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这会儿最想要什么?”如果你问她,她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我要一张 床。”但是,她所说的床并不是她以前用惯了的、熟悉得像朋友一样的那种床。那 种床,床上铺着一床被压得皱巴巴的毛毯,被窝里除了自己的体温外,还有另一个 人的余温,一支胳膊舒适地枕在她的脖子下。而此时,她所想要的仅仅只是一张简 简单单用来睡觉的床。 这样的床,她以前用过吗?即使是用过,大概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一 张用来睡觉的床、一张睡起来让人感到就像死去一样的真正的床,睡在上面什么都 不用考虑。可是现在,她发自内心地想要一张床,好让自己一头钻进毛毯,像死人 似地躺下,让她感到舒适而又孤独。睡在床上,不受他人任何情感侵扰,自己的情 感不至于受制于人。她在想,她的感情,曾经像水中的鱼儿一样,被钓竿百般勾引, 尽让人钻空子,只要一看见鱼饵在摇晃,就忍不住要去咬上一口。 她已经对很多事情都感到灰心,一件一件地按顺序回忆自己曾经感到留恋的人 和事,眷恋的心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的。 一连几个小时下来,她一直在自省,一切都成了一种游戏,令她激动不已。等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地上,尽管自己身边就放着一张床,心里却忐忑不 安,不能入睡。自己明明坐在床边,却还偏偏在嘟喃着“我要床”,这不是有毛病 吗?然而,对她来说,身边的这张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却又不是床,虽然她是一 直很喜欢这张温暖的床,然而这张床在她心目中已经不存在了,充其量不过是个大 道具而已;而且,她现在竟被人用手铐铐在这个大道具的床脚上。 她在想,即使没有犯罪也同样可以体验到被人用手铐铐住的滋味。但是,如果 人真的犯了罪,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触呢?也许每个人都是被手铐铐着度过一生 的,所不同的只是那手铐是肉眼看得见的还是看不见的而已。 有形的手铐是用于有形的犯罪,无形的手铐则是用于无形的犯罪。大概自己是 犯了什么罪吧?这铁环正无情地拴在自己的手腕上。由于犯下了无形的罪,而被人 用有形的手铐铐住,不是违反天理的吗?这实在是不公平!她不禁自言自语道。 “不公平”,如此可爱的字眼与眼前的情形很不相称,令她感到绝望。 杰西该放学了,如果他看到我被铐在床脚上,肯定会惊叫起来;但没准他丢下 书包,就跑到阿勒库斯的家里去。他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知道卧室里有很多事情 不是他应该看到的。只要她不叫喊,也许他什么也不会看见。其实,就算是她向杰 西求救,杰西最多也只能帮她拿下手上有形的手铐,根本不可能让她从心理上获得 真正的自由,因为她无法去掉心中的爱恋和憎恨。对她来说,无论是爱恋还是憎恨, 都无法像对待垃圾一样,想丢掉就能丢得掉。这些爱恋还是憎恨都依然存活在她的 心中,一直压着她让她感到窒息。无形的罪恶沉淀在她内心的各个角落,让她跌跌 撞撞,无法正常行走。 她想着杰西来帮她打开手铐时的情景,杰西一定会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与 其这样,还不如就这样被铐着别动。杰西虽然早熟,但让他介入这样的情感世界, 未免还太早了一点。爱虽好,恨却未必是好事。自己憎恨他人还情有可原,如果是 好端端的非要让一个孩子去尝试一下憎恨的滋味,就大可不必了。 杰西也许会这样对她说: “珂珂,你就喜欢把事情闹大。” 正因为她后悔把事情闹大,所以才想选择一张可以让自己沉睡得像死去一般的 床。 珂珂在想,其实昨天自己还很幸福的,一个星期前也是很幸福的。那么,一年 前呢?自己是否幸福呢?她想了很久,认为自己还是幸福的。尽管那种感觉让她感 到虚无缥缈,无法去掌握,但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这样想了。 “不,我还是不幸的。”当时就觉得什么都不满意,她老觉得有欠缺,需要填 补什么,但最终,填补的东西还是溢了出来。