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 下面这个故事是件平凡的家庭琐事,时过境迁,也许有人会认为不足挂齿。但 是一百年前,在海湾省的一座主要海港,却曾引起不小轰动。那是个烟雨迷濛的秋 日——一座小屋二楼的客厅里,陈设朴素,足见主人家境一般。不过屋里也点缀着 些来自海外的稀罕小玩意儿,还有几件印第安人制作的精美工艺品——本故事的时 间地点,只有这些可交待了。两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共坐炉旁,各自怀有相同的哀伤。 她俩不久前才成为两兄弟的新娘,哥哥是老水手,弟弟初次出海。可是接连两天噩 耗不断,一个丧生于加拿大海战,另一个葬身于大西洋的暴风雨。丧亲之痛引起普 遍同情,来向新寡的妯娌俩吊唁的客人络绎不绝。其中几位,包括牧师先生,还一 直陪伴到天黑时分。随后,一个接一个起身告辞,各回他们自己较为快乐的家去。 他们低声说些经书中告慰的话语,惹得两妯娌更加珠泪滚滚。两位未亡人虽对朋友 们的好意深为感激,却还是巴不得他们走开,好让她们两相厮守。兄弟俩在世时, 两妯娌被亲情所系,如今由于痛失亲人,心儿贴得更紧。两人都觉得,不论多大的 伤痛,都能在对方的心中找到慰藉。于是她们心心相印,默默流泪,沉浸于悲痛之 中。但这样过去一点钟后,其中个性温和安详,却并不脆弱的那位,情绪为性格左 右,开始想到往日并不需要时所受的那些虔诚教诲,顺从天命,忍受一切。况且, 她更早得知自己的不幸,也该领先恢复被打乱的生活秩序,尽尽本份。于是她动手 在炉前摆好餐桌,端来俭朴的饭菜,旋即握住弟妹的手。 “来吧,亲爱的妹妹,今天你一口东西还没吃呢。”她说,“站起来吧,求你 了,咱们一起来祈求主赐福给咱们的食物。” 她这位弟媳性格热烈急躁,凶信传来,她又是尖叫又是号哭,悲痛欲绝。此刻, 一听玛丽的话就往后缩,如同受伤者害怕别人重新触痛伤口一样。 “我再也没福分了,也不想再祈求!”玛格丽特又一阵热泪涔涔。“但愿主命 我再也不要进食!” 不过,刚吐出这大逆不道的话,她就发抖了。一步一步,玛丽终于使妹妹的心 情与自己相近。时间飞逝,平日安歇的时辰到了。两兄弟成亲时,收入微薄,仅够 维持生计,所以只能住在一起,共用客厅,只对与客厅相连的两间卧室各自享有特 权。两位未亡人,用柴灰盖住炉中余火,将一盏点着的灯放上炉台,各自回房。两 间卧室的门都没关,所以相互能看见对方卧室的一部分,以及未拉上帐幔的卧床。 两妯娌并未同时入梦。玛丽默默忍受伤痛,所以很快就坠入暂时遗忘的梦乡。然而 夜越深,玛格丽特越辗转不宁,卧听雨声点点滴滴,千声一律,不曾被风儿打断半 分。神经质的冲动使她时时从枕上探头,张望玛丽的卧室与中间的客厅。冰冷的灯 光把家具的影子投下墙壁,将它们印在那里,纹丝不动,除非灯火偶而一晃,这才 动上一下。两把椅子,空空荡荡,在炉旁的老地方相对而望。两兄弟做为两家之主, 曾坐在上头,青春勃发,笑逐颜开,神气活现。附近还有两个较为谦逊的座位,是 这个小小王国真正的宝座,她自己和玛丽坐在这里以满腔爱意行使过用爱情赢得的 权力。兴高采烈的炉火曾照耀过炉边幸福的一圈人,如今死气沉沉的灯光也许更适 合夫妻重聚。