。肯定不多于五六分钟。在它和先前的那次地震之间的时间要多得多,在那一次和 再前面一次之间的时间还要多得多。这当然不能证明还会再发生一次地震,但如果地震 是连续发生的话,它们的间隔显然是越来越短。如果大地再震动一次,这种情况确实是 随时都可能发生,而一旦发生,整个大厅就会像一座纸牌房子一样轰然倒塌。 “可我们总不能就这样让她……”普罗斯勒小姐说道。 “什么?”莫恩斯打断了她的话,遗憾地摇摇头,“请您相信我,普罗斯勒小姐— —我和您一样,都不想丢下这个可怜的人儿不管。可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我们都追不上 她。” 脚步声确实几乎完全消失了,当莫恩斯重新将他的灯光扫向那姑娘远去的方向时, 它从黑暗中只照出乱糟糟的废墟和舞动的灰尘。“您真的想去那里面吗?”他问道。 普罗斯勒小姐没有吭声。她的脸部表情在不断地变化,莫恩斯荒唐地觉得自己胆小 如鼠,几乎像个背叛者;不是对那个陌生姑娘的背叛,他们看样子反正是再也帮不了她 多少了,而更多是对相信过他会帮助和支持自己的普罗斯勒小姐的背叛,对他自己的背 叛。 又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几乎是柔和地说道:“普罗斯勒小姐……贝蒂……求求您。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快。” “是的。”她低语道。莫恩斯是产生了幻觉,还是她的眼睛突然泪花莹莹?“您说 得对,教授。” 莫恩斯如释重负地呼口气,他还没呼完,前面的黑暗中就传来一声长长的、刺耳的 喊叫。 普罗斯勒小姐飞快跳起,快得她又险些跌倒,重重地跪倒在地。但她马上又站起来, 慌张地挥着灯,冲向前去,像是要用灯光炽热的剑刃切割面前危险的黑暗似的。莫恩斯 有一会儿惊骇得只能蹲在那儿盯着她的背影。然后他慌忙跳起身,跟在她身后跑去。 虽然他现在也什么都不管了,他落后于普罗斯勒小姐越来越远。莫恩斯想跑快点, 结果只是失去平衡几乎跌倒。当他重新站稳之后,普罗斯勒小姐也已经快从他的聚光灯 的光柱里消失了,要不是她突然停了下来的话,有可能再过几秒钟他就会彻底看不见她 了。她的光柱不再舞来舞去,对准了一个莫恩斯看不到的点。他想跑快点,又绊了一下, 最终气喘吁吁地在她身旁站住。 “见鬼,是什么让您……?”当他看到她的灯光所照着的东西时,问题的剩余部分 确确实实是梗塞在了莫恩斯的喉咙里。 就在普罗斯勒小姐面前,大厅的顶彻底倒塌了,但在她身旁不远的地方,一根断柱 子剩余的有一人高的部分挺立在废墟中,它至少奇迹似的还支撑着屋顶的一小部分,使 得那下面形成了一个形状不规则、也许有两米高的空间。 它成了死亡陷阱。莫恩斯一下子至少数到五六个人,她们四肢和身体粉碎,倒在她 们的血泊里。莫恩斯估计,这些女人——他一眼就发现无一例外都是女人——是在她们 周围的大厅开始倒塌时逃到这里的。残留的柱子使得她们免于被洞顶砸烂,她们周围的 洞顶像一个超大压榨机的活塞一样向她们落下来,但又未能救得了她们。洞顶没有完全 倒塌,但到处破裂了,一场致命的石头和灰尘的阵雨砸向这五六名不幸的妇女。命运让 她们又活了两三秒钟,但只是为了让她们死得更残酷。 “这些就是……您见过的那些女人吗?”他结结巴巴地问道。他的声音几乎不听使 唤。 “我……相信是的。”普罗斯勒小姐回答道,跟他一样地声音轻细、语无伦次,显 然也一样很吃力。她的手迅速摸了摸下巴和嘴唇。“可是我……我不肯定,是否……” 她的声音终于讲不下去了。莫恩斯能理解她的没有把握。死亡一定是飞速降临到这五六 名妇女头上的,但不轻松。她们真正是被石头砸死的,模样十分恐怖。这个形状不对称 的洞穴里唯一活着的生命就是那个黑发姑娘,她跪在两三步远的地方,轻轻地前后晃动 着。至少她不再叫喊了。 “您去照顾她吧。”莫恩斯说道,“求求您。”当普罗斯勒小姐终于战胜她的呆滞 状态,走向那姑娘时,莫恩斯也鼓起他的全部勇气,在第一具尸体旁蹲下来。