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就这样,在不折不扣的冷战僵局当中,迈克尔·考利昂和尼克·杰拉奇开始 了他们最后一年的合作。 他们曾经相互攻击过对方,却错误地认为对方并不知情。 他们两个都自以为各自保守着一个秘密,受到这个秘密的束缚,他们时时刻 刻都提防着,以免在无意中暴露自己的意图。 他们也许急于想杀掉对方,却又做不到。 没有纪律委员会的许可,杰拉奇想对迈克尔或者鲁索采取行动是没有安全保 障的,但如果不是纪律委员会的成员,却要得到这个许可,也是不可能的。同样 重要的是,杀掉迈克尔·考利昂,也意味着摧毁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由收受贿 赂的政客、法官、工会官员、警察、消防署署长、建筑巡查员、验尸官、报纸和 杂志编辑、电视新闻制片人以及占据重要位置的文书和秘书组成的大军。除了迈 克尔和黑根,没有谁认识每一个收取家族贿赂的人,也没有谁知道这个关系网如 何运作的全部细节,而黑根似乎有着金刚不坏之身。迈克尔曾经不把黑根的尊严 当回事,但这两个人对彼此的需要如同老夫老妻的相互倚赖。即便杰拉奇看错了 这一点,但他有一点是对的:想策反黑根,代价太大,成功的几率也许只有千分 之一,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的可能是杰拉奇招致杀身之祸。即便杰拉奇除掉了迈克 尔,也很难想象黑根( 他远在内华达,连意大利血统都没有,没有可能接管组织 ) 会说,好吧,尼克,这个关系网是这么运作的。就连杰拉奇目前与这个关系网 的间接联系也显得非常宝贵,容不得半点破坏。 至于迈克尔,他太需要杰拉奇了,不可能杀他。谁还能执行古巴的那个计划 ? 迈克尔需要一个能够挑选合适人选完成任务、事后又能除掉他的人:杰拉奇再 胜任不过了。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渡阶段,谁还能担当其他教父信得过的教父呢? 如果 现在杀了杰拉奇,迈克尔将不可能做到信守他对妻子和父亲作出过的承诺。 他的前妻。他已故的父亲。 没关系。离婚和死亡是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一个男人用这两件事作为借口, 不再信守自己的承诺,那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认为自己是一个知廉耻的人。 在迈克尔·考利昂告诉他他是新老板之前,尼克·杰拉奇没有注意到自己的 身体有颤抖的毛病,之后这个毛病也没有完全消失,但外人几乎察觉不到,而且 很好解释( 打寒战、喝咖啡引起的抖动)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那个夏天,那是 他头一次与乔·卢卡代洛( 他以为他是“艾克·罗森特工”) 一起去新泽西州那 片沼泽地——他和弗烈特筹划东科尔玛墓地时找到的地皮。不管弗烈特的计划怎 样周全,这块地算是意外之财。杰拉奇把那里的空房子用作各种货物的仓库,不 然就干脆闲置这块地产,静候观变。他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以买人价两倍的价 格卖掉这块地。 他们一起坐车去那里,唐尼·巴格斯开车,长着娃娃脸的意大利本土黑手党 党徒卡尔米内·马里诺也坐在前排。罗森戴着一个眼罩,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犹太 人。他带来了另一个特工,一个祖先是英国新教徒、下巴紧绷的人,名字大概叫 多伊尔·弗劳尔。一个众议员曾告诉杰拉奇,迈克尔没有会见总统任期过渡小组 的任何人,同样也是这个众议员,把这一切都和阿尔伯特·索菲特谈了,后者明 白无误地证实,罗森和弗劳尔确实是中央情报局的特工。然而,杰拉奇仍然带了 一辆随从车,里面坐着埃迪·帕拉迪塞和一些打手,以防万一。 他们拐下满是车印的泥泞公路,朝那所空房子开去。几年来,一些缺乏管理 的垃圾车司机和平民把这个地方当成了垃圾场。