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废弃的赌场里,尼克·杰拉奇听到黑暗中传来了脚步声。来的人应该体格健 壮,穿着吱嘎作响的鞋,走路有点跛。“听说了你母亲的事情,很难过,孩子。” 一个声音说。 杰拉奇站了起来。说话的是“笑面虎”萨尔·纳尔杜奇,佛勒儿手下年高德 劭的顾问,他穿着钻石条纹的马海毛针织衫。杰拉奇长大的那些年里,你会看到 纳尔杜奇坐在意大利裔社交俱乐部门前,吸着刺鼻的黑雪茄。他的绰号来得很自 然。当地的游乐园大门口,有一个电动的女性人体模特,叫欢笑的萨尔。它那录 制的笑声听上去如同一个刚刚体验了人生最美好性事的女人发出的。克利夫兰每 个名叫萨利和萨尔瓦托雷的人,还有一半的名叫亚伯特和萨拉的人,都被起了个 绰号,叫欢笑的萨尔。 “谢谢,”杰拉奇说,“她病了很长时间。这是一种解脱。” 纳尔杜奇拥抱了他。松开胳膊时,他快速地轻拍了杰拉奇几下,尽管之前在 底特律那会儿,法尔孔和莫里纳瑞的保镖已经搜过他的身了。随后纳尔杜奇打开 了那堵墙。“笑面虎”萨尔看到了那个手提箱,拎起来,点点头。“亚利桑那州 的气候对她的健康没什么帮助,是不是? ”他连手提箱都没有打开就放了下来, 仿佛他光掂掂重量就能算出金额。总数五十万的百元钞票重达十点二五磅。“离 开了这种可恶的天气也不行? ” “那对她的健康绝对有帮助,”杰拉奇回答,“她喜欢亚利桑那,有游泳池 和其他设施。她一直特别喜欢游泳。” 纳尔杜奇合上那堵墙。“你知道,她们那家人来自海边。米拉佐,也是我的 老家。而我,游不了从威士忌酒杯一头到另一头的距离。去过吗? ” “到威.十= 忌酒杯另一头? ” “米拉佐。西西里岛。” “去过西西里岛,还没机会去米拉佐。”他回答。就在上个星期,他还去厂 一趟巴勒莫,和因代利卡托家族商讨一些人事小问题。 纳尔杜奇把一只手搭在杰拉奇肩上。“好了,就像他们说的,她去了一个更 好的地方。” “他们说得对。”杰拉奇说。 “老天,瞧瞧你。”纳尔杜奇轻轻地捏着杰拉奇的肱二头肌,仿佛那是他想 买的水果,“王牌杰拉奇! 看上去你还能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打上二十个回合。” “不行了,”杰拉奇说,“可能只能打十个、十一个回合。” 纳尔杜奇笑着说:“你知道那些年里我在你身上赔了多少钱吗? 一大笔,我 的朋友,一大笔。” “你应该赌我不会赢。我一般都会输。” “我试过,”纳尔杜奇说,“结果老是你赢。你父亲呢? 他怎么样? ” “还凑合。”老福斯托·杰拉奇做过卡车司机和汽车司机、仓库工人和佣工 国际工人兄弟会的官员。他没有加入“犹太人”佛勒儿的组织,但与他关系密切, 曾为他开过车,帮过各种各样的忙。“我妹妹可以照顾他。”他以为没人知道住 在图森那头的那个墨西哥裔女人,“他会好起来的。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他 很想回去工作。” “有些人不适合退休。不过他应该多试一段时间,我指的是退休。” 尼克·杰拉奇从来没有想过要面对这个问题。你活着进来,杰拉奇人会的时 候,维托·考利昂说,死了才出去。“我们可以去了吗? ”杰拉奇问。 “可以了。”纳尔杜奇拍了拍他的屁股,陪着他从原路走过赌场。杰拉奇寻 找着一个出口,一段楼梯。以防万一。 “这家赌场什么时候营业过? ”杰拉奇问。 “还在我们拥有‘意大利海军’的时候。”纳尔杜奇说,他指的是禁酒时期 在五大湖区运行的快艇船队,“现在我们手上有那些轮船赌场。轮船是最好的装 备。地方上没有哪个该死的家伙有办法突袭轮船。另外,你的客人在湖上熬了一 宿,给他们来一场演出,准备几个有妞儿提供服务的房问,然后再把他们送回各 自的轿车里。你已经掏空了他们口袋里的钱,但你这样做,他们很高兴。” 在新泽西的帕利塞德,斯特拉其家族开办了一些秘密的大赌场,但是就杰拉 奇所知,纽约没有哪个黑手党家族拥有类似的轮船赌场。一旦和平稳定的局面得 到巩固,事态平息,也许他会考虑发展一些这样的赌场。 “除了拉斯韦加斯和哈瓦那的合法娱乐经营,我们已经完全撤出了陆上的生 意,”纳尔杜奇说,“不包括西弗吉尼亚,那个地方无足轻重。你可以买下整个 西弗吉尼亚州,花的钱还不够支付这个地方的供暖费。” 他领着杰拉奇进入一个潮湿的房间,打开一台笼式旧电梯的门。 “放松点,孩子,”纳尔杜奇说,“谁会在这里杀了你? ” “我要想再放松点,”杰拉奇说,“就得请你把我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 后给我讲一个故事。” 他们走进电梯,纳尔杜奇微笑着按了按钮,不过他在心里表示赞同,杰拉奇 过去接受的就是这样的训练:电梯是死亡陷阱。 “换个话题吧,”纳尔杜奇说,“我想问问你,像你这样的大老粗怎么能读 完法律学校? ” “我认识人。”他全靠自己,上夜校,屁股都坐坏了。他还有几门课要过。 不过杰拉奇知道什么样的问题配什么样的答案。“我有朋友。” “朋友,”纳尔杜奇重复了一遍,“好小子! ”他把手搭在杰拉奇肩上,像 流氓那样飞快地揉搓了他一下。 电梯门开了。杰拉奇振作起精神。他们走进一条黑暗的、铺着地毯的走廊, 里面摆满了椅子、靠背长椅和有雕饰的小桌子,可能价值不菲。走廊的尽头是一 问明亮的、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屋子。一个长着一头红发的年轻护士推着坐在轮椅 里的“犹太人”汶申特·佛勒儿向他们迎过来。纳尔杜奇出去请法尔孔和莫里纳 瑞进来。 “教父,”杰拉奇说,“你感觉还好吧? ”他的口齿还清晰,头脑可能也不 糊涂,不过他已经不能走路了。 “唉,”佛勒儿说,“那些医生懂什么? ” 杰拉奇先是亲吻了佛勒儿两边的脸颊,随后又吻了他的戒指。在他的洗礼仪 式上,佛勒儿是他的教父。 “你干得不错,福斯托。”佛勒儿说,“我听到不少好消息。” “谢谢教父夸奖。”