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环球猪肉皮公司 鲍勃。道乐挺年轻,才二十五岁,一头髦发,长着猫一样的阔方脸,一双浅灰 色的纯净的眼睛,睫毛乌黑乌黑的。其时正值三月末,鲍勃驱车由西而东,沿着得 克萨斯州15号高速公路,行进在得克萨斯末端的长条地上。他前一天从丹佛出发, 越过雷顿关,穿过新墨西哥州死火山区,又经过俄克拉何马州西北那片枪管状的地 带,接下来转弯向北,结果走错了路,白白耽误了几个钟头,才回到正路上。这是 个生机勃发的春天的上午,天空中荡漾着绿意,空气里带着山艾树和漆树的香味。 全国公共电台还没有念完那一连串公司赞助商的名字,声音就渐渐隐去。取而代之 的是个基督教电台,一会地播放单调的布道,一会儿播放银常有力的音乐。他伸手 把收音机调到一个乡村音乐频道,听着诸如守家啊,归家啊,在家啊,不应远游啊 之类的歌曲。 公路和一条铁道平行。他觉得铁轨的拐弯处有种不可名状的悲伤感。眼看着这 些闪着冷光的轨道据过弯,延伸到远方,他就想起那个悲伤的早晨:他孤零零地在 泰姆舅舅门外台阶上,听着屋子里面咖啡壶和杯子磕磕碰碰的声音,虽然那地方既 没有火车也没有铁轨。他也弄不清楚,究竟为什么这些铁轨会在他脑子里成为悲伤 的象征。 迎着地平线,进入广羡的黄色远方——这里面有种古老的刺激,渐渐地,他热 血沸腾起来。虽有公路的围拦和阻隔,草地毕竟还在顽强地延伸着,即便和当初的 大草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辽阔的天空,辽阔的土地。两只寻找胎盘的山狗在草 地上向东奔跑,穿过似乎在流动的青草。太阳照在山狗的皮毛上,反射出白光,好 像给山狗镶了银边。草地上长着冬麦,四周是环状灌溉渠道,中间还会露出几头还 没有长大的菜牛;冬麦长在地上,也长在渠道里。其它因地里间或会有拖拉机出现, 后面扬起一片尘土。他还注意到,公路上手慢的司机会把车开到故障车道——此地 称为“礼让车道”——挥手示意他先走。 前方隐约有城市出现,他似乎能看到摩天大楼、清真寺和建筑的尖顶,但再近 一点,才发现是谷仓、水塔和储藏柜。谷仓是平原上最高的建筑,结构平行,形状 尖锐,仿佛能把四周的动能吸纳进来。没过一会儿,鲍勃就从这些竖立物中看出了 节奏,因为沿着铁路的镇上,这些谷仓每五里或十里就会出现,很有规律。谷仓大 多数是圆筒状的水泥建筑,还有一些砖瓦结构,但在铁轨两边,也能看到那种古老 的木式结构的谷仓,虽然看起来表皮脱落,破旧不堪,但依然矗立着,有的顶上盖 有石棉瓦,也有个别盖着铁皮顶的——铁皮生了锈,被风吹得松松垮垮。笔直的街 道垂直交错。途经的每个镇子都有个标语:“本镇没有苦瓜脸”:“福地良民”: “一万个友好的市民和一两个臭脾气的老家伙。”他路过了喀屋汽车餐馆,路过了 市中心那些身挂标语板的传教士,还路过了路边的死牛。那些死牛的腿直挺挺的, 在等化脂厂的卡车运走。左右两边还能看到点头一样一起一伏的油泵臂、轴式灌溉 机(有个灌溉机上还有圣诞节的装饰灯)、压缩罐,以及错综复杂的管道和仪表, 不过因地形无比开阔,这些器具的分布又没有多少章法,故而看起来就像是些不起 眼的金属点缀物,由一只巨大的手漫不经心地散布在这里。橙黄色的记号标志着地 下的管道。在田地和草场下面,有一个管道、电缆、钻孔、水泵和革取器所组成的 看不见的世界,与地面上的篱笆和公路一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三维网络。这网络 通过飞机的尾流和看不见的卫星信号,一直延伸到天上。他注意到田边上有漆得颜 色鲜艳的V —8 型柴油机(大多改装成天然气发动机了),正在从地下的奥格拉拉 蓄水层抽水上来。他还路过了几十个没有名称、低矮、灰暗的建筑,两端装着巨大 的电扇,和马路隔开,四周围着铁丝网。