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电视 “老伴儿,吃饭的时候一起吃!”爸爸舀了第一勺饭,说。 妈妈不应声,反而调高了电视的音量:“你不想活了?” “声音稍微放低一点,妈妈。”妹妹坐到饭桌前,插了一句嘴。 “你疯了,真的不想活了吗?” “妈妈!” 妹妹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妈妈这才调低了音量。嫂子正忙于喂侄儿吃饭。爸 爸只喝酱汤,哥哥也一样。父子两个人连口味都相同。 “妈妈,你哭了?” 因为妹妹正在减肥,所以吃得最快。她坐到妈妈身边问,问完之后就咯咯直笑 :“哈哈……妈妈又哭了!” “静一点!” 妈妈喊了一声,然后又调高了音量。 我把吃完的空碗放进洗碗盆里,坐到地板上,说:“据说原始人类分不清梦和 现实。” 妹妹拿来苹果削起来。 “假如有个原始人在梦中把邻居打伤,第二天早上,他肯定会带着一些东西去 道歉。” “哈哈,真有趣。”嫂子搭腔。 吃完饭,爸爸又读一遍早晨已经读过的报纸。哥哥帮着喂侄儿吃饭。侄儿吃一 口饭就拿着玩具飞机跑一圈儿,然后再吃。 “那种混淆,”我接着说,“在中世纪也一样。梦中手淫之后,第二天就去找 神父忏悔。” 妹妹削着苹果,插进来说:“托弗洛伊德的福,如今那样的混淆不是已经完全 消失了吗。现在只要梦里出现香瓜,人们就能断言那是男人的生殖器。”她说完, 仰着脸哈哈大笑,然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爸爸。 “您请。” 妈妈仍然专心地看着连续剧,还不住地抹泪。 “并不是那样。进入现代,现实与非现实也公然被混淆。” 我拿起一块苹果,说,“电视最初得到普及的20世纪初,在美国连续剧中的女 主人公遇难,就有不少人捐款到电视台。”我拿起另一块苹果,接着说,“拿我们 国家来说,至今还有好多人看完周末连续剧就动不动往电视台打电话,说什么不要 让可怜的主人公死去、离婚要克制等等。正因为这样的观众来电持续不断,所以很 多时候连续剧的内容就要颠倒过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似乎人们的意识水准还 停留在单纯原始的层面。” “所以你现在说我是原始人吗?”妈妈追问了一句,然后起身去了厨房。连续 剧在观众看到欲罢不能之处时结束了。 “还不快点吃!” 嫂子发了脾气。可是侄儿仍然是吃一口,拿着飞机在屋里跑一圈,再回来吃一 口。 “拿过来!” 嫂子终于抢走了抓在侄儿手里的飞机,侄儿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怎么了,我的心肝宝贝儿?” 妈妈坐到饭桌前,抱起了侄儿。侄儿乱蹬着双脚,哭闹着要求把飞机还给他。 “还你飞机,你就要先吃饭!” “哦!” “什么?哦?应该使用敬语,不可以说‘哦’。” “一点一点地教嘛!”哥哥讲了一句。 嫂子得到承诺,就把飞机还给了侄儿。可是侄儿吃完一口之后,又拿着飞机四 处乱跑。 “你再不听话,我可又要抢飞机了!” 嫂子吓唬侄儿。侄儿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这是飞一圈回来,再给飞 机加油!” “哎哟,我的心肝儿说得没错。你妈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所以才那样。” 妈妈笑容满面,抱起了侄儿。可这家伙,竞无缘无故地用飞机打了一下奶奶的 脸。 “嫂子,我干脆买那件来穿!” 妹妹手里握着削苹果的水果刀,指着电视画面。 “小心!” 我吓了一跳,大叫。她差一点刺到正跑来跑去Itttt~JL的1~.II.要是刺中的话 会怎么样呢?我暂时停止了思维,闭着嘴,呆呆地坐着发愣。嫂子警告侄儿之后, 仍然坐在饭桌前,把头扭过去看着电视。但是广告已经结束了。 “只要是电视里出来的你都要买来穿吗?”哥哥说了一句。 “怎么了?不可以吗?” 嫂子袒护妹妹。她们两人有时还互换衣服穿。 “你呀,”我插了一句,“比原始人或者比妈妈更混淆现实和非现实。” “我?” “难道你忘了自己给张东健写过信?” “那不是小时候吗!”妹妹用水果刀恶狠狠地叉了一块苹果。 “到现在你还不是模仿什么‘黄薪惠的手镯’呀、‘崔真实的发箍’呀,只要 是电视里出来的你都模仿。