她老觉得心里不痛快,那感觉就像身 上穿了一件不合身的毛衣。她觉得自己很可怜,但不一会儿这种感觉又烟消云散了。 她在想,刚才是不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她感觉自己就像老穿着同一件破旧的毛 衣,下摆处还开着口子,但是,她却听之任之,反而觉得那样更舒适自在。想起来, 自己还应该算得上一个幸福的人。可是,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为幸福下定 义的时候,却老是像在回忆过去的不幸一样。 珂珂对几年前春天发生的那件事还记忆犹新。当时,自己对利克是那样满腔热 情。这两年,她学会了如何与利克和他前妻所生的孩子杰西和睦相处。杰西也早熟 得让人惊讶,他懂得如何去避免麻烦,这让珂珂终于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新问 题又出现了,但珂珂下定了决心,她要用对待利克的那种热情来解决所有新出现的 问题。她确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刻骨铭心地爱着利克,这是 她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所以,即使是发生那种事情,她依然毫不沮丧。 那天傍晚,一名不速之客来访,让珂珂和杰西大伤脑筋。那天,下着小雨,珂 珂听到门铃声,前去开门,门口站着一名白人女子,浑身被雨淋透了,脸上还带着 一丝轻蔑的笑容,身边站着一个小男孩,瘦得像只小猫一样,也浑身是雨。珂珂还 以为是推销员呢,但她很快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公寓的大门是锁上的,推销员 是不可能打开锁跑进来卖东西的。 “你是……?” “你好!你就是珂珂吧?我叫艾琳。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请你帮忙的。我可以进 去吗?” 看着眼前这位身材消瘦的陌生金发女子,珂珂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珂珂,是谁来了?” 一直在埋头玩电子游戏的杰西,吃着巧克力从房间里走了过来。看见门口站着 两个浑身湿淋淋的人,大吃一惊。 “艾琳……杰夫利……,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好!杰西,好久不见了。我可以进去吗?” 那女子谦恭地笑着,一边鞠着躬,眼珠子却一直在瞟着杰西。 杰西为难地望着珂珂。 “这是谁啊?杰西,你认识他们吗?”珂珂问道。 “是爸爸的朋友。” “噢……” 就算是利克的朋友,也应该事先打个电话,这样贸然造访,一点礼貌都不懂。 珂珂虽然心里不高兴,但还是将二人让进了屋。 “唉,从布鲁克林来,可累死了。”艾琳一边掸着肩上的水滴一边说道。 “真不凑巧,你大老远地跑来,利克今天值夜班,明天早上才能回来。” 珂珂似乎有些过意不去。不过,这个叫艾琳的女子看上去并不让人讨厌,加上 杰西也说是利克的朋友,所以,珂珂也就放心了。 而且,她一见面就像和珂珂是老朋友似的,说起话让人感到特别亲切。 “我知道,利克是星期三上夜班。我今天来,并不是找他的,有点事想请你帮 帮忙。唉,杰夫利,不能乱开人家的冰箱!真不好意思,这孩子学会开冰箱了。” 杰夫利伸伸舌头,转身跑到杰西的房间里去了。这孩子一头金发飘着,简直就 像个洋娃娃,而且不是在这附近店里就能见到的那种洋娃娃。珂珂想着,不禁脱口 而出: “这孩子真可爱!” “是吗?瞧您说的。” “我们这一带可没这样可爱的孩子。” “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啊……?” “随便开个玩笑,别介意。珂珂,利克可是经常提起你啊。瞧这屋里,整个气 氛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你是个艺术家吧?你的画画得很不错啊。” 艾琳用欣赏的眼光环视了一下屋里的摆设。 “哪里哪里,我在维雷杰画廊工作,但不是艺术家。” “哦!你很有艺术家的气质啊。看来利克终于找到了一位比从前更有品位的女 人啦。” “那是因为从前的女人太不上档次了。” 一想起利克的前妻,珂珂就感到恶心。听到艾琳提及这个话题,珂珂就烦躁不 安。珂珂想,她毕竟是杰西的母亲,可是,她还是无法抑制生理上的厌恶感。