杰拉奇说,“我们处在困难时期,不过我们正在取得进 步。” 佛勒儿干笑了一声。他也许只是稍稍有些不以为然,但留给人的印象却很深 刻。西西里岛的人不像美国人那样相信进步,不会像杰拉奇这样用这个词。 佛勒儿指了指窗边的一个圆桌。暴风雨的势头更猛了。护士把佛勒儿推倒圆 桌旁,随即被打发到了一边。杰拉奇仍旧站在原地。 纳尔杜奇回来了,后面跟着两个教父和他们的保镖。两个保镖已经从晕机的 不适中缓过劲来了,但看上去脸色还是不太好。弗朗哥·法尔孔进来的时候眼皮 低垂,眼神空洞,毫无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按预先,的安排,莫里纳 瑞已经把杰拉奇的来历告诉他了。法尔孔指着画面中那些穿着马裤的男人和戴着 冕状头饰、肤色白净的健壮女人说:“你认识这些人,佛勒儿教父? ” “买这房子的时候带的。安东尼,弗朗哥,我来给你们介绍我们的一个朋友。” 我们的朋友。我的朋友只是一个合伙人,而我们的朋友却意味着他是一个入会党 徒。“小福斯托·多米尼克·杰拉奇。” “就叫我尼克吧。”杰拉奇对法尔孔和莫里纳瑞说。 “克利夫兰的好小伙儿,”佛勒儿说,“王牌,我们过去总这么喊他,如今 他在纽约有一摊生意。我也很骄傲地告诉你们,他还是我的教子。” “我们见过,”法尔孔说,“多少有点认识。” “哎,弗朗哥,我想你可以理解一个男人对他教子的自豪之情吧。” 法尔孔耸耸肩。“当然。” “先生们,”杰拉奇说,“考利昂教父让我代他向大家问好。” 佛勒儿看着两个保镖,指了指杰拉奇。“现在,做你们该做的事了吧。” 杰拉奇顺从地让他们搜身,尽管在底特律,他们已经搜过他的身了。 今天再搜身一次,我们的关系就会趋于稳定,他心想。这次搜身非常严格, 他们的手伸进了他的衬衣和内裤裤带,检查是否有录音设备。完事之后,两个打 着蝴蝶结领带的白发侍者端出一个水晶盘子,里面盛着加了鸡蛋的饼干,还有小 碗的草莓和剥成片状的橘子,以及几杯冒着热气的卡普奇诺。他们把一个银铃铛 放在佛勒儿身边,随即离开了。 “他们也是买这房子的时候带的。”佛勒儿呷了一口卡普奇诺,“在开始之 前,”他说,“你们必须知道,请考利昂教父派来特使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 杰拉奇不太相信这句话,但却无从求证。 “没关系,汶申特,”法尔孔说,“还有,你叫什么来着? 杰拉奇。没关系, 不过我还是不习惯叫那个小不点实权人物迈克尔考利昂教父。”法尔孑L 与巴茨 尼家族有交往,还和好莱坞一个叫比利·高夫的工会官员关系很好,后者据说被 考利昂家族的人做掉了。更重要的是,他是在芝加哥入的会,是卡波内的手下。 “弗朗哥,”莫里纳瑞说,“别这么说,无济于事。” 佛勒儿请他们就坐,他们都坐了下来。纳尔杜奇坐在几英尺外的一张皮椅上, 两个保镖坐在屋子那头靠墙的沙发上。大家都在等待的时候,护士转身离开了房 间,尽管她没有接到任何指令。 法尔孔小声吹了一声口哨。“就是那样的白大褂。你可以让任何女人穿上那 样的白大褂,我想让她趴在病床上,架高病床,把她操得不省人事。 每次我去医院,我那里都变得十分坚挺,而且一直下不去,结果他们不得不 给我多输点血。“ “弗朗哥。”莫里纳瑞叫他。 “干吗? 笑话都他妈的在你身上白费了,我的朋友。” 佛勒儿向法尔孔和莫里纳瑞询问了约瑟夫·扎鲁其的女儿与彼得‘克莱门扎 的儿子举行婚礼的情况,后者没有参与家族的活动( 他建造购物中心) 。法尔孔 和莫里纳瑞也问起一个克利夫兰的小伙子怎么会与考利昂家族如此交好。杰拉奇 回答说,他在拳击方面没什么出息,拖家带口,被困在纽约,他的教父帮他打了 几个电话。法尔孔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表情。佛勒儿清了清嗓子,谁都知道这是 言归正传的意思,他又喝了一大口水,开始发言。 “血债血还,”他说,“这已经瓦解了我们在西西里岛的传统势力。在一个 世纪之内,没完没了的敌对和仇杀导致我们在那里的朋友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 要弱小。而在美国这里,我们正经历着从未有过的繁荣昌盛。 每个人都能享受到足够的金钱和足够的权力。我们在古巴拥有合法的经营权 .特别是就今天到场的家族而言。在内华达也是如此。我们从中能够挣得的钱财, 说实话,只受到两样东西的限制,那就是我们的想象力和——“他伸出一根指头,” 和陷我们于灾难的传统习惯:乘着失控的仇杀列车,驶向灰飞烟灭的终点。“ 佛勒儿抬头望着高高的白色天花板,继续说着西西里岛的方言。杰拉奇听得 懂,但不会讲。“也许这间屋子里,有人知道谁该为纽约的杀戮负责。”他的目 光一一扫过杰拉奇、法尔孔和莫里纳瑞,停留的时间精确到一样长。他随后又故 意喝了一大口卡普奇诺。“艾密里奥·巴茨尼,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与我交情 最长最深的朋友被杀了。斐力普·塔塔格里亚死了。”佛勒儿停了停,吃起一块 小饼干,借此引导大家揣摩他对意志薄弱、好发牢骚的塔塔格里亚没有溢美之词 的原因。“迈克尔·考利昂手下最年长、最精明的分部头目也被杀了。考利昂教 父的妹夫,他那幼小教子的父亲,被杀了。还有五个我们的朋友也死了。发生了 什么事? 也许你们中有一个人知道,而我呢,什么都不知道。我的线人告诉我, 巴茨尼和塔塔格里亚对考利昂家族关系网中的法官和政客为他们的致幻毒品生意 提供的保护感到失望,去找考利昂家族算账,结果反倒被杀了。可能是这么回事。 另外有人说,迈克尔·考利昂杀了巴茨尼和塔塔格里亚,为的是把大本营西移, 但又不想显得是因为力量弱小而采取西移的举措。显然,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我们目睹的有可能是为七年前维托·考利昂和斐力普·塔塔格里亚两个人的大儿 子的死复仇吗? 