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里彩出了克里斯蒂那公司大门的时候已经6 点半多了,她朝车站走去,刚走了 一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金森凉子。 “我有话要跟你谈。” 里彩稍微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跟矢岛说一下,转念一想,反正 自己又不是什么艺人,一举一动还要跟经纪人汇报,于是点了点头。 金森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们先坐到了银座四丁目路口,然后下车朝松屋走 去。 这个金森,自始至终就没告诉里彩她们最终要去哪儿,只是自顾自地走在前面, 里彩为她这种霸道的做法心生不满,但又觉得这些年长的女性做事情时毫不犹豫的 风度那么令人着迷。自里彩踏上社会时起,给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不顾及他人的 想法和眼光,能够坚持自己主张的新女性们。比如,后宫就是其中的一个。但她跟 金森好像又有些不同。金森她潇洒、爽朗,让人觉得她读高中的时候参加的肯定也 是排球部啊或者篮球部这些色彩明快的社团,但后宫就要深沉得多,让人感觉她时 刻都在窥探你的心灵,猜测你的心事,于是不自觉地就想拒她于千里之外。她们两 个可以说都是非常有魅力的女性,但里彩觉得自己跟她们两个谁都不像,于是想, 那就按自己的个性活吧,但又一想,自己连自己的个性究竟是怎样的也不知道啊, 心里越发懊恼起来。 夜幕已经降临,暑气却执拗地不肯就此散去,穿梭在大街上的男男女女,一面 诅咒着闷热的天气,一面却又盘算着今天剩下的这几个小时里自己将会获得什么。 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欲望,难掩心中的兴奋与期待之情,视线自然不安分地四 处穿梭。里彩心想,自己能从来往的行人的眼中看到欲望,可能是受上次黑川就欲 望所发的一番议论的影响。或者说,那番话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无 论见到什么都自然而然地把它跟欲望联系在了一起。里彩当然明白,受黑川的影响 越大.失去的自我也就越多。但即便如此,她也难以抗拒心中想要进一步靠近黑川 的欲望。 那天,黑川是这样说的:“一个人,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一举一动都受欲望的 支配。所以在人际交流中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彼此的欲望是什么。但是,大多数 人并不明白这一点,还以为压抑隐藏自己的欲望,才能保证人际关系和谐。”说完, 黑川冲着里彩微微一笑,那笑容反而泄漏了他内心的伤感,里彩看了他的笑,才真 正理解什么叫强作欢颜。 黑川的话大多是不听到最后就不知道他到底要表达什么。现在里彩对他已经有 些了解了,所以不再像以前那样去质问,反驳,而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过,倾听黑 川的言谈对她而言并不是一件难挨的苦差,而是一种至高的享受。 “当然,要做到彼此对自己的欲望都直言不讳难度很高,而且多数情况下效果 都是差强人意的。比方说吧,两个人交往,碰到女方过生日,男方问‘你想要什么 做礼物’,女方如果坦诚地回答说‘我想要个路易维登的皮包’的话,男方多数情 况下都会感到不痛快的。因为那是只用金钱就可以买到的东西,他们会觉得自己被 利用了。但是,换句话说,如果女方说‘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的话,那又会 怎样呢?又有几个男的会知道自己该送什么好呢?于是,无非是用玫瑰花呀,生日 饰品呀,飞往海外的机票呀什么的来充数。恋人们最应该送给对方的当然是爱情, 但问题是究竟送什么才能代表爱情呢?我想,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不但是男性, 应该还包括女性在内吧。这实际上就说明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情。里彩,你会 送给你喜欢的人什么东西呢?” “送给你吗?”里彩的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还是把它咽了下去,垂下了头。 她想,要是送黑川生日礼物的话,该送什么好呢?她的头脑里一片茫然。 “据我所知,很多女孩子都会送给她们的恋人葡萄酒啊,领带什么的。