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联系 “什么时候给我介绍女朋友?” “现在没有心思谈那个。”奎真坐到长椅上说。好像是医为春寒,所以风很凉。 “长出叶子了?” 我翘首看了看叶子。黑色枝干上长出的浅绿色新叶,其亮度和质感仿佛就像是 花儿。 “很久以前还像死野兽皮般硬邦邦的枝干,这会儿竟然长出这么嫩绿的新叶。” 我摘下新叶拿到阳光下看着,喃喃自语:“新叶,无论是从亮度、色感都接近花儿!” “真是伤脑筋。”奎真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自言自语着。 我用手指挑逗彷徨在梧桐树新叶之间的蚂蚁,问:“怎么了?” “我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爱那个女人。” 摁死了蚂蚁,我问:“从哪一点上?” “最近我跟智颖又开始见面了。”这家伙用皮鞋鞋底踩灭了烟火,说。 “是吗?”我坐到了他的身边。长椅比想像中更冰凉。“对了,是儿子还是女 儿?” “儿子。” “比想像中更凉啊?”我站起来摸了摸长椅。 “你在听我说话吗?” “啊哈,这不是木制是铁制的。”我看着长椅,自言自语,“怪不得这么冰凉。” “怎么办才好呢?”奎真长叹了一声,看着我说。 “自己看着办。” “最终的选择权当然在我的手上,但是……你的想法呢?” 我重新坐到了长椅上。看着这家伙,想到如果是自己会怎么办,忽然感觉奎真 是在替我走命运的历程。智颖,是我先暗恋的女孩子。再加上,本来是给我介绍的 相亲的对象,我让给了这家伙。霎时,人生感觉就像儿戏。我又短暂地停住了思索, 抬头看了看天空。 “我要是你,可能……”我说,“叫住你问,我应该怎么办?” “呵呵。”这家伙笑了。 “所以,问你自己吧。” “还记得吗?” 我从自动售货机上取出咖啡递给他,问:“中学的时候,我坐在文艺班教室写 什么东西,你悄无声息地坐到我旁边,呆呆地看着窗外,没头没脑地问我……” “问什么?” “你说你发疯似的爱上一个女孩子,问我应该怎么办?” “哈哈,真的?”这家伙爽朗地笑了。 “不记得了?” “全然没印象。我喜欢过的女孩子又不是一个两个。”这家伙笑完之后又问, “可是,那个女孩子是谁啊?” “我还劝你给她写情书,真的记不得了?” “然后呢?” “你让我帮你写,所以我替你写的。” “啊,记起来了。我稍微修改了一下你写的信,然后交给了智颖,你指的是这 件事吧?” “但是,你知道我那天写的是什么东西吗?” “我只记得千方百计给智颖送信。” “当时我也正在给智颖写情书。” “真的吗?” “因为我也喜欢智颖。” “你够狠!”奎真眨眼睛,问,“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事情变成那样,我只得马上放弃,所以后来就和智颖的朋友当中喜欢我的银 姬交往了。” “啊,是啊。” 这家伙点了点头。然后把手塞进屁股下面,说,“椅子真的好凉啊。” “人生真如儿戏,”我从长椅上站起来,说,“你自己忘得一干二净的东西我 却记得,我记不得的东西你又记得。上次你说,我在成焕的宿舍酒后大哭,我却一 点都不记得。” “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更可笑的是……”我缓慢地迈步,接着说,“我怎么这样活着,也就是说自 己也不知道这个样子活着的理由。比如银姬到现在可能都还不知道当初我明明说讨 厌她,可后来又与她交往的原因。” “哈哈。说的也是。”奎真把手插进裤腰和我并肩走着。 “那样的事真的数不胜数。” 奎真突然兴奋地说:“好长时间没谈往事,感觉真好。到哪儿喝一杯吧!” “你不是有约会吗?” “找个借口就行,”这家伙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说,“本来约好客户要见面。 