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个星期好象过得又长又久,我急于想更多地了解一些有关卞·亨尼卡这个人, 他给我展示了一个不同的世界,相形之下,使我的生活黯然无光。他把开掘宝石说 得如此生动,令人神往,我好象手执蜡烛,凝视着裂隙,挖出奥帕尔——那华丽而 又富有珠光宝气的矿石,有其造化的经历,有其自然界的变迁经过。 我坐在河边,盼望着亨尼卡先生坐着轮椅过来。“我知道我们已约定下星期三 会面,”他曾说过,“但是这要等候好久。” 这是没有办法的。他没有来。我满怀忧郁地站起身来,沿着河边向前游荡,直 到我走到“荒地”,在坟边跪下。 是呀,这是座坟墓。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拔去杂草,竟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一块小木牌从泥土中微微突出。我猛地把它捡起,并敲掉上面的泥土。这一发现使 我大吃一惊,就象冰水直透我的脊骨,原来,那小木牌上有我的名字——杰希卡· 克雷沃玲。 我双膝跪下,细读这块墓牌。我只能看出几个数字——,一八八0 ——和在数 字上头的Ju——另外两个字母已模糊不清。这可就更有点使人感到不安。我是在一 八八O 年六月三日生的,现在不管这坟埋葬了谁,她竟有了我的名字,而且是在我 出生的那个年月去世的。 这一会儿我把卞·亨尼卡忘记了。我不想别的,一直想着这一发现,而且当我 上桌吃饭时,我还在想着这件事。 在多福庐,吃饭是个很沉闷的场面。谈话一般是围绕本地区的事情,如在教堂 以及本村乡民中发生着什么事。我们很少有社交生活,如有请柬送来,也都是谢绝 了事。“我们怎么可能做到礼尚往来?”妈妈会这样大声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都在可爱的饭厅里,围着餐桌坐下。杰维尔说夏季干旱对 庄稼很不利。 “我记得去年的灾害,”父亲说。“耶鲁兰大部分庄稼都被水淹了。”这并不 正确,耶鲁兰田庄是属于多宁罕的产业,可这又勾起杰维尔对克拉拉小姐的心事。 “多宁罕家族,遇到灾害也能应付裕如,”妈妈说。“他们世代富有。” “的确是那样,”父亲唯唯地表示同意。 我替父亲难过,于是换了个话题,脱口问了一句,“谁是杰希卡·克雷沃玲。” 马上寂无一言。每个人都瞧着我,同时我看到妈妈的脸泛出苍白之色。 “又是什么笑话吧?”密莉安微微地颤动着她那薄薄的嘴唇说。“你明明知道 你是谁。” “我是奥帕尔·杰希卡。我也常常纳闷为什么我的第一个名字从来不用。” 妈妈神色显得缓和下来。她就说,“那个名字不太合适。” “那么,你为什么给我取这么一个名宇?”我质问着。 杰维尔,只要他有办法,他总是过来打圆场的,于是就说,“我们初生时所取 的名字,当时似乎是蛮合适的。” “但是,那理在‘荒地’上的杰希卡又是谁呢?”我坚持要问,“我发现了一 个木牌,上面还有她的名字。” “你在‘荒地’那儿干些什么?”妈妈质问。 “我常常到那儿去,”我告诉她说。 “你们该好好地干活。那儿有一大堆挡灰尘的外罩等着缝边呢。是不是,密莉 安?” “是的,是这样,妈妈。有好多活要做。” 这就给了妈妈一个借口,唠叨那套勤俭、济贫的说教,因为这些用废旧衣服改 做的罩衣,正是准备散发给穷人的。 杰维尔严肃地听着,密莉安也象是一本正经,只有父亲一如既往,一声不吭, 只顾吃着端上来的干酪。随后,还没等我追问坟墓的事,母亲已经站起身来,离开 了餐桌。 饭后,我刚刚登上楼梯,就听到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大厅里讲话。“她总归会知 道的,”我父亲说。“早晚也得告诉她呀。” “胡说!”妈妈反驳着。“要不是为了你,这本来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父亲和母亲走进了客堂,而我依然迷惑不解。似乎一切的事都归因于父亲把家 产赌输了这件事。 星期三到了,由于我要去访问卞·亨尼卡,我感到很兴奋,一时把想探问坟墓 的事也丢开了。下午很早我就出发去奥克兰大厦。结实、高傲、健美的橡树挺立在 那弯曲跑道的两旁。这些树以前曾使我烦恼,因为从街上我看不到房子,现在我可 高兴了。我一走进这条弯道,什么过路的行人也看不到我了。 看到了大厦,我简直惊讶得透不过气来。真是壮丽。从河边透过树影看到房子, 已经够有味了,如今面对面地望着这座大厦,更使我有惊心动魄之感。我如今能够 原谅母亲的那股怨气了,因为一旦住过这样的楼宇,那是难以忘怀、难以消失的。 这房子大体上是都铎式的建筑,和亨利八世来到此地的时代没有什么两样,我听母 亲说过亨利八世曾经驾幸此厦。我站着,仰望那两座高塔,不禁肃然起敬。大门上 面有一枚盾形纹章,我料想这是我们家的家微。 我穿过通路,进入院子,直对着宏伟的橡木大门走去。我拉了一下古老的门铃, 又喜悦地听到响亮的铃声。 过了一、两秒钟,一位面貌庄重的管家把门打开了。我一下就认出他是威尔茂 特。“您是克雷沃玲小姐,”他在我正要开口讲话之前就先这样称呼我,而且他叫 我名字的声音,听起来很有气派。“亨尼卡先生正恭候您光临。” 当管家领着我穿过大厅的时候,我发觉,长长的餐桌上,满布了锡镴杯盘,还 有成套的胄甲,安放在大厅的每个角落。我听到人们在低语,还有杂沓的脚步声。 威尔茂特敏锐地抬起头来望着,我猜想人们在注视我们。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微微一笑。“你看,克雷沃玲小姐,我们接待克雷沃玲家 族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自从……” “自从我们不得不把大厦出让,”我直率地说。 威尔茂特眨了一下眼,把头一低。后来,我体会到对任何一位非该家族的人, 这样一针见血地说老实话会被认为是失礼的。我不明白卞·亨尼卡和威尔茂特是怎 样相处才能合得来的。 “亨尼卡先生将在客厅接见你,”威尔茂特说着就把那厚实的厅门打开了。 卞·亨尼卡推着轮椅向我走来。他笑脸相迎。“哈!”他喊道。“欢迎你到这 祖辈的古老的宅子来。” 在我上前问候他的时候,我听到在我身后的那扇厅门已经轻轻地关上了。 他还在笑,我也笑了。“唉,真有趣,不是么?”他终于说道。