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交响曲 第一篇[注] 189X年2月10日 大雪连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无法去R村了,打破我十五年来的习惯:每月 去两次主持弥撒。拉布雷维讷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只聚了三十来名信徒。 大雪封路,闲赋在家,何不回顾一下,谈一谈我收养热特律德姑娘的由来。 我已有打算,要记述这颗虔诚的灵魂成长的全过程。我只想让她崇拜和热爱上 帝,才把她带出了黑夜。感谢主交给我这种使命。 那是两年半前,有一天我刚从拉绍德封回来,就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她 匆忙来找我,是要领我去七公里远的地方,看一位要死的可怜老太太。正好马还没 有卸套,估计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便带上一盏灯笼,我让小姑娘上车,一道出发了。 这一带地方,我以为非常熟识,不料一过拉索德雷庄园,照女孩指引,却走上 我从未涉足的一条路;又行驶了两公里,看见左边一泓隐秘的小湖,才认出是我少 年时滑冰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职的辖区,十五年未见,也说不准小湖在什么方位, 忽见它披着彩霞,映现美妙的夕照,还真恍若是在梦中见过。 湖中流出一条小溪,截断森林的末端。马车先是沿溪边路行驶,继而绕过一片 泥沼。可以肯定,此地我从未来过。 太阳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阵工夫,带路的女孩才指着让我看:只见山 坡上一间茅舍,若不是升起一缕炊烟,真好像没有人住。那缕细细的炊烟,在暮色 昏沉中蓝幽幽的,升到金霞的天空里又染成金黄色。我将马桂在旁边一棵莱果树干 上,同女孩脚前脚后走进黑乎乎的屋里。老太婆已经咽气了。 此地荒僻肃杀的景象,此时寂静而庄严的气氛,令我不寒而栗。床前跪着一位 年纪尚轻的女子。带路的女孩,我原以为是老太婆的孙女,其实是个佣人。她点燃 一支冒黑烟的蜡烛,便伫立在床脚不动了。 走这么远的路,我总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没有从她嘴里掏出几句话。 跪着的女子站起来。她不像我乍一见所猜想的那样,不是死者的亲戚,而是处 得好的邻居。佣人见主人不行了,才跑去叫她。她闻讯赶来,主动提出晚上守灵。 她对我说,老太太临死没有什么痛苦。接着,我们一起商议如何料理丧事。一切都 得由我决定,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过,我要承认,这房子看样子再怎么 清贫,只交给这邻妇和佣人看管,我还真有点为难。其实,这破烂小堪的茅屋,也 不大可能有什么财宝埋藏在角落里……怎么办呢?我还是问了问,死者有没有继承 人。 于是,邻妇拿起蜡烛,朝一个角落照去,我这才瞧见炉膛边隐隐约约蜷缩着一 个人,仿佛睡着了,厚厚的头发差不多将脸全遮住了。 “这是个瞎眼姑娘,女佣说是老太太的侄女。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世。 只能把她送进救济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后怎么办。” 就这样当面决定人家的命运,我听了十分不悦,担心这样直通通的话会惹盲女 伤心。 “别吵醒她,”我悄声说道,好歹也示意邻妇压低嗓门儿。 “唔!我看她没睡,她是个白痴,总不讲话,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从我上 午进屋到现在,她差不多就没动窝。起初我还以为她耳朵聋,佣人说不对,老太太 才是聋子,从不跟她讲话,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早就这样,只是吃喝时才张开嘴。” “这姑娘多大了?” “我想总有十五了吧!别的情况,我知道的不见得比您多……” 我没有立即想到收养这个可怜的孤儿,仅仅在祈祷之后——确切地说,在我和 邻妇、当佣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祷时——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将一种职责摆在我的 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难免怯懦了。我站起身来,决定当晚就把她带走,只是还未想 好今后如何安置,把她托付给谁。我对着死者又凝视了片刻,只见那张脸一副睡容, 布满皱纹的嘴凹陷进去,仿佛让守财奴的钱袋绳收紧了口儿,绝不会漏出一文钱来。 继而,我又转向盲女,并把我的打算告诉了邻妇。 “明天抬尸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邻妇只说了这么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无意识的肉体,随便让人带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当秀气, 可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临走,我到她平时睡觉的地力,通阁楼的楼梯下面草垫上抱 了一床被子。 邻妇也很殷勤,帮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为晴朗的夜晚有点凉。我点上车灯, 便赶车走了。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着我蜷成一团,黑暗中若不是传来一点体温, 我还真感觉不出她还活着。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觉吗?进入什么样的黑暗梦乡…… 她活在世上,醒来和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主啊!这颗灵魂,国在这不透明的躯体 里,无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许,我的爱心也许能把她带出可怕 的黑夜?…… 我特别注重真实,不能避而不谈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责难。我妻子是美德的园地, 哪怕在我们有时难免经历的困难时期,我一刻也未怀疑她善良的心地;不过,她天 性善良归善良,就是不喜欢意外事件。她是个讲条理的人,分内事一丝不苟,分外 事绝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节制,就好像爱心是一种能耗尽的财富。我们夫妻间只 有这一点争议…… 那天夜晚,她一见我带回个女孩,就脱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揽了什么事儿?” 每次我们之间都得解释一番,我就先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满脸疑问和惊讶的 几个孩子出去。唉!这种态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远啊!只有我可爱的小女儿一明 白车里要出来新东西,出来活物儿,就拍着手跳起来。可是,几个大的让母亲管束 惯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让她规矩点儿。 这次还真乱了一阵。我妻子和孩子还不知道我带回个盲女,见我极为小心地搀 扶着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狈极了:在行驶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可怜的残疾 姑娘的手,现在一放开,她就怪声怪调地呻吟,听着不像人声,仿佛是小狗的哀嚎。 她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呆惯了,这是头一回被人拉出来,连走路腿都发软;我给她 搬一把椅子,她却瘫倒在地上,就好像不会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炉于 旁边,她得靠着炉台蹲下,恢复我在老太太家初见她时的姿势,才算略微平静下来。 在车上就是这样,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缩在我双脚旁边。我妻子还 是上手帮忙了,须知她最自然的举动总是最好的举动;不过,她的理智不断抗争, 往往战胜感情。 “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顿好了,又问道。 我一听用“东西”这个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气真难以控制;不过,我还沉 浸在长时间的冥想中,也就没有发作,只是转向又围拢过来的孩子们,把一只手放 在盲女的额头上,十分郑重地宣布: “我带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认为,《福音书》的教导不会包含任何无理和超理的内容。 我见她又要表示反对,便示意雅克和萨拉两个大孩子离开。他们俩看惯了父母的小 争执,也不大关心是怎么回事儿(我甚至觉得往往关心不够),便带着两个小的走 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声,有点气恼,想必是有这不速之客在场的缘故。 “有什么话,就当她面讲吧,”我又说道,“这可怜的孩子听不懂。” 于是,阿梅莉就开始责备了,说她当然跟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这通常是她唠 叨起没完的开场白,——说历来如此,她只能听任我异想天开,干些不切合实际, 又违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经写过,我还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女孩; 能否收养她,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或者说只有非常模糊的念头,倒是阿梅莉给我提 了醒儿,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家里人还不够多”。接着她又数落我一意孤行惯了, 从来不顾忌身边人的反对意见,而她可认为,五个孩子就足够了,自从生下克洛德 (恰巧这时,克洛德仿佛听到叫他名字,就在摇篮里叫起来),她已经觉得“够劲 儿”了,已经疲惫不堪了。 刚听她说了几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几点训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总 认为,拿《圣经》当自己行为的挡箭牌终归不妥。她一提起疲惫,我就无言以对, 心里只得承认,我的善心一冲动起来就欠考虑,不止一次让她承担了后果。听她这 番责备的话确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于是非常温婉地恳求她想一想, 换了她会不会像我这样做,眼看一个显然没有依靠的孤女落难,能否袖手旁观。我 还充分估计到,收养这个残疾姑娘要给家务增添不少麻烦,我又不能多分担点儿, 确实过意不去。我一面极力劝她平静下来,一面恳求她绝不要把怨恨发泄到这无辜 的孩子身上。接着我还向她指出,萨拉长大了,往后能多帮她干点儿,雅克也用不 着她多操心了。总之,我凭着上帝赋予我的口才,说服她接受,况且我也确信,这 事我若不是突然强加给她,而是容她多考虑一下,她本来会欣然接受的。 我见亲爱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热特律德,以为这次我差不多又赢了,不料她举 灯端详一下,发现这孩子浑身脏得无法形容,一股怒火又窜上来,而且更加猛烈。 “哎呀,简直脏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点刷一刷。别在这儿呀!到外 面去抖哇。噢!天哪!这么多虱子,要爬满我们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无可否认,可怜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车上那么长时间同她挨在一 起,我就不禁产生一股厌恶情绪。