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伊利湖上空,小飞机遇到了毁坏性极强的雷暴。机舱里变得非常闷热,尼 克·杰拉奇没有觉得不舒服。飞机里,其他的人和他一样汗流浃背。 保镖们已经骂骂咧咧的了。他们都是硬汉子。他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被不 屑一顾地当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公牛,既不可缺少,又视如累赘。 “我本以为风暴被我们甩在后边了。”弗朗哥·法尔孔说。两个穿丝绸衬衣 的人中,他是穿橙色衬衣的,也是不知道飞行员真实身份的那个人。 “你说得不错。”安东尼·莫里纳瑞——那个穿海蓝色丝绸衬衣的人说,他 知道飞行员是谁。 巴茨尼、塔塔格里亚和考利昂这三个黑道家族的头面人物连连遇害,引起了 各个执法部门的兴趣,下至当地那些土得掉渣的笨蛋,上至联邦调查局( 尽管大 概是因为考利昂家族掌握了不利于他的证据,联邦调查局局长仍然声称所谓的黑 手党只是传闻而已) 。这个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连偷偷摸摸放高利贷的人也不 得不收起摊子。纽约的另外两个黑帮头目,“送奶工莱奥”·做蒂里欧·寇尼奥 和“黑发”·安东尼·斯特拉其出面督促停止敌对行为。但这是否意味着火并的 彻底结束,谁也不能肯定。 “对不起,我指的是正儿八经的风暴,”法尔孔说,“机舱外面的风暴。 他妈的风暴。“ 莫里纳瑞摇摇头。“笑话都被你糟蹋了,我的朋友。” 他们的保镖脸色明显地惨白了不少,此刻正盯着机舱的地板。“大湖效应,” 杰拉奇说,“起因在于空气和湖水的温度完全不同。”他试图让自己听上去像是 飞行员在说话,如同在电影里,大伙都听飞行员的。他握操纵杆的手放松了一些。 “这就使得风暴在任何方向都有可能形成,而且猝不及防。这样才有意思,不是 吗? ” 莫里纳瑞拍了拍杰拉奇的肩膀。“谢谢你,他妈的科学先生。” “别客气,阁下。”杰拉奇回答。 法尔孔是芝加哥头号会拉关系的家伙——收买政客、法官和警察。如今,他 在洛杉矶经营自己的天地。莫里纳瑞在旧金山拥有一座临近码头的四星级饭店, 另外,他想要的东西总有他的一份。在对迈克尔和杰拉奇进行分析时,法尔孔和 莫里纳瑞总是有分歧,尤其是涉及到纽约的黑道家族时,法尔孔认为他们是势利 眼,莫里纳瑞觉得他们崇尚暴力,不计后果。莫里纳瑞对已故的维托·考利昂有 一定的私人感情,但法尔孔却没有。不过,在过去的几年里,这两个西海岸的黑 帮头目已经形成了一种小心提防但卓有成效的联盟,尤其在从菲律宾和墨西哥组 织进口和配销致幻毒品方面,他们合作密切( 迈克尔知道,这也是他派杰拉奇去 接他们的另一个原因) 。在迈克尔接管考利昂家族之前,他们一直是美国最年轻 的黑手党头目。 “奥马利? ”法尔孔说。 杰拉奇小心地把飞机向上开出了雷雨云砧,寻找稳定的气流。他知道法尔孑 L 说的是什么:他那飞行员驾照上的姓氏。这显然是很具挑战性的飞行,所以在 杰拉奇没有回答时,法尔孔也没说什么。洞察世事的不是眼睛,而是大脑。正如 迈克尔预料到的,法尔孔认为一个爱尔兰姓氏与一个膀阔腰圆、头发金黄的西西 里岛人很相配,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人在为克利夫兰的黑手党组织工作,他看到的 这个人就是爱尔兰人。法尔孔怎么不可能如此想当然呢? 克利夫兰的黑手党组织 与这么多的犹太人、爱尔兰人和黑人有合作,他们内部的人都自称是联合体。这 个组织以外的人都称呼它的首领汶申特·佛勒儿为“犹太人”。 使用这样的诈术是有必要的。响尾蛇岛不是那么容易去的一个地方。 法尔孔可能没有乘坐过考利昂家族拥有的飞机。佛勒儿教父本想来参加婚礼 的,但他的健康状况不允许。 飞机终于冲出了云层。乘客们笼罩在刺眼的阳光之中。 “哎,奥马利,”法尔孔问,“这么说你来自克利夫兰? ” “是的,阁下,在那里出生和长大。”这个回答有误导性,但却是事实。 “我猜,今年,我们的迪马乔和他的扬基队让印第安人队很不好受。” “明年我们会找你们算账的。”杰拉奇说。 莫里纳瑞开始谈论迪马乔在旧金山海豹队打球的情况,即便在那时,他也是 人中之龙。这些年来,莫里纳瑞通过操纵海豹队的比赛发了大财,不过迪马乔从 来没有参与过。“人们对意大利人有这些看法,我说得对吗,奥马利? ”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任何看法,阁下。” “我们碰到了一个自作聪明的滑头。”法尔孔说。 “什么? ”杰拉奇问,尽管他非常清楚这个词的含义。 “自作聪明的滑头。”法尔孔的保镖回答。 “自——作——聪——明的家伙,对吗? ”杰拉奇学着《三个臭皮匠》中克 利的样子说。 莫里纳瑞和两个保镖大笑起来。“学得真不赖。”莫里纳瑞说。杰拉奇又给 他表演了“嗯呀——哪——嗯呀”的大笑。大家又被逗笑了,只有法尔孔例外。 聊天就是这么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飞行的颠簸和杰拉奇飞行员驾照上的 名字使得聊天很难尽兴。他们聊了一会儿餐馆,然后又聊起他们计划今晚前去观 看的在克利夫兰国民警卫队操练厅举行的拳击锦标赛,他们不会去拉斯韦加斯观 看方檀的表演——那是一场只发出邀请、并非务必观看的表演,蒙迈克尔·考利 昂好意安排,作为卡车司机、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国际工人兄弟会大会的 开幕演出。他们还聊起了《义胆雄心》,他们两个都喜欢这部电视剧,但部分是 因为他们觉得剧情滑稽有趣。 杰拉奇在广播里听到过这部电视剧,剧中所刻画的正直诚实的警察和呼呼地 大吃细面条、嗜杀成性的意大利人这两种刻板的形象令他感到恼火。 不过他从来没有看过这部电视剧。他喜欢读书。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买电 视机,但是去年,夏洛特和他们的女儿缠得他没了脾气。他有一个熟人——杰拉 奇总是有熟人,或者总是有关系户——一天,一辆卡车停在家门口,两个穿西装 的男子搬下来一台迄今为止人类所制造的最大的电视机。不久之后,夏洛特便开 始给家人吃电视便餐,星期六成了“盒装电视便餐之夜”。杰拉奇暗自庆幸,他 的母亲没有活着看到这可恶的一幕。杰拉奇恨不得把电视机拖到路边交易市场去, 不过一个男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应该总是战争。一星期后,杰拉奇认识的一个承 包商把正在昆斯区建停车库的一队人马派了过来,叫他们挖掉了杰拉奇家地上游 泳池后面的野生桑葚林。又过了几个星期,杰拉奇在那里盖起了他的小房子—— 他的私室。这是他的避难所,可以躲开噪音,避免他用那台该死的电视机观看体 育以外的节目而引起的愚蠢之极的感觉。 杰拉奇把飞机朝下开进了云层当中。“我们开始下降了。” 飞机不停地颠簸。乘客们瞅着每一个翼间支柱、每一个螺栓、每一颗螺钉和 铆钉,仿佛他们觉得整个飞机都要散架了。 杰拉奇竭力不受自己的视线和内心焦虑的影响,把全部信任寄托在飞机的仪 表盘上。他平稳地呼吸。很快,伊利湖那大便颜色的湖面出现在眼前。 “响尾蛇岛,”莫里纳瑞用手指着说,“对吧? ” “正确。”杰拉奇又学着飞行员的回答,“这是飞行员的行话,伙计们。” “我们要在那里降落? ”法尔孔问,“在那条该死的简易小跑道上? ” 这个岛只有四十多英亩,相当于纽约市中央公园的十五分之一,从空中看去, 大部分地方都被一个高尔夫球场和一条窄得吓人的简易跑道占据了。响尾蛇岛的 一个长码头向北延伸,已经远得事实上到了加拿大的水域,在禁酒时期,这个长 码头自然非常有用。这个私人拥有的小岛是美国的领土,却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状 态,邮票都是自主发行。 “它的实际面积比从这里看过去要大得多。”杰拉奇说,尽管他并不十分确 定。他不仅从未驾驶过飞机在这个小岛着陆,而且,尽管他的教父实际上几乎完 全拥有这个小岛,他也从未来过。 莫里纳瑞拍了拍法尔孔的手。“放松一点,我的朋友。”莫里纳瑞说。 法尔孔点点头,坐回他的座位,试图从杯子里倒出最后一滴咖啡。 眼看要着陆的那一瞬间,飞机撞上了向下的气流,如同被一只大手掴出了天 空。飞机朝着湖面一头扎了下去。杰拉奇能够看到浪尖上的泡沫。 他赶快拉起飞机,握紧操纵杆,放平机翼,低低地掠过靠近湖边的一问小木 屋。 “好——了,”杰拉奇猛地拉回操纵杆说,“我们再来一次。” “天哪,年轻人。”