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有我在跟前陪伴,再加上小T先生彬彬有礼,玛侬愁容为之一扫。 “亲爱的,用不着担惊受怕了,”我一进门便对她说,“我们要重新起步,让 生活比从前更加幸福。不管怎么说,爱情毕竟是良师益友,命运所能给我们造成的 痛苦,总比不上爱情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多。” 晚餐的气氛既热烈又欢快。有了玛侬和一百个皮斯托尔,我真比家财万贯的巴 黎富豪还要神气和得意。看一个人的财产多少,应该以他欲望满足的程度为标准。 我的愿望全部满足了,甚至无须为将来担忧。我相信父亲不会刁难,会接济我,让 我在巴黎过上体面日子,因为我已经年满二十,有权得到母亲留给我的那笔遗产了。 现在我的全部财产只有一百个皮斯托尔,这点我对玛侬毫无隐瞒。有了这笔钱,我 就可以无忧无虑地坐待福星高照;我觉得无论依靠继承权还是通过赌博,发迹都是 不成问题的。 这样,一连好几个星期,我只图眼前的快活。与特朗西瓦尼旅馆的会友重新挂 钩的事一天天拖下来了,一是因为我碍于面子,二是因为我还得防着警察局。我只 去几家名声稍好些的赌场打牌,手气居然不错,倒也省得我厚着脸皮作弊骗钱了。 每天下午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城里度过的,然后返回夏月村去吃晚饭。小T先生经 常陪我回家,我们之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密。玛侬也找到了消愁解闷的办法。附 近住着几个游春的年轻姑娘,她动不动就跟她们结伴消遣。她们时而散步,时而搞 些女人喜欢的小游戏。她们也玩牌,但输赢有限,谁赢了钱谁就雇车,大家一起到 布洛涅树林里去。每天傍晚我回来的时候,都发现她更加漂亮,更加高兴,更加多 情了。当然了,有时不免升起几块乌云,似乎危及我的幸福,但它们很快就消散了。 玛侬天生幽默,总使结局变得十分滑稽。就是现在回想起她那种温柔和风趣来,我 心里也还觉得甜丝丝的。 我们身边只有一个仆人。一天,他把我拉到一旁,吞吞吐吐地说有重要的秘密 要告诉我。我让他尽管大胆说。他兜了几个圈子才讲明白,原来有个外国来的贵族 老爷好像看上了玛侬。一听这话,我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 “她对那个外国人也有意吗?”我急忙打断他的话,尽管这样急躁无助于弄清 事实。 见我急躁起来,他害怕了,惶惶不安地回答说,他还没有探听到底细,但是近 几天来,他发现那个外国人总到布洛涅树林去,下车后便一个人沿着林间小路走来 走去,好像在寻找机会看一看小姐,或者同她会面。于是,他就设法去同那个外国 人的随从搭讪,想借此打听一下他们主人的姓名。那些随从说他们主人是一位意大 利亲王,还说他们也疑心主人是在寻花问柳。他又哆哆嗦嗦地说,还没等他打听到 别的情况,就见亲王从树林里出来了。亲王走到他的面前,亲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看样子好像已猜出他就是我们的仆人,因为亲王接着就向他祝贺,说他有福气,侍 候的是人间最漂亮的女人。 我急不可待地等着下文,可仆人却怯生生地道了声歉,收住了话头。也怪我一 时不慎,感情冲动,竟吓得他没敢把话说完。我又一再催他照实说,然而一点用也 没有。他说确实不了解别的情况了,还说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头一天的事情,以后 他就再也没见到过亲王的影子。为了让他放心,我不仅夸了他几句,还答应给他一 笔可观的报酬。在他面前,我一点也没流露出对玛侬有什么猜疑,只是心平气和地 嘱咐他监视那个外国人的一举一动。 的确,仆人惊慌的模样使我疑窦顿生。也许他心里害怕,还瞒着我一些事情吧? 可是我想了一想又定下心来,甚而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庸人自扰。别人爱上玛侬,这 也不能怪她呀,她很可能根本就不知有人在爱她。若是这样轻易地就让嫉妒钻进我 的心里,那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第二天我又进城了,心里没有别的打算,只想大赌一场,好尽快捞些钱,以备 不时之需,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就从夏月村搬到别处去。晚上回来,没有听到什 么叫我安歇不下的情况。外国人又跑到布洛涅树林去了,头一天他已经认识了我的 仆人,这回他径直走到我仆人面前,说他如何爱玛侬。但从他的话里还看不出他同 玛侬有什么勾搭。他向我的仆人十分详细地打听了一番,最后想以重金收买我的仆 人。他拿了几个金路易给我的仆人,又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让他转交给女主人, 但我的仆人没答应。 两天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到了第三天,事情终于变得严重了。