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突袭 他一望,只见那可数的变成了多不胜数, 人们潮水般地涌出了城门。 《复乐园》 驻扎在列日城前的勃艮第大军很快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士兵们回答口令的声音 以及他们摸索着返回各自营地时发出的声音延续了很长的时间,听起来就像是迷路 的狗在寻找它们的主人。最后,由于被当天的疲劳弄得困乏不堪,士兵们都散乱地 挤在他们所能找到的房舍里睡觉,而那些找不到房舍的,则由于实在太疲乏,干脆 倒在墙壁、篱笆底下或别的临时栖身处靠着,等待天明——其中有些则再也没能见 到天明。除开在国王和公爵的住处士兵们困倦而马虎地站着岗以外,几乎所有的人 都已沉人酣睡。明天将带来的危险和希望——甚至是年轻的贵族们着眼于为遇害的 主教复仇所悬的那一高贵奖赏而建立起来的种种辉煌计划——全都在疲劳的酣睡中, 从他们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昆丁·达威特却不是这样,因为,只有他掌握着 在战场上如何辨认德拉马克的那个情报。当他想到是她送给他的这个情报,而她把 它送给他也象征着一种吉兆——总之,当他想到,命运之神诚然使他正面临人生中 一个危险而又捉摸不定的关键时刻,但毕竟也给他留有得胜的机会——所有这些思 绪自然使他毫无睡意,只觉神经兴奋,一点不觉疲劳。 按照国王的密令,他被派到法军距城最近的一个阵地去站岗,已深入到我们提 到过的那个郊区的右后方。他敏锐地张着眼睛,像是想要他的目光穿透他面前这堵 厚厚的城墙;他也兴奋地张着耳朵,像是想抓住城里有任何动静的微小声音。然而, 城里的大钟相继报了凌晨三点,一切却仍然是坟墓般的寂静。 最后,昆丁寻思袭击也许会推迟到天明。他高兴地想到,那时光线明亮,他完 全可以辨认出奥尔良百合花纹章左边的庶出标志。但正在这时,他觉得他听到城里 有一片嗡嗡的人声,仿佛是一群受惊扰的蜜蜂正在聚集起来保卫它们的蜂巢。他倾 听着——声音还在继续,但说不出它属于任何明确而特定的声音,以致既可以当作 是远处林中飒飒的风声,也可以当作是雨后暴涨的溪水注入徐缓的马埃斯河时比往 常更喧哗的水声。由于这些考虑,昆丁没有立即告警,因为告警失误将是一种严重 的罪过。 这时喧声越来越大,似乎同时在向他自己涌来,也向这郊区涌来。他认为他有 责任尽可能静悄悄地退回去,把负责支援他的苏格兰射手小分队的指挥官,也就是 他的舅父,立刻叫醒。这些射手顿时尽量小声地站起来,作好准备。顷刻之间克劳 福德大公已出现在他们前头,率领他们。他连忙派遣一名射手去报告国王及其大本 营,同时把他这一小股人马撤到他们烧的那堆簧火后面一个地方隐蔽起来,以免火 光使他们暴露。那潮涌般的声音在离他们更近时,似乎突然停了下来。但他们仍能 清晰地听到在较远的地方一大队人马向郊区开来的沉重脚步声。 “那些勃艮第懒鬼都在站岗时睡觉,”克劳福德轻声说道,“坎宁安,你赶快 跑去把那些蠢牛叫醒。” “你最好抄在这些人的后面走,”达威特说道,“根据我所听到的脚步声来看, 在我们和郊区之间有一支很大的人马。” “昆丁,我的好小伙子,你说得很对,”克劳福德讲道,“你是一个聪明超过 年龄的好武士。这些人停下来,是要让另一些人赶向前去。