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罗普·巴特 一辆破烂的小货车开了过来,后面拖了个运马的拖斗。 车跨着路中间的黄线开。司机罗普。巴特往窗外啐了一口,大声说了一句振聋 发聩的、着黑色诗意的话:人说老牛仔没能耐。这个句子是他日出时突然想到的。 他也不强求下一句;该来时自然会来。过去这地区全是大牧场,如今它们早分崩离 析了,只留下一些破碎的小块草地。棉花贴着墙根长,泥土堆到走廊前,昂贵的进 口花玻璃被子弹打得全是裂缝。罗普‘巴特认为他是长条地还健在的惟一一个牧牛 能手,尽管他已经九十多了。别看他年纪大了,还能结结实实干一天活。虽比以前 差了点,但能手这名声还在。他经验多,对牛的感觉好,这把力气方面的缺憾给弥 补了。当年他可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好汉,如今是一条老而又老的老蝎子,孤孤单单, 怨天尤人,这他心里也知道。 罗普脾气暴躁,很容易得罪,就是对方纠正了,否认了,他也不能容忍。他宁 可待在自家那三问小屋子里。他年轻的时候,不管什么事都有可能让他辞工,换到 另外一个牧场。因为这种闹崩的次数实在太多,人们一看到他那辆带着马拖斗的小 货车,就估摸老罗普。巴特又“大撤退了”。不过他已经二十年没有全职给哪家牧 场做事了。如今都讲究医疗保险,讲究法律,没哪个牧场敢雇用这么个古董式的牛 仔。他只能和自己的马困在一起,并养些斗鸡来维持家用。他遗憾地看到,很多牧 场都减少了马匹,添置了卡车和全地形车(一种能行驶于冰雪、水等上的汽车。)。 他记得过去卡特维牧场有三百匹马。现在这牧场归到一家明尼阿波利斯保险公司名 下了,只剩下三十匹马,其中有一半很少有人骑。逢上有人生病,或者上法庭,他 们会打电话找罗普,不过这样的机会真是极为罕见。所以,他那些忧郁的思想全转 化成牛仔诗歌了。 卡车在高速公路上摇摇摆摆开过,罗普的脑子里又冒出三句诗,第一句是一开 始那个好句子:都说老牛仔没能耐。 然后是,当年的威风今不在。 尽了全力也是无奈。 不过他想不到什么字和“在”压韵,能想到的只有“腌菜”,但这东西太俗, 不能人诗。他放弃了。好句子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诗这东西就是这样,它在大脑 的沟沟回回中匍匐着前进。 好到极地和坏得淌水的人他都见过。长条地吸引了一些怪人,这里既有哈佛的 毕业生,也有在逃的犯人。他不喜欢最近从达拉斯来的那两个女里女气的小子,不 过他愿意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互相宽待,在有些牧场棚屋里,同性恋现象也不是没 有,虽然大家嘴上都不大说。弗朗西斯- 斯科特。凯斯特最容不得这两个小子—— 弗兰克- 欧斯利和泰迪。帕克森,每次提起他们都煽风点火,说要给两小子涂柏油, 粘鸭毛,甚至更厉害。 “毛桶郡不需要这些混账同性恋,”他说。“我宁可让这个牛仔玫瑰镇孩子们 念ABc 的学堂变成养猪场,也不让这些同性恋在里面住。”但是罗普在他们的玻璃 车间买过一个红碗,每天早上都用这碗吃他的碎冰,看着桌子上放着这么个火红火 红的东西,他的心情很好。他想弗朗西斯大概是拿锅直接吃饭。 因为最近几年发生的事情,罗普特别怀念疯癫的荷兰人哈巴库克。凡。梅尔克 比克。三十年代有一年的春天,这人突然跑到卡特维来找事做。他说他是荷兰的昌 朋镇人,原来在俄克拉何马的一家麦场上班。卡特维那时候的工头是赫尔曼。斯莱 克,是个顽固的德裔得克萨斯人,鼻孔大得像两个山洞的入口。哈巴库克在人口拥 挤的老家长大,在胡子还没有长出来之前逃了出来。 “你懂风车吗?”罗普问荷兰人,打量着他细长的腿和蜘蛛腿一样的胳膊。那 家伙的一张脸倒是很突兀——嘴唇像枕头一样柔软,鼻子是大鹰钩鼻,鼻尖是个大 圆球,眼皮厚得像馅饼,眉毛乱得像野草。