这些围起来的养猪场从空中看,如同奇怪 的大钢琴,上面有六个或十个白色的琴键,琴身上的梯形物是养猪场后面的化粪池。 但所有这些建筑物,无论是机器、铁丝网还是金属做的,都给人一种转瞬即逝 的感觉。鲍勃知道他在大草场,这草场原本是北美大草原的一部分。这广阔的北美 大草原从加拿大一直延伸到墨西哥,曾经向一批又一批的过客展现过自己的千姿百 态。在这些过客的笔下,大草原的形象是各不相同的:春天的大草原上风裹挟着沙 子,把草吹向一边,草地上矢车菊、银莲花、蝶须花、紫罗兰争奇斗艳,鸟儿飞翔, 羚羊奔走,草原上生机无限;到了仲夏,若是在还没有被牛羊啃的地方,游客们就 可倘佯在半人高的草丛之中,让波浪一般翻滚不休的无边草地尽人眼帘。而夏末在 牧区的游客看到的,却是干枯元用的沙漠,上面点缀着能让马匹致残的仙人掌。冬 天的草原上,北风刺骨,大雪纷飞,除了干活的牛仔,很少有人胆敢跑到草原上来。 过去草原上能听到狼嚎,如今嚎叫的是汽车的轮胎声。 鲍勃。道乐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跑到自然生态如此复杂的地区来。照有些 人的说法,这地区已经被破坏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了。他所看到的也不外乎别人所看 到的一切——一切都那么庞大,油泵的泵臂像翼龙的头一样一上一下,路边扔着些 轮胎,看上去像一只只鳄鱼。每隔几英里,就能看见空中有红尾巴的老鹰盘旋,仿 佛是在划狩猎地盘。路两边长满了野芥菜,看起来朦朦胧胧的,这野芥菜开着紫色 的花儿,气味很臭,使得空气很难闻。他对着后视镜说:“没见过这么混账的地方。” 其实他好像也没怎么在这种环境恶劣的地方待过。 他前方的一条岔路上突然冒出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他眯了眯眼睛。他知道有 犯罪倾向的疯子或者在逃犯就喜欢这种车子,而各地的恶劣司机也对这种车子格外 垂青。那货车疾驰而去,超过限速,一会儿就踪影全无。对面马路的远方,出现了 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点,后来发现是个骑车的。不知炎热的空气搞了什么鬼,使得自 行车看起来简直有三十英尺高,而且颤巍巍的,好像是肉冻做成的一样。他又看到 了一只鹰,正歇息在电话柱上。 矮草平原上的草原上拨鼠群落不复存在了,过去这些群落动辄覆盖方圆几百里 的地盘。不过,一些老派的红尾骛还是沿袭了祖先的习惯,在这里以猎食为生。它 们展开翅翼滑翔,有条不紊地在草场上方的空中盘旋,黄黄的眼睛打量着下面的风 吹草动。但更多的红尾等则采用了现代化的手段,端坐在柱子、杆子的顶上,以逸 待劳,专等过往车辆轧死兔子或者土投鼠。它们大大方方地取走这些动物的死尸, 就好像家庭主妇漫不经心地把一包排骨扔进购物车一样。天上现在就有这么一只骛, 椽边上还粘着些许皮毛,俯视着下面卖力踩着自行车向西走的人。鸳用那琉璃一般 的眼睛密切注视了一会,看着自行车缓缓移动,渐渐地失去了兴趣。在骛的世界里, 自行车是没什么前途的;更有盼头的是高速公路上的大卡车、上面还带着血迹的散 热器护罩,或是迂回前进的小货车——这些东西专挑野兔憧,专挑蛇轧,仿佛都听 从电话柱顶上老爱的旨意。 骑车人现在恢复到常人大小,鲍勃。道乐坐在轿车里,和骑车人靠齐了。骑车 人看到了一张红红的脸,鲍勃则膘见了骑车人健壮的腿,还看到了一条金链。接下 来,自行车沿着路上的一条斜坡下去了。公路上再次剩下鲍勃一个人。鲍勃瞄了一 眼天上涌现出来的厚若棉被的乌云。他那辆土星车两侧,平坦的土地向着远方伸展。 每寸土地都派上了用场:庄稼地、炼油厂、加油站启牧场、服务区,等等。