“你这个客人, 克雷沃玲小姐——奥伯尔·杰希卡·克雷沃铃小姐。” “我开始在想,你邀我来,不过是为了给一位克雷沃玲家的人看看他家族早年 住过的公馆。” “不光是这个。我很欣赏我们的会见。你可曾把我们相互认识这件事告诉了家 里?” “没有。” 他点点头。“聪明的小姐。不让他们知道,也好,哎?” “这倒可以避免许多不许可和不听话的指责。” “我看得出你是个叛道者。好啦,我喜欢这种人。能知道些世上的种种花样, 对你是有益处的。如果你认为有些东西不屑一顾,于是这也不要,那也丢掉,那么, 你也就学不到好多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认识我对你是有益处的。我们彼此在篱笆墙 的各自一边,但是骨子里你却不是属于他们的,你说是不是?你并没有被禁锢的思 想束缚住,你是享有自由的,杰希小姐。”他对我眨眨眼。“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走 到一块儿来啦。现在我要领你到我那特备的暗室去。” 他伸手握着一根拐杖,从轮椅上站起身来。接着,他开了门,往下走了两级台 阶来到了一间较小的房间,屋子四壁镶着嵌板,窗子是镀铅的窗架。他开了碗橱的 锁,里面放着一个钢保险柜,他捻动旋钮,打开保险柜,取出几只扁匣子。 “这里是些从岩石中掘出来的最精美的奥帕尔,”他说。 他在一张圆桌旁坐了下来,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他旁边。他打开一只匣子,在 里面,放在衬着天鹅绒的小凹穴里的,就是奥帕尔。我从来没看到过这么美丽的宝 石。放在头一排的是灰白色大宝石,闪烁着蓝色和绿色宝光;放在第二排的也很大, 但颜色深些——蓝色,几乎发紫;末一排的宝石,底子近乎黑色,闪出红、绿色光 芒,更是看了使人感到惊奇。 “那儿的,”他说,“和你同名。这些宝石你看怎样?收拾起你的钻石,收拾 起你的蓝宝石吧。走遍全世界也再没有比这些宝石更好的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许多钻石和蓝宝石,”我说,“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比这些 更可爱的了。” “看这个!”他命令我,同时他抠着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宝石。这块宝石,湛兰 湛兰的,还带点金光。“这些奥帕尔宝石,都有个名字。这一块叫‘东方星’。许 多年前,有智慧的人,在圣诞节夜里一定看见过和这颗星差不多的东西。我告诉你 这个……它是天下无双的。奥帕尔和人一样,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现在这‘东 方星’正告诉它的主人那个顶好的,迟早还是会有的,东方星升起时,不是正好耶 稣诞生吗?” “所以你那个顶好的也会到来的,亨尼卡先生?” “你该叫我‘卞’,你也和所有我的朋友一样,可以叫我‘卞’,我相信你也 是我的朋友。” “我愿意成为……卞。”我伸出手指抚摸着那块东方星。 “对了,”他说。“摸摸它。看那宝石上的光辉啊。这一块叫‘阵地的骄傲’。 它虽比不上‘东方星’,但也是块很好的宝石。” “这些宝石你也卖吗?”我问道。 他思索了一会。“唉,似乎有这么个目的,但有时,你却不肯把它卖掉,不论 它能给你带来什么。你象有了一种感情一样,你宁愿有它,也不想要世界上所有的 金钱。” “所以,对你所有的宝石,你也有这样的感情。” “是这个样子。有些是因为它美,有些则是别有缘故。看这块‘绿夫人’。你 看见那里面的绿色宝光了吗?它的代价就是我这条腿。”他对着宝石挥动拳头。 “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我的美人,”他又接着说,“为此我就要把你保存在我手里。” 他又打开好多匣子,给我指出各式各样宝石的品位,我简直被他的热情吸引住 了。 然后,他取出一只看来只能放一块宝石的小匣子。在黑绒匣衬中间,有个凹穴, 空空洞洞,似乎在投诉。他忧郁地注视了一会儿。 “在那儿的是什么?”我问。 他转身对着我,眯着眼睛,显得凶狠。我注视着他,为他情绪大变而感到吃惊。 “从前,”他说,“这块‘日暮绿色闪光’就放在这里。” “这是块特别瑰丽的奥帕尔吧?”我大胆地问道。 他激动得眼睛冒火。“它就是奥帕尔之中的皇后。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比得上它 的了。它价值连城,我永远舍不得离开它。” “你谈起这‘绿色闪光’就好象它是个美人一样。” “它对于我,可正是这样。我爱它。有时我感到忧郁,常常把它取出,看看来 解闷。我得说,‘时代在演变。你会得到快乐和宝石的,卞。’” “那‘绿色闪光’出了什么事?” “它被偷走了,”他说。“在你出生之前。” 他啪地一声把匣子关上又和其他匣子一同放回保险柜。“现在,”他说,“我 们去喝点茶罢。来,我们回客厅去。” 酒精灯和银茶壶已在那里放好,还有整盘三明治、圆面包和葡萄干饼。威尔茂 特旁边站着一个女待。“克雷沃玲小姐将亲自动手泡茶,”卞吩咐道。 “很好,老爷,”威尔茂特慈祥而又感激地应声道。他和女侍随即退下,我倒 感到高兴。 “通通是些繁文缛礼,”卞说。“我从来不习惯这一套。你可以想象,一个人 在营火周围用铁罐浇水和冲制饮料所感到的那种滋味。但今天可是特别的呀,因为 今天有一位克雷沃玲家族的人来作我的贵宾。” “恐怕不是很重要的客人罢,”我说。 “是最重要的。切莫小看你自己,杰希小姐。你若不自重,人家也不会看重你。” 我问他喜欢喝什么样的茶,茶沏好了,我就端着向他敬茶,他带着欣赏的眼光 对我笑着。我对自己感到欣慰,随即回到银茶壶后面我的位子上。 “杰希小姐,”他说,“你可曾听说过‘绿色闪光’?” “只是今天下午才听说。” “我说的不是奥帕尔……是另一种绿色闪光。在太阳下山——还未全部落下的 时候,海上有一种绿色闪光。只有在热带地区你才能看到它,而且天时要绝对准确。 这是个极为罕见的自然景象。只要你把眼睛眨一眨,就会错过的。我曾在由澳大利 亚返回英国的航路上看见过一次。日落的时候,我正在甲板上注视火球般的太阳坠 入海洋的奇景。这在热带是不一样的。