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比利·范阿斯代尔与弗兰切斯卡·考利昂本来计划与弗兰切斯卡的弟弟、母 亲和母亲永远的未婚夫“酒水商”斯坦一起从佛罗里达直飞纽约,但是比利的父 母把圣诞节礼物提前送给了他。那天他开着自己那辆黄色的男大学生常开的旧车, 从学校回到家,一辆两色的雷鸟轿车正等着他。比利的旧车是一辆敞篷式运动型 车,他很喜欢,部分是因为它会使他的父母觉得丢脸,不过这辆车从塔拉哈西开 回棕榈滩,一路其实开得很顺利。开着一辆如雷鸟这样的轿车上路作长途旅行, 他在电话里对弗兰切斯卡说,机会实在难得,不容错过。弗兰切斯卡觉得自己明 白他的另一层意思,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提。机票已经买好了,不过将 去奥地利滑雪的比利父母给旅行社打了电话,让比利去退机票。 出发前一天的夜里,比利开车去好莱坞市。他去过那里一次,那是感恩节, 他和弗兰切斯卡已经约会了一个月,那一次他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除 了凯西。凯西一直对他很冷淡,第二个星期凯西给弗兰切斯卡写信说,弗兰切斯 卡竟然有着如此深切的自我憎恨,令她感到失望。弗兰切斯卡的理解是:凯西对 她嫉妒得要死。 然而,即便凯西不在,家里的其他人显然都觉得让比利感到不舒服是他们应 尽的责任。他还没来得及拥抱弗兰切斯卡,弗兰卡维格利亚外公便胁迫他去隔壁 帮忙安装一个新的抽水马桶。中间,外婆端着一个盘子进来,盘子的一边摆着她 自己种植的橘子瓣儿,另一边摆着从他家公司买来的橘子瓣儿,她让他品尝之后 看看能否分得清楚。他们一起去一家寒酸的牛排馆共进晚餐,只是因为这家牛排 馆的老板是弗兰基的橄榄球教练的堂兄。弗兰基问比利,为什么参加了游泳队而 不是橄榄球队,是不是被橄榄球队刷掉了? 弗兰切斯卡正要从桌子底下踢弟弟一 脚,比利却说确实如此,并开始讲述一件与之有关的趣事。奇普把可乐泼在了比 利身上。两次。 一个十岁的孩子让饮料洒了两次,洒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是不小心,这可 能吗? 除了弗兰切斯卡,其他人都觉得可能。 桑德拉监督比利把圣诞节礼物装进了他轿车后面的行李箱( 运送这些礼物是 说服桑德拉赞成这趟驱车旅行的关键) ,随后陪同比利和弗兰切斯卡去了隔壁她 父母的家。比利在那里被赶到一边,因为大家觉得他的存在影响了他们之间亲密 无间的关系。这时才九点半,但明天他们的任务很艰巨。比利在此过夜的唯一原 因——他回自己的住处只需要一个小时——就是明天拂晓就要上路,还要遵守开 车一天一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开到纽约、中途不住任何旅馆的承诺。“如果你 们不得不中途停下,”此刻桑德拉说,但又是老一套,“因为某种——但愿不会 如此——不可抗拒的原因,你们将怎么样? ” “各住各的房间,妈,”弗兰切斯卡拖长声音回答,“打电话告诉你,我们 一切都好。” “什么时候打电话? ” “一刻也不耽搁,妈,行了吧,别再烦我了。” “两个房间的发票呢? ” “我们会让你过目,证明我们各住各的。”似乎那能证明什么,“妈,那真 够傻的。” 桑德拉让比利进行同样的问答,他接受了。桑德拉点点头说,这就好,她相 信他们,也不愿去想他们一旦食言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知道你们想开开心 心地亲吻说晚安,所以我先进去了,好吧? ” 虚伪,弗兰切斯卡心想。她的母亲与她一般大的时候,都已经怀孕了。 “我爱你。”比利慢慢地俯身靠近她,轻声说道,她也轻声回答。比利亲吻 她时,她还没说完“我爱你”几个字。门廊的灯似乎因此接通了电源,亮了。 “我爱你的家人。”比利说。 “去你的。” “你希望他们别再烦你,但享受不到亲情的人却特想有这样的家人。” 她担心比利与她在一起只是因为她与众不同,有异国情调,意大利女孩,可 以令他的父母感到震惊,但又不至于像与黑人女孩约会那样让人不能接受,或者 与一个印第安女孩约会,比如她的室友苏齐。这种担心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 这是头一次她鼓足勇气对此说点什么。“你确信不是因为我的家人而爱我吗? ” 他摇摇头,望向别处。她立即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他一定对约会过的每个 女孩都说过同样的话,或者有过同样的想法,包括弗兰切斯卡自己。她正要道歉, 比利靠过来,又吻了她,他只用他那温暖的嘴唇触抚她,而且停留在那里。当她 睁开双眼时,他的眼睛已经睁开了。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他们以夫妇的名义在杰克逊维尔北边的一家海滨小旅馆 登记入住。弗兰切斯卡担心前台服务员会提出质疑,因为他们都没有戴结婚戒指, 但是比利在登记的时候给了这个服务员小费。“你会很惊奇的,”在去房间的路 上他对她说,“当你知道二十美元能够买来多少自由的时候。” 此刻,弗兰切斯卡站在盥洗室里,拿出那件淡绿色的女式长睡衣——她知道 母亲一定会查看她的行李——她把这件睡衣揉成一团,藏在小提包里。 好了,她心想,这就开始吧。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脱下衣服,仿佛那是别人。 即将失贞的——一个女孩——一个女人。解开纽扣,撑开衣服,往下撸,抬脚出 来。叠好每件衣服,小心翼翼地放在大理石台面上,仿佛她担心衣服会爆炸。她 拍拍她的腹部,用手揉着被乳罩的宽肩带勒出来的肩上的小凹痕,希望能揉平。 她又扭转上身,伸长脖子,看看自己的背影是什么模样。她捋了捋头发,头发没 有飘动。