我出去尽量把身子清理一番,两分钟之后回屋来, 看见我妻子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啜泣。 “真没想到,给你耐心持家增添这么大麻烦,”我温柔地对她说。“反正今天 太晚,看也看不清楚,没办法了。我守着炉火,就让这孩子睡在这儿。等明儿,咱 们再给她剪剪头,好好洗一洗,你看着她顺眼了再照管她。”我还求阿梅莉绝不要 对我们孩子提起这件事。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的老厨娘一边侍候我们用餐,一边用敌视的目光,瞪着盲 女拿着我递给的餐盘狼吞虎咽的样子。餐桌上没人讲话。我本想给几个孩子讲述我 这次遇到的意外情况,让他们明白和感受一下极端穷困的异常滋味,以便激发他们 怜悯并同情上帝指导我们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点起来。毫无疑问, 我们每人都在想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命令,要我们把这事置于脑后。 不过,有一件事令我特别感动:就在大家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个人丢下之后 一个多小时,忽见房门推开一条缝,我的小女儿夏洛特光着脚,只穿着睡衣,悄悄 走进来;她搂住我的脖子,撒娇地拼命亲我,小声说道: “我还没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着,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进入 梦乡之前又跑来瞧瞧,她悄声说道: “为什么我还没亲亲她呢?” “明天再亲吧。现在,咱们别打扰她,她睡觉呢。”我这样说着,又把她送到 门口。 回头我又坐下来,看看书,准备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现在想起来)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显得亲热得多;其实他们 哪个在她这年龄,没有给我错觉呢,包括老大雅克,如今他却变得那么疏远,那么 持重……大人以为他们性情温柔,其实他们甜言蜜语,只想得到爱抚。 2月27日 夜里又下了大雪。孩子们乐坏了,他们说用不了多久,大家进出就得走窗户了。 今天早晨起来,大雪果然封住了门,只能从洗衣间出去了。昨天我就作了准备,村 里也储备了足够的食物,毫无疑问,我们要同外界隔绝一段时间了。给大雪封住, 这样的冬天倒不是头回,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积雪。我讲述 的事昨天既然开了头,趁此机会就索性写下去。 我说过,领回这残疾姑娘的时候,我并未多想她在我家能占个什么位置。我知 道妻子反对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们家居有多大地方,我们的收入极其有限。但 是我出于天性,又基于道德原则,一贯这样行事,根本不算计我一时冲动会增加多 少开销(我始终认为,计较花费违背《福音书》)。不过,信赖上帝是一码事,将 负担推给别人是另一码事。时过不久我就发现,这副重担,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 而且担子极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给这女孩剪头时,我还尽量帮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经非常厌恶了, 等到给女孩洗澡的时候,我只好让妻子一个人干,心里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 讨厌的活儿。 阿梅莉倒是再也没有发一点怨言,夜里她大概考虑过,决定接受这副新担子, 照料起来甚至显出点儿乐趣,我看见她给热特律德收拾完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给 盲女剃秃的头上涂了油膏,给她戴上一顶白布软帽;阿梅莉拿萨拉旧外衣和干净的 内衣,把她那身肮脏的破衣裳换下来,扔进火炉里烧掉。这个孤女的真名实姓,连 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无从打听,就由夏洛特起了热特律德这个名字,立刻得到大 家的赞同。看来她比萨拉年龄略小,穿上萨拉一年前脱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须承认,头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给热特律德设计了一大套教育方案, 但事实却迫使我放弃了幻想。她那张迟钝的脸表情木然,确切地说毫无表情,使我 的好心彻底冷了。她终日守着炉火,处于防卫状态,一听见我们的声音,尤其听见 有人走近,她那张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说一有表情,必定是敌意;只要有 人稍微和她说话、沟通,她就像动物一样哼哼,嗷嗷叫起来。她这种气恼的态度, 直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停止。她扑向我亲自端给她的饭菜,形同牲口,贪吃的样子难 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换心,我面对这颗顽固拒人的心灵,觉得萌生了厌恶之感。不 错,老实说,开头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对她失去兴趣,后悔一时冲动,真不 该把她带回家来。还有一个情况损伤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见我难以掩饰的情绪,便 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热特律德成为我的包袱;在家里时时令我难堪,就越发关心 照料这孩子了。 我正处于两难境况的时候,住在特拉维谷村的友人马尔丹大夫,借巡诊之机前 来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对热特律德的状态很感兴趣,开头十分惊讶,女孩仅仅 双目失明,何以处于如此愚昧的状态。于是,我就向他解释,她本身有这种残疾, 而惟一照管她的那个老太太又是个聋子,从来不跟她讲话,结果可怜的孩子一直处 于无人过问的境地。马尔丹大夫便劝道,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该丧失希望,只 是想干好而不得法儿而已。 “你还没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动工盖房子,”马尔丹说道。“想想看,这 颗灵魂还是一片混沌,连起码的轮廓都没有形成。先得把吃东西的几种感觉联系起 来,就像贴标签那样,每种感觉配上一种声音、一个单词,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 对她说,然后设法让她重复。 “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每天按时教她,每次不要拖长时间……” 他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这种方法,然后又说道: “其实,这种方法一点也不神秘,绝不是我的发明,别人已经采用过了。你忘 了吗?我们一起修哲学那时候,老师谈到孔狄亚克[注]和他那活动雕像,就说过一 个类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要么就是后来,我在一本心理杂志上看 到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连名字我都还记得,那女孩 比热特律德还要不幸,不但双目失明,还又聋又哑,不知由英国哪个郡的一位医生 收养了,说起来那还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劳拉·布里奇曼。那医生 写了日记,记录了孩子的进步,至少记录了开始阶段,他教她学习的种种努力,你 也应当写那样的日记。那医生让孩子轮番触摸两对小东西:根别针和支笔,就这样 一连几天,几星期,然后拿来印有盲文的一张纸,让她摸纸上突起的两个英语词: pin和pen。训练几周也没有一点收效。那躯体是仿佛没有灵魂。然而,医生并不丧 失信心。他叙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摇动 一根绳子,希望井下迟早有一只手抓住。’因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 人迟早会抓住绳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见劳拉木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敢说在那 种时刻,医生眼里一定涌出感激和爱的泪水,他一定跪下来感谢上帝。劳拉猛然明 白了医生对她的期望:她得救啦!从那天起,她专心致志地学习,进步特别快,不 久就能自学了,后来还当上一所盲人学校的校长——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个 人……还有不少事例,近来报章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争相表示惊讶,说是这种 人还能得到幸福,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少见多怪。其实,生来与外界隔绝的人都是幸 福的,他们一有了表达能力,当然要讲述他们的幸福了。记者们自然听得人了迷, 便引出一条教训: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还有脸抱怨……” 讲到这里,我就同马尔丹争论起来,反对他的悲观主义,绝不同意他似乎要表 达的观点:归根结底,感官只能给人增添烦恼。 “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分辩说,“我只是想说明,人的灵魂更容易,也更愿 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谐,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乌烟瘴气、百孔千疮的放荡 和罪恶。正是这五种感官向我们提供情况,有助于我们放荡和做恶。因此我认为, 维吉尔的话‘自知其善’不如改为‘不知其恶’,而‘其乐无穷’[注],这就教导 我们: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恶,那该有多幸福啊!” 马尔丹还对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他认为创造灵感直接来自劳拉·布里奇 曼的事例,还答应立刻给我寄来一本。果然,四天之后,我收到了《炉边蟋蟀》一 书,怀着浓厚的兴趣看了。这个故事偏长,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个失明 的姑娘,他父亲,一个穷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让她生活在舒适、富有和幸福的幻 想中。狄更斯的艺术,就在于让人把虚假当成虔诚,谢天谢地!我对待热特律德大 可不必如此。 马尔丹来看我的次日,我就开始实施他介绍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现在我后 悔没有像他建议的那样,把热特律德的头几步记录下来: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着, 领她走在这条昏黑的路上。头几周,要有常人难以想像的耐心,因为,这种启蒙教 育不仅费时间,还给我招来责备。说起来叫我心里难过,那些责备的话偏偏出自阿 梅莉之口。不过,我在这里提及,心中未存半点怨恨之意——我郑重地表明这一点, 以后她看了我这些记录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注]之后,立刻教育我要宽恕别 人的冒犯吗?)进而言之,我听了她的责备感到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 我在热特律德身上花那么长时间。