不象我们这里,那儿,几乎没有象我们这儿 那样的薄暮熹光。太阳突然就不见了,只有这种绿色闪光。‘这种绿色闪光我可看 见了,’我大声喊道。就在那趟回国的路上,我随身带着奥帕尔。它的颜色是湛蓝 湛蓝的,宝石就象太阳一样闪出红光。如果你掌握正确的时间看着它,这红光就不 见了,你就看到了这种绿色闪光。除了用‘日暮绿色闪光’这个名字外,我无法用 其他名字来代替。” “在你所有的宝石里,你顶爱它了吧?” “没有别的宝石象它一样。我以前从未看到过宝石闪烁绿光。那是光线接触到 宝石的作用;你得好好地盯住它。这是一件有关你和宝石的事。” “你再也查不出是谁拿走的?” “我是有所怀疑的。实在是,一切都针对着他,那个年轻的魔鬼。上帝保佑, 如果我能抓住他……”他似乎有点急不择言,可他很少是这样的。 我又给他倒上一杯茶,并温柔地向他说,“是在哪儿发生的呢?” “就在那儿,”他指着我们刚刚离开的房间说。“那时,我有这所宅子还不久, 很想夸耀一番。当时常常有人来我这里闲坐,我也有心要说,看呀,我所有的是些 什么。这就是我多年血汗辛辛苦苦挣来的。真是自鸣得意,这下子却成了跌脚失利 之前的得意。那一天,只有我们四个人。我取出我的奥帕尔,就是那一次成了我观 赏‘日暮绿色闪光’的最后一次。我把它放回保险柜。接下来一次,我取出宝石来 看,所有的奥帕尔都在,单单那只‘绿色闪光’不见了。” “你可知道是谁偷去了?” “有个年轻的人。他失踪了,我再也没看见他。清清楚楚,他就是拿走‘绿色 闪光’的人。可笑的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他身上。他具有似乎什么都可以最后成 功的决心。但是,他盯住那‘绿色闪光’宝石之时,也就是他垮台之日。” “你想他会卖掉它吗?” “可不那么容易。任何交易人都会报告这笔生意的。他只能拿到手,把它据为 己有而已。这宝石有一种魔力,它能使不论谁看到它都会着迷。尽管有种种坏运道 的传说,每个人看到了它,就想要它。” “是些什么传说呢,卞?” “唉,一两个人曾经有过这种宝石,因此碰上了坏运。人们常说,这‘绿色闪 光’宝石意味着死亡。” “那么,你并不是头一个找到它的人罗?” “呵,天呀,不。你该说我赢得了它。” “你怎样赢得的?” “老哈里·威尔金斯有这块宝石。从他拿给我看的那时起,我就想要它。哈里 交了坏运。人们都说那块宝石在作祟。他的儿子有天夜晚出去,以后就没有回来。 人们发现他折颈而死,遇害了。此后,老哈里也破了产。他是个大赌徒,我也是。 他想发大财,就拿‘绿色闪光’宝石作赌注,我同他对赌,结果我赢了。过了几个 星期,他就自杀身死了。” “你怎么样了呢?” “我不信灾祸那一套。” “你虽失掉了宝石,倒也伤财免灾。” 突然,他似乎再也耐不下去谈他失物的事。他说我也许喜欢兜兜着看他的住宅。 “那么,你就能够想象得出,如果你在此度过一段生活,该会是个什么样子,假如 一个暴发户纨绔子没有把祖产攫夺了去,你就会过这样的生活。” “那将使我永远高兴,”我向他保证,而他也露出很高兴的样子。他拉了一下 铃绳,威尔茂特就进来听召唤。“克雷沃铃小姐愿意看看宅子,”卞说,“叫汉娜 领着小姐四下看看。” 我走到卞的椅子旁边,握着他的手。“谢谢你,我真感到非常愉快。” 刹那间,他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如果他是另外的一个人,我该说他象是要哭出 声来了。于是他对我说,“你去罢。” 汉娜是个身材修长、清瘦的妇女,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好象盯住了我。“我十 二岁那年,就来到了这里,”她告诉我。“我在你们家帮工五年。你家搬出时,说 财力不充裕,无法把我留下来。” “我恐怕,有好多人也有同样遭遇吧。” “克雷沃玲小姐,先从房子楼顶开始,顺着看下来,可好?” 我说,看来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我们就一块儿攀着中柱旋梯登上屋顶。 “您从这儿居高临下了望角楼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她说。“而且眺望多福庐, 这儿的视域也最好。” 从这儿望下去,多福庐就象个玩偶的房子,窝在树丛中,草坪象一块碧绿的丝 绸。我象看到可怜的贾门正在花坛上干活。 “你们看到我们那边比我们看到你们这边景色要好得多”,我评论着说。“你 一定能三天两头望到我们在花园里。” “是,常常望到。” 汉娜老望着我,使我有点不自然。 “同当年在我们家里比起来,你可宁愿在这儿?” 她犹疑了一下,于是说,“在某些方面,是的。亨尼卡先生外出的时候多,整 个房子由我们搞。给他干活还是容易对付的。”我看出了她在暗示我母亲是不好对 付的。 “克雷沃玲小姐,现在我们下去吗?”汉娜提议道。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就沿着旋梯下来,走进一间屋子。那天花板上的花边栋梁、 嵌板墙壁及雕花壁炉都使我赞羡不已。 “象这样的房间多着呢,数不胜数,”汉娜说。“可是亨尼卡先生有财力把场 面撑起来。” “在我家做过以后,给亨尼卡做工一定是很惬意的。” “一切是如此地不同了。威尔茂特先生说这和他往日习惯的情况两样了,我看 他还是眷恋能有个更能保持气派的房子。然而能够爽快地拿到工资,用不着为难, 省吃俭用,还是好的。” 说着已经走到回廊里了。“从前”,汉娜接着说,“沿着回廊都是克雷沃玲家 族的画像。威尔茂特先生说,没有家族画像的回廊,也就不象个回廊了。” 回廊真美丽,柱子是雕花的,有色玻璃窗也很高,周围透出可爱的红光。还有 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间隔地挂在四周墙壁上。 “人们说这儿是个凶宅,”汉娜告诉我。“可是自从亨尼卡先生住进来以后, 还没有人看见或听见过什么动静。人们惯常听到放在那儿的琴发出音乐声。亨尼卡 先生把琴装运到澳大利亚去了。我听说这架琴对他有特殊的意义。” 我们继续走着看房子,汉娜说,还有好多房间同这一样。我想我若常来拜访亨 尼卡先生,我可以有空就来窥探这幢房子。汉娜做向导并不使人顶好受,因为每当 我看她一眼,我发觉她总是拿眼睛盯着我。 最后,我们来到大厅。