可以的话想跟他们重新建立关系,但是算了。” 我坐到副驾驶座位上,说:“那个人绝对想不到你只是为了回忆往事而取消和 他们工厂的合作,肯定只会反省和思考。” “呵呵,他们也许真的会开会研究对策。”奎真说。 “假如一个职员因此而被炒鱿鱼?”我自问自答,“他可能就会埋怨同事们, 说怎么自己一个人被炒了鱿鱼。” “去哪儿?”奎真驶入车道,问。 “随便。” “想吃什么?羊肠加烧酒?鱿鱼加啤酒?还是,小姐加洋酒?”这家伙问完之 后,说,“今天我请客,想去什么地方尽管说。” 这家伙在说大话,但越是这样,他醉得越快。 “什么时候,我们去过想去的地方喝过酒?”我扫了一下车的内部,说,“总 是去停车场设施比较好的地方喝。” 然后我又问:“看来最近过得不错啊,换了新车?” “好什么啊,一个月以来,一到周末就去看房子,但是没有合适的。看来只能 在现在住的别墅安家了。” “可为什么换车,原来的不是好好儿的吗?” “既然换房子暂时比较困难,那就换辆车,多少有点新婚的感觉。再加上过去 的车太耗油了。” “这车是广告上说的有效节能的那种车吗?” “是,金依然做的广告。我真喜欢她。” “不是为了节能,而是因为金依然才挑了这个车吧?”我开玩笑。 “国产车五年以后就要扔掉,要不然维修费更贵。你同意我的说法吗?”这家 伙瞟了我一眼,问。 “有可能。” 我摁了摁CD的开关,回答之后又问:“那以前的车呢?” “卖到旧货市场了。” “从广告的理论上看……”这家伙进行说明,“听信节能效率高而买此车的人 属于单纯的顾客。单纯的人是被金依然的性感所迷惑而买此车。而最单纯的人是听 信国产车五六年之后就要扔掉,否则其维修费更贵这样的低级广告而被骗的人。” 这家伙正从事广告销售。 “你为什么买这车?” “因为公司强制性地要求一人负责一辆。” “旧车卖了多少钱?”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前天来了一个电话。是个女孩子,说曾经爱过 我。又说不要再见面了,可是不容我分说就挂断了电话。” “想不出是谁吗?” “嗯。虽然有交往的女孩子,可好像不是。” “臭小子!”这家伙打了我的后脑勺儿一下,说,“所以让你只交一个女孩子。” “她们只是同事或朋友,谈不上爱情。”我辩解。 “或许……是不是银智?” “和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联系了。” “可能到现在她还忘不了你?” “绝对不可能。是她先提出分手的。” “你看那里怎么样?”这家伙用下巴指了指一家咖啡厅。 “对了,你知道尹昌镐已经死了吗?” 叫完啤酒,奎真问。巴赫的大提琴独奏,就像窗外大门被风吹的一张一合的声 音,独自荡出旋律。咖啡厅的天花板非常低,更显宁静。客人只有对桌的两个女人。 “真的?” “好像是上周六?也就是十天前。发生交通事故死了。” 我想了一会儿,说:“可笑。” “什么?” “听到早已忘掉的朋友的死讯,让我感到吃惊的反而是,他竟然一直都还活着。” 啤酒上来了。 “往事不堪回首,好死不如赖活嘛。”这家伙倒满酒碰着杯,说,“总之你对 于我是最老的,几乎也是惟一的朋友。” “真肉麻。” “哈哈。我也烦死你了,臭小子!”奎真笑容满面,仰脸干了啤酒。 我也喝了一杯,问:“最近有时间看书吗?” “哪有时间看那个。报纸也只看头条新闻。” “还记得我们学生时代的示威吗?” “当然,那个时候的事都记得。当时是因为你,所以我才参加示威的。” “那个时候读的书和杂志大都一样,所以对方一提某篇文章,我们就能说出出 处。比如说,原来你看的是《创作与批评》的冬刊,还看了东方出刊的《越南史》 了吧?等等。” “对,因为你小子总是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所以我在后辈们面前也不能摆架 子。” “那个时候我们真的很像。” 