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个月之后,劳工节过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清晨,迈克尔·考利昂躺在拉斯韦 加斯家中的床上,旁边是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躺在过道旁边的卧室里,所有的人 都睡得很香。昨天在底特律,在与已故父亲交情最久的朋友给女儿办的婚礼上, 迈克尔轻轻地向萨尔·纳尔杜奇——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点头示意,他要正 式启动一项计划,旨在打击考利昂家族所有强有力的对手。如果计划成功,迈克 尔不会受到任何指摘。如果计划成功,美国的黑社会世界将享受持久的和平。考 利昂家族用鲜血浸染的最终胜利指日可待。一丝微笑闪过迈克尔·考利昂经过外 科手术修补的脸,他的呼吸平稳、深长。其他时候,他纹丝不动,无忧无虑,呼 吸着新家里凉爽的空气,享受着正人君子的睡眠。房子外边,尽管晨曦微露,沙 漠却已炽热如烤炉。 在底特律河沾满油污的河岸附近,两个穿丝绸短袖衬衣的矮胖男人从一幢住 宅的客房里走了出来,他们一个穿着海蓝色衣裳,另一个身上的衣服是像“日晖” 牌荧光漆那样的橙色。这幢住宅的主人是约瑟夫·扎鲁其——底特律黑手党的教 父,是他从紫色帮随心所欲的暴力活动中拯救了这座城市。穿橙色短袖的是弗朗 哥·法尔孔,他曾是芝加哥的黑手党头目,现在是洛杉矶黑手党的教父。穿海蓝 色短袖衫的是安东尼·莫里纳瑞——旧金山黑手党的教父。他们身后跟着两个穿 大衣的男人,每人拎着一只手提箱,每只手提箱里都装着他们昨夜穿着出席克莱 门扎家和扎鲁其家婚礼的夜小礼服。河面上漂满了死鱼。一辆豪华小轿车从能容 得下电车的车库里开出来接他们。小车开上大街的时候,一辆警车跟了上来,里 面的警察是扎鲁其买通的人。 在底特律市机场,他们拐上一条尘土飞扬的公路支线,沿着围栏一直开到标 有“紧急车辆专用”的一个通道。警车停了下来。豪华小轿车继续向前开到了停 机坪。穿丝绸衬衣的两个人一边从纸杯里小口喝着咖啡,一边钻出了小轿车。他 们的保镖比画着空手道的招式。 一架飞机向他们缓缓滑行过来,飞机上印着一家肉类加工厂的标志,迈克尔 ·考利昂是这家工厂的幕后老板。这个标志是一头狮子的侧身像。 飞行员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是小福斯托·多米尼克·杰拉奇,但夹在护目镜上 的驾驶执照上的名字却是“杰拉尔德·奥马利”。杰拉奇有一个关系户在机场塔 台里工作。在美国各地的机场,杰拉奇有权使用在法律意义上不属于他的飞机。 他的座位底下放着一个装满了钞票的小包。西边的天空布满了暴雨云。 河对岸,温莎城外,在“快乐的流浪汉”汽车旅馆里,十四号房间的门打开 了一道缝,站在门后的是弗烈特·考利昂,他弟弟新任命的二老板。他的身材酷 似保龄球,穿的还是昨天夜里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衬衣和配夜小礼服的长裤。他 朝停车场张望着,没有看到任何人在走动。他等着一辆垃圾车嘎嘎地开过。垃圾 车的噪音足以把人从睡梦中吵醒。弗烈特感觉到背后的床上有翻身的声音,但是 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回头看。 岸边终于没有任何动静了。他拉低头上的平顶卷边圆帽,将它几乎遮住眼睛, 然后轻轻带上身后的门,急匆匆地绕过旅馆的角落,沿着河堤向前,穿过一个杯 子和爆米花筒扔满一地的肮脏的汽车影院。爆米花筒上印着肥胖的蓝色小丑—— 头歪向一侧,脸被扭成了可怕的会心的微笑。这个帽子不是他的,可能是十四号 房间里那个男人的,或者来自弗烈特昨夜停留过的诸多地方之一,甚至有可能是 他一个保镖的帽子。这些保镖都是新来的,他从未见过。他的头突突作痛。他拍 了拍衬衣口袋,又拍了拍裤子口袋,他把香烟扔在房间里了,还有打火机。那个 打火机是迈克尔送的,镶着宝石,米兰生产的。