在大厅尽头,有扇门关着,把仆役们的住房隔开。汉娜 打开门,我们走进了好大一个厨房。有个大壁炉几乎占了整个一面墙。这里有几个 烘面包的炉子,一些烤肉的叉子,还有大的锅子。一个大身段的女人,仰着头,迈 着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个女仆。“白开脱大妈,这位是克雷沃玲小姐,” 汉娜说道。 “您好,白开脱大妈,”我回答道。“麦迪常常提到你。” “是吗?”她高兴地问道。“喂,克雷沃玲小姐,有您家族的一员来到这里, 真象我们的节日一样。” 我觉得有些窘,因为他们都在打量我。 “克雷沃玲小姐已经同亨尼卡先生相识啦,”汉娜说,“所以他请她来这里用 茶点。” 白开脱大妈点点头。“克雷沃玲小姐,您尝了那园面包,还好么?我总在怀念 杰希卡小姐……” 汉娜盯了白开脱大妈一眼,看她象个女怪似的。我看出汉娜是在央求她谨慎些。 可是我不让她那么小心,就说,“杰希卡小姐?她是谁?” “白开脱大妈说的是密莉安小姐,”汉娜说,“白开脱大妈,这位是杰希卡小 姐。当初爱吃你做的面包的那位,是密莉安小姐。我看考伯大妈的面包,那比得上 你做的。” “没有人比得上我的,”白开脱大妈使劲地说。 “我想那面包真好吃噢,”我说。可是我在纳闷,她为啥竟说起杰希卡小姐。 汉娜立刻问我可要看看马房。我说,我看不必啦,因为我刚刚想起,我这访问, 属保密性质,一些仆役们一定会谈论起来,所以还是看的地方少些为好。我年龄十 七岁,尽管我是个叛道者,我还得守些规矩才是。我告诉白开脱大妈,我很高兴同 她相识,又谢谢汉娜领我看了房子,随后就告辞了。 我笔直往“荒地”走去,找到了我插在原来地上的那块牌子:上面写着“杰希 卡·克雷沃玲,一八八O 年六……。”她准是白开脱大妈说起的杰希卡吧。 八月,一整月我都到奥克兰大厦去。卞用假肢练习走路,似乎有进步。他管自 己叫“卞假腿”,还说他用木腿可以和人们的肉腿一样走路。他挽着我的胳膊,我 们一同沿着回廊走去。 有一次他对我说,“这儿该有家族的画像。可是我丑陋的面貌,不能使回廊生 色。” “这是我曾看到过的最有趣的面孔啊,”我对他说。 听我这么说,他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他虽有粗壮的外表,内里却是个富有情 感的人。有一次我对他说,“卞,你该有个妻室,那你就会子女成群,把画像挂满 回廊了。” “我曾有过一两个,”他露齿苦笑着说。“至少他们认我为父,都是在我开始 发家的时候来认我为父的。” “即使你并不富有,他们可能也会来认你的。” “谁能说呢?” 我们就这样谈着。 我和仆人们也友好。白开脱大妈非常关心我,就连威尔茂特也在仆人屋子里招 待我。我深知这一切都是他用心安排的。虽说我是克雷沃玲一家的人,但我并非奥 克兰大厦时代的克雷沃玲。他待我以礼,但总不免有屈就之感。 在谈话中,卞和我时常大笑起来,我总想着,在认识卞以前的岁月里,我那单 调的生活是怎么熬过来的。 只有一件事使我不安。卞只要能走路方便些,他就打算回澳大利亚去,那里在 奥帕尔地域悉尼城以北有他的住宅。 “你的意思是说还要再干采矿的事吗?”我问道。 “啊,我不会拿着锹去干的。那里有我的矿场也有我的人给我干活。” “现在那边怎样了?” “有位名叫孔雀的在照管。”于是卞笑了。“你总会碰见他的。这个名字对他 挺合适。” “他一定是很自负的。” “啊,他挺爱自夸。你听着,我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妥。他有一双象孔雀翎般的 蓝眼睛,哎呀,他一发脾气,眼睛就怒光闪闪。队里没有一个人敢触犯这只孔雀。 这倒是很有用的。我知道他会在我离开的时候替我照管一切的。” “那么你能托付这位孔雀罗?” “看来我们的关系很密切,我想我能信任他。” “他到底是谁?” “约斯林·麦登。人们都叫他‘孔雀约斯’。他的母亲朱莉娅·麦登是个美貌 的女人。她丈夫,乔克,是个可怜虫,办不了一点事,连个女人也驾驭不了。朱莉 娅和我彼此相爱。在小约斯出世的时候,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你的儿子吗?” “差不多是那样。约斯出生以后,过了不多时,我就造好了我的‘孔雀’宅子。 我在草坪上放养孔雀,并给宅子取了这个名字。朱莉娅常来看望我。她有意想离开 乔克。有一天,她在路上从马上摔下来,死了。乔克后来再娶,那时约斯才七岁。 这位年轻的孔雀根本不喜欢他这个新家庭,于是他背起行囊,就步行投奔到我这里。 他对我说:”现在我要住在这儿了。‘不是’我可以吗?‘而是’我要!‘那就是 当年七岁的约斯·麦登,也就是今天这位约斯·麦登。他对他的要求下定了决心, 而且也决定了它的发展前途。“ “他就是一个在你发财的时候认你为父的人罗?” “他只七岁,我不知道他对财富会有多大认识。我想他是恨他的家,喜欢这些 孔雀罢了。他喜欢孔雀甚于喜欢我。后来他对奥帕尔——尤其是对那些带有孔雀彩 色的奥帕尔——着了迷。他从一开始就感兴趣,一旦约斯感兴趣,那他就要大干一 场。我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是稳妥的。可是,一种冲动促使我跑到那儿去,有时我在 梦中看见我手持蜡烛,深入地穴。穴顶就是一大堆宝石,在它当中又是一只‘绿色 闪光’宝石。” “卞,那可不吉利呀,”我说。“你已经富有,又获得奥克兰大厦。‘绿色闪 光’宝石又有什么要紧?” “我要告诉你,自从我丢失‘绿色闪光’宝石之后,我找到了一个最美妙的珍 品,”他答道。“啊,那就是你。” 我们默默无言了好一会儿。我们两人沿着回廊东倒西歪地走着,可是我又忧虑 起来了。我知道他要离开这里的日子将会到来。 来到奥克兰大厦,我总归要到厨房去一下。白开脱大妈喜欢烧些美味的菜给我 吃。她喜欢谈些有关过去的事,从她那里我知道了好多我想知道的关于我家的事。 “杰维尔先生常常管我叫食品桶。(译者注:白开脱是人名的音译.英文词义 为”桶“,这里语义双关。)”她摇着头得意地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注意,这没甚么不尊敬的意思。‘你当然是个食品桶’,他老是说,‘因为没有 人能把饭菜烧得象你那么可口有味’。他是老饕,密莉安小姐也好吃。她偷糖吃, 我就不止一次抓到过她。