她用梳子梳掉发胶,均匀地一下一下梳到底,随后抬起头来,甩甩头, 看看头发如何垂下,再看看垂下的模样。她在指尖蘸了一点香水,按任何化妆品 柜台小姐都会提供的建议拍在所有该拍的地方,随后低下头,慢慢地在两腿之间 也拍了点香水。这个女人的乳房很大,弗兰切斯卡注意到,但显得笨重,不对称, 就像一幅画着收割了一半的田地的画里那农家女孩的乳房,或者,像妈妈的乳房, 妈妈是弗兰切斯卡此刻最不愿想的人。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气,又更深地吸了一口。她的乳房挺了起来,形状多少像杂志照片上的那些乳房。 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她的脸红了。她从磨损的棕色提包上部抓起一件一看便知很 昂贵的丝质长睡衣,又握着精巧的缎子肩带在自己身上比来比去。她向前送出一 侧的胯部,随后是另一侧。她皱起了眉头,毫无疑问,长睡衣很漂亮,但在这个 时刻,却很不适合这个女人。她伸直胳膊,松开握着睡衣的手。睡衣掉了下去, 落到她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衣服上,堆成一团。她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此时的 呼吸与其说是深长,不如说是沉重。一丝不挂,赤身露体,却一点都不像一幅画。 一个真正的女人,年轻,惊恐不安,刮了体毛,扑了香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抖抖颤颤。她的额头上和乳房下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她的胸膛泛起了一层淡淡的、 有斑点的红晕。这个女人摇摇头,无声地笑着,随后脸上绽开了她一定希望是促 狭的或者至少是勇敢的笑容。她打开门。她的脸朝着门口。“好了,”这是我吗 ? 弗兰切斯卡心想,这个快活的女孩? “闭上你的眼睛。”她胳膊交叠挡住乳房, 就这样抱着自己。她闭上双眼,走进隔壁房间,准备迎接那不确定却不可避免的 一切。 他们提前几英里便计划好了在哪里休息,一路寻找不需等待服务员的加油站。 为了减少休息的次数,他们尽可能少喝水。他们只吃三明治、水果和外婆送的野 餐篮子里的小鸡蛋蜜糕。弗兰切斯卡警告比利,即便他只吃那么些东西,他也会 觉得后悔的。一个人开车的时候,另一个人应该尽可能多地睡觉,弗兰切斯卡的 确试图睡着,但是她不断回想着在沙钱小旅馆度过的那四个小时,而比利试图弥 补那耽搁了的四个小时,以非常刺激的速度开着雷鸟车,风驰电掣般驶过牵引式 挂车和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的颜色暗淡的克莱斯勒车。比利有一个习惯,一听到节 奏感很强的蓝调歌曲或约翰昵·方檀那了不起的密纹新唱片里的歌曲,他便会一 路开大收音机的音量,如此一来,弗兰切斯卡最多只能闭闭眼。 警察命令他们把车停在路边。比利出示了他的驾驶执照、汽车牌照登记本, 还有一张纸,嘴里嘟哝着“优待”之类的话。没过多久,他们又上路了,没有遭 到麻烦,速度还是和之前一样快。他父亲给警察共济会的大量捐款又一次发挥了 作用。“我的——免费——出狱——卡。”比利说。他的脸红了。 这是一个怎样颠倒混乱的世界,弗兰切斯卡心想。窗外,卡罗来纳松树如流 水般飞速地向后倒退,变成了模糊的一片。比利,这个比她大的男孩,她曾梦想 她会拥有他,并因此而憎恨自己想法的愚蠢,这个学生中的风头人物,这个富家 子弟,如今变成了她眼前的男朋友,她优秀的男朋友,他热切地想讨好她,为了 她使用特权,疯狂地爱着她。这一切都始于她和姐姐分开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 弗兰切斯卡遇到了比利,但是比利爱上她——尽管她现在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却是一种巧合。 从小到大,凯西一直是两姐妹中更精干的一个,弗兰切斯卡是更漂亮的一个, 或者说,是对穿着打扮更有兴趣的一个,更像个女孩子的一个。凯西像个波希米 亚人,她酷爱野性的爵士乐,她会偷偷摸摸地吸烟。弗兰切斯卡是个乖巧的天主 教女孩。弗兰切斯卡是啦啦队队长,校友返校节聚会中的服务员。弗兰切斯卡在 一家麦牙啤酒商店做家庭作业,或者只是装模作样地做作业。弗兰切斯卡不只有 一条装饰着卡通长毛狮子狗的裙子,而是有两条。不过凯西不在身边时,弗兰切 斯卡会无意识地填补姐姐留下的这部分空虚的心灵,便是以某种方式变成凯西。 那个时候,她告诉自己,学期的头几周里她几次上街购买衣服,都是为了室友苏 齐的缘故,这是她们可以一起去做的事情,另外,也可以让苏齐停止穿那些可怕 的小女孩穿的连衫裤和裙子,她刚来时穿的就是那些衣服。只是在买完衣服之后, 弗兰切斯卡才注意到,她把自己的衣柜变成了凯西的衣柜,里面挂的都是黑色和 红色的翻领衣服和宽松的裤子。同样,弗兰切斯卡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做过开始吸 烟的决定,也不记得自己是否决定吸她姐姐喜欢的那个牌子,但是打开她的小提 包,里面放的就是那个牌子的香烟。吸烟可能是因为学习的缘故。她从来不曾有 意识地学习更多的知识,但是无缘无故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课堂上最聪明 的学生之一。当备受困扰的教授们想加快讲课节奏的时候,他们总是寻找她那明 智地举起的手。做这样的学生感觉如此之好,这是鸡;而趴在书桌上熬夜,烟雾 无精打采地围着台灯盘旋,这是蛋。孰先孰后? 好几次,她看见比利·范阿斯代尔和一个女孩在图书馆里并肩学习,或者和 另一个女孩从电影院里出来,或者和另一个不同的女孩从田纳西街上的一家酒吧 出来。有时候,弗兰切斯卡也在与人约会( 新生,不是特别的什么人) ,或者和 研究小组的成员在一起。