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提灯由一根绷得挺挺的铅丝吊在房舱天花板上,从提灯的摆动可以测出弗吉尼 亚号在一排翻江倒海的涌浪打下来时。倾斜到多大一个角度。船长彼德。范。戴塞 尔俯下身去。上身支在自家的肚皮上。拿着塔罗纸牌在鲁滨孙面前开始布牌。 “请先切牌,然后翻开第一张。”他对鲁滨孙说。 接着他退后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从他那个瓷烟斗里抽了一大口烟。 这是创世神,“他解释道。三大基本神道之一。他化身为一个街头卖艺人。站 在摊满一大堆古里古怪的东西的工作台前面。这里边的含义是说在您身上有一种组 织家的才干。他正在同一个秩序紊乱的世界进行斗争,正在按照命运提供的手段竭 尽全力试图主宰这个世界。他的目的好像是达到了不过。我们不能忘记,这位创世 神自己也是一个卖艺人:他的功业。他建立的秩序。全都是虚幻的。不幸得很,对 于这一点他缺乏自知之明。对怀疑主义他并不擅长。” 一下沉重的撞击突如其来,船体为之震动,这时提灯在上边一摆,同天花板形 成一个四十五度角。狂风卷过,船身猛然一转,把弗吉尼亚号推向阵风的侧面,巨 浪发出排炮一般的轰鸣,猛冲到甲板上。这时鲁滨孙掀开第二张纸牌。在这张油污 肮脏的纸牌上,可以看到一个人物,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站在一驾挽着两匹骏马的 战车上。 “战神玛斯,”船长又开口说道。这位小小的创世神显然战胜了大自然。他使 出力量取得胜利,在他四周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建立了秩序。“ 范戴塞尔一尊佛像似的盘坐在他的位子上。两眼闪着狡黠的光芒上上下下打量 着鲁滨孙。 “照您的形象建立起来的秩序,”他神情若有所思地又这么重复了一句、这用 丝毫没有揭开一个人的心灵的意思。这是设想这个人身上充满着一种绝对能力就凭 这份绝对能力他可以通行无阻地行使他的意志。王者鲁滨孙—一您已经是二十二岁 的人了。您抛弃……不……您把您年轻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都留在了约克郡,像您 的同胞当中许多人所做的那样,您也要到新大陆去碰碰运气。您的亲人不久就会和 您再团聚在一起。总之,倘使上帝愿意的话……您头发剪得短短的您红棕色的胡子 剪得方方正正,两眼灼灼有神。目光清澈,不过其中总有那么一种我也不知相怎么 回事的固定的、带有局限性的东西。您气度尊严冷峻,不免还近乎矫揉造作,所有 这一切。就使您归属于那些从来什么也不怀疑的有福之人那一类里面去了。您是虔 诚的,极为节俭而且心地纯洁。将要由您君临的那个王国也许同咱们那些家用的大 橱有几分相像。在那里面,咱们家中的婆娘把黛衣草香囊熏得香香的,洁白床单和 台布全都摆得齐齐整整的。请您不要不高兴。也不必脸红。其实我给您讲的这些话, 也只有在您年纪再大个二十岁的那会儿才算得上是带有侮辱性的。说真的,您也该 什么事儿都学着了解了解才好……别再脸红了,再抽张牌吧……这叫我怎么给您说 呢?您给我抽出的这张牌是“隐士”。“斗士”已经意识到他的孤独,他就退隐到 洞穴深处,以便到那里去寻找他所由来的根源。不过,一巨像这样潜入地心,完成 了深入到自身深处的历程。他就转化成为另一个人了。