我主要责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错, 这种缺乏信心的态度令我难受,然而并没有使我气馁。我经常听她唠叨:“你若是 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她坚持认为我肯定徒劳无功;因此,她自然觉得我不值当 为此消耗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什么。每次我训练热特律德的时候,她总找借口来 打扰我,不是有什么人等我去见,就是有什么事等我去办,说什么我该见别人的时 间用在这女孩身上了。总之,我认为是母亲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听她这样说: “你自己的孩子,哪个也没有这么精心过。”的确如此,我固然非常爱自己的孩子, 但我一向认为他们用不着我多操心。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诩,但是最难接受亡羊喻,他们始终不 能领悟,每只羊单独离开羊群,在牧人看来,可能比整个羊群还要宝贵。请看这样 的话:“一个人如有百只羊,走大一只,他不是要将九十九只羊丢在山上,去寻找 那只迷途的羊吗?”这样闪着慈悲光辉的话,那些所谓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讳,他 们就肯定要断言是极不公正的。 热特律德脸上初绽的笑容,给我以极大的安慰,百倍地回报了我的苦心。因为, “这只羊如果找到,我实话告诉你们,它给牧羊人带来的快乐,要超过其他九十九 只从未迷失的羊[注]。”对,我也要实话实说,一天早晨,我看见热特律德雕像般 的脸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开了窍儿,对我多日用心教给她的东西开始产生兴趣, 我的心立刻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这是我哪个孩子的笑容都从未产生的效果。 那天是3月5日,我当作一个生日记下这个日期。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改容。 她的脸突然“活了”,仿佛豁然开朗,就好像拂晓前的紫红色曙光,将阿尔卑斯高 山从黑夜里拉出来,映照得雪峰微微颤动,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还联想到天使 降临、唤醒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注]。看见热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阵狂 喜,觉得此刻降临到她身上的,恐难说不是爱而只是智慧。于是我万分感激,吻了 一下她美丽的额头,心想这是献给上帝的一吻。 这种教育起步难,只要初见成效,进步就特别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 我们走过的道路:有时我就觉得热特律德往前跳跃,好像不在乎什么方法了。还记 得开头阶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质,轻视其种类,如冷热、苦甜、粗糙、柔轻、轻重…… 继而是动作,如挪开、靠拢、抬起、交叉、放倒、捆结、分散、收拢,等等。过了 不久,我就什么方法也不用了,干脆同她交谈,不大考虑她是不是总能跟上我的思 路,只想慢慢诱导她随便问我什么。毫无疑问,在我离开的时候,她的头脑还继续 活动,因为我每次再见到她都很惊讶,感到把她同我隔开的黑夜之墙变薄了。我想 事情就应当这样:天气转暖,春天步步进逼,终要战胜冬季。积雪融化的情景,有 多少回令我赞叹不已:看表面还是原样,而下面却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总要 产生错觉,明确对我说:积雪一直没什么变化;殊不知看着还很厚,下面已经化了, 突然间会一处处崩坍,重又显露出生命。 我担心热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样,终日守着炉火,身子会虚弱下去,就开始带她 到户外走走。不过,只有扶着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惊恐万状, 在她能够向我说明之前,我就看出来她从未到过户外。我在那间茅舍碰见她时根本 没人管,只给她点吃的,维持她不死,我还真不敢说是帮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 地;只限于那间小屋的四壁,她从未出去过。夏天,房门敞着,外面是广阔的光明 天地,她也只是偶尔到门口呆一呆。后来她告诉我,她听见鸟儿叫,还以为纯粹是 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脸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爱抚一样,况且,她也没有细想, 只觉得热空气暖人,就跟炉火能烧开水一样极其自然。事实上,她根本就不理会, 对什么也不关心,完全处于麻木状态,直到我开始照顾她为止。还记得她听我说那 些轻柔的歌声是活物发出来的,简直兴奋不已,认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 受和抒发大自然的各种快乐。(从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头语:我像鸟儿一样快乐。) 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赏鸟儿歌唱的绚丽景象,就不免伤感起来。 “世间真的像鸟儿唱的那么美吗?”她问道。“为什么别人不说得再明白点儿 呢?为什么您不对我说一说呢?您是想我看不见,泊让我难过吗?您这么想就错了。 乌儿的歌卢,我听得很真切,觉得完全明白它们说的什么。” “看得见的人,倒不如你听得那么明白,我的热特律德。”我对她这样讲是想 安慰她。 “别的动物怎么不歌唱呢?”她又问道。她的问题有时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难 以回答,因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于是,我第一次注 意到,越是贴近大地的动物越沉重,也越悲伤。我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并向她提 起松鼠及其嬉戏。 这又引起她发问:鸟儿是不是惟一会飞的动物。 “蝴蝶也会飞。”我回答 “蝴蝶歌唱吗?” “它们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快乐,”我又说道。“快乐用鲜艳的颜色写在彩翼上……” 接着,我就向她描绘蝴蝶斑澜的色彩。 2月28日 为了教热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学盲文,但时过不久,她就学得比我快了,我觉 得颇为吃力,总想用眼睛看,不习惯用手摸读。再说,又有了帮手也不止是我一个 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兴,因为,本乡我有很多事务,而住户又极分散,访贫探病 往往要长途跋涉。本来这期间,雅克又去洛桑进神学院,初修功课,圣诞节回家度 假,不知怎么滑冰摔伤,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请来马尔丹先生,他认为伤势并不严 重,没怎么费劲就给接上了,无需另请外科医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呆一段时间养伤。 在这之前,雅克从未仔细端详过热特律德,现在他突然发生兴趣,要帮我教她学习, 不过也只限于养伤期间,大约三周。可是就在这三周里,热特律德进步非常明显。 她的智慧昨天还处于懵懂状态,现在刚刚学步,还不怎么会走就跑起来。真令我惊 叹,她不大费劲就能设法表达思想,相当敏捷,也相当准确,绝没有孩子气,根据 所学形象地表达出来,总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利用我们教她辨识的物品,向她 讲解和描绘的那些不能直接触到的东西。 这种教育的最初几个阶段,我认为无需在这里一一记述,应是所有盲人教育的 必经之路。我想每个教授盲人的老师,都要碰到颜色这个难题。(提起这一点,我 要指出《圣经》里没有一处谈到颜色的问题。坏知道别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诉 她彩虹透过三棱镜所显示的七种颜色;不过这样一来,颜色和光亮又随即在她头脑 里混淆了;我也意识到她单凭想像力,还难以区别色质和画家所说的“浓淡色度”。 最难理解的是,每种颜色还可能有深有浅,不同颜色相混能调出无限多的颜色,她 觉得这怪极了,动不动就扯到这个话题上。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带她去纳沙泰尔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借助每种乐器在交 响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颜色的问题,让热特律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和木管乐器 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乐器各自以或强或弱的方式,能发出从最低到最高的整个音 阶。我让她也这样联想自然之物:红和橙色调类似圆号和长号的音色,黄和绿色调 类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蓝色调则类似长笛、单簧管和双簧 管。她听了心中喜不自胜,疑云随之消散了。 “那该多美呀!”她一再这样说。 继而,她突然又问道: “那么,白色呢?我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比喻多么经不起推敲。 不过,我还是尽量向她解释:“白色,就是所有音调交融的最高极限;同样道 理,黑色则是最低极限。”这种解释,别说是她,连我自己也不满意,同时我也注 意到,无论本管乐器、铜管乐器还是提琴,从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来。有 多少回,我就像这样被问住,只好搜索枯肠,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说清楚。 “这么说吧!”我终了对她说,“你就把白色想像成完全纯洁的东西,根本没 有颜色了,只有光的东西;反之,黑色,就像颜色积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对话的片段不过是个例证,说明我经常碰到这类难题。热特律德这 一点很好,从不不懂装懂,不像一般人那样,脑子里装满了不确切或错误的材料, 以后一开口就出错。一个概念只要没弄明白,她就坐卧不安。 就我上面所讲的情况,光和热这两个概念,起初在她的头脑里紧密相连,这就 增加了难度,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 通过对她的教育,我不断有所体验:视觉世界和听觉世界相去多远,拿一个同 另一个打比方,无论怎样都有欠缺。 我只顾打比方,还只字未提纳沙泰尔音乐会,热特律德产生极大乐趣。那天的 节目恰巧是《田园交响曲》。我说“恰巧”,这不难理解,因为我希望让她听的, 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们离开音乐厅之后,好长时间热特律德还心醉神迷。 “你们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吗?”她终于问道。 “真的那么美呀,亲爱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想这种难以描摹的和谐音乐,表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而 是可能没有邪恶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还一直未敢向热特律德谈起邪恶、罪孽和死 亡。 “眼睛能看见东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终于说道。 “我眼睛倒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立刻高声说,“但是我尝到听得见的幸福。” 我们朝前走,她紧紧偎依着我,像孩子一样坠着我的胳膊。 “牧师,您能感到我有多么幸福吗?不,不,我这么说并不是要讨您喜欢。您 瞧瞧我:不是能从脸上看出来吗?我呢,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您还记得吧,有一 天,阿姨(她这样称呼我太太)责备您什么事也不肯帮她做,过后我问您,您回答, 说没有哭,我马上嚷起来:‘牧师,您说谎!’唔!我从您的声音立即就听出来, 您没有对我讲真话;我不用模您的脸就知道您流过泪。”接着,她又高声重复: “是的,我用不着摸您的脸。”这话说得我脸红了,因为我们还在城里,行人纷纷 回头瞧我们。然而,她还是照旧说下去: “喏,不应当存心骗我。一是欺骗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这也骗不了人,” 她笑着补充道。“告诉我,牧师,您还算幸福吧,对不对?”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认,要让她觉出我的一部分幸 福来自于她,随即又答道: “不错,热特律德,我还算幸福。我怎么能说不幸呢?” “可是,有时候您怎么哭呢?” “有时候我哭过。” “从我说的那次以后,再没有哭过?” “没有,再也没有哭过。” “您那是不想哭了吗?” “对,热特律德。” “您再说说……那次以后,您还有过想说谎的情况吗?” “没有,亲爱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证,永远也不会骗我吗?” “我向你保证。” “那好!您这就告诉我:我长得美吗?” 问得突如其来,我一下就愣住了,况且,直到这天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热 特律德无可否认的美貌;再说,我也认为毫无必要把这情况告诉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呢?”我随即反问一句。 “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么说的?…… 我在交响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谐。牧师,除了您,这事儿好问谁呢?” “牧师无需考虑人的相貌美不美。”我还极力辩驳。 “为什么?” “因为,对牧师来说,灵魂美就够了。” “您这是让我相信我长得丑啦。”她说着,撒娇地撅了撅嘴。见此情景,我憋 不住了,便高声说道: “热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长得很美。” 她不再说了,神态变得十分庄重,一直到家还保持这种表情。 我们刚进屋,阿梅莉话里话外就让我明白,她不赞成我这样消磨一天时间。本 可以事前跟我讲,可是她一言不发,放我和热特律德走了,先听之任之,但保留事 后责备的权利。就是责备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达出来。她既已知道我带热特律 德去听音乐会了,见我们回来就问一问我们听了什么,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哪怕 略表关怀,让这孩子感到别人关注她玩得开心不开心,不是让她更加高兴吗?况且, 阿梅莉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只讲些无关痛痒的事。等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 我就把她拉开,口气严厉地问她: “我带热特律德去听音乐会,你生气啦?” “你对家里哪个人,也不会像对她这样。” 看来,心里总怀着同样的怨恨,始终不理解欢迎回头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 孩子的寓意。还令我难受的是,她根本不考虑热特律德是个有残疾的孩子,除了受 点照顾,还能期望什么呢。平时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闲,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们孩 子不是要做功课,就是有事脱不开身,她本人对音乐毫无兴趣,音乐纵然送上门来, 她有多少时间,也想不到去听听,因此,她的责备尤为显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当着热特律德的面讲这种话,就更令我伤心了;当时她虽然被我拉 开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门儿,让热特律德听见。我感到伤心,更感到气愤。过了一 会儿,等阿梅莉走了,我就靠近前,拉起热特律德的小手,贴到我的脸上: “你摸摸!这回我没有流泪。” “没有,这回轮到我了。”她勉颜一笑,说道。她朝我抬起那张清秀的脸,我 猛然看见她泪流满面。 3月8日 我所能做的阿梅莉惟一喜欢的事,就是不干她不喜欢的事情。这种完全消极的 爱情表示,是她惟一能接受的。她也不可能意识到,她把我的生活限制到何等狭窄 的圈子里。噢!但愿她要我干一件难办的事;哪怕为她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然而,她似乎讨厌一切打破习惯的行为,因此在她看来,生活的进步,无非是雷同 的一天天加到过去上。她不希望,甚至不接受我再有新的品德,也不接受已有的品 德进而完善。她即便不表示反对,也是怀着不安的心情,注视灵魂力图从基督教教 义中,看出驯化本能这一点之外的东西。 有件事我得承认,阿梅莉让我一到纳沙泰尔,就去缝纫用品商店结一下账,并 给她带回一盒线,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事后,我对自己比她的气还大,尤其我临走 还保证绝错不了,深知“小事办不好,大事也不可靠”的说法,就担心她从我的疏 忽中得出这种结论来。毫无疑问,在这点上我该受责备,也宁愿她责备我几句。要 知道,臆想的怨恨,往往超过明确的指责:噢!我们若能只看实际的痛苦,绝不倾 听我们思想中幽灵和魔鬼的声音,那么生活该有多美好,苦难也容易忍受了……我 信笔写来,这简直成了一场布道的主题了(《马太福音》第十二章二十九节:“无 须惴惴不安”)。而我在这里要记述的,是热特律德智力和思想的发展过程。我回 到正题上来。 这一发展过程,我本想步步记述,而且开头已经讲得很细了;怎奈我没有时间, 不能详详细细地记录每个阶段,现在回想也极难准确地将这过程贯穿起来。我顺着 思路,先讲了热特律德的想法,以及我同她的谈话,这些情况都近得多,有人若是 看了,无疑会奇怪时间不长,她竟表达得如此准确,说理如此头头是道。不过,她 的进步也的确快得惊人:我经常赞叹她头脑敏捷,能领会我接近她的思路,而且什 么也不放过,不断吸收消化各种知识。我这个学生往往想到前头,超越我的思想, 着实令我惊讶,每次谈话下来,往往令我刮目相看。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她的智力真不像沉睡了那么多年。她的智慧已经为大多数 少女所不及,只因正常少女总为外界分心,主要精力消耗在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上。 此外,我认为她实际年龄,比我们当初估计的要大。她似乎要把双目失明这一不利 因素变为有利因素;于是,我产生一个疑问:在许多方面,她的残疾是不是成为一 个长处。我不免拿她同夏洛特相比,在我辅导学习的时候,只要飞过一只小苍蝇, 夏洛特也要分神,我就要想:“她的眼睛若是也看不见,听我讲解肯定会专心多啦!” 自不待言,热特律德非常渴望阅读,但是我要尽量伴随她的思想,宁愿她少读, 至少我不在时少读一些,也主要让她读读《圣经》——这在新教徒看来有点反常。 这一方面我要说明一下,不过在谈及这个重大问题之前,我想先说一件与音乐有关 的小事,据我回想,这事发生在纳沙泰尔那场音乐会之后不久。 不错,那场音乐会,我想是在雅克回家度暑假的三周前。在那段时间,我不止 一次带热特律德去我们小教堂,让她坐在小风琴前。这架风琴平时由德·拉·M弹奏, 现在热特律德就住在这位老小姐家中。当时,路易丝·德·拉·M还没有开始给她上 音乐课。我虽喜爱音乐,但是懂得不多,同她并排坐到键盘前的时候,也觉得自己 没有能力教她什么。 “不,让我自己来吧,”她刚摸几下琴键,就对我说道。“我愿意自己试一试。” 我最好离开她,觉得同她单独关在小教堂里毕竟不妥,一来要敬重这个圣地二 来也怕惹起非议——尽管平常我根本不理睬那些流言蜚语,但这又牵连到她,而不 仅仅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我每次巡视要到那里,就带她去,把她一个人丢在教堂里, 往往几个小时之后,到了傍晚再去接她,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学琴,耐心地发现 和声,面对一个和音久久沉浸在喜悦中。 距今半年多之前,在8月初的一天,我去慰问一位可怜的寡妇,不巧她不在家, 我只好返回教堂去接热特律德。她没有料到我回去那么早,而我不胜诧异,发现雅 克在她身边。他们俩谁也没有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因为我的脚步很轻,又被琴声所 掩盖。我生来不愿窥探别人,但事关热特律德的事,我无不放在心上,因此,我悄 悄地登上台阶,一直走到讲坛,那是观察的极好位置。老实说,我躲在那里好大工 夫,也没有听见他们哪个讲一句,不敢当我面讲的话。然而,雅克紧挨着她,好几 次手把手教她按键。她先对我说不用指导,现在却接受雅克的指导,这事儿怪不怪 呢?我心里有多惊讶,有多难过,都不敢向自己承认,我正要上前干预,忽见雅克 掏出怀表。 “现在,我该走了,”他说道,“爸爸快回来了。” 这时,我看见热特律德任由他拉起手来吻了吻;等雅克走了有一会儿工夫,我 才悄无声息地走下台阶,打开教堂的门,故意让她听见声响,好以为我刚进来。 “哎,热特律德!想回去了吗?琴练得好吗?” “哦,好极了,”她声调极其自然地回答,“今天我真的有进步。” 我伤心透了,不过,我们谁也没有提到我刚才讲的场面。 我想尽快同雅克单独谈谈。一般吃完晚饭,我妻子、热特律德和孩子们早早就 撤了,我和雅克留下来,看书要看到很晚。我等待这一时刻。可是,在同雅克谈话 之前,我心中十分难过,意绪异常纷乱,不知这话从何谈起,抑或没有勇气触及。 倒是雅克突然打破了沉默,说他决定每逢放假都回家来过。然而就在前几天,他还 对我和妻子说要去上阿尔卑斯地区旅行,我们都一口答应了;我也知道他选定的旅 伴,我的朋友T先生正等着他呢;因此,我明显感到,他突然改变主意同我白天撞 见的场面不无关系。我先是心头火起,但是转念一想,我若是发作出来,只怕我儿 子永远不会对我讲真话了,也怕自己只图一吐为快,事后又该后悔了,于是,我极 力控制住自已,口气尽量自然地说道: “我原以为T还指望与你同行呢。” “哦!”他又说道,“也不是非我不成,再说,他也不难找个人替我。我在家 休息挺好,不亚于去奥伯兰山区;真的,我认为在家里能更好地利用时间,总比到 山里乱跑强。” “看来,你在家里找到营生干啦?”我又问道。 他听出我话里带刺,但还不知其中缘故,他注视着我,满不在乎地又说道: “您知道,我一直喜欢的是书,而不是登山杖。” “不错,我的朋友,”我反过来盯着他说道,“可是,你不认为教琴比看书更 有吸引力吗?” 想必他觉出自己脸红了,便把手放在前额,仿佛要避开灯光。但是,他马上又 镇定下来,说话的声调那么坚定,也不是我所希望的: “不要过分指责我,爸爸。我无意向您隐瞒什么,我正要向您承认,却让您占 先了。” 他说话一板一眼,就好像在念书本,每句话都那么平静,仿佛与己无关。他装 出这种异常冷静的态度终于把我激怒了。他看出我要抢话,就抬起手,似乎向我表 明:别打断我,让我先把话讲完,然后您再讲。我却不管那一套,抓住他的胳臂摇 晃着,气冲冲地嚷道: “就是不能坐视你扰乱热特律德的纯洁心灵!哼!我宁愿再也见不到你。用不 着你来表白。你是欺人家有残疾,欺人家单纯无知,欺人家老实;万万没有料到, 你卑鄙无耻到了这种地步!居然像没事人儿似的来跟我说话真是可恶透顶!……你 听清楚了:我是热特律德的保护人,一天也不能容忍你再同她说话,再碰她,再见 她。” “可是,爸爸,”他仍以令我火冒三丈的平静口气说道,“请相信,我像您本 人一样尊重热特律德。我若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指的不 仅仅是我的行为,还包括我的意图和心中的秘密。我爱热特律德,也敬重她,跟您 这么说吧,我爱她和敬重她的程度是一样的。我同您的想法一样,扰乱她的心灵, 欺她单纯无知,欺她双目失明,是卑鄙可耻的。”