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区里的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一切又都已经改变了。 每幢房子坐落在原来的位置上,但是它们不再讲述它们曾经讲过的故事。 至少是不再对我讲述。我又一次傻乎乎地在街上走过去走过来。一个陌生人开 始把他自己搞得更引人注目,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在街上徘徊。我拐过街角,又走 到铁路桥下,这回更傻了,因为属于莱恩斯的东西什么都没有留下。在由新月、沃 克斯和草地组成的迷宫般的住宅区里,悬挂着腐烂绳子的美国梧桐树在哪里?那个 干枯的水塘在哪里?村子在哪里?这个在环形路边上的呆板的加油站是原来的谷仓 吗? 我顺原路返回到铁路桥。铁路桥的两侧由砖砌的挡土墙围护着,像以前的旧隧 道那样。我走在平整的灰色人行道上,从侧面注视着藏着槌球用具箱子的砖墙。当 隧道改建和加宽路面时,挡土墙也一定被重修过了。出于经济成本的原因,靠马路 一边的旧墙有没有可能被保存了下来? 这儿的砖块看来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风雨侵蚀……覆盖岩层的斜坡看起来挺眼熟 的……在墙的底部曾经是生锈的铁丝网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变电站,被一道崭新的 电镀铁网围着与路堤隔开,绝不可能从底下爬过去,对我来说,这铁丝网太高了, 爬不过去。我从耐用的灰色链环看过去,挡土墙后面路堤的下端成了一个垃圾场, 在这经年的垃圾下面,不可能看到在砖墙后面是否有藏着什么东西的缺口。 我有一点小小的、没来由的失望。我不好意思承认它,甚至是对我自己,但是 我想这可能是我停下来看这座桥的原因。这甚至也可能是我进行这次远征的原因。 只是为了要弄明白。只是为了要核实——刚一说出口,就觉得太傻了——只是为了 要核实一下它已经不在这里了。那块头巾。这件物证可以证明那个奇怪的梦实际上 曾经是发生过的。 我很清楚地知道,当然啦,它不可能留存下来。早在半个世纪前,它就该烂掉 了,如果没有被人发现的话。或许,追逐着奇异幻想的其他孩子们会发现它。我想 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它。开姆尼茨……莱比锡……茨维考……到它被发现的时候, 这三个地方不是在苏联的占领区就是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境内,它可能让人想到的 是共产间谍活动而不是纳粹间谍活动。我想象着,他们郑重其事地将它交给警察, 或者带着真正的学究的好奇心将它拿到地区博物馆去做鉴定。也许我会发现它仍然 躺在某个被遗忘了的尘封的盒子里,或者与一个榴霰弹的实物模型及旧时的食物定 量供应本一起陈列在玻璃柜中。我为什么后来没有回去把它找回来?因为从那一夜 起,我进入了生活的另一条走廊。 一扇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再也没将它打开。我再也没去过莱恩斯。我再也没 去穿越隧道。我把所有那些事情统统抛诸脑后。一直到今天。夹在变电站和镀锌的 铁丝网之间,回想着这些陈年旧事。五十年来,我第一次站在这个特殊的地点上。 那么,那一夜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什么都没发生。 生活在继续。我记得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去上学,强迫着自 己把注意力集中在代数和历史的考试上。 我拒绝满足所有人对我脖子上的绷带的好奇心,尽我所能平静地忍受着我的朋 友哈明和内尔最后提出的假设——我企图上吊但是失败了,因为我太瘦小、太丑陋、 太惠特利。 那天夜里的事情我对父母只字未提。他们也不再追问我喉咙上的伤。也没警察 来审问我。这似乎可以理解为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也不用再受折磨了。我想,那时 对在铁路线上发现的尸体一定做了调查,并且一定做了身份认证,但是我不记得曾 经听说过这些事。咳,那是战争年代。并不是每件事都会被报道或者被传得沸沸扬 扬的。 生活还在继续,但是在一条略有不同的轨道上继续着。 我再没去过基思的家,也没回过监视哨。我不知道那块头巾的下落,更不知道 那把刺刀的下落。也许它也在一个博物馆里吧。 我不时见到基思骑着车去上学或放学回家,但是他没有注意过我。我有时看见 他父亲在前花园干活,听到他吹着口哨,吹着一两段从来没有结尾的优美婉转的旋 律。