这块地皮上布满了炉子、抽水马 桶和锈迹斑斑的废弃的车辆和农用机械。浮渣池里突兀出来的瓦砾堆是以前的埃 贝兹体育场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安放尸体的好地方。”罗森说。 “据我了解,不会有这种事的。”杰拉奇说。这是实话,这块地皮上出现的 任何尸体都是老百姓干的。这边黑手党的人——大部分是斯特拉其的手下——知 道谁是这块地皮的主人,对此敬而远之。“我们是警察们虚构的最好的妖怪。每 次你们这些家伙发现一具被地毯裹着的尸体,就会怪到我们头上。” “我们不是警察。”罗森说。 “我奶奶也有这样一个东西。”弗劳尔说,他指的是唐尼的人造肛门扎袋。 “你慢慢就习惯了,”唐尼说,“可能就像是你朋友那个偷来的东西。” “你是不是拉屎了? ”罗森说,“我闻到这里有一股大便的味道。” 唐尼拐弯拐得特别猛,一道湿泥飞溅起来,他正准备说一些傻乎乎的话,这 时卡尔米内打断了他。“不是他的屎,这个味道,是新泽西。” 多伊尔和杰拉奇都大笑起来,气氛缓和了下来。卡尔米内天生就有领袖风范, 他快三十岁了,但看上去要年轻十岁。因为母亲的关系,他成了博奇奇奥家族的 亲戚,同时他也是切萨雷·因代利卡托的教子,后者是巴勒莫黑手党教父,从一 开始便是杰拉奇在致幻毒品生意中的搭档。这个年轻人最初来到美国,是在第一 次全体家族会议期间充当人质。五年后,他已经在尼克博克大街统领着一队意大 利本土黑手党党徒。 空房子后面已经停了两辆车。现在是大白天,但两辆车都在上下晃动,里面 有野鸳鸯在交媾。 “就当地人而言,这是我们在这里碰到的唯一的问题。”杰拉奇说。 随从车停在他们后边,只有埃迪·帕拉迪塞下了车。 “你抖得和那两辆车一样厉害,”罗森说,“你没事吧? ” “唐尼和他那该死的空调。”杰拉奇说,但车里并不是特别冷,他下了车, 走一走可以让身体的颤抖停下来。 卡尔米内也下了车,他动作流畅地从长裤的腰带里拔出一支手枪,对着空房 子的墙板打了三颗空尖弹。 两辆非法闯入的轿车突然开始东倒西歪起来,车里面的私通男女吓坏了,赶 紧抓起扔得满车都是的衣服。卡尔米内又开了一枪。 “空房子宽阔的一面连中四枪。”弗劳尔说,“令人难忘的开端,朋友,不 过我该提醒你一下,测试的难度会越来越大。” 两辆车飞速开走时,卡尔米内挥了挥手。 大家都笑得很尽兴,包括两个特工。杰拉奇的颤抖已经停了下来。 “上一次他这么打枪,”唐尼说,“那些乱搞的人陷在了泥泞里。我们过去 帮忙推车,但他们下车跑了。其中一辆车被拆了,我们的一个朋友因此被逮捕。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把被性变态者扔掉的车说成是被偷? ” “蟑螂莫莫”的拆车场遭到突袭时,他碰巧就在那里。如今他正因为重大偷 窃罪在监狱里服刑。 “福特车里那个女孩的乳房会让人发狂到不想过明天了。”弗劳尔说。 “有了那样的乳房,去他妈的明天吧。”卡尔米内表示同意。 罗森点点头,他眼神幽远,嘴里咕哝着:“不错,不错。”杰拉奇过了一会 儿才意识到,他说的不是那个红头发女孩的乳房,而是在评论这块地皮。 “看起来怎么样? ”杰拉奇问。 罗森不住地点头,他沉溺在自己的想法里,顾不上答话。杰拉奇把他们让进 了空房子里。罗森嘟哝了一声,表示感谢。这所房子只是从外表看来很残破,房 子里面进行了加固,工匠就是给考利昂家族打造装甲车的那个家伙。 “谁带纸了? ”罗森问。他手里举着一把铅笔。 弗劳尔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张纸。 “大一点的。”罗森拿着铅笔在空气里做着打鼓的动作,速度快得也许连巴 迪·瑞奇都会羡慕。 “我们有一个面包店的盒子。”埃迪·帕拉迪塞说。 罗森皱起了眉头。他皱眉的时候,你几乎可以看见那个眼罩后面的任何东西, “必须是纸。” “抱歉,”埃迪说,“我从不把事情写下来,这样我就什么都不会丢失了。” 杰拉奇朝车里看了看,找到了贝芙的生物课笔记本。“这个怎么样? ” 罗森向他表示感谢。他坐在房子里的地面上,画起把里面改成体育馆的设计 图。他的手能动多快,他似乎就画多快。他走到外边,找到一个可以盖兵营的地 方,也画了设计图。