牧场上没有哪个牛仔会自愿去管风车, 要是硬让一两个人拿着风车油罐子去爬那风车台,他们会从吃早饭开始到晚上回棚 屋,一直不停地咒骂斯莱克。后来有个人在风车上被雷电劈死了,从此之后,谁要 是提到“风车”两个字,他们立刻辞工不干。风车四周全是高高的野草,很适合响 尾蛇栖息,要是工具掉到草里,那就永远待在草里了。据说斯莱克手下有三伙帮工, 一伙来的,一伙走的,一伙干活的。 所以斯莱克本人也经常往那油乎乎的风车梯子上爬,关节上的皮动不动就被那 些桀骜不驯的金属或者破损的齿轮刮掉。 “是(原文为荷兰语,除非特别说明,以下暗巴库克话中的楷体部分,原文均 为荷兰语。)。我很熟。” 斯莱克很快看了罗普。巴特一眼,那眼光像导电的电线一样,传达着几分阴谋。 " 那好,我们试试看你怎么样。我需要个好风车工。见鬼,糟糕的风车工也要。 牧场最重要的人就是风车工,要是你见过牛怎么渴死的话。牛总得喝水呀。我们这 一带有二十八个牧场,共四十一个风车。这位罗普会带你去看它们在哪里。 你负责风车维护,还要把水罐保养好。养牛也是门生意,这门生意的名字就叫 水。“ “是,”哈巴库克说,“我要铅笔、纸。我把这些风车磨房(啥巴库克把草原 上引水的”风车“(windmill)听成”磨房“(mill)了,所以下面才有”磨东西 “的误会。)记下来,在什么方位,哪个牧场,号码,坏到了什么地步,我会做个 记录。风车磨房能赚钱。风车磨房必须磨东西——我是说你的磨房磨的是什么东西? 不磨?”尽管哈巴库克来自以盛产傻瓜著称的昌朋,他却以为自己很精明,他特别 留神那些他怀疑要作弄自己的人。他是聪明,不过那聪明是童话里那些汉斯们(德 国人、荷兰人的绰号。)的聪明,好事情临到他们头上不是靠计谋,而是靠运气。 “我想是不磨,”斯莱克说,他还在想对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罗普,你 带梅尔克比克去,让他把东西放好,然后给他两匹高头大马。给他弄点铅笔,再去 办公室架子上拿一本褐色的记账本。该上个账。晚饭后带他过去,开始让他看风车。 一直等他把这些操蛋风车全看一遍,确保他看过一遍。或许我们会走运的。 “然后他走开了,脸上被一种复杂的表情扭曲着,其中有酸,正如他举起了一大玻 璃杯醋;又有喜,就像刚喝了香槟。刚走几码远,他又回头说:”带他去看看工具 房和维修店。带他看看风车马车。妈妈的,什么都带他看看。没准我们会走上运。 “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斯莱克的心情大为欢畅起来。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 是个很有灵气的风车能手,很聪明,很麻利,虽然言行举止是有些奇怪。别看他个 头高,但是手脚利索得像只猫,身段灵活得像根弹簧。牧场棚屋里有说笑话的,嘲 笑他滑稽的口音,说他的“荷兰人”意思就是德国人,还妒忌他的工资是牛仔们的 双倍。不过这大个子也狠狠开了个玩笑进行回击,把这些油嘴滑舌的家伙的嘴堵上 了。他乘他们睡觉的时候,把风车油倒进他们的靴子,他用平淡的声音说:“要是 我换个地方,你们来整这些风车吧。待我好好的,我就不走,把风车收拾得好好的。” 不用多久,这些人发现,这个长腿荷兰人虽然有点疯癫,但没他确实不行,所以他 照样大模大样地每月领他的七十五块钱。远处骑马的人经常会看见他瘦长的个子支 在摇摇欲坠的风车顶上,或者是他破烂的马车尘土飞扬地跑在草原上,这时候骑马 的人就赶紧感谢上帝让他们做了牛仔,没让他们去做这种风车猴子。 等罗普。巴特带他走过一遍,哈巴库克就开始自己跑了。 因为工作繁重,路上花的时间又多,他常常不回棚屋,干脆睡在草场上。过去, 风车名称是按方向和事件来定的,有叫“可怕的瑞典佬‘’的,在峡谷牧场那边; 有叫”红风车“的(边上一块地是红的);有叫”短手指“的,那是因为附近有个 钻井工把手给残了;还有叫”坏运‘’的,那是因为一个不幸的牛仔从这风车塔上 摔了下来。