莫里纳瑞说,尽管他只比杰拉奇大几岁。杰拉奇用拉丁 语轻声地背起《圣经·旧约》中《诗篇》的第二十三章。当他说到无惧邪恶这部 分时,他把“因为您与我同在”改成了“因为我是幽谷里最厉害的混蛋”。 法尔孔大笑。“从没听人用拉丁语念过《诗篇》。” “你懂拉丁语? ”莫里纳瑞问。 “我以前学过,想当牧师。”法尔孔回答。 “没错,大约学了一个星期。别分散飞行员的注意力,弗朗哥。” 杰拉奇飞快地做了一个跷拇指的手势。 他找到一团平稳的气流,第二次降落非常轻松,简直不可思议。只是此刻, 飞行结束的时候,一个保镖开始呕吐。杰拉奇闻到了一点味道,抑制住了由此而 引起的恶心。随后另一个保镖也呕吐起来。片刻之后,几个穿着宽长的黄色油布 雨衣的人出现在跑道的另一端迎接他们。 杰拉奇从飞行员窗口吸着新鲜的空气。乘客们鱼贯而出。迎接的人为他们撑 上雨伞,在飞机轮胎后放上塞块,停稳了飞机,又拎起所有的手提箱。只有一个 人除外。一辆黑色的四轮大马车,车里衬着红色的天鹅绒,拉车的是白色的马匹, 此时正等在岸边,等着把他们拉上山。离那儿顶多一百码。 杰拉奇看着那两个头目和身上沾了呕吐物的保镖匆忙钻进了马车。 他们进了小屋之后,杰拉奇独自拎着自己的手提箱上了山。他打开地下室的 门,走下楼梯,进入曾经人气很旺的一个赌场,走过乐池和一个结满了蜘蛛网的 吧台,来到更衣室。他按下了电灯的开关。后墙是一扇钢制拉门,他以为只有布 鲁克林的车库才有这种门,不过除此以外,这个房间很像拉斯韦加斯赌场的套房 :加长加宽的床,到处挂着红色天鹅绒,还有加高的浴缸。钢制拉门后面有一个 房间,里面堆满了罐头食品、防毒面具、氧气罐、发电机、净水器、业余爱好者 所用的无线电发报机和保险柜。拉门下方,镶进岩石里的是一个巨大的油箱,另 外,大概还有其他的房间和更多的物资。只要佛勒儿教父遭遇任何警报,不论发 生任何事情——如果州警察局发动了一场攻击,如果陌生人来刺杀他,如果俄罗 斯人投下了原子弹——他都可以在这里躲上几年。佛勒儿控制着负责克利夫兰附 近伊利湖下盐矿开采的协会。有传言说,一队人马夜以继日,不做别的,只是在 挖掘进出响尾蛇岛的隧道。杰拉奇没法不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卡车司机的儿 子,居然站在普通人都没听说过的这样一个地方。他拎着那一箱钞票进了另外一 个房间,把箱子放在保险库前边。 他站在那里,眼睛盯着手提箱。 钞票只是假象。手提箱的皮质固有的价值超过里面装着的成千上万的小纸片。 “钞票”只不过是成千上万的借据,开具借据的是一个无力支付无家可归的人的 百分之一生活费的政府。世界上最妙的骗局:政府开出它需要的所有借据,再制 定法律,确保永远不会有人要求兑付。按杰拉奇的理解,手提箱中的这些钞票代 表的是拉斯韦加斯一家赌场每个月通过瞒报收入获得的收益,其中考利昂家族和 佛勒儿都占一定的百分比,另外,还包括对佛勒儿教父的热情好客与影响力表示 报答的相当丰厚的礼物。 这一堆钞票代表的是成百上千人的劳动贬值成了临时债券,成了钞票,所交 换的是少数人的洽兑权,数量更少的人获取了利益。这些都是佛勒儿教父将不假 思索予以接受的毫无价值的纸片。不过是借据而已。 傻瓜,他的父亲会说,你想得太多了。 弗烈特摇下车窗,把驾驶执照递给海关人员。“没有要申报的东西。” “那些是橘子吗? ” “什么橘子? ” “后座。车内地板上。” 果然不假,就在那里:一网兜范阿斯代尔集团生产的橘子。它们并不是他的 橘子。即便地球上剩下他妈的最后一点食物就是橘子,弗烈特也不会吃。 “先生,请把您的车开到那条车道上好吗? 靠近那个穿白色制服的人,可以 吗? ” “你把这些橘子拿去吧。拿着它们,或扔了它们,我无所谓。这些橘子不是 我的。”弗烈特看到父亲被枪击中的那一天,他正在买橘子。一颗子弹把一个橘 子击得粉碎,射中了老人的腹部。那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弗烈特 记得他笨手笨脚地找自己的枪。他记得那些杀手沿着第九大道逃跑了,没有朝自 己开枪,觉得他渺小得人家都不屑用哪怕一颗子弹来对付他。他记得那个碎了的 橘子。他不记得当时有没有查看父亲是否已死去,只记得自己反而坐在路边哭泣, 记录他如此糟糕表现的图片却使摄影师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奖励。“我忘了他们竟 然在现场。” “弗烈德里克先生。”那个海关人员仔细查看着弗烈特的驾驶执照。驾暇用 的是假名字,卡尔·弗烈德里克,不过驾照却是真的,是内华达机动车辆管理局 颁发的。“早晨你喝了多少酒? ” 弗烈特摇摇头。“开到那边? 那个人旁边? ” “是的,先生。请吧。” 两个装束像是底特律警察的人正朝着穿白色制服的人走去。弗烈特把车开过 去,转身往后座够,抓起黄色的衬衣,搭在威士忌酒瓶上。穿白色制服的人请他 下车。 这差不多正是发生在他哥哥桑儿身上的事情。如果这是一个圈套,他们要在 这里杀了他,他唯一的机会就是立刻把手伸到座位底下,拿起枪,一边开枪一边 钻出轿车。但是如果他们不是在演戏该怎么办? 这样一来,他将杀了一两个警察, 也许还是逃不了一死。但是迈克尔曾经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想一想。 “先生,”那个人说,“请吧。” 如果他们的确是海关人员,发现他有枪,他就会遭到逮捕。这个问题可能扎 鲁其可以解决。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让枪消失了。 弗烈特悄悄地把一个橘子藏在手掌里。他打开车门,慢慢地下了车。 没有突如其来的举动。他把橘子抛给穿白色制服的人,鼓足勇气面对死亡。 那个人只是闪到一边。两个警察扭住弗烈特的两只胳膊,此时那个橘子还没有落 地。 “伙计,你们难道不是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人? ”弗烈特的眼睛快速移动, 寻找端着汤米冲锋枪的人。 “您将要进入美国境内,先生,请走这边。” “你们认识那辆车吗? ”弗烈特问,“那是约瑟夫·扎鲁其先生的车。你们 可能知道,他是底特律一个相当重要的商人。” 他们扭着弗烈特胳膊的手放松了,但只是松了一点。他们把他带到了路边A 字形的海关大楼后面。弗烈特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他不停地寻找着端 冲锋枪的人,仔细聆听是否有碰撞击铁和插入弹夹的声音。 他考虑着挣脱之后逃跑的可行性。正当他准备挣脱之际,两个警察指着地上 的一条直线,让他沿着这条线走一走。 他们是真正的海关警察。他们不会杀了他。很有可能。 “扎鲁其先生急着要回他的车。”弗烈特说。 “您的胳膊应该这样朝外伸,先生。”一个警察说。他说“朝外”这个词的 时候,带着滑稽的加拿大口音。弗烈特总觉得这种口音很可笑。 “你们当真不是加拿大皇家骑警队的人? ”弗烈特问,但他还是照他们说的 做了。 在他看来,他走那条直线走得很好,但是这两个讨厌的家伙并不在意,他们 要他从后往前背诵字母表,他没出任何错误。他看了看表。 “伙计,如果你们把名字告诉我,我保证扎鲁其先生会很乐意向你们的退休 金基金捐一笔钱什么的。他做什么,我也会照着做。” 两个人都像狗一样把头歪向一侧。 弗烈特哈哈地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弗烈德里克先生? ” 弗烈特摇摇头。这实在是紧张不安之下的情绪失控,他此刻正试图把笑容完 完全全从脸上抹掉。没有什么滑稽可笑的事情。 “如果我理解有误的话,我表示道歉。先生,”一个警察说,“您是想贿赂 我们吗? ” 他皱了皱眉头。“我用的词不是‘捐赠’吗? ” “您用的的确是这个词,”另一个警察说,“我想,鲍伯以为您提议的是某 种替代物。” 一个警察懂得了一些法律术语,就被派到边境做女流之辈的工作。女流之辈 的工作,这个念头使得他的嘴角禁不住翘了起来,尽管他对自己非常恼火,一点 都不觉得有趣。女里女气的男人。弗烈特·考利昂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已经让拉 斯韦加斯半数的歌舞女郎怀过孕,正准备回去对付剩下的另一半。他深吸了一口 气。他不想笑。“我不想惹麻烦。我不想想当然。但是,”这时,他不得不再次 忍住想笑的冲动,“我通过测试了吗? ” 他们对望了一眼。 穿白色制服的人从大楼一角绕了过来。该来的终于来了,弗烈特心想。但是 他手里没有枪,他拿的反倒是那张撕坏了的湿纸片。那张传单,摊在写字夹板上, 他正用手帕轻轻地吸去上面的水分。