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旅馆 他带着商人的微笑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了进来。从恰斯科莫斯到白湾,他可以出 入任何一家经销行,用同一种自信的声调向人打招呼,并且记得每一个经销人的名 字。对南区的所有旅馆老板也同样熟悉。 “早上好,堂拉蒙!有我的房间吗?” 老板拿过柜台上的抹布,抿紧嘴唇,脸有难色。 “大家都看中这一天住进我的旅馆来。我的旅馆已经满了。” “我从坦第尔来,明天一早就要开始工作,这样明天晚上我就可以赶到三河 坝。叫我怎么办,堂拉蒙?是留下,还是走?” 推销员手里提着沉甸甸的样品箱,老板思索了一下说: “我没有现成的空房间。” 他又抿紧嘴唇,显出为难之色,又用抹布擦了一下柜台,眼睛盯着那只旧皮 箱。最后他说: “我给您安排一张床位吧。” “一个房间或一张床位都可以,有什么办法呢?”推销员说,一面把提箱轻轻 放在衣架旁边的地上。 “那是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双人房间。” “跟我同房间的人是哪个部门的同行?” “不是什么同行。” “那么他是开农场的?” “也不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老板的表情带有某种神秘的色彩。 “那张神圣的床位怎么样?您给不给我留着?” “当然啦!您现在想到房间里去吗?” 在推销员还没来得及回答以前,老板又接着说: “最好是先让我跟房间里的那位先生谈一谈。” “堂拉蒙,那张神圣的床位到底怎么啦?是金丝床?还是您要把它跟沙巴王后 ①一起给我?” “不是的,朋友。那位先生是中午来的,要求给他一个人住一间。由于多一张 床位,他提出愿意多付房钱,让他一个人住。我当然不能让您站在街上:但请您给 我时间,让我向他说明一下您要住进他的房间。” 推销员没有十分注意他说的话。 “我要去工作一会儿。” “商行已经关门了。”老板提醒说。“您不吃晚饭了吗?” “我在路上吃了一点了。请您替我把箱子放好。我要去看阿斯圭达。” ①沙巴,古阿拉伯地名,沙巴王后以其财富著名。 “他不在城里。”老板告诉他。 推销员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脸有不快的神色。 “我是专门来看他的。这一趟算自跑了” “他是昨天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的。” “给我来一杯咖啡好吗?堂拉蒙。” 当老板在柜台的一头准备咖啡时,推销员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墙壁:一张关于集 市的广告和一张拍卖牛犊的广告,还有一张火车时刻表。他先看了看两张广告,然 后走近前去看时刻表。这是他推销生意最倒霉的时刻,生意惨淡,而疲乏和厌烦又 象可恶的敌人一样包围着他。 这次他没有能遇见阿斯圭达,实在是遗憾。他本来对阿斯圭达上一次向他许下 的诺言抱着希望。现在可以请他喝几杯酒,并顺便做成一笔重要的交易。他痛快地 打了个哈欠,看了看手表,已是晚上九点。在旁边的餐厅里,招待员正在给客人送 点心。他没有看见一个认识的同行。 堂拉蒙把咖啡放在柜台上,便走到院子里去。回来时,推销员已把咖啡喝完, 正在看时刻表,好象是在看神谕。 “我跟那个人谈了。您现在就进房间去吗?” “干吗那么急?还早呐。” 但是他不知道干什么好。要想和堂拉蒙聊天是不可能的:招待员刚才管所有的 客人都要了咖啡,老板正在鼓风机局面忙着呢。 “我出去遛遛。” “我给您把箱子送到房间里去,是走廊的最后一间。” 推销员走上阴暗的大街,走过酒吧暗淡的橱窗前面,那里停着开往白湾会的公 共汽车。那里他也没有看到一张熟识的脸。他又看了看表,九点十分。当他这样找 不到一个同行,找不到一个朋友时,便觉得长夜漫漫,表也不走了。 他走到圣马丁大街,那里有一家电影院,他在开映前便买票进去了。他避免和 穿着深色衣服、脖子上围着白手巾的小伙子们坐在一起;他向商店老板埃西尔和他 的女人打过招呼,便在两个土里土气的农民身旁坐下,连大衣也没有脱。天气比较 冷,地上铺的是细砖。他轻轻跺了一阵,使脚暖和暖和。