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珂珂,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也许你很惊讶,为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说这些。 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危机感吗?当一个人面临着失去一切时,她会感到坐立不安,你 能体会这种心情吗?为了利克,我把一切的温柔和对未来的希望都耗进去了,除了 向利克讨回这一切,我还能怎样?” “还有杰西啊,难道杰西就不能给你一点希望吗?” “别提他了。” “杰西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啊。” “没错,他是我的亲生儿子。可是,这又能怎样呢?虽然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 他,可是,当我们重新在一起生活时,我终于明白了,就连我的亲生儿子也不喜欢 我了。” “天下哪有儿子不爱母亲的?” “事实就是这样!” 就在这一瞬间,珂珂站起身来,给了珍妮一记耳光。就在这一记耳光甩出去之 后,珂珂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儿,摸着疼痛的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 一记耳光打过去的时候,珍妮的牙齿正好咬在嘴唇内侧,此时,她正在擦拭嘴角。 “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 珂珂激动地喊着,随即坐下来,将脸趴在桌子上。 “你知道我为了杰西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吗?在杰西的心里,一直渴望有母亲在 他身边,不过那个母亲不是你,而是我们心目中描绘的真正母亲,是我无法替代的。 无论如何,我毕竟不是他的母亲,我和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我和杰西都 很清楚,不管我们相处得多么融洽,但是在紧要关头,我们之间还是有一道无形的 隔墙。我们彼此间从来没看过对方的裸体,今后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的。在这个世 界上,没有血缘关系、却处得比亲子还融洽的人有很多很多。但是,这些做父母的, 一定看过孩子的裸体,孩子也看过父母的裸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 他们并不介意看到对方的裸体,他们是在这种环境中一起生活的。可是,我和杰西 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正在洗澡,另一个人突然闯进了浴室,闯入的 一方一定会慌忙说‘对不起’,然后马上退出。我和杰西就是在这种家庭中一起生 活的,即使是有意识地去培养那种融洽的关系,也无法越过那道无形的墙。可是, 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却还是拼命地想要越过这道墙,这就是我和杰西的关系。 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我根本没有资格做杰西的母亲。可是,你是他的母亲啊,这是 无可更改的事实。” 珂珂不停地擦着滚落下来的泪水。 “你们这些当母亲的全都是些任性、自私的人。你也好,艾琳也好,都一个样。 比我更容易忽略眼前的事,有些事是明摆着的。而且,你们还成天摆出一副受委屈 的样子,好像天下只有你们才不容易。随你们怎么去想,认为我们这些没孩子的人 整天无所事事也是你们,但我们从来不拿孩子当挡箭牌,也不会把孩子当作失败的 借口。我和利克处不好,和杰西没什么关系,虽然我们三个人生活在一起,但是, 我和利克是一码事,和杰西是另一码事,我决不会把二者混为一谈。我简直不敢相 信,你在诉说自己的不幸时,竟然会把杰西也扯上。” “珂珂,你冷静点啊。我不是为了要激怒你才请你到这儿来的。如果刚才有什 么让你不高兴,我向你道歉。” 珍妮拿起珂珂的那只杯子,杯子里的冰块早已融化了,她重新给珂珂调了一杯 饮料。珂珂用手背拭去眼泪,然后接过珍妮递过来的饮料,喝了起来。 “到头来,除了一味地憎恨利克,我一事无成。” 珍妮自嘲道: “我也知道,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女人。自从重新和杰西一起生活以来,我们两 个,除了吵架还是吵架。上次我还用浴室里的拖鞋把那孩子给打了一顿。后来你知 道他怎么说吗?他说,像你这种女人,别说我爸爸了,就连我都看不上你。结果, 我发疯似地打他,一边打一边哭。” 可是,杰西并没有还手。珂珂想,如果杰西真心想还手的话,凭他的力量,早 就可以把女人打倒在地了。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也不躲避,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母亲的毒打。当时,不知道杰西对这种母亲是作何感想?珂珂无从解释,心想,杰 西大概会认为,当时自己并不是在挨打而是在讨揍。他甚至连孩子为什么需要母亲 都不理解。