卡尔米内和巴格斯坐在浮渣池的垄上,开枪打海鸥和老鼠, 这个情景启发了罗森,他跨着大步丈量了距离,勾画了一个步枪打靶场的轮廓。 唐尼什么也没打着,而卡尔米内活像“水牛比尔”,海鸥应声爆炸,被鲜血 染成粉红色的羽毛四下飞散。除了做过警察或参加过战争的人,这个行当里的大 多数成员,包括杰拉奇,确实不能打中这所空房子另一面的目标,如果需要开枪 射击的话,一般都是近距离的。杰拉奇甚至从没听说过有谁是被步枪打死的,而 在古巴执行这项任务可能需要用步枪。有谁听说过犯罪组织的狙击手? 由此看来, 有谁比卡尔米内·马里诺更适合去古巴,做掉一个公认的自由世界的敌人? “这是你看到的最可恶的事情吧? ”弗劳尔问。他用胳膊肘碰碰杰拉奇,点 头示意他看自己发狂般的画风。 罗森把贝芙的笔记本递给杰拉奇。考虑到他的速度,他的设计图看上去不可 思议地清楚流畅。设计图画得很好,很容易实施。兵营的设计很简洁。 “我是一个不得志的建筑设计师。”罗森似乎带着歉意说。 杰拉奇说他手下有一帮人,可以在三天之内完成这个活儿。罗森皱起眉头, 说真正做起来远比这个要复杂,也就是说,各种各样的政府规章制度,使得这样 做没有可能,既有资金的因素( 杰拉奇可以让人干完这个活儿,他有权在这个过 程中挣点钱) ,也有安全的原因。 也就在这个时刻,杰拉奇才确信整个计划都是千真万确的。这些小丑的确是 在为政府工作。 罗森要回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翻着,如同一个老处女对着婚礼用品商店的橱 窗呵气。“我不知道会怎样,”罗森说,“但愿当地的人不会是大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杰拉奇问。 “人们在这里倾倒最不好处理的垃圾,或者与临时照顾他们孩子的人做爱, 夺走了这个地方,”弗劳尔回答,“这一定会引起社区的注意。” “尤其是在新泽西。”卡尔米内说。他回到车上取更多的弹药。 “我来自新泽西,先生。”罗森说。 “那么你是肯定知道的。”卡尔米内说着耸耸肩,砰的一下合上了汽车的行 李箱盖。 “我喜欢你,”弗劳尔拍着卡尔米内的背说,“你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我的背? ”卡尔米内说,“不要再碰它。” “他觉得这样不舒服,”杰拉奇说,“拍拍背什么的。” “不舒服,”卡尔米内说,“许多死人正对此哈哈大笑,我想。” “现在我更加确信,”弗劳尔说,“马里诺先生,你是头号人选。看看所有 那些死老鼠,加上你的态度,想打败你可不容易。” 卡尔米内咧着大嘴笑着,还拍了拍弗劳尔的背,弗劳尔假装也要拍他的背, 但突然停了下来,他们两个都笑得前仰后合。 “我只见过意大利人特别害怕别人的触摸。”罗森嘟哝着说。杰拉奇不由得 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意大利人,或者,是不是只有不是意大利血统的人才会 说这种话。 “当地人不会有麻烦的,”杰拉奇说,“相信我。” 第二天,公路边上竖起了一块告示牌,申明这是一块专属的新地皮。 “豪华房地产建筑,1962年6 月出售! ”告示牌下端写着。还要过一年。这 应该可以把当地人的任何好奇心转变为有利条件。他们的期待也许会使这块地皮 发展得很快——排干水、雇来律师和建筑师、贿赂规划委员会,发展住宅区的常 规程序对一个黑手党教父来说与其他任何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天夜里吃晚饭时,尼克·杰拉奇开始颤抖,抖得足以吓着巴布和贝芙。夏 洛特想叫救护车。“没什么,”他说,“喝咖啡喝的。”她说她以为他已经好了。 “问题是,”他说,“下午我在俱乐部喝了一杯浓咖啡。”其实他没有。吃饭的 过程中,他把意念集中到手和下巴的颤抖上,颤抖停止了。但是,第二天早上颤 抖又开始时,夏洛特说如果他不去看医生,她就拿一把刀,刺伤他的腿,他就没 辙了。他说他很好,颤抖会停的。她去厨房拿了最大的刀。他笑着对她说,他爱 她。她把刀晃来晃去,说她不是开玩笑。“我也不是开玩笑。”他说。他的确不 是开玩笑。他抬起颤抖的双手。