我真想知道,他们究竟 在什么地方。” “大人,我想潜到前面去,”昆丁说道,“设法给您搞一点情报。” “行,我的好小伙子。你眼睛和耳朵都很机灵,而且心地好。不过你得小心— —我不想让你轻易送命。” 昆丁带着装好火药的火统枪穿过昨天黄昏时他曾仔细侦察过的这块地方,悄悄 走上前去。摸到的情况是,他不仅可以肯定附近有大批人马就聚集在国王的大本营 和那郊区之间,而且在紧靠着他的地方还有一支人数较少的先头部队。他们像在互 相耳语,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办好。最后,有两三个离队的散兵竟走到离他只有两根 长矛远的地方。看到他已无法悄悄往回走而不被发现,昆丁便大声喊道:“Qui vi ve?”[注]回答是“vive Li—Li—ege—cest-a dire[注]”那说话的人马上又改口 说是,“ Vive la France!”[注]——昆丁立即开火。只听见一个人呻吟了一声, 倒了下去。顷刻便有许多支枪从对方的队列里盲目开火,说明他们人数十分众多。 在这一片枪声下昆丁急忙撤回自己的部队。 “好小伙子,你干得真好!”克劳福德说道,“伙计们,让我们进院子去吧— —他们人数太多,和他们在旷野里打仗对我们不利。” 于是他们进到那个别墅的庭园,发现里面秩序井然,国王正准备上马。 “陛下要到哪儿去?”克劳福德问道,“您和自己人在一起岂不最安全?” “不行,”路易说道,“我得马上到公爵那儿去。在这个关键时刻,必须让他 确信我的诚意,否则我们就会遭到列日人和勃艮第人的夹击。”他跳上马,在马上 吩咐克劳福德指挥苏格兰卫队和其他御林军保卫别墅及其围场。他还命令他们把留 在后面约半英里远的两门火炮及两门野战炮拖上来,并命令他们坚守岗位,不管取 得多大战果,都不得开向前去。在下达了这些命令之后,他便带领一小队卫士骑着 马向公爵的大本营走去。 要把上述这些安排付诸实行显然得费些时间,而之所以能争取到这段时间则应 完全归功于昆丁,因为他碰巧打死的正好是这个别墅的主人。当时他正充当向导带 领那支人马来攻打别墅。要是没受到阻碍而马上发起进攻,他们本有成功的希望。 达威特接到国王的命令,护送他来到了公爵的大本营。他发现公爵正气得暴跳 如雷,几乎妨碍他发挥目前最为迫切的指挥职能。原因是列日人除在郊区对整个勃 艮第军队的左翼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并在中线对路易王的大本营发起了持续的进 攻以外,同时还有人数更多的另一支列日市民队伍也从较远的一个城墙缺口开了出 来,沿着只有他们自己熟悉的小街、小巷、葡萄园和狭路向勃艮第军队的右翼发起 了进攻。勃艮第士兵吃惊地听到“法国万岁!”和“丹尼斯的圣旗万岁!”的呐喊 声与“列日”和“红野猪”的呐喊声混杂在一起,误以为是法国盟军已经倒戈,便 只是马虎随便地应战了事。公爵闻讯后口冒唾沫,大声咒骂路易王及其部下,并号 召人们用弓和炮对准法国人射击,不管它是黑是白——这里指的是路易的士兵用作 标志的白袖套。 路易王的到来,而且只带着巴拉弗雷和昆丁以及十来个卫士,很快重新恢复了 法国和勃艮第之间的信任。丹伯台、克雷维格和勃艮第的其他一些将领都是当时战 场上英名赫赫的风云人物,这时都热忱地投入战斗。有些跑去把未受到虚惊影响的、 较远的部队调了过来,另一些则奋不顾身地和敌人鏖战,重振士兵们本能具有的士 气和纪律性。公爵则像个普通一兵似的呐喊着,冲杀在前,这样就使得他们的人马 逐渐恢复了战斗阵容。