打火机上面刻着“1954年圣诞节” 的字样,不过,名字当然没有刻在上面。不要把你的名字留在任何东西上面,老 父亲常说。弗烈特依旧迈着大步走。他妈的。他跳过一条水很浑浊的沟渠,缓步 跑过一幢公寓楼的停车场。他把他的车——扎鲁其借给他的一辆林肯——藏在了 一个垃圾焚化炉的后面。他将夜小礼服的上衣揉成一团,扔在后座,旁边 有一件缎子衬衣,但不是他的,还有一个威士忌酒瓶,那倒是他的。 他钻进车里,喝了一口威士忌,把酒瓶扔到了驾驶座旁边的乘客座位上。也 许,他心想,是暂时停止狂饮作乐的时候了。还有另一样东西,他也准备戒掉了。 老天,如此需要的一样东西怎么会在得到之后令人感到如此厌恶? 不再去深夜营 业的俱乐部。不再为那些头脑混乱得不知道嘴里含着谁的卵子的吸毒者支付毒资。 今天重新开始很容易,一路奔向拉斯韦加斯的家。在那里,他是人人皆知的喜欢 在女人堆里混的男人;在那里,地方太小,他反正也得不到另一样东西。他发动 了汽车,看上去像是谁的虔诚的加拿大外公正在开车去做弥撒。不过他还是在等 红绿灯的工夫把那瓶威士忌喝光了。他把车开上了交通要道,加快了车速。按这 个速度,他可以赶上开往拉斯韦加斯的飞机。没问题。天开始下雨了,他打开雨 刷,只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客座前边的雨刷下压着一张纸,像是传单之类的。 “快乐的流浪汉”里,十四号房问的灯是灭的,床上的裸体男子睡醒了。他 是餐馆用品推销员,来自迪尔伯恩,已婚,两个孩子。他从胯部取出枕头,站了 起来。他闻了闻指尖。他擦了擦眼睛。“特洛伊! ”他叫道,“嗨,特洛伊! 哦, 该死。又不见了。特洛伊! ”随后他看到了打火机。他看到了特洛伊的枪。特洛 伊给他的感觉就是那种带枪的男人,但不是这种枪。这是牛仔用的枪,科尔特牌 0 .45英寸口径手枪,枪柄和扳机上缠着白色的胶带。 这个裸体男人以前从未摸过枪。他坐回床上。他感到头晕目眩。他有糖尿病。 哪个地方肯定放着橘子。他记得特洛伊给一个酒吧侍者五十美元,让他去厨房拿 一袋橘子。他当场吃了三个,而特洛伊却走到门口,朝街上张望,等着他吃完橘 子,橘子皮被收走。他记不得其他的橘子到哪里去了。 他的心脏加快了跳动,汗如雨下。他打电话给前台,要求客房服务。 “你以为你在哪里,”前台接待员说,“里兹大饭店吗? ”问得好。他在哪 里? 他想问这个问题,但首先他得应付他的血糖。有任何吃的东西吗? 他问。自 动售货机之类的。无论如何,他得让前台接待员送给他,比如说,一块独立包装 的糖。“你的腿断了? ”前台接待员问。他说如果给他房间送一块糖的话,他将 付五美元。接待员说马上就到。 这个男人必须给妻子打电话。这样的事情以前发生过。他说和他在一起的是 秘书.一个女人。他曾向妻子承诺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他开始拨电话,然 后才意识到必须先请前台接待员接通外线。他一定离开前台取糖果去了。 这个男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一个贤惠的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还有舒适 的住宅。他是新近加入的“扶轮国际”成员。然而现在,他却在这里,与某个街 头混混度过了一晚,在做那些事情,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睡醒过来之后,居然身 处这样一个地方。 他站起身来,又开始找橘子。运气不好,他看到自己的长裤,他的黄衬衣却 不见了,也找不到他的平顶卷边圆帽。他不知道他停车的那家低级酒馆的名称。 他得光着膀子,搭出租车回家,然后让他的妻子开车带他在这些破旧不堪的社区 里四处转悠,找自己的车。买一辆新车要简单得多。 他拿起了那把枪。 这把科尔特手枪比看上去的感觉要重一些。他的手指抚摸着枪管。他张开了 嘴。他把枪口放在舌头上,停在那里不动。 他听到外边有刺耳的轮胎摩擦声。这是一辆宽大的轿车,从车门关上时砰砰 作响的声音中就可以判断出来。来的一定是特洛伊。