要控 制这种厌恶感,需要一定的成熟的理智。但是,如果让人感到厌恶的那个人还硬要 挑衅,那就是她的不对了。杰西的母亲亲手撕开贴在珂珂身上的一层“善意”的薄 膜,然后就一走了之了。珂珂一直认为,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可自从遇到杰西 的母亲之后,她就彻底改变了这种想法。而且,每当珂珂想起她时,就发现自己还 在憎恨她。她对自己这种持久的憎恨感到惊讶,同时也感到愤怒。这种愤怒的感觉, 用珂珂的话来说就像店老板遇上了一个吃白食的家伙。尽管店老板热诚地款待由老 主顾介绍来的客人,可是最终发现这位客人竟然连钱都不付就溜了。珂珂此时的心 情就和这位店老板一模一样。 “看起来你很讨厌利克的前妻啊。”艾琳抿着嘴笑道。 “也许是吧,我一想到和那女人相关的事就不高兴。”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珂珂在想,真要是说为什么的话,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而且,就是 说出来了,别人也理解不了。自己、利克,还有杰西,只有他们三个人能理解,因 为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共同生活,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彼此相关,彼此了解。当然, 杰西母亲也有自己的一帮朋友,她们同样不喜欢珂珂。但无论如何,珂珂认为自己 有理由憎恨她。 “很简单,她不是个聪明人,仅此而已。” 艾琳听了,耸了耸肩膀,一副难以理解的样子。 “啊,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事要找我?是什么事?” 艾琳点上一根香烟,用夹着香烟的手抵着额头,吐了一口烟,烟雾缭绕笼罩着 她的面庞。 “也许你认为我太笨了,可我确实是找不到其他能帮我的人。如果我去找保姆, 我老公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想起了你。我想请你帮我照顾一下杰夫利。” 珂珂惊讶地望着艾琳,心想,这不是在开玩笑吧?看护孩子,这可是我最棘手 的事。正因为她不会看孩子,所以她和杰西共同生活的这两年,不知道费了多少精 力,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很擅长看护孩子,有的人一见 到孩子就头痛,就像有的人数学很好,有的人语文很好一样,这种差别对其他人并 没有什么影响。可是,当你遇到自己不擅长的事时,你就必须付出更多的精力,道 理是一样的。 “你怎么会想起来找我呢?我并不认识你啊!初次见面就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 别人,是不是把孩子太不当回事了?” “别说得太严重了。没孩子的人就是这样,把看孩子太当回事了。” “对我来讲,就是一件大事。我只要一听到‘孩子’两个字,就感到责任重大。 不过,我觉得你这个当母亲的人,也太没有责任感了。啊,责任感还是有一点的, 只是你这个人太会推卸责任了。” “我只能拜托你啊。” “你没有朋友吗?” “有是有……” “那你就找个有孩子又热情的朋友帮个忙吧。” “有孩子的母亲?她们是不会理解我的。” “你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懂。” 艾琳将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了。 “就一个小时。杰夫利和杰西以前就经常在一起玩,我想,应该不会给你添什 么麻烦的。这孩子虽然调皮,可是我管得很严,如果他不听话,你尽管骂他好了。” “你别开玩笑了。我干吗骂人家的孩子?我嫌累!” 艾琳用乞怜的眼神看着珂珂,瞳仁的颜色都由蓝色变成了灰色,披散在肩膀上 的金发也显得有些寒酸。珂珂感到烦躁不安,她最痛恨有人在她面前露出一副穷酸 相。她讨厌杰西的母亲,大部分的理由就在于此。珂珂非常不习惯看到那些让人同 情的事物,每当她看到悲惨的事物时,无意识的优越感会在心头一掠而过。 有优越感固然让人愉快,但这种愉快只有在双方势均力敌的状态下才会出现。 当对方处于劣势时,她浑身上下丝毫不会有半点愉快的感觉。 看着遮挡在艾琳脸上的头发,珂珂不禁冒出了冷汗。她想,为什么做母亲的人, 非得在他人的面前露出这种可怜相呢?