但是如 果这些东西并不是她们的男朋友想要的话,那就没什么意义了。送恋人,就该送别 人想不到的,最希望对方收下的东西。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相当地了解对方才行。 你猜我去年过生日的时候,孝之他送了什么给我?” 里彩根本连猜都不想猜,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因为她知道自己就算想破脑袋 也想不出来的,还不如让黑川早点告诉她孝之究竟送了他什么。 “扎红头巾的小姑娘。” “扎红头巾的小姑娘?” “大概在几年以前吧,我跟孝之提过,我曾在小学的文艺演出中扮演了‘大灰 狼和扎红头巾的小姑娘’中的大灰狼,想必是那个时候我无意中提过,不知道当年 那个扎红头巾的小姑娘现在什么样了。孝之他记在了心里,所以去年特意去乡下找 到了她。然后,就在我的生日蜡烛点燃的那一瞬间,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那个当 年扎红头巾的小姑娘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了,住在 尾道。是孝之亲自去把她请来,还让她换上了他亲手缝的衣裳。所以,只要看生日 时赠送的礼品是什么,就能知道两人爱情的深厚程度。礼物最能泄漏你所了解对方 欲望的程度。” 当时,里彩只是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说,也没多想。这时回想起来,才蓦然 意识到黑川费这么大力气,说这番话,是不是为了告诉自己他跟孝之有多相爱呢? 她为自己窜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金森回头招呼她,说“到了”,她连忙跟过去,二人一同乘上通往 地下的自动扶梯。 她们进的这家店叫石榴,是一家火锅店。有一位女招待过来把她们领到坐位上。 店里的墙上挂着几幅栋方志功的版画。 “我喝日本酒,里彩你呢?”两人人坐以后,金森问道。 “那我也要日本酒好了。”里彩回答说,心里暗暗纳罕,什么时候跟她熟络到 可以只称呼名字的地步了? 金森从众多的日本酒的品牌中挑了北雪,然后像事先早就想好了似的要了两份 福系列套餐。 “你不讨厌吃火锅吧?”金森倒上一杯酒,才展开笑颜,冲里彩举了举杯。 里彩盯着墙上挂着的志功书写的“无”字,看了一会儿,后来担心金森问她感 想,赶紧把视线挪开了,因为万一她问的话,她也只能回答说“很有力量感,志功 把‘无’一字的意境表达得很充分”,这种回答太傻气了点儿,但她又想不出什么 别的意见来。 “你今天又是脂粉不施啊,身为克里斯蒂那公司的职员兼模特居然不化妆,真 是……”金森又倒上一杯。 里彩吃惊地抬起头来。 “我找人调查过你。”金森倒是快人快语。 “不化妆又有哪里不对了?”里彩勇敢地正视着金森的眼睛,反驳道。 “这就跟男职员不可以不打领带就上班一个道理。你这个样子,难道别的女职 员不会没完没了地问你吗?” “是公司里的人告诉我不要自己化妆的。” “那是对作为公司广告模特的你说的,不是吗?你不还是克里斯蒂那公司的职 员吗?你们公司里除了你以外,还有不化妆的女职员吗?问题在于,你的身份究竟 是公司的广告模特呢?还是一名普通职员?”金森从包里拿出录音机来,按下了开 关。 看到金森今天居然不事先征求自己的意见就开始录音,里彩不由有些生气,不 客气地问道:“今天你找我是为了采访吗?” “不可以吗?” 里彩本想说,如果是采访的话要事先征求矢岛的许可才行,可转念一想,这也 构不成什么强烈抗议的理由,于是干脆缄口不言了。 这一切心情的转换都逃不开金森的法眼,她接着说道:“要是你是一个艺人的 话,当然这样直接访问你是有违于常规的。但你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名普通的公司 职员,不是吗?要是这样的话,又有什么必要事事都要矢岛同意呢?我只想问你两 个问题,是两个我个人非常感兴趣,即便不是为了采访,也想向你请教的问题。当 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不回答。这样,你觉得如何?” 金森的问题很简单,一是问她为什么不化妆?二是今后有无往演艺圈发展的想 法?换句话说,她会不会辞去目前在克里斯蒂那公司的工作。 里彩接受了金森的提议,决定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于不化妆,她并没有什 么确定的理由,只能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了,也许说着说着,就会有一个比较清晰的 思路出来。 以前,里彩在书本上看过有关化妆的论述,了解到化妆从本质上来说,并不仅 仅只是一种美化自己的装饰,它涵盖的内容还要广阔得多,是一种艺术行为,有时 还带有宗教咒语的色彩。