比利总是会点头打个招呼,经常会注视她的眼睛,甚至 偶尔会停下来寒暄寒暄。他如此戏弄她,令她很瞧不起他。她对他态度冷淡,但 很有礼貌,她担心如果她不理睬他,或者更糟糕,叫他滚蛋,这将令她更为难堪。 她一刻都不曾相信过,自己正在使用凯西为了赢得男孩的欢心最喜欢用的一招— —事实上,那是她唯一的招教。要不是与比利体格敦实的弟弟同在合唱队的苏齐, 弗兰切斯卡也许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犯了错误——不管她是否意识到了。一天,她 们正在为期中考试温习功课,苏齐告诉弗兰切斯卡,如果她不小心一点的话,她 那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伎俩会使得比利·范阿斯代尔永远无法鼓足勇气约她出 去。 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滑稽。弗兰切斯卡性格太好了,太想讨人欢心了,缺 乏欲擒故纵、欲迎还拒的胆量。弗兰切斯卡对苏齐说,她头脑不正常,但苏齐向 她复述了乔治的话。乔治说,有一次他和哥哥聊天,哥哥问他有没有和这个叫弗 兰切斯卡·考利昂的女孩一起上过课。你问她干什么? 乔治问。没原因,比利回 答。什么,你喜欢她? 乔治问。闭嘴,白痴,比利说,你到底是不是和她一起上 课? 是你刚才叫我闭嘴的,乔治回答。你这个可恶的家伙,比利捅了一下他的胳 膊说,算了。而乔治说,他和弗兰切斯卡没有一起上过课,但他和她的室友是朋 友。你怎么知道他们说了那些话? 弗兰切斯卡问她。苏齐说她不知道,但是乔治 为什么要撒谎? 弗兰切斯卡仔细想了想她的弟弟们聊天时的情形,觉得作为独生 女的苏齐不可能编造这样的故事。接下来的一次,弗兰切斯卡碰到比利,她和比 利对视的时间只是长了几个节拍,效果当然就产生了。过了几秒种,比利约她出 去玩,他知道这个地区一家特棒的音乐酒吧。“氢弹”弗格森在那里演出,他最 火的单曲是《她走了》,她听过吗? 我不能说我享受到了这样的乐趣,弗兰切斯 卡说,她努力想控制住自己,不要微笑,不要脸红,但都失败了。第二天,管宿 舍楼的阿姨敲开她的门,递给弗兰切斯卡一朵红玫瑰和一个装了“氢弹”弗格森 的四十五转唱片的包裹。两天后,他们第一次约会。两个月后,他们就已经在这 里开车向北方飞奔。 弗兰切斯卡此刻望着他,却假装望着别处。她能够看出来,因为她已经看过 了他的全部,因为他们已经上过床了,尽管他可能和一百个女孩上过床,他还是 属于比较刻板的那种人,而她是比较好奇的那种人,指指点点,问这问那,喜欢 尝试( 是的,有点疼;是的,四个小时做爱四次让她不堪忍受,如今看来似乎有 点贪婪) ,因为她确信从成年人的任何角度来看,他们相爱了。比利·范阿斯代 尔不是她开学第一天所想的那种人,他稍微有点矮,有着猎犬的眼睛和狡黠的笑 容。她觉得他的笑容很可爱,但显然赶不上电影里的那么迷人。他的金发总是乱 蓬蓬的。他衣柜里的衣服具有南方小镇律师的风格——粗革高帮的劳动靴、泡泡 纱绉条布和亚麻布西装、带表链的怀表( 这块表的原主人是他那做过佛罗里达州 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叔爷爷) 、袖口磨损而不太张扬的量身定做的埃及棉布衬衫。 不知怎么回事,他一穿上衣服,不管他穿的是什么衣服,片刻之后这些衣服都会 变得皱皱巴巴的。他的舞技明显地比较差,但他似乎觉察不到。他大声地跟唱他 几乎没有听过的歌曲。他大笑的时候总是龇着牙,像个卡通人物。他的父母互相 憎恨,对他和弟弟不闻不问。那个一手把他带大的亲爱的黑人奶妈在她的成年儿 子被密西西比的三K 党杀害之后,也自杀了。是比利发现了她的尸体,尸体瘫倒 在洗手问的地板上,肚子里塞满了药片,旁边就是装满了那种药片的药箱。他每 周一次去看心理医生,谈论奶妈的自杀,仿佛不觉得有任何令他感到羞耻的地方。 所有这些都说明,他能吸引那么多女孩,并当上学生会主席,并不是因为他那无 可挑剔的英俊相貌、他的多才多艺,或者如童话般幸福美满的生活。他天生就是 一个政治人才,一部分来自他的姓氏范阿斯代尔以及这个姓氏在佛罗里达州的影 响力,一部分来自他自身的翩翩风度和合群的天性,还有一部分难以说清楚。不 只是领袖气质,弗兰切斯卡心想,差不多是磁场一般的吸引力。 除了弗吉尼亚州的一段路程,一路都是比利开车。弗兰切斯卡也终于睡着了 一会儿,直到她感觉到比利的手拍着自己的肩膀。她醒了过来,晕头转向中,看 到飘落的雪花折射出冬日刺眼的寒光。 “我觉得你想看看这个,”他指着纽约市的空中轮廓线,“你的老家。” 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显然,比利因能为她提供如此奇妙的景观而得意扬 扬。她不能确定,以前是否从泽西这边远眺过纽约市。眼前的一切令人瞠目结舌, 但没有一点家的感觉。“很美。” “你不激动吗? ”他问。 “你怎么样? 困不困? 以前冒着雪开过车吗? 几点了? ” 很好。不困。经常冒雪开车,在滑雪的季节里。非常准时。他们已经找回了 那四个小时。 “我爱你。”她说着靠过去亲吻他那胡子拉碴的脸颊。 “我叫小约翰逊,太太。”他拉着南方人说话时的长调子说,“愿为您效劳。” “谁是小约翰逊? ” 一个赛车手,在贩卖私酒的年代里为了躲避联邦特工而练就了一手好车技。 她怎么从没听说过小约翰逊? 后来发现,他是比利母亲的远房表亲。 “噢,”弗兰切斯卡说,“所以那就是范阿斯代尔家族财富的由来。” 比利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没关系,”她说,“别再纠缠在这些事上了。” “没必要。”他说。 “你确定? ”他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她告诉过他,她的父亲对这一切采 取了反叛的态度,他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商人。