唉,我最讨厌人家这样了。 “好吧,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答应你吧。不过,就像你说的 那样,我只答应你一个小时。” 艾琳松了口气,点上了第二支香烟。看着她点烟的样子,珂珂立刻为自己刚才 说的话感到后悔,因为艾琳那种将香烟深深吸入的神态,完全不是一个母亲应有的 神态。珂珂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闪念,她想:莫非她要去会男朋友?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对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竟然会狼狈到如此地步。 “太谢谢你了,珂珂。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会忘记你的,宝贝儿。” “你竟然对一个陌生人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很同情,艾琳。” 艾琳咬了咬下嘴唇,低头沉吟了半天。看着艾琳,珂珂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很 想为她做点什么。但转念又想,她最好别指望着我会热心帮助她。珂珂以被人视为 助人为乐而感到莫名的羞耻,因为她知道,她的内心充满着相当复杂的感情,虽不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复杂,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复杂的。只要有人将 自己视为好人,珂珂就会感到莫名的羞耻。 这种反应,在过去的生活中,如实地体现在她对待杰西的一举一动上。珂珂认 为,即使自己的态度或言语很虚伪,但还是应该让对方相信自己是真心的,丝毫没 有一点恶意,这才是最理想的表现。虽然珂珂内心感到羞耻,但杰西却总能看透她 的真实想法。 不管珂珂的话说得多么歹毒,他都只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表示理解她的心情, 这说明杰西这两年的成长是很迅速的。 在这一点上,利克就差远了。尽管利克是个大人,可是,珂珂的几句话就可以 伤害他,而他受到伤害后要以牙还牙,用同等的伤害来报复珂珂。所以,珂珂经常 因此疲于奔命。她在想,通过肉体维系关系的男人,由于习惯于依赖这种感觉,也 许他的内心早就麻木不仁了。 “你让我替你照看儿子,你得把你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来,如实地告诉我。 如果有什么事,我也好和你联系。” 艾琳听着珂珂的话,把头低下了。 “我去趟朋友那儿。” “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不知道。” 珂珂很惊讶,直盯着艾琳的脸。 “不会有什么事的。过去我一直担心孩子会出事,就老带着他,可是,从来都 没发生过什么意外。” “你这叫什么话?真让人难以置信!” 珂珂坚信不疑,只要母亲跟随在身边,孩子都会得到保护,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但是,想到杰西,珂珂也能理解,即使没有母亲的看护,孩子也依然要生活的。但 珂珂还是坚信,孩子需要母亲的精心呵护。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珂珂逐渐感受到, 有没有血缘关系似乎并不重要,但在关键的时刻,她还是希望杰西和自己能有一点 血缘关系。这很有点像祈求神明保佑,正因为知道不可能成为现实,所以才会暗自 祷告,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是母亲,神的力量也不起作用。 珂珂心里明白,这种想法早就老掉牙了。但她对儿时父母充满情爱的怀抱,还 是非常依恋的。尽管这种想法有些陈腐,但毕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只要 有妈妈在身旁,仿佛孩子一切都平安无事了。童年的“不安”,其实就是“不幸” 的同义词。 珂珂回过神来,艾琳已经穿上了外套,她用发夹重新固定好散乱的头发,又在 干裂的嘴唇上涂抹上了口红。