你看你头发又是什么样子呀。”哥哥说了一句。 “这是我的自由。可不要干涉别人的发型。” “这不是挺衬她的吗?”嫂子又偏袒妹妹。 “衬什么呀,就像被雷电劈了一般!”哥哥发神经似的说了一句。 “问题是,”我插话,“开始连自己也没有感觉到那个必要性,一看到广告之 后才认为有。假如对自己是必要的东西,自己应该先知道才对呀,可却由广告来提 醒。如果欲望的出发点不是自己本身而是广告,那么自己是什么?最终自己本身只 能是空壳而已。” “广告也是文化。单单因为必要才买东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妹妹反驳。 “即使那样,”我挖苦道,“为了慢跑而去百货店的只有你。” “什么意思?”哥哥问道,“百货店里出来了慢跑指南?” “说是要慢跑,就到百货店买运动鞋和运动服,回来说因为太贵正在等打折的 日期。” “运动鞋、运动服不是都有吗?” “她说跑得再快,跟不上流行,就毫无兴致。” “静一点。” 爸爸合上报纸,终于说了一句。九点的新闻开始了。出来了有关花的新闻。整 个画面都是春花的特写。 “花!” 侄儿手指着,尖叫。 “后山公园也开遍了连翘和木兰。”嫂子一边收拾饭桌,一边说道。通过厨房 的窗户可以看到后山公园的一角,可是因为噪音和灰尘窗子一直关着。 我说道:“现在电视就是窗户。从这一点上可以说液晶显示器就是窗框功能的 成品。” “稍微安静一点。”爸爸再一次强调。 新闻的话题转到政治。静静地看着电视的爸爸叨咕了一句:“一群疯子!” 随后是有关科索沃战乱的新闻,正播放着炮弹轰炸的场面,然后是难民的数字 和死亡人数。 “坦克!” 侄儿用手指着,扔掉飞机寻找坦克。 “我也不知道。在玩具箱里找一找。”嫂子一提醒,侄儿就飞快地跑到里屋。 接下来报道了对科索沃难民的采访。 “长得像尹守一!”嫂子说。 “哎呀,真的!”妹妹也说。 “是不是尹守一的父亲?”我说。 “有时我总会有这样的感觉,肯定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住在我所不知道 的地球的某个地方。”妹妹说。 “尹守一最近做什么?”哥哥问。 “不要拿坦克,拿汽车。”我冲着侄儿喊。这时又播放了高速公路交通事故的 新闻。画面上满是带血渍的衣服和鞋的特写。 “那不是跟大哥的鞋一样吗?”妹妹说。 “哎哟,小姑怎么能说那样的话?”嫂子说。 “耐克篮球鞋,对吧?” “我的是三重弹簧的新品。” “哈哈,难道穿了那个鞋,发生交通事故也没关系吗?” “老公,你出差的时候不要自己开车去,坐火车或坐巴士吧。”嫂子说。 “火车就不危险吗?” “总比轿车强啊。我怕你开车的时候打盹儿,我在家里担心得躺着也睡不着觉。” “最安全的是飞机。”我说。 “那不是更危险吗?”嫂子问。 “不是那样,”我说,“根据统计资料,飞机的死亡率仅仅是八十五万分之一。 跟路边或游览地的事故比率相比,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静静地坐在飞行在五英 里上空的飞机里面。” “再加上飞机保险业非常发达,”妹妹加了一句,“准能赔五亿!” 米“喂?” 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听筒,可对方不说话,只能捕捉到既像汽车急驰、又像气流 涌动、又像全天节目结束后的电视杂音的声音。 “喂?”我再一次催促。这一次对方放下了听筒,只留下长长的信号音。“妈 妈,”我放下听筒问,“是找我的电话吗?” “怎么了?” “对方怎么不说话?” “是女的,分明叫出你的名字,说要找你。” “女的?” 可是,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 新闻结束了。 爸爸抱了抱侄儿,就进了卧室。 “好像连新闻也离我们的日常现实太遥远。刚开始播新闻的时候,先播放周边 的新闻,然后按顺序远方的新闻放在最后面。那个时候可以说新闻还具有真实性,” 我说,“但是,现在的新闻也像梦和连续剧一般非现实。大部分都是今生无缘~见 的政治人物和国外的战争消息。其实,说死亡无数的战争消息比连续剧更不真实, 好像现实和非现实的混淆越来越厉害。” “你呢,”哥哥调高了体育新闻的音量,对我的话一针见血地说,“好像混淆 教室和家。” 