他的进出口公司名叫考利昂兄弟公 司,但起这个名字只是出于对他父亲的尊重。几兄弟中只有他在这家公司工作。 “因为这没有讨论过,对吧? 关于这一点你还想问什么,现在就快问,但不管你 要做什么,千万不要在我的家人面前让我难堪。” 他转过头望着她,张大了嘴。“我不认为你觉得我会——” “我不觉得,”她说,“你不会的。我们只是太累了。对不起,专心开车吧。” 这是圣诞节的前一天,但上午的交通仍然很拥挤。他们到达长滩的时候,又 浪费了找回来的一个小时。 从她家族拥有的那一大片半圆形房子入口处的门房里,出来两个矮胖的穿长 大衣的人。比利摇下车窗。弗兰切斯卡能够闻到烹煮食物的香味,这是从她奶奶 的房子里传出来的,整整五十码开外。她趴在比利的腿上,身子前倾,以便让警 卫看见自己。 一个警卫叫她凯西,说他很抱歉,没有认出这辆车,刚开始也没有认出没戴 眼镜的她。 眼镜? “我其实是弗兰切斯卡。”她说。 那个警卫点点头。“他们告诉我们说是银鹰,不是雷鸟。你妈不是很懂车, 我猜。快点进去。几个小时前,她就开始给我们打电话了。”在她爷爷奶奶的房 子外面,这一大片半圆形的房子共有八栋,都是她家的,爷爷奶奶这一栋最小, 最不起眼,没有任何装饰。她奶奶仍在戴孝。没有圣诞彩灯和花环,这栋房子显 得更小了。街对面,她和家人曾经居住过的平房里一团漆黑,空荡荡的。有人在 前院里堆了一个雪人,在门上挂了一个如卡车轮胎大小的花环。 比利甚至还没来得及开上车道,弗兰切斯卡的家人便从奶奶的房子里蜂拥而 出,打头阵的——冲在所有人前头的是她的双胞胎姐姐、那个懒洋洋的像波希米 亚人的姐姐。她戴着大大的黑眼镜,蹦蹦跳跳地跑过积雪的草坪,活像,对,一 个啦啦队队长。 “饿不饿? ”弗兰切斯卡问比利。 “快饿死了。”比利回答。 “表现要不卑不亢,”弗兰切斯卡说,“但不要太过分,不然他们会以为你 不喜欢他们。” 她打开车门,先是外面的寒冷把她吓住了。她怎么会在这里住过,这个冷库 一样的地方? 然后便是凯西,她的拥抱砰的一下把弗兰切斯卡撞到了车身上。她 们两个跳上跳下,大声尖叫,凯西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兴奋过了。过感恩节那会 儿,她们两个也是以这种方式团聚的。只是在她俩松开拥抱互相打量时,弗兰切 斯卡感觉到寒风吹在脸上,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流泪。“你戴眼镜了。” 弗兰切斯卡说。 “你怀孕了。”凯西说着向后退了退。别的家人都下来了。 惊得目瞪口呆的弗兰切斯卡被包围在家人的拥抱和亲吻当中。凯西微笑着, 脚后跟支在地上摇晃着身体,看似无意地轻轻挥了挥手,但是她戴的眼镜使她的 表情难以捉摸。弗兰切斯卡知道女人第一次做爱可能会怀孕,她也知道比利的做 爱方式并不安全,但是这个月的这个日子是几乎没有危险的安全期。凯西怎么会 知道她的事? 比利把一大网兜的范阿斯代尔橘子扛到一个肩膀上,另一个肩膀扛着葡萄柚。 “树在哪里? ”比利问。 “什么树? ”凯西反问道。她横着抱起恺婶婶可爱的小女儿玛丽,紧贴着自 己的髋部,那架势活像是个妈妈。“什么素? ”玛丽鹦鹉学舌。 “圣诞树,”比利说,“把礼物放在下面。” “我们是意大利裔,比利朋友,”她说,“我们没有圣诞树。” “我们意大利裔,比朋友! ”玛丽大声说。 最起码这是以前的凯西。“看在上帝分上,”弗兰切斯卡说,“我们家里有 圣诞树。奶奶没有圣诞树,就这么回事。把礼物放在耶稣像旁边。” 她的奶奶听到“看在上帝分上”这句话时,发出咯咯的响声。比利把头一歪。 “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弗兰切斯卡说,“耶稣诞生的场面,我想。” 她不再说话,看着凯西。凯西知道她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于是她点点头说 :是的,耶稣像非常神圣,与奶奶戴孝不冲突。“在起居室里,你会看到的。” 弗兰切斯卡的母亲挑起一侧的眉毛,举起左胳膊,看了看手表。 “有雪,”弗兰切斯卡说,“我们的车开不快。” “一路都下雪吗? ”她的母亲问。 “从哥伦比亚特区开始。”弗兰切斯卡说。她只是猜测,她一直在睡觉。 “没关系,你们的时间赶得正好。”一个秃顶的男子脱口而出,他介绍自己 是“埃德·费代里奇,你姑姑的朋友”。凯西在一封信里提到过他,他和康妮姑 姑已经订婚,尽管她的婚姻无效证明还没有拿到。“我想说,在下那么大雪的情 况下。” 斯坦·雅布隆斯基也附和他的话。“别管她,”他朝桑德拉眨眨眼说。他的 这个动作总让弗兰切斯卡感觉要起鸡皮疙瘩。“天刚亮她就起了床,你妈,拉开 窗帘找你。” 这两个未婚夫扛起剩下的包裹往屋里走的时候,开始审问比利开车过来的路 径、桥梁、近路和一加仑汽油所行驶的里程。 这怎么可能,一家人聚在一起过圣诞节,而这两个外人就这么跟着。 斯坦,他和她的母亲订婚三年了,还没有确定完婚的日期;还有这个会计师, 他管理着她家族的税务,与一个还在婚姻有效期中的女人订了婚。他们当中最有 男子气概的人,弗兰切斯卡的父亲,桑迪诺,已经去世了。她的爷爷,他是家族 聚会的中心,总是笑眯眯的,对大家很溺爱,也已经去世了。迈克尔叔叔不来了 ( 他不是在古巴就是在西西里岛——两种可能她都听说了,也许他两个地方都去。 但圣诞节呢? 维托爷爷躺在墓地里,肯定辗转反侧) 。黑根夫妇搬到了拉斯韦加 斯,也不会来了。弗烈特叔叔本来应该昨天到的,但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也许来 不了啦。卡罗姑父显然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只有可怜兮兮的两个未婚夫。还有比利。她的比利。 弗兰切斯卡看着他进了屋子,急着想把他从一个下午的牌局、橄榄球电视转 播和没完没了端上来的零食中拯救出来。她突然感觉双膝发软,心里涌动着对他 的情欲——在杰克逊维尔的时候,这样的现象出现过吗? 