难道这不可能吗? 在这种事情上,七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或者 ——”他又吃了一块饼干,不紧不慢地嚼着,“也许——谁知道呢? 一切都是斯 特拉其教父和寇尼奥教父的阴谋,他们家族的势力从来都赶不上巴茨尼家族和考 利昂家族,无法控制纽约。在很多人看来,他们急急忙忙地讲和,只是加深了人 们的这种猜测。连报纸都接受了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把它当成事实真相向愚昧 的大众公布。” 这些话惹来了心照不宣的轻笑。报纸的报道不过是欺骗的幌子。斯特拉其家 族的大本营在新泽西州,而寇尼奥家族控制着纽约州北部( 包括当地最大的牛奶 厂,这就是傲蒂里欧·寇尼奥的外号“送奶工莱奥”的由来) 。 没人相信这两个家族有能力或者有野心攻击势力强过他们的三大家族。 “或者,也许,”法尔孔用英语说,“谁知道呢? 考利昂家族把他们都杀了。” 杰拉奇相当确定,如果法尔孔知道自己愤然说出的夸张言论是百分之百的事 实,一定会非常惊讶。 “甚至包括他们自己的人? ”莫里纳瑞反问道。尽管莫里纳瑞是考利昂家族 的朋友,但几乎可以肯定地说,他并不知晓纽约发生的一切。“别瞎说了,弗朗 哥。” 法尔孔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和汶申特一样,搞不清楚这些该死的事情。 我听到别人在议论,仅此而已。不过,我听到很多人都说,维托教父——愿他安 息——拿性命担保他不会为儿子的死报仇,他叫什么来着——” “桑迪诺。”杰拉奇说。 “听到了另一个国家的声音。”他举起盛着卡普奇诺的杯子,摆出祝酒的架 势。“谢谢,奥马利。没错,桑迪诺。他说他不打算复仇,甚至不打算调查。我 们以为他的意思是他的家族不会复仇,但是,瞧瞧,他说的是他妈的模棱两可的 话,他只是表示他不会亲自复仇。维托退位,为的是让迈克尔筹划复仇,一等老 家伙去世就付诸实施。” “对不起,”杰拉奇说,“那不是模棱两可的话。你说的那些事情并不是真 的。” “对了,汶申特,”法尔孔说,“为什么纽约只有考利昂家族派代表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和你们两个,还有另一个教父手下没见过世面的士兵坐在这 里谈判,连你的顾问都上不了桌? ,, “没有谁说过这是谈判,”莫里纳瑞说,“只是几个朋友聊聊天,如此而已。 天气放晴了,也许佛勒儿教父可以借给我们高尔夫球杆,我们可以偷闲打打高尔 夫球——” “椅子很舒服。”纳尔杜奇摸着座椅的扶手说。 “——或者坐船出去钓钓鱼,”莫里纳瑞说,“也许可以和你的护士朋友举 行一个鸡尾酒会,过一个快乐的下午。” 法尔孔皱了皱眉头。“我不做这种事。性交? 有人说我做过吗? ” “戳到你的痛处了,是不是? ”莫里纳瑞问。 佛勒儿教父喝干了卡普奇诺,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杯子竟然碎了。坐 在桌旁的人没有谁作出任何反应,刚开始也没有人打算把地上的碎片捡起来。 有一扇门开了,两个保镖跳了起来,面对着那扇门。佛勒儿手下的两个人走 了进来。“笑面虎”萨尔示意他们出去,他们离开了。 “我们不是聪明的小警察想破案。”佛勒儿说。他说“破案‘’的时候,仿 佛嘴里含着一坨新鲜的猫屎,他马上又说起了西西里岛方言。”我自己也 有要处理的问题,我想——“他指了指法尔孔和莫里纳瑞,”你们也是如此。 如果我在克利夫兰有麻烦,是不会影响到纽约任何人的,与那里的人没有任何关 联。这个麻烦只牵涉到我,按道理也应该是这样。但是,如果纽约出了什么麻烦, 尽管与我没有任何关联,他们的麻烦常常会变成我的麻烦。报纸上登满了各种揣 测。警察盘问、骚扰了我们一些远离纽约犯罪现场的朋友,甚至波及我们的合作 伙伴——管理财务、经营买卖和掩护投资的那些合作伙伴。华盛顿的一些人在给 联邦调查局施压,要求他们从对付共产主义的任务中抽调出一些特工,调查我们 和我们的利益。参议院的一些人正威胁说要举行听证会。连我们的合法生意都有 可能被美国国税局盯上了。我有孙辈上大学,他们要购买他们的第一栋房屋,我 不得已承受着这些新出现的麻烦,只是为了把我的钱留给他们——“ 他喝了一口水。当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水杯时,大家都在盯着他的手。 “嗯,你们知道,损失上千万美元的买卖。你们的遭遇肯定也差不多。” 法尔孔开始用饼干、草莓、橘子皮和近旁的玻璃碎片堆出一个形状。 “我们关注的事情,”佛勒儿说,“有四件。,‘说这话的时候他伸出了左 手,准备一一举出那些理由。这是他最喜欢用的手势。对于任何事情,佛勒儿都 能举出四条理由:犹太人被误解的四条理由;自尊心除外,乔·路易斯应该击倒 洛基·马西阿诺的四条理由;小牛肉比牛腰肉味道更好的四条理由。如果佛勒儿 教父生来就多了两个手指,他一定会给任何事情都举出六条理由。 “第一,”他用英语说,说话时右手的食指掰着左手的食指,“纽约。他们 认识到,我们的组织可以承受任何磨难,但承受不起内讧。我们赢得了来之不易 的和平,方式就是遵守和平的承诺。” 他的这番话赢得了在座各位的点头赞同,连杰拉奇也表示同意。 “第二,”他用上了中指,“拉斯韦加斯。七年前,我们在纽约市一栋高挡 的银行大楼里达成协议,我们大家都可以在拉斯韦加斯做生意。那座城市是我们 的未来,任何家族都可以在那里开展业务。但是,现在考利昂家族把总部搬到了 那卑——” 杰拉奇想张嘴说话,佛勒儿对他晃了晃指头。 “——而芝加哥的组织突然之间便认为那里的秩序该由他们维持。” “给你提供一点信息,”法尔孔说,此刻他正把草莓和更多的玻璃碎片加到 那堆东西上,“他不喜欢被人这样叫。”芝加哥的头目卢奇·鲁索喜欢别人叫他 路易。