妹妹咯咯直笑。 侄儿无缘无故地也学着姑姑咯咯直笑。 “哥哥,好像你才真的混淆现实和理论。”妹妹抿了抿嘴说,“虽然你不知道 怎么修漏水的水龙头,可是你比谁都更了解地球的温室效应。” 连妈妈也没头没脑地补充了自己的意见:“他呀,只有娶了媳妇才能懂事。” 体育新闻结束,哥哥就抱着侄儿去买坦克了。 妈妈、嫂子和妹妹挨着坐在电视机前面。正是三个人每每必看的周三、周四定 时播放的连续剧。最近,三个人交谈的时候无话可说时,就会转到这部连续剧上。 “对了,秀美家里的那个保姆,和那个女的长得一模一样。”或者,“就算死, 我也不会像秀美的姨妈那样活着。” 等等。 “我最讨厌那样的角色。”嫂子指着演员沈赫林说。在这部连续剧中他扮演暴 发户的角色。 “虽然长得有点晦气,但是满可爱的,而且又有很多钱。” 妹妹说。 “要不是万不得已,怎么会那样呢?”咂舌的妈妈。 “妈妈能理解那个人的行为吗?”嫂子问。 “他现在虽然是又有钱又招摇,可曾经因为太穷,还用菜市场的垃圾熬汤喝呢。” “什么时候?”妹妹发问。 “看了上一次的脱口秀时他这么说。”我洗完脸,一边擦着护肤液,一边说。 不久前,他曾在脱口秀上回忆了自己以往的酸甜苦辣。据说因为事业失败,不得不 受辗转九次租房的苦。说那个故事的时候还含着泪,真是掉价。 “妈妈,怎么能把实际和连续剧混为一谈呢?”嫂子说。 “妈妈,你以前不是连那个人拍的广告都讨厌吗?说他是在《日出东方》里驱 使崔真实走向灭亡的坏种。”妹妹说。 那个时候的妈妈,认为连续剧中的角色和实际人物一般不二,只要出来他拍的 广告就皱眉,跟妈妈说“那只是连续剧的情节”也无济于事。虽然妈妈也说“我当 然知道”,可后面总会加一句,“原来就是那副德行,所以才让人讨厌”。可是自 从通过脱口秀听到了沈赫林辛酸的往事以后,不管他出演什么角色,妈妈就马上回 忆那段话,“那个人其实也是非常可怜的人,因为事业失败,仅租房搬家就搬了九 次”,这时妈妈就像诉说好朋友儿子的辛酸往事一般,说着说着就叹气。以后每次 他一出来,就好像和他有私人的交情一般表示好感。 “年纪轻轻的居然还有起家的资本?”这样讥讽也没用。 “搬了九次家,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搬了十四回了,可一家七口还不是住 在窄如鼻孑L 的房子里。”这样说也没用。 “妈妈,据统计,住在汉城的市民要想自己买房子,这期间平均搬家十八次。 所以那个程度算不上特别吃苦。”这样说还是没用。 现在的他即使扮演不像样的暴发户,妈妈还是理解他,甚至默认他的丑恶行为。 自从上了脱口秀节目以后,沈赫林算是得到妈妈的肯定了,妈妈认为他是“年轻时 吃尽苦头的人”,对妈妈来说,这一次是实际人物的形象扭曲了剧中人物的本质。 爸爸已经躺下来休息了。虽然妹妹和我用一个房间,可睡觉的时候,妹妹到内 屋,爸爸过来。这是合理的措施。因为爸爸打呼噜、我磨牙。 关掉日光灯,开了台灯。我看着书,爸爸的呼吸声和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要 是睡熟了,爸爸的呼吸声肯定比我的呼吸声长两倍。说明他尚未入睡。 偶尔传来嗤嗤的笑声。出去一看,妹妹坐在电视机前面喝着咖啡看着脱口秀。 这是最近最受欢迎的身高一米七零的新人女演员,就像从纯情漫画里裁剪下来的孩 童一般,她的身材夸张地又长又细。 “真长啊。”我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一边喝着一边说。 “对吧?就像干柴。” 她正在宣传自己最近出演的周末连续剧。 “那样的女人,扮演穷苦平民家的善良的长女,简直太不合适了。”我说。 妹妹反驳:“外表多清秀啊!” “那样美丽而又细长的女人扮演正直的平民角色,就分不清观众是在拥护平民 女性正直的生活方式,还是被那女子的美貌所倾倒。” “难道非要区分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外表和内心是不一样的。” “真是头疼。”她回了一句,然后像小孩注视水面一样把视线集中到电视上。 “假如……”我刚想说话,妹妹像傻子似的盘腿坐着,咧着嘴,仰脸看着电视, 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脱口秀的主持人开了个玩笑。