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加德尔 贝塞拉小姐是住在拐弯处的大夫的姐姐。她要托里比奥把狗带到附近的公园里 去遛遛,但他推辞了。这孩子十七岁了,个子老高。脸上还略带稚气。一双眼睛又 大又黑,颇讨人喜欢。他是个孤儿,他的姨父把他从土库曼带到这里来,同他们一 起住在巴拉圭大街的公寓里。 托里比奥喜欢在帕勒莫区闲逛。他在阿尔维亚尔大街上认识了几个小青年,他 们是卖长毛小狗的。这些狗的脖子上装饰着红色或蓝色的带子,陈列在街心公园的 草地上。汽车停了下来,妇女发出温柔的尖叫声,男人则询问价钱。有时候,女人 对狗的赞美和男人的慷慨大方有幸地巧合了。托里比奥目睹了几起买狗交易,价钱 贵得离奇,因为到那时为止,他一直以为小狗只是作为礼物送人的。 托里比奥走上前去按了大夫家包了铜皮的大门上的铃,告诉老太太说,他愿意 把狗带出去遛遛。那位老处女看到这孩子终于答应替她办事,显得很高兴。她说: “以前是由女仆把狗带出去路街的。但现在她要照看门诊室。可怜的小东西关 在家里憋得难受。” 她把布基交给了他,那狗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崭新的皮带。托里比奥取道萨尔盖 洛大街,随后来到阿尔维亚尔大街。布基是一只好玩的猎狐的小狗,眼神聪明伶 俐。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它。傍晚时分,托里比奥把狗交还主人。主人给了他五角 钱酬金。 第二天,他又把狗带出来遛街,也是无人问津。在他穿过赫拉女神大街回家的 路上,一位衣着时髦、穿灰色外衣、戴红色礼帽的妇女停下步来察看那只小狗。托 里比奥终于遇到了一位对那条狗感兴趣的人。他决意把狗卖掉,然后回去告诉他们 说,狗在帕勒莫大街上走失了。 那妇女仔细观察着小狗,越看越来劲。这只狗是一个新品种,护理得很好。她 俯下身去抚摸小狗,一面斜眼看了看那个小青年:裤子是旧的,衬衣褪了色。看来 他不象是这只如此漂亮的狗的主人。托里比奥明白,那位贵妇人看得上狗而看不上 他。 “这小狗是谁的?”那女人问道。 “是我的。”年轻人回答。 “这狗怎么到你的手里的?” “老早以前我拣来的。听说这狗很名贵。您喜欢吗,小姐?”小伙子怀着希望 问道。 “你住得远吗?”女人问道,语气勉强而轻蔑。而托里比奥则对她撒谎。他总 是撒谎,不是逢场作戏,而是撒谎成性。 “我住在阿维亚内达大街。” “那很远哪。” “是很远,小姐。” 时值夏季,小狗张嘴喘着粗气。那女人又摸了摸小狗。布基也报以感激的目 光,几乎使那女人掉下激动的眼泪。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 “你为什么不坐出租汽车?” “小姐,坐出租汽车?我没钱……” 他默不作声,等候那贵妇人发善心。那女人打开钱包,取出一张钞票,大声 说: “我们截一辆出租汽车,你就坐上。天气这么热,小狗走不到阿维亚内达大街 的。” 她弯下身去又摸了摸小狗,随即叫住一辆出租汽车,要求司机准许年轻人带着 小狗上车,并且把一张五比索的钞票塞到年轻人的手里。 托里比奥坐上了车,把小狗放在腿上。他们取道迪亚斯上校大街,这是一条宽 阔的林荫大道,两旁高楼林立。大街从国家监狱旁边通过。托里比奥扭过头来,看 见在高墙顶上踱来踱去的哨兵。 他想象自己正在这条大街上奔跑,在枪声中扑倒在一棵树旁。他借着这棵树的 掩护,下令自己的人开火。所有这段街区的小青年都听他指挥,有比鲁洛、加里巴 尔第、卡米沙等人。他们穿着长外衣,戴着外国军团的军帽。这一回守卫这座大院 的是阿拉伯人。托里比奥和他的手下人百发百中,毫不费力地打败了这些衣袍飘忽 的阿拉伯人,他们的缠头巾在国家监狱的墙堞中间忽隐忽视。可是在他下令攻占这 座城堡之前,他们的汽车开过了高墙,面前出现的是帕勒莫啤酒厂。后面是阿勒纳 莱斯大街的空地。小青年们也许正在踢足球呢! 他们穿过圣塔菲大街,他叫司机停车。汽车的里程计算器上仍指示着开始时的 五角钱。 托里比奥结了他那张五比索的钞票。司机板着脸看了看他,说: “我让你带了狗上车,你什么也不给点吗?” “好吧,给你两角钱小费。”年轻人同意。 “两角钱顶什么用!你把狗带上我的车走了五段街区!找回你四比索。”司机 生气地嘟嚷着把车开走了。 托里比奥把狗交还主人。老太太又给了他五角钱。 “你把狗带到哪儿去啦?” “到公园里去了。” “布基高兴吗?” “我觉得它很高兴,太太。” “你把它的皮带解了吗?”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解它的皮带,太太。”托里比奥低垂着脑袋回答。 “如果远离马路,你可以解下。” “下次我把它带到树林里去。” “那儿可以,可要当心,别让它掉进湖里。” “放心,太太。我会看好的。” 他弯下身来抚摸小狗的头顶。那个戴红色礼帽的女人也是这么做的。 “我实在喜爱您的小狗,太太!” “这狗不错,是不是?” “这狗真聪明!” 他把四个比索用手帕包好,便到阿勒纳莱斯大街的豁口踢足球去了。只有司机 的严厉的面容冲淡了他的喜悦。 第二天下午,他又带了狗外出遛街。可是这一回他并不把狗带到树林里去。他 在赫拉女神大街和迪亚斯上校大街的拐角处停住脚,等候那位曾给过他五比索的小 姐经过。他等得不耐烦了,以为不会见到她了。这时,她却换了一身衣服。戴着绿 色的礼帽出现了。她停下步来抚摸小狗,随后问道: “昨天你们平安地回家了?” “是的,小姐。” 那女人盯着年轻人问道: “谁给狗洗的操?” “我的姨妈。” “你家里的人对狗爱护吗?” “我们是爱护小狗的。” 他低下头,又想起来说: “可是邻居们不喜欢它。稍不注意,他们就打它。我们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你 知道吗?他们威胁说要毒死它。” “毒死它?这个小东西有什么罪过呀?” “是人有罪过,小姐。”托里比奥说,一面抚摸着布基。同时,他斜着眼观察 那位妇女:只见她张着嘴,两眼显出惊恐的神态。托里比奥的本能告诉他,他的进 展顺利。 “这小狗叫什么名字?” “叫布基,小姐。” “布基!”那女人喊道,小狗初她抬起头,摇摇尾巴。托里比奥庆幸自己没有 撒谎。 “要是小狗在你家里吃苦头,甚至会被弄死,你为什么不给它另找主人呢?” “我倒愿意把狗给您,小姐。我知道您会很好照料它的。可要是我回家不带 狗,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这回那女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很明显,她倒是情愿他被打死而让狗活着 的。托里比奥又说: “不能空手回家,什么也没有……” 那女人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你想要多少钱?” “没什么……不多,三十比索。” “我给你二十比索,了结这场戏。用一个可怜生灵的痛苦来做买卖!” 那女人打开钱包,给了他两张十比索的钞票。 “行了吗?”可是她的权威的语调不允许说不行。托里比奥两手颤抖着接过 钱:这是他一生中得到过的数量最大的一笔钱。他心里真想拔腿飞跑,但他控制了 自己,想起了自己计划的全部细节。他解下了挂在狗脖子上的皮带。那女人对这种 掠夺行为表示抗议。 “这条皮带是一个邻居借给我的,我应该还给他。”托里比奥解释说。 那女人弯下身去抓住狗的项圈。 “再见,小姐。”托里比奥向她道别,带着体面的神态走开,控制着自己想要 象刚偷了东西的小偷那样逃跑的欲望。他的两手发抖。他既感到忧愁,又感到满 意;既感到担心,又对自己满有把握,这是对冒险行为的一种既酸又甜的滋味。 他回到家,躲在厕所里思考如何对狗的主人交代。最好是按计划办。他拿起皮 带,朝贝塞拉小姐的家走去。她站在门口,看着街上,好象是在等他。他由于害 怕,喉咙好象发干了,但他继续朝前走。他向她问候,声音有些发颤: “晚上好,太太。” “布基出什么事啦?”老太太直截了当地问他。 “皮带,太太……皮带……”托里比奥张着嘴巴,嗫嚅着。他的两手颤抖着, 把皮带拿给她看;两眼睁得老大:一副白痴的脸相。这正是他的计划。 “当然,皮带……你解开了……我明白……”老太太帮助他说。“狗跑了,是 不是?” “它跑得快,走失了。我拼命找。这是实话,太太……” “也许这是我的过错……我叫你把它解开,让它跑一会儿的……” 她停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喜色,又说: “幸好,布基自己回家来了。” “您说什么,太太?” “太高兴啦!是不是?” 她回头向家里喊: “布基!” 小狗从院里跑了过来,向托里比奥表示亲热。他们已经是老朋友了。 年轻人以为是在做梦。布基一定是从那个付了二十比索的小姐手里逃走的。这 小东西一点也不笨。他们两个一起,还可以走得很远。他弯下身来抚摸小狗。 “真高兴,太太!” 老太太看着年轻人如此激动,抚摸小狗时两手发抖,说话时声音便哽在喉咙 里,得到了良好的印象。 这天下午,由于他带狗出去受了风险,她给了他一张一比索的钞票。托里比奥 把皮带交还给她,又摸了摸布基,向地道了谢,转身便走。 “托里比奥,听我说!” “什么事,太太?” “今天出的事……” “我非常抱歉,太太……” “我知道,孩子。但是你也不用这么垂头丧气。幸好,上帝保佑,一切顺利。 明天……” 她犹豫不决,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听您吩咐,太太。” “明天你还带狗去遛街,可要当心,哎?” 第二天,他留意不带布基经过那个买了它的女人所在的街区。同时他也决定不 必走到帕勒莫夫。天气很热,他觉得疲倦,便走进索勒尔大街上的一家小酒店。他 口袋里有二十五个多比索的钱,这是一笔大钱了。他要了一份排骨,就着青果、腊 肠片和奶酪吃起来。 他把拴狗的皮带系在桌子的腿上,把腊肠片的皮和干奶酪扔给市基吃。有一颗 青果核掉在地上时,小狗也把它吞了下去。接着便用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摇动着尾 巴。年轻人哈哈大笑,在小狗身上抚摸了一下。酒馆里是阴暗的,锌皮的柜台,门 口挂着一块麻布作帘子。他们俩似乎对这个地方感到高兴。 酒店老板一边侍候喝酒的客人,一边照料着旁边的小卖部。他对小狗很同情, 给它送来了一堆吃剩的肉皮和骨头,用一张纸盛着放在布基身旁。托里比奥也顺便 又要了一份排骨,边吃边思考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一切表明,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不但同意而且需要欺骗,甚至为此付出代价。 主要是让他们自己欺骗去,决不要强迫他们。很显然,无须为欺骗任何人而作出努 力,他们是自己欺骗自己。他只想偷一条狗,把它卖掉,弄到一笔钱。他现在是落 到了一个狗类爱好者的世界上,这里的人容易为狗动心,乐于打开钱包。最好是不 要着急,表现出喜欢这条狗,带着它遛街,直至遇到新的机会。看来很明显,谁也 不会为了他而给他钱坐出租汽车,也不会把他看得值二十个比索的。 他想起那位衣着华丽的女人就感到特别高兴。上一次他见到她,告诉她有人威 胁要毒死这条小狗时,她惊呆了,张着嘴巴,眼睛在发楞。她个子比较高,身材苗 条,胸部鼓起。他知道自己骗了她,感到高兴,这也象是一种收获。他产生了一种 莫名其妙的念头,想要鞭打这个女人,就象当年罗马人和阿拉伯人为了使女人顺从 而鞭打她们那样。他又津津有味地回忆起这次骗局,把手伸过衣袋里,摸到了那两 张十比索的钞票,决定永不花掉。 接着,他又想起那位老太太。他正在取得她的信任,但不是因为同情他,而是 因为她喜爱她的狗。他有点气愤地看了看布基,又丢给它一颗青果核。但这一次小 狗没有把它吃下去,它正在吞着发霉的香肠皮呢!这对一只平时按科学方法用饼干 和汤喂养的狗来说,才真正是一顿美餐。 托里比奥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付了钱,便起身回去把狗交还主人。老太太给了 他一个比索。他把钱收好,便到阿勒纳莱斯大街的空地上去踢足球。他从来没有踢 得这么糟:因为喝了啤酒,头有点晕,并且脑子里又满是凭空想象的计划。 第二天,托里比奥很早就起身。他买了一本杂志,一包“金元牌”香烟,在意 大利广场的一家酒吧间里坐了下来。他要了牛奶咖啡,要了信纸和墨水。 在杂志上刊登的求爱广告中,有一位妇女寻求一个富有的男朋友。这是一件有 趣的事。托里比奥本能地接受了人们传说的一句名言:求爱的人付出爱情,要钱的 人付出金钱。 他写了一封信,署名罗伯托,地址写上“热切的心”,投进了邮筒。 下午他又去领狗出来路街。贝塞拉老太太心神不安地接待了他。布基病了,谁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托里比奥显出担心的神情,要求看一看小狗。老太太叫 他穿过一个花园一般的院子,里面的花盆都上了漆。在院子的尽头,是漆成蓝颜色 的狗窝。但是布基却在老太太的寝室里,躺在一个枕头上。房间里挂满神像,托里 比奥认为这是亚洲的气派。狗认出了它的朋友,它抬起头,摇了摇尾巴一又卧倒在 枕头上。 “狗有什么病?” “我们不知道。好象是消化不良。可是它没有吃什么不好的东西:昨天和平常 一样,吃了生肉和燕麦粥。” 年轻人想起前一天布基吞下的那些香肠皮,显出负疚的神色,摇了摇头。老太 太安慰他说: “可是看来不严重。我们已经请兽医去了。” 这一天他没有带狗出去,也没有拿到钱。第二天布基还是躺着。兽医给它服了 浓烈的泻药。房间里一股臭气。 布基看见自己的朋友过来,又很高兴,这几乎使女主人流下泪来。 接着他到付给他二十比索的那位小姐所住的街上去转悠,可是没见她出来。他 决定去按她家的门铃。一位冷漠无情的女仆出来开了门。他要求和小姐说话,但不 知道她的名字。女仆差点要把他表走。可是他说明他要告诉小姐一件“关于狗的要 紧事”,便一切都解决了。女仆说了声“啊!……”让他在门厅等候。过一会儿小 姐出来了,她穿着家里的便服,更好看了。 “您来干什么?”小姐皱着眉问道。(她不再象对小孩那样称他为“你”了, 对此,年轻人感到满意。) “小姐,请您原谅我来打搅您。可是家里人要我把狗带回去。大家都喜欢它, 我也很想它。我把二十个比索还给您。” 那女人迟疑地朝他看了一眼。托里比奥把手伸进衣袋,拿出那两张十比索的钞 票。他的手颤抖着把钱递过去,脸上装出一副白痴的样子。 “小姐,请拿去。