牧场和 公路隔得很远。他不时路过一些废弃的房子,这些房子都在风吹雨打中破落不堪, 周围摆放着长短不齐的棉花秆。在他眼中,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风车,或是倒塌的仓 库,象征着这个地区的过去——支离破碎,散乱摆放,如同制图员去吃午饭时办公 桌上摆着的铅笔。这一带人的祖先阴魂不散,仍徘徊在他们生前留下的这些零碎物 件上方。路边野草里突然蹿出一只土拨鼠,他一时没注意,轧着了,轮子微微颠了 一下。一只母骛飞了起来。它总算是等到一顿美餐了。 鲍勃。道乐是头一次来这个位于加拿大河北部、形同双柄锅的郡。毕业后的五 年间,鲍勃换过一份工作。鲍勃毕业的学校是霍勒斯。格里利初等大学,这是所混 合型的学校,设在一栋空心煤渣砖做的楼房里,挨着一片洋葱地,边上就是丹佛东 部的70号州际公路。他原指望能在霍勒斯。格里利受到启迪,找出自己的兴趣所在, 然后找个对口的职业,但事与愿违,他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以后该做什么事。他后 来想,如果教育面宽一点,没准会有好处,因此他申请了一所州立大学,还得到了 一份微薄的奖学金(他的词汇量大,有着良好的阅读习惯,分数也颇为可观),不 过钱不够,他还是没法去读。 鲍勃发现,揣着一份霍勒斯。格里利初等大学用电脑打印的文凭,很难找到他 所想的“好差事”。他本可以去泰姆舅舅的店里做事,但后来还是选择了普拉特河 灯泡供应公司,在那里做库存管理员,挣一份最低标准的工资。 他在那里干了三十个月,成天和包装盒、碎玻璃这些东西打交道,完全是份苦 活,年终加的薪水也少得可怜,后来和公司老板,亦即公司创办人米尔瑞斯。吉丁 斯的遗漏尤多拉。吉丁斯太太,闹翻了脸。他被解雇了。他感到庆幸,他并不希望 一辈子在这些灯泡中间焦躁不安地等待,如同等待成绩单一样。他想把眼光放远点, 目标定高点。横竖都是一辈子,总该过得有点意义。他想过一种有目标、有回报的 生活。 接下来的五个月,他一直在找工作。最后被环球猪肉皮公司聘为选址员。猪肉 皮公司总部设在东京和芝加哥,在丹佛没有区域分公司。公司给他分派了得克萨斯 一俄克拉何马州长条地带,这次是他第一次为公司出差。 出发前的那天,克鲁克先生的秘书露西尔红扑扑的脸冲他一笑,招呼他到办公 室里去。区域运营经理吕贝页。克鲁克先生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那办公桌上面压 着玻璃台板,光洁闪亮,像个小湖似的。“‘鲍勃,长条地那边我们没有几个朋友, 只有几个有点脑子的政客,所以,我们必须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做起来。我希望你要 尽量地道言慎行——’谨言慎行‘这个词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他那水淋淋的眼睛 淹没了鲍勃。 他的大手抬了起来,把嘴上乱糟糟的胡子理了一理——鲍勃觉得那一给儿胡子 活像是豪猪刺。他的背部弓得厉害,要是从后面去看,脑袋就像是没发可危地架在 弓背上一样。 “是的,先生。这词的意思是做事要低调。” 克鲁克先生从文件柜上层抽屉里掏出一瓶剃须育,摇晃了起来。他又从办公桌 抽屉里拿出一个由支架、带子、各式小零件组成的装置,顶在头上,这装置有一部 分垂下来,正好挨在肩膀上,还有一部分是个大圆盘子一样的东西,垂下来抵在胸 口。他使劲把圆盘子拉开,拉出一个折叠支架,折叠架上现出一面镜子。他把剃须 膏抹在肥大的腮帮子上,从铅笔罐里拿出一把折叠剃须刀,打开刀片,开始剃胡子, 嘴唇上方的胡须只是在边上稍稍修理。 “好,不错不错,鲍勃。