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55年春天的一个寒冷的星期一下午,迈克尔·考利昂召尼克·杰拉奇来布 鲁克林见他。当这个新教父进入已故父亲在长岛的房子打电话时,两个穿得像油 猢狲一样的男人正在看电视里的木偶戏,他们一边等着迈克尔的背叛者现身,一 边盯着那些朴实健壮、金发碧眼的木偶戏演员的乳房,啧啧称奇。 迈克尔独自走进了拐角处加高的房间,那是已故父亲的办公室。他在曾归汤 姆·黑根所有的那张翻盖式小书桌后面坐下。那是顾问的书桌。迈克尔本来可以 从家里打电话的——恺和孩子们已经在上午去了新罕布什尔州走亲戚——但是他 的电话被装了窃听器。这栋房子里的另一条电话线也被窃听了。为了误导窃听者, 他一直装做不知情。不过,通向这问办公室的极富创造性的电话布线以及保护这 条线路的受贿人网络足以令警察大部队束手无策。迈克尔拿起了电话筒。他手头 没有电话号码簿,但他记数字很有一套。房子里安静极了。他的母亲在拉斯韦加 斯,与他妹妹康妮和外孙们在一起。电话铃响了两下,杰拉奇的妻子拿起了听筒。 他几乎不认识她,但仍直接以名字称呼她( 夏洛特) ,询问她女儿们的情况。迈 克尔一般都避免用电话,也从未给杰拉奇家里打过电话。通常在他下命令后,都 要经过三个人层层转达,确保教父能摆脱干系。夏洛特声音颤抖着回答了迈克尔 礼节性的问候,随即叫丈夫来接电话。 尼克·杰拉奇一整天都在忙碌。两艘装载海洛因的轮船从西西里开了过来, 本来应该是在下周到达美国的,结果昨天深夜就靠岸了,一艘停靠在新泽西,另 一艘在杰克逊维尔。换了一个能量较小的人,可能已经进了班房,但杰拉奇却把 事情摆平了,他给卡车司机、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国际工人兄弟会( 这个 组织的人在佛罗里达州的一举一动都像老大) 的养老基金亲自捐赠了一笔现金, 还亲自上门拜访了( 带着颇为可观的礼物) 斯特拉其家族的头目,这个家族控制 着泽西北部的码头。五点钟,筋疲力尽的杰拉奇回到东伊斯里普的家里,与两个 女儿在后院里玩掷马蹄铁的游戏。他刚开始读的一套上下卷的《罗马帝国战争史 》摆在书斋的扶手椅旁,稍晚的时候他会继续读下去。电话铃响的时候,杰拉奇 的第二杯加水芝华士才小嘬了几口。烤架上,T 字骨嫩牛排发出咝咝的声音,收 音机里,道奇队与费城人队的棒球联赛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夏洛特本来一直在 厨房里准备其他的食物,此刻来到了院子里,手里拿着连着长线的电话机,面无 血色。 “喂,福斯托,”用教名称呼尼克·杰拉奇的另一个人是汶申特·佛勒儿, 他是杰拉奇在克利夫兰的教父,“我希望你能参与忒希奥安排的这件事。七点钟, 在那个叫‘两个汤姆’的地方,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 天空一片蔚蓝,不见一丝云彩,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夏洛特急匆匆地把两个女 儿赶进房子里的情景,就会觉得她已经得知一场飓风正在逼近长岛。 “知道,”杰拉奇回答,“我总在那儿吃饭。”对方的意图是想考验他。杰 拉奇要么应该询问“忒希奥安排的这件事”是什么,要么不应该问。杰拉奇一向 经得起考验,他本能地觉得应该实话实说。“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什么事 ? ” “一些重要人物要从斯塔腾岛过来,解决一些问题。” “斯塔腾岛”指的是巴茨尼家族,这个家族牢牢地控制着那个地方。但是, 如果是忒希奥安排了与迈克尔及巴茨尼教父举行和谈,为什么通知杰拉奇的是迈 克尔,而不是忒希奥? 杰拉奇瞪着烤炉里的火焰。随即他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 他猛地甩了一下头,无声地诅咒起来。 忒希奥死了。也许死的还有其他很多人。 见面的地点就是一种暗示。忒希奥非常喜欢那个地方。这意味着,很有可能 是忒希奥自己与巴茨尼进行了联系,他们中的一个安排杀手谋杀迈克尔,却不知 怎么地被迈克尔先动手了。 杰拉奇用一把钢制长抹刀拨弄着T 形骨嫩牛排。