作为母亲,不仅仅要满足孩子的生活需要,不仅仅是让孩子能沉浸在世 俗所谓的母爱之中。孩子对母亲的需求,有一种“动物的本能”。正因为自己不是 杰西的母亲,所以,珂珂才会有这种体会。也正因为如此,也就更清楚哪些东西是 珍妮无法给予杰西的、哪些东西不是杰西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的。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抚养杰西这孩子。小的时候,我和利克在半夜里吵架, 他经常会到我们房间里来,对我们说,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好睡觉呢? 那时他大约只有五岁,可是我们还是只顾争吵,完全失去了理智。争吵、互殴,然 后又相互拥抱,每天就是这样度过的。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杰西只偶尔和我说一些 无关紧要的事情,平常几乎很少跟我说话。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对我绝望了。” “不,不是这样。”珂珂在心里喊着,一时激动得找不到恰当的词,她不知道 怎么说才能让珍妮明白。其实,杰西一直在等待,他希望爸爸和妈妈能想起,他的 存在是他们相爱结合的结果。他只是一直在等待而已。 “刚开始和杰西一起生活的那阵子,他常常提起你,老是我妈长我妈短地说个 不停,很以你为骄傲。” 珍妮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说道: “那孩子会以我为骄傲,怕是在娘胎里的事。” “自利克去世之后,就再没有什么能让你幸福的吗?” 珂珂说着,抬起头悄悄地望了一眼珍妮。珍妮不知什么时候将两只脚放到椅子 上了,此时正抱着腿,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自然微卷的头发垂在她苍白的额头上, 眼睑处有一片阴影。论长相,她一点儿也不丑,可是,她的神情却让周围笼罩着一 片忧郁。在珂珂看来,珍妮的不幸完全是来自她的内心,她从来都不能冷静地审视 自己,在这个时候,即使有个素不相识的人指出了她内心的盲点,恐怕她也会置若 罔闻,根本就听不进去。 “杰西一直很想能和你一起生活,他老是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件事都很快乐的。可是,我们为了留住利克, 尽了很大努力。在这一点上,我们确实是志同道合。可是,现在利克不在了,我和 杰西也没理由像过去一样在一起生活。在过去的那段日子,虽然我们两个人都嫌利 克烦人,又同样离不开利克,真是相依为命啊。我虽然很喜欢杰西,可是,现在已 经没有理由在一起生活了,除非杰西已经长大成人,足以当我的室友。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让杰西和我一起生活?你该不会认为杰西有这种想法,杰西和我就应该在 一起生活吧?” “没错,珂珂。我今天请你到这里来,主要就是想请求你这件事。” 珍妮因一时激动,脸都涨得通红。她绕了一个大弯,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总 算踏实了,但同时也因为自己的要求不合情理而感到难为情。此时,她不仅血液往 上涌,而且身上也憋出了汗。 珂珂听了珍妮的话,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知道,珍妮把她抬得高高的,她 已经没办法生气了。珂珂转过头来看着珍妮,只见她正低着头,等待自己的回答。 “难道你不爱杰西吗?” “当然爱他,但是,爱不爱他,跟日后能否和他在一起生活,完全是两码事。 我知道,我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可是我也是出于无奈。” “你知道吗?”珂珂用充满同情的目光望着珍妮,说道:“刚开始和杰西一起 生活,照顾他起居的时候,一想到你,心里就不舒服。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连动物 都会生孩子,可是,要养孩子,只有人才能做得到。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因 为养孩子也是动物的工作,而培养教育孩子才是人的工作。在这一点上,如果我能 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很乐意效劳。可是,杰西从很小就没有真正的童年。珍妮, 你知道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吗?你这是在剥夺你亲生孩子的权利,就像利克夺去你的 幸福,然后一死了之一样,这是无法弥补的。你好好想一想,杰西现在最需要的是 什么?” 这时,珂珂和珍妮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发现杰西不知什 么时候已经离开房间,此时正靠在墙上听她们谈话。 珂珂一脸尴尬,正想开口和他说话,这时,杰西先开口了,他说道: “我自己一个人住。” 珍妮立即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勉强。 “瞧你都说些什么?