这天我 从城里回来得很晚,到家后就听说玛侬在散步的时候,有一阵子离开了同伴,而那 个外国人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着。玛侬刚一向他招手,他就走上前去。玛侬交 给他一封信,他接在手中,简直是欣喜若狂。为了表达他的欢喜,他只来得及多情 地吻了吻信,因为玛侬立刻就走开了。这之后,玛侬显得特别高兴,回到旅馆以后 还保持欢快的情绪。毫无疑问,我每听一个字,心头都为之一颤。 “你肯定没有看错吗?”我惘然若失地问。 他指天发誓,说他讲的全是实情。玛侬已听到我回来了,若不是她急忙迎上前 来抱怨我迟迟不归的话,我真不知会被内心的痛苦折磨成什么样子。她不等我开口 就搂住我又亲又吻,等屋里只剩下她和我的时候,又狠狠地责备起我来,说我不该 天天回来得这么晚。她见我一言不发,就索性一个人讲下去。她说三个星期以来, 我就没有陪她一起呆过一个整天,一出去就是好长时间,这样她受不了。她要我起 码隔几天就拿出一天工夫陪她,而且要我从次日做起,从早到晚守她一整天。 “放心好啦,我会照办的,”我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的烦恼她没大介意,还是兴高采烈地给我讲她这一天过得多么有趣,但是在 我看来,她那种兴奋劲头有点过分。“奇怪的女人!”我心想,“序幕拉开了,正 戏是什么呢?”我们第一次分离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眼前,然而她的欢乐情绪和 对我的亲昵,我觉得是从她内心发出来的,给人以表里一致的印象。 吃晚饭的时候,我不免显得有些闷闷不乐,就推说赌博输了钱,轻轻掩饰了过 去。她主动要我第二大不离开夏月村,真是太妙了,正好给我时间从容地考虑,再 说我明天不出门,也就用不着担心出事了。我已暗自拿定主意:假如第二天还看不 到什么可疑之处,无须把我的发现和盘托出的话,那么第三天就搬到市内,找一个 没有亲王们纠缠的地方去安家。心里有了底,我这一夜睡得倒很安稳。但是,担心 玛侬再次对我不忠,我心里的痛苦是无法排除的。 早晨我醒来以后,玛侬对我说,即使一整天呆在家里不出门,她也不愿意看我 打扮得随随便便,于是要亲手给我梳头。我的头发很漂亮,以前她总爱给我梳着玩, 不过这次比往常更加细心了。为了让她满意,我只好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听凭她变 着花样给我梳各种发式。在梳头的过程中,她常常把我的头扳过去,让我面对着她, 她双手则搭在我的肩上,贪婪而又好奇地凝眸注视着我,然后吻我几下,表示她心 满意足,再让我转过来坐好,继续给我梳头。她就这样连玩带梳,一直搞到吃午饭 的时候才算罢休。我觉得,她的兴致表现得很自然,快乐的情绪也毫不做作,这种 表面的忠贞跟私下里的背叛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我几次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好 把压在心头的石头搬开,可我总是盼着她能主动交心。她要是能够这样做的话,那 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呀! 饭后,我们回到她的卧室。她又把我的头发拢了拢,为了叫她高兴,我便由她 任意摆弄。就在这个时候,仆人进来禀告说,某亲王求见。听到这个名字,我顿时 心头火起。 “什么?”我一把推开她,大声问道,“哪一个?什么亲王?” 她根本不回答我的问话。 “让他上来吧,”她冷淡地对仆人说道,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我,“我的情郎, 你是我最心爱的人,”她用一种迷人的声调说道。“我求你宽容我片刻,只要片刻 就行。过后我会百倍千倍地爱你,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我又是气恼又是惊讶,半天没说出话来。她一个劲儿地请求,我真想找几句话, 给她来一个轻蔑的拒绝。这时,她听到从前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便不容分说,一 只手抓住我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另一只手操起她的梳妆镜,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拖到 门口,用膝盖把门顶开了。进来的外国人一见这场面确实吃惊不小。他大概已经听 到了一点动静,便在外厅止住了脚步。我看见面前是一个衣着十分考究,相貌却无 比丑陋的人。见此情景,他非常尴尬,但他依然深深地鞠了一躬。玛侬没容他开口, 就把镜子举起来对准了他。 “瞧瞧吧,先生,”玛侬说,“先端详端详您的尊容,然后再说句公道话。您 向我求爱,可这才是我爱的人,我已经发誓爱他一辈子。您自己比比看吧。您如果 认为能够同他争夺我的心,就请告诉我,您依仗的是什么?