“弗烈德里克先生,” 他问道,“您能解释一下吗? ” “是什么? ”弗烈特问。这时他想起来了:他把枪忘在旅馆房间里了。 “我从没看过。” 那个人把脸凑近纸片。“上面写着‘原谅我,弗烈特’。”他念着,“谁是 弗烈特? ” 他说这个名字时发音与“太空飞行工程师”同韵。 弗烈特再也忍不住,终于大笑起来。 医生要他做的演唱准备练习顶多需要半个小时,不过约翰昵·方檀不希望出 现来不及做的可能。他在沙漠里就开始做准备练习,然后在巴斯托稍事停留,喝 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加了蜂蜜和柠檬的茶。当他在离全国唱片公司的塔楼几个街区 的地方飞速闯过一个红灯时,正在试着嗡嗡地哼唱和放声大叫,这大约是第五十 次了。加州警察局的一个骑摩托车的警察在他车后来回移动,他们同时停在大楼 的后门附近。菲尔·奥恩斯坦,全国唱片公司的第二号人物,独自站在路边,一 边吸烟一边来回踱着步。 约翰昵用手指捋了捋渐渐稀疏的头发,随后抓起旁边座位上的帽子下了车。 “处理一下这件事情,”约翰昵匆匆指了指后面的警察说,“好吗,菲利? ” “知道了。”菲尔熄灭了香烟,“我们以为你演完午夜场就会开车来这里。 我们在大使酒店为你开了一个房间,但你从没去住过。” 警察摘下了头盔。“你是约翰昵·方檀,”他问,“对吗? ” 约翰昵没有停下脚步,转身冲他来了一个价值一百万美元的笑容,把手指比 作六发式左轮手枪,眨眨眼,装模作样地开了好几枪。 正在朝警察走过去的菲尔停下脚步,叹了口气,用手捋捋头发。 “我妻子和我都喜欢你的上一部电影。”警察说。 那是一部西部片,狗屁不是。仿佛有人会相信像他这样的家伙能骑在马上, 把好人从亡命之徒手里拯救出来似的。约翰昵按警察的要求,在他的交通违规罚 单上签名留念。 “又要灌唱片了? ”警察问道。 “正努力呢。”约翰昵回答。 “我妻子过去一直喜欢你的唱片。” 纽约没有一家唱片公司愿意与他签约,原因就在这里——没有哪个女歌迷多 过男歌迷的歌手能成功地摆脱过这种处境( 《全球艺术家》上面的一篇专栏文章 里有这样的说法) 。不过约翰昵更讨厌的是警察使用了过去时态:不是从来都喜 欢,而是过去喜欢。电影方面的发展还不错,但即便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制作 公司和一项奥斯卡奖( 目前正用布包着放在离异妻子家里的那张放女儿玩具的婴 儿床上) ,在这个地面儿管事的人仍然令他觉得自己是聚会上的不速之客。一个 意大利笨蛋。在摄影棚里的长时间等待让他感到厌烦和无聊,他也几乎厌倦了那 些自作聪明的滑头叫他“一条就过约翰昵”。从现在起,如果他能获得适合自己 的角色,那太好了,不过他一直在转移事业的重心。拍电影并不是他热爱的工作, 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演员,不是一个真正的踢踏舞蹈家,也不是一个真正的青少 年偶像,甚至不是一个低声吟唱感伤流行歌曲的歌手。他是约翰昵·方檀,雅座 酒吧歌手——一个优秀的雅座酒吧歌手。而且,如果他全力以赴的话,事实上他 与全国唱片公司的合约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他也许会成为迄今为止最优秀的 酒吧歌唱家之一。也许就是最优秀的。为什么不呢? 最难受的莫过于你知道自己 是什么样的人,而别人却并不这样看你。他并不想说什么。没有谁会对一个忠于 自己的人说不好听的话,或者说诋毁对方的话。“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约翰昵 问。 “艾琳。” “你和艾琳去过拉斯韦加斯吗? ” 警察摇摇头。“我们说过要去的。” “不亲眼看看,你不会相信它有多好。喏,我整个月都待在沙中楼阁酒店。 上等的热闹场所。你们想来的话,我可以让你们进去。” 警察对他表示感谢。 “该死的家伙,”在通向录音棚的电梯里,他对菲尔说,“我敢打赌,他拦 截与你签约的所有天才,是不是? 我敢打赌,他收集到的签名足够装满一个车库。” “你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方檀先生。” “放松点,菲利,你太严肃了。”不过约翰昵看到闪亮的钢制电梯壁上映出 自己的脸后,他想,自己的神情也只能用严肃来形容。他摘下帽子,用手捋捋头 发,又戴上帽子。“都准备好了? ” “都等你一个多小时了。”菲尔回答,“只有一件事,听我说完,好吗? ” 约翰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不过他会听他说完的。是菲尔·奥 恩斯坦在其他主要的唱片公司都婉言拒绝他之后与他签了七年的合约( 为的是臭 钱,但那又如何? 钱不是关键) 。是菲尔·奥恩斯坦坚持认为约翰昵·方檀的嗓 音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他的公众形象( 喜欢饮酒作乐、咋昨呼呼的样子) 一方面 可说是毫无根据,但从另一方面讲,只会增加唱片的销量。 “我知道你希望埃迪·尼尔斯做你的音乐指挥,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没 关系,我们可以想办法。” 约翰昵按下电梯的“停止”按钮。上一次他的歌曲能够一炮打响,全是埃迪 ·尼尔斯一手为他改编、录制的。约翰昵去过他的住处。他一直不愿意离开,直 到老人在他那铺着大理石地面、摆满老鹰和裸体男女雕像的门厅里当场试听他的 歌声。当约翰呢不顾那差劲的音响效果,唱得像那么回事的时候.埃迪终于同意 与他再次合作。 “你说埃迪没有来? ” “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菲尔轻拍着腹部说,“溃疡出血。昨夜不得不送 医院。他会好起来的,但是——” “他没有来这里。” “没有。是的。不过这正合我们的意。毕竟,他从来都不是我们为你相中的 人选。” 菲尔很有风度,说的是“为你”而不是“为你的复出”,这一点约翰呢注意 到了。“你一向都想要那个家伙,”约翰呢说,“那个小孩儿。吹长号的。” “是的,赛·米尔纳。他不是小孩儿,他有四十多岁了。我们自作主张雇他 编了几首新曲子。” 米尔纳原先是哈雷乐队的长号手,不过在约翰昵离开那个乐队之后,他们从 来没有见过面。“从什么时候开始编的? 昨天? ” “昨天,他是个快手,他的高效率都成了传奇。” 那个小孩是一个传奇人物,而我是“一条就过约翰昵”。“埃迪已经编好的 乐曲怎么办? ” “我们也可以采用他写好的。两者都可以。” 菲尔用手捋了捋几乎没有的头发。他属于那种不自觉地模仿他人习惯的人。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好相处? ”约翰昵猛地按了一下“停止” 按钮,“好吧,菲尔,我是个专业歌手。我们可以试着用一用老赛,尝试一 些东西,看看是否能够产生神奇的效果,好吗? ” “谢谢你,约翰昵。” “我一向喜欢彬彬有礼的犹太人。” “去你妈的,约翰昵。” “还有一点,很有胆量。” 约翰昵走出电梯,沿着走廊大步走向1A房门,里面是唯一一问容得下他所需 要的管弦乐队的录音棚。他冲进房门,径直走向乐队指挥台边那个长着金发但面 孔泛着灰白色的男子。他穿着英式的粗花呢西服,戴着角质架眼镜,一个镜片非 常厚,镜片后的那只眼睛看上去很滑稽。他长得膀阔腰圆,像是打过橄榄球的人, 不像人们预想中挥舞指挥棒的人。他看上去像是某部电影中和蔼可亲的学校校长。 约翰昵与赛·米尔纳几乎没说什么话,就算是认识了。约翰呢朝麦克风竖了一下 手指,米尔纳点点头。 米尔纳给他的技师低声指示了几句,随后走到指挥台上。乐手们都拿起了各 自的乐器。米尔纳脱下外套,举起肌肉结实的胳膊,轻轻地挥了一下指挥棒。约 翰昵站在麦克风后面,准备开唱。 “开始吧,先生们。”他说。他只说了这么多。 约翰昵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就找准了歌曲的调门,乐队——他们都是埃迪·尼 尔斯的人——紧随他奏出了潮水般悦耳的乐音。这和以往没有两样,约翰呢感觉 自己能够把握这首歌曲。他仍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就像是驾驭一辆自行车。 结束之后,小隔间里的人无声地鼓起了掌。 米尔纳坐在一张凳子上。约翰呢征求他的意见,米尔纳说他正在思考。约翰 呢问他是不是觉得应该再来一遍,米尔纳没说什么,他只是站起身来,举起了胳 膊。他们又来了一遍。