“乖乖的,替我给医生拨个电话,好吗? ”但是 她刚放下电话,他的颤抖就停了。 他的私人医生用器械在他身上戳来戳去,又问他一些问题,但他不知该怎么 回答。 “我怀疑问题可能出在你的头部,”医生说,“你的工作非常辛苦吗? 压力、 焦虑之类的,或者在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 “你以为我他妈的是个疯子,是这个意思吗? ” 他把杰拉奇转诊给一个专科医生。 “如果专科医生只是精神病医生的代名词,我会回来的,只不过不再是个病 人。” 医生说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那个专科医生据说是个世界知名的神经病学家,个头特小,刚刚五英尺高。 他诊断杰拉奇得了轻度的帕金森氏症,与那些年当拳击手时头部挨打有关系,诱 因是一次严重的脑震荡。 “我脑袋挨打的次数没那么频繁。”杰拉奇说。 “你们拳击手都是一样的德行,”专科医生说,“你们只记得对手被打成什 么样子。不过,给我讲讲那次脑震荡,不久前发生的事,是不是? ” 杰拉奇根本没有给医生提过害他差点丧命的那次坠机事故。“我想应该是吧,” 杰拉奇说,“如果说七年前可以算是不久前的话。” “七年前出了什么事? ” “我摔了下来,”杰拉奇说,“摔得失去了知觉。糟糕透了。” 医生用医用手电筒照着杰拉奇的眼睛。“从哪里摔下来的? ”他问,“帝国 大厦? ” “差不多。”杰拉奇说。 尼克·杰拉奇从安蒂卡·福卡切利亚餐馆楼上的窗口,盯着一个瘦削、结实、 留着小胡子的人——他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切萨雷·因代利卡托——穿过圣方济广 场,似乎是独自一人。这个广场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绿洲,深深地隐藏在巴勒莫老 城黑暗狭窄的街道中。 切萨雷教父并非独自一人,他手下的士兵和保镖都接受过他的训练,学会了 与环境融合。一个粗心大意的观察者不会猜到,教堂前那些靠在黄蜂牌小型摩托 车上的年轻人,还有在这家餐馆外边来回打转、大侃足球经的那四个人是切萨雷 教父的手下。一个粗心大意的观察者也许会猜测,正在穿过广场的那个穿着不是 订做的西装、没什么特点的男人是个历史老师,只差几年就要退休,而不会猜到 他是盟军进攻西西里岛的英雄、巴勒莫势力最大的黑手党教父。 不过也得承认,在巴勒莫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什么是能被马马虎虎地观察到 的。 现在是下午三点,这家餐馆已经关门了。负责他们那桌的侍者已经被切萨雷 教父的手下人搜了身。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楼下也有他的人,监视着厨师和后门。 杰拉奇和因代利卡托一边喝着葡萄酒,吃着这家餐馆久负盛名的牛脾脏三明 治,一边讨论着他们日益红火的致幻毒品生意的各种细节。他们说的全是英语, 不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是因为即便这些年不断来西西里岛出差,身边也有不少西 西里岛人,杰拉奇的意大利语依旧糟糕透顶,更不用说西西里岛方言了。他听得 懂,但不会说,他不知道是心理障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 “很高兴你来到我的城市,我的巨无霸朋友,”切萨雷教父说,他已经吃完 了最后一口,正在舔着手指头,“不过这些事务,我不知道,我想它们不是你专 程过来和我谈的全部内容吧? ” “这次我带上了家眷,”杰拉奇说,“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大女儿秋天就 要上大学了。去上综合性大学,我想你会这么说。这可能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一 起度假。她们以前从没来过你这个美丽的小岛,现在她们都看遍了,至少在十天 时间内能看的都看了。”