我明白地告诉您,在我 看来,就是意大利所有的亲王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手中的一丝头发。” 她这番狂言看来是早就想好了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用力想挣脱开,但是没 有成功。我对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人很是怜悯,总觉得应该以礼相待,好弥补这个小 小的凌辱。不过他倒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开始反唇相讥。他的话听起来有些粗鲁, 以致我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小姐,小姐,”他不自然地笑了笑,对玛侬说道,“我总算睁开了眼睛,认 清您不是位新手,不像我原先想像的那样。” 他连看也没再看她一眼便退了出去,嘴里还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说法 国女郎并不比意大利女郎强多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哪还有心思去纠正他对女 性的看法呢? 玛侬松开我的头发,扑在一把圈椅上格格大笑起来,笑得整个屋子都震动了。 她刚才做出的举动不能有旁的解释,只能是为了爱情。老实说,这深深打动了我的 心。然而我觉得,玩笑开得还是有些过分了,就责备了她几句。她告诉我说,我的 这位情敌已在布洛涅树林纠缠了她好几天,还做出各种怪相来向她暗示倾慕之心, 后来拿定主意公开表白爱情,让她和女伴们的车夫把情信转交给她。信中有他的署 名,还罗列了一大串头衔,同时许下诺言,说在两界山[注]的那一边,她能得到一 笔令人垂涎的财富,并将永远受到宠爱。回到夏月村以后,玛侬本打算把这件事告 诉我,可转念一想,何不借此取取乐呢。这样,她便驾驭不住自己的想像力了。她 给意大利亲王回了一封信,用一种恭维语气邀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到住所来看望她。 除此之外,她又琢磨出一件开心事,就是安排我上场,却把我蒙在鼓里。我陶醉在 爱情的胜利之中,只字未提从另外途径得到的情况,对她的所作所为无不点头称是。 我发现在我这一生中,上天总是选择我似乎最走运的时刻,给我以最严酷的惩 罚。有小T先生的友谊,有玛侬的爱情,我感到非常的幸福。在这种时候,若是有人 让我防备大祸临头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理解的。然而谁曾料到,一场大祸正在孕育 之中,我要遭受的打击,陷入悲惨的境地,就跟您在帕西镇亲眼见到的那样。而且, 这场大祸逼得我一步步走上可怜可叹的绝路,说起来您是很难相信的。 一天,小T先生同我们共进晚餐,突然听到辘辘的车轮声,一辆马车在旅馆大门 口停住了。我们都觉得奇怪,很想知道这般时候,究竟是谁会到这儿来。别人告诉 我们说那是小G.M,他父亲就是我们最残酷的仇敌,就是那个把我关进圣拉扎尔修 道院、把玛侬关进妇女教养院的老色鬼。一听他的姓名,我的脸都气红了。 我对小T先生说:“真是老天有眼,让他到这儿来替他的缺德父亲接受惩罚。他 若是不同我较量较量剑术,就休想从这儿脱身。” 小T先生本来认识他,甚至是他的好友,于是竭力劝阻我。小T先生向我担保说, 小G.M.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不大可能参与他父亲的勾当;只要我见上他一面, 我们两人便一定会相互产生好感。小T先生说了他一大堆好话,然后请我允许把他请 进来和我们共进晚餐。把玛侬的住址暴露给我们仇敌的儿子实在危险,小T先生却不 以为然。他愿意以自己的名声和信誉担保,说小G.M.一旦结识我们,肯定会成为 我们最热忱的保护者。 既然如此,我也就没再让小T先生为难。他同小G.M.谈了片刻,跟他讲了我们 是谁,然后才把他带进来。进门以后,他的态度确实使我们产生了一种好感。他拥 抱了我,便跟我们一起人座。他称赞玛侬,称赞我,称赞我们所有的一切。他吃得 津津有味,对我们的晚餐赞不绝口。杯盘收抬下去以后,谈话便变得严肃些了。他 垂下眼睛对我们说,他父亲敌视我们,做法未免太过火了,他向我们表示最诚恳的 歉意。 “我就不提那些事情啦,”他对我们说,“一提起来简直叫我无地自容。” 他再三向我道歉,态度愈加诚恳。没谈上半个小时,我就发现,玛侬的魅力对 他起了作用。他的眼神和态度变得愈来愈亲切,也愈来愈脉脉含情了。虽然他在言 谈话语中并没流露出什么,可我在情场上见识得多了,用不着拿嫉妒的眼光来看, 也分辨得出那是一种什么感情。晚上,他又陪着我们坐了一阵子,表示认识我们很 荣幸,并请求允许他常来为我们效劳,然后就告辞了。第二天清晨,小T先生上了他 的马车,同他一道走了。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那样,我生来不好嫉妒。我对玛侬的誓言更加轻信了。这个 迷人的女人成了我心灵的绝对主宰,我的任何细微感情,无不出自对她的爱和尊敬。 