“你希望我到那里保护你, 还是参加谈判,还是别的? ” “你沉默的时间真够长的。” “对不起,我得把有些牛排从烤架上取下来。”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福斯托,但不知道你为什么担心。” 他的意思是说杰拉奇无需担心什么? 或者,他正试图搞清楚杰拉奇在忒希奥 的背叛中扮演的角色,如果杰拉奇的确已经参与的话? “嗯,朝圣客,”杰拉奇 回答,他试图把约翰·韦恩式的幽默发挥到极致,“我的担心还不如坐鞍痛和筋 疲力尽来得严重。” “你说什么? ” 杰拉奇叹了口气。“我总是爱担心,即便形势一片大好。”他感觉到有一股 大难临头前的幽默感在心中涌动,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平淡,“你看不惯就杀了 我吧。” “昕以你才那么优秀,”迈克尔说,“就是因为爱担心。这也是我喜欢你的 原因。” “那么你会宽恕我的——如果我把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说出来,告诉你走一条 一般情况下你不走的路去那里,还告诉你要避开弗莱特布什大街。” 现在轮到迈克尔长时间沉默了。“弗莱特布什大街,嗬? 你是怎么想到的? ” “邦斯在本垒。” “当然。”迈克尔说。 “道奇队和费城人队一天双赛,正在赛第二场。” “对。” 杰拉奇点着一支香烟。“你不是球迷,对吧? ” “过去是。” 杰拉奇并不感到惊讶,很多头脑更为精明的人知道了赌博获利的手段之后, 便不再喜欢体育。“今年邦斯可能会大出风头。”杰拉奇说。 “大家都这么说,”迈克尔回答,“当然,我宽恕你。” “宽恕我什么? ” “宽恕你把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说出来了。” 杰拉奇拈起烤架上的牛排,放到大浅盘里。“这是我的一种天分。” 一小时后,杰拉奇带着四个手下人来到“两个汤姆”,他让他们守在外边。 他独自坐下,啜饮着一杯浓咖啡。他并不害怕。迈克尔·考利昂与他的兄弟—— 残忍的桑儿和可悲的弗烈特——不同,他继承了老父亲深思熟虑的个性。他不会 只凭直觉就下令谋杀。他一定会确保万无一失,无论需要多长时间。不管即将到 来的是何种考验,不管被迈克尔·考利昂这类人考验是多么地令他难堪,尼克· 杰拉奇都将体面地应对。他相信自己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一劫。 尽管他从未听萨尔瓦托雷·忒希奥说过迈克尔的任何坏话,杰拉奇却毫不怀 疑萨利已经与巴茨尼结成了盟友。他必须对导致迈克尔这样乳臭未干的生手当上 教父的任人唯亲的体制表示愤怒。他无法对把组织从社区根据地连根拔起的愚蠢 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组织要向西搬迁,变成——什么? 杰拉奇已经接管了无 数曾经兴盛一时的社区企业,这些企业由勤劳但目不识丁的父辈移民一手创建, 却都毁在在美国出生、取得了企业管理学位、一心梦想扩张的儿子们的手里。 杰拉奇看了看表,这只表是他大学毕业时忒希奥送的礼物。迈克尔显然没有 继承已故教父传奇般的非常守时的特点。 杰拉奇又要了一杯浓咖啡。 一而再、再而三地,杰拉奇已经证明他是考利昂组织的忠诚一员,而且,也 许是这个组织最能赚钱的成员,尽管他还不到四十岁。他曾经做过拳击运动员, 重量级,人称“王牌杰拉奇”( 那是他儿童时代的绰号,他一直沿用下来,尽管 这个绰号有些嘲弄的意味,因为他接受了自己名字的美国英语发音:由“杰拉奇” 变成了“贾雷西”) ,还有许多的别名( 他是西西里岛人,却长着一头金发,可 以冒充爱尔兰人或德国人) 。他曾与一个对手打_ 『六个回合却没有被打倒,这 个对手若干年后让重量级世界冠军摔了个屁股蹲儿。不过杰拉奇从孩提时代开始, 就常在体育馆玩。他发誓永远不与那些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老家伙为伍,他们全身 散发着樟脑水的味道,手里攥着小袋子,里面装着前一天的油炸圈饼,拖着步子 走来走去。他为金钱而战,要的不是荣耀。他在克利夫兰的教父( 杰拉奇慢慢地 了解到,这个人也是克利夫兰的黑手党教父) 把他介绍给了忒希奥,后者管理着 全纽约最大的体育赌博组织。