哈巴库克却在风车叶和水罐上都漆了编号,在记录本上给每个风车分了 几页纸。 卡特维的风车毛病真多,无奇不有:水罐漏水,垫皮磨损,吸尘杆折断(很多 杆上的铜铆钉没有了,换成弯铁钉),卷绞线断裂,翼板脱落,防尘罩被子弹打穿 了孔,机箱急需上油,引水道里污泥淤积,尾骨转轴上的螺钉滑丝,垫圈、垫片、 轴承老化,轴承杆折断,车尾链断裂或嵌到主要管道里。还有老鸹在风车里做窝, 做了窝的风车都已经转不了了,因为风车轮子一转,就把鸟儿的宝贝,比如圆石子、 螺丝钉、碎骨头,从鸟窝里抖落掉,落到水管子里,把管子弄坏。有几个风车边长 了些树,比如中国榆、三叶杨、柳树。哈巴库克说,去他妈的树荫,这些树该弄掉, 否则树根会长到井的水眼上,挤进去,把井眼给堵塞了。不少风车是老式的月蚀型 木风车塔,上面的巴氏软合金轴承每周都要上润滑油,多年来这些风车可是让牛仔 们伤透了脑筋。哈巴库克告诉斯莱克,要换成铁塔的、后齿轮型的转轴,运转部分 的外面包上金属罩,这样三年五载都不用新上油。但是斯莱克说不行,这些月蚀型 风车要接着用,等它们“完完全全”坏掉,再考虑更换问题。 看过一圈,哈巴库克告诉斯莱克说,牧场的活儿足够十个风车工做五十年,他 自F1一个人是决计不行的,特别是更换月蚀型木风车上的那些轴承。他每次都要把 十八英尺的大风车轮子和两百磅的风车头卸下来,光这个就是两个人的活儿。 然后要把巴氏软合金轴承烧出来,把新的灌进去。他得有个帮手,甚至两个。 斯莱克点了点头,说给找——找个什么人。 他心里头想的是罗普。巴特,不过罗普那时候二十八岁,总把自己当成十成的 得克萨斯牛仔,对斯莱克的想法断然拒绝。 “我喜欢哈巴库克,‘’巴普说,”但是还没有喜欢到去当风车骑士的地步。 我不干,我宁可辞工。你干吗不去找昨夜进门的那小子?“ 一个身材瘦长的小子来找事做,照当时的想法,斯莱克想叫那小子回去找他妈 妈去,他也确实这样说了。他用他激动的、带鼻音的声音叫那小子走路。不过后来 一想,这小子或许可以做风车活。虽然身上没啥肌肉,帮不了哈巴库克多少,但他 还在长身体啊。别看那样子瘦得皮包骨,没准力气倒有一把,牧场很多孩子都这样。 “你想他有多大?他还在吗?” “要我说,十五六岁吧。不,你叫他走路,他就走了。但是我能猜到他在哪儿, 八九不离十。估计他回家了。他在克劳彻家的地方,过了库佩奇的二十里牧场就是。 前不够村,后不着店的一个地方。陈旧的大石头房子,周围很多野草。家里有他, 还有一些弟弟妹妹。” “那好,你早晨骑马跑一趟,看能不能把他要到咱们这圈里来。他什么名号?” 罗普。巴特说:“名字是艾斯,艾斯。克劳彻。很讨喜的一个小子。” “他要是能和哈巴库克一起修风车,在我这边或许会很讨喜。” 那时候,罗普。巴特写下了第一篇牛仔诗,一共十二行,花了他四个钟头。这 诗歌他刻骨铭心。 老伙计呀马上奔路上看到牛嘴唇牛嘴唇上裂了纹一个嘴唇两边分找个螺丝补一 补再用胶水糊一糊这头奶牛让我想想起大叔利奥昂一生磨坏四马鞍还有四个臭婆娘 大叔给我刀子玩快得像屁一个样第二天一早,他就骑马去克劳彻家牧场了。艾斯那 小子听说要回那边去工作,又高兴又激动。罗普说他的工作是去当风车助手,带他 的是个把话说得像荷兰麻花一样七扭八歪的人,艾斯也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罗普知 道这是为什么。克劳彻家的牧场又破落又冷清;草被啃得光秃秃的;篱笆一补再补, 打结的打结,破残的破残;这里的牛骨瘦如柴,被蛆毒感染过,背上都发黄了。房 子边上有架风车,是个风烛残年的木头架子,他敢肯定这玩意不知被突击抢修了多 少次。尽管风车还转着,但因没有上油而发出很大的吱吱咯咯声,其它毛病也有一 大把。罗普想,要是能给克劳彻家的人好好上一堂风车修理课,他们的牧场定会大 大得利。 可是,艾斯还在收拾东西时,老克劳彻先生发话了。老克劳彻先生的一张脸像 鸡胗一样,行为举止中处处能看出他对待儿子很凶。