他那更有趣的外号( 报纸不得不简称为“脸”) 来自一个妓女,这个妓女 说他只喜欢一种做爱方式,就是把他的大鼻子伸进她的阴道。她那没有头的尸体 在密歇根那边的湖岸被水冲了上来。头再也没有被找着。 “说起这个,”佛勒儿说,“第三,”无名指竖起来了,“芝加哥。” 杰拉奇瞅了一眼法尔孔,后者的组织以前是芝加哥黑手党的一个分部。没有 反应。桌子上所有的玻璃碎片都堆到他跟前了。 “七年前我们会面时,芝加哥这边甚至没有受到邀请。”佛勒儿说,“你们 能想象吗? ” 过去,纽约的黑道家族急于诱导卡波内在远离他们的地方发展,一直同意芝 加哥以西的地盘都归芝加哥帮控制。当时,尼克·杰拉奇的克利夫兰意识还较强, 意识到这个计划只对纽约黑帮有意义。卡波内倒台了,紧接着便是互相残杀的混 乱状态。洛杉矶帮和旧金山帮一分为二。来自纽约的莫.格林怀揣着梦想,这个 梦想变成了拉斯韦加斯,在芝加哥帮没有表示任何意见的情况下,这个城市被指 定为一个开放的城市。格林被杀之后,考利昂家族接管了他的赌场,盖起了沙中 楼阁酒店,但是这座城市中最大的势力却是中西部黑道家族组成的联盟,领头的 是底特律帮和克利夫兰帮。芝加哥帮在这个联盟中也占有一定的份额( 考利昂家 族也是如此,但份额很小) ,路易·鲁索叫嚷过,要求得到更大的控制权。芝加 哥帮内部又团结起来了,势力日益强大。纽约局势动荡之际,很多人认为鲁索是 美国犯罪集团中最强有力的人物。 佛勒儿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纽约的几个家族说他们已经放弃对芝加哥帮进 行教化。在那个时候,大家都说他们是我们之中的败类。发疯的狗。” “被阉割的小鸡。”莫里纳瑞说的是“卡波内”的英文直译。 “一帮畜生。”“笑面虎”萨尔说。 法尔孔拍了拍那堆东西的两边,进行了加固。那堆东西大概有两只手重叠在 一起那么高,他把脸凑了过去,仿佛能从大一点的玻璃碎片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第四,”该小手指了,“毒品。”刚说完这个词,佛勒儿就瘫坐在轮椅里, 他看上去筋疲力尽了。 “毒品? ”莫里纳瑞问。 “哦,老兄。”纳尔杜奇说。 “别再说这事了。”法尔孔说。 杰拉奇试图不作出任何反应。 “困扰我们的老问题,没错,”佛勒儿说,“但还是没有得到解决。这是埘 我们组织构成的最大威胁。是的,如果不控制在我们手里,别人就会加以控制, 我们可能会失势,但如果——” “如果我们加以控制,”法尔孔打断他的话说,“这并不是说现在不是掌控 在我们手里,警察大概不会像对待赌博、女人、兄弟会等等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得了,汶申特,不要老调重弹,行不行? 四下里瞧瞧,这个私酒走私者的小 天堂。”这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惊雷,正好赶上他说“天堂”这个词,“这才是你 的行当。你经营得很好,那就行了。但是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致幻毒品才是我 们的行当。到了下一代,谁知道又是什么呢? ” 纳尔杜奇嘟哝了一句话,杰拉奇听到了,是“火星娼妓”。 “我们中的很多人,”佛勒儿说,“在我们宣誓的时候,以我们家族圣人的 名义发誓,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不会参与致幻毒品买卖。”他指着法尔孔面前那堆 饼干、水果和玻璃碎片,“你在做什么? ” “找点事做而已。”法尔孔回答,“听着,汶申特,我爱你,如同你是我的 教父,我真的这样爱你,但是你必须生活在当前这个时代。在西部,我们把整个 体系都搭建好了,万无一失,那些利用这个体系的寄生虫——你的那些黑鬼、墨 西哥人、艺术家、飞黄腾达的野心家和出售毒品给他们的人——之间隔了数不清 的人。和我们做其他生意没有两样,效果好极了。 不管是警察,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可以使我们的进展放慢,尤其是现在这 样的麻烦时期。但是会有多少事情出现差错,导致他们起诉我们? 算了吧,门都 没有。“ 杰拉奇知道,克利夫兰家族参与了部分的毒品交易,但是他们满足于收贡奉, 利润的大头留给了黑人、爱尔兰人和其他人。禁酒时期结束之后,克利夫兰家族 只是经营利润仅次于毒品的赌博和兄弟会,并大力扩展业务。这不是一个对新理 念甚至新人敞开大门的组织。杰拉奇的父亲说,十多年来,克利夫兰帮没有进过 一个新成员。 佛勒儿毫不让步,继续重复自己的话:酒类走私不同——警察也喝酒,并不 真正想禁止——但毒品是另一码事。 当法尔孔俯身从地板上捡起一块碎玻璃,对着枝形吊灯细看时,莫里纳瑞非 常客气地指出,佛勒儿对如今街头的年轻警察的了解不是非常透彻。 “够了。”佛勒儿说。他把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口哨。侍者进来了,他 指着那些玻璃碎片和饼干说:“把它们收走。” “我说过要把它们收走吗? ”法尔孔放下手中的玻璃碎片,瞪着侍者,“收 走的话,我就打掉你该死的脑袋。” 芝加哥,这就是芝加哥的风格,杰拉奇心想,他妈的,这就是芝加哥。 侍者愣在那里,右边的那位——看上去像是斯拉夫人,长着一头浓密的灰白 头发——脸色变得跟他的衬衣一样煞白;左边的那位额前刘海已经白了,留着黑 得像轮胎的胡须,他面朝佛勒儿站着,头微微低垂。 “收走。”佛勒儿命令。 “只管试一试。”法尔孔拿起最后一块饼干,放在那一堆东西的顶端。 “我有个孙子在一所学费很昂贵的学校读书,”纳尔杜奇说,“他也喜欢做 你这样的雕塑。你们两个应该见个面。” “哦,是吗? ”法尔孔坐在椅子里转过身来看着他,“哪里? ” “你们见面的地方? 还是他读的学校? ” “学校。” 纳尔杜奇耸耸肩。“我只管付钱。