而且,杰希卡小姐……” 一片沉寂,后来汉娜问道:“白开脱大妈,用茶的葡萄干面包你做了没有?” 白开脱大妈大声喊道:“这一套装腔做势有什么好处?你总不能把这回事永远 隐瞒下去的。” “告诉我,”我迫切地要求着,好象我就是一位奥克兰出生的克雷沃玲,“杰 希卡是谁?” “还有个女儿,”白开脱大妈用近乎反抗的口吻说。“她隔在密莉安和杰维尔 两位之间生的。” “而且她叫杰希卡?”我接着问道。 汉娜低下了头。也就是等于同意。 “她怎么样了呢?”我哀求地望着白开脱大妈。 “她死了,”白开脱大妈说。 “她那时还很年轻吧?”我问道。 “那是在他们离开奥克兰大厦以后,”汉娜告诉我。“她大约十七岁。但是白 开脱大妈不该把……” “在我自己的厨房,我爱干啥就干啥,”白开脱大妈说。 “这可不是涉及厨房的事,”汉娜顶了她一句。 我看出他们在吵嘴,藉以避免告诉我什么。可是我铁了心非要弄出个究竟不可。 我离开了大厦,跑到教堂墓地,还看过了所有的坟墓。那里只有一个杰希卡·克雷 沃玲,她是大约一百年以前去世的,终年七十高龄。 随后我到“荒地”去了。那儿有一座坟,墓牌上刻着她的名字。“这就是他们 埋葬你的地方,杰希卡,”我小声地私语着。 第二天,我正在河边坐着,汉娜拿着个大信封走来,她把信封向我手里一塞。 “这是什么?”我问道。 “这是别人交给我的,候时机再交给你,也可以在你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交给你, 二者以哪个先到来为准。从已经谈过的一切来看,我推算现在时机已到。” “谁把它交给你的?” “一切都在那儿。我想我是做了一件好事。” 她犹豫了一会,皱着肩惊惊惶惶,迅速转身走开了。我拆开信封,抽出几页信 纸,里面写得很工整。 我把第一页看了一下。开头写的是:“孩子,我的宝宝,奥帕尔。 “我写了这封信还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才能让你读到它。我希望你切勿对我有 所怀恨。你要记住,我疼爱你,而且我要做的正是为了疼爱你,我这样做,是因为 这对我们都是顶好的办法。我要你知道,我始终是想念着你的……” 我把这信拿到“荒地”,紧靠着杰希卡之墓,读起来。 “我得从头说起。我要你了解我,那么你才能懂得事情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我这样想,在每个家庭里总有一位和别人不同,也就是在粪土堆上和其他人不大一 样的那个人。啊,我就是象那样的一个——总有点似乎是背叛者的样子。我常常把 自己装得象个鬼。我在回廊里弹琴,一有人张望,我就跑开,躲藏起来,于是就谣 传开了,说回廊闹鬼。 “我是爸爸的心肝宝贝,他教我打扑克。我永远忘不了我们手里拿着牌被妈妈 看见的情景。她说:”光阴虚度,听任罗马火焚!(译者注:古罗马皇帝尼罗(公 元37—68年)暴虐无道。公元64年罗马火焚,尼罗却依然弹琴歌唱,不理国事。) ‘我说:“妈妈,这不是无聊,我们在打扑克。’她抓起纸牌,就向火里一扔。 ‘现在是纸牌在焚烧,不是罗马,’我说,我总是管不住我的嘴。妈妈朝着我的脸 打了一巴掌。这一震动,我记忆犹新。爸爸也很受震动。他严肃地说:”再也不要 动手打这孩子啦。‘于是话来了:“你是什么人,竟教训我怎样做人?你把女儿教 得也象你一样放荡不羁。打牌呀,赌钱呀……于是赌博欠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 有现在这种境遇。’”大吵三六九,这种闹剧常常有。等钱用,要买这买那,可就 是两手空空。我知道爸爸做错了事。家中有些魔鬼气息。最后,在我们面前只有一 条出路。我们只好卖掉奥克兰宅子。 “爸爸是如此苦恼,我担心他会自寻短见。妈妈为人刻毒。她总在唠叨,这一 切本来是不应该发生的。我们不仅把房子卖掉,而且里面还有好多宝贵的东西。那 些可爱的挂毯,一些银台面,还有家具。随后,我们搬到多福庐。杰维尔常说:” 这是座美丽的房子,‘可是妈妈听不进,总是咕哝抱怨。在她看来,什么事情都是 不对的。 “密莉安染上了我母亲的恶毒脾气,我倒没有。我懂得爸爸是被一种强制的、 不可压抑的冲动所困扰。我自己也有一种冲动——倒不是为了打牌,而是为了生活。 我是属于受冲动支配的那种性格的人,行动在先,事后才考虑是否明智。亲爱的奥 帕尔,你长大可不要有我这种性格,这会带来后患的。 “有位卞·亨尼卡先生买下了奥克兰宅子。他为人友好,有一天他来到多福庐 拜访我门。麦迪引他到会客室,我们正在那儿用茶。 “‘啊,太太,’他对妈妈说,‘下星期我将有个小的聚会,我倒想起您也许 愿意赏光。’”妈妈的眼神可以使人战栗。‘亨尼卡先生,宴会,’她说,好象亨 尼卡提的是个罗马式的狂欢闹宴。‘我怕这是完全办不到的。你说的那个星期,我 们肯定是有约会的。’“卞·亨尼卡一怒,面孔通红。他说:”太太,我理解我邀 请你是出于冒昧,你总是不克分身的。不用怕。只要我在那儿,再也不会邀请你到 奥克兰大厦。‘随后他走出去了。 “我很生妈妈的气。只因为他买下奥克兰宅子,就把他怀恨在心,这太荒谬了。 是我们提出来要卖房子的。我溜出去追上他,我喘着大气说:”我母亲同你说话的 那个样子,使我非常惭愧。我真诚希望您不要把我们全家人都抱怨了。‘“他的蓝 眼睛好象冒出怒火,可是他看到了我之后,又面带笑容。’啊,真想不到,‘他说。’ 我猜想,你是克雷沃玲小妹妹。‘”我叫杰希卡,’我告诉他。 “‘你不像你母亲,’他说。 “‘她有些优点,’我替她辨护,‘不过不太容易看出来。’”他开始大笑起 来,我也禁不住笑起来。于是他说,‘你这样追上我,我很喜欢。你一定要来,到 你的老宅子来看我。那样可好?’他几乎笑得说不出话来。‘你来也好会见我的一 些朋友。杰希卡小姐,这是会使你感到新鲜的事。我猜想你一生是在笼子里度过的。 你多大年纪?’我告诉他我十七岁。‘这可是妙龄啊!’他说。‘这个年龄,你也 该出来经历,经历了。’“到奥克兰大厦去访问,多么令人有解脱之感呀……” 我停下来不再读了,我注视着在我面前的坟墓。我的一生也是旧模式的重演; 杰希卡经历过的,也正是我所遭遇的。我又继续读下去。 “我常常到亨尼卡先生家去,不久,我就觉得这里比多福庐更象我的家。有一 次,我正在回廊里,我就告诉亨尼卡先生我常常是怎样弹琴又是怎样吓唬仆人的。 他听了觉得很好玩,从那以后,他对常请我给他弹琴。每当我弹奏萧邦的华尔滋舞 曲时,他都很爱听。