但电影一开始,他就停止 了这种活动,以致感到寒意从脚下传到了上身。他看了一会儿,觉得银幕上活动着 的人物没有什么意思。他想的是这一回坦第尔的订货比上一回低百分之四十,但在 科罗内尔·费尔南德斯的销售量却有上升。现在他寄希望于三河坝,那里农业获得 了丰收,新建的工业设施把那里变成了一个漂亮绝顶的广场。而那位阿斯圭达却撇 下了自己的生意,使他的计划落了空。当然,他还要到当地其他几家经销行去走一 遭,但阿斯圭达的离去使他感到失望和晦气。 突然,他想起阿斯圭达可能上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家里去了。于是他在银幕 上看到的尽是这位经销主任油光发亮的脸的形象。每当内地的主顾到布宜诺斯艾利 斯去--不消说,这位主顾是被推销员赚了钱的--经销主任总要请他吃饭,然后 把他作为顾客和私人朋友介绍给经理。 推销员感到寒冷刺骨,便又在细砖地上除起脚来。电影虽然是音乐喜剧片,但 也引不起他的兴趣,在演到一半时他便站起来走了。 生意旅馆已经打烊了,他使劲敲门。这时他想起他的经销主任,他恨那张脸, 好象他在黑夜中紧盯着他,在那消失在平原上的小城里监视着他。 有人拉了一下绳子,把门打开了。守夜人躺在过道里的行军床上。 “您把门关好了吗?”守夜人问他。 “关好啦。您放心睡吧。伙计。” 他走进黑暗的走廊尽头最后的一个房间,打开了灯。一张床上放着他的提箱, 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人,用床单盖着脑袋。 “晚上好!”推销员问候道。那个人没有答理,虽然看上去他并没有睡着,因 为他的姿势很勉强,床单在他的头和脚之间紧紧绷着。 推销员看了看房间。角落里有一个水槽,旁边墙头透出潮气。两张铁床,墙上 有衣钩和钉子。还有一张椅子,没有衣柜,衣服就得放在椅子上。 两张铁床中间有一张破旧的床头桌,上面放着一盏灯,没有灯罩,还有一见玻 璃杯和一个纸包着的瓶子。 “他不是同行,也不是农民,”推销员想道,“他就是个病人。”他开始脱衣 服,把大衣挂在衣构上,把裤子沿褶缝叠好,和上衣一起搭在椅子背上。他只穿着 内衣了,这时,躺着的那个人把头露了出来。 “对不起,把您吵醒了。”推销员说。 “我没有睡着,只是躺着休息休息。”那个人回答说,声音沙哑而颤抖,好象 孩子快要哭出来似的。猜不透地有多大岁数,胡子三天没利,眼睛忧郁无神。他伸 出一只青紫色的细小的手去开床头灯,大概是因为天花板上的那盏微弱的黄色灯光 使他不安。推销员看他的样子象是个失业的银行职员或破产的商店老板,也就是 说,是个正经然而倒运的人。当他伸出手去摸床头灯的开关的时候,顺手把瓶子移 近他的床边。 “这位先生是出来做生意的还是旅游的?”推销员问道。 “都有一点儿。”那个人回答说,嘴边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 “能愉快的旅行倒是好运。”推销员说,一面钻进又潮又冷的被窝,震得铁床 松散的支架嘎吱作响。 “关灯吗?”推销员问道,在那个人说话之前,他已经按了床头灯的开关,房 里一片漆黑。 水槽里在滴滴答答地漏水。推销员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他把被子蒙住头,但 没有用,水槽的滴水声在他脑子里引起反响。他在黑暗中抬起头,最后下定决心: 他打开床头灯,跳下床来,走到水槽边,使劲拧水龙头,但总不能完全拧紧,水还 照样滴。房间里好象充满一种奇怪的颤动,两人面面相觑,同病相怜,都穿着内 衣,带着失眠的脸色。 “这讨厌的滴水总是弄得我不能睡觉。”推销员说。 “那是神经的毛病。我也失眠,有时候整整一个星期睡不着觉。”那个人小声 小气地说。 “那瓶子里是药水吗?” “是药水,我想是最好的药水。” “安眠用的?” “当然。但作用太强,我劝你别喝。” 推销员心里明白,同房间的人不想请他喝瓶子里的东西。他感到不自在,虽然 即使一个陌生人请他喝他也未必会接受。但是他认为作为礼貌,还是应该请他一下 的。 他关上灯,在黑暗中睁着两眼。他想,他要是象平时那样吃了晚饭,喝半瓶 酒,而不是在路上吃几片夹火腿面包,也许现在能睡着了。另外,在电影院里又受 了点凉,恐怕感冒了……这个阿斯圭达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了。 