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里彩打开纸箱,把美和的衣服一件件地拿了出来。 美和费尽心思地想要找点儿话题跟她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也难怪,每次 她来看望女儿的时候,都有文乃在旁作陪,现在文乃不在,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空 气自然而然地也就紧张起来了。可能也是因为从里彩8 岁时起,母女俩就没在一起 生活的缘故吧,两个人十分生分,美和完全不知道该跟里彩说些什么才好。她对里 彩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比如她对什么感兴趣、喜欢什么歌、什么电影、什么颜色、 什么地方、有没有喜欢的人等等,她统统不知道。美和现在很想知道里彩对什么感 兴趣,也盼望自己能跟她有所共鸣,然后真心地努力喜欢上她。想到这儿,美和不 由有些自嘲,哪有自己这样的母亲?母亲难道不应该无条件地喜欢自己的女儿吗? 哪里要像自己这样努力去喜欢的?美和从未想到母女关系居然会发展到今天这步田 地。以前,她对女儿存有诸多幻想,她想,如果自己能在20多岁的时候生下一个女 儿的话,那么等她长大了,就可以跟她一起聊天,一起购物,分享她的喜悦与悲哀。 所以她在结婚以前,就渴望自己能生个女孩儿,甚至想好了女孩儿的名字,还买了 很多印着小兔子或鲜花图案的粉红色的婴儿用品。里彩刚生下时用的襁褓,穿过的 那些内衣、小外套、小袜子、帽子还有玩具等,她都不舍得扔掉,仔细地收在了一 个纸箱里,可是现在,连那个纸箱她都找不着了。 小次郎扒着纸箱子,把爪子伸到美和的裙子上。 “不行,这可是羊绒的。”美和赶紧抱起小次郎,把它扔到旁边的空纸箱里, 说,“乖乖地待这儿玩吧。” “我打算搬出去,一个人生活。”里彩说。 因为里彩是冷不丁地甩出了这么一句,美和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 过来。美和看着正往化妆间里挂衣服的里彩的背影,愣愣地想:“这孩子,长这么 高,是谁的遗传啊?”忽然又想起她刚才说的话,忙把这个问题抛到一边去,问道: “是因为我搬了进来吗?” “不是。” “要是因为我的话,我可以搬走的。” “不,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嘛。”美和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口气有些像小孩,不过也顾不了 那么多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跑下了楼。 不一会儿,传来了上楼的脚步声,小次郎听见了,从空纸箱里窜了出来,跑到 里彩的脚边,把它的小脑袋在里彩的脚背上蹭来蹭去。那脚步声缓慢而沉着,里彩 知道,那是外婆上来了。 文乃进了房间,一声不吭,低头用麻绳把散开的纸箱捆了起来。 里彩抱起小次郎,一声不响地在文乃面前曲膝坐好。 文乃见状,也并拢膝盖,正对着里彩坐直。 “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你是说公司吗?” “公司的事也是这样,不光公司。外婆,我有了喜欢的人。” “你搬出去是要跟他一起住吗?” “不是。我很想跟他一起住,但是,不能。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跟外婆您,还有妈妈三个人一起共同生活下去, 我没有信心”。 “你把小次郎带走吧。”文乃态度十分镇静,她站起身来,不再多说,转身下 楼去了。 听到外婆稳稳的下楼的声音,里彩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她赶紧仰起头,望着 天花板,这样眼中的泪才不至于落下来。 里彩俯身要去抱小次郎,这小东西却身子一扭,躲开里彩的手,跑到阳台上去 了。 “我要走了。”里彩穿上件灰白色的外套,背个背包,就出了门,顺手把门锁 好。以前跟外婆一起住的时候,她回家前从来不打电话,但回到家里后,却总能看 见文乃待在家里。每天出门的时候,文乃也总不忘跟她说句“走好”,所以,里彩 从来就没有用过钥匙。