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行!”秀美坚定地说。这是他俩之间很久以来一直争论的问题,她毫不动 摇。“她是女孩,不是男孩。她属于这儿,应该和我们在一起。送她去加利福尼亚 有什么好处?”秀美坚决反对将女儿送到国外读书。 “她快十八岁了,”正雄耐心地向她解释上千次了,“她英语讲得好。如果不 想让她呆太长时间,就让她在美国读一年书,她会因此而获益匪浅的。”他希望女 儿在那儿读完四年大学,但他知道,目前秀美还未做好放她走的准备。“这会大大 提高她的文化水平,开阔她的思想,拓展她的视野,另外,我的表兄和他的妻子会 很好地照顾她的。”他们有三个孩子,住在帕罗·奥德。秀美知道这些,可她仍然 不想让弘子去美国。 “明年送裕二去吧。”她固执地说。这时,他看着她,想判断自己是否在争论 中获胜。送女儿去美国是他的愿望。尽管弘子有一个充满现代思想的父亲,可她很 腼腆,还很守旧。正雄认为让她离开日本会对她大有好处,裕二特别想去美国,他 渴望展开自己的翅膀,他极像他的父亲。 “这对弘子来说将会是个难忘的经历,她在那儿会平安无事的,有人照顾她。 想一想她会学到什么!我们也会把裕二送去的。” “会学到很多美国的野蛮习惯。”秀美失望地说。 正雄绝望地叹了口气,她是个完美的妻子,但对孩子,尤其对女儿,却抱有固 执的、非常守旧的想法。在她外祖母前年故去以前,弘子就被送到学校接受任何可 能学到的日本传统教育,秀美也极为精确地贯彻这种教育思想。这些传统固然很重 要,正雄承认,但他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要女儿弘子去学。他认为这些更为重要, 尤其对女人来说。他想让女儿弘子与儿子裕二享有同样的机会。而在日本,这却太 难了。 “她可以在家学英语,我就是这样学的!”秀美立场坚定。 “我输了。那么,将她送到庙里当尼姑吧,要不,就让媒人给她找个丈夫。你 亲自给她找个婆家也行。你总不能让她一生都无所事事吧,对么?” “我当然会让她上学的。她可以在这儿上大学。她没有必要远涉重洋会加利福 尼亚学习。” “想一想你这样做会剥夺了她什么,秀美,我是认真的。你真是出于对自己的 考虑而不让她出去留学?想一想她在那儿会学到什么!好吧,先不说学习四年,就 送她去一年,一个学年。这将是她一生中获益匪浅、一段值得怀念的经历。她会在 那儿结交新朋友,获得新观点,然后再回来上大学。可她绝不会跟没去以前一样。 如果她去……要么,不去。” “为什么你偏要我承担将她骗到外面去寻找机会的责任?我哪儿错了?”秀美 满脸不快。 “因为是你要把她留在家里。你想让她生活得舒适,把她藏在你的裙子下面那 块安全的小世界里,害羞、守旧,被你母亲教给她的那些无用的传统紧紧地束缚着。 放开她,像放开小鸟一样。她最终会回到我们身边的……但,不要剪断她的翅膀。 秀美,不能因为她是小女孩就这样不公平。对妇女来说,这个世界已经够残酷了。” 这是他早已盼望的斗争,是一种他妻子不会同意,但他必须进行的斗争。她对 自己的命运感到十分满意。事实上,作为妻子,她有许多自由,她自己也知道。她 并不是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她一直在思考。 又经过一个月挖空心思的说服,秀美终于同意了。只一年,如果弘子真想呆下 去,可以再长一些。但她只能在圣弗朗西斯科呆一年。 武雄为女儿申请了一所很小但很有名望的女子学院。这所学院在伯克利,叫作 圣安得鲁学院。正雄保证说,她在那儿会很安全。秀美认为这段时间太长,可还是 不情愿地同意了。这对女儿来说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同意,但为什么女人非要上 大学,而且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她并不理解。她从未上过大学,可她和丈夫、女儿、 儿子不是也生活得很好吗? 就连裕二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第二年再去,他可等不及。他想申请斯坦福大 学。此时,他认为姐姐能去加利福尼亚真够幸运的。除了秀美之外,还有一个人不 能分享他的热情。这就是弘子。 “你母亲同意了,你难道不高兴?”正雄满怀信心地问她。