因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我才找珂珂来商量。别在这儿 说傻话了,赶快进去吧。你的功课做了吗?” “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杰西并不理会母亲的话,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想法。珍妮的脸色显得很难看。 “没有人愿意照顾我,我自己住是最好的办法。” “杰西,我叫你回房去,你听见妈妈的话了吗?” 杰西咧着嘴,带着一丝嘲笑。 “妈妈,你一直不明白,我已经是大人了。你怎么老想着和爸爸分手的时候, 还以为我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我早就不是那个时候的我了,就连你自己也和那个时 候不一样了,也许你感觉不出来,可是你确实比那个时候老了很多。爸爸也一样, 他也变了。他活着的时候,你一直把他当成过去的那个利克,这是大错特错。爸爸 早就不爱你了,所以,他也不恨你。他心里只有珂珂,直到他临终前,心里装着的 女人还是珂珂,而不是你。” 珂珂不停地在杰西和珍妮两个人的脸上左顾右盼,心里忐忑不安。出乎意料的 是,他们两个人面部表情都显得很坚定,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好像这种对峙已经 成为利克死后每天上演的必修课。 “别再提你爸的事了,我恨死他了,遇到他这种人,算我倒霉,我一辈子都毁 在他手里了。” “他的一生也毁了。妈妈,你老是说是家庭背景和性格毁了我爸爸的一生,其 实,你也是让他变得无可救药的一个原因。” “杰西,还不赶快进去!” “就不进去!” “我让你进去!” 杰西看了看珂珂,耸耸肩,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看来,杰西是有意要激怒珍妮。 杰西很不情愿地回房间去了。珍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回过头来对珂珂 说道: “你都看到了吧?他一直是这样,我们哪像一对母子啊!” 珂珂看着珍妮,无言以对。过了片刻,珂珂终于开口了,说道: “我觉得你很悲哀。” “你在同情我?” “不是同情。我只是觉得,你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不幸的人生。难道你就这么不 愿意过幸福日子吗?把所有的过错归咎到一个男人身上,你就可以推卸一切责任, 过得轻轻松松吗?你知道杰西刚才说那些话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吗?理解他的想法 真那么困难吗?因利克的死受到最大打击的并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杰西。他年 纪小,所以打击最重。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安抚他、减轻他内心的压力,那么,他还 能趴在谁的胸前哭泣呢?我身旁有我所爱的人,而你却不一样,如果继续对利克大 骂特骂,你也就只能得过且过了。可是杰西呢?杰西究竟该怎么办?一个没有经过 磨难的孩子,怎样才能让自己安下心来呢?这种事情,都是由母亲来承担的,可是, 你根本不是那种母亲,你是一个非常自私而又可悲的人。” “你轻蔑我?” “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可悲的人。在我周围还没有人像你这样, 你的所作所为让我很叫惊。利克已经死了,以后的事情都已经与他无关,是幸福还 是不幸,全都靠你自己,不能再怨别人了。” 珂珂说完,便站了起来,将手插进了大衣的袖子里,珍妮胆怯地望着他。 “你要走了?” “嗯。” “要不要叫计程车?” “不用了,反正时间还早,我坐地铁回去。” 杰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上了外套,站在她们身旁。 “妈妈,我送珂珂到车站。” 珍妮点点头,跟着他们两个人来到门口。珂珂一边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一边 回过头对珍妮说道: “今天到这儿来,尽说些不愉快的事。” “特地让你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珂珂,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珂珂点点头,看着珍妮。 “像你这么好的条件,又年轻,怎么会跟利克一起生活这么些年呢?你完全可 以选择其他比利克条件更好的男人吧?只要你愿意,肯周末陪你的男人多得是,是 这样吧?” 面对珍妮的问话,珂珂耸了耸肩: “这个嘛……” 她打住了话头,歪着头说道: “与真心爱一个人相比,拿出个周末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真心爱过利克吗?珂珂。” “是啊,我和你一样,也曾深深地爱过利克。不过,我和你的区别是,我也爱 自己。” 说完,珂珂关上了大门。珍妮满脸惊讶,就像遭到了当头一棒。此时,杰西已 经在电梯前等着珂珂。 “外面挺冷的,杰西。” “没关系。出来透透气,继续等在家,免不了又要跟我妈妈大吵一顿。” 两个人来到门外,飕飕的寒风迎面扑来,杰西赶紧把帽子往下一拽,盖住了耳 朵。 “看你戴的毛线帽,真像个孩子。” “我是个孩子啊。” “啊,是吗?