艾琳进门后脱外套时,珂珂就注意到她的嘴唇又干又 皱。刚才,自己之所以没有拒绝照顾杰夫利,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吧。门外还下 着雨,在这种潮湿的天气,嘴唇还那样干裂,这种女人肯定很可怜。 “我一有空就会打电话过来的,珂珂。杰夫利,妈妈出去一趟就回来,听阿姨 的话。杰西!拜托你了。” 杰夫利刚才还和杰西在房间里玩电子游戏,此时已不知不觉走出房间,一脸不 安地看着母亲出门。 “妈妈,你去哪儿?我也去。” “听话,妈妈去一下克拉拉那儿。” “我不喜欢她,她老爱生气。” 杰夫利抬起头,看着珂珂的脸说道。 “所以,你还是在这儿和杰西一起玩游戏吧。” “好的,我一定要赢杰西。” 杰西看着珂珂,耸耸肩膀,一言不发,似乎是在告诉珂珂:我会想方设法让他 赢的。 “你刚才说你会打电话来的,是吧?艾琳。”珂珂确认了一遍。 “那当然,我是当妈妈的人啦。” 艾琳说完,随即转身关门走了。这时,从门缝里飘来了一股艾琳身上的香水味。 珂珂叹了口气,回过头去,看见杰西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直盯着自己。 “你看什么呢?杰西。” “珂珂,你真是个傻瓜!” “你怎么这么说话?是因为我免费替她看孩子吗?” “那倒不是,想不到你竟然会相信艾琳说的话。” “没办法啁,总不能把她赶出去吧,何况她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把杰夫利留在 这儿。——可是,她是怎么上来的呢?公寓的门是锁着的呀!” 珂珂不解地望着杰西的脸,杰西很不耐烦: “她有楼下门的钥匙啊,是以前的备用钥匙。爸爸也太随便了。” “你说什么?” “老天啊!你怎么就搞不懂,艾琳是爸爸以前的女人啊。” “真的?真让人不敢相信,她居然还到这儿来让我帮她看孩子,真是个厚脸皮。” 杰西呆呆地望着珂珂,一时说不出话来。 “真是不可思议。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找了个利克值夜班的时候来,因为 她知道如果利克在家,肯定会拒绝她的。唉,真可耻!” “珂珂,你真是个怪人,怎么这事说起来就像和你没关系似的。 不过,说实在的,我也吓了一跳。她怎么会想到来这儿呢?和爸爸的交往是很 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珂珂非常感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真是不可思议。换了自己,打死也不可能跑 到以前的男人家里去,还找他的现在的情人帮忙带孩子。珂珂也有一些男性朋友, 有的原来是情人关系,但分手之后,珂珂和他们之间只是好朋友,相互尊重。像艾 琳那样,分手还拿着以前的钥匙跑到人家家里去,珂珂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杰西,快过来玩游戏!” 在杰夫利的催促下,杰西从冰箱里拿了两盒巧克力果冻,转身就往房间里走去。 “你生气了?珂珂。” 珂珂对杰西连连摇头。 “怎么会呢?” “你真是个好人啊!” 杰西故意把“好人”的“好”字的语气加重,然后转身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珂珂倒了杯红酒,在椅子上坐下来,然后点上了一支香烟。珂珂感到难以置信, 为什么自己对艾琳没有丝毫的愤怒呢?如果自己和她是朋友,说不定两个人还会吵 起来,很难继续保持朋友关系。珂珂有好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友,她们像伙伴似地深 入交谈,指出对方的缺点时从来都不留情面,却从未因此而伤害过彼此感情。 对她们来说,这种交往就像在做游戏,双方都感到很开心。最难能可贵的是, 她们虽然都毫不客气地指出对方的缺点,但却都很有分寸,绝不会因说话而伤害到 对方。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不是这样。珂珂想,她是不可能和艾琳产生任何友谊的, 她可没兴趣和一个曾经与自己心爱的男人上过床的女人做朋友。珂珂这个人,当她 真心爱上一个人时,就会很认真对待两个人的关系,对这一情感非常敏感,就像得 了洁癖。她以前有过一个男人,她对他很有好感,可以说对他动了真情,谁知有一 次在俱乐部里,那男人竟然告诉珂珂,那边那张桌子左起的第三位女人以前和他上 过床。