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珂赛特!”他攥紧拳头,连连敲打锁上的门,但是卜吕梅街的住宅和园子似 乎被抛弃了几年,而不是几个小时。珂赛特去英国了。马吕斯生活的要旨、他生活 的意义和前景都随着她走了。二十二岁,他忍受了丧失父母、家庭和遗产的痛苦, 经历了这一切,他始终还抱着一丝希望,确信生活是有意义,宏伟壮丽的。在珂赛 特身上他得到以肉体形式出现的那种确信。 现在他失掉了她——而且获得除了失恋以外人可以忍受一切损失的痛苦认识。 没有爱情太阳就会熄灭。 这些思想连连敲打着他的脑袋,他以折断脖颈的高速,奔跑,把河流置于他自 己和空荡荡的卜吕梅街中间。他在残废军人院那座桥上跨过塞纳河,发现自己在里 沃利街上喘不过气来,心脏怦怦跳动着。马吕斯弯着腰,双手放在膝头上,汗水从 他的黑发发梢滴下,他沉重地喘着气,纳闷自己是不是突然冲进剧场,一个完全被 人工气灯照得通明的世界。 在里沃利街的拱门下,身穿礼服大衣的男人们陪同身穿镶着泡泡花边的香子花 色绸衣的女人们,穿过在他们脚下混成一片的气灯的绿色闪烁眩目光芒和海绿色的 阴影。这些人以缓慢的孔雀舞步移动着。一张张咖啡桌旁,散坐着在傍晚暑热中懒 懒散散地用小勺舀着吃冰激凌或玩弄着最后一块糖果的顾客们。怎么可能这样? “怎么可能这样?”马吕斯大声呼喊,希望有人会回答,从而使他确信这是梦。但 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跑过去,穿过这群人,他们以可能赠送给一个过路的傻瓜的 那种冷淡神情注视着他。也许他像一个傻瓜。发了狂。头发乱蓬蓬的。被穿着鲜明 军服的骑兵军官们率领着的步兵的脚步声在他后面响起来,于是他窜到圣奥诺雷街, 坚决地离开除了舞台边厢任何世界都忘却了的里沃利街的这些演员。 在圣奥诺雷街,从街上停着一辆蒙着毡毯的大运货车的建筑内跑出来的人们散 发着一种令人压抑的空气。马吕斯走到另一边。在霍乱流行病传播期间,这些运货 车被迫当作救护车,不过人们认为去医院本身就是死亡证。更经常的是蒙着毡毯的 一辆辆运货车作为柩车——不管病人是死是活,就霍乱说来你有时说不清;死了, 牺牲者看上去更有活力。 载着一口口棺材格格地行驶着,车夫们穿过一条条街道兜圈子,不加区别地捡 起死人和快死的人。那年春天一万八千人死于霍乱。房屋里的呼喊恸哭声发出回声, 一个女人嚎啕大哭着从门房里猛冲出来,说她丈夫还没有死,他们就要埋了活人。 但是人们不理睬她,在两边,商人们和主妇们同样砰的一声关上窗板,关上商店, 把他们自己锁在里边。 马吕斯猛撞上这些主妇中的一个,一个咖啡店主,她急忙把椅子扔进店铺里。 她攥着拳头,对他大声叫喊,“蠢货!”“法兰西共和国万岁!”马吕斯冲过去呼 喊,几乎撞翻了街上一个小贩的货摊。 “路易- 菲力浦国王万岁,”她大喊大叫说,“所有人都该死——”但是他早 就从她身边跑过去,沿着充斥着砰砰插上插销、格格关上窗板和被关在门外的一只 只狗的可怜哀鸣声的圣奥诺雷街全速奔跑。路灯在上头连成一串,从绳子上吊着, 投射下像在大街上舞蹈的大蜘蛛似的一片片阴影。 当他朝着古老的中心菜市场迷宫,古老的市场区冲去时,城市似乎包围了马吕 斯,一条条街道像拳头的十指收紧了,在蒙德都街和麻厂街角落里的科林斯小餐馆, 他知道他的朋友们在那里驻足抵抗。