住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文乃在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直到 搬出去独立生活,才真正明白原来每次外婆她其实都在等自己回家啊,她是怕被父 母遗弃的里彩万一回家看不到人,会感到寂寞。 今天是黑川回国的日子,前阵子,他去巴黎拍广告了。昨天,孝之打电话给里 彩,让她晚上过去吃饭,还兴奋地说:“我们吃火锅吧。用这个季节最新鲜的时令 蔬菜,葛块呀,香菇呀,牡蛎什么的。我准备大露一手,虽然只是动动菜刀而已。” 里彩有一个月没跟孝之通话了,但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热情,一点儿阴影 或冷淡的色彩都没有,一幅心无芥蒂的模样。 里彩出了她那位于松涛的公寓,沿着山手大街走到富谷路口,过了人行桥,转 到佐佐木公园旁边的那条有些坡度的路上。她不紧不慢地走着,心里矛盾极了。她 多想能早一点儿见到黑川,但又怕面对三个人相处的那种痛苦的局面。再这么下去 的话,他们三个都会窒息的。里彩想,难道我真的在希望孝之退出吗?也许,潜意 识里是有那么一点。因为跟孝之分别的痛苦可以忍受,但跟黑川分别的痛苦却…… 孝之他会不会跟我是同样的想法呢?如果我不出现,他们应该还可以相处得很融洽 吧。其实,我在遇到黑川之前,一个人不也生活得很好吗?失去了他,我也不至于 就活不下去。但是,我明明遇见了他,就不能当做生命中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难 道我们三个人真的无法共同生活在一起吗?我可以辞职的,但问题是,黑川他到底 想要怎样啊。 其实,就在黑川动身去巴黎前的那个晚上,孝之也问过黑川同样的问题。那时, 孝之的口气非常消极、沮丧,简直都不像他了。他说:“慎吾,拜托你说啊。不管 你说什么,我都照办,好不好?” “我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只能谈啊,不是吗?所谓谈话,就是彼此 把自己的希望都坦诚地说出来。我跟里彩都表示过了,但是慎吾你从来没有告诉我 们你真正希望的结局是什么,你只是一味地强调我们所处的状况。我不想再听什么 关于状况的分析,我要你告诉我你想要怎么样?” “我们无法改变现在的状况。” “那,我们就分手。任何关系,到了连话都不能谈的地步,就只有结束了。” “你跟我分得开吗?” “我不知道,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闭上眼,一门心思地朝那个方向走了,不 是吗?” 里彩站起来,穿上鞋,可还没等她走出门去,就听到了黑川的怒吼声。 一阵风吹过,折断了几根枯枝,那枯枝还不甘心地在空中挣扎了几下,这才落 到地面上。接着,又有一阵风吹来,不知把它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风过处,金色的银杏叶漫天飞舞,这简直就是一幅精美的美术作品,里彩不 由停住了脚步,感叹道:“真美啊!”但随即就觉得停住的两脚就像生了根,自己 的身体也仿佛是黑色铅块做成的似的,再也挪不动一步。她想,也许不去更好。不 应该跟他再见面。不能再跟他见面了。从此以后不再跟他联系,辞去克里斯蒂那公 司广告模特的职务,不回家,也不回她的公寓,就抱着小次郎找一个陌生的地方住 下来,打打零工养活自己,直到想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再告诉外婆自己的行踪。 风忽然停了。里彩仰望着天空。天空里满是大朵大朵的云,偶尔从缝隙里露出 几道蓝天来,就像在偌大的云团上绑了几条蓝色的缎带一样。里彩又抬脚向黑川的 公寓走去,因为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告诉她“不去不行”。但实际上她明白,这些 都是借口,关键还是因为她想见黑川。里彩的运动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声音仿佛给了她勇气,她继续朝前走去。 里彩按了对讲机的按钮,但是今天没有听到孝之活泼的声音,自动门无声地开 了。出什么事了吗?里彩的心紧张得怦怦跳了起来。