那男人根本没想到,这个无聊的告白,不仅丝毫激起不了珂珂的欲望,反而 让她为自己和这种肮脏的男人呆在同一地方、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感到恶心。珂珂立 即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那个男人竟然不明白珂珂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为什么会 有如此充满轻蔑的举动。他连忙追赶上来,让她等一等,大喊自己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想让她集中注意力。珂珂回头望着他,那个男人不知所措,她真不知道该不该 原谅他。就在这时,珂珂感到,男人做事情太欠考虑了,如果是女人,是绝不会告 诉男人自己曾经和某个男人上过床的,不会在一段即将开始的恋情中混入一些不纯 的物质。 珂珂想起了她在认识利克之前经常去的“爱情屋”酒吧,她曾经常在那里打发 时间。那时候,她丝毫体会不到自己有什么恋爱的洁癖。有一次,珂珂和一个女友 谈论一个男人,她和那人都是抱着玩玩的心态交往的。谈着谈着,她发现那位女友 也和那个男人上过床,两个人不禁大笑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无意中发现彼此身上 都穿着百货公司大减价时买来的相同款式的衣服一样,后悔之余,一笑了之。“反 正大家都是玩玩的,无所谓。”那位女友听珂珂这么说,非常同意她的看法,于是, 两个人共同举杯为那个男人干杯。尽管如此,珂珂这个人一旦动了真心,超过了她 所能承受的程度,她的恋爱洁癖也就暴露出来了。 “珂珂,我们晚餐去罗伊·罗杰士买炸鸡吧?” 杰西和杰夫利两个人玩够游戏,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间,正站在珂珂的身后。 “天都快黑了,外面还下着雨呢。” “没关系,就隔一条街,我们又不会被人绑架。” “我担心的不是你,杰西。我是担心杰夫利!” “没事的,还有我呢。” 杰夫利有些害怕,望望珂珂,又回过头来看看杰西。 “还是别去了。杰西,你一个人去好了。我看,炸鸡买十块就够了,稍晚一点 利克回来了也可以吃。要五块鸡翅,还有薯条,再买几块饼,快去快回。” 杰西穿上夹克,从珂珂手里接过二十美元纸钞,放进了口袋。 “记得要找钱啊。” “知道了。” 杰夫利看着杰西和珂珂,显得有些不安。杰西抚摸着他的头,对他说道: “我去去就来。如果零钱不给她,她会啰嗦的。” 珂珂瞥了杰西一眼,真想拍拍他的头,和他开开玩笑。杰西和珂珂已经不像以 前那样大吵大闹了,两个人都在尽量回避与对方接触时过于冷漠。虽说最近比以前 亲近多了,但大多是出于客套,就像成年人一样,双方都小心翼翼,都不愿有过深 的交往。两个人还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麻烦的事情,珂珂却感到很无聊,毕 竟杰西不是大人,和一个未成年人生活在一起,确实让人不知所措。情人、情人的 孩子,还有自己这个单身女子,这种组合能够保持和谐,全靠杰西与珂珂两人的微 妙关系。杰西处处留意,非常努力营造和谐的气氛,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家是这个样 子,珂珂也不例外。如果一厢情愿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到头来只能以新的争执与不 快而告终,并不会因为你付出了代价就会增进相互理解的。这就是他们两个人共同 生活了两年后得出的相同的结论。因此,他们也就不再指望对方理解自己,只要自 己能吃、能睡、能笑就满足了。就拿吃饭来说吧,并不一定非要自己在家做。睡觉 也是这样,睡觉前也不一定非要母亲哼上一曲睡眠曲。如果能达成了这种共识,那 还有什么不能理解呢?当他们两个人的眼光相视时,两个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避开对 方的眼光,将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只要两个人的眼睛不对视,彼此就能相安无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