他感到,同房间的人用手在床头桌上摸,拿到了瓶子,接着喝了杯水,又躺下 了。 “他服了药,一定能睡得踏实了,”推销员想,“而我还是睡不着。”可是那 个人在床上翻腾起来。推销员等他安静了下来,便在脑子里计算他自布宜诺斯艾利 斯起程后共卖出了多少售货券,在蒙特是多少,在拉斯弗洛雷斯是多少,在阿苏尔 是多少……在算到坦策尔之前,他就睡着了。 推销员自少年时代起没有见过鬼,这一回在恶梦中他又见到鬼了。象他小时候 在狂欢节上看到的那样,鬼穿着一身红衣服,手里拿着一把三叉戟。他梦见自己睡 在一间很大的房间里,一定是一家古老的旅馆,有无数张床,全都是一个样子。这 是旅馆还是医院?所有睡在那里的人好象都是同行:床边都有一张椅子,上面放着 样品箱。突然,鬼进来了,一张床一张床地巡查。推销员暗自祷告,祈求鬼不要走 到他的床前。看来他成功了,因为鬼在另一张床前停住,举起三叉戟,猛地扎了下 去。他在梦中感觉到金属撕裂的声音,象是炸弹爆炸似的震得耳朵发病。他明白 了,当他陷入真空的时候,躺在那些一个式样的床上的身体都只是一个人,那就是 他自己。 他一声尖叫,从恶梦中醒来。他在床上坐起身,气喘得象刚跑完了一公里路似 的。积满尘土的玻璃窗外染上玫瑰色,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看了看同房间的伙伴, 在朦胧的光线里只见他象要爬起来,脸色有些奇怪。 “我的叫声把您吵醒了?我做了一个恶梦。” 但那个人一声也不回答。 推销员担亮床头灯,只见那人面部痉挛,两眼僵硬地直盯着天花板。 推销员跳下床,跑到走廊里。 他想呼唤堂拉蒙的名字,但没有呼唤出来,只发出了一声尖叫。走廊里一个躬 着身的人影往前走来。 “房间里有死人!” 守夜人是个跛脚老头,正抱着柴火往厨房去,听见喊声便把柴火摆在地上,望 着推销员,只见他穿着短裤,内衣胸前印着商标。 “您的房里有死人?” “对,刚死。” 老头去敲老板的房门,堂拉蒙一边出来一边扣着裤子的纽扣。他带着和解的神 情走到推销员面前,好象是这位客人由于毛巾不干净或是莱场里有由于在向他提出 抗议。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只是向我要一个房间给他一个人住啊。您放心,马上解 决。可是您这样要着凉的,先生!”他见客人光着脚,便提醒他说。 推销员的脚上没有感到地面的冰凉,倒是发现自己穿着内衣站在服饰整齐的人 们面前而感到羞愧。他走回房间,在门口停了一下,堂拉蒙跟在他后面。 “快进去穿衣服,先生。” 他走进房间,不敢前尸体那边看,匆忙穿起衣服来;他穿好了鞋,觉得安全 了;当他穿好了裤子,便已恢复常态。当他系好领带,脑子也清醒了,这才转过身 去,看了看尸体。 尸体象石头一般僵硬,他觉得惊奇。原来他总以为人死了就一切都完了,可是 这个人死了却是一副向生命挑战的姿态。这个尸体里好象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也许 可以说,这种力量正寄托在那张大理石般的脸上和那双活象惊马的可怕的眼睛里。 推销员想起他做过的梦,踌躇了一会儿。梦里的那些人不都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不 就是他自已吗?他又看了看死者的脸,这一下他差点要哭出来了。他感到极大的痛 苦,既为那个人,也为他自己。也许他们象是兄弟俩,简单说了几句话,便都穿着 内衣,带着失眠的心情躺下了。 这时,进来了一名警官和一名医生,他们径直向床头桌走去,医生拿起瓶子一 看,说; “氰化钾。” 警官的眼睛逼视着推销员问道: “您原来知道什么情况吗?” “一点不知道,他对我说这是安眠药。” “这倒没错。” 警官又微笑着问: “他没有请您喝一点?” 警官和医生得意地向这个曾经睡在死亡身边的人望了望。 “您现在可以上班去,”警官说。“然后请您上警察局去报案。” 一名警察看守着生意旅馆的大门。一群好奇的人拥挤着要进去,向推销员提出 一大堆问题。他看见一张熟识的脸:那是埃费拉因·古铁雷斯,“巴斯克人”商店 的老板。两人一起往前走,交换着对这起自杀事件的看法。两人都怕死,一致认为 自杀是胆小的行为。接着他们又谈起生意来。一群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帽沿一直差 到眼睛。