军队也知道,一个哨兵走到他前面,大声呼喊 :“站住,谁也不许——”马吕斯毫不注意,继续跑着,正当那个哨兵朝他开枪时, 他转到拐角。他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胡同猛冲,然后又一条,又一条,一条条街道那 么狭窄,简直是鹅卵石铺的一线小道。一所所古老房屋凄惨地相对倾斜着,好像非 常苦恼落到这样狭窄的境地,而且时常用同一根大梁斜着撑住,从这所房子伸到另 一所,一条条街道那么隔绝、封闭和狭窄,简直成了自己的监狱。在布尔东内街拐 角,路灯完全没有了。起义的人们和军队同样不得不在一片黑暗中行走。 当他穿过比路沟稍宽一些的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街道时,这一片漆黑成了马吕斯 所欢迎的缓和剂,遮掩住他的生活灾难:他本来可能有一个机会使珂赛特不去英国。 一个机会:他可以和她结婚。事情似乎很简单。 甚至是可能的。因此马吕斯忍辱含垢地去五年里他没有见过或讲过话的外祖父 那里。但是那次会见就像他可能猜想到的那样结束了。现在,当他沿着潮湿的墙壁 摸索着走,走过一个个垃圾堆时,马吕斯想,如果他失掉爱情,如果生命再也没有 意义、实质或可能性,至少死亡是可能的,他以此聊以自慰。没有珂赛特他会死掉。 何时死,怎样死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失掉她的痛苦那么沉痛,以致肉体痛苦与它 相比就相形见绌了。他听得见邻近一条条街道上巡逻兵和一阵阵炮火的声音,但是 什么都看不见,几乎看不见自己的双手;每扇窗户里没有点着一支蜡烛,蹲在这些 窗板后面的人们那么无声无息地蜷缩着。他离科林斯不远了,但是那条道路曲曲折 折,黑暗,险恶。 马吕斯在被掀起的铺路石块上踮着脚尖走,撕破了裤子,撞倒在一辆翻掉的二 轮运货车上。显然一些起义人员曾在这儿进行过抵抗,然后放弃了这块阵地。他伸 出双手,沿着粗糙的木门和窗板,沿着潮湿了那么久,摸起来像海绵似的灰泥墙, 摸索着走。上面某处一个女人的恸哭声发出回响,尖声报丧。她的恸哭声配合着附 近士兵们的脚步声、胡乱射击的炮火和深沉的低音,圣美里教堂的低沉警钟声。警 钟,号召人民拿起武器。 他不知道这些门是否会应声而开,人们拥出来支持起义。但是毫无动静。一只 发情的猫尖叫起来。马吕斯猛冲过朦胧的阴影,转过急弯时,发现那儿有两个国民 自卫兵,吃了一惊。哨兵们开了枪,当马吕斯蹲在他能找到的第一个低矮的门口时, 子弹从挂在理发店上面的铜罐上弹飞了,他的心脏怦怦猛跳,决定到科林斯和麻厂 街去:如果他要死,他愿意和他的朋友们肩并肩死在街垒那里,而不是在这儿给打 死,像一只偷猎的狗似的倒在大街上。他屏息静气,直到士兵们的脚步声远去,他 听得见他们向附近另外的人开枪。至少他听见枪声、喊叫声和哭喊声。 使自己镇定下来,他又走出来,当他在白天动乱中留下的碎石烂瓦上绊了一跤, 穿过漆黑的阴影时,他的脚步变成纯粹的潜行。他能做的只是用双手领路,好像盲 目地试图把黑暗从他的路上扫开似的。也许他真的能够这样做到,因为当两匹脱缰 的白马嘶鸣着向他冲来时,黑暗被劈成白茫茫一大片,突然变白了,非常可怕。