他们本来可以多待一些时间,但他们是坐远洋海轮过来 的,尼克·杰拉奇根本不想再坐飞机。“事实上,我以前从没抽时间观光旅游过, 这是我第一次来陶尔米纳。你相信吧? ” 切萨雷教父惋惜地举起手。“陶尔米纳最好的酒店就是我开的,你为什么事 先不告诉我你们要去那儿? 我会安排他们像款待王室成员一样款待你们。” “你已经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切萨雷教父,我不想再麻烦你。” 但是切萨雷教父不依不饶,直到杰拉奇答应明年一定再来陶尔米纳,住在因 代利卡托的山顶度假村。 “不过,我与你见面还有一个原因,切萨雷教父,关系到你那年轻的教子卡 尔米内·马里诺。” 切萨雷教父皱起了眉头。“他没出事吧? ” “他干得很出色,”杰拉奇说,“可能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我之所以要 和你谈谈,是想派他去执行一个任务,就是这个原因。一个很有价值、很重要但 很危险的任务。” 杰拉奇忍不住想对他说实话。因代利卡托是个很令人钦佩甚至令人信任的盟 友,与此更为相关的是,他是杰拉奇认识的唯一一个与中央情报局合作过的人。 二战中,没有被法西斯分子驱逐到尤斯蒂卡的黑手党人在西西里岛发挥了抵抗组 织在法国的那种作用,因代利卡托很快便成为这个很有战斗力的地下武装的领导 人之一。通过被放逐的美国教父“幸运” 卢西亚诺的引荐,因代利卡托向美国战略情报局( 中央情报局的前身) 的特 工提供情报,为进攻西西里岛铺平了道路。据说是因代利卡托出了一个绝妙的点 子,空投成千上万饰有卢西亚诺手写的著名的“L ”的红手帕,暗中通知西西里 岛的老百姓——不包括来自北部的法西斯侵略者——此地即将发生一场战斗。没 有与黑手党合作的英国人在试图攻占西西里岛三分之一的东部地区时伤亡惨重, 而在西边三分之二的地区里,尤其是有黑手党大本营的地区,美国人得益于极有 价值的情报,伤亡的人数相对少得多。攻占西西里岛之后,在美国人占领的很多 城市,被任命为临时市长的都是黑手党成员。盟军撤退之后,大多数的市长都留 任了。各个教父从尤斯蒂卡被释放出来之后,他们回到家里,却发现多亏了美国 政府和美国战略情报局,黑手党的政治势力已经成倍地壮大。此后不久,切萨雷 ·因代利卡托被选入意大利议会,帮助发起了脱离意大利、成为美国第四十九州 这一场惊人地广受欢迎的运动。 最终,杰拉奇决定不冒这个险。“我不能告诉你任何细节,”他说,“我只 能说卡尔米内想接受这个任务,他将做我派的其他人的头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什么原因? 你希望得到我的同意,如果我不知道是 什么事情,我怎么同意啊? ” “如果你说让卡尔米内退出这个任务,我会照办的,但是我不能详细说明我 们要做的这件事——我们必须做的这件事。” 切萨雷教父沉吟了半晌。“我想你是希望我同意我的教子卡尔米内——他每 个月都往家给母亲寄钱——同意他去做你觉得会让他丧命的事,对吧? 如果不是 那样,你就没有必要征求我的同意。” 杰拉奇表示默认。 “你也知道他和博奇奇奥家族有亲戚关系,我不想因为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 事情而受到怪罪。” 切萨雷教父说这话的语气并非斩钉截铁,显然是在抓救命稻草。杰拉奇非常 清楚卡尔米内·马里诺有那些亲戚。 杰拉奇沉默着,等着切萨雷教父把话说完。 “那么,有个问题,”切萨雷教父最后终于说,“卡尔米内,他对情况的了 解和你一样多:存在的危险和做这事的理由。但他还是愿意做,是吗? ” “是的,他绝对还是愿意做。” 切萨雷教父一上一下地点着头,仿佛表明他正在思考自己要说的任何话可能 产生的反响。“卡尔米内是个成年男人,”他说,“他不需要我告诉他他能做出 哪些勇敢的举动,或者不能做出哪些勇敢的举动。” “谢谢,切萨雷教父。”杰拉奇感觉到身体又开始颤抖了,他借故说要去洗 手问,但他其实是想四处走走,把意念集中在走动上,使得颤抖停下来。不知什 么原因,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比让阴茎做点事更有效的了。 