那动作发 出一声轻微但刺耳的咯嚓声。莫恩斯劝说自己那是他的膝关节,不是他头顶的洞顶。 他没有搞错。那女人死了。被无数从洞顶掉落的石块之一砸死了,从她脸上惊讶多 于痛苦的表情判断,事情至少发生得很快。莫恩斯难以判断她的年龄。她不及那姑娘那 么年轻,但又远远不及普罗斯勒小姐的年龄,更接近于他的年纪,显得既虚弱又憔悴, 好像生活向她索要得多于其他人,即使她们的年龄要比她受苦的那几年的跨度多几倍。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说道。 莫恩斯不理她,转向下一位死者。再下一位。再下一位。 那可能是他曾经被迫做过的最可怕的事情,可莫恩斯强迫自己至少匆匆地检查一下 每一位死者,确定她们确实没有了生命气息——虽然他同时也发现,一想到真的会发现 一位幸存者,甚至不止一个,他几乎就惊慌起来了。 “教授!”普罗斯勒又说了一遍,声音有点尖利。但莫恩斯继续检查,直到他坚信 确实再没有一个活人了,这带给他一种特殊的矛盾感情:麻木的悲伤和一种奇怪的无名 怒火的混合体,也有一股明显的轻松,他为此十分羞愧,但它还是存在。 “教授!”普罗斯勒小姐第三次叫道,这回莫恩斯相信从她的声音里也听出了一种 轻度的惶恐口气。他警觉地抬起头来——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那姑娘还跪在地上,慢慢地前后摇摆着。她闭着眼睛,将用碎布裹着的一小团东西 压在胸前。莫恩斯相信听到她在有节奏地轻声哼唱。 一股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站起身,向她走去,当他看到她悲伤欲绝地用力压在 胸前的包裹里是什么东西时,不安感顿时变成了赤裸裸的惊骇。 那是一个孩子。 同时又不是。 那毫无疑问是一个最多三到四个月大的婴儿,但同样也毫无疑问不是一个人类的婴 儿。它的皮肤上覆盖有一层密密的淡棕色的绒毛,它以后会长成蓬乱的皮毛。它的双手 尽管还很小,明显地更像猛兽的爪子而不像人的手指,它的脸所在的位置,一只胡狼的 三角形头颅瞪着莫恩斯。 那是一个古叻。 如果时间不是更长,至少也有半分钟,莫恩斯就那么呆立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 姑娘怀里抱着的恐怖生物。他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消失,但这回不是因为又发生了一场 地震或颤动。他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他此刻感觉到的惊骇具有本质上的不同,不在于 他所看到的东西,而在于它意味着什么——虽然这个念头实在是太荒诞、也太恐怖了, 让他不能允许它成形。 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它死了,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低声说道,“您看。”她极其小心地走向姑娘, 双手伸向她怀里血淋淋的包裹,但无法走到能接触它的地步。姑娘惊惶后退,将婴儿更 紧地压在胸前。如果那景象不是一开始就将莫恩斯吓坏了的话,他立即就会发觉:那个 古叻婴儿跟这里的其他所有人一样也死了,被倒塌的洞顶砸死了,也可能是被岩屑和灰 尘窒息死了。包裹它的碎布被血浸得沉沉的湿湿的,它嘴巴微张,里面已经有两排微小、 但尖利如针的牙齿在闪闪发光,从嘴里流出的一道细细的、褐红色小溪已经结痂了。 大地颤动,这回轻得莫恩斯几乎没有感觉到。但灰尘从洞顶簌簌落下,仅一会儿之 后他们就听到了一种低沉、嗡嗡的响声,它似乎不是来自他们脚下的地下,而是来自空 中。 “我们必须从这里出去。”莫恩斯不安地说道,“求求您,普罗斯勒小姐——您得 设法安慰她。