他对艾斯的工钱讨价还价,坚 持要把艾斯工资的四分之三拿到家里。 “他一走,原来他做的活计就撂下了。就要到处找帮手了。”老克劳彻把手莫 名其妙地挥了挥,“这个就不说了,还有,包吃包住,他要钱做什么?只会把他惯 坏,你说是不?” 依当时的冲动,罗普本想说小伙子或许想要件没有窟窿和补丁的新衬衫、新裤 子,或许会喜欢合脚的靴子,或许要把- 钱攒下来买个鞍、买匹马,或者过几年买 房子,娶媳妇,但是他费劲地把这话咽了下去没说,而是告诉老克劳彻先生,他认 为工钱的事情,他应该骑马过去和斯莱克谈。通常情况下,干活的人拿钱,因为他 于了活,钱是这么挣来的。正说着,那小子大踏步冲到了外面走廊上。他换上了一 身破烂不堪的衣服,拿了一个破旧不堪的马鞍——这鞍古老得仿佛是西班牙征服者 经过时留下的。 “你爸先要和斯莱克先生谈谈工钱的安排,”罗普。巴特说,他颇为小伙子感 到遗憾。显然,小伙子恨不能立刻离开这个家。 到了深夜,棚屋里鼾声震天,牛仔特有的豆子屁声接连不断。罗普突然醒了, 他听到门轴轻轻地吱了一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放在地上——听上 去是皮子的摩擦声,应该是马鞍,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人进来了,想要睡在地 上。他想不起来是谁——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是惟一不在棚屋的人,可他带 着铺盖和链条钳去草地上了。然后他冒出了一个新想法;或许是风车工摔着了,现 在是爬过来求人医治呢。 “哈巴库克,”罗普轻轻地问,“是你吗?” “是我,艾斯,艾斯。克劳彻。” “我的天,”罗普说,坐起身来,伸手去摸灯闸线。 那小子样子惨不忍睹,鼻子肿得有先前两倍大,嘴唇开了裂,两眼都是乌的, 头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这伤口将来肯定要留下疤了。 “你爸爸干的?”罗普问。 小伙子点了点头。“是他,不过我赢了。我跑这里来了,再也不用他来烦我了。 我挣的钱全归我自己。” “不错,”罗普。巴特说。“你没把他杀了吧,有没有?” “我倒是想,但我想我还没有把他干掉。我照着他的头给了一铲子,就像砸在 水壶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倒下了。我走的时候,他在咒骂,而且快能站起来了。” “很高兴能这样,”罗普。巴特说。“要是把父亲送回老家,那惩罚可不轻。 早上我带你去见哈巴库克。他在外面修理一个该死的风车。你有铺盖吗?” “没有。”小伙子说。 “你脏不脏?身上有没有虱子?” “没有,我们是穷,但不脏。” “那好,你现在到了个又穷又脏的地方。只要你不脏,就欢迎你用我以前的铺 盖。我几个月前买了床新的。什么东西我都不扔。过去那床有点薄,但是天渐渐好 了,你冻不死的。 发薪水了,你就去毛桶镇上,买床新的,再买张防水布。“ “谢谢,”小伙子说道。就这么着了。 早晨罗普带艾斯去峡谷牧场,找到了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哈巴库克还 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整洁的条纹工装裤,烫得挺括的白衬衫,正在卖力地整一个 水罐阀。没有人知道他在大草场上是怎么烫衬衫的,棚屋里一直在议论,说法很多, 有的说附近有个寡妇帮他,也有的说他在卡车里放了熨斗和熨衣板,和风车工具摆 在一起。哈巴库克见了年轻的艾斯很高兴,仿佛和他共事了好多年似的,热情地打 起了招呼:“你好啊,艾斯。我叫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我们干活吧。 