不仅是生活方式、政治倾向,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很像。顶多,在音乐方面各自 喜欢各自的歌手和作曲家而已。那也只是为了区分个人。 “当时我们在一起租房的时候,就连内衣也换着穿,所以智颖洗衣服,有时连 你的内衣都洗。我们俩知道的‘幽默’也一样,所以智颖总是嘟囔说都听了两遍了。” 这家伙往事记得一清二楚。“还有,记得吃保健品的时候,我们两个人拉的大便都 是一样颜色,哈哈。最终还一起考上了研究生。,‘确实。 一起考上研究生,我攻读语言学,他攻读现代文学。我接着说:“后来读完研 究生,考虑出路的时候,你就职而我继续读……” “我……”奎真夹了颗花生米吃着,说,“那件事至今让我过意不去。” “什么事?” “那份工作原本属于你。”因为是大企业财团,所以按照惯例,必须由教授推 荐,每年可以有一个人到广告销售部或广告部。 “不是。反正只有一个人的位子。我们毕业的前一年,是我导师的弟子张镇关 前辈去了那个企业,所以第二年这个权利就转到了你的导师那边。”我解释。 “是吗?” “你不知道?” “我以为我比你聪明,那是应该的。”这家伙开了个玩笑,然后大笑。 “好像就在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再一次地错了位。”我说。 然后又喝了一杯。 “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想就职,你想继续读。可是因为张镇关前辈的缘故,我们各自走了 对方想要走的路。后来连相亲的对象也换过来了。” “看来……也是?” “有时……”我自言自语,“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大贤、武锡、柱汉、成日,他们过得怎么样?”忽然想起了那个时候一起玩 耍的一个个伙伴。 “是啊,那帮小子!要不要打电话?” 奎真拿出手机拨号。那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转身接电话。 “喂?” 传来了大笑声。对方说,“给永彪打电话打错了。” “去死吧。”我低声说了一句,就挂断了。 “最近,还能写诗吗?” 我在出租车里问了奎真。我早都放弃了,可这家伙好像读研究生的时候还在写。 “这么多的建筑都是谁的?”奎真眼望窗外,答非所问。 “好像已经到了尽头了。走路看不见花开叶落,只想着这个地区的房价能有多 少。” 好一会儿,奎真加了一句:“我们好像产生错觉了。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压迫 着像我们这样普通人想像力的不是国家安全局,而是房租或楼房的平米数。也就是 说……”这家伙抽出一根烟,“司机叔叔,我抽根烟”,说完,吐出烟雾接着说, “当时我们高喊的不应是公开国家安全局的私刑丑闻,而是让他们公布全国土地和 建筑物的所有图。那可能会引起更大的轰动。” 最先到的是成日。“其他人呢?”这家伙东张西望着问。 安装在一边墙上的录像画面五光十色,像浮油流淌在咖啡厅地板上。 “打了电话,可联系不上。” “都给谁打了?” “大贤,”奎真解释,“在乡村务农,所以不行;武锡在考前班学习,所以不 行;柱汉说太忙了不能出来。” “柱汉忙什么?” “开了家排骨店,在新沙洞。” “是吗?成富翁了?” “说给姐夫帮忙。” “那样啊。” “光勋呢?” “不接电话。” “练歌厅的生意怎么样?” “他现在开了网吧。” “是吗?” “这样看来职业也真是五花八门。可以在一起组成一个共同部落了。”奎真又 点了酒,说。 确实如此。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一起思想的确很像。看一样的书,进行讨论, 然后得出一样的结论;一起示威;假期一起体验生活,去农村。