小G.M.喜欢玛侬,这我并不怪罪她;她有这么大的魅力,反倒使我感到高兴。一 想到爱我的人是人人都喜爱的姑娘,我心里就洋洋自得。我甚至都觉得没有必要把 我对小G.M.的怀疑告诉她。那几天,我们正忙着给她试衣服,商量我们能不能去 喜剧院,用不用担心在那里被人认出来。周末,小T先生又来看我们。我们征求了他 的意见,他心里很清楚,要让玛侬高兴就得说可以去看戏。我们商定,当天晚上同 他一道去。 不过这个打算并没有实现。小T先生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 “这几天我没来,因为碰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小G.M.爱上了您的情人,向我吐露了真情。我是他的知心朋友,一向对他有求必 应,可我同样也是您的好朋友。我认为他这种想法很不正当,所以就没有同意。如 果他只打算用通常的手段讨她的欢心,我也就替他保密了。然而他掌握了玛侬的脾 气,不知他从哪儿了解到玛侬爱阔气,爱玩乐。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享有很大一笔 财产,想先用金钱引诱她,给她一份厚礼,再给她一万里弗的年金。要是你们双方 都是对等的话,那我要背叛他就会为难得多。但是,正义和友谊全在您这一边。再 说这事也主要怨我不慎,竟把他引见给你们,由此才引起了他的情欲。事端是我造 成的,防止酿成灾祸,我更责无旁贷了。” 我感谢小T先生见危相助,同时我也推诚相见,承认玛侬的脾气正像小G.M.想 像的那样,也就是说,她听不得穷困二字。 “不过,”我对他说,“如果问题只在钱多钱少的话,那我相信她不会抛弃我, 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我现在能够满足她的任何需要,而且我估计,我的财产还会 一天天增加。”接着我又补充说:“我只担心一点,就是小G.M.知道了我们的住 址,会不会给我们制造麻烦。” 小T先生劝我放心,说小G.M.会如痴如狂地爱玛侬,但不会干出什么缺德事。 如果小G.M.真的如此下流,那么,他首先就去找小G.M.算账,以此来弥补自己 造成的不幸。 “您的情我领了,”我说,“事已至此,也没有保险的办法来补救了。为了预 防不测,最明智的办法还是离开夏月村,搬到别处去住。” “是啊,搬走倒是不错,”小T先生说,“但恐怕已来不及了,因为小G.M.中 午就要到这儿来。这是他昨天跟我说的,所以我才一早就跑来,把他的来意告诉您。 他随时都可能到。” 事情如此紧急,我不能不认真对待了。我觉得,既然无法回避小G.M.的来访, 也难阻止他向玛侬表白,还不如干脆向玛侬挑明这件事,把我的新情敌的意图告诉 她。我想,如果她知道我晓得他将跟她说些什么,并且有我在场的话,那她就会有 足够的勇气来回绝他。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T先生,他说这事很不好办。 “我承认不好办,”我对他说,“不过,凡是别人信任自己情人的理由,我全 具备,怎么能不信赖玛侬的感情呢。只有丰厚的礼物才能把她迷住,我对您说过, 她根本不懂得利害关系。她喜欢舒适的生活,可也爱我。从目前来看,说什么我也 不相信她不爱我,而去爱那个把她投入教养院的家伙的儿子。” 总之,我坚持自己的看法。等我和玛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刚听说的事情 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玛侬见我对她如此相看,非常感激,并向我保证说,她接受小G.M.赠礼的方 式,准会叫他断了这种念头。 “不,”我对她说,“不要对他无礼;要是惹火了他,他会让我们倒霉的。” 我又笑着加了一句:“不过,你是个机灵鬼,知道如何甩掉一个叫人不堪忍受的追 求者。” 她沉思了片刻,然后大声说:“我有了个好主意,真没想到我能琢磨出这么一 条妙计。小G.M.是我们最狠毒的仇敌的儿子。要讲报仇,应该找他老子,而不是 他,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捞他的钱来报这个仇。我要听他讲些什么,也收下他的礼物, 然后捉弄他一番。” “这办法好是好,”我对她说,“不过,我可怜的孩子,你难道就没想一想, 不正是这条路把我们送进教养院去的吗?” 我一再说这样做有风险,可是没用。她说只要掌握好分寸就不会出问题,把我 的异议一一驳回了。谁能给我指出一个深深爱慕着自己的情人、而对其任性又毫不 盲从的男人,我就承认我这样轻易退让是错误的。我们决定欺骗小G.M,但是我在 命运捉弄之下,反倒上了他的当。 将近十一点钟,我们瞧见小G.M.的马车到了。他讲了几句很得体的客套话, 让我们原谅他不请自来、要和我们共进午餐。他看见小T先生一点也不感到惊异,因 为小T先生昨天曾答应他也到这儿来。不过小T先生借口要办一件事情,没与他同车。 我们虽然各怀鬼胎,但脸上还都是热情洋溢,一同在餐厅人座了。小G.M.很容易 就找到了向玛侬表白爱情的机会。我觉得待在那儿碍手碍脚,就特意走开了一会儿。 我回来的时候,见他没有垂头丧气,显然没有遭受严词拒绝。