四十来米开外,药剂师马比叶达满脸堆笑向推销员问候。于是推销员觉察 到自己在这个小城中的重要性,他有了一个和商人们交谈的题目。他想,那位死者 是一个义务帮手,一个奇怪的同行,他无法酬谢他的帮助。“我在这个讨厌的小城 里还是可以起点作用的,”想到这里,乐观的推销员又加快了他的步伐。 午饭时,他在脑子里计算,这次销货量有三千比索,而在生意旅馆的餐厅里人 们却只谈论那次自杀事件。在死者的衣服里发现了联邦警察局颁发的身份证,一只 怀表和一点儿钱:两张十比索的钞票。可以推断,这位旅客是打定自杀的主意到这 个小城来的,因为那点钱根本不够支付住宿费和继续旅行的费用。 推销员在一张桌旁坐下,桌上坐着三位熟识的同行。他们好奇地朝他望了望, 推销员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他要了一盘汤,倒了两匙奶酪。有人说道。 “请您跟我们讲讲您的同伴的事。” 推销员把正要送进嘴里的场匙停在手中。 “什么同伴?” “就是那个死者,”另一人说。“还会是谁呢?” “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得了,别这样!谁也没有控告您什么!我只是问您,您以为怎么样,他是否 跟您谈起过他的生活。难道那个可怜的人不是跟您一起度过他最后一个晚上的 吗?” 推销员终于喝了一口汤,觉得又谈又凉。他没有胃口。 另一个人又开口了: “他死之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吗?” 推销员努力回忆道: “我们没有说很多话。” “真可惜!”另一人嚷道。 “您什么也没有问他?” “我干吗一定要问他?时间已经很晚了,天气又很冷。我从电影院回来……” “我并不想怪罪您。要是我,我一定要和同房间的人说说话的。”第三个人又 一本正经地插话说。“这样我对萍水相逢的邻居总能知道一点情况,有很多次我听 到的情况很有意思。有一次在龚萨莱斯·恰维斯……”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可以起些作用。”另一个推销员打断他说。 招待员过来撤盘子。 “可以拿走吗?”他指着盘子问。 推销员点了点头,然后他问道: “起什么作用?” “我们不知道他是个同行还是个毫不相干的疯子。”另一人答道。他穿着一身 笔挺的灰色眼装,说话时晃动着手上戴的戒指。通常,这样的同行使推销员感到惶 恐:他有非凡的口才,政治上前途无量。 “他不知道死者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杀。”另一人嚼着东西插话道。 “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出这种事。”穿灰衣服的人强调说。“如果他也 是个推销员,我们就应该管他守灵。我们应该集合起来去见市长(我正好认识 他),要求他准许我们向一位同行的遗体告别。您(上帝保佑),或者我们当中的 任何一位,都可能明天死在生意旅馆的床上或者意大利的公寓里。” 推销员把一盘小肉包子推到一边,调味汁又浓又辣,刺激他的喉咙。他说了声 抱歉,便从桌边站了起来,一直走到柜台前,询问火车时刻表。堂拉蒙正在煮咖 啡,他告诉他: “火车要到明天才有。” 他在柜台上喝了杯咖啡,看着他的同行们在谈话,他们不时朝他瞥上一眼。 他穿过走廊,走进自己的房间。于是他看见两张一模一样的铁床,铺着印有红 条纹的黄色床单,他有个一瞬间的模糊的印象,分不清哪一张床是谁的。别的推销 员--首先是他自己--也许就会睡在死者的床上,而且要问堂拉蒙是否换了床 单,也无济干事了。 他撂下样品箱,上大街去遛达。 有一阵子他脑中闪现的全是死者的形象。那双凸出的眼睛,倒不象那张他没有 看清楚的脸那样使他不安。那个和他同房间的人,本来他也许多说几句话就可以挽 救他的生命。那个人躺在床上,用床单蒙着脸,看来不象第二天早上那个面容凶暴 而可怕的人。那张被死亡变了形的脸不是那个服氰化钾的人。推销员努力要想象出 那个人的脸是什么样子,但他只能想象出他自己的脸。那就是他自己,在潘帕斯平 原寒冷的夜晚冷得缩作一团,象一条受惊的昆虫那样孤寂地蜷缩着。 