我常常想,天长日久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我多么想告诉你, 他是如何使我感到兴趣。我从来不曾知道还有什么人象他这样。” 她无须费力使我懂得这些。我自己就有同样的经历。 “关于我向外面跑,曾经一度有过一些闲话。我们也曾定做过一些可爱的衣衫。 最美丽的一件,是件樱桃红的绸衫,镶着霍尼顿花边;肩部式样向下垂,而我的脖 子和肩膀也很美丽,配得上。 “我同亨尼卡先生谈起这件衣衫。说来也怪,他虽是个十足的矿工,大老粗, 可是很理解我的想法。他说过:”难道只因为你父亲曾经好赌,世上的人连欣赏一 下你的肩膀都不许可吗?我们来开个跳舞会,你可一定要穿那件樱桃红绸衫来跳舞。 ‘“经卞这一提醒,于是我就暗中把绸衫拿到奥克兰宅子。就在跳舞会那天的晚上, 我溜了出去,并在奥克兰换上了舞衫。 “这是一个令人销魂的晚会。我一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晚会,而且也不会再有 了,因为就在这次跳舞会上,我遇见了德斯孟·狄阿列。 “我希望你能看到那回廊就象那天晚上的情景一样。晚会有音乐师,有温室种 的鲜花,还有许多蜡烛在烛托上闪烁着烛光。舞厅并不拥挤,因为那些认识我的邻 居,亨尼卡先生一个也没有邀请。真是一开头德斯孟就碰到了我,还邀请我跳舞。 他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依我看,论年龄二十一岁倒似乎可靠。他身材高大、 皮肤白皙、头发因日晒而发白。他有一双我称之为澳大利亚的眼睛,即他的眼睛半 睁半闭,还有很浓的睫毛。‘这是由于太阳的缘故,’他告诉我。‘那儿阳光强, 又比这里热。为了避阳光你得把眼睛半闭着。我希望大自然给我们生睫毛就是用来 保护的。’谈起奥帕尔来,他就像卞·亨尼卡。他对奥帕尔也有着狂热的爱好。 “‘从来没有什么比’日暮绿色闪光‘更精美的了,’他告诉我。‘你该请求 卞在他有便的时候拿给你看。’我对‘日暮绿色闪光’不感兴趣。那天晚上,除了 德斯孟,我什么也不感兴趣。 “他告诉我他打算在大约两三星期之内返回澳大利亚。他发现了一个地方,他 认为肯定是个奥帕尔矿区,并且急于要进行采掘。卞和其他几位对这一计划颇感兴 趣;但是着手开发是需要一大笔资金的。有些老矿工竟嘲笑他,说这是‘德斯孟的 幻想’。可是他对此确信不疑。 “舞会结束,汉娜帮我卸装,换上日间常服。她和我年龄相仿,所以我想她是 能够懂事的。麦迪也帮我的忙。她蹑手蹑脚地从多福庐楼梯下来,让我进门。没有 她们俩,我可就很为难了。 “第二天汉娜把舞衫送回来,里面还有德斯孟的一纸短简。他定要那天下午来 看我。我当然也会见了他。我们穿过奥克兰花园走着,谈了又谈,并且当晚又到奥 克兰赴晚宴。你自然会猜到我们已经相爱。我们绝对相信,在这头一个星期之内, 我们彼此决不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每天晚上我溜过桥到花园去,他都在那儿等着 我。我无法描述那九月的秋夜给我的幸福。那年夏天,妈妈身体欠佳,大半时间卧 病在床。这倒叫我方便多了。 “德斯孟和我计划得很仔细、很周详。我们将在三星期内结婚。他会弄到特别 许可证,随后,我们就一同去澳大利亚。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卞也没有通知。 后来,那可怕的夜晚临到我们头上了。 “卞的一些同事来到奥克兰讨论德斯孟的计划。德斯孟很激动。因为要同他们 开会,德斯孟那天晚上不能和我见面。但是他先告诉了我,第二天下午,他仍将象 往常一样,在河边等着我。 “但是他始终没有来。德斯孟走了。他失踪了,也没有和证何人道别,而且那 块‘日暮绿色闪光’也同时不见了。 “日复一日,我觉得我自己为恶梦所缠绕。我因恐惧而病倒,可是我一直在暗 想,这是个愚蠢的错误,而且卞会发现他曾把奥帕尔放到另外的地方。我去看卞。 他像只被激怒的公牛。‘是他拿走的,’他喊道。‘我非把他枪毙不可,一这个小 魔鬼。’”‘他没有拿走,卞,’我喊道。‘我知道他没有拿。“ “他息了怒,眼睛盯着我。‘他骗了你,’他冷静地对我说。‘这么美貌的男 子……这么可爱的青年。可是他同他的外表不大一样。’”卞那样的讲话,我再也 听不下去,所以我就不再去奥克兰。我闭门不出,成无愁闷,人们都以为我病了, 因为我脸色苍白,没精打彩。有些时候,我简直对身边发生什么事都不关心。后来, 汉娜告诉我,卞返回澳大利亚了。 “他临走之前,我看过他,但是我们之间的友谊已经大变,原因是德斯孟横在 我们中间。卞咬定地犯了罪;我则确信他没有犯罪。 “我今生落得如此凄凉,使我难以笔述。卞走了,同时我又失掉了德斯孟。我 想再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当惊惧最初向我袭来,我还勉强振作,不去理睬。这 不可能呀,我对自己这样讲。我们的确在公园里多次会面,我们倾谈着,我们一同 沉浸在梦幻中,并且那么热烈地相爱。德斯孟说过。‘实在的,我们已结了婚。’ 而我也认为自己是他的妻子。圣诞节前,我已经知道自己将会有一个孩子。我不知 该怎么办。我告诉了汉娜,因为我信任她。我们谈了又谈,可是找不出一个解决办 法。 “圣诞节那天,我告诉了密莉安。她吓了一跳。她不太理解,但是她的确知道 有个仆人曾经‘出过毛病’,并且被遣送回家,从此丢脸。‘从此丢脸,’她重复 了好几遍,直到我几乎惊叫起来为止。 “我知道家里其余的人也要知道的,于是第二个人我要告诉的就是杰维尔。他 看着我,那副神气就好像他以为我在发疯他说毫无办法,只好告诉父母。 “当一个女人行将生养孩子,她似乎获得了一些特别的力量。这种情况就跟我 经历的一样。就连面见父母这个场面,也不象想像中那么使我苦恼。杰维尔告诉妈 妈、爸爸,说有点事要他们知道,于是我们四个人就走进会客室。杰维尔关上了门, 轻轻地说,‘杰希卡要生孩子啦。’顿时一片沉默。我想如今和当年杰瑞乔的墙壁 将要倒坍的情景是相仿的。我父亲毫无表情;我母亲只是拿眼睛盯着我。 “然后,她转身对着我就象个发怒的雌老虎。她用最刻毒的话骂我。我也不记 得了,我存心塞着耳朵不听。我一直想着这个宝宝。我想要个孩子,当时我在想, 虽然我困难重重,有个孩子也是个很大的补偿。 “还是杰维尔决定了应该怎么办。我怀孕还可以再隐瞒几个月。