他兴致勃勃,我也装 出很高兴的样子。他在心里笑我单纯,我却暗自笑他天真。整个下午我们就是这样 作戏,各自认为耍弄了对方。等他要告辞的时候,我还有意照顾他,使他有个机会 单独跟玛侬说说话,让他既觉得我的饭菜丰盛,又觉得我待客殷勤。 小G.M.同小T先生刚一登上马车,玛侬就伸开双臂向我扑来,抱住我哈哈大笑。 她把小G.M.对她说的话和提的条件,都一字不差地向我说了一遍,大意是:他崇 拜玛侬,情愿与她分享他的四万里弗年金,他父亲死后将留给他的遗产还没计算在 内。她将主宰他的心和他的财产。为了证明他的美意,他准备先给她一辆马车、一 所家具齐全的住宅、一个侍女、三个男仆和一个厨子。 “瞧这儿子,”我对玛侬说,“比他老子还大方。”接着我加了一句:“说真 的,这样的条件你就一点不动心吗?” “我?”说罢,她按照自己的思路改了拉辛的几句诗吟道: 我!您怀疑我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我怎堪忍受一副可憎的面孔, 它总使我回忆起教养院的阴影? “不,”我接上她的滑稽对白说: 夫人,我难以相信那座教养院, 不是爱神射在您心灵的利箭。 “不过,”我又说,“一所家具齐备的住宅、一辆马车、三个男仆,这是很诱 人的!爱情可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玛侬对我说,她的心永远属于我,也只中了我一个人的利箭。 “他对我许下的诺言,”玛侬说,“与其说是爱情的利箭,不如说是复仇的尖 刺。” 我问玛侬是不是打算接受住宅和马车,玛侬说只看中了他的钱。难办的是,怎 样在接受一项的同时拒绝另一项。小G.M.说要给玛侬写封信,我们决定等看看他 信中的详细打算再说。第二天,玛侬果然收到了信。信是一个穿便服的仆人送来的, 他很机灵地避开了旁人,找机会同她单独说了几句话。玛侬让他等着拿回信,然后 立即把信拿给我看。我们一起拆开信,信里除了爱情上的陈词滥调之外,就是我情 敌许诺的具体内容。他花钱可真够大方的。小G.M.答应,等玛侬一搬进给她的住 宅,就数给她一万法郎现金,一切用度日后由他补偿,让她手头总保持这个数目。 乔迁的日期也安排得很近,他只要求两天的筹备时间,信中还把住宅牌号和街名都 写明了,说如果她能逃出我的手的话,他就于次日午后在那所住宅等她。他惟一担 心的是她能否逃脱,余下的事情他都胸有成竹。同时他还写道,如果她预计很难从 我这儿逃出,那他会另想办法。 小G.M.比他老子滑头多了,他要等逮住猎物以后才肯数钱。我同玛侬合计她 该怎么行动。我还是极力劝她放弃这个冒险的计划,但是,我无论说什么也动摇不 了她的决心。她给小G.M.写了个简短的答复,说她肯定按时进城赴约,让他尽管 放心地等待。然后我们商定:我立即动身,到巴黎城东物色一个村庄,重新租一所 房子,再把我们简单的行李搬过去;第二天下午,她将按照约好的时间早早赶到城 里,接受小G.M.的馈赠之后,就坚持要他陪着去喜剧院;她将尽量把钱随身带上, 剩下的钱物交给我的仆人。玛侬打算带在身边的仆人,就是把她从教养院放出来的 那个人,他对我们始终忠心耿耿。我将乘一辆出租马车在圣安德烈街口等候,到晚 上七点来钟,我把马车留下,趁天黑步行到剧院门口。玛侬说好,到时候她找个借 口离开包厢片刻,乘机下来同我会合。下一步就好办了,我们几步路就能赶到停车 地点,然后上车沿着圣安托万区的大道出城,直奔我们的新宅。 这个计划尽管很荒唐,可我们还是觉得安排得挺妥善。其实,这个计划即使完 全成功,也难免不会造成恶果,要想避免后果是极其轻率的幻想。可是,我们仍然 盲目自信,竟不惜去冒风险。玛侬和我们的仆人马塞尔就要动身了。眼看着她要走, 我心里十分痛苦。我一边拥抱她一边说: “玛侬,千万别欺骗我。你会对我忠诚吗?” 她温柔地埋怨了我几句,说我不该猜疑她,又向我发了一回誓。她打算三点钟 左右赶到城里。她走后我就动身了。我进了圣米歇尔桥附近的弗雷咖啡馆,消磨了 下午余下的时间;等到夜幕降临,就出门叫了一辆马车,依照事先的安排,让马车 停在圣安德烈街口,然后步行到喜剧院门前。原定马塞尔在那儿等我,可我没见到 他,心里不免有些诧异。我混杂在仆人堆里,注视着来往行人,耐着性子等了一个 小时。最后,钟打七点了,我们计划好的事却连点影儿也没有。我买了张池座票进 了剧院,想瞧瞧玛侬和小G.M.在不在包厢里。结果他们俩一个也不在。我又回到 门口,焦急不安地等了一刻钟,还是不见他们的影儿。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便向我 的马车走去。车夫见我过来,赶紧迎上几步,神秘地对我说,车里有一位漂亮的小 姐,已经等了我一个小时了。那小姐一说我的相貌特点,车夫就知道是找我。她知 道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便说她可以耐心等候。我一想准是玛侬。我走到车前,看 见了一张漂亮的小脸蛋儿,但并不是玛侬,而是一个我素不相识的女郎。她先开口 问我是不是格里尼骑士先生,我对她说,正是。 “我有一封信要交给您,”她接着说,“看了信您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来找您, 又是如何有幸得知您的大名。” 