它 们的眼睛骨碌碌转动着,它们的猛烈嘶鸣发出回响,歪歪斜斜地奔驰过去。它们的 马具当啷啷响,得得地拼命冲过场院和铺路石,那条狭窄的胡同。马吕斯紧贴在一 扇门上,那两匹大马就在他前面冲过去,然后它们也消失了,它们的雪白腰腿淹没 在黑夜中。 他终于来到麻厂街,十四英尺高的街垒那儿。他看见那辆翻倒的公共马车和一 根根大梁、一块块铺路石、一只只空葡萄酒桶和一张破碎的台球桌子,在那儿涂上 灰泥。上面一束火把向下面投射了怪异的光亮。 四具国民自卫军死尸在街垒前面伸开手脚躺着,他们的四肢扭曲成活着时难以 想象的姿势。缓缓流下的一滴血引起马吕斯注意,在高高的四层楼窗口他看见一个 人注视着那几具死尸,他的帽子歪戴着,他的嘴惊奇地张着,一道鲜血从他的下巴 上滴下来。马吕斯听得见安灼拉叫公白飞和另外的人们去蒙德都街修筑后街垒,命 令人们把一块块铺路石拿到科林斯二楼堵那儿的一扇扇窗户。马吕斯正要爬过去大 声呼唤他的朋友们,这时他听见军人们的脚步声走近了。他急转方向,跑掉,闪躲 着穿过一条条小街,终于来到蒙德都街科林斯后面,火把光亮在忙着支撑后街垒的 公白飞、维迪尔和另外五六个人的脸上闪烁着。 维迪尔放下他正要塞进去的空木桶。“这样看来,你终于来了。”“是的。” “那个姑娘呢?”马吕斯回答不上来。公白飞和维迪尔审慎地、甚至悲哀地点点头。 终于马吕斯说:“我外祖父对我说,娶一个没有钱、不是名门望族的姑娘是荒 谬可笑的。他说婚姻绝不该和性欲混为一谈。”“爱情呢?”公白飞问,“它应该 和爱情混为一谈吧?”马吕斯消沉了。“我外祖父不相信爱情。他叫我嫖嫖妓女, 就完了。”一丝狡猾的微笑掠过公白飞的脸。他是一个非常稳健的人,比马吕斯大 一点,也许是二十六岁,但是外表像中年人,已经脱发了。在马吕斯的所有朋友中 公白飞似乎是最富于情感和人情味的,因此他学医正合适。“你期望他说什么呢?” “反正不是那种话。”“我的朋友,你的外祖父是一个保皇主义的色鬼。你是一个 信奉荣誉和绝对论的人。他可能把你从小养大了,但是他根本不了解你。”“他把 我从我父亲那儿抢走了。我母亲死了,我父亲活着。他叫我父亲放弃我,要不然就 从遗嘱上取消我继承的资格。我父亲认为他是为了我的利益行事。”“哦,无论如 何你将从你外祖父的遗嘱上被取消继承资格,不是吗?”弗以伊严肃地说,“你不 会比他活得长。”一个长着两只大手的印刷工人,欧仁·维迪尔,也有强烈的政治 热情和修筑街垒的经验。他像拆玩具似地拆开铁床架,把它扔到街垒里作支撑。 “我外祖父总管我父亲叫强盗。我父亲,其实是一个上校!五年前,我离开外 祖父家时,我说,你永远再也不会侮辱我父亲了。今天他既侮辱了我父亲,也侮辱 了我的妻子。”“你没有妻子。”“在我心中她就是我的妻子。”“直到死亡使我 们分开为止,是吧?”公白飞捡起空木桶,把它放在马吕斯的怀里。 “是的。”马吕斯对他的同伴们、同学们和工友们同样点点头回答说。 学生们大部分穿着破外套、膝头磨光的裤子,打着磨损了的领带,然而那种服 装使人联想到他们开始过的资产阶级生活和在平常的环境里也许会落下的资产阶级 结局。1832 年6 月5 日可不能称作平常的日子。 多年来工人们和学生们在全市的政治俱乐部里聚集到一起,为此时此刻做好准 备,渴望着这个时刻。