秀美终于放弃了固 执的想法,同意弘子去圣弗朗西斯科读书,他为自己的胜利而高兴得发狂。这是整 整一年的斗争。 尽管对父亲表示感激,可弘子却默不作声,犹豫不决。她看上去像个小玩具娃 娃,眉清目秀,四肢纤细。她甚至比她母亲更加可爱,更加娇小,也比她母亲更腼 腆。与她充满现代思想的父亲不同,她天生就很保守。她在传统思想中生活得很自 由,她十分喜欢这种充满所有传统习惯的生活。她的外祖母教会她牢牢格守传统, 她喜欢操持家务,循规蹈矩,她骨子里生就是一个传统的日本妇女,甚至比她母亲 更保守。几年来,秀美渐渐接受并尊重正雄带给她的现代思想,可弘子对这些并不 感兴趣。她不喜欢到加利福尼亚去呆上一年。服从仅仅是为了使父亲高兴,她不能 反抗他。对她来说,似乎对父亲的尊敬使她付出了高额的代价。 “你难道不感到兴奋?”他又问了一次。她点了点头,极力想表现出高兴,但 却没有成功。看着她这种神态,他凉透了心。他了解女儿,也深深地爱她。为了她 能幸福,他可以去死。“弘子,你不想去?”他伤心地问,“你可以直说。我们并 不想强迫你去,我们这样做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留学的费用是一大笔花销,作 为教授,他的工资刚刚能够应付。但他们感到,为了孩子,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 “我……”她深怕让父亲看出她有不服从的想法,看着地面,内心矛盾。她真 的爱他们,也爱弟弟,可她不喜欢离开他们。“我不想离开你们。”她的大眼睛里 充满了泪水。“美国那么远,难道去东京还不行吗?”她抬起眼睛看着爸爸时,她 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因为你将学到在这儿学不到的东西。事实上,你在家里比你到大城市要好。 但是美国……”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梦想。他从未去过美国,却一直想去。二十年来, 他一直与表兄武雄通信,希望自己也能去那儿。现在,去美国是他想送给孩子的礼 物,一个最后的礼物,一个他唯一想送给他们的礼物。“弘子,你在那儿仅仅学习 一年,一个学年,就这么短时间。如果你不愿意呆下去,你可以回来。一年时间并 不长,你没有问题的,你也许会喜欢那儿。裕二将会在你走后的第二年去美国。如 果你继续学习,你们会在一起的。” “可是你……妈妈也……没有你们,我怎么办?”她泪水涟涟,嘴唇颤抖。她 垂下眼睛对他表示尊敬。正雄走上前,伸出手抱住她。每次拥抱女儿时他都感到吃 惊,她太瘦小了,一只胳膊就能搂得过来。 “我们也会想你的,会给你写信。你会与武雄叔叔和礼子婶婶在一起。” “可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都是好人。”九年前,武雄回过一次日本,可弘子几乎不记得他了。那 年礼子婶婶没能回来,因为她正怀着他们的小女儿多美子。“你会喜欢他们的。我 知道他们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你。请抓住这次机会,好吗,弘子?我不想 让你失去这个机会。”多少年来,他一直在保留着这个机会,保留的时间几乎和说 服妻子的时间一样长。他不想让女儿觉得他在强迫她,他真心希望她能去,但必须 是她自己愿意。 “我去。爸爸,为了你,我去。”说着,向父亲鞠了一躬。此刻,他真想用双 手使劲将她摇醒,想让她放弃旧的思想。她还太小,不能陷入传统之中。 “我要你自己决定,我要你高高兴兴地去。” “我会努力的,爸爸。”她悄声地说,眼泪流淌在面颊上。 正雄再次拥抱着女儿时,感到自己似乎是个怪兽,强迫她去那儿。然而,当弘 子走开后,他敢肯定,一旦到了加利福尼亚,她会喜欢那儿的。 她离开家那天,全家人身上都笼罩着悲伤。弘子站在门外,一想到离开家,离 开父母和兄弟,泪水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在家里的神龛前停了一会儿,深深地鞠 躬,然后跟着母亲走到汽车边,溜进后座,挨着母亲。 汽车驶向神户,裕二和父亲在前排小声地交谈,弘子一言不发。母亲看着她, 而她却眼望着车窗外。秀美想跟她说话,想告诉她勇敢些,告诉她如果他们这样做 错了,她应原谅他们。