甚至,对毕业出路 的茫然,我们也很像。 可是现在各走各的路。想法和穿着都有差别。深藏着的细微的个性差异现在才 表现出来。 “真的,学奎呢?” 成日嚼着鱿鱼,问奎真。可是他的视线,早已跑到坐在奎真身后桌子的女孩子 们的身上了。 “那小子,好几年联系不上了。听说也不上班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也是空号。” “那小子,死了才能有信儿!”我说。 “永彪这小子让我们到他的公司前面,可他自己怎么这么晚?”奎真正埋怨, 永彪开门进来了。穿着藏青色西服,整整齐齐。 “想不到你穿得这么整齐。”我给他倒酒,说。永彪这家伙可是最无拘无束的。 “你当年啊,连示威的时候也穿撕破的牛仔裤啊!” “把民歌改编成摇滚来唱。” “那个时候扎个染色的小辫子上学的也只有你这个家伙。” 我们各说了一句。 “为了生存没办法,”永彪一口干了啤酒,擦嘴说,“我的经理非常古板。” 这样看来不是我们个人的性格差异,倒可能是上司的性格差异。往后,因为各 自偶然选择的职业,每个人都会逐渐改变。务农的家伙就会有农夫的打扮和想法。 上班的家伙就会有上班族的生活和意识。那个差距已经开始在细微地表现出来。永 彪指责大企业,奎真就闭嘴;奎真袒护自己公司的职业棒球队,成日就偏袒自己故 乡的棒球队。可是成日的视线始终在对面桌上女子的身上蹭来蹭去。我则谈论最近 书店新出来的书刊,这时候他们要么是敷衍,要么是干脆趁这个机会给谁打电话。 甚至有时,我们四个人同时打电话。 “呀,都把手机关了,”奎真终于提出建议,“这样怎么能谈话?” “我们,应该有统一的话题?” 就像老师敲黑板一样,奎真用酒杯啪啪敲着桌子说。我跟奎真从卫生间回来, 成日和永彪还只顾自己说话。可是奎真已经醉了。 “以前可不是这样。不管说什么话,我们的想法都丝丝入扣,保持一致。”奎 真说着又啪啪地敲着桌子。 “那哪是统一和一致?”成日说,“那是没个性。” “没个性?那要是没个性,我们怎么会那样争论不休?”奎真也不让步。 “说争论,也只是看同一本书讨论而已。” “可我还是怀念那个时候,感觉那时候最好。”奎真仰脸喝啤酒,可却是空杯。 这家伙用手背擦嘴,之后夹菜。 “没个性是事实。”永彪加了一句。“我打摩丝,不知道挨了前辈们的多少训 斥。真羡慕现在的大学生,无拘无束。” “一起打摩丝、穿一样的破牛仔裤,这算什么个性,那才是没个性。”我加了 一句。“现在的大学生也一样。以前是一起示威,现在是一起赶时髦;以前时代的 气氛让我们感到忧郁,现在就业的困难使他们消沉。” “可是你们不觉得这些话都非常空虚吗?”成日说。 那句话顿时让我们感到空虚。 “跟她们聊聊!”成日用下巴指着那些女孩子们。正好,她们走了。 “他妈的,没戏了。” 成日嘟囔着,然后把视线转到墙上的录像画面上。 又开始没有头绪地交谈。一会儿是公司的事情,一会儿是明星的故事,突然又 冒出来性经验谈,然后是关于袜子,接着又跑到灰姑娘的童话故事。仿佛就像“苹 果好吃、好吃的是香蕉、香蕉长、长的是火车”式的接龙游戏。 谁要是抱不平说,“我们公司把钱都花在了广告上”,那么有人马上回答, “你们公司冰箱广告上出来的模特儿挺漂亮”。接下来马上又有人掺和,“她的臀 部太小了”,“你不知道臀部小的女孩子是故意勒的吗?”接着是各自的性体验: “出来时还穿错了那个女孩子的袜子,可我现在还留着它”,谁这样一说,就有人 开玩笑,“现在的灰姑娘是不是弄丢一只袜子?”然后大家一起开怀大笑。 每当那个时候奎真总是打断,要我们谈一些真挚的统一的话题。可是这样的谈 话并不是毫无意义。没有比闲聊更真挚和正直的谈话。奎真倒不是因为酒量不好, 而是因为结婚的苦恼先醉了;永彪好像背着妻子偷偷谈恋爱;成日好像炒股赔了不 少。我呢,醉中好像也变成了善于观察和分析的讲师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