你不是已经懂得女孩子了吗?” “知道一点吧。你也一样啊,珂珂,穿着那种旧大衣,看上去小多了。” “谢谢你,不过我见过的男人够多的了。” “那是件好事啊。” 杰西吸了吸鼻子。 “你感冒了?” “嗯。珂珂,我妈妈真是个不明白事理的人。” “怎么说呢?” “她太不了解男人了,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只有爸爸一个。她和很多的男人约 会过,可是,没多久都吹了。男人一发现她找人只是为了过日子,全都让她吓跑了。” 珂珂想起刚才道别时珍妮的表情,心里突然感到一阵难过。 如果是真心地爱着一个人,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就应该更加珍惜自己。可惜, 也许珍妮再也无法改变自己,今后只能靠着回想利克、憎恨利克来度过她的余生了。 她的憎恨来自对爱的回忆,这种回忆也许永远不会消失。珂珂在想,这些年来,自 己似乎不曾真正地憎恨过利克,她对人的憎恨总是随着爱的消失而消失。发自内心 地去恨一个人是很困难的,好在自己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想到这里,珂珂感到豁然 开朗。 “杰西,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杰西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帮帮你,可是,惟独没法和你住在一起。你也知道,我已 经有了心爱的人,也不好让你夹在我们中间。” “我知道。” “杰西,我觉得,你暂时还是和你妈妈住在一起为好。再过个五年,等你可以 照顾自己的时候,再考虑是否自己一个人住的事吧。” “嗯。” 杰西用手背来回地使劲揉着眼睛。 “珂珂,我真希望赶紧长大。可是,我爸爸为什么不能等我长大一点再死呢? 尽管他成天烂醉如泥、懦弱没出息,可是,我从来没嫌弃过他,我心里一直都在想 着他。可是,他就这样死了,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天理何在?他为什么不多活些日 子呢?尽管他是一个失败的爸爸,总比没有爸爸强多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的 爸爸,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珂珂一边走一边将手搭在杰西的肩上,将他抱住。珂珂心想,怎么就没人来抚 慰杰西呢?怎么就没人来教教这个年纪最小、受伤最深的孩子呢?她深感自己无能 为力。不过,至少她还能用手抱抱他的肩膀,让他知道身旁还有一个关心他的人。 来到车站,珂珂忙着找零钱买票。这时,杰西问道: “珂珂,你还会来这儿吗?” “唉,也许没有机会了。” “是真的吗?如果我有事,可以打电话找你吗?” “当然。你和戴利尔随时都可以来找我玩,欢迎你们。” “太好了。” 杰西松了一口气,低头笑着说道: “你在我所认识的女人中,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是最亲近的。刚才,你 和妈妈谈话时,我都听见了,我才知道,没有血缘关系其实也有很多好处。” 珂珂微笑着,用手理了理杰西的头发。 “我随时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珂珂在心里说道。这时,珂珂也确信,虽然和 杰西不是亲人,也不是情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可是,两个人都挂念着对方, 希望对方能平安顺利。 在回家的路上,珂珂去了一趟兰德的住处,跟他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兰德对 杰西的母亲感到愤慨,然后又转为同情。在兰德看来,爱一个男人爱到那种地步, 就无可救药了。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不安地小声问道: “如果我也变成像她那样,那该怎么办呢?” “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利克,既没有酒精中毒,也不会大半夜跑到外面去, 你担心什么?” “我是说,有朝一日,如果我爱你爱得太深、无法自拔,那该怎么办?珂珂, 我经常感到害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进了监狱,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那一定 是有人想伤害你,或者是有什么人想从我身边把你抢走。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珂珂紧紧地抱住他,希望他能安心。她抚摸着他的后背,这时,她突然有一个 念头,谁规定男人必须坚强?只要是人,都会担心自己可能失去最心爱的人,这种 担心是不分男女的。在精神上,男女永远是平等的。 想到这里,珂珂不由地将兰德抱得更紧了。然而,就在她紧紧抱住兰德的时候, 她既感到安心又渐渐地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担心有朝一日会伤及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