我们前面找的人觉得这话让他联想到自己婴儿时在医 院的经历。这人不中用。而你挺精明,鲍勃,精得像一块钱(①鲍勃。道乐(mb bolar) 的姓”Lkillar “意思是”一美元“,本书后面也有人将他误称为”美分“、”五 分钱“的。)似的,哈哈!" ”哈哈,“鲍勃也跟着笑。鲍勃九岁那年,他舅舅泰 姆给了他一本《儿童插图字典》,从此词汇量大增。不过他笑得并不尽兴,因为他 对猪的了解,仅限于知道成肉是用猪肉做的。至于怎么做的,对他来说还是个谜。 “换句话说,鲍勃,不要跟那边的人说你是来给养猪场选址的,否则这些人会 跟你打马虎,会把你带到洗衣店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还会给各地报刊编辑写 信,总之这伙人怎么缺德怎么来。他们都是被谢拉俱乐部(谢拉俱乐部,美国著名 的环保组织。)洗了脑啦,都觉得养猪场这东西不好,连那些喜欢嫩里脊的,或者 是工作都没有的人都被洗了脑啦。长条地那边是猪肉加工业的宝地——地方大,人 口少,干季长,供水足。得克萨斯长条地没有理由不能供应全世界百分之七十五的 猪肉。这就是我们的目标。鲍勃,我注意到你穿着棕色牛津鞋。” “是的,先生。”他把脚稍稍挪动了一下,对这光泽鲜亮的鞋子很是得意。这 鞋在科尔。哈恩店要卖三百多,不过脚上这双,是唐布兰。巴普舅舅在靠近科尔法 克斯大道外沿的;日货店捡的,鞋子当时就放在装卸处的一个送捐盒里。 是泰姆舅舅把他养大的。泰姆舅舅身材瘦小,眼睛水蓝色,炯炯有神,鲍勃、 他妈妈,以及巴普家族其他人都这种眼睛。他的头发浓密,渐渐在发白,从阔阔的 脑门上梳往脑后。 他走起路来快步流星,手势快速夸张,这都让一些人感到不安。和他相处的头 一两个星期,鲍勃见了他就发位,因为他的左耳比右耳高半英寸,那相貌看起来古 怪,歪斜。不过渐渐地,鲍勃发现泰姆舅舅是个好人,对自己也是诚心诚意,这样 一来,他就对舅舅不再生疏了。舅舅的耳朵是小时受伤的。 那时候他拿姐姐哈普最喜欢的芭比娃娃玩,被哈普发现了。 哈普拿剪刀对着泰姆舅舅肉嘟嘟的耳尖下了手,以示惩罚。 “他哪里是在和芭比玩!他是要把她吊死!”哈普抽泣着。 鲍勃八岁那年的一天清早,父母把他带到旧货店门口台阶上,要他坐在一盒卷 了边的小说旁边。 “等泰姆舅舅起了床,开始在里面乒乒乓乓整理东西的时候,你就敲门。你就 跟他过段日子。我们现在得赶路了,不然赶不上飞机。快,我们抱抱,就此告别吧,” 他妈妈说道。他爸爸还坐在车子里,很快地抬手做了个敬礼的动作。多年后,鲍勃 想老头子可能早就盼着这样的机会了。 一开始,他舅舅觉得这并不是遗弃。他们俩坐在厨房的桌子边,此时是泰姆舅 舅周六喝咖啡休息的时间。 “是我叮嘱维奥拉和亚当把你带来的。我们的安排是,让你先跟我过段日子, 直到他们从阿拉斯加回来。等他们把房子建好了,就回来接你,然后你们一起在阿 拉斯加过。你在我这里是临时的。后来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维奥拉打过~次电话, 说他们找到了一块土地,但她没有明说在什么地方,也没啥记录可查。送他们的飞 行员自己离开了阿拉斯加,到了密西西比州,从事空中撒种。等我们查到他,为时 已经晚了。 他一头栽倒在棉花地里,脑子摔坏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得了。搞不清你爸 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被灰熊吃了,还是得了健忘症?老天才知道。阿拉斯加是 大地方。我压根儿不觉得他们抛弃你了。“他的手指敲着桌子。他的话听起来又愚 蠢又没有分量,他自己都不耐烦。两个像维奥拉和亚当这样的大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怎么可能呢? “嗯,那他们靠什么谋生呢?”