我要您把布基还给我。” 他的神态十分悲伤,那女人低声说: “可怜的孩子!” 她转过脸去,胆怯地说: “狗跑了。” “怎么会跑掉了呢?”托里比奥有些生气地问道。这一仗他打赢了,又把那两 张钞票塞进衣袋里。 “在街上那小狗对我很亲热,看来非常高兴。可是当我要它进家门时,它却不 见了。” “您没有在报上登个寻狗启事?” “没有。我以为小狗回到它自己家里去了。” “但愿如此!”他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明布基是怎么逃跑的。出了什么事故?象 平时那样,还是小姐自己解决了难题。 “当然它不会回自己家去!您住得那么远!是在阿维亚内达大街、是不是?” “是的,在阿维亚内达大街。”托里比奥回答说,他记起了自己说过的谎.他 越来越对自己有了把握。他说: “有人专门偷良种狗,以换取一笔酬金。” “要是不在报上登寻狗启事呢?” “他们会把狗卖了……” 接着他又低沉地说: “……或者把狗宰了……”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小姐,您想想:偷了一只狗为了一辈子养着它,这不是好算盘……” “现在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小姐……反正狗不是我丢的……” 那女人思索了一会儿,说道: “要是找到了狗,我想总该是我的……” “那当然,您是付了钱的……” “好罢……我在报上登个启事。” “请您快一点!” “今天下午我就上报馆去。” “现在我有一个要求,小姐。” “您说吧。” “要是上帝保佑,布基找到了,我能来看看它吗?’ 那女人犹豫不决。 “至少让我看一次,小姐。”托里比奥要求道。 “好罢。既然您这么喜欢它,您可以常常带它出去遛街。” 他再三道谢,出了大门,来到意大利广场的一家邮局,在邮局待领的信件中取 了一封。 “我对这种贫困的、没有乐趣的生活感到厌倦了。我寻找一颗豪爽大度的心, 它能理解我,帮助我。”接着详细描述了署名“热切的心”的品格和职业,但没有 一件是值得注意的。有些活动往往是虎头蛇尾,和小狗布基的情况正好相反。 信件的作者留了一个地址让人给她回信,并说不要前去看望她,因为她的一个 姐姐日夜看着她。尽管如此,托里比奥还是写了一封信装在口袋里前去看望“热切 的心”。她住在帕特里西欧斯公园的一个大杂院里。他说自己是罗伯托这么个人的 雇员,把信交给了她。那女人草草看了一遍“孪生的心”所提的要求,倒向托里比 奥提了一大堆关于他的主人的地位的问题。他告诉她,他的主人是一个中年男子, 一家卷烟厂和理发馆的老板。这等于是在沸水上浇了油。那女人平静了下来,抱着 美好的希望微笑着。她还年轻,可是肌肉发达,象个搬运工。她在信里说她的生活 贫苦,这倒没有撒谎。 他从这个可怜的手工业者的手里接过了一封信和几个硬币。 “你别对罗伯托先生说你在这里找到了我,这样衣衫不整。”那女人对他说, “也别告诉他我住在大杂院里。” “我对他说,您同您的母亲往在一间小房子里。”托里比奥显出聪明的样子。 “不要提母亲。我同姐姐在一起。”那女人嘱咐道,并伸手从衣袋里又拿出两 个硬币给了他。 在电车上他打开了信封,里面约定在波埃多大街和圣胡安大街的报亭旁约会。 他把信扯得粉碎,从窗口扔了出去。接着他数了数钱,刚凑够一个比索。他感到失 望,真想立即跑去把骗局告诉那女人,讥笑她,把那点小费还给她。 可是大街教给人以遗忘的智慧,而这种教导能象森林的教导那样深深铭刻在人 的本能里。托里比奥是大街上的学生,大街是碰运气的,并且不赞成后悔。 他发誓再也不到大杂院去同那里的人费口舌了。一个编得圆满的故事,结果却 只有几个硬币的小费!他恶心地朝窗外吐了一口。 他回到家,在厨房里喝了一杯牛奶,姨妈拿给他一大片面包。 “姨父还没下班回来?” “回来后又出去了。到铁厂去了……” 年轻人没有多问什么,她便接着说: “你知道他去干什么吗?” “不知道,姨妈。” “工头告诉他说,铁厂需要一个小伙子。” “啊!” “他是去替你要这个位置的。” 托里比奥把一小块面包放在牛奶里。当他拿起来时,面包快要化了,他赶紧低 下头去用嘴接住。 “你没什么话要说?”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顾把面包和牛奶吃完。 “再见,姨妈。” 他到阿勒纳莱斯大街的空地上踢足球去了。 时值夏季。他们一直踢到天黑。要不是因为比鲁洛在罚球时把球踢进了啤酒 厂,他们会象上几次那样在电灯光下继续增下去的。小伙子们筋疲力尽,汗水淋 淋,聚集在拐角处。 “托里比奥,唱一支探戈。” “象加德尔①那样唱一支。” 可是这一回托里比奥不想唱,也不想模仿加德尔扭着嘴、皱着眉、两道眉毛一 上一下。也不想模仿马加尔第②和伊格纳西奥·科尔西尼③。他有心事:他在捉摸 着比鲁洛和加里巴尔第的脸。找哪一个人帮忙呢?两个人都是他的知心朋友。最后 他选中了比鲁洛。这个人年纪比较小,似乎对他有点敬佩。而加里巴尔第却自以为 是,爱闹独立性。 “比鲁洛,你愿意陪我走一段路吗?” 有人谈起比鲁洛的姐姐,大家都笑了;他们二人离开了大伙儿,托里比奥邀请 他的朋友到圣塔菲酒吧间去坐一坐。 “你想喝什么就买吧,啤酒、苦艾酒。……随便要好了。” “我可以要樱桃酒吗?”比鲁洛胆怯地问道。他对这次被邀请好象摸不着头 脑。 “天这么热,喝樱桃酒?” “我们在家里喝啤酒和葡萄酒,可我从来没喝过樱桃酒……” 侍者送上来樱桃酒和炒杂碎。 “你喜欢吗?” ①②③均为阿根廷有名的探戈歌手。 比鲁洛少许喝了一口,尝了尝酒,点了点头。他接过了他的朋友递来的香烟。 “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但首先,你要向我起誓,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比鲁洛点了点头,托里比奥便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他将到赫拉女神大街去 看望那位小姐,问明她是否已在报纸上登了寻狗启事,表示要酬谢把狗送还的人。 而这只狗将由比鲁洛送回去。 “是什么狗呢?” “街上的一条狗。我用皮带拴好给你送来。你把狗交给她,领取几个比索。怎 么样?”说着,托里比奥的鼻孔和嘴巴里喷出了烟雾。 “樱桃酒很香醇,但引起口渴。你有钱吗?” “干什么?” “我可以要一瓶桔子汁吗?” “你要吧。送狗的事你答应吗?” 托里比奥拿出一张十比索的钞票付钱。他的这种炫耀震惊了比鲁洛。 “这一件事情办成之后我们还可以办别的事。”托里比奥建议。 二人在拐角分了手。这时托里比奥想起,他已经有两天没去看布基了。不应该 显得漠不关心,尤其是现在狗正生病的时候。另外,他也不想在晚饭以前回家去。 他姨父吃饭时是从来不讲话的,吃罢饭就操着托斯卡纳语,唠叨他的愚蠢的心事: 要他学一门手艺。当技工或仓库保管员!更为可笑的是要他穿上灰色围裙,学会铁 厂里的上万件屁事。这能是一位未来的民间歌星过的日子吗? 他到了包铜皮的大门前,按了铃。贝塞拉大夫亲自出来替他开门,他吃了一 惊。 “小姐不在家吗?” “她不舒服……躺着呢……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我们的布基死了吗?……是那个 愚蠢的兽医给它取了泻药。好象是腹膜炎穿孔。” 托里比奥脸色发白,呆呆地站在门口。 “哎!小伙子!你怎么啦?” 贝塞拉大夫不得不把他扶住。 “没什么,大夫。是一时的刺激,现在我好了。” “你的神经真脆弱!” “是我对布基的感情太深了!” “这我看得出来,小伙子,可是必须控制自己。” 他看着托里比奥慢慢离去,耷拉着脑袋,象是泄了气的皮球。大夫难过地摇摇 头,回到屋子里。 那天晚上,姨父在家里等着他告诉他铁厂里的工作找到了。要是他再不答应, 姨艾准备再和他争吵一番。可是托里比奥答应去当学徒,避免了一场争论。 第二天他穿上灰色外套,开始了他在灰尘飞扬的铁厂里的灰色的生涯。 下午他下工很晚,所以不再到“空地”去踢足球了。这样他度过了单调得可怕 的几个星期。有一天他下工时遇见了比鲁洛。 “我是来找你的。你不再和哥儿们来往了?” “我现在上工了。”托里比奥解释道,并且避开他的目光,似乎对此感到羞 愧。 “对,这我知道。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 两人都不说话。 “关于那狗的事怎么样了?”比鲁洛问。 “办不成了。你问这干吗?”托里比奥不客气地反问。 “没什么。我本来倒很高兴去做的。你告诉我的时候,我曾设想如何带着狗到 一个豪华的人家去。我把小狗(或许是一条大狗?)留在那里,离开时手里有了 钱,我们又可以玩一阵了。你告诉我的时候,我觉得这事很容易。干起来很漂亮 ……我本来很喜欢去做的。” “我本来也很喜欢会做的。真是天赐良机!可就是没有能办成。你以为只有你 才喜欢钱?” “不是为了钱,你知道吗?即使没有报酬我也很乐意去做的。我们也许会笑上 整整一个月……” 比鲁洛望着他,好象期待他说出什么不平常的、或是有趣的事来。托里比奥请 他上酒吧间喝点儿去: “你想喝樱桃酒吗?” “干吗?我上次已经喝过了。” “那我们喝杯咖啡吧。” 他们靠窗坐下。夜色笼罩着圣塔菲大街。 “哥儿们对我有什么议论吗?”托里比奥问道。 “起初他们觉得奇怪……当然我们都笑话了一阵。有几个人从铁厂经过,看见 你穿着外套在干活。加里巴尔第看见你拿着个便盆一样的东西从楼上往楼下搬,几 乎笑破了肚子。” 他又改变活题说: “送狗的那件事妙极了!你一个人干的?” “我跟你说过没办成。” “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 托里比奥得意地微微一笑。两人都不再说话。一会儿之后,比鲁洛又开口问 道; “你不想再上电台唱歌了吗了” 托里比奥心中想道; “他这么问我,好象他们已经议论过我,认为我这辈子只能在铁厂里干活 了。” 果然,没等他回答,比鲁洛又说了: “你在铁厂干活,习惯吗?” 托里比奥迟疑了一下,才说: “有什么办法?”他无可奈何地笑着说。“我必须攒几个钱买一套衣服。我需 要一件丝织的衬衫,一条上好的领带。衣着不整,你哪儿也去不了。” 他拿出香烟,放在桌上。 “你不想再喝点别的什么?” “喝咖啡就行了。”比鲁洛说。 “比鲁洛,你等着瞧!我就会叫他们认识我的。” 对方惊讶地看着他。 “不只是阿勒纳莱斯大街上那些人。这些人算什么!” 他伸出手,比划着一个广阔的范围: “我告诉你,全布宜诺斯艾利斯都会认识我的。” 他把脸凑近比鲁洛,好象有什么秘密要告诉他。 “杂志和报纸将要刊登我的照片。” 他放低声音,几乎是耳语: “这几天我就要上电台首次演出了。”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希望。 “什么时候?” “我已经去试演过,他们很满意。可是我现在必须等待。首先我要买一套衣 服。应该象个样子。修饰和声音一样重要,懂吗?” “我明白。” “所以我才去干活。我必须攒些钱。” “当然。”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你要是看得上,我可以把衣服借给你。”比普洛主动提出。“我的那件蓝色 上装是新做的。上星期天我就是穿了它去看电影的。” 托里比奥郑重地点头同意。 “还有一件新衬衫,和一条白丝围巾。” “我正需要这些。我们俩的身材是一样的。” “可是我要是借给你的话……”比鲁洛犹豫起来,“那也只能借几天。我爸爸 妈妈送给我的,不能让他们知道借给别人穿了。他们会生气的。” “你怎么想得出来!谁告诉他们去?” “那好!这个星期之内我借给你几天。因为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必须穿上这身衣 服。” “放心,你拿来吧。” “你什么时候要?” “这个星期快过去了……下星期一怎么样?” “行。”比鲁洛同意,但又有些担心。托里比奥安慰他说: “你放心。我只要用两天就行了。这样我星期二就上电台去,马上就还你。” “你几时去唱呢?” “我还需要等一个月。首先要和伴奏合一合。你帮了我大忙了。下个月我就去 定做衣服。” “你第一个月的工资够做一套衣服吗?”比鲁洛问道。 “我分期付款。另外,我还有别的朋友帮忙……”托里比奥这样回答,让对方 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这天晚上,托里比奥很晚才回家。刚一进家门,姨妈就把一碗汤放在桌上。姨 父的情绪非常糟糕。年轻人一句话也没说,拿起调羹机械地一匙一匙往嘴里送,同 时发出和谐的吮吸的声音。他用左手端起碗往嘴里倒,喝得一滴不剩,便放下调 羹,用手背擦了擦嘴,等别人吃完。 “姨妈,还有别的吗?”托里比奥问。 “这位先生想吃烧鸡吗?”姨父挑衅地反问道。 “什么也没了。”姨妈惊恐地说。 “你当心,明天就连汤也没有喝的了!”姨父宣布道。 托里比奥用眼睛向他们探询。姨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露出讥讽的微笑。姨 妈赶紧解释: “你姨父今天被解雇了。你知道,工程进展不顺利……” 托里比奥也放下调羹,长叹了一声。 “你没什么话说?”姨父问道。 “我正在想。”托里比奥说。 “想什么?要是想这个,那我已经想够了,你可以省却这番心思了。我要是从 头找个新的工作,那我年纪已经大了。每次我从一项工程中被解雇,就难以找别的 工作。找到了也干不多久又要被解雇……” “是啊。”年轻人说。 “你姨妈总对我说,她的已故姐姐的孩子是聪明的。也许她说得对。那你应该 明白,你要把这个家的担子挑起来。要不,我们大家就得喝西北风……” “是的,姨父。” “下星期是月底,你要领到铁厂的工资了。你姨妈(你非常亲爱的姨妈)刚才 在说,你要买衣服和别的什么东西,我也弄不清楚。现在是时候了,你要知道,你 应该为家里出点力。吃饭第一,穿衣第二。” 说到最后,他在桌上猛击一拳,震得碗中的调羹跳动起来。托里比奥抬起头, 两眼看着姨妈,好象向她询问该怎么办。 她在低声哭泣。她两眼发红,眼泪从鼻子两旁流下,更显得苍老难看。她从椅 子上站起来,把碗碟收走。 “你的工资归家用,至少现在我们这样讲定了,啊?”姨父坚持说。这时看见 他女人在哭,便不再说话、他们吃晚饭的厨房里一片肃静。厨房是他们用木板搭成 的,外边好奇的孩子们在探头探脑。有些邻居的孩子听见吵嚷,便在充作门帘的粗 麻布外面走来走去。 姨妈还在低声哭泣。姨父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这老头着了什么魔啦?” 