接着他又申辩,说他想要成为她 的支柱、朋友和丈夫,还说他在打定主意娶她之前,本不应该对我谈这事,而且这 种决定他要先跟我谈,连热特律德本人还不知道呢。“这就是我要向您坦白的事儿,” 他又补充说,“请相信,我再也没有什么要向您忏悔的了。” 听了这番话,我目瞪口呆,一边听一边感到太阳穴怦怦直跳。我事先只想如何 责备,不料他却一条一条打消了我愤慨的理由;我觉得心里慌乱极了,等他陈诉完 了,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讲了。 “先睡觉吧,”我沉默好半天,终于说道。我站起身,把手搭在他肩上:“关 于这一切,明天我再告诉你我的想法。” “至少您应当告诉我,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夜里我要好好想一想。” 次日,我又见到雅克的时候,就好像是初次见面,突然觉得儿子不再是小孩子, 而长成小伙子了。只要我还把他当作小孩子,我就会觉得我发现的这种情爱是可怕 的。我一夜都在说服自己,要相信这是极其自然而正常的。既然如此,我的不满情 绪又为何越发强烈呢?这事儿稍后一点儿我才弄清楚。眼下,我必须同雅克谈谈, 让他知道我的决定。一种跟良知一样可靠的本能提醒我,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桩 婚事。 我将雅克拉到花园的最里端;到了那儿,我劈头就问他: “你向热特律德表明了吗?” “没有,”他答道。“也许她已经感觉到我的爱了,不过,我一点也没有向她 吐露。” “那好!你要答应我,先不对她讲这事儿。” “爸爸,我答应听您的话,可是,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理由呢?” 我颇犯踌躇,不知我首先想到的,是不是最重要而应先讲的理由。老实说,在 这事儿上,正是良知而不是理智在指导我的行为。 “热特律德还太小,”我终于说道。“想想看,她还没领圣体呢。你也知道, 她跟一般孩子不同,唉!她的发育要晚得多,那么单纯轻信,乍一听到表白爱情的 话,肯定很容易就动心了。正因为如此,千万不要对她讲。征服一个不能自卫的人, 这就太卑劣了,我知道你不是那号人。你说你的感情无可指责,我却要告诉你,你 的感情早熟就是有罪。热特律德还不懂得谨慎,我们应当替她多想想才对。这事要 凭良心。” 雅克就有这一点长处,只需讲一句:“我要你凭良心去做”,就能劝住他;在 他小时候,我常用这句话劝止。然而,我端详着,心里不禁暗想:他这么高的身材 又挺拔又灵活,漂亮的前额没有皱纹,眼神十分坦诚,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似乎突 然蒙上严肃的阴影,头上没戴帽子,而浅灰色的长发在双鬓微微卷曲,半遮住耳朵, 他这副模样,热特律德若是能看得见,能不赞赏吗? “我对你还有一点要求,”我说着,就从我们坐的长椅上站起来,“你说过打 算后天就动身,我求你不要推迟。你要离家整整一个月,我求你一天也不要缩短旅 程。就这样说定啦?” “好吧,爸爸,我听您的话。” 看得出米,他脸色变得刷白,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不过我确信,他这么快就顺 从,心中的爱就不会太强烈,因而我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再者,他这么听话, 也令我感动。 “你还是我从前喜爱的孩子。”我口气温和地说,同时把他拉过来,亲了亲他 的额头。他微微往后退了退,我也并不在意。 3月10日 房子太小,我们住在一起稍嫌拥挤,二楼虽有我一间专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 时我做事也觉得不便,尤其想跟家里哪个人单独说话的时候,气氛总难免显得庄严 肃穆了,只因这小屋像个会客室,孩子们戏称圣地,是不准随便进入的。且说那天 上午,雅克去纳沙泰尔买旅游鞋;天气晴朗,午饭后,孩子们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 了,她和他们也说不准谁引导谁。(我要在这里高兴地指出,夏洛特格外关心照顾 她。)这样一来,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时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 了。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谈谈了。平时难得有机会同她单独在一起, 我反而感到有点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对她讲时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 迹,而不是谈雅克的恋情。在开口之前我还感到,两个相爱并在一起生活的人竟会 如此陌生,彼此间隔了一道墙;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相互讲的话就宛如探测锤,凄 然地叩击这道隔墙,警示我们墙壁有多坚固,如不当心,隔墙还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谈了,”我见她倒茶,便开口说道,而我的声 音有点颤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坚定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我说爱上了热特律 德。” “他跟你谈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这么应了一句,继续干她的家务活儿, 就好像我说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他对我说他要娶她,他决定……” “早就能看出来。”阿梅莉咕哝一句,还微微耸了耸肩。 “这么说,你早就觉察出来啦?”我有点不耐烦地问道。 “早就看出苗头来了,只不过这种事儿,你们男人粗心罢了。” 要分辩也无济于事,况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许有几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应当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动,微微一笑,这种神情往往伴随并维护她的保留态度。她偏着头摇 了摇,说道: “唔!你粗心的事儿,都得由我来提醒!” 这话里有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干脆不理睬: “不管怎么说,我本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叹了口气,又说道: “你也知道,亲爱的,我始终就不同意把这孩子收留在咱们家里。” 我见她又重提旧事,强忍着才没有发火。 “现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热特律德的事。”我刚说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说道: “我始终认为,她来不会有好事儿。” 我特别想和解,就赶紧抓住这个话头: “这么说,你认为这种婚姻不是什么好事儿了。好哇!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 好在我们想到一处了。”我还告诉她,雅克倒是乖乖听了我给他讲的道理,因此她 无需担心,已经说服雅克明天动身,要旅行整整一个月。 “我跟你一样,”最后我又说道,“旅行回来,不想让他再见到热特律德;我 考虑过了,最好把热特律德托付给德·拉·M小姐,我还可以去那里看她,这事儿我 也不隐讳,我对她承担了名副其实的义务。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气,德·拉·M小姐愿 意帮我们忙,当她的新房东。这样,你也就可以摆脱你瞧着别扭的一个人。路易丝 ·德·拉·M就照看热特律德,这样安排她很高兴,而且已经兴致勃勃给她上音乐课 了。” 阿梅莉似乎执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说道: “我想,这事儿也应当告诉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背着我们去找热特律 德,你看呢?” 我这样询问,是要从阿梅莉的嘴里挤出一句话来;然而,阿梅莉就是紧闭双唇, 仿佛发誓一声不吭。我实在受不了她这种缄默,再也无话可说也还是继续说道: “再者说,雅克这趟旅行回来,也许恋爱病就治好了。他这种年龄的人,能摸 得透心思吗?” “哼!就是年龄再大些,心思也不是总能摸得透的。”她终于怪里怪气地说道。 她这种神秘兮兮的警示语气令我恼火;我生性直率,最不习惯秘而不宣的态度, 于是朝她转过身去,要她把话说明白。 “没什么,朋友,”她忧伤地说道。“我不过在想,刚才你还希望有人提醒你 没有留意的事儿。”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我心想,也不是那么容易提醒的。” 我说过,我讨厌这种神秘兮兮的,原则上也不愿听藏头露尾的话。 “你真想让我听明白,就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些。”我又说道,但马上就后悔这 话有点粗暴,因为一时间,我看见她的嘴唇在颤抖。她扭过头去,站起身,迟疑地 在屋里走了几步,脚步似乎有点踉跄。 “阿梅莉,你倒是说呀,”我提高嗓门儿,“现在事情已经挽回了,你何必还 自寻烦恼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转过身去,臂肘撑着桌子,手抱住头说道: “刚才我说话太粗鲁了,对不起。” 这时,我听见她走过来,继而感到她的手指轻轻放到我的额头上,只听她含泪 温柔地说了一句: “我可怜的朋友!” 她随即离开房间。 阿梅莉的话,当时我还觉得神秘难解,不久以后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样叙 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点:热特律德该离开我家了。 3月12日 我给自己规定这个义务:每天在热特律德身上花一点时间,根据忙闲的程度而 定,几小时或片刻时间不等。同阿梅莉谈话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巧有工夫,好天气 又邀人出游,我就带热特律德穿过树林,一直走到汝拉山脉的山口。每逢天晴气朗, 站在这山口,目光透过枝叶的屏障,越过广阔的原野,就可以望见薄雾笼罩的阿尔 卑斯山雪峰的美景。我们走到常歇脚的地点时,太阳已经在我们左侧开始下山了。 我们脚下坡地牧场长满密实的矮草,奶牛在稍远处吃草:在我们山区,牛脖子上都 吊着铃铛。 “铃铛描绘出这里的风景,”热特律德听着铃声说道。 像每次散步那样,她要我描述我们停留的地点。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对她说,“这是树林边缘,能望见阿尔卑斯山。” “今天望得清楚吗?” “壮美的山色一览无余。” “您对我说过,山色每天都有点变化。” “今天的山色,就像夏天正午的干渴吧。天黑之前,山色就融入暮色中了。” “我希望您告诉我,我们面前这大片牧场上,有没有百合花?” “没有,热特律德,这么高的地方个长白合花,顶多只有罕见的品种。” “没有人们所说的田野百合花吧?” “没有田野百合。” “在纳沙泰尔一带的田野,也没有吗?” “也没有田野百合。” “那么主为什么对我们说:‘瞧瞧田野百合花’呢?” “主既然说了,他那时代当然就有了;后来人类耕作,这种百合花就绝迹了。” “还记得您常对我说,尘世最大的需求是信任和友爱。您认为人多一点信赖, 还能重新看到田野百合花吗?我向您保证,我听这句话时,就看见了田野百合花。 我来给您描绘一下,好吗?——看上去就像火焰钟,像天蓝色的大钟,充溢着爱的 芳香,在晚风中摇曳。为什么您对我说,我们前边没有呢?我闻到啦!我看见牧场 上开满了田野百合花。” “这种花并不比你看到的更美丽,我的热特律德。” “您说,也不比我看到的美。” “跟你看到的一样美丽。” “我要老实地告诉您,就连所罗门罩在他整个的光轮中,也不如这样一朵花的 穿戴。”她引用基督的话。而我听着她那优美的声音,就仿佛头一回听见这句话。 “在他整个的光轮中”,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继而沉默片刻,于是我接上说: “我对你说过,热特律德:眼睛看得见的人不会看。”这时,我听见从内心深 处升起这句祷文:“上帝啊,我要感谢你,你向聪明人掩饰的,却揭示给卑贱者!” “您若是了解,”她兴高采烈地高声说,“您若是能了解,这一切,我多么容 易就能想像出来。