鲍勃问了一句,他是想找点启发,好知道自己 的发展方向。他只晓得自己不够重要,所以他们不会一道带走。至于自己为什么这 么没意思,父母随随便便就给丢在门外台阶上,信也不来一封,电话也不打一个? 这问题他已经学会不去想了。“我是说,我爸爸是干哪行的,是工程师?搞电 脑的?还是什么别的?" ”这个嘛,你妈是给领带上画画的。你知道我那条上面画 着‘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领带吧?就是出自你妈之手。我想那是我最珍贵的财产。 有朝一日我会传给你的,鲍勃。至于你爸爸吗,不太好说。他总是参加各种各样的 测试,能力测试,希望能搞清楚自己一辈子该干什么。别误会我的意思。他是好人, 很好的人,只是太不专心。他从来不肯踏踏实实做一件事。去阿拉斯加之前,他大 概换了上百个工作。到那边可能出了什么事,而他们肯定解决不了。我也不知道具 体是什么事。我光是打电话就花了好大一笔钱。你舅舅赛罗还专门跑了一趟,找了 两个月,结果只查到那飞行员的名字。我们在报上也登启事了。谁都不知道,警察 也好,我们的家人也好,阿拉斯加的人也好,统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所以, 我只能说你运气不好,亲人失踪了,白白丢了去阿拉斯加长大的机会——结果和我 这个又疯又穷的舅舅过,守着这个破烂店。“他弯下了腰,头扭向一边,手不安地 搓捏着毛线衣袖口松出来的一根线头。”要说我有什么值得你佩服的,那就是责任 心。维奥拉从来没有责任心,亚当就更不用提了。要是你去搞什么鬼项目,那就得 有始有终。说话要算话。看着你每天到邮箱找阿拉斯加来的信件,我就心如刀绞哇。 要我说,维奥拉和亚当算不上有责任心的人。“ “有失必有得吧,”鲍勃说道。得这方面是指泰姆舅舅。 他每天晚上都念故事给鲍勃听,征求他对天气的看法,和他讨论煮玉米要几成 熟,在旧货店的杂物堆中给他找好玩的东西。 鲍勃。道乐不敢想象如果换在赛罗舅舅家,日子会怎么熬。赛罗舅舅的老婆西 奥班是个热力四射的木展舞(一种穿术展表演的舞蹈。)舞女,家住内布拉斯加州 比肯斯市,在家里的客厅里还经营着相命的生意。 她在大门口上方安了个霓虹灯招牌,招牌上有招手的图案,图案下面是“算命 请入内”的字样。 “我想把别人的孩子养大挺不容易的,”他哺哺低语。每天睡觉前他总是听舅 舅讲故事,这拉近了他和舅舅的关系,也拉近了他和故事的关系。自从头一天晚上, 泰姆舅舅在这个小公寓里翻开第一页书,念出“第一部分:老海盗,”鲍勃就成了 铁杆故事迷。他陷入了幻想世界,他温顺地听着,张着嘴,入迷地消化着舅舅讲的 所有故事。 “呵,你这小子好对付。就是被图书馆罚款有点不好。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做 事实在,而且能帮我忙。我从来不用为警察打电话来犯愁,不用操心你会吸毒,偷 车,或者在小商场打劫。惟一让我感到头疼的,是你和那个大块头的怪人奥兰多搅 在一起那阵子。他后来去坐牢我毫不奇怪。谢天谢地,你没有和他一起被关进去。” “他犯的并不是武装抢劫这种事,他是黑客,只不过黑黑人家的电脑而已。” “是吗?把科罗拉多州森林局的经费弄出来,花到内华达州的妓院!如果这种 事只是‘黑人家的电脑而且’这么简单,我倒要和你理论理论。”他伸了个懒腰, 继续搓捏着袖子口,然后看了看表:“都快十一点了。我得回店里去了。” 鲍勃早年常觉得自己支离破碎,碎成无数小片,彼此不能连缀,宛如一袋碎木 片。木片之一是过去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然后是他和泰姆舅舅、韦恩。