但是家里的女人们一窝 蜂地把无力反抗的她从他的身边拉开,推搡着她如做梦一般进了奶奶家热气腾腾、 弥漫着辛辣味道的厨房。这是不朽的亲情的堡垒,时间不知何故从来不曾侵扰过 它。 云蒸雾绕的水蒸气,悬浮的面粉颗粒,一盆盆沸腾的油。台子上摆放着生面 团片,蜡纸上铺满了调过味的新鲜鱼块。那个笨重的白色火炉,是个老古董,使 用寿命可能比她们的寿命都要长。录音机旁边堆满了四十五转的圣诞唱片,弗兰 切斯卡从小到大,一直听着这些歌声悠悠然飘进厨房:卡鲁索、兰扎、方檀,凡 是想得到的都有。孩子们嘴里嚼着甜甜的小食品,跑进来跑出去,总有点碍手碍 脚。恺婶婶站在水槽边洗碗,直到该她烹调只有她才拿手的少数菜肴时才离开。 她的母亲桑德拉强健朴实,康妮姑姑尖酸刻薄,她们从来都不喜欢对方,但在这 个厨房里,她们总能预料到对方的举动和需要,感觉就像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 杰·罗杰斯。安杰利娜( 她奶奶的姑姑,来自巴勒莫,如今一定有一百岁了,但 还是一句英语都不会说) 坐在牌桌后的一个角落里,搭配送过来的各种配料。当 然,卡尔梅拉奶奶是所有人的监工,她大声喊出各种指令,插手进来做最棘手的 工作,一举一动都凝聚着持久的亲情。这种亲情从来不会挂在嘴边,但无时无刻 不被感受到。 凯西指着堆得像金字塔一样的奶白色茄子,递给弗兰切斯卡一把厨刀和一瓶 刚刚打开的布鲁克戴尔黑樱桃苏打水,这瓶苏打水在外面的雪地里放凉了。只看 了一眼这瓶苏打水——佛罗里达州当然是没有的——弗兰切斯卡又变得热泪盈眶。 那个坚忍的女孩到哪里去了? 她身上的那个凯西到哪里去了? “啊,欢乐的甜蜜的泪水。”她的奶奶用意大利语说。她举起手中那个有裂 口的咖啡杯。自打弗兰切斯卡记事起,她就一直用这个杯子,杯子上的夏威夷群 岛图像已经褪色,上面沾着许多结成硬块的面屑。“要想吃一顿真正的圣诞节晚 餐,这是最关键的配料! ” 谁能不被这样积极的话语感动,这是一个新寡不到一年的女人说出来的话。 其他的女人都赶紧找到自己的小杯子、大杯子或瓶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弗兰切斯卡感觉到凯西的脸和眼镜腿紧挨着自己的颈背。“你就是一个大傻 瓜。”凯西轻声说。两个双胞胎姐妹一起笑了起来,笑容非常相像。 做弥撒的时候,弗兰切斯卡不得不一直轻声给比利讲各种事项。他从来没有 去过天主教教堂,他下跪和画十字的样子很笨拙,像他在舞厅里一样可爱。但她 可以感觉到凯西的眼睛注视着比利,即使比利没有同样的感觉。她似乎听到凯西 说,正是这种东西,此刻令你快乐,之后令你疯狂,尽管凯西坐在教堂长椅的另 一头,扶着可怜的太姑奶奶安杰利娜,除了赞美诗和启应祷文,别的什么也没说。 当教堂的钟声敲响,轮到信徒忏悔的时候,弗兰切斯卡握拳轻轻地捶打自己 的胸部四次,每一次捶打代表在沙钱小旅馆度过的一个小时。到了圣坛围栏,她 又捶打自己四次,每做爱一次便捶打一次。走回长凳后,她低垂着双眼,表示忏 悔,并且避开比利的眼神,但是当她跪下祈祷完毕后,她坐回长凳,握住了比利 的手。此时她才意识到恺婶婶就在她旁边,她仍旧跪着,嘴里默默地念着祈祷文。 她已经接受了圣餐。 “她皈依了天主教。”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凯西说。 “我猜到了,但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弗兰切斯卡问,“是为了孩子? ” 他们坐在比利的福特雷鸟车里。 凯西挑起了一侧的眉毛。即便戴着眼镜,她和母亲也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相像 之处。“为了她丈夫不可饶恕的灵魂。”她用意大利语说。 她丈夫不可饶恕的灵魂? 弗兰切斯卡对着凯西皱起了眉头。 “她每天都去教堂,”凯西说,“就跟奶奶一样,而且原因也一样。” “每个人去教堂都有一个原因。”弗兰切斯卡仍旧没有机会把姐姐拽到一边, 问她说“你怀孕了”是什么意思,“差不多一个原因。” 凯西恼火地睁大了眼睛。 尽管坐在饭桌旁的每个人几乎都感受到了少了亲人的沉重,也许更是因为这 个缘故,考利昂家传统的圣诞节七鱼宴和以前一样热闹嘈杂。酒的消耗量很大, 女人们把过去几年里本由男人喝的酒都补了回来。吃前几道菜的时候,孩子们直 截了当地表达对父母感情的圣诞贺词按年龄从小到大的顺序一个接一个地朗读。 作者的年龄越大,令人不安的尖酸刻薄的情绪越是淡化,但每个人的贺词都得到 了响亮的喝彩,康妮姑姑得到的喝彩声最是响亮。三十多年以来,这是卡尔梅拉 - 考利昂头一次听到子女表达的对她的感情——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刻,让不少 家人惊奇的是,康妮居然用一段妙趣横生的贺词,创造了轻松的气氛。几道菜过 后,这段写在纸上的贺词还在大冢手里传阅。 同样,维托.考利昂干涉子女爱情生活的故事抓住了所有人的心。多年前, 康妮开始与卡罗.瑞泽以及一个刚刚获得大学企业管理学位的好男孩约会后不久, 他安排她与一个不相识的男孩相亲。埃德·费代里奇对那次糟糕的约会做了自我 贬低的生动描述,考利昂妈妈激动得趁着上菜的空隙,举起香槟向这对订婚的新 人祝酒。 看看是什么菜肴:螃蟹腿和河虾鸡尾酒。油炸鳕鱼干和塞有佐料的油煎枪乌 贼。海员式沙司蒸蛤蜊肉,就着刚做好的“天使头发”面。最后,塞有菠菜、晒 干的西红柿、莫泽雷勒干酪的鲽鱼在餐后甜点之前的休息时间被端了上来,没人 注意时,太姑奶奶安杰利娜还加进去了一些神秘的配料。 “心脏病发作的危险,”埃德·费代里奇的手掌放在饭桌上,神情恍惚,像 是一个看着私家车被偷之后留下的那片空地的人,“在吃了一顿难消化的饭之后 第一个小时里,增加了两倍。” 最后一道菜只吃了一半,斯坦便跑到隔壁睡着了,电视里播放着没人看的橄 榄球赛,忽明忽暗的荧光映照着他。