她用抹布拭干眼泪,说: “你怎么这么说。他失业了……另外,你知道,任何不幸……真正的不幸…… 只有在酒店找到安慰……你不可怜他吗?” “醉鬼!”托里比奥骂道,并厌恶地啐了一口。 “你别这样说你的姨父!这个可怜的人,他有什么别的办法?人家把他象狗一 样赶出来了,你觉得还不够吗?” “那我有什么过错?”托里比奥紧接着问。“我原以为你哭是因为他对我吼叫 而不是因为可怜一个醉鬼。” “我哭是为了你,为了我可怜的老头,也为了我自己。我为我们大家而哭。” 泪珠又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今天晚上可以睡觉吗?”托里比奥问道。 他穿过院子,走进屋子。他睡在一个角落里,一块褪了色的旧布帘把他和姨父 母睡的双人床隔开。过不一会儿,他听见姨妈也上了床。 “托里比奥,你睡着了吗?” “姨妈,你说吧。” “我要告诉你姨父,你这个月的工资打算全交给我。” “随你怎么说去,只要让我安静睡觉。” 他使劲翻了个身,象睡着了似的有节奏地呼着气。在睡梦战胜他之前,他想好 了自己的计划。 比鲁洛的蓝色上衣穿上去非常合身,好象是量了他的尺寸裁制的。六十比索的 工资揣在衣袋里。托里比奥对着镜子瞧了好大一阵子,把帽沿拉得很低,盖住了眼 睛。 姨妈上街去了(去买土豆和面条,别的什么也不买,他沮丧地想道)。姨父在 某个老远的街区奔走,在有朋友当工头的建筑工地上找工作。 托里比奥拿起手提箱,放进两件磨破了的汗衫,两件普通衬衫和两双补过的袜 子。他向四周扫视了一眼,双人床几乎占了整个屋子,他的小床在一个角落里。他 的两条腿迟疑不动了。他将来不会想念这一切吗?要是有一天他连一个睡觉的角落 都找不到呢?他又瞧了瞧衣柜上的镜子:他穿着比鲁洛的上衣,戴着礼帽。看上去 挺象个样。他哼起一支探戈,抬起手臂,皱起眉头,活象卡里托斯·加德尔演唱时 的样子。然后他提起箱子,出了门。 他曾经打听过在塔尔卡瓦诺大街的一家旅馆楼上租一个房间的费用。一位意大 利人经营着这家旅馆,并直接主管厨房。老板在走廊里接待了他: “你来啦?这就是行李吗?” 他的一双猪眼睛显承出怀疑和贪欲。托里比奥对这双眼睛感到不舒服,也对他 用“你”称呼感到不快。 “过几天我的行李就要从罗萨里奥运来。”托里比奥说。 那位意大利人“啊!”了一声。显然,他不相信有什么行李。他站在那里,挡 住去路。 “不管怎么说,你得先把钱付了。” 托里比奥把手伸过衣袋,摸出两张钞票。 “您把这二十比索拿去,待一会儿把收据给我。” “我们是每月五十比索。” “对。我先付二十。” 意大利人把钞票收下。 “等你把钱都付清了,我才给你开收据。” 老板把他带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没有衣柜,门也不能上锁。 托里比奥打开黄幽幽的灯,一头倒在床上。透过开着的门,他看见长长的走 廊。一个矮胖的妇女拿着脸盆和水壶走了过去。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房间里 走了出来,象猫一样溜下楼梯。接着又从那房间里出来一个女人。托里比奥唱起一 首探戈: 去吧,去吧…… 命运如幼苗…… 那女人很快转过脸来。托里比奥哈哈大笑。那个胖女人又回来了,这回手里提 着水桶和拖把。后面跟着出现的是那个意大利人的身影,托里比奥赶忙把房门关 上。 “难道他没有付钱吗?”提水桶的女人不满地说。 “可是他没有把小费放在桌上啊?” “我怎么知道!您没看见我还没有进去吗?” 托里比奥在设想着如何跟这个街区的小青年谈话。他情愿遇见加里巴尔第,而 不要遇见比鲁洛。 “我有了一个房间,在市中心,”他用一种确信住在这个城市是无上光荣的人 的口气说。“我独立生活了,住在我的朋友们附近,他们在电台工作。”另外,他 还要让人看到,他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加里巴尔第会把这事告诉这里的小青年们 的。重要的是不让他们确切知道他住在哪里。比鲁洛会跑来向他索取衣服。姨父会 疯疯癫癫地、醉醺醺地突然到来,跟他清算荒唐的监护人的帐目。 这一天晚上他是在旅馆用的晚餐,然后在市中心的街道上闲逛。当他回到旅馆 时,对那里不寻常的活动场面感到惊奇。他觉得自己身上有着花不完的钱,便坐下 来,要了一瓶啤酒。 一阵奇怪的风从街上吹过,在那些古老商店的拐角处掀起旋涡,随后吹进有腌 酱气味的客店,条件简陋的旅馆和可疑的房间。他渴望冒险,而这阵风为他敲了一 个警钟。他在旅馆里看到的是一浓浓郁郁、令人既伤心又快活的流浪生活的气氛: 烤肉和高锰酸盐的怪味,潮湿的床单,无人顾及的角落里堆着的陈旧纸张的气味, 神秘的房间里传出的各种低语声,退休的侍者要求晚间为客人搬运行李。女佣人和 粗俗下流的小贩们调情,他们带着小猪来、带着包裹走。 两个女人对着桌上的砂锅炖鸡哈哈大笑,只有她们两个在狼吞虎咽地吃。其中 一个每举起酒杯就朝他看看。 托里比奥周围的人有的面色红润,有的面色苍白,还有的由于刚刮过脸而下巴 铁青,象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他们对自己的女人总是笑脸相迎,同她们絮絮而 谈。他试图给这些人股分类:有的是戏台上的配角,有的是卖报的,有的是小贩, 有些人可能是小偷,很多人是普通店员。但他们都和他属于同一个世界,这个世界 是他自己选中的。突然他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他正坐在冒险事业的中心。他觉 得整个城市他都唾手可得。他喝完啤酒,便回房去过他独立的人的第一个夜晚。 一个月过去了,情况依旧:托里比奥加入了旅馆和“意大利”餐厅的繁忙的世 界,可他仍然没有找到一个有收入的工作。 他和厨房里的一个下手以及每天晚上都在诺通咖啡馆聚会的一伙人交上了朋 友。那个厨房下手是科连特斯人,神态严肃,脸上有一道刀痕。但是托里比奥从老 远就能看出谁是忠厚老实的人,即使一个面容孤僻而心地善良的人也逃不过他的眼 睛。雷翁西奥--那个科连特斯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托里比奥身上只剩两个比索了。他不再在旅馆吃饭,而只能买些面包和冷菜拿 到房间里去吃。有一天下午,雷翁西奥问他为什么中饭和晚饭都不在旅馆里吃了。 作为厨房里的助手,他觉得要是厨房有什么过错使他的朋友不高兴,那他也是有一 部分责任的。托里比奥认为有必要把故事对他从头讲起: “我是探戈的作曲家,已经作了好几个曲子了。” 他略为停了一停,又说: “我还是个歌手。” 他带着谦逊的神情问道: “你从来投听过收音机里萨尔瓦多·达维拉的演唱吗?在电台上我就用这个名 字,人家也叫我小加德尔。” “我没有收音机。”雷翁西奥解释说。 托里比奥十分扫兴地挥了一挥手,接着,又带着探戈的伤感情调说: “我不走运。有什么办法?问题是没有人帮我一把。我先是碰到一件倒霉事, 接着又是一件倒霉事;突然,大家都围着一个人转,于是好象大家都取得了一致意 见,大家都出力……把这个人活埋了!” 这位科连特斯人看了他一眼,感到有点脸红。这个对世上没有人情的抱怨触及 了他自己:他是那个危及这位艺术家的安全的物质世界的代表。他不想问他困难到 了何种程度,只是低声问道: “那你是……?” “我说过了,老朋友,我正在走下坡路。” 他用手在肚皮上拍了三下,表明里面空空如也。 “活见鬼!我们交朋友就是为了这个!”科连特斯人喊了起来。他向四局看了 看,说:“你回房里去。我随后给你送点吃的来。” “算了吧,老朋友,你别麻烦了!”托里比奥推开他的手,断然地说。 “听我说,回去!”厨房的帮手吩咐道。托里比奥听从他的话,回到自己房 间,斜靠在床上,等着他的晚餐。一会儿之后,科连特斯人进来了,腋下夹着一个 包得并不严实的纸包,手里拿着另一包东西。 “吃吧。”他把东西往地面前一放,打开一包法国面包和烤肉片。托里比奥立 刻吃起来,抑制着内心的兴奋。科连特斯人看见他吃着,心里感到得意。他又打开 另一包东西:一只酒瓶,里面装着半瓶酒。他把酒递给托里比奥,说: “我不能看着别人这样干吃,没有过。我的嘴里也会觉得干。” 托里比奥点点头,嘴里塞满了吃的。他拿起酒瓶往嘴里倒,长长地呷了一口, 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说: “谢谢,你真够朋友。” “只要我在厨房工作,总有你吃的。” 他正要出去,托里比奥把他叫住: “切①,雷翁西奥。” 科连特斯人在门口站住。 “今天晚上你干什么?” “我要上班,切。” “我希望和你一起喝咖啡,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科连特斯人的眼睛里闪耀着感激的目光。 “星期四我休息。” “那就等到星期四吧。”托里比奥向他告别,听到对方回答说: “可是明天我们要见面。我给你送点吃的来当午饭。” 托里比奥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消失了。他吃完了面包和烤肉,又喝了两口 酒,便把酒瓶放在小桌底下,躺在 ①阿根廷人的一种称呼,表示尊敬和亲热. 床上休息一会儿。 然后他走出旅馆,在沙明托大街上跟踪每一个妓女模样的女人。他谨慎地或者 带着神秘的表情同她们搭讪,并以扮演各种角色来取乐。这些女人不是轻易骗得了 的。她们十分不愿意白费时光。一旦生意谈成,她就挽住你的胳臂,要想摆脱她就 麻烦了。重要的是--妙趣也就在这里--不辜负好不容易取得的这些女人的信 任。托里比奥和她们拉着关系,随后又离开她们,而不显得粗暴。有时候他听到背 后那个先是被追求后又被摒弃的女人的咒骂声。最好是接受她们的全部条件: “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 托里比奥在后面察看着那个第一眼看上去有吸引力的女人的缺陷:她走路有气 无力,两只善定的脚十分粗俗。在第一个拐角处,托里比奥消失了,他不再听见那 个女人的骂声。 那天晚上他搭上了一个女人。他想冒充调查人员。他身上没有钱,希望那个女 人能答应同他呆一会儿以换取他的保护。可是那女人几乎挖了他的眼睛,对他吼叫 着说,她认识市里的所有警察,他那套鬼话回去说给他妈听去,并且做出样子要去 叫一个真的警察来抓这个骗子。 托里比奥从自由大街溜走,进了诺通咖啡馆。他靠窗坐下,观看街上熙来攘往 的人群。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喝,待一会儿再要。”他对待者说,接着他又面露痛楚地 说:“我不舒服。” “那您为什么不喝杯菊花茶呢?” “这有好处吗?”托里比奥问,神情活象一个将信将疑的病人。“等我不痛了 再说罢。小哥儿们还没来?” “他们原先在这儿,后来走了。” 托里比奥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希望日前他在这个咖啡馆里认识的两个朋友 能替他付钱,希望侍者到别的桌上去照应。他终于又回到了街上。 天色还不算晚,他几乎在床上躺了一整天了。现在他毫无目标地随意走着。忽 然发现到了拉瓦叶大街的五光十色的电影院前面,自己也觉得惊奇。即使当他在铁 厂干活时。情况也没有现在这么糟。他步履艰难,脑子要想什么事情也很费劲。他 从家里逃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这种自由有什么用? 他在那个行人和灯光的旋涡中间的拐角处站了一会儿。这种自由有什么用?他 思考了一下:这种身无分文的自由有什么用?就是这么回事,他明明知道。没有 钱,要在街上行走都是困难的--这些灯光没有什么作用--生活毫无意义。他咬 紧牙关,又钻进旅馆的房间里。他把裤子仔细叠好,放在褥子下面的报纸中间,明 天早晨褶缝就象刚熨过一样笔挺了。他把上衣挂在椅子背上,便躺了下去。他想睡 觉,睡它整整一个礼拜。可是他一闭上眼睛,便觉得心乱如麻,旅馆里喧声震耳, 大街上车水马龙,走廊里人们川流不息。原来口袋里空无分文,连睡觉也困难哩! 他想起放在桌子底下的那瓶酒,便拿来喝了,躺下就睡。 科连特斯人把他叫醒了,给他送来半张饼和一块面包。托里比奥感觉嘴里发 黏,肚里发酸,可他还是抓起就吃。他饿得发慌了,可这张讲的意义不只是一顿 饭:它是对厄运的一种可能的回报,是他在孤苦伶件中的一点补偿和安慰。 雷翁西奥看见酒瓶空了,又惊又喜: “原来你也喜欢喝酒?” 托里比奥点了点头。 “我再给你拿点来?”雷翁西奥半开房门,向走廊看了看,便走出房间。他回 来时带来一瓶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托里比奥。 “你在旅馆里工作很久了吗?” “将近一年了。” “习惯吗?” 雷翁西奥难作肯定的回答,便说: “慢慢混着。” “你喜欢布宜诺斯艾利斯吗?” 他又难作肯定的回答,便说: “差不多,切。我不喜欢这里的人。但是我在这儿干活,积攒几个钱。” “你想当个富翁回家去,雷翁西奥?” “我当然要回去。我在这儿感到孤单。” 两人都不说话。托里比奥在舔一颗大牙,发出啧啧的声音。 “攒几个钱是好事。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托里比奥一本正经地说。 “我想回到老家去开一爿小酒店。” “好主意。”托里比奥表示赞同。 “我不能老在这儿当帮手。”雷翁西奥说着便在床上坐下。 “当然不能!你是哪儿人?” “我是厄斯基纳人。” “我一定到厄斯基纳你的酒店去看你。酒店叫什么名字?” 雷翁西奥笑得乐不可支。 “现在我只关心攒钱。以后再考虑名字吧。” “不行,老朋友。名字很重要。另外,要是我不知道名字,我怎么到厄斯基纳 去找你的酒店呢?” 雷翁西奥哈哈大笑。在他通红的脸上,闪亮着两只乡下人的眼睛。面颊上那条 年代不长的疤痕,好象肉上的一张嘴,刚张开惊叫了一声就被缝上了。在这样一个 面孔上,笑容就象在孩子的脸上那样使人容光焕发,笑声是农民内心感情的自然流 露。 “可是,切,朋友……那我们想个名字吧!” “你觉得叫‘尖刀’怎么样?”托里比奥提议。他立刻意识到,他说这话的时 候眼睛是看着对方脸上的伤疤的。对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有一首民歌叫‘尖刀’,我的演唱节目里有。”托里比奥解释说。 “我们以后再谈这个。”科连特斯人说,他的声调里到底是含有一种伤心的味 道还是隐约的威胁,这很难知道。