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也沉默不语。正雄从倒光镜中看 了看她们,对她们的默默无言感到失望。她们没有一点儿女人的欢乐、兴奋或是好 奇。弘子闭口不谈乘船、美国或她的表兄妹们。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闷闷不乐,好 像是被人强迫驱逐出祖国一样,心都碎了。她所看到的一草、一木、一房、一树都 使她感到悲伤不已。 她母亲将她的行装都装在一只箱子里。箱子已被提前送到神户的日本航运公司。 驶往码头的一个半小时的路程似乎无穷无尽,裕二想方设法逗她,但他的努力未能 使她露出一丝微笑。弘子平时也没有裕二那种淘气、开玩笑的习惯,此时她的表情 更加严肃。然而,尽管她和弟弟天生性格不同,他们姐弟俩的关系却很密切。他现 在已开始跟她讲英语。他的英语,就像他做许多事情一样,尤其是音乐、体育,出 奇的好,比她的还好。他很有语言天赋。他很贪玩,但是个优秀的学生。弘子对事 物的反应比较慢,比较认真。她不像他那样很快进入角色,很快和别人交朋友,很 快接受新思想,她做事谨慎,想得很多,力求准确。但只要她想做,就会做得很好。 她学习钢琴、小提琴,她能坚持不懈,经常练习。虽然英语不错,但她练得很少。 她总是跟裕二不一样,在英语方面显得笨拙。 “在加利福尼亚,你能学会跳吉特巴舞,”他鼓起勇气说,想显示一下自己对 美国的了解。他知道所有的美国棒球明星,喜欢学习美国俚语,并想立刻就去斯坦 福大学学习。他逗她说:“等我到了那儿,你应该教我呀!”弘子尽力笑了笑,他 真傻。他俩相差不到一岁,他俩是好朋友,她想象不出没有他该怎么活下去。她知 道她的表亲家有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男孩。他十六岁,名叫健二,他们还有两个女 儿。可她知道,谁也不能取代裕二在她心中的位置。快到港口时,她感到双腿颤抖, 心都碎了。 他们很快找到了日本航运公司的航船的码头,名古屋九号客轮等在岸边。乘客 陆续到达,送行的人可以一直走进船舱,上船后,人们寻找各自的船舱,他们周围 的人谈笑风生。弘子的铺位在二等舱,她的父母感到很高兴,因为她和一位岁数较 大的妇女同舱。她是美国人,已在日本学习了一年日本艺术,现在返回芝加哥。她 愉快地与他们交谈,然后走到甲板上去找朋友。舱内只剩下弘子和父母,她看着父 母,脸色苍白,她感到这种场合压抑、令她不安。正雄看出了她的恐慌心理。 “你必须非常勇敢才行,我的小姑娘,”他温柔地说。这时,裕二将箱子搬了 进来,按照母亲告诉他的地方将它放好。“坚强些!在船上只能靠你自己。等到了 美国,你就会和表叔一家人在一起了。” 正雄有意选择了一条开往圣弗朗西斯科的直达客轮,这样走虽然路程远些,但 他们觉得这总比让她在火奴鲁鲁换船安全些。弘子对只身旅行感到紧张,她更不想 独自上岸,她以前从未独自外出过,从未离开过家。现在,她却要从她熟悉的祖国 走向遥远的地方。“你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父亲安慰她说。她环顾船舱四周,船 舱很小,令她恐惧不安。 “一年很快就会过去。” “是,父亲。”她鞠了一躬,心里默默地乞求他别送她走。她同意去美国仅仅 是因为出于对父亲的尊敬。她宁可失去一切,也不愿意去加利福尼亚。像她母亲一 样,她不理解去那儿对她有什么好处,为什么必须去。她知道出去了解世界很重要, 但并不确切明白为什么。对她来说,呆在家里,与熟悉的人在一起似乎更好。事实 上,她从未梦想成为一个现代的年轻人。可正雄却十分肯定,这次旅行会改变一切。 汽笛呜响,锣声敲起,提醒送客的人们下船,弘子也刚刚安顿下来。正雄认为 这时下船正好。他从女儿的表情上看出,如果他们再呆下去,她就会永远也走不了 了。她看上去很害怕,脸色苍白,让人觉得怪可怜的。她用颤抖的双手将日本航运 公司班轮送给她的一束鲜花递给母亲,她母亲用同样颤抖的手接过,然后伸出双臂 拥抱她,她们母女一句话也没说。铃声响了,正雄轻轻地碰了碰他妻子的肩膀,该 下船了,他们得分手了。 弘子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出船舱。她身穿一件母亲送给她的蓝色和服,正雄让她 带了西式服装,他认为,如果没有西式服装,她到了学校会后悔的。她以前从未穿 过西式衣服,她和她妈妈一样,喜欢穿和服。