我想你干活不错,对不对?风车活很多,很多可挖的。大深洞,它却没有倒。 总之,这边的井,从来没有包起来过,现在管道里有一个洞了,所以我们得把管道 拔出来。幸亏你来了。“ “哈巴库克,你他妈怎么这么于干净净的?”罗普看着他的白衬衫说。老天, 他心里在想,那衬衫的确像是烫过。他看了看边上的露营地,这地上并不乏沙丁鱼 罐子和瓶子这些东西,和其它露营地一样,但是非常整洁,眼睛里看不到垃圾。一 个多余的风车叶子架在两个装东西的箱子上,上面压着石头,形成了一个桌子。哈 巴库克的铺盖放在卡车驾驶室里。地上还挖了个生火的洞,边上是石头。热热的炭 火上有沸腾的咖啡。 “水。总在水边,所以把肥皂和水放在桶里,把脏衣服放在桶里,开车转转, 就像洗衣机,什么都干净了,容易得很。荷兰人爱干净。哪地方该怎样,哪地方不 该怎么样,清清楚楚。‘’”你这儿还有沙丁鱼?“ “是,当然。还有鞋油,刮胡刀。好了,艾斯先生,咱们有活做了。我给风车 列了清单,哪个坏了都说了。我们一个风车一个风车地整。”他看了小伙子一眼。 “发薪的时候去买条新裙子。” “裙子?” “是的,裙子。”哈巴库克扯了扯自己的衬衣袖子。 “你是说衬衫,”艾斯说,“梅尔克比克先生,那是衬衫。女孩才穿裙子。” 他手在膝部比画了一下,示意那是裙子,还转了个圈。罗普‘巴特突然想,按这小 子的性格,所有人他都愿意结交的。用铲子打他老爹可不是他的本性所为。 哈巴库克笑了。“好了,一件衣服嘛。衬衫也好,裙子也好。你爱叫什么叫什 么。” 哈巴库克的清单很是怕人,全是从第一周的全面检查中收集的。那次巡视,他 检查了水塔外围、口径、螺丝;全面检查了风车,从铆钉到转轴;记录了防尘罩上 的弹孔数;卷收装置的每个部分他都细细看过,风车叶,尾骨;仔细测试了木风车 台的承重力,还检查了下面有没有马蜂窝或者蜜蜂窝。收油器、齿轮、摇杆臂、塞 子、开口销都要滴水不漏地检查。他看得很周全。 他让年轻的艾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用绿色的生牛皮带子,把风车叶抽到 位。 “当他们干得像钢一样硬,需要用钢锯割。” 年轻的艾斯不仅跟哈巴库克学风车维修,还把他好整洁的习惯学来了。他是个 安静而踏实的小伙子,干起活来像蚂蚁。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肩膀阔起来,肌肉厚 起来,毕竟一直在挖啊,爬啊,拖啊,举啊的,另外哈巴库克做的饭也可口。除了 干净的白衬衫和一丝不苟的风车记录外,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还有一好,就是印 度尼西亚的咖喱和咖喱饭,他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个装有那神秘配料的箱子。每顿饭 结束,他总是严肃地看着艾斯说,“我们去洗碗。”然后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洗碗布。 洗碗的时候,哈巴库克就讲起了风车经。 “兰切尔先生不喜欢高塔——他怕往那上面爬。不过塔越高越好,靠近地面有 湍流,会把风车弄断。如果风车靠近房子,就应该高高的,建高高的,千万不要把 风车建在峡谷里。 下垂气流很厉害。“ 艾斯。克劳彻到卡特维牧场两年后,斯莱克先生把他的弟弟特尔。克劳彻也招 过来了。当马鞍工。一开始泰特尔。克劳彻想和艾斯、哈巴库克一起管风车,但他 后来发现,几个人一身臭汗忙了好几天的井,只从管子里喷出来一道细细的水柱, 他觉得很是失落。 “妈的,我撒泡尿也比这水流大。” “但是你可撒不了这么长时间。”哈巴库克说,他知道艾斯的弟弟于不了风车 工,于是把他打发给斯莱克。 艾斯和泰特尔也不常见面,只是到了周末,碰上两人都心情好,会一起上城去。 艾斯带泰特尔去了墨菲跳舞一沙龙娱乐厅。