他没来得及说声谢谢,便从床上起来,回到厨房 去了。 托里比奥出来上厕所,碰到了旅馆老板。 “早上好。” “下午好。”那个意大利人纠正他说。“已经是下午两点钟了。” 老板站在走廊当中,用肚子挡住他的去路。 “尼科拉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正要问您呢。什么事?今天是这个月最后一天了。房租您几时付给我?” “尼科拉先生,请耐心一点。这几天我就要上班去,就会付给您房租的。” “您上班去?干什么?那个雷翁西奥到处跟人说您是歌星,一位了不起的歌 星。可是我这里不需要什么歌星。我只需要房租。” “请您耐心点,等我两天。我没有更多的要求。” 意大利人往边上一站。托里比奥走到走廊尽头,感觉到老板在背后用凶狠而愤 怒的眼光望着他。 当他从厕所出来晚老板还在走廊里等着他。 “可是您还等什么?先付给我几个比索也好。难道您连二十个比索也弄不到 吗?” “现在我没有,这是实话。过两天我全付给您。”托里比奥觉得身上不舒服。 “我正在找工作,尼科拉先生。请您耐心等两天。” 可是这个可恶的家伙用忧伤的眼神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 “我现在连吃的都没有,您要我拿什么付给您呢?” “您以为我没有看见您老往厕所跑吗?要是您没有吃的,怎么老跑厕所?” “老实说,我只是去小便。”托里比奥解释道。 他们走到房门口。托里比奥进屋后,随手把门带上。他对这位意大利老板的眼 神留下了深刻印象,从这两只眼睛中看到了可恶的胜利的闪光。他巡视了一下房 间,立刻发现:当他上厕所时,尼科拉先生把他的上衣拿走了。他冲出房间,走廊 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想大声呼唤这个小偷,给他出一场丑。但他马上明白,这样做 他自己就全完了。他又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双手托着脑袋歇了一会儿,但什么事 情也不能思考。胖乎乎的女佣人从另一个门进来了;拖着拖鞋,提着一桶脏水。她 也是往厕所去,托里比奥便在门口等候。不一会儿他又转身回到房间里,继续守候 着。那女人穿着工作服出来了。托里比奥认出了她:原来她是常在旅馆里吃饭的那 个姑娘,饭后便到市内大街上去逛马路。托里比奥微笑着冲到走廊上,差点儿撞着 了她。她见到他脸露喜色: “怎么啦,年轻人?那么跌跌撞撞的?” “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现在我这么衣着不整的时候跟我聊聊?”她发出沙哑的笑声。 “那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在这儿聊,也不是在大街上。我们可以到我房间去或 者到你的房间去。” 他几乎推着她把她带进她的房间。她没有反抗,只把手指放在嘴上,叫他别作 声,并把房门先半关,然后再轻轻关上: “但愿那老太婆什么也没看见。” “你怕什么?” “老板会把我踢出旅馆的。” “这个坏蛋!难道他不把房间出租给一男一女吗?” “那倒是。不过我们得每次付给他两个比索。” “这个坏蛋!”托里比奥又愤恨地骂。 接着,她问他做什么工作。 “我是机械师。” 那姑娘拿起他的手来看。 “你这双手不是机械师的手。我有的朋友是机械师,我熟悉他们的手。你为什 么不说真话?” 托里比奥惊讶地望着她。对她说什么呢?她知道什么叫真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电台上唱歌吗?” 托里比奥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知道的?” “科连特斯人告诉我的。” “我象是个示众的人,连我的屁股也会被人认出来。” “猪猡!”她扮了个鬼脸说。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玛尔戈特好了。” “雷翁西奥告诉我,你叫弗洛拉。” “也有人叫我爱米丽亚。我有什么办法?但我最喜欢马尔戈特这个名字。” 他正走到科连特斯大街和巴拉那大街的拐角上,突然看见穿梭的车辆中间有一 辆家用马车。手持缰绳的父亲是个干瘪老头,满脸皱纹。母亲头上包着黑头巾、紧 靠在她丈夫的身上,惊奇地观赏这不寻常的城市风光。托里比奥看见他们在这里出 现,呆住了。那匹老马站了一会儿。托里比奥的心直跳,他看清了是他的父亲和母 亲。他们由于坐着这辆破旧的马车荒唐地在城里大街上奔走,显得疲惫不堪,神情 沮丧。托里比奥已有多年没有看见他们了,这多年来两个老人就坐着家用马车周游 世界。现在他们正在那里出神,等待来往车辆能给他们的马车让出一条道来。托里 比奥挥动手臂,想引起那两位老人的注意。他想叫他们,但他喉咙口几乎连小耗子 般的叫声都喊不出来。老头向他转过脸来:但他的眼睛只是望着上天。托里比奥明 白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醒来满身冷汗,好不容易才神智清醒过来--好象在泥塘 里吃力地使劲拍击翅膀。他不认识这个房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你不舒服了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他。这个奇怪的声音,在一个陌生的房 间里,使他越来越迷惘。他觉得身子虚弱,心惊肉跳,象一张绷紧的弓。他在半睡 半醒中充满粗鲁和欲望,又为意识到自己象个瞎子一样在摸索着往前走而感到苦 恼。可是这个女人的刺耳的声音把他弄醒了,他面露苦相,而她还在问他:“你不 舒服了吗?” 他眨了眨眼睛。由于身无分文和上衣被人拿走而感到灾难临头。他对这个女人 不再有什么要求了,并且已经摆脱了梦中的苦恼。他只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怒 火,象是受了污辱,而这个女人的脸还向他凑近。他握紧拳头,使劲打过去。 “我碍着你啦?”她说,一边用手捂着脸,眼睛睁得老大,往后退去。他认出 来了,那是马车上他母亲的正在出神的眼睛。他跳下床,朝那女人走去。她直退到 墙边,他用在梦中见到的他母亲的眼睛望着她。 “我叫醒你不对吗?”她嗫嚅着说。托里比奥向她伸出孩子般好奇的手,这只 手似乎想要特别认识一下那姑娘的脸:先是在她脸上摸,接着,为表示对它可以任 意处置,便狠劲地捏紧她的下巴。这既是抚爱,又是惩罚。 他走出房间去找老板,看见他正在摆设桌子。 “把上衣还给我!” 那意大利人把头一抬,用下巴指了指餐厅里的衣架。 “在那儿。” 托里比奥把衣服穿上,认为是该他发火的时候了。 “下次您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这不是玩笑,这是个警告。要是一星期之内你不付房租,我就把你的衣服全 剥光。”说罢,又轻蔑地朝他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想哭啊?” 托里比奥朝港口走去。他身上没有钱,也没有睡意,因此很难消磨时光。他逃 避了市内的辉煌灯火--他感到难过,连一瓶啤酒也付不起,连一张电影票也买不 了--踯躅在港口一带的街头。他避开了游乐区,想一直走到雷蒂洛广场,却突然 碰见了深夜还在进行的大拍卖。他站在门口看:只见一个人站在一座平台上,手里 拿着锤子,在大堆的提包、毯子和摆满手表的橱柜中间叫唤。他想进去呆一会儿, 但店里冷冷清清的景象使他扫兴。他继续往前走,听见背后有人叫他: “托里比奥!” 他站住脚,感到莫名其妙的激动。好久以来--自从他自家里逃出来之后-- 没有人在街上叫过他的名字。在一刹那之间,他曾想可能是比鲁洛在叫他,向他索 取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可能是一个朋友,可以向他借钱。他转过身子:一个又高又 瘦的身影在拍卖行的墙边向他把手,这个人举起手,示意他走过去。托里比奥看不 清他的脸,但不可能是比鲁洛。于是他走上前去,握住一只干瘪无肉的手。他认出 是费阿西尼,五年前就离开这个地方了。托里比奥记得,他从土库曼来到这里不 久,费阿西尼便离开了自已的家,再也没有露面过。 “你长大了。穿着这件蓝衣服,看上去挺潇洒。” 托里比奥没有理会他对比鲁洛的衣服的恭维,只是谨慎地谦逊一番。 “你工作了?还是你姨父挣大钱了?” “我姨父失业了,自由自在,常常喝醉酒。” 他犹豫了一下。他的本能告诉他,跟这个瘦鬼费阿西尼是不能说假话的。 “我离开了家,现在一个人过。” “我祝贺你。独立最可贵,特别是当你有这样一件衣服和想要干一番事业的时 候。” “我的运气不好。” “没有收入?。 “没有。” “连买香烟的钱也没有?” “没有。” 费阿西尼递给他半包香烟。 “你拿去吧。” “谢谢。” “起码你总有住的地方吧?” “我在旅馆里有一个房间。’ “这倒不错。” “随便哪一天他们都会把我赶出来。两天以前老板把我的衣服拿走了,差点儿 让我赤身裸体。” “你住在哪里?” “在塔尔卡瓦诺大街的一家旅馆。” “我一生中最困难的岁月是在巴拉那大街的一座房子里度过的。他们没有把我 的衣服拿走,因为我那时穿的衣服一钱不值。不象你的这件衣服,我的衣服还不值 一支香烟。然而一个坏东西叫人打掉了我三颗牙齿。我那时候的情况比你现在更 糟,这是实话。但是现在你看我……” 他用食指越过肩头指指身后的拍卖行。 “这个店是我的。你看怎么样?” “一定赚很多钱吧、”托里比奥摆出内行的神气说。“廉价拍卖总会有很多笨 蛋上钩的。” “你别这么想,小伙子。勉强只够每天的开销。” 店里传来拍卖员的喊叫声和疯狂的锤击声。 “我必须安排一批人的生活。有几天晚上唯一的笨蛋是我,我必须把进帐的几 个比索分给大家。” 他面露无可奈何的神气,搔了搔下巴。托里比奥决定等到适当的时候才向他借 几个比索。 “这么说来你眼下无事可做(口罗)?”费阿西尼又问。 “没有。” 费阿西尼又搔了搔下巴。 “我可以给你找一个小买卖。可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能知道的事。你有兴趣 吗?” “当然!” “你住在塔尔卡瓦诺大街的哪一块地段?” “在意大利旅馆,离沙明托大街很近。” “明天我去看你。我们一但吃午饭,聊一聊。好不好?” “好极了。可是我现在……” “什么事?” “旅馆里的人以为我是广播电台的歌星。” “那怎么样呢?” “既然你要到旅馆来……作为什么不就冒充一家电台的艺术指导呢?你要化装 一下也没问题……” 费阿西尼哈哈大笑。 “我正喜欢这样,你知道吗?我看你倒是挺有头脑的。” 托里比奥表示谦逊。 “可是光有头脑没有用。”费阿西尼接着说。“你虽然很有头脑,可现在还不 是倒霉吗?记住我的话;要紧的是能做到自己想好的一件事情。我满足你的要求: 明天有一个艺术指导去看你,请金嗓子歌星吃中饭。你要不要我把合同也带去?” “那倒不坏。” “好吧,那就明天见了。” “还有一件事,费阿西尼。”托里比奥拦住他。 “你还有什么事?我不能把店撇下不管。那些吹打的人会把陈列的手表都装到 他们口袋里去的,而这些表也不是我的,都是成批代销的,你明白吗?” “我想向你借几个比索,今天晚上我身无分文了。” “你只当没有遇见我,熬过今天晚上吧。小伙子,再见。” 费阿西尼走进拍卖行中,不见了。托里比奥又向雷蒂洛广场走去,心里孕育着 希望。到了广场,河风拂面吹来,不觉一怔,原来自己正在大声唱着探戈呢。 托里比奥很早醒来,担心又会睡着,便跳下床,穿好衣服。他穿好上衣上厕所 去,不让老板再把他的衣服拿走。他到了走廊里,问孔斯坦莎是什么时候了。时间 还早,他便下楼走进厨房,科连特斯人递给他一杯牛奶咖啡,他很快就喝光。 “老板到市政府办事去了。”科连特斯人告诉他。托里比奥走到柜子前,切下 一块面包,涂上一层厚厚的黄油。 “有什么新闻吗?”这个二厨师问他。 “今天广播电台的艺术指导来找我。”托里比奥平静地说,他已胸有成竹。 科连特斯人惊奇地望着他。 “他可能会请我吃午饭。昨天晚上我到广播电台去了。你没看见他们怎样接待 我!我同艺术指导谈了话。他很够朋友。我把我的处境告诉了他,他说他今天来看 我。” “他给你弄到什么了吗?” “我想他正要跟我谈这个。” 他吃完面包,问道: “你看见马尔戈特了吗?” “这个时候她还在睡觉。” 他离开厨房,上了楼。 他用指关节敲了敲玛尔戈特的房门,但没等得里面应声,他便轻轻推开房门走 了进去。她正坐在床上,对着衣橱的镜子梳头呢。 “我打扰你吗?” “我看你很快就学会了门道了。下次进来以前要先问一声。”她带着讨厌的口 气说。她看上去疲惫而衰老,嘴唇上没有血色,脸上由于没有搭粉也显得蜡黄。 她一边继续梳理着头发,一边说: “那一天的事并不能让你自以为有权利可以随时进我的房间。我不喜欢在旅馆 里闹纠纷。然后又必须另找旅馆,而旅馆又不多。” “我进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托里比奥装出最天真的样子解释说。 “你是来请我吃中饭的吗?”她讥讽地问道。 “今天我不能请你,可是明天我非常高兴地请你吃饭。” “明天……好罢,我就等明天吧。”她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现在你不怕外面有人听见了?’ “你看,现在我无所谓了。有时候我不愿意人家看见有人进我房里来。有时候 我就要在这里接待男人,让那些不喜欢我这种生活的人大发雷霆。那么你不愿意同 我一道吃中饭(口罗)?那个姑娘要一点钟才起床,而我不喜欢中饭吃得太晚,也不 喜欢一个人吃。这是我的习惯了,你知道吗?在我家里生活是很有条理的。我父亲 是科尔多瓦的一个铁路工人。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切都习惯了,就是不习惯在十 二点钟以后吃中饭。同样,早上七点钟我也不能不喝马黛茶。有时候我到天亮才睡 觉,但七点钟时我的水壶里已经煮上水了。这是习惯,你知道吗?在科尔多瓦,我 同一个机械师结了婚,便一起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我们总是六点钟起床,这个时 间最好。我们起床的时候和喝马黛茶的时候,我男人跟我讲他这一天在车间里要干 些什么事。中午他匆匆忙忙赶回来,晚上回来就劳累了。但早上喝马黛茶时我们总 有时间聊聊天。这就成了我的习惯。我一大早就起床,点上炉子。人家叫我喝威士 忌、香槟和其他美酒,可我最喜欢的还是早上喝马黛茶。