接着他们又用大炮来吓退进攻的敌人。至于说到路易,那么 这位国王的表现的确说明他是个指挥若定的聪明统帅。他既不轻易冒险,也不惧怕 和逃避危险,而是显示出异常的沉着和明智,以致勃艮第的将领都很愿意服从他的 命令。 战场上此刻呈现出一派极其恐怖和惊心动魄的景象。那郊区的左边,经过一番 激烈的战斗,已成一片火海,但那可怕的熊熊烈火并不妨碍双方继续争夺那些燃烧 着的已成废墟的房屋。中线的法军虽然受到超过自己的优势兵力的威胁,但向对方 一直保持着密集不断的火力,以至那小小的别墅被枪炮的闪光照得通红,就像殉道 者头上罩着一顶发光的冠冕。至于左边的战场,则由于城里不断派出增援力量,而 勃艮第大军也不断从后方调出援军,双方一直在进行拉锯战。战斗持续而剧烈地进 行了决定生死存亡的三个小时,终于迎来了攻城者迫切希望的黎明。这时敌人似乎 已放松了对右翼和中线的压力,同时从别墅传来了几发大炮声。 “走吧,”国王一听到炮声便对巴拉弗雷和昆丁说道,“他们把大炮和野战炮 调来了。感谢圣母,我们的别墅脱险了!快去告诉杜诺瓦,除开留下来保卫别墅的 人以外,让全部人马靠近列日的城墙,调到打炮这个方向,插在盘踞右翼的列日蠢 汉和城墙之间,以便切断从城里出来的增援部队。” 舅父带着外甥快马加鞭,跑去见杜诺瓦和克劳福德。他们正对打防御战感到厌 倦,自然高兴按命令行事。他们率领一支大约由两百名法国贵族组成的雄壮队伍, 外加扈从和大部分苏格兰射手,踩着伤亡者的躯体,越过战场,包抄到正对勃艮第 军队的右翼猛烈进攻的那一大股列日人的侧翼。这时天越来越亮,人们发现敌人继 续不断地从城里涌了出来,以便坚持那里的战斗,或使已投入战斗的部队安全转移。 “上帝呀,”年老的克劳福德对杜诺瓦说道,“要不是我肯定你是在骑着马走 在我旁边,我准要说我看见你在那些土匪和市民中间,用你的权杖指挥他们哩—— 不过,要是那个人真是你的话,你的个子可要比你平常大一点。你敢肯定,那边那 个穿着铠甲的首领不是你的阴魂,或像这些弗兰德人所说的那样,是你的替身吗?” “我的阴魂!”杜诺瓦说道,一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不过那儿的确有个 坏蛋在盔甲上饰有我的纹章,我得马上惩罚那厚颜无耻的家伙。” “大人,我以维护一切高贵事物的名义,要求您把这事交给我!”昆丁说道。 “年轻人,交给你吗?”杜诺瓦说道,“这要求倒不过分。不过——这些事不 能容许别人代替。”说罢他在鞍上掉转身于,对周围的人大声说道:“法国的贵族 们,整好队形,拿起长矛。让我们借用初升太阳的光芒向那冒用我们家族古老的纹 章作威作福的‘列日野猪’和‘阿登内斯野猪仔’的队伍发起冲锋!” 武士们都大声响应道:“紧跟杜诺瓦!紧跟杜诺瓦!勇敢的杜诺瓦万岁!愿奥 尔良的先人们给我们援助!”接着他们便簇拥着他们的首领奋勇地向前冲去。和他 们相遇的敌人丝毫不胆怯。他们袭击的那一大队人马(除开一些骑马的军官之外) 全由步兵组成。前面的人把长矛的木柄用脚顶住,第一列跪着,第二列蹲着,而后 面的人则越过他们的头顶对迅猛冲过来的敌人进行类似刺猬对付敌人的那种抵抗。 很少有人能冲过这道铜墙铁壁。但杜诺瓦就是这少数人当中的一个。他给马猛的一 刺,使它一跃跳了十二英尺,正好冲到了方阵的中央。他立即向他痛恨的那个家伙 冲过去。