喏!要我向您描述景致吗?……我们身后,头顶和周围,全是高 耸的冷杉,散发树脂的香味,树干是石榴红色的,平仲的深暗长枝在风中摇曳,发 出阵阵哀鸣。我们脚下就像斜面桌上摊开的一本书、山坡展现一大片花花绿绿的牧 场,忽而在云影下变得蓝幽幽的,忽而由阳光辉映得金灿灿的,书上醒目的文字便 是花朵,有龙胆花、银莲花、毛茛花,还有所罗门的美丽百合花,那些奶牛用铃声 拼读这些文字,既然您说人的眼睛闭着,那就由天使来看这部书吧。在这部书下方, 我看见一条热气腾腾的奶液大河,遮住一道神秘的深渊,那是一条特别宽阔的河流, 没有彼岸,一直到我们远远眺望的美丽耀眼的阿尔卑斯山。雅克要去那里。告诉我: 他明天真的动身吗?” “他要明天动身。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没有告诉我,但是我一想就明白了。他要走很久吗?” “一个月……热特律德,我是想问你……他去教堂找你,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呢?” “他去找过我两次。哦!我什么也不想瞒您!不过,我怕让您难过。” “你不告诉我才让我难过呢。” 她的手寻找我的手。 “他走了会伤心的。” “告诉我,热特律德,……他对你说过爱你吗?” “他没有对我说过,可是,这事儿不说我也能感觉出来。他不如您这么爱我。” “那么,热特律德,眼看他走了,你伤心吗?” “我想他还是走了好。我不能答复他呀。” “您明明知道,我爱的是您,牧师……咦!您干吗把手抽回去?假如您没有结 婚,我就不会对您这样讲了。其实,谁也不会娶一个双目失明的姑娘。因此,我们 为什么不能相爱呢?您说,牧师,您认为这种爱是作恶吗?” “爱里面从来没有恶。” “我感到心中只有善。我不愿意让雅克痛苫。我也不愿意给任何人造成痛苦…… 我只想给人幸福。” “雅克打算向你求婚。” “他走之前,您能让我同他谈谈吗?我想让他明白,他应当放弃对我的爱。牧 师,您理解,谁我也不能嫁,对不对?您让我同他谈谈,好吗?” “今天晚上就谈吧。” “不,明天,就在他临走的时候……” 夕阳落入灿烂的晚霞中。空气温和。我们站起身,说着话又沿着幽暗的小径往 回走。 第二篇 4月25日 这本记事,我不得不撂下一段时间。 积雪终于化了,道路一通,我就赶紧处理村子长期被雪封住时延误的大量事务。 直到昨天,我才稍微有点闲暇。 昨晚,我又重看了一遍我写出的部分…… 今天,我才敢正名,直呼我久久不敢承认的内心感情。实在难以解释,我怎么 会把这种感情误解到现在;对于阿梅莉的一些话,我怎么会觉得神秘难解,在热特 律德天真的表白之后,我怎么还会怀疑我是否爱她。这一切只因为我当时绝不承认 可以有婚外恋,也绝不承认在我对热特律德的炽烈感情中,有任何违禁的成分。 她的表白那么天真,那么坦率,当时倒叫我放了心。我心想:她还是个孩子。 若真是爱情,总难免羞涩和脸红。从我方面讲,我确信我爱她就像怜爱一个有残疾 的孩子。我照顾她就像照看一个病人,我把训练她当成一种道德义务,一种责任。 对,的确如此,就在那次她对我表白的当天晚上,我感到心情十分轻松欢快,竟然 误解了,还把谈话记录下来,更是一误再误,只因我认为这种爱应受到谴责,而受 到谴责心情必然沉重,但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沉重,也就不相信是爱情了。 我不仅如实记录了这些谈话,还如实转达了当时的心态。老实说,直到昨天夜 晚重读这些谈话时,我才恍然大悟…… 雅克去旅行,要到假期快结束时才能回来。临行前,我让热特律德同他谈谈话, 而他却有意回避热特律德,或者只想当着我的面同她说话了。他走后不久,我们又 恢复了极为平静的生活。按照商量好的办法,热特律德搬到路易丝小姐那里住了。 我每天去看她,但是害怕重提那种爱情,我就有意不再同她谈论能激动我们的事儿。 我完全以牧师的身份同她讲话了,而且尽量当着路易丝的面,主要指导她的宗教教 育,让她准备好,在复活节那天初领圣体。 复活节那天,我也授了圣体。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雅克有一周假,回家来过了,但令我吃惊的是,他没 有陪我呆在圣餐桌。我还十分遗憾地指出,阿梅莉也没有去,这种情况还是我们结 婚以来头一回。他们母子二人似乎串通好,故意不参加这次隆重的礼拜,给我的欢 快投下阴影。我感到庆幸的是,这一切热特律德看不到,因此惟独我一人承受这阴 影的压力。我十分了解阿梅莉,自然看得出她的行为中间接谴责的全部意图。她从 不公然驳斥我,但喜欢用回避的方式表示反对。 我深深感到不安,这种怨恨——我是说如同我不愿意看到的那样——可能拖累 阿梅莉的灵魂,乃至偏离最高的利益。回到家里,我衷心为她祈祷。 雅克没有参加礼拜则另有原因,事后不久我同他谈了一次话便清楚了。 5月3日 我要指导热特律德修习宗教,便以新的眼光重读了《福音书》,越看越发现构 成基督教信仰的许多概念,并不是基督的原话,而是圣保罗的诠释。 这正是我最近同雅克争论的话题。他生来性情偏于冷淡,那颗心就不能向思想 供应充分的养料,也就变成因循守旧的教条主义者。他指责我断章取义,拿基督教 教义“为我所用”。其实,我并没有选取基督的这句话或那句话,只是在基督和圣 保罗之间,我选择了基督。他担心把基督和圣保罗对立起来,不肯拆开两者,无视 从一个到另一个给人的启示明显不同,还反对我的说法:我听一个是人语,听另一 个则是上帝的声音。越听他推理我越确信这一点:他丝毫也感觉不到基督每句简单 的话所独有的神韵。 我遍读《福音书》,也没有找到戒律、威胁、禁令……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 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正是这一点令雅克难堪。像他这类心性的人,一旦感到失 去依靠、扶手和凭栏,就不知所措了。他们也难以容忍别人享有他们放弃的自由, 总想强夺别人出于爱心要给予他们的东西。 “可是,爸爸,”他说,“我也希望别人灵魂幸福。” “不对,我的朋友,你是希望那些灵魂驯服。” “在驯服中才有幸福。” 我不愿意吹毛求疵,也就没有反驳,但是我完全清楚,寻求幸福而不从幸福人 手,只从其结果求之,肯定是南辕北辙;我也清楚,如果真的认为充满爱的灵魂, 能情愿在驯服中自得其乐,那么再也没有比无爱的驯服更远离幸福的了。 不过,雅克还颇为善辩,我在这年少的头脑里若不是发现这么多僵死的教条, 那么无疑会大大赞赏他推理的力度和逻辑的严紧。我经常觉得我比他年轻,而且一 天比一天年轻,我反复背诵这句话:“你们若是不能变得和孩童一样,就休想进入 大国。” 把《福音书》主要当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径”,难道就是背叛基督,难道就 是贬低和亵渎《福音书》吗?基督徒本应处于快乐的状态,可是却受到怀疑和冷酷 的心的阻碍。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可以快乐。每个人也应当追求快乐。在这个问题上, 热特律德微微一笑教给我的,胜过我给她上的课程。 基督的这句话字字放光,呈现在我面前:“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罪 过,就是遮蔽灵魂的东西,就是阻碍快乐的东西。热特律德浑身焕发的完美幸福, 就是因为她不知何为罪过。她身上只有光明和爱。 5月8日 昨天,马尔丹从拉绍德封来了。他用验眼镜仔细检查了热特律德的双眼。他对 我说,他同洛桑的眼科专家鲁大夫谈过热特律德的情况,还要把这次检查的结果告 诉鲁大夫。两位医生一致认为,热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动手术。不过我们商量好,没 有更大的把握,对她本人绝口不提。马尔丹去同鲁大夫作出诊断再来通知我。这种 希望可能转瞬即逝,那又何必让热特律德空欢喜呢?——何况,她现在这样不是很 幸福吗?…… 5月10日 复活节那天,雅克和热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见面了——至少是雅克又见到热特律 德,同她说了话,也只讲些无足轻重的事儿。他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激动,我也再 次确信,尽管去年临行前,热特律德明确对他说过这种爱没有希望,他的爱若真是 特别炽热,就不会这么容易压下去了。我还注意到,现在他对热特律德称呼“您” 了,这样当然很好;我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见他自己就明白了这一点,我自然很 高兴。无可否认,他身上有不少优点。 然而,我还有疑虑,雅克不会没有经过思想斗争,就这样顺从了。糟糕的是, 他强加给自己心灵的约束,现在他认为可取,就会希望强加到所有人头上;最近同 他讨论,我就感觉到这个问题,并在前面记述下来。拉罗什富科[注]不是说过,思 想往往受感情欺骗吗?自不待言,我了解雅克的脾气,知道他越辩论越固执,就没 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罗什富科的话。不过,我碰巧在圣保罗的书中(我只能用他的武 器同他较量),找到了反驳他的话,当天晚上在他房间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 “不吃东西的人不要评论吃的人,因为上帝已经接待了吃的人。”(《罗马书》第 十四章第二节。) 我本可以再抄上后面这句话:“我从主耶稣那里知道并深信,没有什么东西本 身是不洁的,只是对认为它不洁的人,一件东西才是不洁的。”但是我未敢抄上, 惟恐雅克头脑里掠过妄测之念,推想我对热特律德存心不良。显然这里讲的是食物, 不过,《圣经》中许多段落不是可做出两三种解释吗?(例如:“你的眼睛若是……”; 面饼倍增的奇迹;迦南婚宴上的奇迹[注],等等。)这里不是钻牛角尖,这句的确 含义深远:规定约束的不应是法律,而应是爱德,因此,圣保罗又赶紧强调:“然 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伤心,那么你就没有遵循爱德。”只因缺少爱德,魔鬼才袭 击我们。主啊!从我心中排除不属于爱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该向雅克挑战,次 日,我在我的书案上发现我的那张字条,只见雅克在背后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 “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为之舍命的那个人。”(《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五节。) 这一章我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争论的开端。然而,我怎 么能用这种种困惑扰乱,用这重重乌云遮蔽热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导她,并 让她相信,惟一的罪恶,就是侵害别人的幸福,或者损害我们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于门外,他们无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怜的阿梅莉。 我不断劝说推动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错,我想把每个人都举到上帝那里。 可是她总是躲躲闪闪,自我封闭,就像有些花朵见不得一点阳光。她见到什么都不 安,都伤心。 “有什么办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来没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讽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养,我才不致于乱了方寸!然而,我 觉得她应当明白,这样含沙射影触及热特律德的残疾,会给我造成特别的伤害。而 且,她还让我感觉到,我在热特律德身上特别赞赏,无非是那种无止境的宽厚:我 从未听她讲过半句怨恨别人的话。我不让她知道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儿。 幸福的人以爱的辐射,向周围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围,则是一片黝暗和沮 丧。阿米埃尔[注]大约这样写道:他的灵魂射出黑光。我访贫问苦,看望病人,奔 波一天之后,天黑回到家中,有时疲惫不堪,内心多么渴望得到休息、关爱的热情, 可是到家里听见,往往是愁苦、非难和争执,相比之下,我宁愿到外面去受那寒风 冷雨。