使我不能忍受的是一个人 吃中饭。男人们会注意你,不时地看着你,这时我感到非常孤独。男人们向我挤眉 弄眼,我吃东西也会恶心。” “明天我们一道吃中饭去,可是今天我要等候一家广播电台的指导来看我。” “我祝贺你,小伙子。” “现在我走啦。” “你可以再呆一会儿。” “你刚才还生气呢。”托里比奥回答。 “你别在意。你喜欢我哪个样子?现在这样还是打扮后的样子?” “两种样子我都喜欢。几点了?” “我的表在那儿。” 托里比奥走到五屉柜前,嘴里哼着调子,拿起表来看时间。 “这表真漂亮。” “这没什么。我结婚的时候有很好看的首饰。”她对着镜子自鸣得意。 “你不是说过你丈夫很穷吗?” “他没有给我买首饰,那是我自己家里的。我家的姓在科尔多瓦也是有名 的。” 托里比奥记得她跟他讲过,她父亲当过科尔多瓦的铁路工人。但他不去理会这 一个和其他的谎言。重要的是要施展他的把戏。让她去自欺欺人吧,他认为这很自 然,所以不怎么留意。 “再见。” “再见,小伙子。” 离开房间以前,他不免先在半开着的房门口张望一番。他不愉快地想起,他对 那个意大利老板有些害怕。他回忆起一种类似的感情: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他从家 里出来到土库曼的老塔菲区的街上去玩之前,总要先把门打开一半看一看。他在家 乡住的时候,不论他们进哪一家果园去偷水果,总觉得他父亲在看着他。他在铁路 工厂的周围玩的时候,总觉得他父亲的眼睛在盯着他。父亲死后,他被送到布宜诺 斯艾利斯的姨父家,这时一切都变了。在首都,没有果园可以进去偷桃子了,也没 有可以向其投石子的沟了,在城郊的棚屋里也没有女孩子可以一起玩了。在首都, 他看到的只是对金钱的迷恋。 现在他痛恨旅馆老板,但又害怕他的目光,这种害怕使他想起对自己父亲的害 怕。当那个意大利人用逼人的、似乎看透他的心思的眼睛望着他时,他想要报复的 一切愿望都烟消云散了。他似乎认为他可恶,但又无足轻重,因此也就不会伤害人 的了。 他随手关上房门。这时正是上午十一点钟,走廊里没有人。女仆已经搞完卫 生,老板还没有回来。当费阿西尼来打听艺术家托里比奥·托雷斯,并要同他签订 合同的时候,但愿老板能在场。想起自己突然身价百倍,旅馆里所有的人将要为之 震动,他心里怦怦直跳。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前,他叉开脚步,做出一个探戈的舞 姿,以右脚为支点慢慢转过身来,唱道: 曼多林手唱出忧伤的调子 大厅里 一对对舞伴在稳重地旋转…… 他一脚踢开房门。床还没有铺,他鞋子也不脱,和衣倒在床上,等候费阿西尼 的到来。一会儿之后,他听见旅馆里闹腾起来,听见意大利人在厨房里大声吩咐。 可是阿尔贝托·费阿西尼没有来。托里比奥发觉自己太笨了,竟如此坚信不移 地等着他。烤肉的气味一直传到他的房间里。随着肚子越来越饿,火气也越来越 大。当餐厅里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之后,他便下楼到厨房去。他在走廊里和老女仆劈 面相遇,她穿着拖鞋,手里提着水桶,正要去清扫走廊尽头的最后几个房间。老太 婆没有理他,头也不抬就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托里比奥想,这个老太婆也值得他羡 慕,她一定已经在厨房里高高兴兴地吃过中饭了。随后,有一对男女来租用房间 时,她还可以从老板那里扣下几个比索。 他吹着口哨直接上厨房去。雷翁西奥正在洗盘子,一堆脏盘子堆得老高,摇摇 晃晃地象是随时都会倒下来。厨师在一个角落里刮锅子。 “老板呢?”托里比奥问道。 “他先招呼了客人,便到厨房来对我们叫唤。他拿走了外快,现在正在睡午觉 呢。” “这个臭老板!”托里比奥咬牙切齿地说。 “生活就是这样。”科连特斯人不在乎地说。“可是你护怨什么呢?这几天你 就要开始唱歌了。一有了钱你就可以换一个好房间。而我还要在这个意大利旅馆干 很长时间。结果怎么样?” “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你的会见结果怎么样?” “啊,当然!结果很好,老朋友。” “你签合同了吗?” “在朋友之间无须签合同。下星期我到广播电台去签。” “他到这里来找你了吗?” 托里比奥犹豫了一下,说: “没有来。我们说好,要是晚了就在皇家旅馆碰头。他在那里要会见一名女艺 术家。” 雷翁西奥“噢!”了一声,又接着洗盘子。 “雷翁西奥,”过了一会儿托里比奥言不由衷地说,“广播电台的那位朋友请 我吃中饭,我们要安排试听的时间表,他还答应跟我何一张为期一年的合同。你 看,现在还不是向他伸手的时候,你以为如何?” “当然不是时候。”科连特斯人表示赞同。“那样影响会很坏。” “我曾想向他伸手。你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于是我想……” 雷翁西奥停止洗盘子,看了他一眼。 “要是你能借几个比索给我,那就帮了我大忙了。下星期我去预支一点钱就还 你。” 那个二厨师把一个盘子放在桌上,用一块油污的抹布擦了擦手。 “你等一会儿。”说罢,他就消失在通往后屋的院子里了。托里比奥站在一堆 盘子旁边。厨师背朝着他,继续用金属刷子在刮锅子。 厨房里充满油腻和刺鼻的陈年烟火的气味。托里比奥愉快地闻着这股气味,同 时又由于感到卑微而伤感。他看了看那一堆沾满油汁和酱油的盘子。大家都吃了炒 菜和烤肉;大家都吃了,只有他没有吃。而雷翁西奥,那个脸上留着刀痕的科连特 斯人,却要洗一整个下午的盘子。托里比奥认为这是荒谬的,令人厌恶的。他轻声 干咳了一下,斜眼看了看厨师,便使劲朝那一堆盘子吐了一口。然后他走到厨师跟 前: “辛苦啦,卡塔尔多?” 厨师正在忙碌,只稍微转过脸来,眼睛里满是眼眵。他叽咕了些什么,令人难 以听懂。托里比奥知道这厨师对他没有同情,便又朝盘子吐了一口。 “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着吧,卡塔尔多?” “什么?”厨师又看了他一眼。 “你看这一大堆盘子。够干一整天了。给它踢一脚就全报销了。老板听见声音 就会醒来,可他也无能为力了。老板的午睡,也就再见了。要洗的盘子,也就再见 了。只要一脚。我踢啦,卡塔尔多?” “您说些什么!您疯啦?” “我把这些盘子踢一脚怎么样?你对老板这么害怕,不害臊吗?” “你说的什么害怕?” “我给盘子一脚啦?”托里比奥又说,一边摆出要踢的姿势,看到老厨师眼睛 里那副恐怖的样子,他感到欣慰。 “这些盘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愿意打破一个盘子。贵着哪!” “很贵,是吗?是你花的钱吗?” 老厨师耸了耸肩,又转过身去继续擦铁锅。再跟他多说也没有用。托里比奥前 院子里去,只见雷翁西奥系着厨房用的油污的围裙走来。阳光照着他的脸,两只眼 睛在他的紫铜色的脸上看上去象是两条缝,疤痕则是一个苍白的标记。 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进来了,拿出几张折好的十比索的钞票递给了托里比 奥。 “拿去。” “太麻烦你了!”托里比奥回答说。 “我觉得朋友之间不应该开口要求两次。” 大家都不作声。雷翁西奥又洗起盘子来。角落里传来刷锅子的声音。托里比奥 说: “你干活吧,我走了。” “你去睡午觉吗?” “不,老朋友。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呢。” “祝你顺利。” 托里比奥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到大街上,他想跑,想唱。他由乌拉圭大街折进沙 明托大街后,走进了一家餐厅,找了一张最不显眼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盘牛排和半 升酒。他每咬一口肉,便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开始流动。他明白,自己实在太 饿了。他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自由自在地吃喝和思考,是人世间最美的事了。无论顺心的时候还是犯愁 的时候,他都不应该丧失自己的意志.现在他口袋里有几个比索,这是事实:但他 知道,这决不能维持长久。最多只能维持三、四天。这点钱他能做什么开销呢?他 欠尼科拉先生两个月的房租,随便哪一天他都会被赶出旅馆。一个人没有钱就好比 是落水之人。他必须想办法弄到钱,并且动手干起来。犹豫来犹豫去是什么事也办 不成的。既然必须行动,最好就是马上行动起来。现在他已经喝完了一瓶酒,口袋 里又有几张十比索的钞票的力量,使他重新产生了自信心。 吃完饭,他又进诺通咖啡馆去喝咖啡。他从那里注视着意大利旅馆的大门,等 候玛尔戈特经过。他的计划已经考虑成熟了。 他醒来想起,玛尔戈特是习惯早起的。他半睁一只眼睛,仔细寻找电灯开关, 拧亮了灯。马尔戈特在她身旁睡熟着,脑袋向后仰,嘴巴半张开,呼吸时发出轻微 的吁吁卢。看来她睡得正香,这倒便于他采取行动。房间里的波利莫斯牌汽炉引人 注目,五屉柜的大理石面上放着水壶,旁边是糖罐,糖罐上放着马黛茶。一切都为 早晨喝马黛茶而准备好了。 托里比奥记得清楚,是右边第一个抽屉。那天晚上他给了她十比索。当他装着 躺在床上休息时,偷偷看见她是把十比索的钞票放在什么地方的。她把那个抽屉锁 上了,钥匙就放在旁边的一个抽屉里。 托里比奥下了床,穿好裤子和衬衣,走到五展相前面。也许玛尔戈特在听着, 也许她是在梦中听着。他拿起炉子打气,增加煤油的压力。他用身体挡住自己正在 干的勾当。他把汽炉顶着墙,用一只手继续轻轻打气,而他的左手却在拉开抽屉, 拿出钥匙,打开了另一个抽屉。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只手表,便把表放进衣袋里。他 摸了摸一张纸,下面就是那张十比索的钞票。他又往里摸,没有发现更多的钱。他 不愿前功尽弃,决定停止寻找。 他希望亮着灯,万一玛尔戈特醒来也不会怀疑什么。她将会看见托里比奥在煮 马黛茶。也许她在偷看,但更大可能是她没有醒来。托里比奥坐在椅子上穿好鞋。 他抬起头来时,看见那女人睡眼惺忪地醒来了,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你怎么啦?” “没什么……” “你为什么穿衣服啦?” “我想上厕所去。” “劳驾。” “你说吧。” “你点上炉子,把水壶放上去。” “我正要点呢。” 她好象对每一个细节都出奇地关心。 “你上厕所也要从头到脚都穿戴整齐吗?” “我不愿光着脚出去。” “可是领带没有必要系上啊,切……” 她不再作声了。托里比奥从镜子里看着她。不一会儿她又睡着了。他一面结领 带,一面看着她。很快,她有节奏地打起呼噜来。于是他从椅子上拿起上衣,到了 走廊里。只在楼梯边上有一盏黄色的灯。他努力控制自己,慢慢下楼来。紫色的曙 光微微洒在大街上。他快步穿过科连特斯大街,往南走去,走过五月大街上好几个 街口。咖啡馆还没有开门,桌子在路边上放着,柳条符高高堆起。在走到利马大街 之前,他看见一家牛奶后已经开了门。他要了一杯牛奶咖啡,以及面包、黄油和甜 点心。热的饮料给他增添了勇气。他摸了摸我在裤子口袋里的那块手表。 他点了一支烟,等待新的一天到来。 他三次从这个拐角走过,想着这样做也许不够谨慎。最后他挤进了等候在窗口 的男男女女的队伍。轮到他时,他把玛尔戈特的表交给了穿灰色围裙的职员。不一 会儿,这个职员递给他一张典押的作价单,上写:“镀金女表一只,十六比索”。 托里比奥嘴里嘟囔着什么。职员漫不经心地问他: “留下吗?” “不能再加点钱?”托里比奥反问他。 “不行,先生。你拿走吗?” “当然留下。” 他走出典当,嘴里嘟嘟囔囔。这个脏女人的可恶的镀金手表!他不可能再回旅 馆去住了,他同雷翁西奥的友谊也结束了,而他冒这次风险又是为了这块不值钱的 小东西。幸好马路还在,笔直地伸向远方。马路上行人摩肩接区,在这里,他的生 命和千百万人的生命溶合在一起。一条大河在他面前展示了河床和河中的鱼群。同 以往多次一样,马路告诉他不容后悔,也不容叹息。相反,倒是应该给这次行动作 一个总结。在自由大道的一家转卖行里,他把手表的当票卖了。经过一番讨价还 价,最后又给了他八个比索。他突然发觉这时他离意大利旅馆只差两个街口。于是 他决定到离这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以免和玛尔戈特撞见。他在卡洛斯·贝叶格里 尼大街乘地铁到宪法广场,决定另找安身之所。然后他再去找阿尔贝托、费阿西 尼;他再没有别的可以与之求援的人了。 他来到费阿西尼的拍卖行。拍卖还没有开始,预告是晚上进行。他看见费阿西 尼正在整理一堆皮包。 “出什么事了,小伙子?” “没什么。那一天我一直在等你……” “那一天我没能去。我的一个做生意的同事把我叫到西马达得拉去了。可是我 第二天找你去了,却连你的影子也没见着。你要喝咖啡吗?” 他们走到维亚蒙特大街的拐角,进了一家酒吧。在一阵沉默之后,费阿西尼开 口道: “那个意大利人告诉我,你没付房租就逃跑了,而且还偷了一个女佣人的手 表,是真的吗?” 托里比奥迟疑了一下,随即微微点头。 “我以为是一只金表。” “你做错了。”费阿西尼郑重地说。“我可以帮助你,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绝对不要偷盗。有大的事情要做,偷盗是最坏的行为,因为使别人遭殃。同意 吗?” “好吧。”托里比奥同意。他透过店铺的窗子观里着光复大街,街上酒店林 立,廉价咖啡馆、希腊餐厅、土耳其烟店和叙利亚杂货铺比比皆是。孩子们在街上 玩耍,几个刚来的老人坐在人行道上晒太阳。突然托里比奥想起,生活是美好的, 丰富多彩的,而他,托里比奥·托雷斯,将尽情享受生活--没有多少人能这样 做。太阳照在他脸上。只听见费阿西尼在说: “你看,小伙子。你知道,我开始的时候比谁都糟糕。我连大杂院都没有进, 那里总能学会一些东西,而是进了国立学校,那里不会教你如何在马路上抓到一个 傻瓜。起初,我用从家里偷来的一笔钱作资本,经营梳子和鞋带生意。我从来没能 把这笔钱还回去,也没这个必要,我带着这些鞋带和梳子走遍布宜诺斯艾利斯各个 区。这个买卖的微薄收入仅够维持我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在这些马路上做买卖 是最糟糕的事情。