化妆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一门技巧,以前也不独为女子所 享有,在古代,各个领域,不分男女都化妆,它不同于只以吸引异性为目的的生殖 舞蹈之流。当然,最初人们化妆的原因肯定是觉得自己天然的面貌丑陋。这也并不 难以理解。试想,围绕在人们周围的动物、鲜花无一不是色彩斑斓,鲜艳夺目,人 类感到自惭形秽,产生想要借助化妆和华丽的衣裳来改变自身形象的欲望也是很自 然的。而且,化妆并不仅仅是美化自己的一种手段,也是摆脱日常生活时所必需的 一道仪式。这是因为人认为自己不能以天然的面目姿态飞跃到不平常的世界中去, 不好好打扮一下是无法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去的。换句话说,化妆是从自然、平凡 的日常生活步入华丽殿堂所必经的一道仪式,或者可以说成是通往华丽世界所必需 的护照。因此,也只有在那些不平常的日子里,比如结婚典礼、宴会这样的场合, 人才需要化妆。但是,现在居然演化成为在日常生活中也频繁地化妆,好像只要你 时刻可能跟人接触,就理所应当地应该化妆似的。于是,就发展到连到附近去买个 东西,跟自己熟稔的朋友见面也要涂上口红。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里彩工作的这 个公司的性质。要是问里彩克里斯蒂那的世界究竟属于平常的生活,还是不平常的 生活,她可没办法立即回答上来。上班族们肯定是把私人的生活看成平常的生活, 把工作看做不平常的,因此才穿上西装、打着领带来上班。但要把工作说成是不平 常的生活,是不是也太可笑了点儿呢?的确,那些从事服务行业的女性,比如空中 小姐、女服务生,还有陪酒女郎们在工作时也许有化妆的必要,但那些从事专业性 工作的女性,比郊护土、教师,还有那些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的技术人员们, 她们到底有什么必要化妆呢?化妆时间的延长就说明了这个世界的平衡被打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无暇从事民间的庆祝仪式,时间上再也没有明显的平常 和不平常之分,只是一任时光飞逝。 里彩就这样边吃边长篇大论,金森却一反常态,一句嘴也没插,静静地听她说 下去。里彩却突然停住了,问她:“金森小姐,你为什么化妆呢?” “我,理由很简单。我没你想得那么深刻。因为我虽然是个自由职业者,但经 常需要到编辑部去,要是不化妆的话,肯定那些女编辑会调侃我说‘哎呀,素面朝 天地就可以去采访,天生丽质,让人好生羡慕啊’,我不耐烦去一一辩解,所以干 脆就化妆了。其实,我采访的对象她们才不会注意到我有没有化妆呢。而那些男明 星和作家们,也不会因为我化了妆,就惊为天人,爽快地接受我的访问。不过,老 实说,我对自己的长相还没自信到可以直接把它拿出来见人的地步。而且,我发现, 不化妆的话,服装、发型还有首饰都很难搭配。除非是品位超群的人,否则肯定看 起来不成样子。而且要素面朝天,得有本钱,至少要有光洁的皮肤才行,我不行, 所以对我来说,素面朝天太麻烦了,还不如化妆。里彩我刚才听你说了那么多,看 来你是赞成女人素面朝天的是吗?” “我并没有说化妆就一定不好,素面朝天就一定好呀。你说,一个女人一年里 不化妆的日子大约能有多少?” “要是年轻女孩的话,一周里大概有一天吧。我想你们克里斯蒂那公司应该有 更详尽的数据。不过,应该就在一天左右吧。”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只想说只在特别的日子里化化妆就足够了。” “作为个人,我可以赞同你的意见。但如果我把你的这番话写到稿子里发出去 的话,将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你想过吗?比如说,如果年轻女性间因此而流行起隔两 天才化一次妆,让皮肤充分休息的话,那你们克里斯蒂那的业绩岂不要因此而受到 影响吗?假设字多日光她忽然说一年当中她有一百天左右都是脂粉不施的话,我相 信素面朝天完全可能成为新的潮流。现在这个时代,干什么都是一窝蜂嘛,根本没 人去理智地进行思考。所以,如果因为你的言论而导致克里斯蒂那的销售量下降, 甚至发展到公司需要裁员的地步的话,你怎么办呢?” 金森其实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但覆水难收,只好一气说完。她也意识到自 己在潜意识里可能有些妒忌里彩,妒忌她不施脂粉就明艳照人,还在这里说什么女 性只应在特别的日子里化妆的风凉话,这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她才忍不 住说出这番话来,为的就是要杀杀里彩的锐气。