但她还是带了一些西式衣服,因为父 亲要求她带。 全家人站在甲板上。夏季的海温暖、宜人,是个旅行的好日子。当音乐奏响、 汽球升空时,多数乘客都很兴奋。可弘子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一样,只能眼巴巴 地站在甲板上,看着他们离开。 “照顾好自己,”秀美认真地提醒她,“与表亲在一起时帮帮他们。”她教导 女儿时,她自己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一想到弘子马上就要走了,难以忍受的心情 涌上心头。“给我们写信……”她想告诉她别忘记他们,别在国外谈恋爱,别留在 圣弗朗西斯科。可此时,她却只能看着她,怀念她还是小孩的年代,怀念她安安全 全在京都家中的时光。弘子也只是看着母亲,泪流满面。 “照顾好自己,姐姐,顺便给克拉克·嘉宝带好。”裕二用英语关照她。弘子 含着泪向他微笑。 “别总是追女孩。”她用日语逗他,又伸手拥抱他,拥抱她的父亲。但离开父 亲才使她最为难过,因为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期望有多高,是他希望她去留学。 “别浪费时光,弘子。努力学习,睁大眼睛,看看世界。回来时告诉我们那儿 的一切。” “我会的,爸爸。”她说,向他鞠躬,暗下决心,保证完成他所要求的一切。 她会勇敢、聪明、好学,她将学到很多东西,回来时会讲满口流利的英语。可当她 抬起头再次看他时,她吃惊地发现,他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泪水。正雄紧紧地抱着女 儿,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将她放开,最后一次拉住她的手。之后,他转过身去,带着 妻子和儿子上岸去了。弘子怀着恐惧的心情看着他们离开。 她站在栏杆旁,向他们挥手告别,感到一生中从未这么孤独、绝望过,不知道 在加利福尼亚会发生什么事情。 当他们消失在视野之外,她开始想念他们每一个人,想着他们对她是多么重要, 心中祈盼一年快快结束。她在甲板上伫立了好几个小时,看着日本的群山慢慢远离 而去,看着祖国消失在地平线上。 回到家中,裕二感到屋里空空荡荡。虽然姐姐弘子总是不声不响地做着她自己 的事儿,帮母亲做家务,他却可以感觉到她就在身边。现在她走了,裕二心里孤独 惆怅,他只能出去找朋友消除这种感觉。 正雄和秀美木然地站着,相互对视,反思自己是否做错了,她是不是还太年轻, 送她去加利福尼亚是否是个失误。正雄想得更多,此时,如果可能,他会将她带回 家来,还会告诉她忘记圣安得鲁学院。但这时,秀美却信心十足,她知道他们做了 应该做的,送她去留学很正确。她与正雄结婚时仅比弘子现在大一岁,弘子会学到 很多东西,交很多朋友,然后会再回来。她在心里勾画着女儿在加利福尼亚的学习 情形。正雄是对的,那是个不同的世界,是一个让她会知晓除传统之外很多东西的 世界,一个插花、沏茶都变得不再重要的世界,那是个属于像弘子和裕二这样年轻 人的世界。弘子已做好了准备,她将学到回来后所需的学问,这将是很好的一年。 想到这儿,她转过头去看着丈夫,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做得对。”她真诚地说,知道他也需要肯定。可此时,正雄却感到糟透了。 他现在所能记起的,只是当他们匆匆走下跳板时,女儿眼中流露出的恐惧神情。 “怎么那么肯定?”他不高兴地问她,但同时却感激她这样说。 “因为你非常明智,正雄君。”她边向他鞠躬,边说。他抓住她的手,将她轻 轻地拉向自己。他们共同生活了十九年,很幸福,互敬互爱。他们之间的爱在不断 升华,也在时时减弱因观点不同而引起的风暴。十九年中,他们有着各自的想法, 但从未像这次的决定这样南辕北辙。“她在那儿会很好的。”秀美说,希望得到同 意。她相信正雄对她所说的一切。 “如果不好怎么办?”他感到自己老了,而且非常孤独,可实际上,此刻他并 不比女儿更孤独。 “那么,她会变得更加坚强,这对她来说会更好。” “希望如此。”他拉着秀美的手,走出房间,走进院子。在这儿,他们看不到 大海,但他们却面对大海的方向站着。 同一时刻,弘子正站在名古屋丸号的甲板上,向着地平线方向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