那时真不容易卖出一点东西,甚至一连几个月都做不成什么生 意,连仍然做一点都很难。做小买卖是最糟糕的事情。哪怕你拿了一叠票面一百比 索的真钞票,以每张五比索的价钱卖出去,人家也只会拿来对着光瞧一瞧,然后又 退还给你。你别以为这种小本生意是好做的。可难着哪,小伙子!即使你把一颗颗 金豆子撒在马路上,也没有人会弯下腰去拣的。但是你如果弄上一个会耍嘴皮子的 人,再带着一只猴子或一条饿死、冻死的蛇,即使你把铁皮当黄金卖,你瞧吧,那 些傻瓜会排着队来把钱送给你的。这就是生活。你想改变这种生活吗?真的不想 吗?这一点我倒想通了。我把那一包东西全都卖了,便在阿波罗电影院①中到处可 遇见的傻瓜们当中混饭吃。一个家伙叫来一名打手,打掉了我几颗牙齿,痛得我死 去活来。我买了报纸查找招工广告。我去了,他们给了我一包商品的样品叫我去 卖。我拿着铅笔、信封等等东西整整奔走了一个月,一条街一条街、一个家一个 家、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登门兜生意。这比同阿波罗电影院里的那些同性恋者 打交道还要难办,那里至少有些花花公子还能给你一个比索。有一次,一个人问我 要两打铅笔。第二天我给他送去了。我清楚记得那个家伙的模样:戴着深度眼镜。 他用放在书桌上的小削笔器把铅笔一枝枝削尖,削到第二枚,铅笔断了,他便捆在 一边。第三枝又是这样,所有削断了的铅笔都被放在一边。最后他一共只付了八技 铅笔的钱,而把其余削断了的铅笔退还给我。我拿了这些铅笔有什么用?我们吵了 起来,嗓门越来越大,我骂了他。他叫来两个伙计,把我赶了出来。那天晚上我带 着一肚子气回到房间里。我把那一包铅笔、信封和其他没人要的劳什子放在地上, 后退两步,摆好踢罚球 ①专门放映黄色影片的一家影院。 的姿势,然后往前一冲,使尽平生力气一脚,一面喊‘中!’那包东西飞了起来, 撞在墙上,铅笔、信封四面散落。这样我才觉得安心了,第二天便换了工作。我去 帮一个放大照片的摄影师干活。直到那时我还没有见过比这更好的差使,我从来没 有这么高兴过。在这之前,我碰到的都是些眼皮朝上的家伙,你给他们看的任何东 西他们都瞧不起。现在情况不同了。我背着一包上了色的放大相片的样品:有面颊 红润的小孩,有好象是电影中的新娘,有胡子稀疏可数的老汉。这个叫尼卡诺尔的 摄影师简直是个魔术师。譬如,他拿着一个戴三角披肩的老妇人的照片和放大的样 片,他把三角披肩变成了方头巾,而那个洗了一辈子衣服的老妇人变成了刚从理发 铺出来的侯爵夫人一类的人物。我看见他给二十年前死去的人们的相片安上发套、 修剪鼻子、熨平皱纹、还给面颊上色。我们差不多是使人复活的妙手。我们的顾客 从旧物堆中翻找相片,有时候他们整天在箱子中翻找,在抽屉里翻找,抽屉里放着 早已被遗忘的本世纪初的发票和房租收据。我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直到他们找 到相片为止。于是他们把奇迹般的相片交给我:一对移民,一个意大利士兵,帽子 上插着羽毛;一个裤子没过膝盖的小男孩,或者是一个脸色苍白、傻乎乎的卖鸡妇 人。通常是老妇人的相片,或者是死去的丈夫,或者是结婚照片。我拿到这些相片 后,并不立刻把它们收起来。我大胆地用讨好的话语表白我对这些面容清晰无暇的 印象,不难猜想他们具有一连串不同的美德,而就在我们一致认为上帝把他最优秀 的子孙召回到天上的当儿,我拿出单据本,问他们愿意预付多少定金。实际上他们 本来没有想要预付什么定金,但在这样的时候很少有人不预付几个比索的。这件事 对于我是要紧的,因为如果我没有拿到定金,我的老板就不会预付给我一个铜板的 工钱。我记得有一个礼拜在新蓬贝亚区我的运气特别好。那天晚上我高兴地回到摄 影师的家。我刚刚招揽了十位顾客,其中六位给我预付了定金。摄影师正在暗室中 工作。一会儿他出来了,干巴巴地同我打了个招呼。他是个机灵的老头儿,我想一 定出了什么事了。我告诉他那一天我的生意如何如何好,可是我的老板一挥手不要 我说下去。他说; “‘对你是好,对我却糟糕。有人来告诉我,在这里工作的是一个小偷,你知 道吗?’他用手指指着我,‘而这个小偷就是你。’ “我反驳,但老头儿说: “‘他们是从麦普造纸厂来找我的。他们上你家去了,没有遇见你。有人告诉 他们你在这儿工作,于是他们到这里来告诉我,他们在造纸厂等了你一个月,不看 见你回去,便上这里来找你。你还欠着他们一千个信封,几十枝铅笔和诸如此类的 东西;还有几笔买卖的收入,还有一只提包,你也一直没有归还给他们。我不喜欢 这样,你还是另找工作去吧。” “你今天的生意不错?收了多少定金?” “我说一个子儿也没有。摄影师两眼直盯着我说: “‘把钱交出来。’ “我只是装傻。 “‘什么钱?’ “我忽然火上心头,真想指死这个可恶的家伙。我几乎冲着他的耳朵说: “‘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你要是不信,伸手到我的衣袋里来摸摸看……看我怎 么敲破你的脑袋。’ “老头愤怒地看了看我,倒退了两步。 “滚出去:’他对我嚷道。我就离开了那里。 “在家里,我气得一个晚上都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天亮时我才睡着, 但不久又醒来。我记得那天中午,阳光灿烂。我把所有东西都收在一只提包里。一 点钟时,大家都在我住的旅馆里吃午饭,我便乘这时离开旅馆,谁也没有看见我。 我把脏衣服、脏袜子和一件破衬衫留给他们,但在提包里装走了放大相片的样片和 单据本。那天下午我在石头大街的一家旅馆里落脚。一小时后我便往市区去奔走。 我从萨胡布大街到弗洛伦西奥·巴雷拉大街,走访了所有的顾客。他们认识我,我 对他们大减价,卖给他们真正的便宜货。我只向他们索取一点定金,因为这是我的 可恶的老板要求的--我对他们这样说。在‘最后决胜’时我喜欢孤注一掷;可是 在做生意时应该懂得及时撤退。另外,我的正式的单据本用完了。一个礼拜当中我 攒起了几千个比索,便不再继续奔走。不久,老头发觉了,报了警。警察到那家老 旅馆来找我,没有找着。谁也不知道我潜逃到哪里去了。我却肚子朝天,躺在虎湖 ①的一个游乐场里逍遥自在,每隔一天便同一艘水果船上的几个巴拉圭人到圣费尔 南多大街去玩乐一番。从那时起我便习惯于捞取容易得来的钱和喝饮苦味的马黛 茶。在伊塔比游乐场里的那些巴拉圭人当中,我结识了蒂托·梅希亚。他是个了不 起的家伙,切。他在亚松森②杀死了两个人,是一只捕捉女人的老鹰。他在圣费尔 南多大街有两个情妇。起初我以为是由于他的相貌和名声:他象个艺术家,而且大 家都知道他在巴拉圭杀死了两个人。可是通过梅希亚,我又认识了‘耗子’,我就 更莫名其妙了。这人是小个子,骑手模样,几乎连一米高都没有。我觉得他很可 笑,扣眼里插一朵丁香花,手里还拿一朵不时地闻。他笑起来歪着嘴,露出几颗金 牙。这个家伙在西乌达得拉有两家地下妓院。他和保守党人有交情,如果和警察发 生任何纠葛,他便去墨隆亲自解决。他是妓院老板,又是高利贷者。他保护着梅希 亚,而梅希亚则帮我的忙。有一天政府忽然封闭了妓院,于是他们改作买卖。梅希 亚在科连特斯大街上开了一家拍卖行,而我在光复大道上占了那块地方,就是你遇 见我的那个地方。‘耗子’在跑马场附近开了一家酒吧,他从那里监视我们的商 店,这些店是他开办的。每星期五,我们结一次帐。不论运气好坏,我们总会有点 钱在星期天赌些马票,日子还过得去。有一天梅希亚对 ①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一个有名的风景区。 ②巴拉圭首都。 ‘耗子’说,从那以后他们将经营袜子生意。于是两个人吵了起来。过了几天警察 来把这个巴拉圭人带走了。据说,‘耗子’告发了他,他被移交给了巴拉圭。但是 谁也不去证实这一点,更不去批评‘耗子’的这种做法。” 托里比奥看着街上,心中慢慢产生一种印象:生活是美好的。在他面前展示着 大街,大街上标明着各种道路,哪里有运气,他就在哪里行骗。他心里深感满意。 疑虑已经烟消云散,他现在对自己充满了信心。阿尔贝托·费阿西尼就在他身边, 这个人和他在同一个街区长大,经受了马路上的磨练。托里比奥想起那个巴拉圭 人,想起“耗子”,又把自己和赛阿西尼相比,忽然觉得自己比他们都高明。他试 图给自己说明为什么产生这样的印象。他们都是说干就干的人,能够深思熟虑或者 采取粗暴的行动,但是托里比奥却具备另外一些条件,表明他是个具有特别天赋的 人。他不是一直梦想成为一名探戈歌星吗?当然,他是一位艺术家,他始终这样认 为,现在则对此确信无疑。他看着首都的那条行人稠密的大街,并通过这条街想象 着刚才兼阿西尼谈到的那些人物。他相信不久他就会超过他们大家。“我是一个骗 子,”他突然愉快地这样想。“我过去骗过雷翁西奥,现在也可以骗这个费阿西 尼。我能够骗随便哪一个人。”这个信念在他脑中就象心中的一支歌曲那样越来越 强烈。他惊奇地微笑起来,便打断费阿西尼的话说: “那么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帮什么忙?” “我是说帮我找个工作或者别的什么。” “可以。” 他想了一下,说道: “明天你可以去找那个巴拉圭人。” “哪个巴拉圭人?” “就是梅希亚” “你不是说他被抓了吗?” 费阿西尼哈哈大笑: “你只当我跟你说的都是真话,又都是假话。梅希亚是商人,他确实生在巴拉 圭,但他没有杀过人。他可能随时被抓,但现在还在做他的生意。啊,你别以为我 不跟你一样装蒜。我也只当对你的坏事一概不知,我不告诉他你偷过一个妓女的镀 金手表。梅希亚从来不要小偷工作,而你……” 他用手抓住下巴,严肃地看着他说: “你可别告诉他说我开玩笑地讲过他的过去。这个人不爱开玩笑,会生气 的。’ “我什么时候去找他?” “明天。” 他从报纸上撕下一片纸,写上地址,说: “拿去找梅希亚,告诉他是费阿西尼叫你去找他的,让他给你安排工作。他正 在找一个象你这样的小伙子,会录用你的。我过几天我一个下午再去看你。我们走 吧,小伙子?” 在穿过有斜度的维亚蒙特大街时,可以看见港口的大棚屋和大轮船上的桅杆。 阿尔贝托·费阿西尼感到两臂麻木,那四台强大的发动机好象就在自己的脑袋 里嗡嗡作响。他向后斜躺下来,闭上眼睛,想睡又睡不着。他离开里约热内卢已经 飞了六个钟头了,他感到自己已被旅行和担心弄得精疲力竭。他想睡一会儿,但不 禁又将大拇指在裤腰和衬衫之间摸一下,感觉到缝在裤腰里的几叠胀鼓鼓的钞票。 然后他又抬起身子看了看机外的夜晚。飞机好象悬在空中,在胶状的夜色中一动不 动。云彩和时而出现的月亮也停在原地。只有强大而声音清脆的发动机在空中凶猛 地嘶叫。 女侍者微笑着给他送上一条毯子,赛阿西尼不要,他有迷信的害怕心理,好象 盖了这条毯子就会感觉有病似的。他的头越来越痛,便把女侍者叫来,向她要了一 片阿司匹林。可是他觉得水象油一般地稠,差点儿没吐出来。然后他又斜躺下去, 闭上眼睛,决心要睡一觉。他让时光轻轻过去,考虑着一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便 要做的各种事情。他想到托里比奥,这是处理他藏在腰间的钞票的最合适的人选。 他想自己没有必要为了某些预感而心烦意乱,便归罪于长途旅行的劳顿。 突然他感到飞行中有一点奇怪的事。飞机慢慢倾斜并掉过了头。发动机好象更 来劲了。出什么事了。好几个小时中,这个小小的飞行世界就好象一直在等待着某 个遥远而模糊不清的东西,现在突然奇迹般地出现了。费阿西尼向四周看了看。指 示牌亮了,叫大家要系好安全带。有人把脸凑近窗玻璃望外看,费阿西尼也把脸凑 过去。 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下面闪闪发光,看到这般情景他真要唱起来,大声哭起来。 在漂流着沥清的河边,灯光密密层层,以各种不同的形状和色彩向城市的夜空放射 光芒。红宝石般的光芒密集而直线地射向这座平原城市的天际。最后,夜色和荒漠 消失了:在潘帕斯草原的边缘,偌大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现在他们面前。 飞机飞过新港繁忙的码头,码头上耸立着高大的起重机,还有马德罗港口隐约 可见的码头和里亚丘洛河边弯弯曲曲的大堤,一直伸展到基尔梅斯的高处。飞机开 始在聚光灯和一排排紫色灯光中下降,这些灯光指示着飞机跑道,旁边就是爱塞萨 机场的用玻璃和大理石建造的大楼。飞机的轮胎轻轻弹跳着降落地面,于是费阿西 尼又想起缝在裤腰里的钞票,想起托里比奥,这天晚上他大概正在酒吧间里消磨时 光。 他认为,在着陆的时刻,上述念头意味着一个明显的吉兆。当天晚上他就要去 找托里比奥,甚至一看见他就把事情给他摆明,也许就在两小时之内。 但是他重新踏上陆地的这种欣慰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在等候海关检查 时,他又感觉旅行的疲惫,并担心人家会发现他藏在身边的钞票。他自己打定主 意:不想这些钞票的事,就谁也不会发现这些钞票。他点了一支烟,打开手提包, 等候海关检查员走到他身边来。检查完毕,他还需乘坐一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到达 刚才他在空中飞过的那些灯火通明的处所,这些灯火好象一棵闪烁的圣诞树,透过 沉沉的夜幕还在他眼前闪闪发光。 公共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又把他送进了黑夜。城市的灯光遥遥在望。他们从矗立 在平原上的几幢显出白色身影的摩天大楼中间穿过。城郊的灯光在远处看去似点点 繁星,这时费阿西尼已经深深地睡着了。 “他假装帮你的忙,‘小加德尔’。瞧你那张小天使股的脸蛋儿!”比卡约发 表议论说;既带着笑又带着敬意。“你要那张身份证和护照干吗用呢?你看你怎么 想到收集奇怪的东西,托里比奥!你想到欧洲去旅游吗?” “他们为什么不会给我那张证件呢?我从来没有进过警察局,除非是干了孩子 的蠢事。” “我也是这个意思。” 托里比奥向四周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好象警觉地盯住坐在咖啡馆里的每一个人 的脸。然后他又向外面看,在集中着几家电影院的拉瓦叶大街上是一片密密麻麻、 熙熙攘攘的人群。 “星期六不能到市中心去。”比卡约不满地说,企图这样来试探托里比奥在想 什么。 托里比奥以无所谓的表情耸了耸肩。 “你愿意我们出去走一会儿吗?”比卡约问道。 “干吗?我在这儿报好。”托里比奥毫不掩饰地打起哈欠来。