玛格丽特满腹辛酸,呻吟叹息,忽听街门被人敲响。 “要是昨天听到这声音,我的心会多么欢快地跳荡!”她想到曾几何时,自己 还焦急地盼望过丈夫的音讯。“现在我可不在乎了,让他们走吧,我不想起来。” 然而,尽管孩子似地任性,她还是不由气急,竖起耳朵想再听到一记敲门声。 对我们视为是自己另一半的人,我们总难相信他的死去。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缓 慢而有节奏,分明是拳头在敲着,还有说话声,透过几道墙壁模糊传来。玛格丽特 看看嫂嫂卧室,见她仍沉睡不动,就爬起来,把脚挪到地板上,稍稍整整自己,恐 惧和急切使她瑟瑟发抖。 “老天保佑!”她叹口气,“实在没啥好怕的了,可我怎么比从前还要胆小十 倍。” 抓起炉台上的灯,她赶紧走到俯临街门的窗前,这是扇安着绞链可以推开的格 子窗。她推开窗户,把头稍稍探出到外面潮湿的空气中。但见门前有盏灯笼,红彤 彤地照着,灯光融入附近一滩滩水洼之中,而其余一切都被沉沉黑夜所笼罩。窗户 在绞链上吱嘎一响,突出的屋檐下就走出一个人来,头戴宽边帽,身穿毛毡外衣, 抬头往上看,想弄清敲门叫醒的是哪一位。玛格丽特认出原来是城里一位为人和善 的客栈老板。 “古德曼·帕克,你有啥事?”寡妇喊道。 “哎唷,是玛格丽特太太吧?”老板回答,“俺还担心是您嫂嫂玛丽呐。说不 出一句宽心话来,俺可不愿眼瞅着年轻女人受罪。” “看在老天份上,你到底有啥消息?”玛格丽特尖声叫道。 “噢,半点钟以前,有个专差从城里过,”古德曼·帕克道,“捎带着东部辖 区总督和地方议会的信件。他在俺店里歇了一会儿,喝口酒,吃点儿东西。俺跟他 打听前线的消息,他说你知道的那场小仗俺们打赢了,十三个本来传说被打死的人 都还好好地活着,你丈夫也在内,还说他受命押解抓到的法国佬和印第安人到省城 监狱去。俺估摸着你不会怪罪俺打扰你休息,就过来告诉你一声。晚安。” 说完,好心人动身走了,灯笼一路闪着微光,照亮两旁景物与人世间的一些片 断,好比秩序穿过混乱,回忆漫游往昔,若隐若现。然而玛格丽特并未逗留在窗前 观看这如画的场面,欢乐闪电般穿过心房,把她心儿照亮。她气喘吁吁飞一般奔向 嫂嫂床边,可才到卧房门口又打住了。她心中闪过一线痛苦。 “可怜的玛丽!”她自忖着,“难道我能叫醒她来,用自己的欢乐加深她的痛 苦么?不,我要把这消息藏在心里,等到明天再说。” 她走到床边,瞧瞧玛丽是否安睡。只见她脸半朝里侧,曾躲在那儿暗自流泪。 不过眼下脸上有种平静的满足,仿佛她的心就是深深的湖水,逝去的已沉入湖底, 湖面变得风平浪静。幸运而奇怪的是,梦境大多由较轻的悲哀组成。玛格丽特退了 回去,没有惊动嫂嫂,感到好运似乎使她身不由己,变得不忠实。而且似乎只要说 破真相,两人之间的亲情就会有所改变,有所减少。她蓦地转身离去。但是,欢乐 不可能长久压抑,即使别一种时刻本可能引起巨大悲伤的情形也不能。她心花怒放, 思如潮涌,直到睡神悄然降临,将种种念头化为梦境,变得更欢乐更狂放,犹如冬 日里的寒风(不过这比喻太冷酷!),在窗户上描画出奇妙多姿的冰花。 夜更深,玛丽猛然惊醒,一场栩栩如生的梦把她带入虚幻的生活。不过,她只 记得最迷人时,梦却醒了。睡意一如晨霭罩在她头上,好一会儿都不知自己身归何 处。