对我来说,每个幼儿园都差不多。” 法尔孔从椅子里跳了起来,朝老顾问扑了过去,就在这时,仍旧坐在椅子里 的杰拉奇一拳正打中他的下巴。他的脑袋猛地甩了回去。他打了个趔趄,倒在了 地上。 两个保镖朝桌子这边冲过来。杰拉奇站起身来。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业余 拳击手的技术很差,他预计这场打斗会很快结束。 莫里纳瑞突然大笑起来。奇怪的是,他刚一笑,倒在地上的法尔孔也笑了起 来。两个保镖停住了脚步。杰拉奇站在原地没动。 “幼儿园,”莫里纳瑞说,“真够逗的。” 法尔孔站起身来,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你这一拳打得不错,奥马利。 坐下。哎哟。“ “一种本能,”杰拉奇说。纳尔杜奇连“谢谢”都没有说。“很抱歉,你还 好吧? ” 法尔孔耸耸肩。“没关系。” “你刚才要做什么? ”莫里纳瑞问,“要揍一个老年人? ” “那不会是第一次,”法尔孔回答。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杰拉奇坐回自己 的座位,两个保镖也各自坐了回去。“我无所谓,”法尔孔说,“收走吧。” 两个侍者面露感激之情,赶快遵照他的吩咐收走了那一堆东西。片刻之后, 胡子染过的那个侍者甚至还沉着地回来,给每个人的杯子加满水。 “拿什么打掉他们的脑袋,弗朗哥? ”佛勒儿问。 “修辞手法。”法尔孔回答。在场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杰拉奇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把他此行带来的信息说出来的机会,此刻 的时机似乎不错。他看了教父一眼。 佛勒儿点点头。 他又清了一下嗓子,招呼大家安静下来,趁着接下来的空隙,如帝王般威严 地、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 “先生们,”佛勒儿说,“很遗憾,我们的客人必须走了。”在场的人都明 白,他的意思是应该在讨论某些事情之前回避,而不是要去别的地方。“但是他 打老远过来,离开之前,他有几句话要说。” 杰拉奇汇报的对象是地位高于他的人,因此他站了起来。他向佛勒儿教父表 示感谢,许诺说他不会说得太多。“尽管能得到允许和大家坐在一起令我受宠若 惊,”杰拉奇说,“但法尔孔教父说得对,这不是我该坐的位置。正如您指出的,” 他说的是法尔孔,心里想的却是忒希奥,后者一贯强调被人低估的好处,“我只 是某个人手下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士兵。”这是谎言,但这句谎言是法尔孔先说出 来的。 这一次纳尔杜奇的接话声音太小,杰拉奇猜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考利昂组织,”杰拉奇说,“我向你们保证,不会成为你们任何一个组织 的威胁。迈克尔·考利昂想要和平,他已经下定决心,让这次停火持续到永远, 并且为达到这个目标采取了措施。他从来没有霸占拉斯韦加斯的想法。在这个过 渡性的地方待个三四年之后,考利昂家族将搬到塔霍湖去。 事实上,考利昂组织将不再存在。我们在纽约的组织将以某种形式继续运转, 但是塔霍湖的一切都将被迈克尔·考利昂像其他经济巨头——卡内基、福特、休 斯,还有其他任何人——做生意那样经营。“ “法律语言。”纳尔杜奇说,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其他任何人”这个短语。 “考利昂家族,”杰拉奇说,“以后不会接纳任何新成员。”也就是说,今 夜可以被解释成当前。“迈克尔·考利昂将退出我们的行当,他这样做的方式将 体现出对其他组织的尊重,同时,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为我们中任何一个 希望找到一条捷径的人树立一个榜样。”他向前挪了挪椅子,“先生们,除非你 们有任何问题或顾虑……” 他等待了片刻。法尔孔和佛勒儿都看着莫里纳瑞,后者只是缓缓地眨着眼。 他是考利昂家族公开的朋友,做好了准备想对杰拉奇的话加以补充,而且他也是 承担这个任务的最佳人选。 “没问题的话,”杰拉奇说,“我就去看看天气,万一我们——” “去他妈的天气,”法尔孔说,他为那场拳击比赛下了十万美元的赌注, “该走的时候,艺高胆大的飞行员,我们就会走。” 纳尔杜奇嘀咕了什么,听起来像是“不可抗力”。 “去他妈的不可抗力。”法尔孔说,“别误会,汶申特,我不想困在这里— —” “我相信天气会好起来的。”杰拉奇说完就离开了。 汤姆.黑根回到自己的房间继续等待。他把没来得及用的价值三百美元的网 球拍扔到了床上。他还是穿着网球衫,但脱掉短裤,换上了斜纹棉布裤,脱掉运 动鞋,换上了懒汉鞋。从这间豪华的空调房间望去,可以看到两个高尔夫球场。 一望无际的绿草地上,衣着鲜艳的男人们,四人一组,一边笑着,一边喝着鸡尾 酒;几十年前,这里还是仙人掌和沙石的天地,正午时分若有人在室外那个地方, 一定如置身烤箱,又热又饿,渴得要命,与此同时,兴高采烈的秃鹰在头顶盘旋。 而此刻,开着高尔夫球车的侍者手里拿着冰冻的啤酒和干净的毛巾。黑根想起了 他读过的关于古罗马的故事,夏天,皇帝命令奴隶从高山顶上运来即将融化的厚 雪,多得难以计量,用来降低宫殿的温度。更多的奴隶则夜以继日地站在雪堆旁 边,汗流浃背地扇着纸莎草做的大扇子。对一个君主来说,地球上没有哪个角落 不是舒适宜人的。 黑根告诉前台服务员,只要有车来接他,就给他打电话。他要了一点四十五 分的叫醒服务。 叫醒电话打来了,黑根从睡梦中醒来,感到饥肠辘辘。他讨厌推迟的早午餐。 两点了,黑根打电话给前台,却被告知:“没有,先生,没有任何人找您。” 