有时候他母亲路过时会朝我微笑,她挽着购物篮,或拿着要寄出去的信,一条 围巾依然高高地系在她的咽喉处,而我的绷带早已去掉了。有一次她停下来对我说, 什么时候我一定要再去喝茶,可是这个“什么时候”不会再是一个特定的日子,而 且很快基思就走了,先是他们全家出去度假,而后他去了寄宿学校。 蒂姨妈也总是对我微笑,比任何时候都要勇敢。但我母亲告诉我,她实际上非 常烦恼,因为彼得叔叔已经被宣布为失踪,就在她最需要家庭的支持时,显然她与 基思的母亲发生了争吵。我母亲有时去帮助她照看米莉和买东西,几个星期后蒂姨 妈从这个地区搬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我母亲曾经对我吐露,她有 一点点同情彼得叔叔,小区里的主妇们也都有一点点同情彼得叔叔。 我去过几次拉莫娜,可是巴巴拉都不能出来玩。我开始看到她在马路那边的艾 夫瑞家。查利。艾夫瑞被征召人伍,戴维得自己对付那辆三轮车——巴巴拉盘腿坐 在车道上看着,给他递工具。缀着闪亮圆纽扣的蓝色皮革钱包仍然吊在她的脖颈上。 我度过了第一次的极度痛苦,后来我发现在这些事情里这种痛苦是很平常的,算不 得什么。 酸橙花和金银花的香味退去了;甜丝丝令人心旷神怡的醉鱼草的气味来了又去 了;水蜡花那刺鼻的难闻的气味消失了。 * *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逐渐地意识到,基思在许多事情上都是错的。但 是有一件事情,在一件相当出人意料的事情上,他是对的,尽管我花了好几年的时 间才认识到这一点。那年夏天,在小区里是有一个德国间谍。那不是他的母亲—— 是我。 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一切又都已经改变了。斯蒂芬。惠特利已经变成了这个老 头,步履蹒跚地小心地走在他从前的足迹上。这个老头的名字叫斯坦范。韦兹勒。 那个在水蜡树树丛里监视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小个子观察员已经恢复了他以前的名字, 这名字是他在真正的德国一个绿色安详的小区出生时注册的。 一九三五年当我的父母离开德国的时候,我再生为斯蒂芬。不管怎么说,我母 亲是英国人,并且她在家里从来都对我们说英语,但此时我父亲变得更英国化,我 们都变成了惠特利。我母亲死于六十年代初,不到一年我父亲随她而去,这之后我 觉得有一种巨大的躁动在我心里翻腾——现在把我带到小区来的是与这个躁动相反 的情感因素。这个躁动是一种到别处去的渴望,在德语里我们称之为Fernweh (德 语,意为:四处流浪。),在我这里又是Heimweh (德语,意为:思乡。),一种 回家的渴望——这种巨大的反向拉力折磨着各处离乡背井的人。 咳,不知为什么我在英格兰的生活从来没有太好过。 我的婚姻从来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婚姻,我在当地理工学院工程系的工作从来也 不是一个真正的工作。我渴望对我的父亲有更多的了解,他是在哪里长大成人,是 在哪里与母亲坠人爱河,我是在哪里第一次看到人生的曙光。所以我去看了看,发 现我生命的最初两年是在一条两边排列着花园的安静小街度过的,这条小街似乎是 我后来在那里长大成人的小区的梦境般的叠影,所以小区本身也注定了始终仿佛是 梦境般的另一个叠影。 在重新找回的家乡,我过了几个月的凄凉日子。与一种青春期才开始学习的语 言搏斗,太晚了,不能完全自在地运用这个语言;在一个我不那么理解的环境里工 作。我父亲的过去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的父母亲和两个兄弟都被带走了,并 且被杀死了。他的姐姐因为不知什么原因留了下来,不过却在她家的地窖里和她的 两个孩子一起被 炸死了,被彼得叔叔,或者是他的轰炸机大队的战友们。 可是……可是……我留下来了。我的临时工作不知怎么地变成了永久工作。我 并不设想你曾读过西门子公司的变电器和变压开关的英文安装保养手册,但如果你 碰巧读过了,你就会或多或少地了解我的工作。我想到了,手册里的故事又是一个 别人的故事,就像我童年时代的德国间谍的故事和所有其他故事都是基思的故事一 样。又一次,我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扮演忠实的追随者。 当然,我遇到一个人的那一天到来了,当我开始通过她那双熟悉的眼睛来看德 国时,我对周围一切的看法又一次改变了……很快有了房子,在另一条绿树成行的 安静的街上……房子变成了一个家……有了孩子,有了许多来拜访的德国姻亲…… 现在,在我理清楚我是属于这里还是属于那里,甚或弄清楚哪一部分是这里的,哪 一部分是那里的之前,我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们每个星期去照料他们母亲的坟墓。 * * * 实际上小区里有两个德国间谍,现在我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另一个是 严肃认真、全身投入的专家。 为了博得基思的一点点赞扬,我曾经宣称我的父亲是德国间谍。唉,后来我发 现,他真的是。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德国人,在经济情报部门有一份工作,不过他 是为英国这一边工作的,不是为德国那一边工作的。这就是为什么他在那个时候从 神秘的北部“出差”回来了。他们把他从马恩岛上的敌侨拘留营里提前释放,因为 他们需要他的德国光学工业的知识,以及他通晓与此有关的密码的能力。研究同盟 国的轰炸战历史的人曾经告诉我,如果没有父亲所属部门的工作,德国人会得到更 好的瞄准器的供应,彼得叔叔和他的战友们会面临更难对付的德军防空系统。 我觉得,我越老就变得越来越像我的父亲。我听到我自己在说他过去常常说的 一些让人不愉快的古怪的话,而在那个时候,我从没意识到那只是一些简单的普通 的德国话。在我儿子还小的时候,我查看他的卧室,为了可怕的Kuddelmuddel(德 语。意为:混乱。前文出现的c00lde—moodle是该词读音的英语拼法。)一斥责他, 而他试图寻找借口时,我会厉声斥之为胡说八道,就像我父亲过去曾经说过的:Schnick —schnack (德语。意为:胡扯。前文出现的shnick- shnack是该词读音的英语拼 法。 时候。)! 是的,我们是德国人,来自一个与他们交战的国家,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一 点。除了我,没有人偷听到绝望的德国难民向我父亲请求帮助。也没有人猜测他们 在一起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们还是犹太人(住在特里温尼克的神秘的黑衣陌生人实 际上是希腊东正教的人),也没有人知道这一点。比起我父亲来,我没有什么宗教 信仰,但是我也用同样残存的信条搞得我家里的人大伤脑筋,那就是星期五晚上, 当第一颗星星出现在天上的时候,就是我们全家团聚的 为什么我的父母要隐瞒这些事情?我想他们是要让杰夫和我活得轻松一些。可 能那时候也确实是如此。如果基思父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允许 我走进他们的房子。可是后来我发现真相后,事情变得更难了。 对我来说是这样,不过显然没有影响到杰夫,他比我多做了四年的德国人,但 他四倍于我更像个英国人。他知道我们来自哪里——当我们离开德国时他已经六岁 了。不管怎么说,他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很晚以后,当我们对那么多的事情多少有 点儿知道后,他才告诉我。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想,他从父母的缄默中 知道,而且是很肯定地知道。有些事是永远都不能谈论的。 不,我认为远不止于此。我想他本能地领会到:有些事情是永远不能让人知道 的。 他一直叫杰夫。惠特利,从来没想过要把名字改回到乔奇。韦兹勒。他结婚了, 搬到离小区不到一英里的一所房子里,那所房子酷似我们在小区的老房子,他是当 地的拍卖商和鉴定人,保持着早年对女孩子和吸烟的兴趣,几次陷入无聊的婚姻纠 葛中,饱受折磨后死于肺癌。据我所知,他一点都不想他过去的事情。一点都不想, 至少从没对我提起过。 他甚至已经很谨慎地把他的德语全忘掉了。或者这是我的猜测。当他快不行的 时候,有一次我去济贫院看望他,在迷迷糊糊中他好像把我当成了我们的父亲。他 拉着我的手,我俯下身凑到他的嘴边,他叫我不是叫“Daddy ”,而是“Papi”我 记得以前我们总是叫我们的父亲“Daddy ”。他小声地用一种害怕的声音不停地说 着他怕黑:“Papi,Papi,ich hab ‘Angst vor dem Dunkeln.”(德语。意为: “爸爸,爸爸,我怕黑。”) 街上其他的孩子们怎么样了?麦卡菲家的儿子死在日本的战俘营里。查利。艾 夫瑞入伍两个月后,在一次训练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只手。我不清楚巴巴拉。伯 瑞尔怎样了。我想基思是个律师什么的。我办离婚时在内殿法学协会的门廊里看到 了他的名字。“K.R.G.海沃德先生”——不可能还有一个K.R.G.海沃德先生,是不 是? 我差一点要走进去和他打个招呼。为什么我没那么做?最后残留的一点恐惧, 可能。那是三十年前——他现在也许是个法官了。我可以想象出作为法官的他。