他十分惊奇地看到昆丁在他身边,和他并肩作战——不顾一切的勇气、拼 一死战的决心,以及青春的活力使得这年轻人在和当代被誉为(而且十分正确地被 誉为)欧洲最优秀的骑士的杜诺瓦并驾齐驱。 他们的长矛很快就被折断。但那些德国长矛手无法抵挡他们那长柄大刀的砍杀, 而全副钢甲的战马及其骑者在对方的长矛下却安然无恙。杜诺瓦和达威特正想争先 抢到那指挥若定的、盗用杜诺瓦纹章的人跟前,但这位骑士却忽然看到另一个地方 出现了野猪头及獠牙这一威廉·德拉马克常用的纹章,于是他对昆丁喊道:“你有 资格为被盗用的奥尔良纹章复仇!我把这事交给你。巴拉弗雷,你配合你外甥行动, 但我不许任何人干扰我杜诺瓦猎野猪的游戏!” 对于这一分工,昆丁·达威特自然欣然同意,两人便立即追逐各自的目标。一 些能够跟得上他们的武士就跟在后面帮他们打后卫。 德拉马克原打算前去支援的那支部队由于他本人遭到杜诺瓦袭击,中途受阻, 无法支援,这时已丧失了夜间取得的优势。相反,勃艮第军队却由于白昼来临已开 始显示出训练精良而具有的素质。大队大队的列日人已被迫撤退,最后甚至被迫逃 跑,与正在和法国武士交锋的另一些列日人碰到一起,使得整个战场乱成一片。战 斗着的、逃跑的、追赶的汇成一股潮水向城墙涌去,通过他们冲出城时穿过的未设 防的巨大缺口退回城去。 昆丁作出了超人的努力来追赶他的特殊目标。他看见他在一队精选的德国长矛 手的英勇支持下,身先士卒,仍想重振士气,挽回败局。巴拉弗雷和他几个战友紧 跟着昆丁,对如此年轻的一名武士表现出来的非凡勇敢赞叹不绝。冲到城墙缺口的 边缘时,德拉马克——这人果真就是他——才暂时站住脚跟,打退了冲在最前面的 几个追击者。他手里挥舞着一根铁杖,令人无法逼近。他全身沾满了鲜血,几乎无 法辨认那激怒了杜诺瓦的铠甲纹章。 昆丁想和他单独交锋已没有多大困难,因为他所占有的居高临下的位置,加上 他挥舞着的铁杖,使得许多攻城者都想避开这亡命徒死守的地方,而找一个更安全 的突破口。然而对于昆丁说来,战胜这可怕的敌手的重要性是再清楚不过的。他在 缺口的底部跳下马来,让奥尔良公爵送给他的这匹良马在混乱中脱缰而去,自己登 上一堵残壁想与“阿登内斯野猪”单独较量。那“野猪”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图,便 举起铁杖迎战。他们正要交锋时,忽然听见一个可怕的喊声,它既表达一方胜利的 喜悦,也显示出另一方的骚乱和绝望,因为它说明攻城者已从另一点突破,并已包 抄到死守缺口者的后方。德拉马克听到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声音,立刻用他威严的喊 声和号角声将那些与他同生死共命运的亡命之徒聚集在自己周围,准备在放弃这个 缺口之后,争取先退到一个城区,然后再从那里退到马埃斯河对岸。德拉马克的亲 信组成了一个阵容严整的队列。这些人过去从没饶过别人一命,此刻也决心不求别 人饶命。在此绝望的时刻,他们坚决保持他们的阵容。队伍的前列横在整个街面上, 缓慢地退却。在退却时他们不断地对追逐者进行阻击,时时都有人头落地。其中一 些,作为万全之计,干脆闯进市民家里大肆抢劫。因此,要不是昆丁和他舅父及其 战友们的顽强追逐,只要德拉马克能凭借其伪装蒙骗住誓要拿到他的首级以赢得荣 誉和富贵的其他武士,他本有希望脱险。不妙的是,德国长矛手每停一下,他们都 得和苏格兰射手们激烈地战斗一场,而每次交锋昆丁都盯住德拉马克不放。德拉马 克当前的目的在于逃跑,似乎一直在回避这年轻的苏格兰人想和他单独较量的企图。 