回来接他了。 随后听到了另一扇车门关上的声音。 两个人。 他们是从芝加哥一路赶过来的。他们不是来找他的,但是这个裸体男人并不 知道。他们跟踪他好几个小时了,这一点他当然也不知道。这个裸体男人把科尔 特手枪从嘴里拿出来,站在那里向房门瞄准。“地狱再见。” 他轻声说。他曾在电影里听到过这句台词。他不是一个剽悍的男人,但是当 他手指屈起,握着这把六发式左轮手枪饰有珍珠的枪柄时,他非常确信自己喜欢 这种感觉。 在佛罗里达州的好莱坞市,在那幢珊瑚色房子的汽车棚里,弗兰切斯卡按住 母亲旅行车的喇叭有十分钟之久。自从父亲桑儿死于那场车祸( 她没有理由认为 她被告知的不是真相) 之后,弗兰切斯卡·考利昂一直住在这里。“别按了。” 她的孪生姐姐凯西四肢摊开躺在后座上,读着一本法国小说,是法文原版。凯西 准备到巴纳德大学读书,她打算做一名外科医生。 弗兰切斯卡要去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在塔拉哈西,她特别希望马上开始大学 生活:走出这个家,过独立的生活。但是,由于家族在纽约从事着令人发指的行 当,而且那已经使家族成为报纸新闻的主角——即便通篇都是谎言。现在可能不 是开始新生活的最佳契机。凯西以前想去纽约上学,部分原因是想离大家庭近一 些,而现在呢,所有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卡尔梅拉奶奶和令人恐惧的康妮姑姑。 显然,卡罗姑父已经消失了——又是一个出去买香烟、再也没有回来的蠢货。这 样的行为实在是龌龊,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来说,不过弗兰切斯 卡必须承认,任何人娶康妮姑姑,事先都得掂量掂量。尤其是在这个地方,凯西 可能每天都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她与臭名昭著的黑帮考利昂家族是不是有亲戚关 系? 发问的人甚至包括她的教授们。如果过去几个月在好莱坞市的遭遇可以说是 预兆的话,那么弗兰切斯卡也必须做好应对这种问题的准备,甚至在塔拉哈西也 不例外。 她的母亲,那个掌控一切的悍妇,将为她们两个开车。开车! 去纽约! 感谢 上帝,弗兰切斯卡中途将先下车。她又按响了喇叭。 “真烦人。”凯西说。 “听上去好像你真的在读书似的。” 凯西的回答像是法语,或者是信口胡诌的法语。 弗兰切斯卡还没有学习任何外语,她打算采取逃避的办法,就是学意大利语 ( 事实上,她并不特别懂意大利语) 或者选一门没有外语要求的专业。“我们是 意大利裔,”弗兰切斯卡问,“你为什么不学意大利语? ” “不学也会呀。”凯西用意大利语回答。 “嘴巴很灵光嘛。” 凯西耸耸肩。 “你能用意大利语骂人,”弗兰切斯卡说,“但是你不会读意大利文。” “你不闭嘴的话,我根本没法读下去。” 她们的母亲正在隔壁弗兰切斯卡外祖父母的家里,她在那里待了很久,还在 抓紧最后一分钟的时间布置照看弗兰切斯卡两个弟弟十五岁的弗兰基和十岁的奇 普的事宜。奇普的真名叫小桑迪诺,今年夏天,有一天他练习棒球回来,宣布说 从今以后大家叫他“奇普”他才会答应,在那之前,大家都叫他迪诺。弗兰切斯 卡有可能也会做出这种事。她可以上大学,起一个新的名字:弗兰·科林斯、弗 兰妮·秦勒、弗朗西斯·威尔逊。她可以改名,但是她不想。她们姓氏的读音已 经美国化了,从考利昂变成了科利恩,这个变化已经足够了。她为自己的姓氏感 到自豪,为自己的意大利血统感到自豪。她的父亲背离了黑帮祖父及其兄弟的道 路,成为一个合法的商人,她为此感到自豪。无论如何,弗兰切斯卡的姓氏在一 定时候会发生改变的,也就是她嫁做人妇的时候。 弗兰切斯卡又按响了喇叭。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在那里待那么久? 姥姥和外 公肯定听不进弗兰切斯卡母亲说的任何一个字。那两个男孩子做了坏事也不会受 到惩罚,尤其是弗兰基,尤其是橄榄球训练一旦开始。弗兰切斯卡又按了一次喇 叭。“你这样做,事情变得容易多了。”凯西说。弗兰切斯卡帮她把话说完: “——让你离开容易多了。