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鹦鹉 “坐这边。” 妹妹拿出坐垫。 她眼神非常镇定,这反而令我慌张。为了避免慌张,我故意在前一站下车,慢 慢地走过来。我慢慢走过来的时候,期待着在我要下的那一站下车的另一个我,先 来到这里发泄的极端言辞和冲突能稍微得到缓解。 “咖啡?还是……?”妹妹举止自然,好像她正在等待的人按时出现一般。 “有果汁吗?”我问。 “从学校来,还是从家里来?”妹妹拿出果汁,问。 反正对于这个瞬间妹妹已想过无数次。她腰上系着画有五只小鸭子追赶鸭妈妈 的围裙,俨然是一个端庄的新娘。 “你也成了江南的上流阶层了。” 我望着窗外,说。远处南山塔的灯光看起来像是朦胧的星光。 “因为是顶楼,所以很热。”妹妹说。 这是一间十五平方米到十七平方米的房子。电视上面放着他和妹妹的照片。即 使我是在离两三步的地方看着照片,可依然觉得两个人看起来不像夫妻,反倒更像 是年龄差距比较大的兄妹或叔侄。 “妈妈好点了吗?” 妹妹拿来自己的那份咖啡,在桌子对面坐下来。 “经常哭。”我开玩笑。 “因为我?”妹妹发出颤抖的声音,这声音仿佛是焦距十分模糊的照片。 “不,因为连续剧。” “呵呵。”妹妹欣慰地笑了,“真是万幸,还是老样子。” “可妈妈那样哭,其实还是因为想起了拉扯我们长大的时候所受的那份苦。我 们小的时候,几乎没看见她哭过……” “妈妈一到别人的葬礼就哭得过分伤心,以此来发泄积怨。” “你这个样子,妈妈连想都不敢想。即使知道……” 妹妹打断了我的话。 “我知道,可能会气死过去。” 我润了润嗓子,说:“你好像到现在还不了解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不会 做出任何表情的。她怕爸爸知道,或者怕教友们笑话。那……”我叹了口气,把话 说完,“就是我们的妈妈。” 我停顿了一会儿,这一会儿能把小说前半部分的几个场面重新读一遍,之后才 回顾往事。 “只要自己想信仰,无论是圣诞老人或者撒旦,她都能让人信以为真,但如果 是自己不想信仰的,要么无视它,要么悄无声息地除掉,以至于让人怀疑是否真的 有那回事。爸爸领来酒店小姐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做的,哥哥放火烧掉邻居家仓库的 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呵呵,对极了。” 妹妹用指甲刮着桌角,笑了。 “当时妈妈叫来一个苦力,买木材,当天晚上就给人家修好了。事实上,大哥 玩火的时候,我也在旁边。” 我到厨房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果汁,然后才问:“现在不上班了?” “嗯。”妹妹说着来到厨房,“来点啤酒?” “好吧。”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叫他,于是用下巴指着放在桌上的照片里的他,问:“经常 来吗?” “什么?” 正在收拾桌子的妹妹把脸转过来。然后在我的视线里发现了照片,这才回答: “算是吧。” 如果经常来,那么意味着一周来几次呢?我想问,又忍住了,可能跟精力有关 吧。他妈的,你喜欢这么活着吗?又想这样问,但是喘了口气,换了个话题。 “一个人不无聊吗?” “我上学院。” “教孩子们?”我抽出桌椅坐下,然后问。 “不。”妹妹把松子、核桃、干明太鱼,还有把切好的黄瓜放到青桐碟子上, 这才回答,“早晨去日语学院,用月收入去学钢琴。钢琴是那个人让我学的,可是 好久没弹了……”妹妹伸出手掌,说,“车尔尼(奥地利杰出的钢琴演奏家、教育 家、作曲家。)重头开始学。还好,很有意思。去满三十次以后……”妹妹给我倒 了啤酒,“就会跟那个人分手。” 我默默地喝酒。想说几句,可是她根本不给我说话的余地,看来她已经做好了 自己的打算。 “我会整理好心情,然后去日本,再学点化妆回来。”妹妹也给自己倒满了一 杯,然后喝掉半杯。 我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哥哥。”她叫住了我,然后走到放在地板上的音响前,换了张唱片再回来。 这次是张永宙奏的小提琴曲。 “我希望你不要认为我走错了路。我,只是把这想成众多恋爱方式中的一个。 很有意思、也很幸福,而且有自己明确的计划。” “我……”我开口说话。可我还是犹豫。就算我凭着亲哥哥的身份进行干涉, 可怎么能肯定有比现在更好的出路呢! 我干了啤酒,也利用这个机会稍微放慢了对话的节奏,过一会儿才说,“从小 我好像一直做着让你受伤害的事情。” “并不是那样。”妹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我抓起一把松子,一颗一颗放进嘴里,说:“以前你只要作出稍微反常的事情, 我就马上出来进行干涉或者告诉了妈妈。