预先安排好结果的比赛意味着头部可以少挨几拳。 不久,杰拉奇被叫到街后窄巷殴打一些人( 最开始的被打对象是强奸殡葬业经营 者亚美利哥·勃纳瑟拉女儿的两个年轻人,勃纳瑟拉与维托。考利昂有交情) 。 遭殃的是赖债不还的人和叽里呱啦的大嘴巴,他们活该受到惩罚,而杰拉奇也赚 到了足够上大学的钱。二十五岁不到,他就获得了大学学位,离开了黑道执法人 这一行,成为忒希奥手下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刚出道时,他身上有一些令人怀疑的品质——他是唯一一个出生地不是布鲁 克林或西西里、但能出入帕特里克·亨利社交俱乐部的人;唯一一个拥有大学学 位的人;不多的几个不愿意随身带枪和嫖妓的人之一。但是往上爬的最佳途径就 是替上面的人挣钱,杰拉奇在这方面天赋斐然,很快,他的那些异乎寻常的缺点 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最聪明的策略就是夸大每笔买卖的利润。他把自己的所 得上缴百分之六十或百分之七十,而不是要求的百分之五十。即便他被发现,他 们又能把他怎么样? 做掉他? 这个办法不会出任何问题。他多上缴的利润相当于 能给他带来最高回报的投资。他替上面的人挣得越多,他就越安全,升得也越快。 他升得越高,要向他缴纳百分之五十收入的手下就越多。即便那些贪婪的白痴想 隐瞒自己的收入不上缴,他也有办法揭穿他们。纽约黑道上的人都明白,被你所 遭遇的最厉害的家伙谋杀,不同于被前重量级职业拳击手一拳击中,眼眶变成了 血淋淋的糨糊。杰拉奇所能构成的威胁成了街头巷尾的神话。不久,他儿乎无需 做什么,只要开口就有钱送上门——如果他真的开口的话。威吓比拳头或枪支更 有威力。 二战中,杰拉奇控制着定量供应票证交易的黑市,并担任一个装车月台的巡 查员,这份平民职业使他免于服兵役。忒希奥推荐他加入考利昂家族,入会仪式 上他的一个手指头被维托亲手割破流血。二战结束之后,杰拉奇开始经营自己的 高利贷业务。他的顾客主要是承包商,这些人意识不到刚开始需要投入多少预付 款,工程完成之时,又低估了向欠债人要钱的难度( 在这个方面,杰拉奇也可以 帮忙) 。他的目标也包括嗜赌如命或因为其他不良嗜好而急需现金的买卖人。不 久之后,杰拉奇就能够利用这些商业买卖洗钱,让那些入会党徒在纳税申报单上 增加一两项——至少持续到该让这个企业完蛋的时候。在三十天里,货物会源源 不断地从前门进去,直接从后门出来:给妻子和女友的礼物,给警察的友好表示, 但是其他的都卖给社区里四处寻找便宜货的人了。钞票一拿到手,一场神秘的大 火便会接踵而至——意大利佬的快闪行动。杰拉奇讨厌这个词,也不喜欢最后阶 段这种拙劣粗暴的行径,他攻读了一个夜校的法律学位,用完全合法的破产程序 取代纵火,从而淘汰了这种做法。他把每一个有问题的商店都组建成公司( 杰拉 奇在特拉华州有人帮忙) ,把业主的个人资产作为投资。 如果业主够朋友,杰拉奇就投入一千美金和佛罗里达州或内华达州的某块地。 当迈克尔·考利昂趁父亲处于半退休状态,秘密参与妓院和致幻毒品生意( 这些 都是维托不愿涉足的领域) 时,他让杰拉奇负责致幻毒品买卖,并允许他从忒希 奥的人马和桑儿的余部中挑选几个人手。在几个月内,他做成了一些事情——与 他合作的有西西里岛备受尊崇的教父切萨雷·因代利卡托、新泽西和杰克逊维尔 码头的地头蛇,还有纽约和中西部的飞机场,在那里他可以动用几架小飞机,这 几架小飞机的所有者是几家由考利昂家族控制、但并未履行法定手续的公司。在 内部大多数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考利昂家族从致幻毒品买卖获取的利益不少于美 国的任何人。 没有这些钱财,他们不可能积攒足够的资本来对付巴茨尼家族和塔塔格里亚 家族。 九点刚过,彼得·克莱门扎终于带着三个保镖走进了“两个汤姆”,在杰拉 奇的身边坐了下来。杰拉奇觉得这是一个坏的信息:迈克尔没有来,而是派来了 他的分部头目,多年以来,这个人一直负责监督家族中最重要的谋杀行动。毋庸 置疑:忒希奥已经死了。 “吃点东西吗? ”克莱门扎问。从小车里一路走到杰拉奇所在的桌子旁,他 有点气喘吁吁。 杰拉奇摇摇头。 克莱门扎却挥舞着他那胖乎乎的大手,示意餐馆里弥漫着的香味。 “你怎么能经得起诱惑呢? 