穿戴着肥大的蓝工作服和帽子,工人们穿着这种制服,就像 将官穿着黄铜色衣服表示军人一样,这些人穿戴着时常带着他们的行业——灰泥、 墨水、灰尘、染料——的痕迹污渍的粗糙、经久耐用的帽子和衣服。这些人有技术。 也许他们没有自己的财产,但是他们有住处,不像大量的巴黎社会渣滓——扒手、 窃贼、乞丐和清扫工人——那些铤而走险、饥寒交迫、到处流浪、过着腐烂生活、 睡在脏坑烂洞里、身体给霍乱的盛宴提供了主要通道的那些人。这儿的工人们有他 们可以用体力明确表达的政治热情、希望和不满。学生们可以用笔墨明确表达。集 合在一起他们把自己看作既是法国革命又是美国革命的继承人。像1789 年的人们 一样,他们希望结束君主制度:法国不再有国王。像1776 年的人们一样,他们想 要一个自由的共和国,男人普选权,去掉镣铐的压力,摆脱教堂的教育。这同样的 热情、希望和不满在以后点燃了1848 年的革命。但是聚集在科林斯这儿的人们, 也许只有马吕斯知道1832 年他们如何注定要遭到劫难。 马吕斯不认识的一个人,从科林斯三楼拉来一条沉重的床垫,把它拖回蒙德都 街,马吕斯帮着拿它加固街垒。“它会减轻人的伤亡,”他表示说。他是一个营养 充足、结结实实、身体高大的人,像学生们一样年轻,穿着像他们一样,但是不知 怎地他缺少他们那种精神。他把烟丝撒到一小片纸上,卷烟抽。烟草似乎不止染黄 了他的指尖牙齿;他的头发同样是姜黄色的,就像他的未刮的脸上长着的胡髭一样。 他长着煤斗一样坚固的上下颚头,紧靠在一起的精明狡黠的蓝眼睛。他的蓬乱眉毛 像蜻蜒一样长在额头上,赋予他一种永远露出的惊奇神情。 “你是新来的人,是吧?”马吕斯问。 “新来巴黎的。但是战斗可不是新手。我是从里昂来的。我是阿希尔·克里隆。” 马吕斯点点头,然后皱着眉头看着欧仁·维迪尔在很轻的担子下踉踉跄跄地走着。 “你看上去气色不好,维迪尔,”马吕斯评论说,非常清楚欧仁·维迪尔从来气色 不好。他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长着直溜溜的黑头发和永远毫无笑意抿着嘴的瘦长、 灰黄肤色的人。他热爱他的职业是众所周知的,而且是他的朋友们经常在咖啡馆嘲 笑戏弄的主题。有时候他们管他叫神父,嘲笑他对印刷行业抱着的职业感,维迪尔 郁郁寡欢地容忍了他们的戏弄。也许他还很欣赏哩。 “维迪尔的皮肤就是那种颜色,因为他的血管里都是墨汁,”他的徒弟嘲笑说。 他是一个十六岁的人,名叫帕乔利,绰号叫小猴子,不仅因为他是麻利的排字工人, 而且因为他不停地取笑使那位年长者忍无可忍时,他腿脚麻利得足以使他逃脱维迪 尔的大手。帕乔利摘下他那一行的纸帽子,在排字师傅前面深施一礼——而且正好 赶快溜掉。“维迪尔的器官里有墨汁,使他的可怜妻子生下印刷所的一些学徒。” “他吻她的时候,”另一个印刷工人嘲笑说,“她吐出墨汁。”“不,”帕乔利从 安全的远处抗议说,“她只是吐。”在不能激得维迪尔还击时,帕乔利就进一步嘲 笑他,但是马吕斯意识到使维迪尔像白报纸一样灰白的决不止是他血管里的墨汁, 于是他叫帕乔利停止嘲笑,问那位印刷师傅出了什么事。 维迪尔的凝视目光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我的妻子再也不会尝到我 嘴上的墨汁滋味了。