在她咄咄逼人的问题面前,里彩又 一次陷入了沉默。金森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想要换个话题,但却不愿就此躲开里 彩的视线,结果就变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局面,她也一句话不说,耐心地等里彩开 口。 “你会把这些话写到采访稿里去吗?”里彩的脸上显出不安的神色。 “说实在话,我想写进去。现阶段还只有广告界的人关注你,但我相信用不了 多久,你就将成为媒体的宠儿。你的大红大紫指日可待,用不了多久,媒体就会把 你捧上天的,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临了。我看得出来。如果,我坚持要把你所说的写 出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如果这些话真的被登出来的话,我就辞职。” 说完这话,里彩刚刚的怯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双眸神采四射,闪着 好奇的光彩,一下子就反客为主,颇有些看你金森还能怎么办的悠然的神色。在这 样的目光的注视下,金森不由自主地畏缩起来了。 金森叫过女招待来,让她把桌子收拾了一下,然后又加了瓶酒,才接着问道: “辞职后做什么?投身演艺圈吗?” 里彩微笑着摇了摇头。 金森想,就算里彩她有此打算,这篇报道登出以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演出公 司愿意接收她吧。想想看,她身为化妆品公司的广告模特,居然对化妆一事大放厥 词,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还把这些疯话透漏给一位自由撰稿人,有什么公司会愿意 找这样一个人做自己旗下的艺人呢? “那我真是责任重大呀。” “我想与其在这里苦苦哀求您不要写出去,还不如我干脆辞职来得爽快,我只 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已。” “听起来有点儿像在逞强。” “我只是选择我能够认可、想得通的道路走而已。金森小姐不也一样吗?是写, 还是不写,总要自己想通了才能拿主意,不是吗?而且……” “而且什么?” “如果我向公司提出辞呈的话,我刚刚所说的话还会有人关注吗?” 金森心想,如果里彩她果真那么做的话,这个报道的可看性就会减半,甚至可 能干脆被编辑部的人给砍掉。这个混蛋!金森几乎遏制不住,要骂出声来。 “我想不通。”金森无力地说道,“如果你求我不要写出去的话,今天我就把 这盘带子交给你,就当今天根本没有采访这回事。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么不管这 个稿子会不会被采用,我都会写的。” 里彩淡淡地说:“那好,你可以写。”她如此满不在乎,金森听了心里一震, 她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张平静的脸,无言地把磁带放在了桌上,拿起账单,离席而去。 “为什么跟我谈呢?你们应该直接去跟谷川小姐谈啊。” 在克里斯蒂那公司的9 层会客室里,黑川望着后宫、伊势还有矢岛三人,听他 们说完要拜托自己的事情后,表情十分愕然,放下的双臂重新交叠着放在胸前。 几天以前,后宫给他打电话,约他见面、当时他也猜到了不是业务方面的事, 但即便如此也没想到他们要与他谈的事居然与里彩有关。虽然,他们的话说得十分 含混,但他们的意图究竟何在,黑川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们想让自己去说服里 彩投身演艺界。 “对,黑川先生,您说的没错。但是,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惟一能 够指望的人也只有您了。”后宫说。 “只有我?什么意思?”黑川皱起了眉头。 “请您不要误会。我们并非有意调查您,但据我们所知,最近谷川小姐她经常 在您的公寓出入。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们相信您,现在也只有您的话,谷川小姐她 才能听得进去。谷川小姐的去向问题对我们公司而言是个不能再悬而不决的大问题。 我们想,黑川先生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谷川小姐她的想法,所以想,您是不是能 给我们一些宝贵的参考意见。” 黑川仰身倒在沙发上,力度之大,让人几乎要替他担心会不会跟沙发一起向后 栽过去,然后大笑起来。 