还记得你高中的时候,跟朋友们混在一起 看歌星演出的事情吗?” “哈哈,是的,所以我的朋友们才叫你‘训导主任’呢。” “好像是在上初中之前吧?你跟着隔壁租房子的酒店小姐去吃炖鸡,也是因为 我告状,你才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顿,记得吗?” “呵呵。那个姐姐,记起来了!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啊。” 她哈哈笑了,还仰着脸,然后把剩下的啤酒喝掉了。 “现在我还……”终于吐露了真情,“说实话连我自己也没有自信,是不是在 无谓地干涉你。可是我对你这样的生活……”我用眼睛环视周围,说,“你这样模 仿中产阶级的生活,我觉得不过是泡沫人生而已。” “哥哥!” 妹妹打断了我的话。 “对于这个问题,我希望哥哥不要只按自己的方式钻牛角尖儿。” “你……”我好不容易压住怒火,说,“认为我太死心眼儿,所以才这样大惊 小怪吗?” “说实话……”妹妹稍微稳了一下心神,说,“我希望到这里来找我的不是二 哥而是大哥。大哥虽然保守,可是只要我双眼噙着泪,他就能体谅一切。可是二哥 不管什么时候就知道讲道理。尽管理论和现实是个别的存在。” 我暂时什么都不想,呆呆地看着放在桌上的妹妹和他的照片。 “并不是那样。” 我进行辩解:“你说的话不也成为了表明理论和现实是个别存在的另一个理论 吗?归根结底人们活着要不断地确立、否定和修正理论。” “可是还有更重视感情或感觉的人。” “重视感情的人,我们只能看做他有更重视感情的理论。 无论对于谁,理论哪怕是狗屁哲学的形式,还是必须要存在的。“ “可是……”妹妹从冰箱里拿出啤酒,说,“哥哥总是太过激了。哥哥,还记 得你自己专心示威的时候吗?” 此刻,妹妹好像不是要埋怨我,而是为了逗我。 然后她又问,“要不要再拿点松子?” “好。” 松子比我想像中的味道更香。 “这是在济州岛拍的吗?” 我想转换话题,用下巴指着照片问。反正,这些不是提高嗓子就能解决的问题。 妹妹回答是在南海照的,然后问:“每天只要九点新闻一开始,你就跟爸爸他们吵 架。记得吗?” “是吗。”我笑着回答。 只要新闻一开始我就兴奋,每当那个时候爸爸就劝我不要那么单纯地看世界。 哥哥在中间想方设法找出一致点,妈妈则说与其看新闻吵架还不如看有意思的连续 剧,就要换频道,结果经常被爸爸骂。 我说:“都是些蹩脚的对话。最根本的好像是因为我们互相使用的语言不同。” “我……”妹妹打断了我的话,“我们一家到底为什么曾那样漫无边际地展开 激烈地讨论,一想到那个时候现在还觉得有点可笑。事实上大家连衣服或者饭菜、 打扫屋子都十分厌烦,交给了妈妈,可是一到晚上就看着政治新闻争吵和伤和气… …” “是的。” 我用啤酒润润嗓子之后,苦笑着说:“正如你所说的,都是些跟油米柴盐等日 常生活无关的空虚的战争。” “可能按照妈妈的话,看有意思的连续剧会更好。” “不过一下子能中断争论的只有你。”我笑着说,“只要你一发脾气,说‘明 天有考试!”大家马上都闭嘴。“ 妹妹笑一笑,说:“反正就因为哥哥,家里每天都吵闹。不是吗?” “可能是吧。可是……”我把一颗松子送到嘴里,辩解,“那是80年代家里有 大学生子女的典型风景线。虽然我跟家里人聊的时候表现出有点极端,可是跟比我 更极端的人聊的时候,我就说爸爸对我说的话,让他们不要那么单纯地看世界。 “很多和我一个系的朋友对时局不关心,可这些家伙回到家里看新闻,结果还 是会和父母吵架。那个时候想保持平衡,实在很难。” “反正我……”妹妹拿起黄瓜像兔子一样啃着吃,说,“不相信有一成不变的 人生法则。” “还要喝吗”妹妹问。 我点头之后。突然发问,“知道酒、手淫和电子娱乐的共同点是什么吗?”然 后直接说出答案,“就是自己一个人也能快乐。” “呵呵。”妹妹泄气似的笑。 “知道狂信徒、极端的运动圈学生和被大众文化中毒的学生的共同点是什么吗?” “好像是……喊叫?” “是像鹦鹉。” “鹦鹉?” “比如,狂信徒只会反复背诵和叫嚷《圣经》的几段句子,‘相信主耶稣吧, 那样你和你的家人将会得到解救!”自己的想法和主张完全都消失不见了。吃饭前 的祷告也始终如一:’感谢神赏赐食物,祈求神祝福我们吃饭的时间……‘极端的 运动圈里的学生会叫嚷:“解放,冲破受压迫的现实,堂堂正正地面对他们的阴谋 ……”他们也一样没有自己个人的想法或主张。 “不能保持一定的批判的距离,受大众文化蛊惑的朋友们也一样。只会跟着流 行使用‘真没意思’、‘哇噻’等等流行语或谈一些千篇一律的幽默笑话、电影和 时装。他们使用的语言没有内涵,跟鹦鹉学舌没什么区别。” “呵呵。哥哥才像一只鸟。” 妹妹站起来,把一包松子都拿出来了,这才说话,“你真能吃松子。” 我喝口啤酒,抓起松子吃着,说:“像这样的鹦鹉我们周围非常多。