“可是如果你想 出去走走,你就去吧。” “我想跟你谈谈。” “我听着呢。” 比卡约干咳了一声,不知从何开始说起。他是矮个子,厚嘴唇,塌鼻子,头发 油光发亮。托里比奥对于能使他处于这样低三下四的境地,内心感到乐滋滋。“这 是个可怜的家伙,”他心中想道。“当个拳击手,一个不高明的拳击手,并不难, 比赛中让人把鼻子打扁,然后在大街上遇到哪个倒霉的人就打破他的脸,消消自己 的大气。” “我在听你说呢,老伙计。你想谈生意,是不是?” “对,托里比奥。你知道,这几天大个子费阿西尼就要从巴西回来了。就在他 动身以前,我跟他谈了,让他给我安排个地方。” “你想给我设圈套,”托里比奥想道,便漫不经心地问: “大个子对你说些什么?” “他叫我等他回来,并且说这取决于你。” “对,”托里比奥点点头,“是取决于我。” 他又装得若无其事,接着说: “生意是他交给我的,由我考虑如何做这笔生意。” 他停了一停,又说: “此外,搭档由我选择。” “所以我才要跟你谈呢。” “干吗?” “得了吧!”比卡约脸红得象只西红柿。“什么干吗?让你给我帮帮忙。” 托里比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送到嘴边。他把烟匣留在桌上,找打火机。他在 旁边柱子上的镜子里照了照自己:一张年轻而忧郁的脸,本地人的活泼的眼睛。他 唇边强作苦笑,把丝织领带的结拉一拉紧。“我象乌戈·德尔卡里尔”①,他对这 一发现感到满意。“我可以拍电影”。接着他又看看大街上;一群陌生的脸在寻找 每个星期的节目。他们在电影院门前排队,这些电影院在拉瓦叶大街上一家挨着一 家。他觉得自己在比卡约和那一群人之上。“我是艺术家,我可以叫任何人相信我 想说的话”。他点着香烟,喷出一口长长的烟雾,象是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我会 说单口相声,是个艺术家”。他指着在电影院的灯光下排来挤去的人群说: “这帮饭桶,他们就会认识我的。”他自言自语着,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激动之 中。比卡约两眼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说: “你不再打拳了?” “现在不打。我身体超重了,要恢复原状得费些功夫。” ①阿根廷有名的探戈曲演唱家。 “你得好好费些功夫。推着水果车在街上走或者成天挥动铁锤,这样来促进肌 肉发达,那倒容易。难的是要会打斗,这一点是长在血液里的,”托里比奥带着轻 蔑的眼光想道。 “我也一样,探戈我已经有一年不唱了。” 他又照了照镜子,接着说: “我要是再不练的话,声音和节目就都要丢弃了。” “这太可惜。” “当然。” 他带着思念的神态看了看电影院灯光通明的前厅里挤满的人群。突然他用手一 挥,手指捏出“啪”的一声,叫侍者过来算帐。 “你要走了吗?”比卡约吃惊地问。“我同你谈的事情呢?” “我必须等大个子回来。在这之前什么也办不了。” 托里比奥打开他的钱包,有意小心地摆弄一番。他偷偷看见比卡约脸红了,最 后低声说: “那么现在你能不能借给我几个钱?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 托里比奥拿出一张十比索的钞票放在桌上说: “拿去吧。” 然后他站起身,又紧了紧领带上的结。 “我走了,比卡约。” 他挤在拉瓦叶大街上游逛的人群中往前走。 费阿西尼干咳着,不知如何说起: “就这样,我今天晚上回来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请你吃晚饭。我们到托里话 去?” “好,就是还早了点。”托里比奥回答。 “我已经肚子饿了。在巴西我学会了早吃晚饭。两个月尽吃龙虾大米饭和菜豆 大米饭。今天中午我吃了两块牛排,今天晚上我还要这样吃。我觉得自己象只饿 虎。我渴,想喝酒。” “好吧,我喝完这杯苦艾酒就同你一起走。” 拉瓦叶大街现在比较清静些了,行人不象原来那么密集了。托里比奥看到酒吧 间里有一个人好象在对着咖啡杯自言自语。 “你从来没有想到过观察单身一个人?” “你总是想些奇怪的事情!我从来不管这种事。” “我却总爱这样做。我曾花整整地个小时观察一个单身的人在做些什么。我这 样做并不仅仅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了解生活和各种各样的人。你记得吗?我曾在 塔尔卡瓦诺大街的那家旅馆里住过。那时我无事可做,便成天观察着旅馆里的人。 以前我同姨父一起住在大杂院里时我也这样做过。” 费阿西尼对这个话题感到兴趣,他想问他什么,但又没说,只是讽刺地微微一 笑: “那你学会了许多事哩?” “你是抢着我,但也没关系。我当然学会了许多事。譬如说,我明白了,最好 斗的人是最倒霉的。” “你这个不是说我吧……” “你想得出来!” “还有什么?结果很有趣,是不是?” “有趣,有教育意义,而且使人振奋。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舞台,满台是蹩 脚的艺术家,一辈子重复一种枯燥的角色。” 他指着自己,自鸣得意地说: “但是我是个单口相声演员,我能演得好一些……但现在我要谈别的事:你从 来没有观察过别人,在他只是一个人并且不知道有人在看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 在舞台之外,于是你就象是看见一袋土豆穿着一身人的衣服。这个家伙把手指伸进 鼻孔里,站在镜子前面,一脸傻相,张开嘴巴看看自己的舌头,躺在床上或者在房 间里转来转去。这种人和一条蛆虫是一回事。他只等着轮到他吃饭、睡觉和死 去。” “你这种哲学真见鬼!”费阿西尼打断他。“我们上餐厅去好不好?” “你等一等。” 托里比奥敏捷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 “你要跟我谈一件生意,是不是?” “吃饭的时候我再跟你说。” “我情愿在咖啡馆里谈。”托里比奥回答。他做了一个含混不清的表情,好象 是说:“生意你就在这儿跟我谈吧,趁头脑冷静的时候。” 费阿西尼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摸出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说吧。你觉得怎么样?” 托里比奥看都不看一眼那两张钞票,他用手指尖把钞票又推到费阿西尼面前。 “我看不出来,但我想是假的。” “也对也不对。一张是真的,一张是假的。你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吗? 很难看出来。” “我想任何一个老练的家伙都能马上说出来。” “可能是这样。” “印这些钞票是危险的,应核想些新的办法。” “所以我才想到了你。” “是不是对半平分?” “你疯啦,小伙子?别开玩笑了!在这上面我已经花了一笔钱了。我还买了一 些真的美钞把它们掺和在一起……你要是能办些事并且办成,我考虑给你一笔酬 金。百分之二十,你觉得怎么样?” “让我想想。现在我们吃饭去,好不好?喝上几杯酒我会想出什么点子来的 ……” 他们走出咖啡馆,朝河边走去。 托里比奥环视了一下宽敞的办公室,最后把眼光落在工程师加西亚·马丁内斯 身上。他是矮胖身材,两只税利而狡黠的眼睛直盯着来人。他收住笑容,问道: “那个东西您带来了吗?” “当然带来了,工程师。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嘛。”托里比奥回答,并递给他几 张绿色的钞票。 “有多少?” “两百美元,请您点一点。” 工程师俯下身子,在写字台上按了一下铃。 “我并不急着要收钱。”托里比奥声明,同时寻找着对方的目光。他知道,这 种目光传达一种信任和热忱的感觉。这一点他是在脑子里设想有这种真诚的感觉时 学会的。他把这称之为“演一场好戏”。 “您可以叫人检查一下。”他又说。 “啊,行啦!”工程师回答。 “请您听我的!我也认不清。钞票是旅馆里一位顾客交给我的。他是个可靠的 人,但这也不能保证别人不会塞一张假的过去。” 这时进来了一名职员。 “里卡多先生在吗?” “他刚到,工程师。” “请您等我一会儿,年轻人。”他们二人出去了,托里比奥一个人留在办公室 里。他想,他们一定是去找一个积钞票的人来一张一张检查的了……一定就是那个 什么里卡多。他希望这第一次交货就让他们这样检查,所以他交出去的全是真美 钞。但是他刚才从那个胖乎乎的人的眼神里看到有一种不信任,而在拿到钞票时又 显得十分平静。几分钟以后他又回到了办公室。 “很好。我该给您多少钱?” “一美元换二十五比索零二角,总共五千零四十比索。” “您原来表示只按整数卖给我。不然我可以找另一个熟人买,而且保证不会有 差错。” “我的美钞也和别的任何美钞一样的可靠。”托里比奥回答说,态度坚定而得 体。 “我不否认,可是我们讲好是按二十五比索零一角兑换的。” 托里比奥仔细地点清了是五千零二十比索。 “另一批美钞您什么时候给我带来?”工程师又问。 “按同样的比价吗?” “当然。” “我觉得不太合适。但是,看情况吧。旅馆里有一位旅游者想换一千。您想换 吗?” “我甚至可以换一千五百。” 托里比奥站了起来。 “您有电话吗?”加西亚·马丁内斯问他。 “没有,先生。” “真是奇怪,这个旅馆里竟没有电话……” 托里比奥抱歉地微微一笑,工程师举起他一只胖乎乎的手一挥,说: “我明白,他不愿意受李连。您别以为我看见您这样多疑会不高兴,我也是这 样的。我每买进一张钞票都要叫人仔细检查。再见,年轻人,回头见。” 一架巨大而满载的电梯把他带到了底层。人们都匆匆忙忙,把他直在大街上 挤。他走上巴托洛梅·米特雷大街,不多远便挤进了花街上的人群中。他下意识地 朝科连特斯大街走去,但突然又停住了。“我必需要么现在就干,要么永远也别 于,”他想着,紧咬着牙关。他向四周看了看,一群陌生的脸把他在北面拥。隔几 个街区,阿尔贝托·费阿西尼就在科连特斯大街的一家酒吧间里等他。托里比奥转 过身朝南走去。他穿过五月大街,走上了秘鲁大街。他觉得这条街上人太挤,便又 折向河边走去。他到了圣特尔莫区古老的大街上,来到一个他过去从未见过的小广 场。他曾常常想起要认识一下城里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而现在来到这个小广场, 周围都是古老的建筑,使他产生了一种距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许多公里、远离那个酒 吧间的感觉,费阿西尼正在那里等着他,以期了解他出卖美钞的结果--一叠假钞 票他带在衣袋里,已经没有希望再把这些钞票转给工程师了。他感到振奋:这些陌 生的街道好象跟城里其他地方无关,使他感到有一种令人鼓舞的好兆头。他环视周 围,想找一个休息的地方,便走进卡洛斯·卡尔伏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下。 这时,费阿西尼开始不安起来,但他还要再等一小时。这是他们原来讲好了 的。然后费阿西尼可以作各种设想,包括托里比奥巴经被捕的可能性。一个人在兑 换一千美元的假钞票时被捕,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费阿西尼肯定将动员一切情报 手段,但谁也没法告诉他什么。即使在托里比奥住的旅馆里,人家也说不清他是怎 么销声匿迹的。简单说来,托里比奥在当天就不见了;他睡了午觉出去后就再也没 回来过。 因为托里比奥决定要离开这个咖啡馆,离开他住的旅馆,离开这个城市,离开 这个国家。他带着这笔钱想找一个费阿西尼永远没法找到的地方去。他在那里将演 唱探戈,远离故乡会使他演唱起来更带感情。他肯定会取得成功,现在就可以掂量 他受到崇拜时的感觉。那时他将会有许多朋友,一个陌生国家里的朋友。他将出席 盛大的集会,身边都是向他表示欢迎的穿着节日盛装的姑娘们。为什么这种想象不 能成为现实呢了突然他又担心这一切都是诡计。他是个单口相声演员,经常用他编 造的乱七八糟的事儿去骗人。难道就不会发生他自己骗自己的事儿了吗?有时候他 害怕会发生这样的事儿。他刚才卷进了什么糟糕的事儿了呢?费阿西尼会四处找 他,知道自己被出卖了,他会当场把他杀死。托里比奥看了看绿树成荫的广场,四 周是墙壁和古老的房屋,他对自己说;“我成了孤家寡人了。” 他不再想费问西尼,用眼睛扫视了一下这个阴郁的地方,最后两眼盯着面前的 白瓷杯子,撒出来的咖啡的印子好象画出了一幅地图。这个图样大概和桌上刀子的 商标一样,该有一种意思的。也许是整个合在一起有一种意思,也许是每件有一个 意思。广场上的树木,咖啡的印于,都指出他刚开始的这场新冒险的预兆。 他付了咖啡钱,朝南方走去。 突然,他在穿过宪法广场时感到极度疲劳,他的两只脚在石板地上拖着走。他 低头沉思,两眼看着自己的鞋头。他走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回想起自己少年 时在帕勒莫大街的公园里长时间徘徊,足球比赛循环进行,以及在河边来回奔跑。 离他不远有一个水池,里面喷出一道水柱。他象小时候一样贪婪地喝水,喝得透不 过气来,好象有人会前来阻止他喝水。喝足后他便拾起头来,嘴上湿淋淋,喘着大 气。为什么在一个广场的水池里贪婪地喝水这一简单的举动就把他带回到已被遗忘 的时代了呢?他那时大概有十二岁,或者十三岁,是个内地的少年。但突然帕勒莫 区的大街抓住了他,他开始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变得好斗,因为他觉得自己处在一 种充满敌意的环境中。他开始学坏、撒谎,因为他觉得自己太软弱。现在,在喷出 一道水柱的水池边,他感到伤心、害怕,好象当他成了孤儿初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来 住在他姨父家的时候那样。他抬起头,透过公园的树丛看见了高大的终点站站牌。 上千辆车子喧闹而缓慢地从火车站前面开过。他说不准他自己是要从这里开始外逃 还是逃到这里为止。他继续朝车站走去,身上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钱,也从来没有 这么好的逃跑机会。然而,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使他在覆满尘土的小路上迟 缓地拖着脚步。