一般情况下,小便比阴茎的另一种功能更为简便易行。 “考虑到很多因素,”杰拉奇回到座位时说,“其中之一便是卡尔米内将负 起总责,我觉得派去执行这项任务的最好都是西西里岛人。”许多原因中的一个 是西西里岛人没有不杀警察或政府官员的规矩。 “你需要人,”因代利卡托说,“我可以给你。” “非常感谢,但我不能只为了这项任务冒险进人。我需要在美国待过一段时 间的人,我也不想用卡尔米内手下太多的人,尤其是——但愿不会如此——这个 小伙子出过点什么事的话。我准备调派那些比萨饼店的人,最好的人手。有意见 吗? ” “如果不是为了执行艰难的任务,那么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 几乎所有隐藏在比萨饼店的人都是切萨雷·因代利卡托直接或间接派去美国 的。 “他们中的很多人我根本都不认识。”杰拉奇说。 “你当然不认识。他们不会惹麻烦,不会出问题,有什么需要认识的? ” “没错。我那里有到美国七年的人。我从没见过的人。我需要听听你的建议, 切萨雷教父。如果由你来推荐,比如说,你派过来的四个最棒的人——在韧性、 人格和智商方面最棒的——你会推荐谁? ” 杰拉奇以为他会想一想,但切萨雷教父张口就说了出来,还把每个人的能力 简单地介绍了一遍。如果他们有他说的一半那么好,杰拉奇不用派卡尔米内就能 毫无问题地把事情给办了。 “还有一件和这事毫无联系的事,”杰拉奇说,“牵涉到你这里的一个叛徒, 一个从美国被驱逐回来的人。对我们的纪律委员会来说,一个麻烦人物,或者说 他们是这么裁决的。” 杰拉奇不可能亲自去做这件事,切萨雷教父当然也明白,他是个老板,这样 的事情必须由别人做。 衰弱的嘉布遣会修士挣扎着走下楼梯,来到修道院的地下墓穴。他患有青光 眼和髋部关节炎,不过他决意不要成为修道院的负担。他仍然有能力做年轻时刚 来巴勒莫时做的所有工作——既有体面的,比如照管花园,为其他的修士准备饭 菜,对尸体进行防腐处理后埋放在隔壁的市立墓地;也有滑稽的,比如说向游客 兜售明信片,捡拾他们扔下的肮脏垃圾:苏打饼干罐、酒瓶、失效的闪光灯泡( 明确禁止拍照) ,甚至有一次还有一只用过的避孕套。 此时是午饭过后快三点了,地下墓穴将向公众重新开放。一个德国旅游团的 游客们在装有栅栏的铁门外来回转悠。修士越往下走,他们发出的各种粗俗的噪 音听上去就越小。他微笑着,感谢万能的上帝让他认识到:即便是受损的听力也 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楼梯的底端有一张糖纸。修士弯腰去捡糖纸时,他的膝盖啪地响了一声。 在他面前的隧道里,有八千具西西里岛人的穿着考究、渐渐碎裂的遗体。许 多遗体挂在排成长列的钩子上,头颅低垂。在修士们看来,这是谦卑的表示。其 他的遗体躺在架子上,塞进嵌入的凹室里,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有一些躺 在木棺里,脑袋枕着枕头,枕头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由肌肉化成的粉尘。活着的时 候,他们是公爵和伯爵夫人、红衣主教和有地位的神父、与加里波第及拔剑反对 他的人并肩作战的作战英雄。一些人,包括修士的祖父,活着的时候都因为与西 西里岛人称之为“朋友”的人有联系而玷污了名节。八千人死了,人们向修道院 慷慨解囊,为的就是把他们的遗体或他们所爱之人的遗体陈列在这里。老修士能 够感受到这种做法的荒唐之处。八十年前,1881年,也就是修士出生两年后,修 道院停止接收遗体,只有一个例外——一个小女孩的遗体,修士帮着摆放的。大 多数情况下,那些迫切希望被后人铭记的人都被遗忘了,记得他们的只有上帝。 地下墓室里的孩子——有一整个墓室都是他们的遗体——即便被活着的人悼 念,数量也很少。多亏了防腐技艺高超的嘉布遣会修士和这里凉爽干燥的空气, 这八千具遗体的腐烂被延缓了,但是,除了小女孩的遗体,其他的遗体仍然遭受 到了腐烂的侵袭和尘世的遗忘。 他向左走,扫视着地面上是否有残骸或掉下来的身体器官。他的祖父母来自 考利昂镇,他们的遗体是被垂直悬挂着的。