米尔纳坐回凳子,开始记一些音符。 “你在做什么? ” 米尔纳摇摇头,没有说别的。约翰昵看了看菲尔,菲尔心领神会,他们三个 一起进了小隔间。 “我们要辞退三分之二的乐手。”米尔纳说。 他没有用“我们应该”或者“也许我们应该”这样的措辞,只是一句直截了 当的声明。约翰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他录制最受欢迎的几首歌曲时,用 的就是这样的乐队,听众渴望的也正是这样的音乐。 米尔纳坚持自己的主张,面无表情地忍受着约翰昵大段的激烈言辞。 最终,米尔纳递给菲尔一张纸,纸上列的都是要被解雇、打发回家的乐手。 菲尔挑起一侧的眉毛,指了指自己。米尔纳说谁出面都无所谓。 “见鬼,”约翰呢说,“你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重重地坐到一张皮 椅上。 米尔纳是出面打发那些乐手的人。约翰呢坐在那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他选 的歌,比较着尼尔斯和米尔纳各自编的曲子。米尔纳的曲谱写得很快,布满了潦 草的音符,这一点根本不像以往的风格。 过了一会儿,约翰昵回到麦克风后面,凝视着面前架子上的散页乐谱。这次 是米尔纳编的曲子。这是一首科尔·波特的老曲子,他以前录过,天晓得是多久 以前。他既想杀了这个米尔纳,又想拥抱他。他很乐意证明这个人犯了错误,但 他祈祷,但愿这个人是对的。 在俱乐部里见过约翰昵·方檀或者十年前见过他录唱片的人,都不会认出麦 克风后面那个头发拳曲、沉思不语、呼吸均匀的人就是他。没有被辞退的乐手坐 到了他们的座位上。技师要求试一试麦克风。差不多准备就绪的时候,一个孩子 进来,问该把方檀先生的茶放在哪里。约翰昵指了一个地方,没有说话。他在原 地慢慢地左右摇摆着身体,没有做别的动作。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乐谱,但并没 有看进去。这个过程只占用了片刻的工夫,但约翰昵感觉像过了好几个小时,又 像是一晃而逝。他闭上双眼。上次他唱这首歌的时候,他的嗓音清澈如雨水,而 在他看来,动人的程度也不过如此。 开始演唱了,约翰昵几乎没有意识到,他的呼吸控制能力通过长期以来在游 泳池里的锻炼得到了显著加强,他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唱歌。乐曲的改变无处不 在,又无处可寻,他需要时效果自会显现,不需要时便杳无踪迹。他无需刻意掌 握任何技巧。独唱部分刚一开始,约翰昵意念里便只有歌中的懒鬼,他试图用巧 妙的辞藻和笑话来说服自己,没有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他也能活。等约翰昵与合 唱部分融合时,他已经变成了那个懒鬼。他不是在为别人唱歌,不是在录音棚里, 不是在电台,也不是在私人住宅的起居室里,在那里,一瓶威士忌被倒空的速度 快得到了不应该的地步。他在为自己唱歌,听的人是他自己,他唱的是内心深处 真实的感受,私密得足以在石头里烧出一个洞。听懂这首歌曲的人其实很被动, 他们只能听,听着失去的爱引起的连珠妙语和虚假伪装,听着加在任何一个做出 正确决定、离你而去的人身上的责难,继而陷入绝望的情绪中。 歌唱完了。 米尔纳放下指挥棒,看着技师,技师点点头。录音棚里的人,包括减员的乐 队,突然齐声喝起彩来。米尔纳朝小隔问走去。 约翰昵站得离麦克风远了一点,他望着四下里这些喝彩的人。米尔纳从小隔 问走出来,开始调节麦克风的位置。他什么也没有说。你不由得想赌咒发誓说, 这个家伙是西西里岛人,他话不多,却让人觉得他似乎又说了很多。 “别这样,”约翰昵说,“谢谢大家,非常感谢,但是别这样。伙计们,你 们演奏得都很好,不过我可以唱得更好。让我们试试看,好吗? ” 米尔纳又调整了另一个麦克风的位置。 “第八节,赛,”约翰昵说,“你能改成普奇尼那样的风格吗? ” 米尔纳从衬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片,看上去像是干洗店的收据, 然后坐到钢琴长凳上,即兴弹奏了一会儿,草草写下几个音符,又给乐队中不同 的人做了简短的指示。 短时间内,约翰昵是无法再与埃迪·尼尔斯合作了。 他唱那首歌,已经达到了某个境界,攀上了某个境界,而且他还可以唱得同 样地好,甚至更投入,唱十多次都不会走样,对此他非常有把握。他可以录一整 张密纹唱片,里面的歌能够把听众带出他们的生活,深入他们的内心。另外,恰 如灵光乍现,他想到歌曲的排列可以照搬当年他担任主唱的哈雷乐队采用的顺序, 只是都集中在一张唱片里,这样一来,歌曲与歌曲之间会形成一种应和与共鸣, 这样的方式以及达到的效果即便是最优秀的爵士乐手也不曾成功尝试过。 菲尔·奥恩斯坦不停地赞扬每个人的出色发挥。如果他们把这段时间只用来 录制一首歌,菲利是不会乐意的。但是很糟糕,约翰昵·方檀会很不服气地要求 你告诉他有哪家音像店顾客一进门就询问是否有全国唱片公司推出的新唱片。他 们买唱片是冲着想听的歌。他们买唱片是冲着他们喜爱的歌手。 米尔纳登上了指挥台。那副眼镜后面,他那只大小正常的眼睛似乎正在盯着 乐队,而那只放大的眼睛似乎正在盯着约翰昵。约翰昵低头看着乐谱,他们又开 始重来一遍。 八个小节之后,普奇尼的灵魂进一步打开了这首歌曲的音域,约翰呢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行云流水般唱了起来。 在飞行的第一个小时里,迈克尔和恺的交谈相对来说要少了一些。恺一开始 赞叹沙漠令人惊奇的美,并把这种美与抽象派画家的作品相比较。 迈克尔觉得他应该有这方面的知识。他假装自己是个行家,和恺谈了一会儿 艺术。迈克尔坐在驾驶座上,搞不清楚在这样的小事上,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到坦 诚相待。 迈克尔问起搬家的事情。恺掂量着是否告诉他:上个星期,克莱门扎夫妇来 到他父母亲的老房子——他们已经买下了——发现卡尔梅拉·考利昂站在已故丈 夫办公室的窗户旁。在过去的岁月里,她几乎不曾进过那问办公室。她喝醉了, 咕咕哝哝地用拉丁语做着祷告。这是我的家,她宣称,我不会搬到沙漠里去的。 迈克尔很快就会听说这件事的。她要哄骗的是什么人呀? 他一定已经听说了。 “一切都很顺利,”恺说,“康妮帮了很大的忙。” 即便这么一句平淡的话也是意味深长。迈克尔对妹妹被提及没有作出反应, 不过他知道康妮仍然把丈夫卡罗的死怪在他的头上,尽管他认识的来自瓜达尔卡 纳尔岛的一个助理检察官已经控告巴茨尼家族的一个枪手谋杀了卡罗。 “怪怪的,”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恺说,“坐着水上飞机飞跃沙漠。” 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上,荒无人烟的沙漠和灌木丛一直延伸到了天际。终于, 朦胧中北边出现了某种形状的物体,后来发现是山峦。 “孩子们怎么样? ”迈克尔终于问道。 “你早上刚看过他们。”恺回答。他们离开时,两岁的玛丽哭着,一个劲地 叫:“爹地,爹地。”明年这个时候就要上幼儿园的安东尼则坐在地板上,脑袋 上套着一个盒子,透过一个小洞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节目讲的是泥娃娃如何面 对生活中出现的问题:不愿与人分享小红车,承认自己摔坏了妈妈的缝纫灯。可 以肯定,那个小泥男孩不必遭遇两个叔叔被谋杀的恐怖。他那穿开襟羊毛衫的泥 爸爸永远不会被《纽约时报》称为“被怀疑是黑手党成员的人”。他那全身光滑 的爷爷不太可能倒地暴毙。“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 “他们似乎在健康地成长。他们是不是已经有朋友了,在社区里? ” “我还没有把搬过来的东西摆放完。我没有时间——” “你说得对,”他说,“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快到里诺了,迈克尔需要报到登记。 “你的父母一路过来还顺利吧? ” “挺好的。”她的父亲在达特茅斯大学教过相当长时间的神学,足以领到一 小笔退休金。此外,五年前他从牧师的职位上退下来之后,一直享受着退休金。 他和恺的母亲购买了一辆拖车式活动房屋,计划游遍全美国。 他们昨天到达拉斯韦加斯,帮助恺收拾房子,看看外孙们。“他们说那个拖 车式活动房屋条件非常好,他们有可能就不走了。”