我们吃一点东西吧。随便吃点。”克莱门扎点了 一份开胃小吃、一盘茄子蔬菜开胃菜、两筐面包和蛤肉酱扁面条,狼吞虎咽地将 它们送到了肚子里。克莱门扎可说是某个物种的最后幸存者,事实差不多如此— —既然忒希奥已经死了,他便是迈克尔从父亲那里接收过来的最后一个分部头目。 “忒希奥还没有死。”走出“两个汤姆”的时候,克莱门扎轻声告诉杰拉奇。 杰拉奇的胃猛地一颤。他们将让他亲手扣响扳机,这是一场关于忠诚的考验。 杰拉奇确信自己能够通过考验,但这并不能带给他半点安慰。 夜幕降临了。他与克莱门扎一起坐在小车的后座。路上,克莱门扎点上一支 雪茄,问杰拉奇知道了什么,能猜测到什么。杰拉奇说了实话。他还不知道的是, 那天早些时候,巴茨尼家族和塔塔格里亚家族的头目都被杀了。他也不可能知道 的是,克莱门扎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必须先勒死卡罗- 瑞泽——迈克尔·考利 昂的妹夫。这些重大的谋杀行动,还有几次类似的谋杀,都被伪装成巴茨尼家族 或塔塔格里亚家族的所作所为。杰拉奇对此也不知情。不过杰拉奇已经能够猜到 的事情都是八九不离十。他接过克莱门扎递过来的雪茄,但没有点着,他说等一 阵再吸。 车从弗莱特布什大街拐进了一家关闭的辛克莱汽车维修站,杰拉奇从车里钻 了出来。停在旁边的两辆车里,一辆坐着克莱门扎的人,一辆坐着杰拉奇的人, 他们也都下了车。克莱门扎和他的司机坐在车里没动。当杰拉奇转身看到他们仍 在车里时,他感到一阵恐慌瞬间传遍了全身。他搜寻着要杀他的人。他试图搞清 楚他们准备怎么干掉他。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下只是被动地站在一边, 作壁上观。他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背叛他。 克莱门扎摇下了车窗。“没那回事,老弟,”他说,“只是这里的情形太— —”他双手捂着脸快速地搓着,仿佛在搓一块脏东西。他长嘘了一口气。“我和 萨利,我们的交情有多长,我都不愿意想。有些事情是男人不想看见的。你懂吗 ? ” 杰拉奇当然懂。 这个肥胖的男人流泪了。克莱门扎哭的时候几乎没有声响,似乎也不觉得难 为情。他不再说什么,朝司机挥挥手,摇上车窗,双日艮径直看着前方,离开了。 杰拉奇望着克莱门扎座驾的尾灯消失。 维修站里,第一个肮脏的检修问的后部,穿着连衫裤工作服的两具身体叠在 一起,发黑的鲜血在地板上慢慢地流了开来。在下一个检修间,萨尔瓦托雷·忒 希奥被亚伯特·奈里堵在了里面。奈里是刚刚获得迈克尔青睐的杀手,以前做过 警察,杰拉奇曾与他有过较量。老人坐在一对油壶上,蜷缩着身子,眼睛瞪着自 己的鞋子,样子像极了刚从一场必输无疑的比赛中被替换下场的运动员。他的嘴 唇在动,但是杰拉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在发颤,他身体不太好,过去的一年里一直这么颤抖着。四周只听得到杰 拉奇的脚步声,从另一间屋子里还飘来微弱的、异样的笑声,可能是电视节目的 声音。 奈里点头打了个招呼,忒希奥没有抬头看。奈里把一只手放在老士兵的肩上 轻轻捏了一下——一种怪诞的安抚方式。忒希奥双膝跪地,没有抬头看一看,嘴 唇仍旧在动。 奈里递给杰拉奇一支手枪,枪托朝前。杰拉奇不善于玩枪,对枪支的了解也 不多。这支枪重量如钱箱,长度赶得上固定帐篷的大钉——似乎没有必要用这么 高级的枪。他在这个圈子里待的时间足够长了,知道在此类谋杀中选用的枪支口 径是0 .22英寸,带消音器——三颗速射子弹射向头部( 第二颗为的是以防万一, 第三颗进一步确保万无一失,没有第四颗子弹,因为快速射出太多子弹的话,消 音器会卡住的) 。不管手里的这支枪是什么名称,它比0 .22英寸口径的枪要大, 而且没有消音器。他站在黑暗的汽车修理站里,旁边是忒希奥——一个他爱戴的 人。还有奈里,这个人曾经给他戴上手铐,把他绑在散热器上,用拳猛击他的裤 裆,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尼克·杰拉奇深吸了一口气。他一向是一个理智的、 杜绝感情用事的男人。感情只不过是血腥的马达,理智才是掌握方向盘的司机。 他常想,总有一天,他老了,做好了退隐的准备,将和夏洛特一起移居基韦斯特 市,过富裕的蠢人的生活。 