这时到处呈现一片混乱。正遭受军人肆虐之害的妇女和惊恐的市民发出的尖叫声和 哭喊声在战斗的呐喊中显得凄惨可怕,就像是悲痛与绝望在和疯狂与残暴竞赛,看 谁的声音最响,传得最远。 德拉马克在奋力逃出这地狱般的战场时,正好经过一个十分圣洁的小教堂的门 口。这时他忽然听到“法兰西!法兰西!勃艮第!勃艮第!”的呼喊声,知道一部 分攻城者已从这条狭窄街道的另一端走了过来,切断了他的退路。“孔拉德,”他 说道,“你带着所有的弟兄,向那些家伙狠狠冲过去,看是否能突围——反正我是 完蛋了。既然被逼得走投无路,我想我有足够的勇气趁我没进地狱之前,把几个苏 格兰流浪汉先送进地狱。” 那副官立即遵命,率领活下来的少数几名长矛手,向街道那一头冲过去,迎击 奔过来的勃艮第人,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以求死里逃生。约有六名最忠诚于德拉马 克的部下仍留下来,决心和主子共存亡,以对付人数并不比他们多多少的苏格兰射 手。“野猪,野猪,乌啦!”那凶恶无畏的首领挥动着铁杖喊道,“苏格兰绅士们, 你们谁想赢得桂冠,谁敢和我‘阿登内斯野猪’较量?我看你这年轻人很想试试, 但你得先打赢才能戴上桂冠。” 昆丁没怎么听清他讲的这几句话,部分原因是那头盔挡住了说话的声音。然而 他要采取的行动却明白无误。他只来得及叫他舅父和他的绅士朋友们躲开,德拉马 克已像猛虎一跃,举着铁杖朝他打将过来。他手足同时运用,目的在于充分利用向 下跳跃的势头,使这一击更为有力。然而,眼明手快的昆丁却往旁边一闪,使这万 一打中必然致命的一击落了个空。 两人就像狼和猎狼犬那样打得难解难分;各自的伙伴只是站在一边观战,因为 巴拉弗雷大声要求双方要公平地进行这场决斗。他补充说道:“即使他是像华莱士 [注]那样的一条硬汉,我也敢让我外甥和他拼个输赢。” 这位有经验的武士对他外甥的信心并非毫无根据。因为尽管那绝望的匪首挥着 的铁杖就像铁锤打在铁砧上那么有力,但那年轻射手迅速的动作和娴熟的剑术却使 他既能避开他的打击,又能以其悄然无声但更为致命的利剑向对手进行频繁有效的 还击;对手虽然力大如牛,但也开始感到疲乏,难于应付。这时他所站的地方已成 了一滩血泊。尽管如此,“阿登内斯野猪”的勇气和怒气仍然未曾稍减,继续以一 开始时的那种气势顽强战斗。昆丁的胜利颇堪虞虑,看来还不是近在眼前。而这时 他身后有个妇女忽然叫着他的名字呼喊道:“看在圣母分上,救命!救命!” 他转过头来一望,一眼看出是格特鲁德·巴维翁。她的衣衫已被撕得袒胸露臂, 一个法国兵硬拖着她往前走。原来这是闯进附近教堂的散兵抢劫在教堂避难的惊恐 的妇女,充当他们的战利品。 “稍停一下。”昆丁对德拉马克喊道,接着便跳到她面前,想帮他过去的女思 人摆脱十分危险的处境。 “恕不奉陪。”德拉马克说道,一边挥舞着他的铁杖,准备打退堂鼓——显然 他很乐意摆脱这样一个可畏的敌人。 “请原谅,你得奉陪我一下,”巴拉弗雷说道,“我可不愿让我外甥落个空。” 说罢他便抡起大刀向德拉马克砍去。 跑去援救格特鲁德的昆丁很快发现这个任务不是一下子完成得了的。劫持她的 那个大兵在其同伙支持下,拒绝放弃他的战利品。达威特在一两个同胞的帮助下尽 力迫使他就范。与此同时他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神为他的幸福提供的机会从 他手上溜走。