我想到附近的酒馆去看信,请她在此稍候。 她要跟我一同去,并建议我要个单间。 “是哪位写来的信?”我上楼时问她。 她说我一看信就知道了。我认出来了,正是玛侬的笔体。信的大意是:小G.M .接待她的礼仪和排场,大大超过了她的想像。他送给她一大堆礼品,让她看到将 来会过上王后般的生活。然而就是身在华美的新居里,她也没有把我忘记。不过, 她提出晚上去喜剧院,小G.M.却没有答应,她只好把见我的美愿推迟。料想这个 消息会惹我苦恼,她就设法找来一位巴黎美人儿,好多少给我一点安慰,信即由她 送来。署名:“你的忠实的情人——玛侬·列斯戈。” 这封信对我有极为残酷、莫大凌辱的意味,我心中不知道是该发怒,还是该沉 痛。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勉强打起精神,想把那背信弃义、虚情假意的情人永远忘 掉。我向坐在对面的女郎瞥了一眼:她的容貌美极了。我倒希望她的姿色也使我同 样变心和负情,可她既没有灵慧含情的明眸,也没有那种玉容仙姿,更没有那种爱 神般光泽的皮肤,总之,上天不吝赐予薄情女玛侬的那些娇态,我在她身上一点也 没有发现。 “不,不行,”我移开目光,对她说,“打发你来的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她 很清楚,让你来是无济于事的。请你回去传我的话,就说让她享受她的罪愆吧,如 果她办得出来,就让她毫不愧疚地享受吧。我要永远抛掉她,同时也鄙弃所有的女 人。她们虽然不如她可爱,但也肯定和她一样,都是水性杨花的狠心人。” 我打算下楼回我的寓所去,对玛侬已不抱任何幻想了。万箭钻心般的强烈嫉妒, 这时已披上了阴沉抑郁的平静外衣。从前遇到这种情况时,心情总是非常激愤,可 这次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我真以为自己的痴情快要治愈了。唉!像被小G.M.和 玛侬欺骗了一样,我也被爱情欺骗了。 送信的女郎见我要下楼,就问我是否要捎话给小G.M.先生和陪伴他的那位夫 人。听她这么一问,我又转身回到餐室。我原来自以为平心静气,却一下子变得怒 不可遏。凡是从来没经受过感情上的巨大痛苦的人,听了是不会相信的。 “去吧,”我对她说,“去告诉那个奸诈的小G.M.和那个不要脸的淫妇,你 带来的这封该死的信伤透了我的心。不过告诉他们好景不长,我非亲手把他们俩宰 了不可!” 我扑在椅子上,帽子掉在一边,手杖丢在另一边,两行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 来。刚才的狂怒又化为悲怆,我失声痛哭,不住地呜咽和叹息。 “过来,我的孩子,过来呀!”我对那个女郎大声说,“他们既然派你来安慰 我,那你就过来吧。告诉我,你能不能抚慰我的愤怒和绝望。等我杀了那两个不配 活在世上的无义小人以后,你能不能打消我寻短见的念头。”见她怯生生地朝我走 近了两步,我又接着说:“对,过来,给我揩干眼泪,让我平静下来。过来,对我 说你爱我,好让我忘掉那个负心的情人,习惯习惯另外一个女人的爱情。你挺漂亮, 或许我会爱上你的。” 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看上去似乎比她那一类女人多些廉耻,面对 这样奇怪的场面,她确实吓坏了。不过,她还是走过来想跟我亲热,然而立刻被我 推开了。 “你在我身上打的什么主意?”我对她说,“哈,哈!你是个女人,属于我鄙 视和不能再容忍的女性。你笑里藏奸。走开,让我一个人呆在这儿。” 她向我施了个礼,没敢说什么,转身要走。我又把她喊住。“可是,”我对她 说,“你起码得告诉我,他们为什么派你到这儿来,是怎么找你来的,究竟打算干 什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又是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 她对我说,她早就认识小G.M.先生。今天下午五点钟,他派仆人去找她。她 跟着仆人来到一所大宅第,看见小G.M.先生正同一位漂亮夫人打牌。他们让她到 停在圣安德烈街口的一辆马车上找我,并托她带给我一封信,就是刚才交给我的那 封信。我又问她,他们就没说别的什么吗?女郎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她回答我说, 他们让她相信我会留她陪伴我的。 “你上当了,”我对她说,“可怜的姑娘,他们把你骗了。你是一个女人,需 要一个男人,但你需要的是一个阔气、走运的男人。这种男人在这儿是找不到的。 回去吧,回到小G.M.先生那儿去吧,凡是能够获取美人欢心的东西,他应有尽有。 他有设备齐全的别墅和成套的马车送人,可我呢,我拿得出来的只有爱情和痴心。 女人全都鄙视我的穷困,全都戏弄我的单纯。” 我还说了许许多多别的话,情绪也变化无常,忽而伤心,忽而气愤。然而,由 于过度冲动,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了。