他挂上电话,瞪着电话机,用意念希望它能响起来,就像一个傻里傻气的小 伙子等着心上人的召唤。他拿起话筒,请接线员接迈克尔的办公室。没有人。他 又请接线员接迈克尔的家里。如果与大使的会面不是这么要紧,黑根早就搭上回 家的飞机了。恺的父亲接了电话。迈克尔和恺已经出去共进午餐,庆祝他们的结 婚纪念日了。黑根把这事给忘了,他应该之后再找迈克尔。随后,他给家里打了 电话,说自己平安到达,一切都顺利。 姿瑞莎正在哭,因为家里那只得了关节炎的达克斯猎狗“鹰嘴豆”跑了。孩 子们写好了告示,在社区里四处张贴,现在都出去寻找他们的宠物了。如果猎狗 跑去了沙漠该如何是好? 想想它可能会死掉的种种情形:丛林狼、美洲狮、蛇、 饥渴,明天还有一场原子弹爆炸试验,想想吧。黑根安慰她说,得了关节炎的达 克斯猎狗应该跑不出居民小区,更别说跑到六十多英里外的核试验地点了。 黑根看着新买的网球拍,这在任何五金店花二十美元就买得到,质量根本赶 不上他在家里的那一把。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哥哥桑儿的身影,这样不受尊重的 行为会令桑儿怒不可遏。他会把客房服务菜单上的东西点个遍,吃下想吃的,不 想吃的就在上面撒尿,然后摔断网球拍,把房间里的东西砸得一团糟,把赔偿的 账单全部推给大使——我们不收现金,您必须签单——然后拍拍屁股回家。黑根 的胃咕咕作响。他笑了起来。他想念桑儿。 电话响了。司机到了。 黑根下了楼,却没看到轿车。他向停车场的管理员询问。有一段时间没有车 来了,管理员说。黑根的头突突作痛。他忘了戴太阳镜。眯着眼看东西很难受。 回到大厅,他看到一个穿无尾夜礼服的黑人。他开着一辆撑着白色车篷、能坐六 个人的高尔夫球车,停在大楼的另一侧。现在已经两点半了。 “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高尔夫球车。”黑根用手遮着双眼,挡着车子白 色外壳反射的刺眼亮光。 “谢谢您的夸奖,先生。”司机说。显然,在接受训练的时候,他就已经学 会不要注视雇主或其朋友的眼睛,除非他们对自己讲话。 车子一路开过最近的高尔夫球场,穿过迷宫一样的网球场,又经过另一个高 尔夫球场,花了大约十五分钟,在这过程中,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 大使刚开始与维托·考利昂合作的时候,名字叫米基·谢伊。如今,他以科 比特·谢伊先生的身份见诸报端。没有人叫他米基。来往密切的朋友和家人,甚 至他的妻子,都叫他科比特。对其他人来说,他是大使。他的父亲离开了科克县, 在巴尔的摩安了家,开了一家酒馆,街对面是“宝贝”鲁思的父亲开的酒馆。米 基·谢伊是六个孩子中的老大,从小就很勤快——擦地板、拖箱子、铲大街上的 牲畜粪便和巷子里的雪。不过他的生活,尤其是与社区里其他的爱尔兰裔孩子比 起来,算是舒服的。然而,不久之后,他的父母开始品尝自家酒馆里过多的样品。 他们失去了一切。他的母亲成了为数不多的开枪自杀的女人之一,她从收银机下 的货架上拿了一把锯短的猎枪,用嘴含住了枪管。米基,当时手里还握着雪铲, 就是在酒馆背后的小巷里发现她尸体的人,尸体的头几乎全被崩掉了。他的父亲 一直不停地喝酒,直到以同样的方式自杀身亡。 米基十七岁的时候参了军,很快就成了一名后勤军士。就是在部队里,而不 是如传闻所言在巴尔的摩的大街上,他逐渐认识到规章制度是一回事,人们的做 法是另一回事。和平时期油水丰厚的黑市,一旦美国参战,更是成为印钞许可证。 停战后一个星期,谢伊军士一手安排自己光荣退了伍。他已经是百万富翁,口袋 装的大部分是现钱。他去了纽约,在坦德尔劳恩区开了一家小酒馆。他是爱尔兰 裔,又擅长与人交往,很快就与警察局建立了有效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还和 “边缘人”和“地鼠”这样的爱尔兰街头帮派搭上了关系。他在码头附近购买了 几个仓库,这是一项稳妥的投资,他的进出口技能得到了不断的提高。要不是到 了禁酒时期,他的生活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谢伊是上帝创造的最完美的私酒贩卖 者。他拥有仓库。他雇了码头工人。他知道如何让货物规避法律的监督。他在东 部的两座城市有朋友,在加拿大也有哥们,他们以前都是英国皇家空军的后勤军 七,他与他们做过交易,关系一直很好。他不仅经营一个小酒馆,还开了一个所 谓的警察酒吧。几乎在一夜之间,那个小酒馆变成了一个冷饮店,地下室被拆掉 重新装修,改成了地下酒吧。警察,这些老顾客们,现在从他那里支取报酬,到 这个地下酒吧免费喝酒。这些钱花得很划算,因为这个酒吧从此有了口碑,不会 受到警察的突袭。谢伊没有意识到,这个地下室竞成了曼哈顿头面人物的聚会场 所,都是些歌剧女主角和百老汇的明星、报纸老板和他们的明星级专栏作家、夸 夸其谈的律师和面色红润的市参议员,甚至包括银行总裁和华尔街的巨头。谢伊 买下相邻的一栋楼,和地下酒吧打通,营业场所几乎扩大了两倍。一个乐手齐整 的管弦乐团每天夜里都在那里演奏。这种经营的规模赶得上美国任何地方的类似 场所。 然而,谢伊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像他这样的人在战争期间能够发财致富, 但是也有一整个阶层的有钱有势的人无需这么做,他们无需弄脏自己的手去从事 以吗啡和裸体女人图片换取血液和发电机的买卖,他们无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去 拍打接受他们贿赂的人的后背逗他们开心。他利用与下曼哈顿警察的关系,防止 运输橄榄油的改装卡车在驶往仓库的路上被拦截( 也防止那些仓库被警察突袭) , 但是坐在那些卡车里的人在做的事他却不能做,他只能得到仓库贮存费和地下酒 吧的利润,他本来可以非常容易地——比那些人更容易地——把货物直接运来销 售。