沙中楼阁酒店附带一个拖车 式活动房屋停车场。 “他们在那里待多久,我都欢迎。” “他们是在开玩笑。”恺说,“你的计划是什么? 到塔霍湖有什么安排? ” “你觉得吃顿晚饭,看场电影怎么样? ” “还不到十一点。” “吃午饭,看电影。看日场。我们应该可以赶上一个日场。” “好吧。哦,上帝,迈克尔,快看! 真漂亮! ” 塔霍湖远比恺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湖面上点缀着渔船,四周青山环绕。浓密 的松树林覆盖着几乎整个湖岸,一直延伸到水边。湖面看上去平整光滑,如上了 漆的桌面。 “的确漂亮,”他说,“我没见过比这更漂亮的地方。” 他瞥了她一眼。她坐在座位上,身体转来转去,伸长了脖子,欣赏他们正要 降落其中的这个瑰丽壮观的地方。她似乎很开心。 迈克尔低飞近岸,降落在一个码头和船库附近。周围似乎一片空旷,只有树 林和边上的一块空地。陆地的一角从这里伸入湖里。 “这里离镇子很远。”恺说。 “我知道一个吃午饭的好地方,”迈克尔说,“就在附近。” 飞机靠近码头时,三个穿黑色西装的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 恺倒吸了一口气,不由得往座位后背靠。那些人来到了码头上,她叫着丈夫 的名字。 迈克尔摇摇头,含义很明显:别担心,他们为我工作。 来的人爬到浮台,把飞机拴在码头上。领头的人是汤姆·奈里,亚伯特的侄 子。亚伯特——他穿着纽约警察局的制服,把一支左轮手枪弹夹里的子弹全部射 进了艾密里奥·巴茨尼教父的胸膛,并从他家的厨房里拿起一把牛排餐刀,剖开 斐力普·塔塔格里亚最器重的枪手的胸膛,对着热气腾腾的体腔撒尿——掌管着 考利昂家族麾下所有酒店的保安工作。汤姆与亚伯特一样,曾是纽约市的警察。 他们三个人看上去就像中学毕业生。他们几乎不发一言,又折回了树林。 他们离开时,恺站在码头的尽头望着迈克尔,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但 似乎又没有什么可说的。 “就在这里等。”迈克尔说。他摸着曾被打坏的一侧的脸颊,每当精神紧张 的时候,他便会不知不觉地这样做。那个警察用拳头猛击他之后的几年里,他没 采取任何补救措施,只是常常擤鼻涕,谈论自己被毁的面相,直到最后,为了恺, 他做了整容术,看上去舒服多了,但不是很像他以前的样子,不再是那个从前的 自己了。她从未告诉过他这一点。 他朝船库的门走去,伸手在一个壁架上找到了一把钥匙,开门进去。 恺既想又不想询问这是谁的船库。使她欲言又止的不是害怕知道答案,她是 害怕迈克尔不喜欢被问及这些问题。 没过多久,他走出船库,把十二枝玫瑰花塞给了她。她往后退了一步,随后 她又伸手向前,接过了玫瑰花。他们亲吻着对方。 “结婚纪念日快乐。”迈克尔说。 “我本以为这趟旅行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那是礼物的一部分。” 他猫腰又钻进船库,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带条纹的沙滩毯和一只很大的野餐 篮子,上面盖着红格子桌布。从篮子里伸出来两个长条的意大利面包,如同两把 交叉的剑。“瞧瞧! ”他说,又朝着空地的方向偏了偏头,“沙滩午餐。” 恺走在前面。她把玫瑰花放在地上,铺开沙滩毯。 他们像印第安人那样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都饿坏了,狼吞虎咽起来。其间, 迈克尔举着一串葡萄在恺的头上晃来晃去。 “好吧,”恺说,“我来咬。”她咬下了一颗葡萄。 “身手不凡。”迈克尔说。 她朝树林看去,但没有发现那三个人。“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想说的不仅仅 是那些。”她犹豫着。但是为什么不问呢? 这个问题与正事无关。他带她来这里, 为的是约会,为的是结婚纪念日。“这些食物是哪里来的? ” 他指着湖对面。“我让人送过来的。” “这是谁的土地? ” “这片土地? 这里? ” 她皱了皱眉头。 “噢,”他回答,“我想这是你的土地。” “哦? ” “是你的。”他站起身来。他从裤子屁股上的兜里掏出来一张纸。这是地契 的影印本。就像他们拥有的每一件财产一样,这张地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但没 有他的名字。“结婚纪念日快乐。”他说。 恺拿起了玫瑰花。除了拉斯韦加斯的房子,他们还有钱购买这片土地,这令 她震惊,也令她兴奋。“你显然知道怎样讨女孩子欢心。”她说。 迈克尔知道他不应该说这块土地也是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他做得有点过分了。 “这是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他说着把右手放在一本假想的《圣经》上,举起 了左手,“我发誓,没有更多的惊喜了。” 她抬头看着他,接着吃了一颗草莓。“你事先都不告诉我,就买了这块地? ” 他摇摇头。“一家房地产公司买下了这块地,我在这家公司拥有股份。 这是投资。我一直在想,我们可以开发这块土地,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 的家。“ “为了我们的家? ” “对。” “说说这个家的概念。”她说。 他转过身望着湖水。“恺,你必须信任我。目前事态比较微妙,但是没有任 何变化发生。” 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但是她很知趣,没有说出口。“你让我们搬到拉斯韦加 斯,然后我们还没来得及打开行李,又要让我们搬家,搬到这里? ” “弗烈特已经在拉斯韦加斯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不过从长远来看,塔霍湖 的条件更好。对我们而言,恺,你可以和建筑师合作,打造你梦想的家。也许要 花一年,甚至两年。慢慢来,每个细节都弄好。孩子们在长大的过程中,可以在 这个湖里游泳,在树林里玩耍,骑马,滑雪。”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我向你求 婚的那一天,恺,我说过,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我们的生意在五年内将全部 合法。” “我记得。”她说。不过自那以后,这是他们头一次谈起这件事。 “现在这个计划并没有改变,我们不得不做了一些调整,这是真的,并不是 每个方面都进展顺利。我没想到父亲会去世,还有别的事情。没有人会认为一个 完全依赖人为因素的计划不会出半点纰漏,但是,”他竖起了食指,“我们离目 标很近了。尽管有一些挫折,恺,但是我们离目标很近,很近了。”他微笑着跪 坐到地上,“在拉斯韦加斯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无论计划怎么做调整,我们都 会在那里保留我们的酒店和赌场。不过塔霍湖不一样,这个地方可以为我们全家 人服务,无限期地服务。我们拥有足够的土地打造任何一个你想要的家。我的母 亲,还有你的父母,如果他们愿意的话,谁想到这里来,都能容得下。” 他没有提到他的妹妹和哥哥。恺相当了解他,知道这应该不是不小心忘记了。 “我可以驾驶水上飞机进出这里,任何大小喷气式飞机都可以降落在里诺, 就在公路的那一头。卡森城离这里只有一小时的路程。旧金山只有三个小时。” “卡森城? ” “内华达州的首府。” “我以为里诺是首府。” “大家都这么以为。首府是卡森城。” “你确定? ” “我出差去过那里,到过州议会大厦。你是不是要我证实一下? ” “当然。” “首府是卡森城,相信我,恺。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证实? ” “是你说要证实的。” 他拿起一个鸡蛋,像投飞镖一样啪的一下掷给她。 她接住鸡蛋,又以同样的方式扔回给他。她扔的力气大了点,鸡蛋掠过他, 在湖面上跳了两下,掉进了湖里,他笑了。 “很开心看到你这个样子。”她说。 “什么意思?” “说不清楚。” 他坐到她的身边。“有很多事情我也说不清楚,恺,不过我有梦想。一直以 来我都怀有这样的梦想,而且现在这个梦想距离现实近了很多,那就是让我们的 孩子像你那样长大,不再重复我的成长经历。像美国所有的孩子那样,长大之后 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你在一个小镇上长大,他们也将和你一样。