迷迷糊糊听到两三阵急促热烈的敲门声。起先她以为这声音天经地义,好比自 己的呼吸一样。接着又觉得这声音不干己事。最后才意识到必须服从这召唤。同时 回忆的悲痛又涌上心头,睡幕猛然从哀伤的表面掀开。室内昏暗的光线,纷呈的物 象,一度挡住了悬在心头的思绪,刚一睁眼它们便重新浮现。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担心弟妹也被惊动,玛丽披上一领带帽斗篷,端起炉台上的灯,急忙走到窗口。碰 巧窗户没扣上搭扣,轻轻一碰就开了。 “是谁呀?”玛丽颤抖着向外张望。 狂风暴雨已经过去,月亮高悬,照亮头顶破碎的云团,照亮脚下黝黑潮湿的房 屋。地上那一滩滩的雨水,微风吹来,便发出扭曲的银光。一位水手打扮的青年, 浑身湿淋淋,就像刚从海底钻出来,正独自站在窗下。玛丽认出是那个靠沿海岸短 途航行挣饭吃的人,也没忘记自己出嫁之前,此人曾是她失败的追求者之一。 “斯蒂芬,你来这儿想干啥?”她问。 “打起精神来,玛丽,俺只想安慰安慰你。”遭过拒绝的追求者答道,“要知 道十分钟前俺才到家,俺娘告诉俺的头一件事就是你丈夫的坏消息,所以来不及跟 老人家多说一句,俺就抓起帽子,一路跑了来。玛丽,看在过去的分上,不跟你说 上句话,俺就睡不着觉。” “斯蒂芬,我本来对你的看法还好得多!”寡妇大声道。泪水夺眶而出,打算 关上窗户,因为她压根儿不想学查第格①头一位妻子的样子。 -------- ①查第格(Zadig):法国作家伏尔泰(1674—1778)著名长篇小说《查第格》 的主人公,被权贵夺妻。 “可你等一下,听俺把话说完嘛。”年轻的水手喊道。“告诉你,昨天下午俺 们跟一艘从老英格兰来的帆船打过招呼,你猜俺看见谁站在甲板上呀?他平平安安, 精精神神,就是比五个月前瘦了一点儿。” 玛丽探出身去,无言以对。 “嗨,就是你丈夫本人嘛。”宽宏大量的水手接着说,“祝福号翻船的时候, 他跟另外三个人抓住了桅杆,保住了性命。只要风顺,帆船天亮就能进港,明天你 就能见到他啦。玛丽,俺跟你带来的就是这个安慰。好啦,晚安。” 他匆匆走了。玛丽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自己是梦是醒。这疑虑伴着水手时而隐 入房屋的暗影,时而出现在道道明亮的月光下面,忽强忽弱。然而,一股确信不疑 的幸福洪流渐渐涌上她的心,假若这洪流再陡然增长,便足以将她完全淹没。她头 一个冲动就是叫醒弟妹,与她分享这新生的欢乐。打开她卧室的门,这门是夜来关 上的,但没上闩。走到床边,正要把手放到熟睡着的肩头,却冷丁想到,玛格丽特 醒来时想到的会是死亡与悲恸,而同自己的幸运相比,她的痛苦绝不会减少一分。 玛丽用灯照照丧亲者毫无知觉的身体,弟妹睡得并不安宁,周围帐幔乱成一团。年 轻的脸蛋儿红扑扑,樱唇半开半闭,露出生动的笑容。欢快的神情被闭着的眼皮阻 挡,努力着好似芳香从整个面孔散发出来。 “可怜的弟妹!你的梦可别醒得太早。”玛丽心想。 离开之前,她放下灯,尽量理好床单,不让寒气侵袭兴奋的熟睡者。可手刚一 挨玛格丽特的脸就发抖,一颗泪珠也坠落到她的脸上,于是她猛然苏醒。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