此刻,看着忒希奥,他意识到这个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忒希奥比尼克·杰 拉奇年长二十多岁,在此之前,二十多年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忒希奥出生在 上个世纪,他将死于下一分钟。理智、避免感情用事是他一辈子的准则,可结果 又如何呢? 葬身于此。一个爱戴他的人将把掌管他理智的脑袋打得血肉模糊,脑 浆四进。 “抱歉。”忒希奥咕哝着,眼睛依旧朝下看着。 他说这话的对象也许是考利昂父子,也许是杰拉奇,也许是上帝。杰拉奇自 然不想追究到底。他拿起枪,走到忒希奥的背后,忒希奥光秃的脑袋在街灯的照 耀下,在黑暗中闪着隐约的光芒。 “不对,”奈里说,“不是从背后。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睛。” “你他妈的逗我玩呢。” 他清了清嗓子。“我不认为我的样子像是在逗你玩。” “谁的主意? ”杰拉奇问。奈里手里没有枪,但是如果杰拉奇朝忒希奥之外 的人开枪,他是不可能活着走出这家满是污垢的汽车修理站的。后面的办公室里, 电视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微弱的金属般的喝彩声。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奈里回答,“我只是传话而已,先生。” 杰拉奇歪起头。这个蠢货不够幽默,不会拿射杀传话人这种事开玩笑,但他 看上去很像一个虐待狂,完全可能自作主张,让这场谋杀干得越残忍越好。那么 “先生”,他用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 “萨尔瓦托雷·忒希奥,”杰拉奇说, “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应该得到更多人的尊重。” “操你妈的! ”忒希奥说,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起来,但是眼睛仍旧瞅着 黏糊糊的地面。 “抬起头来,”奈里命令忒希奥,“叛徒。” 老人颤抖的频率没有变,但他按奈里的要求抬起了头,干枯的眼睛直直地盯 着杰拉奇,眼神却很遥远。他快速地嘀咕出一长串人名,但在尼克·杰拉奇听来 却如同天书。 杰拉奇举起枪,看到自己举枪的手很稳,他既感到恶心,又感到欣慰。 他把枪管轻轻地按在老人松弛的额头上。忒希奥没有动,没有眨眼,甚至不 再颤抖。他那下垂的肌肉像是枕头,托着手枪的准星。杰拉奇从未枪杀过任何人。 “公事公办。”忒希奥低声说。 “我的父亲之所以了不起,”迈克尔·考利昂在给父亲致悼词时说,“是因 为没有所谓的公事公办。任何事情都牵涉到个人。我的父亲也是人,像任何人一 样难逃死亡的命运。但是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今天在这里,不只我一个人这么 想:他是凡人中的神。” “你在等什么? ”忒希奥低声说,“我被算计了。开枪吧。别婆婆妈妈的。” 杰拉奇扣动了扳机。 忒希奥的身体猛地向后飞去,膝盖发出如同屋顶木瓦板突然断裂的声音。空 气中弥漫着灰色中带着粉红的闪亮的烟雾。忒希奥一块大小如犹太人戴的圆顶小 帽的头盖骨撞上了修理站的墙,又弹了回来,正砸在杰拉奇的脸上,啪哒一声掉 到了地上。忒希奥四下飞溅的鲜血发出浓烈的气味,扑鼻而来的还有他的粪便的 臊臭。 尼克·杰拉奇按摩着自己的肩膀。手枪的后坐力就像一记野蛮的右钩拳,他 感到一股快感传遍了全身,之前的犹豫荡然无存。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懊悔、恐惧、 厌恶和愤怒。我是一个杀手,他心想,杀手的天职就是杀人。 他飞快地扭转身,快乐但并非疯狂地大笑着,这种快乐比他品尝自己第一次 买卖海洛因获得的快感还要强烈和美好。他清楚正在发生的一切。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有时候杀了人,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但那也许是假的, 他对自己说。