他想说服自己,没有别的办法,半夜三更,怎么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同房间的人 谈话呢?他们是谈了几句,但不够。于是他产生了怀疑,感到自己对这起死亡事件 是有责任的。他在拐角处站住脚步,心咚咚直跳。 “哎呀,我看您成了重要人物啦!”有人在他身旁喊道。 推销员吃了一惊,他转过脸去,原来是药剂师马比叶达,嘻皮笑脸地露出一口 白牙齿。 “我没看见您,大夫。”推销员解释说。 “当然您现在看不见我啦。从前您总要进药房来和我聊几句的,可现在我看您 太忙了,三次从我药房门前走过,竟连一个招呼都不打。” “请原谅,马比叶达。” “我不能原谅您!我不得不到街上来拦住您,求您打个招呼。开个玩笑!您怎 么啦?我想不会是因为今天早上的事吧,我是说那个自杀了的流浪汉。” “流浪汉?”推销员问道。 “当然是个流浪汉:他的口袋里只有几个比索,连付毒药的钱都没有。您知道 服氰化钾自杀的情景吗?死得象一条狗。可是我们站在街上干什么?为什么不进药 房去?” 药房里一股薄荷和消毒药的气味。这里的一切都与众不同:玻璃窗和细砖地透 明发亮,推销广告画上面画着胖娃娃和穿游泳衣的美丽女郎。在这种光洁而寒冷的 环境中,忧郁似乎压抑着心脏……药剂师的嘴唇微合,由于笑得不自然而歪斜着, 露出马一般的口牙。 “我看您为这次死亡事件很不安吧。” 推销员犹豫了一下,然后喃喃地说: “当然这事触动了我。” “什么鬼触动了您?在您身旁死了人?得了吧,伙计。我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时 候死亡离我们最近。有时候我们想都没想,而死亡却坐在我们肩上。当然,老伙 计:死亡不是象乞丐那样走近,也不象拦路贼那样袭来。死亡不带着我们走,它不 是出租汽车,也不是拉车的驴子。是我们把死亡装在心灵里,装在骨头里。要是有 人死在我们身旁,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跟死在一千公里以外完全一样。” 他停了一下,过去照料一位买香皂和一袋香料的女顾客。他小心翼翼地裁开包 装纸,把东西包好,使“马比叶达药房”这个字号完好无损。他按动记帐机,接着 又说: “使您不安的那个流浪汉到这儿来过。” “您接待了他?” “当然,我没有店员。他进来就讲起花园里到处是蚂蚁的事。我明白他要买什 么,就说:‘用氰化钾,这最灵。’那个人的一双长满眼深的眼睛直盯着我看。 ‘没错,’我说,‘这个最灵。我给您拿一包浓缩的。’那个可怜的人是带着死亡 进来的……” 药剂师用手指关节敲敲自己的额头,又说: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口袋里装着死亡……可是现在我看您心神不宁。您在想 什么?” “大概是我觉睡得太少。我正要跟您谈这个。我能吃些什么药?” 药剂师打开柜台上的抽屉,拿出一瓶药,微笑着交给他说: “服这个鲁米那药片。取一、两片您就能睡得很好。” 他微笑着,带着无所不知的神情指着他说: “可要当心!有人吃了七、八片……” 他摇了摇头,又微笑着说: “他们多吃了一点,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一阵静默。两个人都带着商人的冷淡的亲切表情微笑着。推销员想打破这个僵 局。往常他们总要开几句玩笑,议论国内的财政情况,可现在他觉得家做了错事的 孩子似的不知所措。然而,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药剂师把药瓶递给了他。 “七个比索。” 记帐机的昨唤声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这是找头,朋友。” 推销员拿起找给他的三个比索,和鲁米那药瓶一起塞进了衣袋,然后匆匆道了 别,便回族馆去。 他在酒吧的煮咖啡器前面站住,看着那个紧锁双眉的年轻招待员在摆设晚餐的 桌子。只见他先把面包筐和酒瓶放在桌上,又从柜子里拿出刀叉匙碟,在餐厅昏暗 的灯光下慢慢地把每样东西放到应有的位置上。一切都很平常,但推销员觉得凄凉 而又荒唐,甚至想要喊叫。招待员独自在餐桌中间来往穿行,表情厌倦冷漠,象是 和尚在履行其基本的例行佛事。这种气氛中潜伏着恐怖,不久即会爆发出一阵狂 风,把那些肮脏的金属刀叉吹走,把那些旅行饼子吹得魔术般地飞舞。 