请您设法让她将这……东西放在一旁。” 不出所料,普罗斯勒小姐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莫恩斯自己也几乎为他的话感到遗憾 ——但他就是不能将这个可怕的生物叫做孩子。他心情沉重,看看普罗斯勒小姐再看看 那姑娘,同时听到岩石里可疑的“咯嚓”声或脚下地面的颤动,脑海里思绪翻滚。他所 看到的几乎让他陷进纯粹的歇斯底里的边缘。虽然他的理智还试图告诉他,对他看到的 东西有许多其他的合乎逻辑的解释,但同时又有什么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这些解释没有 一个是正确的,这可怕的情景只有一个解释,不管它听起来多么不合情理。 “您说得对,教授。”普罗斯勒小姐不安地说道,“我……试试。“ 她第二次走向那姑娘,从她脸上能看出她是多么不舒服——而且比刚才要谨慎许多 地——伸出手。她脸上的恐惧和同情清晰可见,其中惊骇的比例增加了。“你……必须 离开这里,你理解吗?”她低语道,“我知道你的感受。我……我万分难过,但是…… 可我们不能带上这孩子。” 姑娘害怕地蜷缩一团,但她毕竟没有想从普罗斯勒小姐面前后退。她甚至允许她温 柔地将她抱在怀里,只是将那血淋淋的包裹在胸前按得更紧了。 地面轻微颤动了一下。隆隆声未再重复,但洞顶簌簌落下更多的灰尘,不远处一块 头大的石板松了,“咯嚓嚓”落向地面。 “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紧张地说道。 “你必须离开这里,你听懂我的话吗?”普罗斯勒小姐继续低声说道。她轻柔地用 手抚摸着姑娘的头发。她听任抚摸,可是,当普罗斯勒小姐另一只手想去拿她怀里的包 裹时,她挣脱开来,后退了一步,眼睛冒火,发出一种简直就像愤怒的猫叫的声音。 “普罗斯勒小姐!”莫恩斯又说了一遍。她生气地朝他做了个手势,继续安慰地劝 那姑娘。莫恩斯明白那样做毫无意义。他们甚至都不能肯定她是否听得懂他们的话。 “这样做没有意义。”他说道。现在不是耐心或温柔地劝说的时候。如果他们不在 紧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从这里出去,他们就完蛋了。他果断地向普罗斯勒小姐走去,一把 推开她,双手伸向孩子。 姑娘尖声大叫。她的手指甲断了,有缺口,同时又像剃须刀片一样锋利,它们划过 莫恩斯的手背,在他的皮肤里留下了深深的、剧痛的抓痕,当她动作一变再抓向他的脸 时,他刚好来得及将头后仰躲开。他笨拙地一个踉跄,撞在残存的柱子上,撞得柱子明 显地晃动了一下。洞顶落下更多的灰尘。地面颤动,这回不是颤动了几秒就停了,而是 持续地震动和摇晃,那恐怖的隆隆声和呻吟声也没有消失。莫恩斯现在肯定这响声不是 来自相互磨擦的岩石和石块,而确实是聚集在他们脚下很深的地心里的空气本身在难以 想像的压力之下发出的呻吟。 莫恩斯以一种特别冷漠的惊骇理解了让柱子晃动的不是他的撞击。他的担心成了事 实:这是又一场地震,虽然他们脚下的地面只是轻轻颤抖着,他还是感觉它没有停下来, 而是比先前更严重了。零星的灰尘和细小石子的簌簌声变成了持续不停的响声,就像一 道奔腾而下的瀑布的响声,他们就处于瀑布的中心,他几乎能真切地感觉到压迫他背后 石柱的无情地越来越大的压力。 “快出去!”他喊道。普罗斯勒小姐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他,那姑娘也保持着她的蜷 缩的准备反抗的姿势,死孩子被保护性的压在胸前,另一只手——确实弯曲成了爪子— —威胁地举在半空中。什么地方有块石头“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擦过莫恩斯的肩, 钻进了他身旁的地里,力量大得将一阵碎石冰雹飞砸在他的腿上,莫恩斯啥也不顾了, 一步跳到姑娘身旁。