你上了一所很好 的大学,他们也会上一所很好的大学。” “你也上了一所好大学。你上的大学比我的还好。” “你读完了大学。他们无需因为任何因素而辍学,当然也不用帮我打理生意。 他们不会像我被父亲影响一样受我的影响,在这里居住只是这个过程的一部分。 我们将与家族组织拉开距离——‘’ 恺挑起了一端的眉毛。 “你想怎么定义都可以,好吗? 这个家。我们的家。我们自己。我们将拉开 与——”他拿起一瓶喝了一半的牛奶,把剩下的一半大口喝了下去,“就说是, 与纽约的距离吧。就这一点便可以使我们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我们在内华达州 拥有的财产——这个州的人口还不多,恺,还不多——我们在这个州的财产可以 使我用全新的方式重组我的生意,而这在纽约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们已经完成了 最棘手的部分。记住我的话:从现在开始,五年之后,考利昂家族拥有的一切应 该如美孚公司一样合法。” “应该。”恺重复着这个词。 他叹了口气。如果她做老师就是这副神情的话,她的学生既幸运又不幸。 “我很抱歉,不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人生有哪一样能打包票呢? ” “家,对吗? ” 迈克尔只当她在逗着玩。“我还能做什么呢? 拍拍屁股走人? 即便我能那样 做,不至于使你守寡,那又能怎么样呢? 找一份推销鞋的工作,与此同时上夜校, 读完大学? 大家都要靠我,恺,你和孩子们在我的生活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永 远都是如此,但我也得替别人着想。弗烈特、康妮、我的母亲,而他们只是与我 关系密切的家人,不是生意的一部分。我们出售了橄榄油公司,因为我们需要一 笔可观的、完全得到政府认可的现金,不过,即便卖了这家公司,我们在其他各 种各样完全合法的生意里还拥有控股权:工厂、商用房地产、几十家餐馆、汉堡 包连锁店、各种报纸、电台、票务代理机构、电影制片厂,甚至还有一家华尔街 投资公司。我们在赌博和信贷领域的生意完全可以在合法的地方经营。至于我们 帮助政客当选的花费——这和大公司或工会的做法没什么两样。我想,我完全可 以罢手,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分崩离析,看着我们失去一切。或者,” 他竖起了食指,“或者,我有所准备地再冒几次险,成功实现一个差不多已经完 成百分之八十的计划。你知道,我不能把细节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对你说,恺, 只要你对我有信心,从现在开始,五年之后,我们将坐在今天这个地方,看着我 们的孩子——玛丽和安东尼,也许还有几个——在湖里游泳,而汤姆·黑根,我 的哥哥汤姆,只差两个月就可以当选内华达这个伟大的州的州长了,对大多数美 国人来说,考利昂这个姓氏的含义将和洛克菲勒、卡内基这些姓氏差不多。我想 干大事,恺。大事。干大事的主要原因,首要原因,是你和孩子们。” 他们把剩下的食物收了起来。迈克尔吹了一声口哨,汤姆·奈里从树林里跑 了出来。他说他和其他人已经吃过饭了,但是再吃一点东西也不错,谢谢。 迈克尔领着恺进了船库,里面停泊着一艘克里斯小艇,海蓝色,镶着云杉面 板。他伸出一只胳膊,恺上了船。她以为汤姆·奈里会跟上来,但他松开缆绳之 后,留在了后面。 “我在想,”迈克尔一边倒着把小艇划到湖里,一边说,“结婚纪念日的传 统礼物究竟是什么? ” “树木。这倒提醒我了。”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卡片,递给他。 “真的? ”他问,“树木? ” “真的,”她回答,“把卡片打开。” 迈克尔微笑着指了指树木林立的湖岸。“瞧,”他说,“树木。” “把卡片打开。”她说。 他打开卡片,一本小册子掉了出来,他捡起小册子。 “瞧,”她说,“树林。” 这张卡片来自拉斯韦加斯一家乡村俱乐部的专卖店。 “既有树林又有铁头球棒。我给你买了一套高尔夫球球棒,”她说着轻轻地 捏着他右臂的肱二头肌,“你得去俱乐部,量一量球棒的尺寸。” “高尔夫球,是吗?” “你不喜欢高尔夫球吗? 你不想打高尔夫球? ” “我喜欢,”他摸着受过伤的一边脸回答说,“好极了。高尔夫球。就像任 何一个典型的企业主管。我喜欢高尔夫球。真的。” 迈克尔开足马力,小艇驶过湖面,朝小镇开去。恺轻轻地坐在横坐板上,挨 着他,他伸出胳膊搂着她。他一路踩着油门。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二十分钟的 路程里,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谢谢,”到岸的时候她说,“我喜欢这块土地。我喜欢你的计划。”她靠 向他,“还有——”她吻着他。迈克尔一般不喜欢在公开场合表露自己的感情, 不过她的亲吻如电流一般传遍他的全身,当她试图后退的时候,他又把她拉回怀 里,不停地吻她,比刚才更热烈。 当他们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分开时,听到有人在鼓掌。是岸边两个十多岁的 男孩子。他们一人带着一个女孩。女孩表示抱歉。“他们是弱智。”一个女孩说。 “都没法带他们出门。”另一个女孩说。 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刚从教堂里出来的样子。 “没有必要道歉。”迈克尔说,“问一下,这附近有电影院吗? ” 附近有电影院,他们问到了方向。两个男孩跟在女孩的身后,大笑着,互相 捅着对方的胳膊。 “我刚才想说——”恺说。 “你爱我。。”迈克尔说。 “你和那两个男孩子一样坏。”她说,“你也爱我的。” 电影院关着门。正在上映的影片是约翰昵·方檀的制作公司拍摄的,这家公 司百分之六十的股份归特拉华州批准成立的一家私人公司所有,而后者的股份全 归考利昂家族的公司所有。某个时候,迈克尔将买下整个公司( 买家象征性地出 些钱) ,那是在它值得收购的时候。这家电影制作公司一度相当红火。这部影片 与最近拍摄的大多数影片一样,主角不是约翰昵·方檀。迈克尔敲打着电影院的 窗户。 “电影院没有开,迈克尔。” 他摇摇头。他敲得更凶了。过了没多久,一个穿着牛仔衬衣和粗蓝布工装裤 的秃顶男子走进大厅,嘟哝着说现在还没开门。迈克尔摇摇头,又敲起门来。那 个男子走到门后说:“对不起,先生,星期天我们只在七点半放映一场。” 迈克尔示意男子把门打开,他果然开了门。 “我明白,”迈克尔说,“只是我和妻子正在约会,而且——”他转过身瞅 着电影海报,“德克·桑德斯,他大概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电影明星了。 是不是,甜心? ” “哦,是的,没错。” “那么,你们可以看晚上那场。七点半。” 迈克尔看着男子的左手。“但是,你知道吗? 我们必须在七点半赶回家,今 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第五个结婚纪念日。你明白怎么回事的,是不是? ” “我是老板,”男子说,“不是放映员。” “这样一来,你的时间就更宝贵了。我不会期望你这样去帮一个陌生人的忙, 但你会操作放映机,是不是? ” “我当然会。” “那么,我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借一步。一秒钟。” 男子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睛,不过恺看得出来,迈克尔冰冷的凝视对他起了作 用,他让迈克尔进去了。他们低声说了一会儿话。没多久,迈克尔和恺坐在电影 院的正中央,电影开始了。“你对他说了什么? ” “我们发现彼此有一些共同的朋友。” 电影开始几分钟后,在摄影棚搭建的用彩色胶片拍摄的巴黎,男女主角见了 面,这时,电影院老板给他们拿来了两瓶苏打水和一筒新出炉的爆米花。电影里 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立刻开始讨厌对方,由此表明他们将不可避免地陷入爱情的纷 争——乏味的情节。过了一会儿,恺和迈克尔在黑暗中开始亲热起来,就像小孩 子一样。他们不能离开,在说服老板为他们放映专场之后,他们不能离开。