推销员确信到了关键时刻,生意旅馆、这个小城以及整个世界,都在打算吞噬 他同房间人的尸体。每个盘子里都有一块因死后而变硬、又经当地厨师浸软了的 肉。这是给凄惨的人类预备的凄惨的筵席。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在内地饭店里人们 就餐时都一声不响,表情严肃而惭愧。 “堂拉蒙!” 老板胳臂上挽着一条餐巾走到他面前。 “您想喝点开胃酒吗?” “我什么也不想喝,只想早点睡,我不太舒服。” “我想您还是先用一点晚饭,马上给您端来。” 一阵奇怪的恶心差点把他的胃翻了过来。在这个人们准备分食死者的肉的阴森 的餐厅里,他怎么坐得下来呢?死者也许是一个推销员,一个汽车司机,小贩或者 乡村艺术家。道路吞食了它的一个儿子,而他的弟兄们却要来分享他的遗体。 “不,我不想吃晚饭,堂拉蒙。我要睡觉去。’ “您是不是病了?”老板一本正经地问。 “不,我没病。不过,我累了,太累了。” “那好吧,您的房间预备好了。” “哪一个房间?” 老板迟疑了一会儿,解释道: “旅客一个也没有退房,所以您还得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侍者送他到房间去。推销员打开房门,在黑洞洞的房间门前站住了。他打开 灯,两张床一楼一样,照样的简陋而冰凉,四周的墙壁剥蚀了,长着潮湿的霉点。 水槽里,水管还在滴水:一、二、三……一、二、三…… 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桌上,旁边放着鲁米那药瓶。然后他慢慢地脱下衣服, 钻进冷森森的被窝里,身体俄曲得膝盖几乎贴近肚皮。他伸出手摸到了开关,关了 灯,但是睡不着。他反复计算着白天的订货,一笔一笔地都记得,连几分钱的零头 也没有忘记,接着又把这一天的总数加到这趟出差的整个销售额上去,算到最后, 好象是数学的还原似的。他脑中又出现了同房间的死者的形象。可是他记不清自己 现在是睡在死者的床上还是在另一张床上。怎么竟忘了这件事呢?他坐了起来,摸 开关开灯。这时有人打开房门。推销员赶忙又钻进被窝,在进来的人开灯以前把头 蒙了起来。 “晚上好。”新来的人招呼道。 推销员把脸露了出来,在淡黄的灯光下,他看清是一位中年的同行,只见他把 提箱放在地上,使劲搓着手。 “好冷啊,朋友!我只能这个时候赶到。” “我是昨天晚上乘同一班车到的。” “这位先生什么职业?” “经销行。” 新来的人把衣服放在椅子背上,就上了床。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又说: “经销行是个好职业,订货很多吧?” “马马虎虎。” “我总说,不论发生什么危机,人总不能不吃饭。是不是这样?” “当然,”推销员赞同说。“我的订货总是不少。” 接着他又想起这趟出差的订货数额,同时又联想起在他身旁死去的那个人的可 怕又可怜的清晰形象。 新来的人关上了灯,而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做过的梦。他不怀疑,所有的床都是 一样的,而那些睡在床上的人也是同一个人。他自己昨天晚上已经死了,可刚才又 进来睡在另一张床上。 他伸出手,摸到了水杯和鲁米那药瓶。 新来的人又解释道: “老板告诉我,您好象病了,可是又没有别的空房间……” “其实我没病,我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请原谅,我把您吵醒了。” “我还没睡着,现在我吃药。” “是安眠药吗?”那个人在黑暗中问道,表现出充满亲热和礼貌的好奇心。 这时推销员发现,他们的谈话和昨天晚上的一样。他打开药瓶,倒出七片药和 着一口水吞了下去。 “晚安,朋友,”那个人说。“祝您明早康复” 两个人都翻过身去朝着各自的墙。新来的人刚才的话在空气中回荡,形成了一 种同情和判决的奇怪混合物。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第二天,生意旅馆祭祀式的凄凉筵席又将继续进行。 他感觉到水管令人失望的滴滴嘀嘀的滴水声,可是他知道,一会儿之后他就再 也听不见这个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