当格特鲁德终于获得自由时,只有他们两人站在街上,附近已空无一 人。他全然忘记了他这位同伴孤独无助的处境,正想像猎犬跟踪野鹿那样跑去追逐 “阿登内斯野猪”,那姑娘却拉住他喊道:“看在你娘的分上,别把我一个人扔在 这儿!你是个绅士,请护送我回到我父亲那儿。他也曾掩护过你和伊莎贝尔小姐! 看在她的分上千万别把我扔下不管!” 她的呼吁催人泪下,且难以回绝。昆丁只好带着难以言说的诀别似的痛苦,放 弃那曾经激励他奋战一整日、一度已接近成功的美好希望,像精灵勉强服从无法抗 拒的符咒似的,护送格特鲁德来到巴维翁家。他来得正是时候,这行会主席和他的 家庭正遭受乱兵蹂躏,因而得到了昆丁的及时保护。 这时路易王和勃艮第公爵已骑着马通过一个城墙缺口进入城内。他们两人都全 副盔甲。公爵从头上的羽饰到脚上的马刺全都沾满了鲜血。他狠狠地鞭策着战马跃 上城墙缺口,而路易王则以率领游行队伍的庄严气派登上城墙缺口。两位君王一进 城便下令停止已蔓延开来的抢劫,并把分散的队伍聚集拢来。然后他们亲往大教堂, 保护在那儿避难的显要人物,并在接受隆重的弥撒之后举行某种类似作战会议的集 会。 克劳福德大公也像和他地位相同的其他军官一样,正在忙于聚集分散的人马。 他在一条通往马埃斯河的街道转角处碰到巴拉弗雷正在悠然自得地往河边走去,就 像猎人提着一只打死的禽鸟那样,若无其事地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怎么回事,卢德维克?”他的队长问道,“你提着那个死人头干什么?” “这是我外甥干出了轮廓,接近完成的一个活计。我把剩下来的一点小事最后 料理一下,”巴拉弗雷说道,“被我打发掉的那个家伙是个好样的。他求我把他的 头扔进马埃斯河——被阎王爷抓住的时候,人都会产生一些怪念头;不过阎王爷早 晚会叫我们大伙都跳得欢的。” “你打算把那个人头扔进马埃斯河吗?”克劳福德仔细端详了那可怕的死人头 之后说道。 “是的,我正打算这么做,”卢德维克·莱斯利说道,“如果你拒绝一个临死 的人提出的要求,他的鬼魂就会缠住你不放,而我希望晚上能安安稳稳地睡觉。” “伙计,你应该在这个死鬼上碰碰你的运气,”克劳福德说道,“凭良心说, 这个人头比你原先想的更有名堂。跟我来——别多啰嗦——快跟我来。” “既然如此,”巴拉弗雷说道,“我得说我并没有对他许过愿。说实在的,早 在他嘀咕完毕以前,我就把他的头砍了下来。既然他活着我都不怕他,图尔的圣马 丁在上,他死了我自然更不怕他。再说,我的小伙计——圣马丁教堂一位可爱的神 父也会给我一罐圣水,来洗清我可能有的罪过。” 当列日的天主教大教堂做完了隆重的弥撒,这经历了战乱的城市也一定程度上 恢复了秩序,路易和查尔斯出席了贵族们论功行赏的会议,开始聆听他们各自的汇 报。他们最先听取的是针对克罗伊埃伯爵封地及其美丽的女主人提出的要求。然而, 使得许多要求者大为失望的是,虽然他们原以为自己满有把握获得这一高贵的奖赏, 但他们各自提出的证据似乎都有令人怀疑和迷惑的地方。克雷维格显示出来的是德 拉马克通常披的一块野猪皮,杜诺瓦拿出来的是刻有其纹章的、打破了的盾牌。另 一些人也都拿出类似的证据,认为自己为除掉杀害主教的凶手立了大功——这是由 于为夺得德拉马克的首级所悬的巨赏使得许多跟这匪首相像的人全都成了牺牲品。 看到竞争者争吵不休,查尔斯不禁暗自后悔,不该作出那个轻率的许诺,致使 作为其藩属的一位美丽小姐的婚姻和财产成了赌博的对象。