三天前她得了霍乱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有什 么可讲的?她如何变得浑身发青?霍乱多么快地夺去她的生命?霍乱多么快速可怕 地,像毒药一样,起了作用?”帕乔利的活泼劲儿消失了,他朝着走开的维迪尔走 去。 “Merci (谢谢),不要,我忍受不了你的怜悯。你们任何人的。我宁愿要狂 怒。国王、政府,他们是这场流行病的幕后纵容者。我们死于霍乱他们毫不在乎。 他们希望我们死掉。消灭虚弱的工人们、女人们、孩子们和老人们。工人太多了。 要养活的人太多了。没有足够的工作。 没有足够的面包。于是把霍乱引进来,让它干资产阶级的卑鄙勾当。消灭过剩 的人。医生们是政府的代理人。你们没有看见资产阶级像苍蝇一样倒毙吧,是吗?” “克什米尔·佩里埃得这个病死了,”公白飞说,“几天前他们把那个金融家埋葬 了。”“克什米尔·佩里埃是由于和他的侍女乱搞得了这种病,她吃不饱,劳累过 度,夜里回到慕菲塔德十二个人住一间的屋子里,或者去妇女儿童露宿街头的莫贝 特地区,大部分都喝醉了,或者去水汽呛人呼吸困难的海狸河地区,”维迪尔悲痛 地回答,“当我看到资产阶级和那一头头肥猪堕落到这种地步时,我知道的唯一报 复方法是武装报复。我始终恨资产阶级、银行家们、老板们、国王们、王子们、皇 帝们,对不起,彭眉胥先生,”他对马吕斯点点头,“我知道你对拿破仑抱着什么 感情,你是一个受到连累的波拿巴主义者,但是必须击败他们,他们所有的人。 如果这一次人民不和我们一起起义,还有另外的起义。”“我们不会活着看到 它了。”一个还散发着他那个行业气味的制革工人说。 “不,我们会看到的。”那是安灼拉,那个学生领袖和这个街垒defacto (实 际上)的指挥官的声音。在二十四岁时,安灼拉是一个非常冷静、投入战斗的年轻 人,他的未来幻想引导着他的生活,就像圣徒的生活由上帝的幻象引导着一样,那 就是说,把其他的一切都排除在外。 瘦瘦的、肌肉很发达、一头金发,安灼拉带着在灯光下工作太久的那种人的苍 白脸色。“整个巴黎的人们都觉醒了。据说三分之一的平民已经拿起武器。你们听 得见圣美里传来的警钟声。我们不是孤军作战。当然啦,他们逮捕了很多人,但是 随时随刻有更多的人参战。法国国王完蛋了。现在是建立法兰西共和国的时候了。” 蒙德都街的街垒加固了,安灼拉在那儿留下几个哨兵,就与公白飞和马吕斯走回科 林斯小餐馆,那儿上面挂着一块用一条鲤鱼证明已故店主的烹饪技术的、晒褪了色 的招牌。他制作了一条carpe au gras (肥鲤鱼),而且做了广告,但是时间抹掉 他的错误拼法,现在的招牌读起来是, Carpe ho ras (抓紧时间),重复着贺拉 斯①要人抓紧时间的命令。 “很适合我们,是吧?”马吕斯说。 安灼拉注视着那块招牌,好像第一次看到它似的。“我不相信讽刺。”他命令 把那块招牌摘下来,用它堵住楼上一扇窗户。麻厂街的街垒迅速而精巧地修筑好, 增长到参差不齐、十四英尺的壮丽高度。这些建筑工人们有一些是工匠师傅、细木 工人、木工、泥瓦工,而且那些奇怪的材料筑成了一座从各个角度都给人不适宜通 行的假象的大建筑物。可以从许多位置迅速爬上去、调兵遣将、进行防御。