在那里,十四岁的泰特尔体验了平常只 看到公牛和母牛干的事。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从来不去城里,宁可洗洗衣服, 补补衣服,烫烫衣服,看他的荷兰文报纸,或者把一长串数字加起来。 有一次,哈巴库克回到很少来的棚屋。“你为什么穿这么光鲜,哈巴?”问话 的是艾尔塞。都乐特,说话时还洗着牌,动作像狗挠痒一样。“你敢情是打算结婚 吧?我从没见你跟哪个女的来往,你脑子里想的肯定是个婊子喽,对吧?” “屁,”豪克。克里默说,“他从来不去逛窑子,怎么会碰到婊子?哈巴,你 是怎么解决的?是不是抹点风车油,自己摸摸就完事了?” 他们哄堂大笑,哈巴库克也笑了,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想讨什么老婆。老婆 我是受够了。” 跟你一起笑,而且心平气和的人,你就不好再去作弄了。 “艾斯,我们得给水罐加一道水泥边,”哈巴库克有一天说。“牛蹄甲在这种 沙地里是磨不坏的,所以越长越长。斯莱克先生很担心。它们来喝水,走在水泥边 上,对它们的蹄甲有好处。”于是他们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浇水泥。 有几个月,哈巴库克有了另外一个帮手,格兰考恩基,不过他受不了繁重的工 作,不喜欢咖喱饭,而且自以为什么世面都见过,风车也包括在内。最后这人因一 件怪事离开了。 风连吹了好几天,风中带沙,对着大风车轮子嘶嘶吹,把卡车漆刮掉,窗玻璃 砸烂。铺盖里有沙;饭菜里有沙,吃起来硌牙;咖啡杯子的杯底也有半月形的沙沉 积着。他们把车开到一座铁风车边,这风车是哈巴库克和艾斯前一年搭建的。 这边的水流一直不大,哈巴库克想看看这次泵上来多少水。 考恩基第一个下卡车,径直走向风车。 “考恩基,”哈巴库克轻轻地说。“不要碰风车,风吹了很多沙子在上头。不 好。有静电。” 但是考恩基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好像是说,什么风啊沙啊铁塔啊他才不会怕呢。 他照样伸手去碰绞盘的把手。几天来一直有风沙摩擦,风车上不知积累了多少电。 考恩基手还没有碰到,就有一股电流冲将出来,把考恩基抛到了仙人掌上。 哈巴库克大笑不止。“风车给了他一巴掌。风车给了他一巴掌。”对他来说, 每个风车都有鲜明个性,显然这个风车对不恭不敬的人没什么耐心。 但是接下来,他们就少了一个人手。等考恩基能站起来的时候,立刻宣布不干 了,踉踉跄跄地穿过草地,走向满是灰尘的牧场公路,希望在那边搭到顺便车。 哈巴库克从来不出差错,但是艾斯却出过不少错,甚至出过事故。他发现最糟 糕的醒酒地方是大太阳下的风车顶上。 不过哪次事故,也比不上俄克拉何马州边界维尔莱恩镇双z 牧场上那个牧场风 车工的遭遇。 这个牧工名叫阿奇。法拉斯,凡事都喜欢投机取巧。他找了一些用过的管子, 拼凑了个风车塔:用湿水泥把一些钢材粘在一起,又把一些钢条焊成底座,用点焊 的方法,把一些不得不连在一起的地方焊住,这样就把一座四十英尺高的塔给树起 来了,没去管底座牢靠不牢靠,没装拉索,也没有检查塔身直不直。装管子的钢架 部分是空的,阿奇也没去弄个盖子盖上。雨水渐渐进来,因为底下是水泥,管子下 面水淌不出去。 到了冬天,冰冻损坏了一些管钢,甚至将其撑破。塔身开始有些往东南方向倾 斜。过了几年,风车头坏了,需要更换。法拉斯拉着很不情愿的儿子,想用起重架 和滑轮装置,把新的风力发生器装起来。但是他们忘了把起重缆绳穿进塔脚下的一 个滑轮里,而是拴到了法拉斯的卡车上。开卡车的是法拉斯的儿子,法拉斯本人在 风车塔顶上。缆绳从起重架上出来的时候。儿子向前开动卡车。法拉斯正等着发生 器升起来,突然就tc哇‘’的一声大叫,目瞪口呆地看着塔身弯曲起来,下面,生 锈而脆弱的管子脚突然断了。法拉斯、风车、起重架、卡车、风力发生器和儿子全 倒在一起,人肉、钢管混在一起,被鲜血染红了。 “他处处做得都不对,”处处都做得对的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得意地说。 “至于怎样把塔脚放在水泥里,我要教你一招。你要保证塔身直了,再把它固定下 来。” 他到卡车上拿出打山狗的猎枪。艾斯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把枪架在发动机盖上, 瞄准风车塔,通过瞄准仪斜视着。 “剪刀撑要和横线对齐,泵杆要和竖线对齐。这样你就能很快地判别塔身直不 直。” 一九三八年,哈巴库克为卡特维的风车干了五年。他要拉艾斯去创业了。他们 俩都坐在翻过来的水果盒子上,喝着可可。可可是艾斯的拿手饮料,他用双份浓缩 的牛奶,加上白糖,上面还放个圆形的软糖。要是软糖陈了,硬了,他就在棚屋的 炉子或者篝火上烤一烤,这样它们就会焦成石墨色,看起来像煤渣。 " 不错" ,哈巴库克说,吸着上面一层甜甜的泡沫。“艾斯,我自从给卡特维 打工那天开始,就有一些想法。斯莱克先生人不错,我和他处得也还行,不过自从 我来这个牧场,我就一直想自己单干,不给别人卖力气。我一开始到这个国家来, 是想转一转就回去的,但是我改变主意了。我喜欢长条地,喜欢平坦的得克萨斯。 我喜欢平地儿。还有,地下水在下降。 我刚来的时候,水井只有二三十英尺深。现在水管子要往老深的地方插,有的 地方有八十、一百英尺。风车无法把这么深的水提上来,所以我们要用水泵。地下 水在下降。记得北边牧场的四十三号吗?一百二十二英尺。我敢打赌往后还要更深。 长条地全这样——大家都要往下深探才会有水。我的意思是离开卡特维,开创自己 的事业,专门帮人打井,帮人建风车,搞维护。为自己干。我老早就在攒钱了,现 在足够买一套好钻机。“ 确实,哈巴库克花了很多时间在信封背后算账,一会儿加,一会儿算,一会儿 擦掉,一会儿写上新的。他说他虽然八岁就不上学了,但是加减法做得很熟。他对 小数和分数不怎么行,也不去管,谁要这玩意儿干吗?加法和减法才是正经的算术。 " 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伙干。我们就是凡。梅尔克比克和克劳彻公司。我们这样 可以大把挣钱。不久我就能有自己的牧场。或许你愿意留这儿,这样斯莱克先生会 让你接我的班,每月七十五块。你怎么想?留斯莱克这儿,还是跟我干?你跟我干 的话,不会后悔的。“ 艾斯。克劳彻答应了哈巴库克,他想象不出自己独自在卡特维农场怎么熬,独 自一个人怎么和这些风车斗,或者怎么能带着个百般不情愿的牛仔帮手一起干。发 财的诱惑也在召唤他。不久前还躲闪着老爹拳头,喝着锡罐装的粗咖啡,一转眼就 成了年轻的生意人,有自己的合伙人,这光景光想着都够美的。他在进步。 与此同时,牛仔罗普。巴特却觉得自己在败退。什么都不顺。牧场被铁丝网割 成一块块四方形,农民逐渐侵占了牧场土地,把牧场犁得底朝天。这个牧场的伙食 不如意,那个牧场的也不顺心;他痛恨他遇到的劣马;寻欢作乐他也不喜欢。只有 喝酒,赌马,斗鸡,还有他的诗歌能让他提起兴趣c 他有两个前妻,在不同的郡, 每个妻子都给他生了几个孩子。他所做的,只有辞工,换个场子,工作一会儿,然 后再辞工,如此反复。 如今,一辈子光阴都过了,他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回顾着一生走过的轨迹, 他再一次吃惊地发现自己怎么这么不走运,而哈巴库克。凡。梅尔克比克怎么就那 么走运。为什么有人一跤摔出个金元宝,有人喝凉水都塞牙缝,这都是什么东西定 的,或者是谁定的?六十年后,他仍然不知道那荷兰人为什么就有了那块宝地,而 他,罗普。巴特,却只有几只公鸡,还有关节炎。 如他所料,诗的最后一句突然冒进他脑子里了:到了时候该进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