后宫没有掩饰她心中的不悦,她本想耐心地等黑川笑完,可看到他在那里笑个 没完没了,不由怒火上升,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问道:“有什么可笑的?” “啊,对不起。我怎么可能了解谷川小姐的想法呢?后宫小姐,你们每天跟她 见面,而且还一起工作,应该比我要更了解她呀。关于她的事,由我来问您还差不 多。” 后宫问道:“我们想问问您对于谷川小姐投身演艺界一事的看法。”她的口气 听起来十分茫然,就好像不小心打碎了珍贵的瓷器,不知道该费心拾起碎片,耐心 修补好呢,还是干脆弃之如敝屣好呢。 “我只能说,那要看她本人的意思了。” “黑川先生,对于谷川小姐跟您的交往一事我们并无意过问。”看到后宫斗志 全消,伊势就像年轻的替补队员终于有机会站到投手踏板上一样,抖擞精神,准备 应对。他继续说道:“我们克里斯蒂那公司无意于干涉职员的私生活。您身为广告 美术指导,是位专业人士,想必对谷川是否适合转行做艺人有相对客观的意见,所 以这才特意把您请来,向您请教。假如说,有一天,谷川她找您商量这件事的话, 您会怎么回答呢?” “可能会说‘你看着办吧’,啊,你们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是吗?嗯,最 近我晚上经常失眠,所以想了很多。我所思考的问题,说起来有些孩子气,可能还 有些无聊,就是‘人怎样才能获得幸福’,我是很认真地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 我想如果她真的过来问我的话,我会跟她好好谈谈什么叫幸福,怎样才能获得幸福 的问题吧。” “什么意思?您能说得再浅显些吗?”伊势强按住心中的焦虑,装出一副平静 的表情来。 “迄今为止的广告,不管制作方有无真正意识到,都反映了时代的要求。广告 的第一目的并不是创造流行,而是代表社会向大众传达这样一种讯息——‘只要你 能拥有这样的想法,就将获得充足、富裕的生活’。现在的广告都在拼命地传达即 将迈人信息化社会这样一种讯息。但是,想想看,即便我们迈人了信息化社会,每 个人都会收发电子邮件了,那又怎么样呢?我们能因此而得到幸福吗?相比之下, 以前的广告的宣传力度要大得多,因为广告上的洗衣机、吸尘器、冰箱等家电产品, 只要把它们买回家,你做家务就将轻松得多,也会因此而获得小小的幸福。但是, 现在我们要宣传怎样的产品和想法,才能取得相似的效果呢?换句话说,现在我们 所能提供的产品和宣传的生活方式已经保证不了多数人的幸福了。现在的人比过去 要复杂得多,也要更多样化一点,所以对个人而言,要怎样才能获得幸福,不能再 靠公众传媒的引导,而要由他们自己去思考和探索了。” “实在抱歉,我们现在谈的是谷川里彩的事,有关您对广告的高见,我们改日 再聆听教诲。”伊势此刻的声音听起来锐气全消。 “我觉得,谷川里彩她好像就在向我们传达这样一种对幸福生活的理解模式。 她好像并不认可步人演艺圈就可名利双收、获得幸福这样一种简单的幸福观。” 听到这里,后宫才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问道:“那么,谷川她所向往的 幸福生活的模式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她只对我说过她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可我就不 明白,什么才叫做普通人的生活?黑川先生,您明白吗?” “我想她指的是大多数人、普普通通的人所过的生活吧。不过,那种生活能不 能叫做普通人的生活也很难说。该怎么形容才好呢?说成是具有历史传统的生活也 挺别扭是吧?比如说,春天可以去赏花,秋天可以去赏月那样的生活?啊,不,也 许她的意思是可以坚守作为生活的根基的价值观,不必牺牲生命中珍贵的东西的那 种生活?” “我越听越不明白了。”后宫眯起了双眼。 “嗯,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过,要说到生活的根基的话,至少应该有钱吧。 离了钱,可是寸步难行。接下来还有什么呢?家人、工作应该都算吧。对她来说, 生活的根基的构成要素是不是跟我们不一样呢?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她心里很清 楚自己最珍贵的是什么。” “为什么她就那么固执地以为一旦步入演艺圈,这些值得珍视的东西都将失去 呢?既然她心里那么清楚对自己来说最可宝贵的是什么,那么不管从事什么性质的 工作,她的生活方式都不会受到破坏才是啊。”到现在,矢岛才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想,她认为自己当了艺人以后,属于自己的世界就会变窄吧。