我知道。”凯西叹了口气,只有美国女孩才这么叹气。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摸了摸弗兰切斯卡后脑勺的头发。十八年来,这两个双胞 胎姐妹一夜都没有分开过。 哈尔·米切尔的沙中楼阁酒店和赌场从不关门。在那些日子里,约翰呢·方 檀也从不休息,他先是出场做了两次表演( 八点和午夜) ,又整夜都没睡,逗那 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和朋友开心。之后为了求好运( 因为他今天要进录音棚录音) , 他来到他的套间,那里有两个妞儿等着他。一个是金发碧眼的法国妞儿,她在街 对面的赌场跳舞,她说去年在这里拍摄的那部米基·鲁尼的影片里,她有一句台 词:“天哪,瞧瞧! ”米基在那部影片里是沙漠里的探矿者,当时有一场导弹试 验,他受到了辐射,结果使得任何吃角子老虎机只要被他碰到,都会赢钱( 里面 没有入会党徒把米基·鲁尼打得屁滚尿流的场面) 。另一个妞儿是丰满性感的黑 发美女,有一个剖腹产手术留下的伤疤,可能是花钱找来的( 他觉得无所谓,按 约翰昵的标准,人最有价值的成就便是做一个专门职业者) 。当他绅士味十足地 问她们上床是否有问题时——你们明白吗? 三个人一起——她们大笑起来,开始 脱衣服。那个说自己名叫夏娃的黑发女郎精于此道,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这是天分。很多女人缺乏这种天分。金发女郎——她的名字叫丽塔,玛格丽 特是呢称,早上起来他从未忘记过她们的名字——还在房间里睡着,而他来到了 酒店屋顶的游泳池。他厌恶那些用淡粉色脚指头试水温的男人。 他扔掉浴衣,跳进了深水区。水对皮肤的刺激慢慢消失之后,他又潜入水中, 屏住呼吸,一直数到二百下。 他的头突突作痛,不是因为水深的缘故。他喝的酒没有人们想象的多,至少 现在不如以前多。秘密? 从一桌转到另一桌,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随处 留下喝了一半的酒,这是没有人注意到的;与此同时,接过递上来的每一杯酒, 而这是每个人都会注意到的。哪个可怜的笨蛋如果要和他一杯一杯对着喝的话, 最后的结果便是在约翰呢·方檀的关照下,蜷缩在出租车的后座被送回家。约翰 昵控制着自己的酒量。他控制着自己的行为,懂得该对什么人做出这样的行为。 他浮出水面。他游了几个来回,活动活动肌肉,随后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 下。如此这般又做了三次,他才爬出游泳池。在游泳池平台的尽头,屋顶的远角, 竖着一块广告牌:来狂欢吧! 全拉斯韦加斯,这里能看到最精彩的导弹爆炸的场 面! 画面中紫色与橙色相间的蘑菇云下面,是一行可以移动的字母,标示的是时 间:明天早晨。明天清晨,约翰昵听说他们准备在这里摆一个吧台,供应早晨的 自助餐,甚至要为某个女孩加冕,称她为“原子弹小姐”。哪个笨蛋会在黎明时 分爬起来,观看六十英里外的炸弹爆炸? 也许他们以为自己会因此全身发光,可 以操纵吃角子老虎? 人们愿意掏钱看一枚炸弹,他们更应该去看一看约翰昵最新 的影片。他抓起浴衣,一步两级台阶,回到楼下自己的房间里。 她走了。丽塔。真是好孩子。房间里仍然散发出威士忌、香烟和女性生殖器 的味道。喷泉里,那个裸体女人雕像的一只胳膊伸开,起初看上去像是要人抓牢 似的,如今这个雕像需要修补了。他穿上衣服,为了防止自己在去洛杉矶的路上 打盹,他还吃了一片裘里斯·西加尔医生开的绿色小药片。 约翰昵·方檀走进了沙中楼阁酒店的贵宾停车场。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身上, 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抓着又尖又硬、简直可以切肉的翻领,拽了拽上衣,钻 进了自己那款崭新的雷鸟车中。这里的警察认得这辆车。他把雷鸟车加速到超过 一百英里,而此时他尚未开出城。他看了看表。