只有两个人还在吃:弗兰基像个斗士一样又 着鲽鱼往嘴里送,还有比利,拨弄着盘子里的鲽鱼,如l 司一个发现了金子、正 想着金子为何如此贵重的人。 康妮对着埃德嘘了一声,又啪的一声拍了一下他那红润的、过早秃顶的脑袋。 “妈妈听到了,心脏病发作的人会是她。”一整天,她都在以同样的速度喝酒, 刚刚又打开了一瓶马尔萨拉白葡萄酒。她拍的这一掌,理论上是逗着玩的,但声 音很响,看到的人都禁不住吓了一跳。其他房间里的人在拐角处探头探脑,想知 道是怎么回事。这一掌在脑袋上立即留下了一个手掌印。 弗兰切斯卡领着比利去爷爷以前的办公室,正好碰上恺婶婶把孩子们的饭桌 折叠起来。“吃饱了吗,比利? ”恺问。 “是的,夫人。”他重重地坐在靠墙的那张皮沙发里。 “留着肚子再吃一些餐后甜点。”恺得意地笑着说,“对了,你们两个谁看 见安东尼了? ” “他在外面,我想,”比利说,“和奇普还有克莱门扎家的一群孩子在一起。” 他们都是弗兰切斯卡在奇普那个岁数时的玩伴们的孩子,如今,这些玩伴都已经 成家,住在这条街上的房子里。 此刻,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了。“表现很好,宝贝。他们喜欢你,我看得出 来。” “你怎么笑得那样合不拢嘴? ”他问。他躺在沙发上,抱着肚子。 她跪在他身旁的地板上。“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轻声说,“所以要 付钱,老兄。吻我。” 他吻着她。这是一个长吻,不是弗兰切斯卡想在这栋房子里享受的那种吻。 当她睁开眼睛时,电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 “不要逼我在你脑袋上泼冷水,”凯西说,“过来。洗碗。走吧。我洗碗, 你擦干。” 比利躺回沙发上,脸上流露出与在小旅馆时一模一样的满足神情,还抖动手 指作告别状。 女人们自然是一整天都在做菜。弗兰切斯卡看着得洗十分钟的盘子、刀子、 有脚器皿、分菜用碗和奶瓶。凯西不知在哪儿找到的一台落地式收音机里正播放 着爵士乐电台的节目。太姑奶奶安杰利娜坐在屋角一张嘎吱嘎吱作响的椅子里, 打着呼噜。除此之外,屋子里只有这对双胞胎姐妹。 “奶奶呢? ”弗兰切斯卡问。 “做弥撒去了,她和恺婶婶刚走。” “做两次? 你没有骗我吧? ” “去看看就知道了。车都开走了。”凯西扭头看了看安杰利娜,“谢天谢地, 她打呼噜,”凯西说,“不然的话,我们得一直注意着她是不是去世了。 不要那样看着我。她不光不会说英语,还耳聋。“ “你想押多少钱,赌她懂得的事情比她表露出来的多? ” “哦,你意思是说她还挺不简单的? ” “你说什么呢? ” “你觉得其他人都是瞎子? ” “我不觉得其他人是瞎子或什么。” “——但你才是真正的瞎子。那边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老弟在爷爷的办公 室里睡着了。胆子挺大的,你不觉得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只是在利用你? ” “利用我? ”弗兰切斯卡说,“你是做什么的,又回到了高中吗? 是我把他 领到那里去的。” “你又是做什么的,塔拉哈西的放荡公主吗? ”水龙头散发出来的水蒸气使 她的眼镜蒙上了一层薄雾,不过她没有摘下来。 “你精神有点不正常。这其实很可悲。我为你感到悲哀。”弗兰切斯卡举起 一个形状像条鱼的大瓷盘,竖起了眉毛。 “我不知道。”凯西说,“就用电话机下面那个东西盖住盘子吧。你难道看 不出来,比利只是来这里体验一下正——宗——的黑手党圣诞节? 在他眼里,我 们只是一伙龌龊的意大利人后裔。这样,他以后就可以在游艇俱乐部里边喝掺冰 水的威士忌边打趣说笑,说那一年他见到了如假包换的意大利匪徒,小提琴盒子 里放着汤米冲锋枪。” 安东尼·考利昂从内华达带来了他的小提琴,就是为了给大家演奏《沉静的 夜晚》。他的技巧不够纯熟,但很好听。“我都懒得回答这个无礼的问题。” 凯西手里的一个葡萄酒杯碰到了水龙头,碎了,她连骂都没骂一声。 她的手指被划破了,刚开始血流得很厉害,但其实没什么关系。她俩一起收 拾了碎玻璃片,一句话也没说。弗兰切斯卡为她包扎了划破的手指。 凯西叹了一口气,盯着妹妹的眼睛,说了几句话。声音非常小,弗兰切斯卡 不得不让她再说一遍。“我说的是,”凯西轻声说,“这些都是真的。” “什么都是真的? ” 凯西冲刷掉水槽里的浮渣,让弗兰切斯卡穿上外套。她们走到院子最远处的 角落,躲在泛光灯后面。凯西同时点燃两根火柴,这是她们玩过几十次的老游戏, 那架势就像好莱坞电影里扮演亡命之徒的男主角,然后她把其中的一根递给了妹 妹。“你和比利,那个吻可能是那个房间里发生的第一个没有直接导致——”她 抬头看着空中飘飞的雪花,仿佛要说的词将落到她的身上。 “导致什么? ” 凯西站起身来,一只手撑在胯部,对着打火机吹了一口气,打火机冒出一股 轻烟。“你知道法律规定死亡需要多长时间? 你知道从教堂获得一份婚姻无效证 明需要多长时间? ” “一两个月,我猜。” “你猜错了,小妹妹。”凯西比弗兰切斯卡早出生四分钟。“比那时间要长。 事情就从那里开始。”当康妮姑姑宣布订婚并把日子定在12月份时,凯西和其他 人一样感到非常震惊。她以为康妮怀孕了,但在康妮洗手间里的一个偶然的发现 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凯西毕竟是凯西,她去图书馆,又打了几个电话。州司法部 门宣布一个人在法律意义上死亡需要一整年的时间,而且程序很复杂。大多数的 婚姻无效证明,即使是女方遭到抛弃——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哦,算了吧,”弗兰切斯卡说,“就这些吗? 给哪个法官的竞选基金捐笔 钱,再给天主教哥伦布骑士会捐一笔钱,一切都会加快速度的。这世界就是这么 回事。” 凯西摇摇头,她把视线从妹妹身上移开,投向黑夜之中。“你没听懂。 