他的祖父穿一件绿色天鹅绒外套( 外 套下面,背上的枪伤裂得很大,全靠一根铁杆把骨头易碎的躯干支撑住,才不至 于塌陷下来) ;他的祖母( 几年前,她的一只胳膊已经掉了下来,又用金属丝松 松地绑了上去) 穿着结婚礼服。修士刚来修道院时,他们与其他许多死者一样, 五官都在。在半个世纪里,他一天天地看着他们的眼睛和皮肤慢慢消失。他亲了 亲自己的指尖,轻轻地按在祖父母的额头上,喃喃地说了一句为他们的灵魂祈祷 的话,又急忙向前走去。 隧道的尽头是那个小女孩的遗体,她是一个可爱的两岁女孩,死于1920年, 如今已经成了西西里岛最受欢迎的观光点之一。为她做防腐处理的医生讥笑过修 士们不懂他发明的新程序。在有人学会他的秘术之前,他也死了,死因是致命的 妄自尊大的罪恶,老修士一向这样告诉年轻一些的修士,但真实的死因很平常: 脾脏破裂。老修士把很多反省的时间用来研究医生充满怜悯的笔记和小女孩的遗 体,试图揣摩出医生的方法,却不得其门而入。这个留着金黄色长发的小女孩已 经在玻璃棺材里躺了四十一年了,她看上去似乎几天前才死去。 老修士走近小女孩遗体时,他那浑浊的眼睛似乎和他开起了玩笑。可怜的小 女孩旁边的墙壁上靠着一具保存得同样完好的遗体。 他揉了揉眼睛。那是一个穿着雨衣的秃头男子,手上的戒指和大领带的领带 夹上,有钻石闪闪发光。死人不会戴着戒指葬在这里的。随后,老修士看到了那 个男人嘴巴两边明显的黑线,不由得如释重负。 那是一个巨大的牵线木偶。珠宝一定是假的。一个怪异的恶作剧。不过老修 士在巴勒莫住了很长时间,知道不必对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感到惊讶。 他又走近了一些。 “笑面虎”纳尔杜奇嘴边的木偶线其实是两道血痕。 用来勒死他的绳子丢在地面上,在这个死者亮闪闪的鞋子旁边。这时临近正 午,地下墓穴在午饭时间关闭。 老修士看着这个可怕的画面,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圣洁的地方,他心脏里的某 样东西爆裂了。一个普通的小偷会把珠宝拿走。一个一般的杀手会把尸体藏匿起 来,不会留在这里,和小女孩的遗体放在一个墓室里! 老修士喊出一长串诅咒 “朋友”的话。谁还能做出这种事? 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为家族的暴力传统苦修 赎罪,但一次又一次地,暴力总会找上门来。而现在,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之际, 出现了这样的暴行。感觉是一种必然,却又如此残忍。愤怒如毒药一般充斥着他 的心脏。他的诅咒声越来越大。 跑来帮忙的修士对修道院院长等人说,可爱的老修士倒下死去的时候,他的 脸红得像意大利国旗最右端的长条。 切萨雷·因代利卡托在他那悬崖别墅的阳台上俯瞰着实际上由他统治的这座 中世纪古城时从杀手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他不由得为上帝令人不寒而栗的幽 默感而慨叹。切萨雷教父从未见过那个可怜的老修士,不过他对这个人的名字有 印象。是切萨雷教父的祖父菲利斯·克拉皮西杀死了老修士的祖父——一个叛徒。 更奇怪的是,切萨雷教父两次被人请求杀死纳尔杜奇,先是汤姆·黑根,后来是 尼克·杰拉奇。他派去的这个亲信只杀死纳尔杜奇一个,上帝的血腥诗学却认为 单个的谋杀应该有两个死者。 切萨雷教父谢过杀手,让他走了。 切萨雷教父独自留在原地,他吃惊又敬畏地摇摇头,朝巴勒莫城的方向和渐 渐黑暗的宇宙举起了玻璃杯中的格拉巴白兰地。 他可以对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的一个上帝说什么祝酒词呢? 他们让他如此 快乐,如此富足,对他的每一种狡诈行径给予了丰厚的酬报,而对山下那些迷信 的、努力行善的小人物却施以惩罚。 还有什么? “祝您健康! ”他叫喊着。他把酒喝了下去。 他的祝酒词在悬崖峭壁间回荡。他又听到了一遍,又喝下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