安灼拉 命令哨兵们留神,保卫奉命到下面街道上从死尸身上剥取国民自卫兵军服的另外四 个人。 “黑夜过去以前这些军服可能有用。”“更多的步枪、更多的卡宾枪、更多的 弹药,黑夜过去以前也会有用的。”公白飞说。 “新来的人们会带来武器。他们今天抢劫了军火库,我们的人有真正的武器, 不只是你父亲的滑铁卢军刀。对不起,”安灼拉对马吕斯点点头,“我不是听起来 的那个意思。我知道你对你父亲那把滑铁卢军刀抱着什么感情。”“我外祖父把我 父亲那把滑铁卢军刀典当了,因此我希望他们也抢劫了当铺,它在某个愤怒的工人 手里,不过我不得不告诉你们,我的朋友们,我不认为我们可以相信——”“听听 从圣美里传来的警钟。”从不屈服于感情的安灼拉像兄弟般地拍拍马吕斯的肩膀, “闻闻风吹来的火药烟味。全城他们都在战斗。 就是这么回事。革命!”“我的朋友们,”马吕斯说,“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在 城里看到的情况。人民没有觉醒。门都关着。在里沃利街上,人们在连拱廊下散步, 吃冰激凌。”“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只要我们的鲜血不弄脏他们的窗户街沟, 阔人们就不在乎。人民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起义。恐怕这不是革命。这是起义。” “我本来不会挑选这个时刻。这个时刻挑选了我,挑选了我们,”安灼拉简洁扼要 地承认。就这样剧烈的动乱而言,他的身体是相当脆弱的器皿;就像把一支还愿的 蜡烛塞进灯塔的信标灯里。安灼拉坦率地迎着他朋友们的目光。“现在,霍乱就像 军队一样一定会杀死我们。流行病使所有的人类感情都变成毫无理性的恐惧。在这 种情况中还有什么fraternit é(友爱)可言呢?”“作为一个医生,我告诉你们, 霍乱毁害最可怜的人们,”公白飞补充说,“那些会支持我们的人。”“还有军队 问题,”安灼拉提议说。“如果军队拒绝向我们开火,如果他们和人民站在一边, 那么我们就进行革命了。那就是起义如何变成革命,革命如何变成起义。” ① 贺拉斯(B.C.65—8 ),古罗马诗人。 马吕斯跟着他和公白飞走进科林斯厨房,这儿已经变成医院和军火库,火炉变 成熔炉。子弹和绷带同样安排好,一颗颗子弹数到最后一颗,一支支卡宾枪、一支 支步枪分开堆着,甚至还有两支老式前装枪和一只火药桶。三个金属制造工在把一 颗颗钉子熔化成子弹,那种炽热的热度、气味和烟雾在科林斯小餐馆到处飘荡。 “虽然我们有一些子弹,但是军队有一箱箱子弹。每颗子弹都很重要。”“是 的,不过虽然他们有军官们,我们却有同志们,而且我们现在知道他们害怕了。” 公白飞用牙齿拔掉瓶子上的塞子,就朝着一个穿着黑衣服、捆着手脚,绑在柱子上 的巨人点点头。那人长着铁灰色头发、灰眼睛、像布满花岗石上的地衣似的爬满他 的腮帮子的灰胡髭。“如果他们不害怕,他们就决不会派来警局密探,会吗?”公 白飞往杯子里倒了一些葡萄酒,喝了几口,就递给安灼拉。他拒绝了。 马吕斯端起杯子,沉思地喝了一口。“谁告发了他?”“伽弗洛什。你认识那 个小孩。街头的皇太子。”“人人都认识伽弗洛什,不是吗?”“伽弗洛什告发他 时,他甚至都没有头脑否认。