或者说,自 己认识世界的手段和机会都将会少很多。我想你们通过调查已经知道了,我跟一个 男人共同生活在一起。谷川小姐跟他很聊得来,有时,我听他们俩说话,就能感觉 到里彩可能有这样的想法。比方说,我家的花瓶里插着野花的时候,谷川小姐就会 好奇地问他那些花的名字,于是他就告诉她,这个叫薄雪草,那个叫瞿麦。我想, 她就是在这种漫不经意的对话中认识世界的吧。”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当了艺人以后,她就认定自己将会失去这样的机会呢?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矢岛提高了嗓门,此时的她已不像是后宫的跟班了,一副弄 不清楚誓不罢休的模样。 “我不是她,所以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她认为当了艺人以后,跟男 朋友相处的时间就会少了吧。我想,真正吸引她的那个世界好像跟可以获得名声、 金钱、奢华生活的演艺圈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正好相反。” “但是,黑川先生,您虽然不能算是艺人,但至少也属于广告制作方,不是吗?” 矢岛还是咬住不放。 “那又怎么样呢?” “我想说的是,虽然您同属于这个世界,但您并不是为了获得名声、金钱,还 有奢华的生活才做广告的,不是吗?” “是吗?如果我像你说的那么高尚的话,那我到死都成不了一流的广告制作。” 黑川微微一笑。 “那我们换个话题,黑川先生,您不打算单干吗?” “单干?” “我觉得时机也差不多了。” “的确。如果能有你们克里斯蒂那公司做我的后台的话,即便单飞也没什么好 不安的。 “你们开出的条件应该是让我去说服里彩吧。最理想的解决方式是让里彩从你 们公司辞职,到我新成立的演出公司里来。我得承认,后宫小姐您是个厉害的角色, 聪明绝顶。但是,坦白说,我很震惊。” “我也是临时想到的,当然不会勉强你的。诚如你所说的,如果那样的话最好, 大家都可以相安无事。对你,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关于这件事我们改日再详谈。”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同意呢?我怎么可能接受你们的条件?”黑川愤愤地站了 起来,说,“后宫小姐,要我单干,自己开制作公司是需要动机的。不管行为本身 是对是错,都是需要动机的。如果我在没有任何动机的情况下莽撞行事的话,那我 生存的依据也就失去大半了。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为了什么,出于什么目的, 需要去自己开设公司呢?我能有什么样的动机呢?” “我可没想到黑川先生您这么爱讲道理。动机可以有很多啊,比如可以更好地 发挥您的才能,可以更自由地挑选自己喜欢的工作,而且还可以比现在更有名,拥 有更多的财富等等。” “后宫小姐,你真是不可救药。您的这些想法现在;已经行不通了,太落伍了。 你好像还没有意识到泡沫经;济时代已经完结了。要知道财富和名声都不能成为生 存的依据啊。里彩的想法是不是刺痛了你呢?她的存在,她的想法告诉了你,你其 实根本不懂什么叫幸福,怎配向她描绘幸福的画面?她的执著的追求提醒了你实际 上已经不再拥有任何梦想。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只是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罢了。” “我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我又不是艺术家,也不是企业家, 要梦想做什么?我并不认为梦想本身是荒谬的,但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抱有什么梦 想,无论交到手中的是什么样的工作,都要对它感兴趣,把它做好。我敢说,就算 我是个卖鱼的,我也会好好地专心去卖,而且会对它非常感兴趣。黑川先生,您最 好再绝望一点儿,那样,也许您就可以把缥缈的梦想揪在手里了。” “在绝望之后来临的梦想吗?”黑川露出讽刺的微笑。 “刚才我说我从未有过什么梦想,但是,我也想拥有,在某个适当的时候。我 相信,只有当我把自己的工作出色地完成之后,才可能把握得住什么梦想。如果, 我一个梦想也抓不住的话,那我只好傻望着天空死去了!”后宫站了起来,挑战似 的看着黑川,“所谓梦,实际上只是人能够抓住的最后一个幻影。一个知道自己死 期将到时,想要伸开双臂去拥抱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