她的手指甲伸向他的眼睛,但纯粹的怕死不仅给了莫恩斯近乎超人 的力量,也给了他同样的敏捷。他几乎轻而易举地抓住她的手腕,扭身就跑,就那么将 姑娘拖在身后。他从眼角里看到普罗斯勒小姐也终于摆脱麻木,跟了上来,但他只能祈 祷她这回也能以先前那样的灵活和速度前进。 他半盲目地冲向他估计出口所在的方向。地面轻轻的震动早已变成一晃一晃的,大 厅剩余的部分不久就会做出回答了。越来越多的石头和废墟下雨似地从洞顶落下,莫恩 斯相信从眼角看到最后一根支柱也在缓缓地倾斜,像一只虽然用尽了全力还是渐渐让步 的起重器,他吓得胃部痉挛成一团,他绝望地试图跑快些。先前,当他跟在那姑娘和普 罗斯勒小姐身后时,他觉得道路很远,现在他觉得它似乎没有尽头似的。也许他们是在 跑向相反的方向,跑向倒塌的大厅的深处,而不是跑向救命的出口。灯帮不了忙,灯光 像一艘不小心掉进大潮的小船的尾灯一样疯狂地晃来晃去。他在忽闪的白色和墨黑的阴 影的可笑的万花筒中看到的情形让他更糊涂,而不是给他指明道路。周围的石头雨点似 地哗哗落下。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巨大的可怕的噼哩啪啦声,好像大厅的整个墙壁都倒了, 他们头顶的黑暗更近了。后来他的脚突然踩空了。莫恩斯本能地想身体后仰,这样或许 还能重新站稳,但太迟了。 他跌倒了,松开了姑娘的手腕,肩和后脑撞得那么重,让他几乎窒息。灯从他的手 里滑脱,慢动作似的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砸在地上摔碎了。莫恩斯以为会听到爆炸声 或看到火舌窜起,但灯光只是熄灭了而已。 尽管如此并非漆黑一团。就在他面前不远处有柔和的绿色在黑暗中闪烁。 他晕乎乎地急转身,四肢着地爬起来,他眨眨眼睛,想赶走钻进他眼里的灰尘。灰 尘像砂纸一样磨擦着,疼得他流出了眼泪。他好像是在水下似的,看到碎石堆的另一侧 钻出了醉酒似的晃来晃去的光线,光线扫过屋顶——万能的上帝,它在动!——轰隆隆、 咯嚓嚓、哗啦啦,他在一片混乱的响声中觉得听到了身旁什么地方有像是痛苦呜咽的东 西,可除了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他扑来的,什么也看不到。 洞顶落下某种有伐木工小屋那么大的东西,落在他的身旁,力量大得将莫恩斯掀起, 抛向一边。他撞在某种软的东西上,那东西疼得呻吟起来,在他跳起身时,他也本能地 抓住姑娘,将她拉了起来。他们身后的普罗斯勒小姐以看上去既笨拙又迅速的动作滑下 斜坡,大出莫恩斯预料的是他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发现了救命的出口,它就位于他面 前几步远的地方。 他们总算成功了。莫恩斯无法说出是怎么成功的——仅几秒种,不足十步,他跌跌 撞撞地走向出口,强行将拼命反抗的姑娘拖在身后,但那一刻同时也是混乱的永恒,在 这场混乱中,他的清醒的理智甚至失败了,本能和古老的求生欲控制了他的身体。 估计这也救了他的命。莫恩斯事后说不清他被击中过多少次,他不得不忍受多少通 常情况下足够让他趴下的打击。他使劲抓着挣扎的姑娘,身后跟着普罗斯勒小姐,她用 歇斯底里的声音向他喊着什么,但他听不懂,他跌跌撞撞地冲进救命的通道,又走了两 三步,撞在墙上,不知所措地跌倒在地。 有一阵子他大概真的失去了知觉,因为接下来他能记起的事情就是半躺在地,肩和 后脑靠在墙上,张开眼睛,低头望着普罗斯勒小姐的脸,她不停地摇晃他的肩,同时一 直喊着同一个词,他几秒钟之后才听出那个词是“教授!” “好了。”他几乎困惑地说道。他的舌头不想真正地服从他,他满嘴灰尘,有点吃 力地推开她的手,半坐了起来。至少她停止了发疯似的摇晃他的肩,使他的后脑一次次 撞在石头上。 “您没事吧,教授?”普罗斯勒小姐问道,声音担心得直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