她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过来为她打开房门的是黑川,他什么也没说,甚至看也不看里彩一眼,就走回 了客厅。 里彩背着背包,进了房间。黑川坐在他的旅行箱上。 “孝之不在。他走了。” 桌子上摆着瞿麦花,花的旁边放着两张信纸,用带着片叶子的柿子和几个刺壳 栗子压着。这信一张是写给黑川的,一张是给里彩的。 慎吾: 我去纽约了。 不会回日本了。 再见! 里彩: 抱歉对你撒了谎。 秋天的美味都放在冰箱里。 祝你们幸福。 再见! 里彩呆呆地望着纸上潇洒的字迹,抬不起头来。 “你可以回去吗?”她朦朦中听到黑川这样对她说。 里彩也没看黑川一眼,转身离去了。 里彩仰面躺在被窝里,却睁大了双眼,怎么也睡不着。她心里千头万绪,这可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心头烦恼之极,干脆抱着枕头,侧过身去。这一折腾, 小次郎却趁机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跑到通往阳台的窗边,用它的小爪子起劲地刨着, 大有“不放我出去,誓不罢休”的势头。 里彩只好说:“来了,我这就给你打开。” 里彩刚刚坐起身来,就听见她的手机响了两下,有短信息!可是,她这手机是 一个月前,公司刚给她配的,知道这个号码的也无非是后宫、矢岛、伊势、黑川还 有孝之5 个人。里彩看了看闹钟的夜光屏,现在是凌晨3 点20. 那么,肯定不会是 公司里的人打来的。会不会是孝之他回心转意又回来了呢?里彩赶紧按下按键去看 短消息。但是信息只有“SOS ”几个英文字母,并没有显示是谁发来的。 是孝之?还是黑川?对了,自己还告诉过秋叶这个号码,没准儿是他发过来的。 这几个人的身影在里彩的心里转来转去,最后终于落到了那个失魂落魄地坐在旅行 包上的黑川身上。是他,是黑川先生。 想到这儿,里彩腾地站了起来,在睡衣外面披上件短羽绒服,就冲出门去。她 一气跑到山手大街上,环顾左右,一辆出租车也没有。里彩等不及,干脆跑起来, 边跑边回头看有没有出租车路过,终于被她等到了一辆,挥手拦了下来,蹿上车, 连忙吩咐司机:“到外苑前,快!快!” 刚看到短信的那一瞬,里彩还想过可能会是孝之或者秋叶,此时她的心中却已 可以确信是黑川发过来的了。SOS ,SOS ,她的眼前不断地闪现着刚才出现在手机 屏幕上的讯号,心想:他是在向我求救呀。黑川他现在肯定既没有在呻吟,也没有 在哭泣,更不可能在睡觉,他一定还是失魂落魄地坐在旅行包上!也许我什么忙也 帮不上,但至少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呀。如果他不愿意我陪在他身旁的话,那么就让 我静静地待在房间的角落里也可以。 里彩下了出租车,进了黑川公寓的大门口,她按下黑川房间呼叫器的号码,但 是没有人回答。里彩却不死心,每隔一分钟就按一次,现在是凌晨3 点38分,四周 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个时间,公寓里不可能有人出入,因此要趁别人进 出的时候溜进去也是不可能的了。里彩掏出手机,拨通了黑川的电话,还是没有人 接。里彩想报警,但又一想,只凭一个手机上的求救讯号,人家怎么可能受理呢? 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忽然,她心里灵光一闪,想起上次在黑川家的阳台上向外眺 望时,发现这栋公寓跟旁边的停车场只有一墙之隔,而且那面水泥墙很矮,要翻过 去不费吹灰之力。当时,她觉得这公寓的安全设施真是差劲,因此留有印象,现在 在这紧急关头,忽然想了起来。只要能翻过那面矮墙,就可以从太平楼梯上到7 楼, 虽然每层的太平楼梯处都有大门,而且大门应该平时都是上锁的。但毕竟那些门不 是自动门,说不定今天就忘了锁了呢?对,总要试上一试,只要能到了黑川的门口, 用尽所有的办法,也要让他来开门,他一天不开门,我就一天不走了。 里彩绕到后面的停车场处,翻过那面矮墙。 忽然发现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脸孔朝下。旁边鲜血四溅。 虽然他脸孔朝下,里彩还是认了出来。 是黑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