于是加拿大的哥们为他配备了一个船队的快艇和改进过的糖浆车。很快,橄 榄油运输车里的人开始爆破他的快艇和卡车——很多情况下,谢伊手下的人仍旧 不合时宜地待在里面。谢伊请一些警察去求另一些警察,后者再去求另一些警察, 以保护他手下的人。从魁北克到曼哈顿,形成了一条由县治安官、法官和巡逻的 警察构成的安全走廊,可惜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却没有根本解决问题。 一天,劲科·阿班旦杜——黑根的前任,谢伊以为他是劲科·普拉橄榄油车 队的老板——联系上了谢伊贿赂簿上的一名警察局长,安排米基·谢伊与维托· 考利昂会面。他们会面的地点是一家意大利食品杂货店里的便餐馆,位于曼哈顿 区西头的“地狱厨房”,与谢伊的仓库只隔了六个街区,但谢伊从来没有去过。 他厌恶辣味食物,除了面包和不加调味品的面条,他拒绝吃其他的东西。吃完饭 后,考利昂教父解释说,驾驶那些改装卡车的人只是租用劲科·普拉的卡车,随 后他便等着谢伊慢慢领会这句话的含义。他又谈到自由市场竞争造成的浪费,在 这一点上,谢伊也学得很快。考利昂教父对米基·谢伊说,交游如此之广的人( 他无需提到在市政厅、华尔街,尤其是爱尔兰裔占多数的执法部门的关系网) 一 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认识这样的人是有利可图的。米基·谢伊的朋友成了考 利昂家族的朋友。谢伊帮助考利昂教父建立了在政界和法律界的关系网,并最终 成为他最大的权力来源。考利昂教父帮助谢伊聚敛了巨额的财富让他远离流血事 件,也不必公开展示必要的武力。禁酒时期,在这个巨大的财源枯竭之前,谢伊 已经能够斩断与它的任何公开的联系,开始塑造自己作为贵族的公众形象:科比 特·谢伊先生,一家经纪公司的总裁,一个棒球队的老板之一,照片经常见诸媒 体的慈善家( 这个国家有许多科比特大会堂、科比特大礼堂和科比特公共图书馆, 都是大使出资兴建的) 。他的孩子先读劳伦斯维尔贵族学校,再上普林斯顿大学。 他们在战争中的表现被全国性的杂志包装成英雄故事。在一个无能的总统最后六 周的任期内,他担任了驻加拿大大使。尽管他还没来得及把家搬到加拿大,但六 周的时间足以让他享受到这个头衔所带来的实惠。他的大女儿嫁给了洛克菲勒家 族的人。他的大儿子是新泽西这个重要州的现任州长。 大使无从获知,是汤姆·黑根一手策划和安排了媒体对于其家庭成员在战争 中表现的报道,当时劲科仍是顾问。 还有,即便大使认为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大使头衔——这差不多是事实——但 在背后操作、将此事办妥的是黑根。 是维托·考利昂教会黑根:对于类似事情保持沉默有很大的好处。 电动的铁门徐徐滑开。司机把高尔夫球车停在一栋石屋前,这栋石屋设计得 如同英国城堡半大的复制品。一伙墨西哥人在铺草坪,种仙人掌。 一些上身赤裸、皮肤看上去像皮革的金发白人站在脚手架上,用窄小的刷子 刷漆,让房子显得古色古香。黑根觉得自己的头要爆炸了。 “这边请,先生。”司机还是没看他的眼睛。 黑根眯缝着眼睛,走上房前的走道。他心里想,再花三百美金能不能买来四 片阿司匹林和一副太阳镜? “对不起,先生,清走这边。” 黑根抬头看了看。院子尚未完工,司机站在石头堆里。司机带着他从房子的 一侧绕到游泳池,仿佛他不能放心地让黑根从正门穿过。黑根瞧了一眼手表。快 三点了。他得赶晚一点的班机回家了。 后院里,游泳池被修成了字母P 的形状,一个圆形区与一条单泳道相接,可 以来回游。在圆形区的四周有七尊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像,看上去一模一样。大使 坐在一个石桌旁,对着白色的电话筒喊叫。一大盘肉食和奶酪摆在桌子上。大使 的面前摆着一个抹了芥末、撒满碎面包屑的盘子。这个傲慢的混蛋已经吃过了。 而且,他全身光溜溜的( 要不是上次是在普林斯顿俱乐部的桑拿室与大使会过面, 黑根可能会不知所措) 。他皮肤的颜色像是煮得很嫩的肋条。他的胸部和后背没 有任何毛发,如同刚生下来的小猪。他也没有戴太阳镜。 “嗨,嗬! ”他对着黑根大喊,但他没有挂断电话。 黑根点点头。“大使先生。” 大使示意黑根坐下,黑根照办了。他又招呼黑根吃饭,黑根没有动。 “吃过了。”黑根做着口形无声地说,并做了一个往后缩的姿势,表示对造 成的误解感到抱歉。 大使降低了声音,但一直说个不停,含含糊糊地,不过他谈的似乎是私事, 不是公事。中问,他捂着话筒,问黑根有没有带游泳裤。黑根摇摇头。 “太遗憾了。”大使说。 毫无疑问。只有一个大腕级人物才会一丝不挂、全身发亮地坐在那里。并不 是说黑根不愿意脱光衣服跳到水里泡一泡,关键是,他做不到像谢伊那样粗鲁无 礼地凸显自我。 终于,大使挂了电话。 “嗨嗨! 爱尔兰裔顾问来了。”他把“顾问”这个意大利词发成了“卡恩西 格利埃里”。 黑根不能确定大使是真的不知道这个词的发音呢,还是故意发错,为的是拿 这个词里与“爱尔兰人”发音相近的部分开玩笑。 “德国爱尔兰裔。”黑根做了纠正。 “没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大使说。 “而我只是一名律师。”黑根又说。 “更差劲。”大使说。他这样说很奇怪,黑根心想,因为他把四个孩子都送 去了法学院。“喝点什么? ” “冰水。”黑根回答。他只是淡淡地说,并没有要水喝。在公共场合,大使 是一个魅力非凡、声名远播的人。他没有道歉,一定是存心的,而且别有用心。 “不来点厉害的? ” “冰水就可以了。”他将冰水作为送一把阿司匹林下肚的饮料,“我吃冰块 有瘾。” “我也戒酒了,”大使说,“偶尔才喝一点法国绿茴香酒。”他举起一个半 空的加冰块的玻璃杯,“李子汁。来一点吗? ”黑根摇摇头,大使便喊人送水来。 “你知道吗,我父亲的毛病和你父亲一样,喝酒。