他穿过几排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超过加拉伊大街,混入从地下铁 道的出入口上来的人群中,并被人们拥挤着向车站大厅走去。在这个教堂式的拱顶 下面,他努力克服自己的紧张心理。火车时刻表上标明着开往南方各地的车次。他 在人群中可以感觉到各个站台:一、二、三、四……从第一至第十四站台部用大字 标明,每一条站台都诱人外出;十四条铁路都可供人逃跑。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 便利的条件,但也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困难,这么难于实行一个决定。 在明亮而庄重的拱顶下,响起了火车头的尖厉的汽笛声。两列火车同时从第三 和第七站台开了进来。另一个火车头也鸣起汽笛,准备开出,上百个从地下铁道的 出入口上来的人象发了疯似的跑过去。托里比奥两腿发软,他让开了道,以免被人 撞倒。有一刹那功夫他曾感觉这些迟到的旅客好象是朝他冲来。“我是个叛徒,一 个倒霉的叛徒,”他这么想。他感到孤独,完完全全的孤独,便走出边门,来到利 马大街。往南伸延着一长排杂乱的小吃店、墙壁上挂着粗糙的装饰品的酒吧间和鳞 次栉比的不干净的老旅馆。托里比奥感觉在车站外面要好一些,似乎他没有企图带 着费阿西尼的钱逃跑了。最好暂停外出;为了站得住脚,他想最好先买一只手提箱 和几件衣服。一个旅行的人一点行李不带总要引起怀疑的,会给人以逃跑的感觉。 最好不要马上外逃。他走进迎面遇见的第一家旅馆:“新巴斯科尼亚”旅馆。 “您有行李吗?”一个卷起衬衣袖子的人向他迎上前来问道。 “我留在站上了。” “您要不要叫人去把行车取来?” “不必了,我不急用。” 他停了一停,又说: “也许我过两天就走,现在我要您给我开一张两天的住房单。这是我的证 件。” 他把自己崭新的证件递给了旅馆老板,老板接了过去。 “过一会儿我把住房单给您送来。” 托里比奥想起在塔尔卡瓦诺大街租用旅馆房间时的情景。过了多长时间了? 那时他冒险的结果就是在一个简陋的旅馆里形影相吊,现在他感到苦闷,又在 一个同样的旅馆里形单影只。他脱下帽子丢在桌上,感到额上有发粘的东西。他用 手帕擦了一擦,一看:脏了。他一定一直在出开而自己没有察觉,也许是发烧了。 他看了看旅馆老板;老板张开嘴巴,打着手势说: “澡堂在走廊尽头。餐厅在下面,吃的是家常便饭,由我妻子准备。九点吃晚 饭。” 是的,过去几年了。这个脸色红润的西班牙人一点不象“新意大利”旅馆的那 个意大利人。他自己也不是原来的样儿了。正是这样:他变了,他感到不安和孤 独。 他惊慌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房间里一片黑暗。有人敲门;他下了地, 朝门口走去;他摸着墙,找到开关,开了灯。他的上衣落在床脚边读成一团,帽子 滚到了地上。他想弄清楚自己睡了多长时间,谁在敲门。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把 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旅馆老板,手中拿着一张单子。 “我以为您出去了,但我也想您可能睡着了,旅途一定劳累了。但您这样不脱 衣服、不吃晚饭就睡是不好的。” “可能有道理,”托里比奥说。“您把住房单带来了吗?” “带来了。两个晚上,您是这么吩咐的。请原谅,谁要是不带行李住店,应该 先付房费。” “等一会儿。”托里比奥走过去拿起扔在床上的上衣。 他背朝着旅馆老板,把一叠钞票从上衣的内袋里拿出来。他觉得茫然不知所 措,但手摸着这些钞票,便又慢慢觉得放心了。他抽出一张一百比索的钞票,转身 交给了旅馆老板。 “一会儿我把找头给您。”老板定了,随手把门带上。 房间里只有托里比奥一个人,他又把那一叠钞票从口袋里拿出来。他看着这些 钞票,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感到放心又感到害怕。当他想到要在布宜诺 斯艾利斯再留两天时也是这种感觉,好象是把他刚才进行的“打击”推延一样。他 在这个旅馆住下时,还没有逃跑,还没有背叛费阿西尼。当他逃离这个城市时,便 是背叛费阿西尼了。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又对这些钞票望了一阵,不可能再交 还给费阿西尼了。 旅馆老板又来敲门了,他交给托里比奥五十比索的找头和他的身份证。然后, 扎里比奥不知道干什么好。他生平头一回感到孤独,被人抛弃,而毫无办法。他在 床边坐下,两臂下垂,脑袋里空空如也。 他想起科连特斯人雷翁西奥,想起玛尔戈特,想起费阿西尼,现在在这个空荡 荡的房间里他把他们都召集来了。 托里比奥走到街上,走进宪法车站。他已经在旅馆里住了两天,不敢外出旅 行,也没有心意继续呆在这个城市里。虽然他担心会碰见什么人把他告发出来,但 他还只是在挤在宪法车站上的人群中的时候才感到好一些,这时人们喧闹着往四面 八方奔走,火车头喘着气一直开到水力缓冲器前面。在这个教堂式的拱顶下面,沸 腾着千万人的紧张而高度压缩的生活。托里比奥想起自己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便觉 得为难。 他看了看表,是七点钟。两天来他一直想打这个电话。他找到电话机,接通了 比卡约住的旅馆。 “喂!你知道我是谁吗?当然是我!为什么?托里比奥·托雷斯没有藏起来! 更不会躲避他的朋友们!你听我说,比卡约,也许你不会相信,可是我找你是为了 向你提供一个你一生中了不起的机会。别再在咖啡馆里消磨时光了!阿尔贝托怎么 样?你怕他吗?我可不怕他、他在找我?我就在这里,非常满意。他随时都可以 来。不,我离你们不远。我在宪法车站给你打电话。如果你坐上飞机马上就来,你 还会遇见我在电话机旁。听我说,比卡约,我找你是为了向你表明我是一个朋友。 我就要外出旅行去了。是这样的,老朋友。布宜诺斯艾利斯对于我来说已经结束 了。以后我再告诉你我要上哪儿去。也可以说上天涯海角,反正是要远离这个费阿 西尼和他那一伙!板起面孔让‘瘦子’把钱都拿走,够了!现在我要以唱歌为业, 最好是在外地、在某个省的电台上开始。我有了一点钱,一切会顺利的。我想起了 你。你为什么要在那个可恶的‘瘦子’身边消磨一辈子呢?费阿西尼当然过得很舒 服!他有生意,不断旅行,而我们这一大帮可怜虫却替他干活。我是说单口相声 的,你是‘吹鼓手’。干吗?我们赚的钱几乎只够付旅馆资。你记得我们口袋里曾 经有过一百比索的吗?没有过吧?那你就听我的话,我是作为你的朋友才对你这么 说的。我突然想起与其一个人走,不如最好和一个朋友一起走,我便想起了你。当 然我有了一点钱,可以借一些给你。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到门多萨夫,你一定会喜欢 的。在那里你又可以经常到体育馆去,你还年轻,可以重返拳击场。在内地会好办 一些,我会帮助你的。好吧,你同意,我很高兴。对,当然我们可以详细地谈一 谈。为什么你不能决定呢?听我说,比卡约,我的老朋友,现在我请你帮个忙。你 到我住的旅馆去把我的衣服拿出来。我跟罗萨里奥太太说我在火车站,我要外出旅 行,需要一点衣服。我就缺一只手提箱,而你有两个。所以请你帮个忙:你带一只 手提箱到我的旅馆会,把我的衬衣、蓝色外衣和农橱里别的衣服都拿来。那个老太 婆不会反对的,上个月我给她付过钱了。另外,收音机还留给她,虽然旧了,但能 用。把这台收音机留给她是有点可惜,不过我也实在不想回旅馆去。我想费阿西尼 那个瘦子一定在那一带转游。我想他一定很冒火,但请他忍着。啊,比卡约,我的 老朋友,你别忘了在提箱里给我放几张唱片:请你把所有加德尔的唱片都装过去, 再放几张科尔西尼①的唱片。请你小心地把唱片放在衣服中间,这样不会弄破。好 吧,你接受我的建议,我很高兴。现在我就给那个老太婆打电话,让她把衣服交给 你。你愿意先给我把衣服送来,一道谈谈外出旅行的事吗?你要是认为合适,我们 可以今天晚上就碰头。我请你吃晚饭,九点钟我在火车站等你,宪法车站,在火车 运行表的前面。再见,老朋友。” 比卡约挂上电话,耸了耸肩。他穿过门厅,走进自己的房间。阿尔贝托·费阿 西尼斜靠在床上等着他,鞋子就放在印着红色和黄色阿拉伯图案的床罩上面。 “是他吗?” “是他。” “他告诉你他在什么地方了吗?” “今天晚上,在宪法车站。” 费阿西尼一下子跳了起来。 ①阿根廷著名的探戈曲演唱家. “现在是几点钟?” “七点。” “我们下去喝点东西,我最好是喝一瓶杜松子酒。” “你最好请我喝苦艾酒。托里比奥等着我吃晚饭呢。” 比卡纳哈哈大笑起来。费阿西尼仔细照了照镜子,戴上了帽子。 “这个蠢货!他舍不得丢掉衬衣,现在连牙齿也得丢掉了。” 他指了指衣橱顶上用报纸包着的一个包: “这就是手提箱吗?” “对。” “拿下来,对我们很有用处,这样当地看见你赶去赴约时,就不会怀疑你了。 你叫他带你到他的房间去,或者别的你们可以安心谈话的地方,我跟着你们。” 比卡约用毛巾拭去手提箱上的灰尘。 “这手提箱真好看。” “是猪皮的,”比卡纳说。“我在外商旅行的时候买的。又坐火车又坐汽车, 他吸着尘土,从旅馆到客栈,真是个倒霉的差事!而那个家伙竟想不出好事来,还 叫我陪他旅行去!包涵一点吧!” “你在外面进行拳击比赛时,吃的拳头比尘土还要多。”费阿西尼取笑他说。 “看你有没有力气把手提箱拿起来。把墙角的杂志和报纸装一些进去,让箱子有一 点重量,这样就会更自然些了。” “你来得正好。” 托里比奥的声音里颤动着感谢。看见朋友到来,他自己也觉得安全了,现在他 可以上天涯海角去了。 “把手提箱给我。” “你不用麻烦了。”比卡约回答。 “你把我的衣服还是你的衣服拿来了?” “两个人的都拿来了。” “我们上我房间去把手提箱放下。” 一阵短暂的静默。托里比奥看了看四周的人群,他们正在匆忙地奔向宪法广场 上的十四条站台。在这个阴森的世界上,每一张脸都显示出他日常的些微紧张而失 望的情绪;这时看到有一个朋友决定陪伴自己出去冒险,是令人宽慰的。由于即将 离开这个城市,他感到四肢无力,他对这种感觉有点奇怪。“难道是因为背叛了人 而有这种感觉吗?”托里比奥时刻这样想。所以他才需要有个帮手陪着他,这个人 可以证明是他们两个人--而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干的。 “就在那儿,那一家旅馆。”走出利马大街时托里比奥说。 他们走进一家宽敞而陈设简单的酒吧间,墙壁上画着开了花的藤架的风景。 “你住在这儿吗?”比卡纳问道。 “我在楼上有一个房间。就住两三天,等我把东西准备好就离开布宜诺斯艾利 斯。” 比卡约扫视了一下这个地方,做出一副不理解的鬼脸。 “我躲在这儿是为了让人家不能追踪我,万一费阿西尼去检查旅客名单呢?但 是我一旦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便再也不住客店了。从现在起我要住高级旅馆 了。” “美钞你都换掉了吗?” “当然。”托里比奥撒谎。 “真的和假的都换掉了?” “对。” “那你该有一大笔钱了。” “差不多。侍者在等我们呢。喝点啤酒吗?” “好的。” “待一会儿我给你要个房间。我们在这里吃晚饭,商量一下到外地去的事。” “好的,待一会儿我们把一切都安排好。” 侍者送来一瓶啤酒和两只杯子。他走后,有一个人走近他们的桌子,站在托里 比奥身后,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托里比奥看见比卡约把帽子往脑后推了推,向来 人问候,从牙缝里挤出一声: “你好!” 生人的到来似乎烧灼了托里比奥的后脑勺。他转过身去,看见是阿尔贝托·费 阿西尼。这时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转过一系列荒唐的念头。比卡约学着费阿西尼 的样子,说话时绷紧着嘴唇。现在他明白了费阿西尼说话的样子,他的眼睛盯着这 张冷酷得出奇的嘴巴,象是一把青灰色的刀锋插入肌肉里和关节缝中。这张嘴巴歪 斜着说: “我希望你们让我坐在这里。” 托里比奥没有回答,看着那只瘦小而苍白的手倒了一杯啤酒。 “为我们的全面干杯。”费阿西尼把那杯啤酒慢慢喝完。 托里比奥转过脸去看着比卡约。 “我饶不了你。”他心中想道。 一会儿之后费阿西尼站了起来,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握着一支手枪。 “你住在这儿,是不是?现在我们上你房间去。比卡约,你拿着手提箱,抓住 他的胳臂。” “你为什么这样子,比卡约?”托里比奥在上楼梯时低声地说。他扭过脸去, 看见比卡约脸色发白。 “我以前总认为你太活跃,你带着我一道去胡闹,”比卡约说。“这是危险 的。你干吗叫我来?是要讥笑我是吗?” “我把你当朋友看。” 他们已经走上楼梯,托里比奥停住脚步,又说: “我曾相信你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他感觉到对方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臂。 “我跟你说的完全是真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你有哪一次说过真话的,托里比奥?” “是说过的。” “几年以前?”比卡约笑道。 “刚才我跟你说的是真话。我感到孤独……便想起了你。” 费阿西尼走上前来。托里比奥感到枪口紧紧贴在自己腰部。从走廊那一头走来 一个人,戴着贝雷帽,走进了卫生间。 “哪一个是你的房间?快走,要不我就在这儿打死你!” 托里比奥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房门口站住,喃喃地说: “你们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给你们把钱拿出来。” “是这儿吗?” “是这儿。” 他的下巴上挨了一拳,身子摇晃了一下,但比卡约牢牢抓着他的胳臂。他们打 开房门。他的腹部又挨了一拳,痛得弯下腰去。他们把他一推,推倒在床上。 他感到自己脑门象是被敲了一棒似的要爆炸开来。他立刻明白,一切都完了, 因为当他感到十分孤独要找一个朋友的时候,说了一次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