她不是要得到婚姻无效证明,那是撒谎。她不需要这样的证明。他们骗了我 们。他们隐瞒了实情。卡罗姑父没有失踪,他被杀了。“ “‘他们’是谁? ” “迈克尔叔叔和他控制的所有人。” “你是个弱智,”弗兰切斯卡说,“根本没有给卡罗姑父举行过葬礼。” “有一份死亡证明书存档。”凯西说,“我去过法院,找到了那份死亡证明 书。” “我敢打赌,纽约的电话簿里可以找到十来个名叫卡罗·瑞泽的人。” 凯西站在黑暗中吸着烟,她摇了摇头。“人眼完全是被动的,”她说,显然 是引用了某个教授或课本里的话,“只有头脑能够看清楚。” “这句话应该是什么意思? ” 凯西没有回答,她吸完这支烟,又点燃了两支,开始吸了起来。一个星期天, 她约了康妮姑姑在城里的沃尔多夫餐馆共进午餐。康妮来的时候,喝醉了,同来 的还有一个男子,不是埃德·费代里奇。她与男子吻别,坐了下来,当凯西直截 了当地问她婚姻无效证明办得怎么样时,康妮脱口而出:卡罗没有失踪,她说, 迈克尔杀了他。康妮举起手,告诉凯西不要说话。 她喝醉了,但是她的声音很平静。迈克尔杀了他,康妮说,或者派人杀了他, 因为卡罗杀了你的父亲。卡罗杀了桑儿。 弗兰切斯卡哈哈大笑起来。 凯西的眼睛看上去毫无生气。“康妮说卡罗狠狠打了她一顿,知道爸爸肯定 会来救她。她给爸爸打电话之后,爸爸的确跑去救她,或者试图救她。他在琼斯 滩堤道的一个收费站被拦住时,有人端着机枪杀了他。” “康妮姑姑精神不正常,”弗兰切斯卡说,“如果你相信她说的话,也是精 神不正常。” “你只管听着,”凯西说,“好吗? ” 弗兰切斯卡没有回答。 “爸爸被杀之后,他的保镖就在现场,他们把他的尸体送到欠了维托爷爷人 情的一个殡仪馆经营者那里。整个事件一点都没有被报纸报道。一些警察接受了 贿赂,把整个事件描述成一场意外事故。” “爸爸没有保镖。没有人——”她想说杀了爸爸,但说不出来。 凯西扔掉她的香烟头。“算了吧,你不记得那些保镖了? ”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但他们是他公司的员工。进口商。” 凯西咬住了下嘴唇。“你真的觉得我说的都是玩笑话? ” “我不觉得你在开玩笑,我只是觉得你说得不对。” “这些的确难以置信,”凯西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弗兰切斯卡皱着眉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的。”凯西说,“所以,康妮姑姑随后说,那些人……嗯,在收费站的 那些人,那些人,后来发现,是替那些付钱让卡罗打她的人工作。说到这里的时 候,她哭得特别伤心,如果你看到了,相信我,你也会相信她的。她的丈夫拿了 别人的钱,他这样做了,而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让那些人杀害她的哥哥,”凯 西嘘了一声,“为了让那些人杀害爸爸——” “别说了。” “而她继续和他在一起,又过了七年。她又和他——” “够了。” “七年,她还为那个魔鬼生了几个孩子。但事情远远、远远不只是这些。康 妮说同样是那些人,他们企图开枪杀害维托爷爷,也是那些人,他们杀了迈克尔 叔叔的妻子。” “首先,”弗兰切斯卡说,“恺婶婶没有——” 又是同样的手势。不是恺,凯西说,另一个,阿波罗妮娅,他的第一个妻子, 在西西里岛,恺对她一无所知。她被一个汽车炸弹炸上了西天。 阿波罗妮娅? 弗兰切斯卡在心里念着,汽车炸弹? 凯西具有足够的想象力, 完全可以编造出这样疯狂的故事,但康妮姑姑做不到。如果那真是康妮说的,她 要么是听信了别人的谎话,要么是在说真话。 凯西越说越快,康妮讲的那些故事与凯西之后能够证实的事情堆积在一起。 渐渐地,凯西的声音听上去越来越冷漠。她也许已经说了五分钟,或者五个小时, 弗兰切斯卡说不清楚。弗兰切斯卡再也站不住了,但她也走不动,她凝神听着前 院放鞭炮的砰砰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后来,她注意到这些声响消失了,但她没 有听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有一会儿的工夫,她凝神体味着雪花在头发问融化的 感觉。她想看着姐姐,再看看她身后爷爷心爱的花园在冬天残留的一切。爷爷在 这个花园里死去,快乐而平静。 “……这就是为什么恺婶婶变成了天主教徒,每天都去做弥撒的缘故,有时 候一天两次。她们跪在地上,为使她们丈夫邪恶、杀气腾腾的灵魂脱离地狱而努 力祈祷,正如妈应该为——” 随即,就是那么着,弗兰切斯卡低头看着她的姐姐倒在雪地上,血又流出来 了,但这次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她的烟仍然叼在嘴里。她的眼镜从鼻梁上飞了 出去,落在几英尺外的地方。弗兰切斯卡的右手依旧握成拳头,隐隐作疼。凯西 挪了挪身体。“疯子。”她嘟哝着说。 狂怒的潮水在弗兰切斯卡的耳朵里咆哮着。她踢在凯西的肋骨处。她没有正 对着凯西的肋骨下脚,但足以令凯西疼得哼出声来。 弗兰切斯卡转身跑走了。 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弗兰切斯卡侧身躺在一张双人床的床沿,这问屋子以 前是弗烈特叔叔的,三十岁之前他一直和父母住在这里。他去拉斯韦加斯十年了, 但屋子里的装潢还是老样子:深色的窗帘和木质的镶板,一张发黄的西西里岛地 图和一张画着用假蝇钓鱼的图画,看起来像是从西尔斯买的。似乎卡尔梅拉奶奶 盼着他随时搬回来。 过了也许是几小时,或者几分钟之后,弗兰切斯卡听到有人在走道对面的洗 手问里,水龙头砰的一声打开了,一听水流的节奏便知是凯西在那里。弗兰切斯 卡听到了凯西的脚步声,听到她爬上了床的另一头。她不用看,便知道凯西面朝 另一堵墙侧身躺着,几乎和弗兰切斯卡一模一样,只是睡衣裤稍有不同,弗兰切 斯卡穿的是睡袍。 她们躺了很长的时间。