比如展开 不着边际的演说的政治家、只会把别人的学说寻章摘句拼在一起的学者、反复背诵 教科书的老师等等。所以我不相信那些家伙们,十之八九都是假的。” “可是,那些就是哥哥上大学时候的模样。”妹妹一针见血地说。 “对。我承认。并且这也是你现在的模样!”不知不觉中我提高了声音。我放 弃寻找掉在地上的松子,接着说,“事实上谁都有一点像鹦鹉。换句话说,各自都 使用一种文化方言。比如,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借用运动圈里学生的用语,说‘只要 不对法西斯政权和买办资本作出审判,像光州屠杀这样的事情会不断反复地出现, 民众会继续遭受剥削’;爸爸就会借用军事政权的用语,说‘世界并不是只有政治。 还有像吃住的经济问题,而且又不知道北韩会在什么时候进攻’,要不然就会借用 封建的用语讲些大道理,‘搞政治应先修身治家,不是着急就能行得通的’。 “哥哥则说,‘他还小所以那样,到了毕业班,为了在大企业就职,不用劝他 也会自动地钻进图书馆的’,他想以这样的现实主义理论作出仲裁;妈妈就会借用 基督教用语试图妥协地说,‘到了世界末日了。为了领取保险金竟然杀害自己的父 亲,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要冷静,要专心学习,耶稣也让我们百般忍耐’……” 我喝了一口啤酒之后,接着说:“这反倒是非常自然的现象。人要追求什么东 西,就会自然而然地进行模仿。我最近也经常听别人说我,教学生的语气和方式非 常像我的导师。也就是说,喜欢徐太至(韩国20世纪90年代有名的流行音乐绢合。) 的人,会先模仿他的唱法和着装;成为基督教信徒的人,会经常背经文和引用经文。 就像没有个人见解的论文不能视为个人创作一样,随便模仿其他阶层的服装和排场 的人生也不能算做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人生。” “很久以前……”我说,“深山古刹里住着一位得道高僧。 想要悟道的人不远千里来找他,向他寻问,‘究竟什么是道?’那个老僧笑着 只是伸出拇指给他们看。 “可是有一天那个老僧云游四方去了。寺庙里只剩下服侍老僧的童僧守着庙门, 不巧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找老僧。就这么让他回去,童僧感觉有 点过意不去,于是说‘您要是问我,我就以师傅的方式答复您’。那个人就问,‘ 好吧,你的师傅说什么是道?”童僧就以师傅的方式伸出拇指给他看。从此童僧来 了兴趣,一有来客他就这么答复他们。后来老僧回来了,童僧就把前后所发生的事 兴致勃勃地告诉老僧。 “听完老僧非常生气,‘真可恶,不懂规矩竟敢学师傅!’说完用刀把童僧的 拇指给砍掉了。童僧被师傅的过激行为吓坏了,又非常恨他。于是他想离开寺庙, 准备行李。可那个老僧就说一句‘再见’,根本不哄他或拦他。 “终于童僧哭丧着脸依依不舍地走出寺庙,可正在这个时候,老僧叫唤一声‘ 徒儿!’,然后问他‘什么是道?’。 “童僧按往常的习惯想要伸出拇指,可是拇指已经被砍掉了,所以没能做出任 何答复。接着就在那个瞬间,他终于悟出了道。” 我说完,妹妹笑着说:“好像在哪儿听过。” “是吗?”我扬起眉毛,“呵呵,我就像鹦鹉多嘴了。” “可是听哥哥这么一说,又有一番新的感觉。鹦鹉和拇指、鹦鹉和拇指……” 妹妹自言自语着。 电话铃响了。 “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古典音乐的吗?”我问。 “嗯?” 正在看挂钟的妹妹,对我没头没脑的提问,扬起眉毛。那个表情和我相像。 “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把黑白电视搬进家里。在正规节目之前就打开电视,一 动不动地等三十分钟。” “哈哈。记起来了。所以每天都被妈妈训斥。说费电。” “嗯。刚开始……”我捡起松子一颗一颗放进嘴里,说:“刚开始是为了不错 过任何一个电视节目的这种贪心,提前打开电视等待。到了后来则不是,因为在电 视节目开始前总会播放莫扎特钢琴奏呜曲,太好听了,所以才提前打开电视。真的 是非常轻快的旋律。后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不知不觉就哼哼出那个旋律。看着电 视节目开始前的又圆又方的几何图形画面而认识莫扎特的可能只有我。”说完,我 把酒干了,然后接着说:“人生可能就那样。走着走着就事与愿违。特别是在男女 关系上,没有特定的是非规律。我再也不干涉了。” 说完,站起来了。 “要走?” 妹妹跟着走出来,敷衍一句:“那个人马上要回来了,不见上一面就要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