裙子是肥大的, 我自己的裙子还可以放肥些。婴儿要挨到六月里生。四月里,父母和我要到意大利 去。我母亲的健康,该说是令人担忧的。我们可以把乔治四世赐给我们祖先的银制 潘趣酒钵和托盘变卖掉;这笔钱足供旅费和分娩开销之用。我的孩子将生在国外; 等我们回来,我们就说,我母东因闹胎气害了病,而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点,而 且因为她已届一定年龄,故怀孕未呈正常征兆。这就是说,我们可以带个孩子回来, 而不致遭到诽谤。 “这几个月是何等的苦闷啊!在佛罗伦萨,在别墅住了一些对——阳光灿烂的 佛罗伦萨!如果换一个环境,我将多么喜爱这阳光啊。我常常用幻想我同德斯孟一 道在阿诺河边散步来解脱我的痛苦。 “在我分娩前几个星期,我们前往罗马,我的婴儿是于一八八O 年六月在那儿 出生的。我给她取名奥帕尔。妈妈说这个名字很愚蠢,要给她再取个名字。所以这 婴儿也取了我的名字,她叫奥帕尔·杰希卡。 “我们回到家里,我的母亲真是精力充沛,尽管有人对我们抱着新生婴儿归来 有某种看法,却无人敢提起。我亲爱的奥帕尔,你会猜想到,你就是那个孩子。永 远不要为你的出生感到可耻。你是爱情的结晶,你要永远记住。不管人们同你说父 亲怎样怎样,你不要相信他们。他不可能盗窃那块不幸的奥帕尔。总有一天,会真 相大白。这是我敢肯定的。 “现在,我最亲爱的孩子,我的身世就谈到这里为止。自从你出世以后,我为 绝望所困扰,以致无所适从。妈妈弄得我们生活苦恼。我猛然抬头,只见她目不转 睛以极端厌恶的神情盯着我。 “我习惯到河边走走,并凝视那又浅又凉的流水。当时关于我的生命,我想了 许多,并且我也相信我再也看不到德斯孟了。既然他不会遗弃我,他必定是死了。 一定有人窃走了奥帕尔,然后把他害死,使他成了盗窃犯。我信心非常坚定,似乎 河里的水也向我招手,就好象德斯孟本人在呼唤我去同他相聚。 “我坐在河边,想起我给家中带来的苦恼,要是他们没有我,那该多么好。连 你的处境也会好些,假如你不知道我曾玷污了门风。 “于是我梦幻自己脸朝下贴到冰冷的水流里,我体验到这是一种美满的安息。 除了汉娜,我不好向别人讲起。我把我所感受的告诉了汉娜。她大声叫起来,‘这 可不对。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说,‘这样也许是上策。小宝宝日后也许不要紧, 他们会照顾她的。’汉娜说,‘如果你自寻短见,他们可不会把你葬在圣地。’” 这一来我又寻思了好久,我仍然到河边去,未曾间断过,总有一天我到河边去,就 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盼着你,我的女儿,你将长大,我不知道关于我和你父亲,他 们会向你讲些什么。我如今写这封信,为的是你好知道事情的真相,如同我自己看 到的一样。我把这信给汉娜,待时机到来,她会转交给你的。 “别了,小奥帕尔。愿上帝保佑你。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关于你父亲的真实情 况。我断定没有什么不名誉的事会连累他。” 我向前注视着。我一切都看得这么清楚。于是我跪在她墓前。等我以手触面, 我才感到面部沾湿,可是我竟不知道我已潸然泪下。 那天晚上,我没有在晚餐时露面,因为我不屑于面对家里的人。我想,是他们 逼得她如此的。如果他们待她好一点,今天她该还活着。我真想狠狠地骂他们一顿 ——我这无用的可怜的祖父、我这骄横无情的祖母。(我多么高兴,原来她不是我 的母亲!) 我假装头痛,当密莉安过来看我时,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去。 第二天,我看见汉娜,我想,她在留心着我。“想来是你看了那封信,杰希卡 小姐?”她说。“我从未想到她会这样干,否则,我要想个法子劝阻她。” 我点点头,“告诉我,以后怎样了。” “她被发现躺在河里,脸朝下。” “她就被埋在‘荒地’啦,”我说。 “尊敬的牧师克瑞对这个很严格。自杀身死的不得在圣地安葬。就是这样干脆 的。此后,人们也不大谈起这事。只是这样散布出去,说她爱上了个人,可他偏偏 跑掉了。每逢复活节,我总是在她坟前献上鲜花。” “谢谢你,汉娜。可曾有人疑心我是她的孩子?” “就算疑心,也不会说呀。人们总会当作事后的想法来承认你。那是可能的, 杰希卡小姐在你出生后过了些时就淹死了,正是七月底那天。你是六月一日生的。” 她说着嘴唇在颤动,于是她把脸背了过去。 “她该多么痛苦啊!我知道我父亲绝不会拿走那块奥帕尔。我母亲也绝不会爱 上一个窃贼。” “这倒象你母亲常常说的那样,可是他人走了,奥帕尔也不在了。” “但愿我能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哎呀,小姐。我估计亨尼卡先生从来也没有放弃而不去寻找。你是想,你将 是那位去寻宝的人。关于这些事情,你简直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他是我的父亲,那可就大不一样了。” 汉娜伤心地摇了摇头。 虽然我不便和家里人谈这件悲痛的事,我却可以同卞谈,于是在接下来一次会 面时,我漏出一句:“我知道我母亲和我父亲韵事。”我讲明了她留给我的那份遗 书。 我们正坐在会客室里,他坐在椅子上,拐杖竖在他身旁。有好几分钟,他不开 腔,我看出他感到很忧伤。 “你知道了?”我问。 “我在想。你真象她,你那黑亮的眼睛,那翘翘的鼻子,还有你的嘴就象要笑 尽人生厄运。我甚至可以认为她此刻就坐在这儿。” “对于她曾爱上了我父亲,你不介意吧?” 他迟疑了。终于开口说“用不着我来介意。我已看出他们从刚一会面起,就怎 样地相爱。当时,我认为他是个城实可爱的青年。” “他不曾做那样的事,你知道,卞。” “他伤了她的心,不是么?为了这个,我非要他的命不可。” “你爱过她,卞,”我说。“你自己本来就愿意同她结婚的。” “那不见得对。她是个高雅尤物。看看我——不过是个开矿凿孔的大老粗。” “你若同她结婚,”我提醒他,“那我就是你的女儿了。” “这倒是个好的想法。”他又回复到他的老样子,我也乐于同他谈话。“是的,” 他接着说,“我爱过她。我怪自己,她死的时候,我不在这儿。如果在的话,也许 就不会出事了。” “那么,你会怎么办呢,卞?” “我会同她结婚的。