几小时后,音乐家们将陆陆续续 来到录音棚。他们将用一个小时调音、闲聊,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这次的 音乐指挥埃迪·尼尔斯将带领他们排练。约翰呢可以及时赶到那里,录制好头几 首曲子,然后在六点钟赶到机场,和法尔孔、古西·奇切罗一起搭乘包机。回到 这里时,还有充足的时间履行他的诺言,为迈克尔·考利昂做专场演出。 凌晨四点,汤姆·黑根筋疲力尽地到达维斯塔·德尔·玛高尔夫球与网拍式 墙球俱乐部的客房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忘带球拍了。专卖店到九点才开门,而那 正是黑根与大使约好在十四号场地见面的时间。黑根不能容忍自己迟到。他问接 待人员能否借一个球拍给他。接待人员盯着他,那神情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把脚上 的泥蹭在了大厅的白色地毯上。他告诉那个人,自己有一个早场,又问他是否有 办法此刻进到专卖店里。接待人员摇摇头,说没有钥匙。黑根问,此刻或明天早 上八点半之前,是否有任何办法可想。接待人员表示抱歉,说没有办法。黑根掏 出二百美元,对接待人员说,如果能想出任何人力可为的办法,他将不胜感激, 接待人员只是得意地笑。 黑根昨天还躺在拉斯韦加斯自家的床上,拂晓前,和迈克尔·考利昂一起飞 到了底特律,先是在约瑟夫·扎鲁其女儿结婚的当天与他会面,然后参加了婚礼, 出席了婚宴,最后又飞回了拉斯韦加斯。迈克尔可以回家睡觉。黑根到办公室处 理了一些文件,飞快地回了一趟家,换衣服,吻一吻已经睡着的刚刚两岁的女儿 贾安娜,还有妻子姿瑞莎。她已经成了艺术品收藏家,正为她在纽约的经销商发 来的一幅杰克逊·波洛克的画兴奋不已。他的两个儿子,弗兰克和安德鲁,都是 十来岁,都待在各自的卧室里,房门紧闭,里面扔了一地的科幻小说平装本和黑 人的唱片,如今他们都过了被人亲吻的年龄。 就在汤姆·黑根把网球用具打包的时候,姿瑞莎在他们的新房子里走来走去, 举着那幅溅泼着颜料的美丽画卷在一面面雪白的墙上比对。搬到拉斯韦加斯,新 住宅里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墙壁,她趁此机会疯狂购物。各种各样的画的价值超出 了住宅价值的几倍。娶了一个有品位的女人,这令他感到满足。“这幅画挂在中 间过道、罗思科那幅红色画的对面如何? ”她大声问道。 “卧室怎么样? ”他答。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又问。 “碰巧想到了。”他答道。他迎着她注视的目光,抬起一侧的眉毛,暗示他 说的不是画要挂的位置。 她叹了一口气。“也许你是对的。”她放下画,拉住他的手。 婚姻。 然而,他太疲惫了,事态的发展不是很顺畅。 黑根不再担任考利昂家族的顾问,但是,随着维托·考利昂的去世和忒希奥 的被杀,克莱门扎正逐步接管纽约的地盘,此时迈克尔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帮手。 在他确信与巴茨尼家族及塔塔格里亚家族的血战彻底结束之前,迈克尔一直没有 宣布新的顾问人选。迈克尔胸中自有锦囊妙计,但黑根能够猜测到的,仅限于 “这可能与克利夫兰黑手党有关”。与此同时。黑根一直干着他的老本行,并着 手进行他的下一项工作。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他的父母去世时都不到四十五岁, 要承担这么麻烦的任务,他的年龄实在是有点大了。 他有先见之明,在上床睡觉之前要了客房服务,此刻,服务员敲门了,他起 身开门。在服务员转身离去,尚未关上房门之前,他已经喝下了第一杯咖啡。是 淡咖啡。这个地方供应的都是淡咖啡。黑根暗自庆幸,事先已经猜到自己可能需 要两杯咖啡。他把一杯咖啡端到了阳台上。现在是早晨八点,太阳几乎还未爬上 山,但天气已经热得像烤炉。谁想蒸桑拿? 黑根喝完一杯咖啡的时候——大约十 分钟——他所穿的睡袍已经湿透了。 