或 许他已经退休了。我也能想象出退了休的他,照料着他的玫瑰花,吹着口哨。 要不他已经死了。我能够想象出死了的他吗?不一定行。这么说来,我还能以 当年那种极其丰富的想象力来想象我自己躺在狭窄的坟墓里吗?不行。像其他一切 事物一样,想象力也会老去,强度会减弱。你不会像以前那样害怕死了。 为了我的机票物有所值,我又走到街上去。在有人召来警察或当地的社会工作 者之前再最后看一眼。拉莫娜,现在只是6 号。呼唤着“6 号”的喃喃声会不会像 “拉莫娜” 柔软的音节那样被水蜡花的气味搞乱了?前花园里枝藤缠绕的野玫瑰已经被放 在砾石路面车道边上的几个栽着三色紫罗兰的花坛取代,一个自发苍苍的老太太正 跪在那里除草。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一阵希望和惊愕的强烈震动,我突然意识到那 是巴巴拉。 她无动于衷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回头接着除她的草,这不是巴巴拉。当然不 是啦。我不认为她是巴巴拉。 无论如何,我真正想的不是巴巴拉,不是基思,也不是其他任何人。依然还是 那块头巾。它一直困扰着我。如果没有别的什么的话,我只是想要确切地知道它怎 么啦。 即使我能够得到它,并且最终将它展开,也不会有很多的机会提供出很多让人 惊讶的事情。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看到了印在那块丝绸上的是什么:一幅德国和英 吉利海峡沿岸以西的欧洲地图——不是德国人也许要侦察,或者要轰炸,或者要空 投伞兵的地形图。这是逃生图,每个英军飞行员日常随身放在他们飞行服口袋里的 逃生图,如果他们被击落,这可能是他们找到回家之路的一线希望。 在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在谷仓的那个衰弱的男人是彼得叔叔吗?我当然知 道。他一叫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了。不对,在那之前。在那个有月光的晚上,我一 听到他在我的背后,我就知道了。或者,甚至还更早。也许是从最最一开始。正像 他自己一直都知道她才是真正的那一个。从一开始就是她……从最最一开始……对 他和她来说,什么时候是最最开始呢?也许是在那个下午,他和那个刚刚在当地网 球俱乐部相识的可爱快乐的姑娘,从他们发现自己正和那姑娘的文静的姐姐,以及 姐姐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丈夫一起组成双打四人组的时候开始。甚至就在他后来 穿着皇家空军制服站在教堂的门前的时候,他所心仪的并不是胳膊上挽着的那个妹 妹,而一直是她。 然而,他或许对此一无所知,就像我对他一无所知一样。我继续想,甚至在我 听到他说话以后,他还是个德国人。这是我要坚持的——他是个德国人。他的德国 性飘浮在空气里,就像水蜡花的味道和拉莫娜的声音一样在空气里弥漫扩散。不管 我私下里知道什么,不管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也明白这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事 情。我抬头看着天空,就像我刚到的时候那样看着天空,这是街上一个恒久不变的 特征。我想象着,在五百英里以外的一万英尺上的黑洞那里,他被无法控制的恐惧 攫住了。我还想象着,在他或某个像他一样的飞行员脚下一万英尺的地方,当燃烧 着的房子冒出的令人窒息的烟雾充满了黑暗的地窖时,我姑姑和她的孩子们一定也 被那种恐惧紧紧地抓住了。 我想象着,后来,摆脱不了的羞愧纠缠着他,他逃进了那个幽暗的深坑里。而 我的姑姑和她的孩子们至少不用感到羞愧。 在那些疯狂的年代里,我们互相都干了什么!我们对我们自己做了什么! 现在所有的谜团都已经被解开了,或者像是被解开了。 剩下来的就是那种熟悉的、轻轻的、深入骨髓的痛,就像气候变化时的一个旧 伤口。Heimweh 还是Fernweh ?虽然我已经在这里了,还渴望去这里或去那里吗? 或同时去这里和去那里?或者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而是在这里和那里都够不着 的过去那个古老的土地上? 到走的时候了。那么,再一次地——谢谢你们,谢谢大家。谢谢你们接纳了我。 当我走到街道的尽头,转过拐角处时,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气味突然而至。那 是一种甜蜜而粗俗,扰乱人心的气味。 即便是在这里。即便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