我们家的老佣人罗莎莉一向固执己见,而阿梅莉又总想逼她退让,我知道老 女佣不见得全错,女主人也不见得全对。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尔顽皮得要命, 然而,如果阿梅莉不总那么喊叫,声音压低一点儿,难道效果就差了吗?叮嘱、警 告、训斥简直太多了,就跟海滩上的卵石一样失去棱角,孩子们不怎么在乎,倒吵 得我难以安生。我还知道,小儿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闹至少得到母亲的支持), 他一哭起来,母亲或萨拉就赶紧跑过去,不停地哄他,这不等于鼓励他哭闹吗?我 确信什么时候趁我不在家让他哭个够,弄几次他就不会总那么哭了。可是我知道, 她们准会急忙跑过去。 萨拉酷似她母亲,因此,我很想把她送进奇宿学校。因为,我在萨拉身上只发 现世俗的兴趣:她效仿母亲,只关心庸庸琐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僵化了, 显露不出一点心灵的火焰。对诗歌毫无兴趣,连书也不看;什么时候撞见她们母女 谈话,我也没有听到我希望参与讨论的话题。我在她们身边,只能更痛苦地感到我 是多么孤独,还不如回我的书房,我也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 同样,从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养成另一种习惯:每次巡视回来,只 要有可能,也就是说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去路易丝·德·拉·M家喝茶。有一点我还 没有交待,去年11月,经马尔丹介绍,路易丝·德·拉·M和热特律德收留了三个盲 女;热特律德成了老师,教她们识字和做各种小活儿;几个女孩已经做得相当熟练 了。 每次回到名为“谷仓”的温暖氛围中,我感到多好的休息、多大的安慰啊;假 如一连两三天没有去,我又觉得是多大损失啊!不用说,德啦·M小姐有能力收养热 特律德和那三个女孩,不必为她们的生活操心和发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佣人当 帮手,繁重的活儿全替她干了。路易丝·德·拉·M一贯照顾穷人,她那颗心灵十分 笃信宗教,仿佛整个身心要献给人世,活在世上只为了爱。她那楼花软帽下头发已 经斑白,但那笑容却无比天真,那举止无比和谐,那声音无比优美。热特律德学会 了她的言谈举止、话语声调,不仅声音,而且思想,整个人儿都相像,我时常同两 个人开玩笑,但是她俩谁也没有觉察这种现象。我若是有时间在她们身边多呆一会 儿,该有多好啊,看她们坐在一起,热特律德有时额头偎着这位朋友的肩膀,有时 把手放在她手里,听我朗诵拉马丁或雨果的诗篇,同时观赏诗句在她们清澈的心灵 里激起的涟漪!就连那三个女孩对诗也不是无动于衷。她们在这种恬静和爱的气氛 中,成长得异常快,有了长足的进步。路易丝说起为了健康和娱乐,要教她们跳舞, 我乍一听还置之一笑,而现在我多么赞赏她们富有节奏的优美动作,只可惜她们自 己无法欣赏!然而,路易丝小姐却让我相信,她们瞧不见动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 活动的和谐。热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优美,喜气洋洋,显得开心极了。 有时,路易丝·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戏,热特律德则坐下弹琴。她在音乐上进步 惊人,现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弹琴,她还能即兴弹几段短曲,作为圣歌的前奏。 每个星期天,她就来我家吃午饭。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尽管同她相差越来越 大,还是很高兴同她见面。阿梅莉也没有怎么表露不耐烦的样子,一餐饭下来没有 发生什么抵牾。饭后,全家人陪同热特律德回“谷仓”,晚半晌儿就在那里吃点心。 孩子们就像过节似的,受到路易丝的盛情款待,甜食点心管够吃。如此盛情,阿梅 莉也不能无动于衷,她终于舒展眉头,焕发了青春生气。我想从今以后,她在枯燥 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难以离开这种暂歇了。 5月18日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来了,我又能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这种机会不久之前才有 可能(因为前一阵又下了大雪,几天前道路还难以通行),而且很久以来,我们也 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我们脚步挺快;冷风吹红了她的面颊,不断把她的缕缕金发吹到脸上。我们沿 着泥炭沼的边缘走去,我顺手折了几根开花的灯芯草,插进她的软帽下,和她头发 一起编成辫子,就不会吹落下来了。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一时不免惊诧; 路上几乎没有怎么说话。热特律德没有视觉的脸转向我,突然问道: “您认为,雅克还爱我吗?” “他早已决定不同你交往了。”我当即回答。 “不过,您认为他知道您爱我吗?”她又问道。 去年那次谈话,在前面记述了,事过六个多月(想想真吃惊),我们之间只字 再也没提爱情。我说过,我们一直没有单独见面,这样也许更好……我听了热特律 德的问话,心怦怦狂跳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 “可是,热特律德,谁都知道我爱你呀!”我高声说道。 她才不上这个当,说道: “不,不是,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这事儿,我也知道这事让她伤心。” “没有这事儿,她也要伤心,”我分辩道,但声调却不大坚定。“她生来就是 愁苦的性情。” “唔!您总想宽慰我的心,”她颇不耐烦地说道。“可是,我用不着人来宽慰。 我知道,有许多事情您不告诉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难过;许多事儿我不知 道,结果有时候……” 她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止,仿佛没了气力。我接过她未说完的话,问道: “有时候怎么的?……” “结果有时候,”她忧伤地又说道,“我觉得您给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无 知上面。” “可是,热特律德……” “别打断,让我说下去:这样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并不……我并不非 要幸福不可。我宁愿了解真相。有许多事情,当然是伤心事,我看不见,但是您没 有权利向我隐瞒。冬季这几个月,我考虑了很久。喏,我担心整个世界并不像您对 我说的那么美好,牧师,我甚至担心差远了。” “不错,人往往把世间丑化了。”我心慌意乱。如果想这样奔泻,我着实害怕, 想扭转又难以得手。她似乎就等着我这样说,立刻抓住话头,就像抓住了链条的主 要环节: “好啊,”她高声说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恶。” 我们继续快步朝前走,好一阵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到我本来可以对她讲的, 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惟恐一言不慎激出什么话语,殃及我们二人的命运。我 又想起马尔丹对我说过,经过治疗她可能恢复视力,心里就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问您,”她终于又说道,“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疑,她问要鼓起全部勇气,我听也要鼓起全部勇气。然而,我怎么能预见她 苦苦想的问题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是她还是我感到压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们总得谈下去。 “不,热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极特殊的情况。盲人生的孩子,毫无理由 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来。我本想反过来问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事儿,但又没这个勇 气,便笨拙地补充一句: “可是,热特律德,要先结婚才能生孩子呀。” “别对我讲这种话,牧师。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我按照情理对你这样讲,’哦分辩道,“不过,人类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 事实上自然法律却允许。” “您可常对我讲,上帝的法则就是爱的法则。” “这里所说的爱,已不是一般人所讲的,而是慈爱。” “这么说,您爱我是慈爱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吗,我的热特律德。” “那么您就承认,我们的爱脱离上帝的法则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嗳!您完全清楚,用不着我讲。” 我想拐弯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论证溃不成军,这颗心败退下来。我气急败坏, 还是高声说: “热特律德……你认为你的爱有罪吗?” 她立刻纠正: “是我们的爱……我想我应当这样看。” “怎么样呢?” 我忽然发觉,我的声调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却一口气把话说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舍对您的爱。”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起初我颇为犹豫,要不要记述下来……我想不起这次散 步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我紧紧挽住她的胳臂,我们脚步匆急,仿佛是在逃跑。我 的灵魂已经出壳,路上哪怕踩到一个小石子,我觉得我们也会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马尔丹又来了。热特律德可以动手术。鲁大夫肯定了这一点,并要 求把她交给他一段时间。我固然不能反对这种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虑一下, 容我慢慢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我的心本应高兴得跳起来,却感到沉重,有一种无 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热特律德有望恢复视力,我顿时就泄气了。 5月19日夜 我又见到了热特律德,却只字没有向她提起这事儿。今天晚上,我趁“谷仓” 客厅无人,便上楼溜进她的房间。屋里只有我们二人。 我长时间紧紧搂着她。她没有一点抵制的动作,后来她朝我抬起头,我们的嘴 唇相遇了…… 5月21日 热特律德昨天住进洛桑医院,大约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怀着极度的惶恐等她归 来。马尔丹要送她回来。热特律德要我答应住院期间不去看她。 5月22日 马尔丹来信说:手术成功。感谢上帝! 5月24日 迄今为止,她看不见我而一直爱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见我了,这个念头令我 坐立不安,简直难以忍受。她会认出我来吗?有生以来,我头一回对着镜子惴惴不 安地询问。假如我感觉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么宽容,那么深情,我该怎么办呢? 主啊,有时候觉得,为了爱您,我需要她的爱。 热特律德应当明天回来。