也许她当时会要我的。” 我向他跑去,紧紧地拥抱他。“噢,卞,那该多么美妙啊?那么,我们大家该 在这儿一起生活啦。” 他抚摩着我的头发说,“哎,事情却没有那样演变哪。回顾往昔,说些假设的 话,是无济于事的。重要的还是看今朝。我们相互认识了,我们又是好朋友。” 我回到我的椅子上,又说“请告诉我,关于我父亲的事。” “德斯孟·狄阿列是个美男子,出身也好。他认为他碰巧找到了新南威尔士的 一个最富的奥帕尔矿场。我们拿这件事当笑话,而且把它叫做‘德斯孟的幻想’。 后来我们开始想,这里也许有些道理,于是大家来到奥克兰一同讨论此事。” “那天夜里确实发生了什么事吗?” 卞象是在细细地想着。“在场的有约斯、德斯孟、一位宝石商,名叫大卫·克 洛桑,还有我自己。那时,约斯十四岁,在这儿上学。天啊,他是个狠家伙。他已 经知道他将要去干什么。他将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宝石商!那就是他看一切事物的方 法。他已经在告诉我该做什么。他身材在我面前高耸着,而且还没有长够。身高六 英尺五英寸。那是当时约斯脱了鞋的身长。” “是的,是的,”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听到约斯·麦登的优点,我感到厌烦了。 “好啦,我们就对开发德斯孟幻想的计划进行了研究,并且商定了开掘矿井的 地点。我们打算开头先小规模地搞,如果德斯孟的预感被证明是正确的,我们就全 力以赴,大干一场。我还记得德斯孟那充满热情的样子。他确是有些值得称道的… …那种充满光明的信心。我们每个人都相信‘德斯孟的幻想’定将获得又大又精美 的奥帕尔。但是,我说我们将再也找不到象‘日暮绿色闪光’那样好的东西。于是 我们就谈起那块‘闪光’宝石,他们想要看它一眼。 “我领他们来到书房,打开了保险柜。‘绿光’宝石就放在那特制的天鹅绒凹 穴里。德斯孟·狄阿列伸手去拿那块‘闪光’。他把它放在手掌里有一会儿工夫, 然后,他喊道:”我看见它了,我看见这绿色的闪光。‘我从他手里把奥帕尔夺过 来,但我没有看到绿色闪光。约斯断言他也看到了这个闪光。在关键时刻,总得有 他在场的。第二天早晨,你的父亲走了。同时那块’绿色闪光‘也不见了。“ “我不信我父亲会窃取这个东西。” 卞把身子向前一靠,握着我的手。“你的感情我能够理解。但是这‘绿色闪光’ 究竟怎样了?大卫·克洛桑是不会拿的。他是个经销员。很少有人能象他那样懂得 奥帕尔的品位,但他对任何宝石都不会动心。他得去了解奥帕尔的市价,那么这 ‘绿色闪光’又有多大的价值呢?这一来,他马上就会被人认出,而他将暴露为窃 贼。约斯?”卞嘻嘻地一笑。“就算约斯什么都干得出。我知道他对‘绿色闪光’ 是怎样想的,但是,如果他想看的话,他总可以看到。当然,除非是有一种冲动驱 使他去占有它……” “我的父亲不见得会抛弃我的母亲。” “那时他还不知道你行将出世。那也许会造成不同的情况,也许不会。你从来 没见过这‘绿色闪光’。如果你看过的话,你将能体会到这‘绿色闪光’对世人所 发生的影响。” “我父亲的那个‘幻想’又进展得怎样呢?” “那是澳大利亚现在最精美的一个奥帕尔矿场。” “你可相信,为了一个他永远不能公开据为己有的奥帕尔,他会把他的‘幻想’ 和我母亲通通抛弃吗?” “我只好重复一遍,杰希卡小姐,你从来没有见过这‘绿色闪光’” 那天我离开的时候,我的祖母——我必须学着这样地称呼她——看见我在奥克 兰车道上走着。“杰希卡,”她疑神疑鬼地喊着,“你上哪儿去了?” 我似乎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看望卞·亨尼卡先生!”并且等着暴风雨的来 临。当时,这场风暴并未立即爆发。她的礼教观念竟把这怒火遏制住了,可是回到 多福庐之后,她就把家里人都集中在会客室,还关上了门。 “现在,杰希卡,”她说,“你还是马上把你怎么会跑到奥克兰大厦的经过讲 个明白吧。” “首先,请你说明,你为什么这么多年竟伪装是我的母亲,并且你又为什么弄 得她这么痛苦,以致投河自尽……” 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确信这是我祖母生平第一次拜了下风。 “杰希卡!”密莉安喊道,她的目光从她的母亲那边转到杰维尔,而我的祖父 却向周围张望,好象要找份《泰晤士报》,想借机走开。 “我疑心有什么人告诉了你关于你出生的历史,”杰维尔说。“对我们每个人 来说,都是个悲痛的时刻。” “这就是,”我祖母说,“同矿工交朋友的后果。” “亨尼卡先生是个好人,”我说。“如果他当时在这儿的话,他会搭救我母亲 的,绝不象你们每个人那样不去帮助她。” “恰恰相反,”我祖母接着说,“为了挽救她,我们忍受了很多困难。为了带 她出国,我们变卖了银器。我把你接过来,当做我自己的女儿。” “你不曾给她一点温暖;你不爱她,也不曾安慰过她。你听任她死去。至于你” ——我转向我的祖父——“你连一点骨气也没有。”(我看见他畏畏缩缩。)“不 管是你,是密莉安,还是杰维尔,你们不管哪一个,都没有骨气。你们都是可鄙的。 密莉安不能和她的副牧师共同在生活中奋斗,原因是他太穷。杰维尔娶不成克拉拉 小姐,原因是她太阔。你们都是些什么材料做的?草芥!”我感情激动,奔出房门, 直上自己的房间。 不久以后,密莉安上来看我。她看来很着慌,还说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再也 不必把那本家庭圣经藏匿起来了。”这使我感到太滑稽了,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于 是她,好象自言自语,接着说了声:“我想宁可贫穷些,也不让每件事情从你身旁 溜过去。” 后来,我看到家里的那本“圣经”,它一直被丢在一边,锁在客厅的书橱里。 上面有我母亲的名字,是用美丽的印刷体铭记的,里面也有我的名字。那天晚上, 我下楼晚餐,他们一句也未提起我发脾气的事。谈话都是些关于天气和村子里的事。 这一来,我倒真有几分佩服他们。 唯有一件事,我确有把握,那就是我同卞·亨尼卡交友,没有人来从中作梗, 而且从那以后,去奥克兰大厦拜访,也不再隐隐藏藏保守秘密了。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