无论如何这没有关系了,这个mouchard (密探), 那么愚蠢——”公白飞转向那个俘虏。 “你的皮囊里有脑子吗,沙威?什么样的密探带着他的警察身份证?”“一个 有责任感的人。一个高尚的人。那些事你们根本不了解。”耸耸肩膀,公白飞退一 步承认高尚也许不是他的优点,但是他的朋友们,彭眉胥和安灼拉,他们可是纯粹 的人,高尚的人。“他们可以和你谈一夜高尚和纯粹,沙威。”“我并没有谈论高 尚。我过着高尚生活。”“不会很久了。”安灼拉补充说。 “像你这样的共和主义渣滓推翻不了法国国王。再过一天你就会尿血了。我会 在地狱里和你相会。”“我不去地狱,沙威。我在新法兰西共和国将成为一个自由 公民。 第二个法兰西共和国,你懂吗?再也没有国王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孩子 们却在忍饥挨饿,再也没有像吉佐那样的走狗们舔工人们背上的血汗,榨取他们的 钱财。”安灼拉继续激烈地说下去。“今后人民会决定他们自己的政治命运。在共 和国里,出版是自由的,教育会摆脱教会的摧残,我们将有集会自由,不论有没有 财产,人人都可以投票选举。”“Liberté(自由),”克里隆补充说,加入他们 中间。“还有Egalité(平等)!Fraternit é (博爱)!”克里隆拿起葡萄酒 瓶,喝了一口,漱漱嘴,稍稍含了一会儿,就啐到沙威的脸上。“所有的警局密探 都该枪毙。”“所有的警局密探都会给枪毙的。”沙威简洁地回答,对受的侮辱完 全无动于衷。 后面爆炸的炮火和街垒上传来的喊叫声使他们跑到蒙德都街,那儿趴着一个年 轻工人,鲜血从他伸出的左手和穿透他蓝工作服背部光环似的黑火药那儿渗出来。 公白飞跪下,把他翻过身来,这时那个哨兵,帕乔利,浑身发抖,说明这一切发生 得多么快。“那个国民自卫兵就在他后面。我以为他们也要跳过街垒。他们——他 ——唉,”帕乔利急剧悲哀地吸了一口气,“你们可以亲眼看到,他们在后面射中 了他。”但是当公白飞撕开他的蓝工作服,找寻下面的伤口时,他并没有死,他的 嘴唇动了一动。公白飞仰望马吕斯。“他要找你,”他的嘴抿紧了,他掩上那件工 作服。“她要找你。”“她?她?”马吕斯跪下,抱住她的双肩,把她的帽子摘掉, 使得一头红发滚落到铺石路上。“爱潘妮?噢,上帝呀,爱潘妮——”他拂掉她脸 上的污垢,“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我来这儿和你一起死去,马吕斯 先生。”“你不会死的。公白飞,你不能——”公白飞摇摇头,马吕斯的朋友们消 失到黑暗里,丢下他和爱潘妮·德纳第在一起,她身材高大得足以充作男人,年轻 得足以充作小男孩。 “马吕斯先生,你们都会在这儿死掉。你知道这点吧,是吗?别的人都死了。” 爱潘妮缓慢地、轻轻地、吃力地说,虽然她的脸起了皱纹,疼痛得脸都扭歪了,但 是一丝笑意在她嘴边萦绕。“我想我有点爱上你了,马吕斯先生。”“你流血流得 要死了。噢,爱潘妮,千万不要——”“自从你住在防寨附近那栋肮脏简陋房子我 们的隔壁,给我们付了一个季度的房租以后,我有点爱上你了,你记得吗?”“是 的,不,现在那还有什么关系呀?我付了那笔房租,因为你们家庭贫穷。”他把她 的头发从额头上掠开。 “你也过着穷苦日子,马吕斯先生。”