他们 继续亲热。兴致越来越高。“瞧,%恺抓着他的生殖器,低声说,”树木。“ 迈克尔禁不住大笑起来。 “嘘——”恺示意道。 “没有别人,”迈克尔说,“只有我们俩。” 底特律机场1OB 登机口检票台的附近,有两个男子来回踱着步,其中之一在 一年前是布鲁克林区法院街的一个理发师,他兼职接受并代下赌注。他向一个人 汇报,这个人再向另一个人汇报,后者最后向彼得·克莱门扎汇报。另一个男子 过去在西西里岛普瑞泽附近以饲养山羊为生。在过去的几年里,忠诚、火线提拔 和人力的缺乏使得他们扶摇直上,升迁的速度比和平时期快得多。理发师是第三 代意大利后裔,意大利语说得很糟糕;牧羊人还在艰难地学习英语。他们乘坐的 飞往拉斯韦加斯的航班正在登机。弗烈特.考利昂不见踪影。牧羊人在耳边做出 打电话的样子。理发师叹口气,点了点头。他能做什么选择呢? 他找到一台付费 电话,开始朝里面投放很多的二角五分硬币。 “为您服务。”这是来自拉斯韦加斯的声音。有传言说,这个接线员小姐和 布鲁克林的那个都是罗科·拉朋的侄女。他的侄女都是大美人,但是没人见过她 们,也没人认识她们。 “我是理发师,先生。”他说。 “您好,先生。您要留什么信息,理发师先生? ” “我们的行李,”他回答,“被放错地方了。”他差一点说出丢失这个词, 丢失会被理解成被杀。“预订的航班上不会有我们的行李。” “知道了,先生。就这些吗? ” 就这些吗? 如果考利昂教父听说弗烈特的新保镖在底特律荒野中的某个赌场 与主人走失了,是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说我和——”理发师脑子一片空白。“山羊”在意大利语里怎么说? 他 用手掌遮住话筒。牧羊人在大厅的那一头,正在买咖啡。“‘山羊’怎么说? ” “卡普拉。”牧羊人摇了摇头,回答说。 他的意思似乎是,在法院街长大的理发师曾经见过山羊,曾经有机会学习这 个可恶的单词。“卡普拉先生和我正在寻找。我们希望搭乘下一趟班机,带着行 李。” “知道了,先生。谢谢,先生。” 桑德拉·考利昂把她的路霸旅行车停在弗兰切斯卡宿舍楼旁边的草衅上。 “噢,妈,”弗兰切斯卡叫道,她套上了一件时髦的崭新雨衣,“你不会把 车停在这里的,对吧? ” 其他的车都挤在街边的人行道上和装货区里。 “我想不会有问题。”桑德拉回答,她关掉发动机,把手伸到后座叫醒凯西。 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提醒,又有两辆车跟着她停在了草坪上。“人总得有地方停车 吧。” 她们打开旅行车的门,凯西在弗兰切斯卡和桑德拉的臂弯里搁了一大摞盒子, 这些盒子来自桑德拉未婚夫拥有的酒水商店。其他的学生大部分都用搬家公司的 盒子或轮船上用的扁行李箱。凯西只拿了一台台式电扇和弗兰切斯卡的电木收音 机。“得有人开门。”她说。 前门是敞开的。凯西帮她们按开了电梯的门。她们的母亲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她把盒子放在电梯的地板上。“我还行。”她说,呼吸急促得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来。她三十七岁了,很守旧,搬到佛罗里达州之后胖了不少。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让妈搬这么重的东西。”弗兰切斯卡说。 “我可没觉得自己有你那么高尚,”凯西傻笑着说,“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只 穿一件雨衣。” “你永远不知道天什么时候会下雨。”弗兰切斯卡说。凯西当然知道这是着 装规范。弗兰切斯卡穿的是卡普里长裤。不穿裙子的女学生被要求身上罩一件衣 服。在熟悉环境的活动中,弗兰切斯卡被告知,大多数情况下的选择是雨衣。这 个着装规范可能不适用于搬家的日子,但是弗兰切斯卡不想冒险,她是那种循规 蹈矩的人。 进到弗兰切斯卡的宿舍之后,凯西放下电风扇和收音机,砰的一声扑到光秃 秃的双人床上,蜷缩着身子,抱着肚子,呻吟起来。 弗兰切斯卡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由于她几乎没有得过胃痉挛,她对姐姐此 刻出现的疼痛很怀疑,但是对此抱怨没任何用处,就跟指望凯西干活一样。 “床单在哪里? ”桑德拉问。 “在另一张床上。”弗兰切斯卡回答。 “不是这个。”她取出一把指甲锉,开始挑开盒盖。弗兰切斯卡自己走了一 趟。等她回到楼上房间时,床上已经铺上了粉红色的床单,凯西的背后垫着两个 枕头,电扇对着她吹风。她的双眼紧闭,一块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而她正用 吸管喝着可乐,听着收音机里的爵士乐。 “哪里来的汽水? ” “管宿舍楼的阿姨送来的,”桑德拉回答,“为了欢迎你。” “我说我是你。”凯西小声说。 有瞬间的工夫,弗兰切斯卡感到非常愤怒,不过这样做可能不会产生什么不 好的后果。只是一瓶可乐而已。至于凯西冒充弗兰切斯卡,的确很管用,而且从 长远来看,几乎不会引起任何麻烦。以后也不会有麻烦。“谢谢。”弗兰切斯卡 说。 凯西挥了挥手。“别客气。” “我才不会客气呢。” “你想喝点可乐吗? ” “是查尔斯·明戈斯演奏的。” “对极了。你想喝可乐吗? ” 凯西把可乐递给她。“查尔斯·明戈斯演奏的是低音部。很狂野,是不是? ” 弗兰切斯卡取出吸管,拼命喝着可乐,想一口气喝完,但是鼻子里的刺激气 味令她无法忍受。她又把瓶子递给姐姐。 又要下楼的时候,弗兰切斯卡的母亲把头伸进公共起居室看了看,抓起一把 看上去不太牢固的木椅,示意弗兰切斯卡沿着一条黑乎乎的走廊去侧门。星期二 之前不上课,而弗兰切斯卡已经违反了熟悉环境过程中的两条基本规范——不要 打开侧门,不要从起居室里拿家具——这得感谢她的母亲。自然,其他的女学生 和她们的父母立刻跟着受益。 她的母亲抱着三只重盒子,几乎没法走路。弗兰切斯卡把自己搬的盒子放在 通向侧门的楼梯上,等着母亲跟上来。 “你为什么不能上一所女子大学呢? ”桑德拉·考利昂喘着粗气喊着,同时 用头指着旁边的一栋楼。在那儿,几十个小伙子正在父母的帮助下把行李搬进去。 她母亲嗓门很大。“像你姐姐那样。” 她母亲的太阳裙都湿透了,弗兰切斯卡可以看到她的黑色胸罩和内裤。她不 是一个苗条的女人,但是她的内衣裤毫无必要地显得很大。“你怎么可能一个人 把凯西的东西都搬进她的宿舍? ” “别担心凯西的事情,她会处理好的。你知道,没有人说过,男孩子的宿舍 楼就在旁边。”她的嗓门甚至更大了,“我不喜欢那栋楼的外观。” 别人正在看着她们,弗兰切斯卡心里知道。弗兰切斯卡禁不住想纠正她的错 误,告诉她是成年男生宿舍楼,但是那样只会令事情更糟糕。 再次下楼时,她母亲搬的东西轻了一些。不过,到达侧门的时候,她还是累 得气喘吁吁,不得不休息一下。她瘫倒在那把木椅上,木椅发出碎裂的声响。一 般认为,人们移居佛罗里达州后,时时都会出门晒太阳浴,为的是瘦身之后能穿 上网球服或在沙滩上显得好看。她的母亲却日益肥胖。这个夏天,弗兰切斯卡不 经意间看见酒水经销商斯坦掐着母亲的屁股,说他喜欢她的厨房。弗兰切斯卡哆 嗦了一下。 “你怎么可能感觉冷呢? ”她母亲问道。 “我没有。” “生病了吗? ” 她看着母亲。母亲坐在这张变形的椅子里,像是中了暑。“没有,”弗兰切 斯卡回答,“我很好。” “就在旁边,”她的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次是用拇指指着男生宿舍楼,“你 能相信吗? 因为我不敢相信。” 她为什么说话声音这么大? 谁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上一所女子大学呢? ” 她说这话时声音非常大,弗兰切斯卡觉得男生宿舍楼里的人都可以听见。 “妈,这是一所好大学,行了吧? ”她伸出手扶母亲站起来,“走吧。” 弗兰切斯卡知道,她们到了巴纳德学院之后,凯西听到的只会是:“为什么 你非要离家这么远? ”弗兰切斯卡所做的一切都被认为赶不上凯西做得好,而凯 西所做的一切都被认为赶不上弗兰切斯卡做得好。在校友返校节舞会前,母亲把 弗兰切斯卡拉到一边,大肆夸赞凯西约会对象的优点,而当晚晚些时候,凯西就 把他给甩了。随后弗兰切斯卡请他一起去参加赛迪‘霍金斯舞会。第二天,母亲 开始数落他的不是。他已经变了,桑德拉说,谁只要长了眼睛,都看得出来。 弗兰切斯卡自己又下了一趟楼。这时,她才注意到许多房门上都挂着希腊文 的花饰。