他倘若再从这样的退隐之所 走出就将会意识到,他的坚如磐石的灵魂已经有了内在的裂痕。请再翻一张牌吧。 “ 鲁滨孙犹豫不决。这个大块头荷兰佬,这个森林之神,在他那一派贪图享乐的 物质主义态度背后,讲出话来的那种腔调确实带有某种叫人惴惴不安的意味。鲁演 孙自从在利马登上弗吉尼亚号以来,这个荷兰佬那种伤风败俗的机智以及他那种犬 儒式的享乐主义的为人不需多久就叫鲁滨孙感到十分不快,鲁滨孙总是有意避开。 不同这个怪人面对面相遇。谁想遇上这么场暴风雨,他给弄到这个舱房里来, 竟成了一个囚犯,关在舱里不得出去,不过,在类似的情况下,这里倒也确是船上 可能提供的唯一舒适的地方。这个荷兰佬似乎存心要利用这个大好时机把他这个天 真的旅客尽情嘲弄一番。因为鲁演孙拒不喝酒,于是塔罗牌就从桌子下面抽屉里拿 出来,范。戴塞尔那占卜家的兴头也愈来愈高,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鲁滨孙 两耳只听得外面风声涛声震天价响。乱作一团仿佛妖婆女巫在恶魔支配下举行午夜 集会,兼带还搞那种卜祸福问休咎的玩艺儿,而他也身不由己地卷了进去。 “且看是谁把‘隐士’从洞穴里给弄出来的!原来就是维纳斯,她从海水中一 跃而出,她在您的花坛上,不过才迈开脚步走了最初几步。请再翻一张牌;好,谢 谢。第八张王牌:人马星座。维纳斯变成了长翅膀的天使,把羽箭一枝枝射向太阳。 请再翻一张牌。啊,好,是这一张。‘灾难’!您刚才翻开的这张牌是第二十 一张王牌,叫作‘混沌’!地球上的动物正在同冒着火焰的怪物展开搏斗。您所看 到的这个人被挟制在两种对立力量之间,他是一个只知道固执己见的疯人。不管怎 么说,人总是会变成这副样于的。再给我抽一张牌出来。很好,很好。就该是这么 一张。 这是土垦,第十二张王牌,他化身为一个吊死鬼。不过,您看,在这个人物身 上,最最寓意深长的就在他是双脚朝上吊死的。所以,请看。我可怜的克罗素,您 是脑袋朝下的!赶快把下一张牌给我抽出来。有了,有了,是这张。这是第十五张 王牌:双子星座。这我可得好好研究研究。我们这位变成弓箭手的维纳斯这会儿又 变成个何等样的人物。她变成您的孪生兄弟了。双子星变成了从脖子到脚都连结在 一起的雌雄同体的天使。这一点请千万注意,决不可忘记! 鲁滨孙茫茫然。尽管船体在巨浪冲击下震荡有声,他也并不特别感到不安。在 船长头顶的上方,透过那扇舷窗可以看到夜空上些许星辰的方位在变动,这也并不 让他觉得有什么可忧虑的。弗吉尼亚号——它在好天气下不过是那么一艘平平常常 的帆船——其实是一艘经受过种种考验的船只,甚至在遇到严重撞击后仍然安然无 恙,保存得很完好。弗吉尼亚号光凭它那短短的桅杆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可它那 短短圆圆的突肚形船体竟容得下两百五十吨的货物,它那既像大锅又像大圆木桶的 船形比快速海船载重要多得多,但是它的速度之慢,却在这世界上它停泊过的每个 港口都落下了笑柄。弗吉尼亚号船上的水手,只要不是靠海岸航行有可能构成危险, 哪怕就是天昏地黑在刮飓风的天气,他们照样可以蒙头安然大睡。何况,这位船长 还有这么副秉性,他决不会为了使航线不致迷失方向,不惜一冒风险去同狂风怒潮 争高低。 一七五九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将尽的时刻,弗吉尼亚号正处在南纬三十二度的 纬线上,气压表直线下降,船桅顶端和横枪上,都闪烁着像马头上冠羽那样的爱尔 摩火,这种现象宣告一场罕见的强风暴即将袭来。