开胃。莱 德堡一起过的日子,再接着是只和泰姆舅舅一起的日子。还有奥兰多、“发烧”、 稀奇古怪的电影,还有灯泡厂那些时候——记得灯泡厂的吉丁斯太大要他给自己做 脚按摩,那脚上又潮又粘的尼龙袜臭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肯按摩,吉丁斯太太勃 然大怒。没错,在泰姆舅舅家,鲍勃做事确实卖力,肯帮忙,但这不过是泰姆舅舅 太过穷酸,穷酸得连鲍勃都不好意思。把周围打理得干净清爽一些,似乎还能冲一 冲这穷酸气。他喜欢把书架上的书按照大小和颜色分类摆放,舅舅的合伙人开胃。 莱德堡看了就说:“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啦。” 泰姆舅舅对鲍勃。道乐钟爱有加,不过他也没什么能表达他的喜爱,顶多只能 热切地关注他,再就是把旧货店所能找到的最最好的东西送给他,最近找来的这双 棕色皮鞋就是个例子。 “鲍勃,这好像是你的尺码,十号,双少。你试试看。是在一袋旧货里找的, 不知是哪个红脸胖子的东西。或许是佣人送来丢在这里的。” “很棒很棒。现在我只缺件运动装了。”的确,这鞋配上鲍勃的牛仔裤和T 恤, 模样很是古怪。 “我们这儿没什么运动装你能刚好穿上,不过有件便装的短大衣挺不错,小山 羊皮面子,羊毛村里。和新的一样,差不多是你的尺码。这种短大衣现在不时兴了, 不过会有用的。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大派用场了。好就好在,它也是——也是皮革的呀。哪天到 店里来,瞧瞧,看看!“ 短大衣穿上去肩膀的地方有些紧,袖子也有点短,但是除了有块地方上色上得 不好,成了柠檬色,整件大衣的做工还是没二话说的。怕就怕哪天穿这衣服走在街 上,会被原来的主人撞上,被他奚落一顿。这种事读书的时候发生过两回,有一回 是穿着花格子套头衫,还有一回是戴着编织的帽子,帽沿上还原封不动地绣着“查 尔斯”三个字。他想用记号笔把字涂掉,不过怎么涂还是看得出来。最后,他干脆 用烟头把帽子烧了个洞,把这烫了洞的黑色大贝雷帽一戴就是几年,自我安慰说这 是到丹佛来的法国人丢掉的。 “好,鲍勃,”克鲁克先生把充满男子汉气息的石铺花味剃须水拍在脸上,接 着说道,“你到得克萨斯那边可不能穿这种鞋。你听我的没错。我在那边待过几年, 我知道,你一穿这双棕色牛津鞋,那些人就要和你为难。你别看那些做石油的穿得 西装笔挺,也别看种麦子发财的农场主戴着钻戒,但在得克萨斯这地方,最受人尊 敬的还是牧民,而牧民都想把自己装扮得像牛仔。你不妨备条休闲裤,还有几件长 袖衬衫。另外一定要去弄双正经八百的牛仔靴穿上。你不一定非得戴牛仔帽,穿西 部的衬衫,但靴子是免不了的。” “是的,先生,”鲍勃领悟了其中的道理。 “还有,鲍勃,我得给你交代你在那里,在那个郡,要去留意的一些特征—— 这都是咱们私下说的。找那种小型的养牛场或者农场,别找那种大的,也别去问津 上面有四百个油井的那种大牧场。要找那种到处都是白头的地方。我是说老人。 这种年纪的人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会来和你瞎搀和,或者去市政厅这种 地方和你斗。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人。你得找到地方上管事的人,银行家啦,教会的 人啦,弄到他们的名字,和他们搞好关系。留意哪些农场主家有孩子去上学了。这 些孩子除非你用枪抵着他们脑袋,否则是不肯回家的。你要注意看讣告,看当地哪 些有地产的人刚死,而他们的子孙只想着‘给我现钱,’以便他们能回堪萨斯、基 韦斯,或者其他花天酒地的城市。“ “还有一点。你得有个冠冕堂皇的说法,你总不能跑去说自己是给环球猪肉皮 公司选址的。