蓦然,在我脑海中闪现出了 全国无数这样坐着傻笑着的傻子。 “假如……”我重新打开话匣子。 “大部分连续剧只是标榜非常纯朴而保守的思想观念,比如简朴的生活、纯真 的爱情、和睦的家庭、正直的生活方式等,但其陪衬,比如,作为舞台的住宅和家 具、演员的着装和化妆手法等却格外高贵和华丽。这样观众就会把纯朴的表面主体 ——简朴而善良的生活和里面的陪衬——最高级住宅、着装、外貌看做是一样的, 认为其价值在同一层次。” “那又怎么了?我喜欢长得俊美的人,即使不善良。外表同心地一样重要。” “对于你那个见解,每当我照镜子的时候也是举手赞成。 但是……“妹妹噗嗤笑了一下,”外表和本质的混淆比原始人混淆梦和现实的 问题更深刻。这种混淆就像面带微笑的腐败政治人物的照片,而且也像一边专干镇 压工会和偷税漏税的勾当,一边又热衷于形象广告的企业。假如过去军事独裁和经 济发展是同义词,那么现在外表和本质变成了同义词。这应该区分开来。“ 我说得越来越激烈,可是妹妹看着电视又一次像傻子似的大笑起来。我板着面 孑L ,说了一句:“据说古人对着映在荷塘里的自己的面孔打招呼的时候最单纯。 同样对于现代人而言,看着电视融入到节目情节里一起发笑的时候最单纯。” “拜托,快点娶媳妇吧!” 妹妹把垫子扔给我,就进房间里了。这次我自己坐着看电视,盘着腿、咧着嘴、 仰着脸正在噗嗤噗嗤地笑(瞬间,在我脑海中闪现出全国无数明朗、爽快、感性而 又年轻的善男信女这样坐着笑),妈妈出来找水壶。 她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从购买黑白电视到现在看彩色纯平妈妈一直如此。 “你视力又不好,看电视怎么还靠得那么近?” “知道了。” “还不往后坐?” “都说知道了。” 往后坐着,我还不忘嘟囔了一句,“妈妈,您跟电视寸步不离还说我?” “有什么好节目吗?”爸爸穿着睡衣出来了。 “为什么出来了?”妈妈问。 “睡不着。” “没什么意思。” 我把电视让给爸爸,进房间里了。身后传来换频道的声音。去年冬天,爸爸做 了胃手术,从此离开了二十多年的工作岗位。 “喂?” 这次我自己接了电话。但是一样,马上断线了。刚放下听筒,电话铃又响了。 “喂?” 那是汽车的声音。好像是在马路边喧闹的公共电话亭。 “喂?”再次催促,可等到一盏茶的时间那边还是没有声音。我正要挂断,传 来了声音。 “是我……” 是女人的声音。可就此打住了。“是我……”我看了看挂钟。半夜给我打电话, 而且一听到我的声音就说“是我……” 的女孩子并不多。可能是婧美、闰姬,但又不能确定是谁,只能含糊其词: “嗯,说吧。” “……过得好吗?我再也不会与你相见。但是……真的好爱你。” 然后,挂断了。 真是啼笑皆非,让我好笑。看来不是婧美或闰姬。我怀疑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真的好爱你! 看会儿书到了客厅,电视还开着,爸爸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外面伸出来的 手上,似落非落地握着遥控器。快要掉下来时,爸爸在睡梦中又重新握紧了遥控器。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关了电视。 可爸爸又睁开了眼睛,问:“为什么关电视?” 我又开了电视,回到了屋里。 过一会儿我又到了客厅,电视还是开着,爸爸仍然睡着。 我犹豫要不要关电视,正好妈妈出来了。 “进屋里睡吧。” 妈妈揉着眼睛打哈欠,说。 “看完这个。”爸爸又睁开了眼睛。 电视里,和爸爸的年纪相仿的人们正在讨论内阁调整。 我又进屋里看了会儿书,看着看着感觉客厅静悄悄的,出去一看,全天电视节 目已全部结束,爸爸又睡着了。 “进屋里睡吧。” 我叫醒了爸爸,爸爸去了趟卫生间后就进了卧室。爸爸躺过的地方深陷进去。 我学着爸爸的姿势躺下。深陷的地方对于我的体积稍微小了些。可是依稀能感觉到 爸爸留下的体温,就像晚间岩石上留下的一丝阳光。我缩了缩身子。 “快进去睡吧。” 妈妈要去卫生间,看我睡着了,就叫醒了我。可这么一会儿我又睡着了,是被 妈妈冲马桶的水声惊醒了。 妈妈靠过来,“我还以为是你爸爸”,说完进屋里拿出被子给我盖上,然后就 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