这艘荷兰圆艏帆船正有气无力地 缓缓朝着南方地平线的方向行驶,南方天际一片黑暗。不一会儿雨点就已经纷纷打 在甲板上,鲁滨孙看着暗而无光的雨水,觉得十分惊愕。充满硫磺气味的黑夜把船 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暴风雨中卷起一股西北风,忽升忽降,飘忽不定。把罗盘上的 罗经方位打偏了五至六度。静静的弗吉尼亚号施展出它所有的软弱无力的手段勇敢 地抵抗着高高卷起咄咄逼人的巨浪,洪波巨涛每一次涌动都把船泊埋没在浪头里, 但是船仍然以其矢志不移的决心沿着航线破浪前进,这让范。戴塞尔一贯冷嘲热讽 的眼睛也感动得热泪盈眶。然而,两个小时以后,突然听得一声断裂的巨响,他急 忙冲上甲板,只见前桅帆已经像一个汽球那样破裂开来,再也不可能迎风鼓起,撕 成一条一条流苏似的残片垂挂在那里,他心想,坚持到这份一上也算是对得起自己 的了,再硬拼未免就不明智了。他于是叫人把帆全部降下,命令舵手撤舵听任船自 行漂流。打这以后,可以说弗吉尼亚号就不再抵抗,俯首听命,任凭风暴摆布了。 狂风暴雨在波滚浪掀毫无遮拦的海面上急速扫过狂流急浪一下子好像变得对这 条船无情无义了。范。戴塞尔叫人把甲板上各个舱口小心关紧命令全体船员一律留 在中舱禁止出去——只有一个人和船上的那条狗泰恩例外,他们得留在上面守望。 他自己也躲到他的房舱里面不出去了荷兰的哲学。大肚长颈瓶装着的刺柏子酒,酸 干酪,稞麦饼干,铺路石块那般沉重的茶壶,烟草,还有烟斗,所有这些足以自慰 的东西琳琅满目地陈列在他的四周。十天以前,左舷侧远处曾出现过一条绿线。这 已经预示船员:越过南回归线以后便绕过了德斯文图拉多斯群岛。继续向南。大概 第二天就可以进入费尔南德斯群岛水域了。可是海上起了风暴。把船逼向东转,驶 向智利海岸方向,但好在距智利海岸还有一百七十海里之遥。根据航海图来看,沿 途没有任何岛屿或礁石。所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因为一时间海啸浪涌,船长又一次提高了嗓音说:“咱们在这第十九张大王牌 狮子身上又找到双子垦这一对儿。这两个小孩手拉着手正站在一堵高墙前面,这堵 墙象征着‘太阳城’。太阳神就站在奉献给他的这一片海潮的最高的地方——‘太 阳城悬在时间与水恒、生与死的中间——大阳城里的居民都有如孩子般地天真纯洁, 因为这种纯洁已经达到了太阳性征的程度,这种性征比之于雌雄同体有过之无不及。 它是循环的。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就是这种自身封闭圆满无缺的性爱形态。 这是人的完美形态的极致,达到这样的境界极端困难。要保持这样的境界更是难上 加难。 但似乎您是受到召唤要上升到这样的境界的。至少这副埃及塔罗牌所说明的是 这样的意思。年轻人。我向您表示敬意!“于是船长从他的椅垫上站起来,向鲁演 孙鞠躬致礼,他那动作里既含有揶揄的意味,又带有严肃的成分。”不过。我请求 您再抽一张牌给我。谢谢,谢谢。啊!摩偈星!这是灵魂逸出的门户,换句话说, 这就是死亡。这副骷髅正在清除一片草地上乱堆着的人的手脚和头颅。它已经把这 种不祥的含义说出来了,这个不祥的含义和这一场狂潮巨浪是紧密相连的。您从‘ 太阳城’高处跌落下来,您面临着死亡的极大的危险。我急于知道现在就要落到您 头上的是张什么牌,可我又怕看见它。