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现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 有意让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并和孩子一道准备庆贺她出院归来。 5月28日 加斯帕尔和夏洛特去树林和牧场,采来所能寻到的野花。老女佣罗莎莉做一个 特大号的蛋糕,萨拉则别出心裁用金箔来装饰。我们等她中午回来。 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坐下来写点儿日记。现在11点钟了,我不时地 抬头张望大路,看看有没有马尔丹马车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前去迎候,这 样好些,要照顾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单独去迎接。我的心却冲出去了……啊!他们 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设想的黑夜!可怜可怜吧,主啊,可怜可怜吧!我情愿割舍对她的 爱,主啊,千万别让她死去! 我这样担心完全有理由!她干了些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呀?阿梅莉和萨拉回 来告诉我,她们一直送她到“谷仓”门口,德·拉·M在那里等候。可是,她还要出 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别人向我讲的情况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头 脑乱成一团麻……德·拉·M小姐的园丁把她救回“谷仓”,她已不省人事。园丁说 他望见她沿着河边走,接着过花园桥,接着俯下身,接着就不见人影了;不过,起 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她会掉进河里,也就没有跑过去;她被水流冲到小闸 门附近,才被园丁捞起来。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时,她还没有苏醒过来,至少是又昏 迷过去了,因为事后立即抢救,她还是醒来一会儿。谢天谢地,马尔丹还没有离开, 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这样麻木呆滞,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点也听不见,或 者决意不开口。她的呼吸还非常急促,马尔丹怕她肺充血,给她涂了芥子膏,用了 拔火罐,并答应明天再来。事情糟就糟在开头只顾抢救,没有及时把湿衣服换下来, 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惟独德·拉·M小姐能从她口中问出几句话, 认为她是要摘河岸这边盛开的勿忘我花,还不大会估计距离,或者把漂浮的一层花 当作实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这话就好了,确信这纯粹是个意外事 件,我这颗心就会卸下沉重的负担!吃饭的时候还那么欢快,只是她脸上总挂着笑 容有点怪,令我隐隐不安;那是一种勉颜的笑,我从未见过,就竭力认为是她恢复 视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泪珠,从眼中流到脸上,相比之下,别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 眼了。她没有加入大家的嘻笑!看样子她发现了什么秘密,假如单独和我在一起, 她就会告诉我了。她几乎不讲话,但这不足为奇,周围如有别人,而且吵吵闹闹, 她往往一声不吭。 主啊,我恳求您:请允许我同她谈谈吧。我需要了解情况,否则,往后叫我怎 么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寻短见,是不是恰恰因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么呢? 亲爱的朋友,您究竟了解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隐瞒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而 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两小时,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额头、那惨白的面颊、那紧闭的 秀目——仿佛闭而不视一种无名的忧伤——注视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头上的湿 发,同时倾听她那不均匀而困难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谷仓”,忽见路易丝小姐打发人来叫我。热特律德这一 夜过得比较安稳,终于脱离了呆滞的状态。她见我进屋,还冲我笑了,示意要我坐 到床前。我还不敢盘问她,而她也肯定怕我发问,就抢先说话,似乎要防止流露真 情。 “您管那种小蓝花叫什么来着?是天蓝色的花,我在河边想采摘。您比我灵活, 能替我采一束来吗?采来就摆在我床前……” 她说话的轻快声调不免做作,令我难受,无疑她也感觉到了,便转而严肃地补 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说话。您去替我采那种花,好吗?过一会儿您 再来吧。”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给她采来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丝小姐却对我说,热 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见我。 今天晚上,我又见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垫,她靠在上面,几乎坐起来了。新梳 的发辫盘在头上,插着我给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发烧了,看来喘气很急促,她的手滚烫,握住我伸过的手。我就伫立在 她身边。 “牧师,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过去了。今天上 午,我对您说了谎话……其实并不是要采花……如果现在我向您承认我要自杀,您 会原谅我吗?” 我握住她那纤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抚摩我的额头。我把脸埋进衾 单,以便掩饰我的眼泪,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呢?”她柔声地问道。她见我不回答,便又说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见了,我在您的心里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大大了。 我一回到您的身边,就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我占据了另一个女人的位 置,而她正为此伤心呢。我的罪过,就是没有及早觉察出来,至少可以说,我虽然 心里明白,还是任由您爱我。可是,我突然看见她那张脸,看见那张可怜的脸上充 满悲伤,而想到那悲伤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丝毫也不要责备 自己,还是让我走吧,把欢乐还给她吧。” 她的手不再抚摸我的额头了,我抓过来连连亲吻,洒上眼泪。然而,她却把手 抽回去,又开始焦灼不安了。 “这不是我本来要说的话,不是我要说的话。”她重复道,只见她前额沁出汗 珠。接着,她垂下眼睑,闭目呆了一会儿,好像要收拢心思,或者要恢复当初瞎眼 的状态。继而,她睁开眼睛,同时又开口讲话,起初声调迟缓而凄然;继而提高嗓 门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疾言厉声了: “您让我恢复了视觉,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梦想还美的世界;千真万确, 我没有想到阳光这样明亮,空气这样清澈,天空这样辽阔。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人 的额头这样瘦骨嶙峋。我一走进你们家,您知道最先看到什么吗……噢!我总得告 诉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罪孽。嗳,不要申辩了。您想一想 基督的话:‘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可是,现在我看得见了……请起来吧, 牧师,您在我身边坐下,听我说,不要打断我的话。我在住院期间,阅读了,确切 地说,请人给我念了《圣经》中您从未给我念过、我还不知道的段落。记得圣保罗 有一句话,我反复背诵了一整天:‘从前没有法律,我就那么活着;后来有了戒律, 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她激动极了,说话声音特别高,最后的几乎是喊出来的,弄得我很尴尬,真怕 外边人听见。随后,她又闭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语: “‘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我不寒而栗,一阵恐惧,心都凉了。我想转移她的思想,便问道:“是谁念给 你听的?” “是雅克,”她回答,同时睁开眼睛凝视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这太过分了,我正要恳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经讲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话要让您非常难过;可是您我之间,不能再容一点谎言了。 我一看见雅克,就恍然大悟,我爱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样,我 是说像您在我想像中的面容……噢!为什么您叫我拒绝他了呢?我本来可以嫁给他……” “哼,热特律德,现在也成啊!”我气急败坏地嚷道。 “他成为天主教神职人员了,”她冲动地说道。接着,她开始啜泣,身子也随 之颤动:“噢!我真想向他忏悔……”她神志恍惚地哀叹道,“您瞧见了,我只有 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个人来。我胸口憋闷。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这样谈 谈,我的心情会轻松些。离开我吧。我们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 啦。” 于是我离开,叫路易丝小姐替换我守护她。热特律德极度狂躁,令我十分担心, 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在那里,反而会使她的病情恶化。我请求路易丝小姐,一 旦情况不妙,赶紧派人通知我一声。 5月30日 唉!再见面时,她已经安眠了。她处于谵妄状态,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咽气了。 遵照热特律德的临终要求,路易丝小姐给雅克发了电报。她去世几小时之后,雅克 才赶到。他声色俱厉地指责我,没有及时请来一位神甫。可是,我不知道热特律德 在洛桑任院期间,显然受他怂恿改信了天主教,怎么会想到请神甫呢。他当即向我 宣布,他和热特律德都改宗了。这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同离开了我,仿佛生前被我 拆散,就策划好逃离我,双双到上帝那里去结合。不过我确信,雅克改宗的动因, 推理成分要多于爱情成分。 “爸爸,”他对我说,“我指责您也不合适,不过,恰恰是您的前车之鉴,给 我指明了道路。” 雅克离开之后,我投在阿梅莉的脚下,求她为我祈祷,只因我的确需要帮助。 她仅仅背诵了《天主经》,但每背诵一节就长时间停顿,我们默默地哀祷。 我多想痛哭一场,然而我觉得,这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