“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学生。”“因为 你是一个男人,我父亲以为你预付了嫖我的钱。他打发我去和你同床共枕。”大笑 所费的力气使鲜血从爱潘妮的嘴里汩汩流出,马吕斯轻轻地把它擦掉。“我告诉我 父亲,你把马吕斯先生估计错了,你这只老狼。马吕斯先生并不要我干那种事。” “我什么都不要,爱潘妮。我只希望你活着。”他扯掉外套,把它保护性地按在她 的胸口。 “不会很久了。如果你和我待在一起,马吕斯先生,甚至也不坏呀。”“我在 这儿。我会留下。”“要是你吻吻我多好啊。”马吕斯温柔地触触她的嘴唇;他贴 贴她的脸颊、吻吻她闭着的眼睛时,她微微一笑。“你为什么在这儿,爱潘妮?” 他小声说,“凭着上帝的名义,什么使你来到——”“凭着爱情的名义,马吕斯先 生。凭着爱情的名义。”她的呼吸变得浮浅、吃力,呼吸一下就透过马吕斯的外套 震出鲜血来。她的左手由于给打穿了一个洞无用地摊放着,在另一只手里她紧紧抓 住一张纸。“不是她的爱情。我的爱情,彭眉胥先生,我对你的爱情。你会使我很 安全,挨得紧紧的,行吗?”“是的。是的。爱潘妮。我答应。”“使我暖暖和和 的。”“我起誓。”“我们等待着你。我们两个。以爱情的名义,马吕斯先生。她 在园子里等待,我在街上等待,但是你没有到卜吕梅街来。”“珂赛特?珂赛特?” 这个名字简直使马吕斯受不了啦,他哭起来。 “不要死,不要死,爱潘妮我们任何一个都不应该死去。”“凭着爱情的名义 她说了,而且我说了,哦,好极了,好极了,凭着我的爱情的名义我会去街垒—— 但是我——”爱潘妮浑身发抖,她惊奇地睁大眼睛。“你的外套很暖和,但是我很 冷。我非常冷,马吕斯先生。”“我会使你很暖和。”哭着,他把她拉得更贴近些, 他的脸贴着她的,他搂着她,他的双肩保护性地弯着。 “你吻了我。你不必爱我。凭着——的名义拿了这个吧——”她拼命想抬起右 胳臂,但是没有力气,而且发出沙哑的咯咯声,听来好像生命给残忍地夺走了,而 不仅仅是身体的生命枯竭了,她的嘴唇又动了动,但是默默无言。当马吕斯偎着她 的苍白喉头哭泣时她死了。 公白飞触触马吕斯的肩膀,从爱潘妮手里拿了那封短笺。把短笺给了马吕斯, 他和帕乔利抬起她的尸体,把她轻轻地裹在马吕斯的外套里,把她的尸体抬到科林 斯地下室临时停尸所其他的伤亡人员那里。 依旧跪着,马吕斯注视着他的染上血迹的衬衫和裤子、他手里拿着的血染污了 的那封短笺、珂赛特的笔迹和他自己的名字,他贴着爱潘妮的面颊哭泣落下的眼泪 又落下来:为了爱情、为了伤亡、为了生活中没有爱情就不值得活着那种必然的事 而落下的眼泪,要逃脱他现在感到的痛苦的唯一出路是永远了结一切痛苦。马吕斯 艰难地站起来,挺直身子,伸出双臂,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被巴黎的一栋栋摇 摇欲坠的房屋和一根根烟囱管帽围住的繁星。爱潘妮的鲜血染红了他胸部的腰带, 他手里拿着珂赛特的短笺,慢慢走到上面点着一支衬托着黑暗毕剥爆响的蜡烛的桌 子那儿,烛光造成的一片片阴影在街垒里像一群躁动不安的小鸟一样跳跃颤动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