如果是张坏牌,那您就完了—一“ 鲁演孙侧耳倾听。他难道没有听到怒海在风的交响曲里还混杂有一个人的呼喊 和一条狗的嚎叫?这一点很难确定。或许因为他过于专心在想着处在这种非人的地 狱状态下惶恐万分地待在天篷下的那个水手吧。那个水手给统盘缠住了没法脱身出 来报警。但是,他的喊声究竟有没有人听到“要不刚才他根本就没有喊叫过? “朱庇持!”船长大声叫了出来。鲁滨孙,您得救了。不过,真是活见鬼。您 这是死里逃生!您说不定要直沉海底。然后有天神前来搭救。还给您带来妙不可言 的好运气。他化身为一个金娃娃,从大地的母腹里走出来——就像是金矿里挖出的 金块——,把开启‘太阳城’之门的钥匙交给您。 朱庇特?不就是他刚才透过暴风雨轰鸣声听到的那个词吗?朱庇特?不对,不 对!是陆地,陆地!“ 原来守望的人刚才是在叫喊:陆地!如若不是发现靠近一处从来不知道的海岸, 连同它的沙滩或礁石。在这样一艘已经失去控制的帆船上,说实在的,还有什么更 紧急的情况值得他通报呢? “刚才说的一切。在您看来可能都是不可理喻的胡言乱语。范截塞尔解释说。” 不过,这恰恰正是塔罗纸牌的高明之处。它从来不拿明言实语对我们解释我们 的未来。要是都能清晰地预见未来,那您想想会产生怎样的混乱状态啊?不,不可 能,我们的未来至多只能让我们有所预感。我给您讲的这一篇小小的道理,有点类 似某种密码。而识读密码的镂空纸板就是您的未来本身。我预言的一桩桩一件件事 情早晚都会实现。您一生中必将发生的每一个事件将来都会对您—一揭晓,交代得 一清二楚。这类预言乍一看好像挺玄的。其实例并非如此。 船长闭口不再说话了,默默吮着那管长长的阿尔萨斯烟斗的弯嘴儿。烟斗已经 熄火。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把小刀,用刀尖上上下下掏着烟斗。借助这个工具把瓷烟 斗掏空。把烟灰弄到桌上的一个大贝壳里。鲁滨孙在这波涛汹涌的喧闹声中没有再 听到什么异乎寻常的声音。船长拿一个舌形的铜片把他那个装烟草的筒子上的木盖 撬开。他小心翼翼地把磕碰不起的大烟斗伸到筒子里装得满满、铺得很实的烟草中 间,弄出一条像通道似的空当,把烟斗插到里面去装烟草。 他解释说:只有这样。烟斗才不会碰坏,而且还可以让阿姆斯特丹烟草带蜜的 香味儿浸到烟斗里面去。 随后。他突然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严厉地注视着鲁滨孙。 克罗索。他对鲁滨孙说,请您好好听我说:您要保持心地纯洁。这是灵魂的净 化剂呵。“ 这时,吊在天花板上的灯在链条上剧烈地晃动,划了一个圆弧形。撞碎在房舱 天花板上。这时船长第一个急忙把脑袋钻到桌下。在一片撞击声中。鲁滨孙在黑暗 里摸索着往舱门走去,想去找开门的把手。他什么也没有摸到,但立刻一股强劲气 流吹来,这时他才知道舱门早已不知去向。原来他已经走到船舱内部的纵向通道。 他只觉脚下船底深处一阵震动,接着什么都不动了,真叫人毛骨使然、惶恐万 分。 在甲板上,天上一轮满月发出凄惨的光亮。朦朦胧胧,借着月光,他看见一群 水手正从艇架上降下一只小艇。他赶忙直奔他们而去。但正在这时,甲板在他脚下 猛然倾陷了。不妨这么说吧,当时有一股千钧之力对着这艘荷兰圆艏帆船左侧船身 凶猛地砸下来。接着,海水如同是一堵黑色的巨大高墙倒坍在甲板上。从船的这一 头到那一头,一扫而过,连人带物全给冲得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