如果弗兰切斯卡没有与凯西同床共枕过几千个夜晚, 她完全有可能以为凯西已经睡着了。“你为什么说我怀孕了? ”弗兰切斯卡问。 “你在说什么” “我们刚到这儿的时候,你朝我们的车冲过来,好像你很高兴见到我似的。” 又是这样,换做是其他任何人,也许会以为凯西睡着了。“哦——”她终于 开口说道,“那个呀,你不记得了吗? 我们顺路把你送到学校的时候,你对我说 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读书把眼睛读坏了。我回答说不要怀孕。你到这里,非常善 于发现显而易见的事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告诉我,我戴了眼镜。所以我——” “应该是倒过来的。当时你说别怀孕,而我回答说别搞坏了眼睛。” “我接受你的指正。那么你怀孕了? ” “没有,”弗兰切斯卡终于说道,“当然没有。” “你没有做过爱吗? 完全没做过? ” “什么? 你做过? ” “没有。”凯西说。她回答得那么干脆,弗兰切斯卡猜测真实的回答应该是 “做过”。 她们没有谈论泛光灯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些故事,或者打的那一拳,甚或 凯西的眼镜是什么情况。她们背对背躺在床的两边。她们一直醒着,听到奶奶在 楼下开始煎香肠,这说明可能是凌晨四点半了。最后,她们终于睡着了。就像所 有睡着的人都会做的那样,她们的身体开始移动。她们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 向了床中央。她们的胳膊和腿交叉在一起。她们的长发缠绕在一起。她们的呼吸 甚至都是同步的,呼出来的气体喷在对方的脖子上。 “哦,甜心,”弗兰切斯卡在黑暗中轻声地说,她以为姐姐睡着了,“我不 敢相信我的行为和我对你做的那些事。” “也许我就是你。”凯西含糊地说。随即,她们作为一个整体,又一同进入 了梦乡。 在孩子们刺耳的尖叫声和聚在一起的成年人的低语声中,弗兰切斯卡醒了过 来。她坐起身来。雪仍在下。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传来 了卡尔梅拉奶奶低沉的喊叫声:“圣诞节快乐! ”有人来了。弗兰切斯卡急忙跑 下狭窄的后楼梯。厨房里堆满了食物,但空无一人。她听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离 她越来越近,便停了下来,免得厨房门被推开的时候撞上自己的脸。门被打开了, 凯西和比利两个人都冲了澡,穿戴得整整齐齐,正咧着嘴笑,仿佛他们刚刚当场 抓住了圣诞老人,强抢了他的雪橇。 比利穿着一件红色的运动夹克衫,戴着一条绿色的领带,衬衣白得连雪花都 会自惭形秽。没有磨损过的袖口显出了奶油蛋白软糖的那种颜色。 “你永远也猜不出谁和你的叔叔开车上来了。”比利说。 “哪个叔叔? ”她捋了捋乱蓬蓬的头发。她连牙都没有刷。 “你认为是哪个? ”凯西问。 “迈克尔。”他们两个都来找我,因为他们想争着告诉我这个消息。 “哦,算了吧。”凯西转了转眼珠,“是弗烈特叔叔。”她没有戴眼镜。她 的一只眼睛有点青肿,但还没有形成淤血。别人要费劲看才看得出来。 “来,猜一猜。”比利说。 “我不猜了,”弗兰切斯卡说,“圣诞老人。” “比那更不寻常。”凯西说。 “有谁比圣诞老人更不寻常? ” “德亚纳·邓恩。”比利说。 弗兰切斯卡转了转眼珠。他们上次约会时,一起看了德亚纳·邓恩主演的影 片,影片中,她有一个聋哑孩子,最后,她的丈夫在扑救芝加哥大火时死了。 “你逗我玩呢。” “我像法官一样严肃。”他举起手,准备宣誓。即便只有二十二岁,又在圣 诞节的早晨穿了一件红色运动夹克衫,比利装法官还是很像。 “他没有骗你,”凯西说,“是德亚纳·邓恩,我发誓。”她真的在胸口画 了十字,“我其实已经听说,她和弗烈特叔叔在约会,但是我不——” 就在此时,厨房的门敞了开来,跟在卡尔梅拉奶奶身后的是弗烈特叔叔和德 亚纳·邓恩。现实生活中的德亚纳·邓恩脑袋似乎特别大。她个子很高,与其说 是漂亮,不如说是美丽。她的左手戴着一个钻石戒指,大小看上去和她的脑袋一 样怪异。 “邓恩小姐! ”弗兰切斯卡叫道。 “我给你说什么来着? ”凯西说,尽管告诉弗兰切斯卡的是比利。凯西喜欢 看外国电影,德亚纳·邓恩是她喜欢取笑的电影演员。但就从凯西此刻盯着她的 样子来看,她完全可以担任德亚纳·邓恩影迷俱乐部的秘书。 “别,亲爱的,就叫我德亚纳吧。”她的口音既不是美国的也不是英国的, 听她亲口说话,特别不像人的语言。 她握住了弗兰切斯卡的手。 德亚纳·邓恩,如此魅力四射,弗兰切斯卡都有点头晕目眩了。昨天在杰克 逊维尔的经历,她只是通过最间接的方式与凯西进行了交谈,这与在这个熟悉的 旧厨房里见到德亚纳·邓恩的梦幻场面没有任何关系。弗兰切斯卡的生活被梦幻 ——梦的逻辑——所支配。 弗兰切斯卡爱着的富家男孩给这位荣获过两次奥斯卡奖的女演员平静地端来 了黑咖啡。弗兰切斯卡的奶奶唱起了一曲圣诞颂歌——不是赞美诗,而是关于圣 诞老人的歌曲。弗兰切斯卡死去的父亲既是一个杀人凶手,也是被人谋杀的受害 者。弗烈特叔叔懒懒地靠着门框,眼睛瞪着自己的鞋子,他看上去像是吃了变质 的蛤肉似的。在他身后,仿佛有人发出了一个信号,闪光灯猛的一阵狂闪。弗兰 切斯卡以为会看到带着遮阳板和大相机的人抢着位置,从红地毯的边缘拍他们的 照片。弗烈特连眼皮都没抬。 隔壁房间里,在“谢谢你”的喊叫声和礼物包装被撕破的声响中,传来了她 母亲的声音——那个从小到大都在欺骗弗兰切斯卡的声音。 “你们再不赶快的话,”桑德拉喊道,“就要错过圣诞节了。” “圣诞节! ”德亚纳·邓恩大叫着急忙从弗烈特叔叔身边跑过去。德亚纳· 邓恩不是很高。她只是因为站在矮小的弗烈特叔叔身边才显得很高,也因为她走 路的姿势像个高个女人,又有着一个巨大的脑袋。人眼是被动的,只有头脑能够 看清楚。“太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