但他还是指望能想出办 法来回避和应付报功者互相冲突的请赏要求。这时克劳福德正好拽着巴拉弗雷匆匆 忙忙地走到了在座的人们中间。那羞怯发窘的老兵像一只被套住的猎犬似的勉强跟 在他后面。老队长大声说道:“你们这些野猪蹄、野猪皮和花花绿绿的铁片都靠边 站吧!只有宰了野猪的人才拿得出野猪的獠牙!” 说罢他把那血淋淋的人头往地上一扔。人们很容易就认出这是德拉马克的首级, 因为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能马上辨别出他那的确颇像野猪的、与众不同的嘴部形状。 [注] “克劳福德,”路易看到查尔斯惊奇而又郁闷地默默坐着,便开口说道,“我 想,这是我一个忠实的苏格兰卫士赢得了奖赏?” “陛下,是我们称呼为巴拉弗雷的卢德维克·莱斯利。”那年老的将军说道。 “他是贵族吗?”公爵问道,“他出身高贵吗?要不,我的诺言就不生效。” “他看起来固然是个粗糙难看的货色,”克劳福德望着高大笨拙面带窘色的苏 格兰射手说道,“但我可以保证,尽管如此,按其宗谱他却属于罗德斯家族——这 个家族之高贵可与法国和勃艮第的任何家族相比。因为在谈到其始祖时传说唱道: “在莱斯利[注]和摩尔之间, 他杀了那巨人骑士,把他扔在路边。” “那就只好如此了,”公爵说道,“勃艮第最美丽最富有的封地女继承人得嫁 给这样一个粗鲁的雇佣兵,要不就得老死于女修道院——何况她还是我忠实的雷诺 尔德·德·克罗伊埃惟一的遗孤——真是怪我做事太轻率。” 看到他额上笼罩着一片愁云,在座的贵族们都感到惊异,因为一旦他作出决定, 他们很少见到他对这决定将必然产生的后果有过任何遗憾的表示。 “请稍等一下,”克劳福德大公说道,“事情也许并不像殿下所想的那么糟。 这位骑士有话要说,请听听他想说什么吧——伙计,你就大胆地讲好了。”他对巴 拉弗雷又悄悄说了一句。 这位粗犷的武士虽在路易工面前已习惯于那种随便的态度,能在他面前清楚地 表达自己的思想,但此刻在这样一些豪华的显贵们面前却感到无法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转过身来对着两位君王,开口之前先粗里粗气地憨笑了一声,面孔难看地扭曲了 两下,结果也只能说出“桑德斯·苏卜勒乔”这几个字——接着就张口结舌,不知 如何说下去。 “请陛下和殿下赏恩,”克劳福德说道,“让我代替我这个同胞和老战友说几 句。我想告诉两位君王的是,他故乡有位算命的人曾向他预言,他的家族将通过婚 姻发迹。但他也像我一样,年事渐高,有点不行了——爱酒馆而不那么爱女人的闺 房了。总之,军营的口味和爱好已有些根深蒂固。所有这些都会使得他个人的显贵 成为他的一种负担。所以他按照我的建议,把命运安排他杀死威廉·德拉马克而获 得的权利让给实际上使得这‘野猪’束手待毙的人。这人就是他的外甥。” “我可以为这年轻人做事的能力和审慎担保,”路易工看见命运之神已将如此 丰厚的奖赏赐与一个他对之具有某些影响力的年轻人,不禁高兴地说道,“要不是 他的慎重和警觉,我们全都完了——正是他对我们发出了夜袭的警告。” “这么一说,”查尔斯讲道,“我倒想起我也得为我曾怀疑过他的诚实而给他 一点补偿。” “我也可以为他作为武士应具备的英雄气概作证。”杜诺瓦说道。 “不过,”克雷维格插嘴道,“舅父虽然是个苏格兰贵族,但并不能说明外甥 就一定是个贵族。” “他出身于达威特家族,”克劳福德说道,“是苏格兰宰相阿兰·达威特的后 代。” “如果是达威特的后代,”克雷维格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命运之 神在明显地加宠于他,我不能再和神灵的喜好进行抬杠。不过,这些苏格兰人,从 大公一直到马夫,如此抱作一团,也真叫人奇怪。” “高原人,肩并肩!”克劳福德对那高傲的勃艮第人感到的气恼哈哈大笑地对 答道。 “我还得问问,”查尔斯充满思虑地说道,“那美丽的小姐对这幸运的冒险家 有无好感。” “老天爷在上!”克雷维格说道,“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殿下将发现她比以往 任何一次都更容易服从您的权威——话说回来,我干吗要忌妒这年轻人的高升呢? 毕竟是他自己的见识、坚强和勇敢使他获得了财富、地位和美人!” —————— 我已经把小说交去付印。其结局我想是代表着一种鼓励——鼓励我故乡苏格兰 的金发、蓝眼、长腿的勇敢儿郎在动荡不安的年月远走他乡,充当冒险骑士这一可 嘉的倾向。但一位爱向我提意见的友人,无疑也是一个喝茶时爱在茶杯底吃到糖块, 并尝到红茶浓郁香味的人,却向我提出了严肃的劝告,坚持要我详细描述格兰一呼 胡拉金的年轻继承者及那可爱的弗兰德伯爵小姐的婚礼,说说在如此有趣的一个场 合中举行了什么样的比武会,折断了多少根长矛,同时向好奇的读者介绍,有多少 健壮的小伙子继承了昆丁·达威特的勇敢,有多少漂亮的姑娘再现了伊莎贝尔·德 ·克罗伊埃的美丽。我顺便回答说,时代不同了,铺张热闹的婚礼已经过时。在我 自己还隐约记得的年代,不仅新郎新娘的“十五友人”要请来参加婚礼,而且,正 像在“老水手”里所说的那样,专门请来的游吟诗人也要通宵达旦地“摇头晃脑”。 客人都在新房里喝着牛奶甜酒。人们扔着袜子,让大伙在婚姻之神结合起来的这一 对幸福佳偶面前争夺新娘的袜带。当代的作家都会令人钦佩地详尽叙述婚礼的风尚 和习俗。他们不放过新娘的任何一点羞赧的红晕,也不放过新郎任何一个欣喜的目 光。他们同样不放过新娘头发上带的钻石和绣花坎肩上的一颗钮扣,甚至,像(阿 斯特里亚)[注]里所说的那样,描写出“新郎新娘如何上床就寝”。这一切与我们 今天的新娘——都是些害羞而可爱的女郎!——那种娴静的性格多不相称!要知道, 她们不但回避阔气和热闹的场面,以及别人的赞美和夸奖,而且像老实的申斯通[注] 那样,“去旅馆寻找不受打扰的自由”! 要详细描述十五世纪人们那种常见的庆祝婚礼的热闹场面,一定会使得这些女 士们十分厌恶。伊莎贝尔·德·克罗伊埃在她们眼里就会显得还不如一个挤牛奶、 干最卑微活计的侍女,因为,只要她的鞋匠未婚夫敢于提出,要像巴黎旅舍的招牌 上所写的那样去“faire des noces[注]”,而不是坐在驿车顶上“微服出游”地去 德特福或格林威治度蜜月,那么即使来到教堂的门廊底下,她也会把婚事一笔勾销。 因此,我将不在这上面多费笔墨,而将像阿里奥斯多[注]描写安吉莉卡[注]的婚礼 那样,也对我的主人公的婚礼不事渲染,而让那些好事者按他们各自的想象去补充 更多的细节。 “优秀的民间歌手将会吟颂, 布拉克蒙城堡按隆重的封建礼节, 敞开其哥特式大门, 庆祝继承城堡的可爱小姐, 将其动人的美丽和伯爵采邑 赠与那飘泊异乡的苏格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