我把这次失意拿来 同我前几次类似的遭遇比较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有什么更使我绝望的地方。我了解 玛侬,本来早就应该预料到这种不幸,又何必这样悲伤呢?为什么不想个补救的办 法呢?时间还来得及。如果我不想责备自己疏忽大意,自作自受,那就应该不遗余 力地挽回局面。想到这里,我开始动脑子,凡是有点希望的办法,全在我心里转了 一遍。 凭武力把玛侬从小G.M.的手中夺过来是下策,毫无成功的把握,只能毁了我 自己。然而我觉得只要有机会同玛侬谈谈,就一定能打动她的心。她心中容易被打 动的地方,我全都了如指掌!她是爱我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派一个姑娘来安慰 我,这样的怪主意,我敢打赌也准是她想出来的。这表明她心疼我,怕我伤心。我 决心尽一切努力见她一面。我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最后拿定了主意。 小T先生和我刚一结识,就热情地帮助我;对他的诚挚和热心我没有半点怀疑。 我打算立刻到他家去,请他借口有要事相商,派人把小G.M.叫走。我同玛侬谈话 有半个小时就足够了。我计划让仆人把我引进她的房间。我认为趁小G.M.不在, 这事是不难办到的。 这样决定以后,我心里踏实多了。那个女郎还没有离开,我很大方地付了她一 笔钱,并且记下了她的住址,让她以为我会去同她一起过夜,以便打消她再回小G. M.那里去的念头。我登上马车,让车夫尽快地拉到小T先生的住处。路上我一直担 心他会不在家,可我还算走运,他并没出门。没等我说完两句话,他就明白了我的 困境和来意。听说小G.M.竟把玛侬弄到手,他大吃一惊。他并不清楚造成这次不 幸我也有一份过错,于是就爽快地提出,要召集他的全部朋友,用武力解救我的情 人。我提醒他那样做会闹得满城风雨,反而可能不利于我和玛侬。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流血,”我对他说,“我想出了一个更为稳妥的计策, 我认为同样可以成功。” 他表示,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他都答应。我把我的打算向他说了一遍,只要他 借口谈事情,派人把小G.M.叫出去缠住一两个小时就行了。他满口答应,立即就 同我一起动身了。 一路上我们都在考虑采取什么办法,才能把小G.M.拖住那么长时间。我建议 他首先写一封便函,注明是从一个酒馆发出去的,请小G.M.马上到那里去。就说 有要事相商,刻不容缓。 “我去监视他,”我接着说,“见他出门,我就进去。那里只有玛侬和我的仆 人马塞尔认识我,进去并不困难。您见到小G.M.的时候,就说您找他谈的那件要 事是急需一笔钱用,说您刚刚赌输,好几次都凭口头押的赌注,越输越多。他带您 到他存钱的地方得用好长时间,这就足够我照计行事了。” 小T先生一步不差地照我说的做了。我让他一个人留在一家酒馆里,他很快就写 好了一封信。我到离玛侬住宅不远的地方守候。我看见送信的人来了。过了片刻, 小G.M.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贴身仆人。等他走远了我才走到门前,强压着对 那不忠的女人的满腔怒火,轻轻敲了敲门,就像敲寺院大门那样恭恭敬敬。正好是 马塞尔给我开的门,我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说话。虽然用不着担心别的仆人,我还 是压低了嗓音,问他能不能避开别人把我带进玛侬的房间。他说那很容易,只要从 主楼梯悄悄上去就行了。 “那我们赶紧上去吧,”我对他说,“我在楼上的时候,你要想法子别让任何 人上来。” 我顺顺当当地走进了玛侬的房间,她正在看书。这个性格古怪的姑娘这次可真 叫我赞叹不已,见我进来,她既不害怕,也不胆怯,只是稍微显得有点惊讶,如同 看到一个原以为出远门的人那样。 “哦!是你呀,亲爱的,”她向我迎过来,像平时一样温柔地拥抱我。“老天 爷!你胆子好大呀!真没想到你今天就跑来了。” 我根本不理睬她的亲昵,挣开身子,轻蔑地一把推开她,倒退了两三步。见我 这样,她惊呆了。她直愣愣地看着我,脸色陡变。其实,再次见到她,我心里是非 常高兴的,就是再有理由发火,也张不开口同她争吵。可是,她对我的无情侮辱, 仍使我心如刀绞,我竭力品味这种侮辱,好激起我心中的怨恨。我两眼里喷着火焰, 但并不是爱情之火。我一言不发,沉默了好一阵儿。我注意到她浑身瑟瑟发抖,似 乎害怕了,便有些于心不忍了。 “啊!玛侬,”我温和地对她说,“忘恩负义的玛侬!我要发泄怨气,从哪儿 说起呢?看你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到现在我还怕你受一点点委屈,担心责备你多 了,会使你心里太难过。可是,玛侬,告诉你,你这次变心使我的心都碎了。这样 打击情人,不是一心想逼死他又是什么!这是第三次了,玛侬,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种事是忘不掉的。现在,你思量思量究竟怎么办吧,我这颗悲伤的心再也经不起 这样残忍的折磨了。我觉得这颗心就要死去,就要被痛苦撕裂。