因为事实是,杀人的感觉很过瘾。杀过人的人都有这种感觉,只是 他们不告诉你而已。他们不会告诉你! 杰拉奇读过一本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书, 里面有一章专门谈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人会谈论这种过瘾的感觉,因为这种过 瘾的感觉之后接踵而至的噩梦般的感觉会令他们闭嘴。另外,再笨的人都能猜到, 如果有谁宣称杀人的感觉很好,又让听众确信这并非戏言,那么即将发生的一切 一定很恐怖。尽管如此,杀人的感觉的确很过瘾,几乎等同于性快感( 再笨的人 也能猜到,这是另一件承认了便带来严重后果的事情) 。你威力无比,死掉的那 个家伙却无缚鸡之力。你活得好好的,死掉的那个家伙却已魂归西天。你做的这 件事情是地球上每个人在某个血气冲天的时刻都想做、但大多数人都不会做的事 情。 杀人很容易,杀人的感觉非常美妙。杰拉奇几乎如溜冰一般掠过满是油污的 地面,这一次他心里非常确定,那种噩梦般的感觉不会随后涌上心头。 不会再有以后。一切都将当时发生,当时结束。一切都是当时发生,当时结 束。 杰拉奇想让每一个活着的人享受他的一个熊抱和一杯酒,不过他克制着,只 是大步朝他们走过去,在他们面前举起了手中的手枪。这些骨子里根本就很胆小 的狗杂种纷纷趴倒在地,杰拉奇畅通无阻地冲过房门,进入目标所在的办公室— —他们身后那个长方形的、发出朦胧蓝光的物体。 杰拉奇扣动了扳机。手枪后坐力令他感受到的冲击( 难道奈里真的这么愚蠢, 给他的枪里不止一颗子弹? 真是个蠢货!)转瞬之间变成了一声闷响、一阵有毒的 烟雾、喷出的一个小火球,还有掉下的玻璃发出的微弱但令人满足的残光。人类 制造的机器中,没有什么比摧毁一台电视机更令人愉快的了。 紧接着,周围一片死寂。 在杰拉奇看来,这静寂长得可怕。 “嗨! ”杰拉奇手下的一个嗓音刺耳的家伙大喊,“我刚才正在看那台电视。” 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起来。这正是医生的要求。奈里轻轻地拍了拍杰拉奇的 后背,杰拉奇把枪还给他,随后大家都忙活开了。 克莱门扎的手下拿起一把骨锯,锯开被派去刺杀迈克尔·考利昂的两个杀手 的尸体。杰拉奇坐在一摞油壶上看着,渐渐退潮的。肾上腺激素仍在体内泛滥, 以至于在他眼里,周围的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积满油污的窗户;挂历上挥舞 扳手、裸露两点的牛奶场女工;挂在金属钩子上的发动机的风扇皮带;朋友的尸 体;袖口的纽扣。一个毫无差别的、均等的世界。 两具杀手的尸体被分割之后,奈里把骨锯递给杰拉奇,指了指忒希奥的脑袋。 在裂开的子弹入口四周,死者的肌肉已经鼓起。 杰拉奇无动于衷地拿起骨锯,跪下一条腿。事后,他将回想起这一刻,会感 到气愤难平。但在此时,杰拉奇感觉如同正在测量游泳池里水的Ph值。当一个人 看透了世事真实的本质之后,锯掉一个死去的父亲般人物的头与从火鸡的尸体上 扯下一条肥腿又有什么不同? 人的头骨更粗,没错,但是与姐夫当结婚礼物送给 你的小刀比起来,骨锯要锋利得多。 尼克·杰拉奇合上忒希奥鼓凸的双眼,向后拉起了锯子。事后的不良感觉已 经到来——赶早不赶晚,但杰拉奇在头脑清醒的一瞬,意识到事后的感觉往往就 会这个时候到来。 奈里抓住了杰拉奇的前臂,把骨锯夺了过来。 “这也是命令。” “什么命令? ”杰拉奇问。 “看看你是否情愿锯下他的脑袋。” 杰拉奇非常识趣,知道不该询问自己看上去是否情愿,更不该询问是谁下的 命令。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什么也没有流露。他用手指了指 染血的套装外套。奈里点点头。杰拉奇取出克莱门扎给他的那支雪茄,古巴雪茄, 深巧克力色,又坐回油壶上,悠悠然吸了起来。 克莱门扎的手下把那两个杀手的衣服剥光,连带十块被分割的尸首,装进了 一个手提箱。忒希奥的尸体留在地上没有动。 就在这时,杰拉奇明白了一切。 没有必要向巴茨尼家族送信了,所有与忒希奥的背叛有牵连的人都已经死了, 任何信息都改变不了这个结果。考利昂家族的人自然希望忒希奥的尸体被人发现。 