黑根刮了胡子,冲了澡,穿上网球服,八点半钟的时候,站在了专卖店的门 外,等着有人来开门。等了漫长的几分钟之后,他来到前台。一个新的接待人员 说现在经理已经来了,他会叫他的。 黑根又走回专卖店门口。这样的等待真是折磨人。如果说他从维托考利昂那 里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守时。又有哪一样是他没有学到的呢? 他来回地踱着 步子,连洗手间都不敢去,担心经理或到来的其他工作人员会找不到他。终于等 到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个斯拉夫女人,看上去更像女按摩师,而不是经理或俱 乐部专业人员,此时已是九点整。 黑根抓起一把球拍,把二百美元拍在前面的柜台上,告诉她说不用找钱了。 “我们不收现金,”她说,“你必须签单。” “在哪里签? ” “你是会员吗? 我不认识你。” “我是谢伊大使的客人。” “那应该由他来签单。他,或者他的家人,或者他的随从。”她把“随从” 这个法语单词发得与“打槌球的长柄木槌”这个英语单词同韵。 黑根又掏出一百美元说,如果她愿意处理好这件事情,这些钱足够支付球拍 的费用和她耗费的时间了。 她盯着他的神情与昨晚那个接待人员一模一样,不过她还是把钱收下了。 黑根觉得自己的膀胱要爆炸了,但此刻已经是九点过五分了。他撕下球拍的 包装,拼命地跑了起来。此时印入他脑海的就是这几个字:拼命地跑。 当他到达十四号球场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没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几 乎没有迟到过,所以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大使来了又走了吗? 还是他也迟到了? 黑根应该等多久? 上趟洗手间再回来可不可以? 他四下里看了看,周围有很多灌 木丛,但是在这种地方,人是不应该在灌木丛里撒尿的,所以他站在原地,左右 脚来回地跳动,强忍着小便。毫无疑问,大使来了又走了。终于,他再也忍不住 了,跑到了最近的洗手间。等他再回到十四号场地的时候,球网上贴着一张便条 :“谢伊大使,今天上午无法打网球。 一起吃迟一点的早午餐如何? 两点钟,游泳池边。有人会开车来接你。“ 便条上没有写清地点。 恺·考利昂回头指着通往拉斯韦加斯机场的公路说:“迈克尔,我们应该拐 弯。” 在这辆崭新的黄色卡迪拉克里,与她一起坐在后座上的迈克尔摇了摇头。 恺皱了皱眉头。“我们一路开到洛杉矶去吗? 你是不是疯了? ” 今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她和孩子们,甚至还有她的母亲和做浸礼 会牧师的父亲都已经做过了弥撒。迈克尔今天夜里有公事应酬,约翰昵·方檀为 招待卡车司机、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国际工人兄弟会成员而举行的专场演 出只是中问的一个环节。不过他答应她,在那之前的整个白天都将是一个漫长的 约会——就像过去那样,只会更美好。 迈克尔摇摇头。“我们不会开车去,而且我们不去洛杉矶。” 恺转身看了看没有走的那条公路,又转过来朝着丈夫。冷不丁,她觉得腹部 像是堵了一块冰。“迈克尔,”她说,“请原谅,但是我认为我们的婚姻经受住 了几乎所有的出其不意——”她的双手画着圈,仿佛一个裁判打手势说有犯规行 为。 他笑了。“这次将是一个惊喜,”他说,“我保证。”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米德湖一个靠近码头的地方,码头的那一端停泊着一架水 上飞机。这架飞机登记在约翰昵·方檀的电影制作公司名下,但是方檀和这家公 司的任何工作人员都不知情。 “第一个惊喜。”迈克尔指着飞机说。 “哦,老兄,”她说,“第一个? 你都数好了。你真该做一个数学教授。” 他转而从事的行当因违法曾经带给她的刺激已经减到了非常微弱的地步,她说的 可能是真心话。 他们钻出了小轿车。 “这只是数数,”他回答,“最多就是记账而已,与数学无关,”他指着码 头,“我的夫人。” 恺想说她心里害怕,但她没有说,也不能说。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可能会 伤害她。 “第二个惊喜——” “迈克尔。” “——就是我亲自当飞行员。” 她的双眼睁大了。 “在海军陆战队的时候,我就开始接受飞行员培训,”他说,“你知道的, 在我——”被派去在华氏一百二十度的高温中攻打地道纵横交错的珊瑚岛之前, 那些珊瑚岛上到处是泥和人的尸体,爬满了蛆虫。“不知是什么原因,飞行让我 心情放松,”他说,“我一直在上飞行课。” 恺呼了一口气。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她也没有意识到,在 过去几周那些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的外出时间里,她担心他有了外遇。那不是真 的。她担心得更厉害了。“挺好的,你有一项爱好。”她大着胆子说,“每个人 都需要一项爱好。你的父亲喜欢侍弄园子,其他人则喜欢打高尔夫球。” “高尔夫球。”他说,“嗯。你没有爱好,是不是? ” “我没有。”她回答。 “高尔夫球总是能打的。”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运动上衣和一件没有领带 的上浆白衬衣。他没有上发油,头发被一阵轻风吹乱了。 “对了,”她说,“如果我回去教书,你觉得怎么样? ” “教书是工作,”迈克尔回答,“你不需要工作。谁来带玛丽和安东尼? ” “我们安定下来之后,我才开始教书。那时候你的母亲就来了,她可以带孩 子。卡尔梅拉会开心得不得了的。”但事实上,恺非常害怕听到婆婆说自己不该 出去工作,“真的,教书充其量是我的爱好。” “你需要一份工作吗? ”迈克尔问。 她看着别处。工作不是问题的关键。 “让我想想。”他的父亲是不会赞同的,但他不是他的父亲。迈克尔曾经效 仿他的父亲,娶了一个贤惠的意大利女子,但是恺并不知情,而且恺也不是那个 女子。迈克尔担心的是安全问题,尽管根据这一行当的游戏规则,她遭遇的危险 很小。迈克尔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恺握住他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等等,”她说,“我不会坐进那架怪玩 意儿里的。最起码你得先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 迈克尔耸耸肩。“塔霍湖,”他回答时笑容浮上他的脸庞,“塔霍湖。”他 指了指水上飞机,“那还用说。” 她有一次对他说过,她非常想去那个地方。她没想到他竞记在了心里。 他打开舱门,恺钻了进去。俯身的时候,她的裙子飘了起来,臀部却绷得很 紧。迈克尔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从后面抱住她的屁股,不过他只是让自 己的视线在那里停留了半刻。在妻子不知情的情况下注视着她,没有比这更美妙、 更性感的了。 “知道吗,水上飞机唯一的麻烦,”迈克尔钻进飞机,启动发动机的时候说, “就是它们有时候会翻跟斗。” “翻跟斗! ”恺叫道。 “这样的情况很少很少。”他努着下嘴唇,似乎在暗示这样的情况和雷击一 样罕见,“如果水上飞机翻跟斗的话,知道会怎样? 它们会漂浮起来。” 恺定睛看着他。“这倒让我放心了。” “我真的爱你。”他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 她试图像迈克尔驾轻就熟地那样让脸上毫无表情。“这也让我感到安慰。” 飞机的起飞非常顺利,恺感到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她没有意识 到,她的肌肉一直紧绷着,也不知道绷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