上个星期,母亲和凯西说服她不要赶到这里来参加女生联谊会的活动, 母亲已经认定,只开车来一趟把所有事情都办了,最便利,而凯西觉得女生联谊 会只适合祖先是英国新教徒的美国人、荡妇和愚蠢的金发女郎,但不适合她的妹 妹,因为后者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人,当然不必假装是一群淫荡、金发碧眼、祖先 是英国新教徒的美国女孩的姐妹。弗兰切斯卡当时说,放心吧,她参加的是纳新 活动,但是她没有参加。此刻弗兰切斯卡才意识到,经过上周的联谊活动,她已 经成了一个输家,一个遭到排斥的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等她回到宿舍里,母亲已经打开盒子,开始把东西拿出来摆放。她已经拿出 了一小幅圣母马利亚的版画和一套红色的牛角,母亲走了之后,弗兰切斯卡是不 会留着这两样东西的。“你不用收拾。”弗兰切斯卡说。 “哦,”桑德拉说,“不费事。” “真的,”弗兰切斯卡说,“我自己能行。” 凯西笑了。“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不喜欢她检查你这些物件? ” “我不喜欢你检查我的物件,妈。” “在家里我就检查你的物件。物件? 我希望这所好大学能教你说话不要像个 没教养的垮掉的一代。而且,你究竟有什么东西想隐瞒我呢? ” “没有,”垮掉的一代? “免得你到处搜查。我得说我们不是在家里。” 桑德拉抬起头来,仿佛被什么东西吓得怔住了。 随后她坐在弗兰切斯卡的书桌旁,开始掉泪。 “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凯西说着坐了起来。 “你什么忙也帮不了。” “我没跟你说话。”凯西说。她当然是对的:不只是打哈欠和大笑才会传染 给其他人。 这对双胞胎姐妹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也开始哭泣起来。她们母女三人在床上 抱成一团。过去的一年很不幸,维托爷爷的葬礼对所有的亲人都是一次严峻的考 验,然后是卡罗姑父的离奇失踪。奇普,家里最乖巧的孩子,因为学校里有人骂 他,竟然大为光火,用热水瓶砸破了那个孩子的头。但是她们三个之间以前只有 一次出现过这种情形:彼此一条心,拥抱着哭泣。那是两个女儿正在上克罗莫斯 先生的数学课的时候,校长过来,什么也没说,就把她们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们的母亲在那里,眼睑红肿。她说:“你们的父亲,出了意外。,‘她们全都 倒在校长那难闻的橙色沙发上,天知道哭了有多久。此刻,她们又抱在一起哭泣, 一定也想起了那_ 。’天。她们的哭声越来越大,呼吸越来越不平稳,拥抱得越 来越紧。 终于,她们平静下来,松开了胳膊。桑德拉吸了一口气,说:“我只希望—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一阵敲门声清晰地传过来,弗兰切斯卡抬起头,心想这是管宿舍楼的阿姨对 她的第一印象。不过进来的是一对夫妇,丈夫穿着浅灰蓝色西装,妻子留着蓬松 的鬈发,他们微笑着,出示了他们的姓名标签。 “对不起,”男的说,他的标签上写着鲍勃,“这是322 房间吗? ” 房间的号码在门上被刷成黑色,他的食指已经碰到了。 “对,打搅了,”女的说。他们都带着非常浓重的南方口音。她的标签上写 着芭芭拉·休。她的视线越过她们三个,落在了圣母马利亚的画像上,然后皱起 了眉头。“如果你们希望我们过一会儿再进来——” “这是她的房间。”男的说着,退到一边,轻轻地推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 那女孩跨过门槛,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玛丽·简牌鞋子。 “我想我们打搅你们了。”女的说。 “我们打搅你们了吗? ”男的问道。 桑德拉·考利昂擤了擤鼻涕。凯西把脸在弗兰切斯卡的枕头上蹭了蹭。弗兰 切斯卡则用手抹了一把脸。“没有,”她说,“没有。对不起。请进。” “那太好了。”男的说,“我是金博尔牧师,这是我的妻子,金博尔太太, 这是我们的女儿苏齐。后一个辅音字母是Z 。不是苏珊娜的呢称。就是苏齐。打 个招呼,苏齐。” “你们好。”女孩说完,又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子。 “我们是浸礼会的教友,”男的朝圣母马利亚的画像点点头说,“不过与我 们相邻的一个城镇,那里有天主教徒。我曾经和他们的神父打过高尔夫球。罗恩 神父。” 弗兰切斯卡介绍了自己和母亲、姐姐,她把自己的姓氏说成科利恩,连她母 亲最近都这么说。她准备回答关于这个姓氏的问题,但他们没有问。 苏齐打量着她们两姐妹,看得出来,她有点疑惑。 “对了,我们是双胞胎。”凯西说,“她是你的同屋学友。我上的是另一所 大学。” “你们是同卵双胞胎吗? ”苏齐问。 “不是。”凯西回答。 苏齐看上去更疑惑了。 “她在开玩笑,”弗兰切斯卡说,“我们当然是同卵双胞胎。” 男的注意到了牛角,他摸了摸它们。没错,是真的牛角。“苏齐是印第安人,” 他说,“和你们一样。” “她是我们收养的女儿。”女的低声说。 “但她不是塞米诺尔族。”他说着大笑起来,屋里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没听懂。”桑德拉说。 男的不安地发出一声啸声,停止了大笑。苏齐坐在将归她所有的书桌旁,盯 着上面的福米卡塑料贴面。弗兰切斯卡想送她鲜花、美酒、巧克力,随便什么, 只要能让她微笑。 “佛罗里达州,”男的说,“他们是塞米诺尔族。”他做出扔橄榄球的姿势, 又大笑起来,比刚才的声音更大,停止大笑那一刻,甚至显得比刚才更突然。 “他们天生是塞米诺尔族,”桑德拉说,“不,我说的是作为印第安人而言。 我们是意大利人后裔。” 男的和女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有意思。”男的说。有意思。 “没错,”他的妻子说,“两个民族的人不同。” 弗兰切斯卡表示歉意,说她的母亲和姐姐得走了,她马上回来帮着苏齐收拾 她的物件。她的母亲听到物件这个词,微微有点惊讶,不过,她当然没有当着金 博尔夫妇的面纠正弗兰切斯卡的用词。 弗兰切斯卡和凯西一路手拉着手,走向她们的旅行车。她们谁都说不出话来, 也不需要说什么。 “妈,需要我开车吗? ” 桑德拉打开皮包,掏出一条手绢和她的钥匙,把钥匙扔给了凯西。 “不要怀孕哦。”凯西说。 她们的母亲没有理会这句话,甚至没有故意装出高雅的惊讶状。 我也不会变得像祖先是英国新教徒的那些美国人,弗兰切斯卡心想,或者像 那些愚蠢的金发女郎,或者变成谁的姐妹。她轻轻地捏着凯西的手。“不要读书 读得把眼睛给毁了。”弗兰切斯卡说。 “不要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凯西说。 “也许我就是你。”弗兰切斯卡说。 这是一个老笑话了。她们一直想知道,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们的母亲是怎么 把她们区分开来的,她们一直以为她们被混淆了好久,直到她们慢慢长大,才开 始凸显自己的个性。 她们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像男人那样。随后凯西钻进了旅行车。 弗兰切斯卡拥抱着母亲告别时,桑德拉终于说出了口。“我只希望,” 她低声说,“你们的父亲能在这里,看到这一切,”桑德拉后退一步,脸上 露出得意的神情,打量着两个女儿,“看到他的大学生女儿。”她擤了擤鼻涕, 声音很大。 “爸爸从来不喜欢我们哭。”弗兰切斯卡说。 “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家人哭? ”凯西说。 “他是一个有泪不轻弹的人。”弗兰切斯卡说着,用雨衣的袖子擦了擦脸。 “你们在开玩笑吧? ”她们的母亲说,“桑儿,他是我们家的大宝贝,看电 影他都哭。听感伤的意大利老歌他哭得稀里哗啦,像个孩子。你们不记得了? ” 过去七年了,弗兰切斯卡已经开始淡忘。 她望着路霸旅行车缓缓驶过两边种着棕榈树的严重堵塞的狭窄车行道。车子 开过拐角时,弗兰切斯卡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再见。她无从证实,但是她愿意打 赌:她的姐姐也说出了同样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