布鲁克林的这一片归巴茨尼家族统辖,警察会想当然地认为凶手就是巴茨尼家族 的人。两个杀手的尸身难以辨认,会让侦探们大惑不解,但他们得出的任何结论 都不会牵涉到考利昂家族。考利昂家族甚至无需麻烦被他们买通的法官或他们在 纽约市警察局里的人,他们也不必采取通常的做法——免除赌债,延长偿还贷款 的宽限期——就可以使各家报纸口径一致。各家报纸的报道将正中迈克尔·考利 昂的下怀,虽然每一个铅字都很肮脏,报纸编辑们却感到正直高尚。 这个计划太出色了,杰拉奇不得不承认。 杰拉奇最后看了一眼良师益友的尸体,与亚伯特·奈里坐进了同一辆车的后 座。杰拉奇并不害怕,甚至并不愤怒,因为此时他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两眼注 视前方,做好了准备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任何情况。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杰拉奇与迈克尔·考利昂的合作亲密无间。杰拉奇目 睹并帮忙处理了这场正在进行的战争的细节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自己过 于低估了这位新教父。考利昂家族在纽约的每个行政区和十二个郊区都有安全的 藏身处,这些资源储备不断被轮换使用。他们拥有地下车库,里面停满了小车和 卡车,驾驶执照和牌照都是假的。一些车有装甲,一些车既有装甲,又配备了马 力强劲的发动机,完全可以在勒芒的二十四小时赛车比赛中一决高下。另一些是 看上去完好无损的破车,只要轻轻打开某个隐藏的开关,它们便会半路抛锚,使 交通陷入混乱,堵住后面追赶的车。有些车是专门用于撞车,或从江河沼泽里打 捞出来的。还有几部是这个家族高层人员座驾的复制品,随时准备误导目击者、 敌人或警察。他们在纽约各处都拥有军火库:贝尔蒙特大街上某个干洗店的晾衣 架后面;卡罗尔花园某个面包房的密室中成袋的糖和面粉下面;林登赫斯特某个 棺材仓库的板条箱里。迈克尔·考利昂将力争在政治上完全控制一个州( 内华达 ) 和一个国家( 古巴) ,而杰拉奇对此了解越多,他就觉得它们的可行性越大。 考利昂家族买通的执法人员多过从联邦调查局支取报酬的执法人员,而且他们握 有联邦调查局局长穿着裙子、吸吮首席助手阴茎的照片。 这是迈克尔宏大而又复杂的计划:和平,伴之以大规模的扩张和迁移,随后 是对全国各地黑道家族的重组,方式优于以往,与此同时,加强和扩大与西西里 的生意往来,整体的方向是合法化,最终完全控制古巴,并能打通进入白宫甚至 梵蒂冈的渠道。所有新举措的资金来源于他人,“借款”很多来自各个工会的养 老金基金。那些卡车司机、电工和自动唱机仓库管理员获得的回报将大于他们曾 经从股市等行业谋得的任何收益。考利昂家族将越来越远离街头犯罪等活动。不 久之后,他们将停止使用各种掩护,公开从事各种买卖,与那些被世界各地的笨 蛋们尊称为“财富五百强”的大师级罪犯们没什么区别。 这个计划并非不可行,杰拉奇心想,只是没有必要。他们已经身处有史以来 世界上唯一一个每年都能赢利的行当,但是他觉得恭敬不如从命。 从短期来看,他没有选择;从长期来看,他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一切进展 顺利,他将得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那就是掌管忒希奥的势力范围:一个扎根于 社区的传统型分部。如果考利昂家族遭遇困境,分崩离析,杰拉奇完全可以攫取 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其余的自行负责。 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忒希奥。一个拳击手很快就能学会把诸事抛到脑后,不 然的话,他很容易被对手击中。从事拳击的那些年里,杰拉奇一直很讨厌拳击, 但是收手十年之后,他不得不承认,拳击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好处。 那个夏天,尼克·杰拉奇和迈克尔·考利昂的关系变得有点像朋友。要是一 两件事情按照另一种情形发生的话,他们也许可以一直保持这种关系。 