这是我们民族的祸根。” 一个穿着法国女仆工作服的年轻黑人女佣端出来一大银罐的冰水,还有一个 小水晶杯。黑根喝下一杯冰水,自己又添了一杯。“我去网球场迟到了,很抱歉,” 他边说边模仿着击触地球的架势,“几年了,我一直听说你打网球是一把好手。” 大使盯着他,仿佛听不懂他的话。 “别人告诉我的。”黑根说。 大使点点头,用手把两片面包拍成了三明治,他站起身来,挥手叫黑根跟着 他。他走到游泳池旁,坐在圆形区浅水端的台阶顶上。 “我在这里感觉不错,先生。”黑根说,“坐在遮阳伞下,如果您不介意的 话。” “你要错过好玩意了。”他用牙咬着三明治,卖弄似的手脚并用,扑腾起大 片的水花,随后咬下一大块三明治。黑根的胃似乎长了眼睛,咕咕大叫起来。 “好爽。”大使说。 大使吃完了三明治。黑根问起他家人的情况,大使便滔滔不绝地谈论起他们, 尤其是丹尼( 丹尼尔·布伦丹·谢伊,美国最高法院法官的前任法律助理,如今 是纽约州助理司法部长) 和丹尼的哥哥吉米( 詹姆斯‘卡瓦诺.谢伊,新泽西州 州长) 。去年,丹尼娶了保罗·里维尔的后代,他们的婚礼是纽波特社交圈内最 抢眼的盛事。他现在正泡一个电视明星,黑根的女儿们爱看的那个木偶秀的主持 人。还有吉米,那个州长。尽管这只是他的第一个任期,他已经引起人们的议论, 说他要竞选总统。大使没有询问黑根家人的情况。 接着,大使问起几个共同的合作人和熟人的情况。闲聊当中,纽约最近发生 的事件似乎就挂在他们嘴边,但是两人都没有提及死去的那些人的名字——忒希 奥、塔塔格里亚、巴茨尼,还有什么无名小卒。黑根和大使都没有明确地谈到这 些事件,也没有必要去谈论。 大使站起身来,脚踩在游泳池的台阶上,膝盖以下浸在水里,开始做伸展运 动。他个子很高,按他那一代人的标准,可以说是个巨人。他声称还是孩子的时 候,他在一场互殴中打败了“宝贝”鲁思。这不是事实,但是“宝贝”鲁思已经 去世好几年了。大使站在那里,年高德劭,志得意满,这不能不表明,这个故事 有些许真实的成分。大使向前跃下游泳池,开始来回游动。游了十圈之后他停了 下来。 “这是青春之泉,伙计,”他并未如黑根想象的那样气喘吁吁,“我向你保 证。向他妈的上帝保证。” 要不是头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要不是头疼,要不是大使的耍弄令他感到恼怒, 要不是今晚他必须赶回家,黑根也许会这样没完没了地消磨时间。 “对了,大使,我们有笔交易,是吧? ” “嚯嚯! 你倒是直奔主题呀,是不是? ” 黑根看了看表。快四点了。“这是我的风格。” 大使爬出游泳池。那个穿着女仆工作服的女人是如何知道大使的需要,拿着 一条毛巾和一件厚浴衣从某个地方冒出来,黑根无法想象。黑根跟着大使来到一 个玻璃游廊中,感谢上帝,这里光线幽暗,还有空调。 “你太看得起我了。你和迈克尔让我受宠若惊。或者说,你们大家很看得起 丹尼。”他停顿了一下,让黑根领会自己话里有话,“我无法取消调查,你必须 明白这一点。丹尼当然也做不到,即便他能这样做,那也是当地的政务。纽约市, 而不是纽约州。” 黑根的理解非常正确,大使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他针对丹尼的那个说 法本意是,大使已经安排妥当,丹尼的办公室不会直接牵涉进去,任何行径都不 会追溯到他那里去。 “我们也不希望取消任何调查,”黑根说,“重要的是,正义应该受到维护。 向前发展,继续做我们的生意,让这些虚假指控造成的破坏烟消云散,这符合所 有各方的利益。” “我非常赞成。”大使点点头说。他们达成了一笔交易,姑且认为黑根完成 了任务。 “而您,先生,您让我受宠若惊。”黑根说,“或者说,是我们的关系户令 我受宠若惊。我想您一定清楚,许多人对选择谁在明年的全国大会上作候选人提 名演说是有发言权的。我们和一些人打过招呼,这是事实。全国大会定在大西洋 城举行。现在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板上钉钉? ” 黑根点点头。 老人对着空中挥了一下拳头,做了个很孩子气的怪异动作。当然,对他来说, 这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如今,即便这个交易中更微妙的部分遭到挫败,最起码谢 伊州长可以因本州得以举行全国大会而受到称赞,因为那能吸引来会议代表和他 们口袋里的钱。 “选择这个地点对我们很有帮助,”黑根表示同意,“很多人一定觉得让主 办州的州长作候选人提名演说是个不错的主意。之后,那谁知道? ” 之后,黑根说。仿佛州长作候选人提名演说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大使此刻 也明白,的确会发生。 “从理论上讲,”大使说,“一旦吉米作提名演说——” 黑根点点头。可以罗列很多的如果:如果演说很精彩;如果国外没有发生灾 难性的事件,把美国拖入战争;如果调查使考利昂家族的任何成员受到牵连,没 完没了地出现在报纸上或公众的视线里,情形几乎一样糟糕。“我比较审慎,但 很乐观,先生。不妨把它称为面向1960年的长远战略吧。” 长远战略是关键词。如果最重要的如果都变成了现实,考利昂家族控制的工 会和兄弟会将支持詹姆斯·卡瓦诺·谢伊州长进军白宫。 “有传言说,”此刻,大使一边说着,一边陪同黑根穿过房子,走向正在等 候的高尔夫球车,“你自己也有政治雄心。” “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先生,”黑根说,“这是美国。有很多机会的地方。 任何小男孩都可以成长为总统。“ 大使放声大笑起来,然后递给他一支雪茄,送他上了路。“你的前程非常远 大。”他对着他的后背大喊,仿佛到目前为止,汤姆·黑根一事无成,他的人生 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