会有人跳出来跟你过不去。你每次过去,或者离开,都是几个月时间, 得有个说法,说明你为什么去那里。原来做这事的那家伙说自己是一家全国性杂志 的记者,是来采写一篇关于长条地的专访——因为这个原因,他得走访各种地方, 提出贴切的问题。你知道‘贴切’是什么意思吧?” “知道,先生,它的意思是与某物紧密相关,或者有某种联系。” “很好,我想你的书读得不错。前面那家伙以为这词和头发移植有关。总之, 他以为他的说法能唬住人,以为做事会一帆风顺。” “那人说他给哪家杂志做事,先生?他给哪家杂志做专访?” “我想想,他没有挑《得克萨斯月刊》,他想当地人都应该听说过这杂志。当 然,挑《斗鸡周刊》或者《牧场新闻》也会很傻。我记得他说的是《时尚》。他以 为挑这种杂志来说,在长条地总不会穿帮的。” “结果不管用?” “对,不管用。”吕贝页。克鲁克用小拇指把耳垂上的一点剃须膏弹开。“你 得换个说法。要是我的话,不会再去打杂志的主意。但不管怎样,你得想个说法才 是。还有,鲍勃,你头几天往住汽车旅馆,摸清四周情况,这丝毫没有问题,但最 有把握的方法是向本地人租个房子。找个老太太,或者一对老夫妇,总之要有很多 亲戚的那种。这样你就可以直截了当地了解情况。能搞到内幕。你就把这个,”他 查了查墙上的地图,“这个加拿大河以北这一带的地扫一遍。好好扫一遍!如果找 到一块好地,业主又肯出手,你就通知我一声,我会派收购的人过来。我们开了一 家子公司,收买这些土地,然后转让给环球。当地人并不知道要建养猪场,直到推 土机开始建化粪池,他们才明白过来。再往后,等你长了经验,向环球猪肉皮公司 证明了你的价值,你就可以自己做收购员。不过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派个女的过来, 当场向那些老人开价。这么做有它的好处。还有,你不要老守在一个地方,过个把 月就换个镇子。如此类推。我刚说的那家伙是怎么做的?他选择了莫贝蒂。我要是 你,就不会去那地方。他引起了那里人的怀疑,惹上了麻烦。” “露西尔这里给你准备了一套地图、手册和该郡的介绍材料,还有你的公司信 用卡——当然了,是有限额的,鲍勃。你在卡上签个名字。这都给你,我不多说, 祝你好运。每周给我寄份报告。我不是说用那该死的电子邮件寄。我不会看的。 你去租个信箱。来信写我家里的地址,我回信也用我家的地址,这样邮递员就 不会看到环球猪肉皮公司的信封,然后开始来盘算你。我一定会让公司用普通的牛 皮包装袋给你寄公司简报。小心能驶万年船啊!如果有什么急事,你就用收费电话 和我联系。“ “好的,先生。” “你还要记住,最最重要的是——做好该做的事。” 鲍勃走了,临走时总觉得吕贝页。克鲁克在欺骗他。 当天晚上,为了庆祝,他请舅舅泰姆去著名的因纽特一日本一爱尔兰牛扒屋吃 晚饭。这牛扒屋用大口壶倒融化的泽西牛油;烤马铃薯大得像足球,上面还装饰着 小花伞;牛扒老厚老厚的,估计要用武士刀才能别开。泰姆舅舅看着菜单上的昂贵 价格就不敢点了,后来却对饭菜大加褒奖,这个迹象说明他应该在想棕棚小吃了。 棕棚小吃和他的店只隔一个街区,那里他可以叫上一盘炒鸡股,或者要个鳅鱼火锅。 不过这次他的想法好像和往常相反,因为他走到外面人行道上,打了个饱嗝,说道 :“我在考虑要不要光吃蔬菜。吃素算了!肉真他妈贵。啊呀,等等,看我差点忘 了。韦恩给你捎了个东西。这个,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他舅舅把两个扁平的包装 盒塞到鲍勃手上。“等你到了那边再拆,”他说道。 “你是说‘开胃’啊!我都不知道你和他还有联系。” “是的,还有联系。算了,不提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