比如:如果迈克尔不曾在8 月份决定让他的哥哥弗烈特担任二老板就好了; 考利昂家族从未设置过这个职位,迈克尔的本意是借助这个象征性的职位,让好 心肠但总办错事的弗烈特重回家族组织。如果迈克尔让组织的高层人物知道这个 职位只是象征性的就好了。 或者:如果杰拉奇来自纽约而不是克利夫兰就好了。如果他与佛勒儿教父没 有这样的交情就好了。如果他野心稍小一点就好了。如果在得知迈克尔已经任命 弗烈特为二老板之后,他没有谦恭地问迈克尔是不是疯了该多好。如果他接下来 的道歉让迈克尔不再计较他的妄言该多好。 如果弗烈特知道自己的新职位是象征性的,他也许不会如此迫切地想独当一 面。他也许不会试图在新泽西的沼泽地里创造一座死亡之城。他也许可以活着庆 祝自己的四十四岁生日。 如果汤姆·黑根对家族方方面面的事务参与更多就好了;然而他却被免掉了 顾问的职务,为的是专心致志谋求当上内华达州的州长。 如果二十年前,在克利夫兰,佛勒儿教父第二次被人试图谋杀之后,第一次 心脏病发作之前,他没有指定一个岁数与自己差不多的人为继承人该多好。如果 在诸多的劫难中,佛勒儿教父死于其中一桩该多好。如果萨尔·纳尔杜奇,一个 本来没什么野心的男人,无需花费二十年的时间做好现在随时接班的准备该多好。 如果维托·考利昂没有注意到纳尔杜奇在黑手党内纪律委员会会议上担任过 十二次顾问该多好。如果维托在去世之前不久,不曾向儿子提出这样的建议该多 好:与其顺其自然,不如支持纳尔杜奇为新的教父,这样一来,便可铲除巴茨尼 家族在纽约之外的最大盟友。 改变以上事件中的一两件,那么……谁知道呢? 也许当你读这本书的时候, 尼克·杰拉奇和迈克尔·考利昂就在外边某个地方,两个老色鬼,并肩坐在亚利 桑那州的一个游泳池旁,为舒适的生活祝酒干杯,打量着对面一百二十来个妞儿, 大肆吃着“伟哥”。 历史可以是许许多多的东西,但有一点不是,那就是它的不可避免性。 维托常说,一个人只有一种命运。但他的人生却与他最喜欢的格言格格不入。 没错,当遭到追杀的时候,他逃离了西西里岛。没错,当社区里一个叫彼得·克 莱门扎的恶棍要他藏匿一批枪支时,维托除了答应,没有别的办法。没错,当维 托在美国第一次因为偷窃一块昂贵的地毯而犯法的时候,他以为只是帮克莱门扎 搬运这块地毯。这些事情都是找上门来的,这也不奇怪,坏事总是自己找上门。 有些人也许把这叫做命运,另一些人把这叫做机缘。叫法不同,本质一样。但是 维托接下来的犯法行为——伙同克莱门扎以及来自曼哈顿区西头“地狱厨房”的 一个叫忒希奥的年轻恶棍劫持卡车——却是蓄意为之。当他们邀请维托加入他们 的小偷团伙时,他本可以拒绝的。他答应了,选择做一个掠夺成性的罪犯,这使 他走上了这条人生路。如果他拒绝的话,他要走的将是另一条路,可能最终拥有 的是一个家族企业,他的三个儿子要加入进来的话,事先无需杀人。 维托是一个感觉敏锐、驾轻就熟的数学家,一个卓越的、能把可能性变成现 实的能手,一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相信命运这类毫无理性和想象力的说法,与 他的个性是不相符的。这有失他的身份。 然而,谁又会不屑于为自己做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我们 之中又有哪一个人,如果直接或间接地杀害了成百上千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孩子, 却不会给自己编一个谎言? 而这个谎言如果不经思辨的话,听上去甚至很深刻。 尼克·杰拉奇和迈克尔·考利昂都是年轻人,精明、有创造力、谨慎、强悍。 两个人都善于改头换面,都善于刻意让人低估自己,而后利用这一点。 经常有人说,他们两个人太相像了,注定要成为敌人。经常有人说,发动战 争的目的是求得和平。还经常有人说,地球是平的,这样魔鬼才能平躺下来。智 慧这个东西很少被人说起( 已故的维托·考利昂常常这样说) ,更少被人听到。 迈克尔·考利昂和尼克·杰拉奇的确可以做出不同的选择。事态本来可以很 轻易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他们绝对不是生来注定要毁掉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