我支持不住了。” 我倒在一张椅子上,接着说:“我简直连说话和支撑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当我坐下的时候,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伏在我 的双膝上,拉起我的双手捂住她的脸。刹时间我感到双手被她的泪水浸湿了。天哪! 我的心情怎不激动万分! “啊,玛侬,玛侬,”我长叹了一声,“你已经断送了我的性命,现在再痛哭 流涕也太晚了。你心中并不悲痛,却偏要装出一副悲痛的样子。你最大的心病无非 是我还待在你的面前,总妨碍你尽情玩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吧。这样多情的 泪水,不能为一个被你狠心欺骗遗弃的苦命人抛洒。” 她仍然跪在地上,吻着我的手。 “朝三暮四的玛侬啊,”我接着说,“毫无心肝的女人,你的诺言、你的海誓 山盟都跑到哪儿去了?水性杨花、心肠狠毒的女人,今天竟还发誓爱我,看你把爱 情践踏成什么样子啦?”我又说道:“公正的天主,一个不忠不贞的女人曾对您庄 严发誓。难道就让她这样捉弄您吗?违背誓言的人竟然受赏!忠于爱情的人却该陷 于绝望,被人遗弃!” 我嘴里这样责备她,心中却不胜酸楚,禁不住流下了眼泪。玛侬听我声音变了, 知道我哭了,于是她开了口。 “既然我使你这样痛苦,这样忿恨,”她伤心地说,“那我一定是有罪过的了。 但如果我原来就知道自己有罪,如果我起过犯罪的念头,那就让老天惩罚我吧!” 我觉得这种话毫无意义,毫无诚意,不由得怒火中烧。 “装模作样,可恶之极!”我大声说道,“我算把你看透了,你不过是个卑鄙 无耻的女人。今天我才认清你丑恶的灵魂。永别啦,下贱的女人。”我忽地站起来, 接着说:“从今以后,我宁可下地狱,也不愿见你一面。我若是再瞧你一眼,就让 老天惩罚我!你和你的新欢呆在一起吧!你就爱他吧,厌弃我吧!你就抛却廉耻, 丢掉理智吧!我不过置之一笑,一切对我都无所谓了。” 见我大发雷霆,她吓坏了;我已经站了起来,可她依旧跪在椅子旁边,浑身颤 抖地看着我,连大气也不敢出。我朝门口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眼睛死死盯着 她。面对着这样千娇百媚的女人,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无动于衷,可我哪有这种 野蛮的力量呢?我一下子又转到了另一个极端,急忙向她走去,更确切地说,我未 假思索就扑了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劲儿地亲吻。我请求她原谅我发火,承认 自己粗暴,没有资格享受她这样一位姑娘给予的爱情和幸福。我扶她坐到椅子上, 反过来我又跪到她的面前,恳求她听我跪着诉说。一个百依百顺的恋人所能想像出 来的最恭敬、最温柔的情感,我用寥寥数语的道歉就统统表达出来了。我求她发发 慈悲,说一声宽恕我。她用双臂搂住我的脖子,说倒是她要我宽宥,要我忘掉她所 造成的痛苦。还说她开始担心,怕我根本不听她的辩白,看来这种担心是有道理的。 “暧,我听!”我立即打断她的话,“我不要你做什么辩白。凡是你做的,我 全都赞同。你做什么事情,根本用不着向我做解释。我亲爱的玛侬,如果你内心里 对我还有情意,那我就太高兴,太幸福啦!”这时我又想起了我眼下的遭遇,便对 她说道:“玛侬,你能主宰我的一切,你叫我快乐我就能快乐,你叫我痛苦我就得 痛苦。可是,在我的屈从和悔悟让你心满意足之后,你就不能允许我对你诉诉我的 忧伤和痛苦吗?我今天的命运如何,你能亲口告诉我吗?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决意 同我的情敌过夜,置我于死地呢?”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 “我的骑士,”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要是你一进门就对我说明白,那你就用 不着苦恼,我也就免遭一顿抢白了。你的痛苦既然仅仅是出自嫉妒,要是早讲清楚, 那也早就治好了,我立刻跟你到天涯海角就是了。看你刚才那样苦恼,我还以为是 我当着小G.M.面给你写的那封信,以及我们派去见你的那位姑娘惹起的呢。你看 了我的信以后,可能误认为我是在嘲弄你;而那位姑娘呢,你一想是我派给你的, 就可能误认为这表明我要舍弃你,委身于小G.M.了。我想到这些,突然恐慌起来, 因为我想,尽管我是清白的,可这些不利的现象我却有口难辩。”接着她又说道, “现在我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你,随后就由你判断好啦。” 于是,她把见到小G.M.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全告诉了我。小G.M.就是在这所 住宅里等候她的。接待她的排场,真好像是接待世上最尊贵的公主。小G.M.领她 看了每一个房间,它们都布置得无比雅致洁净。在书房里,小G.M.点给了她一万 里弗,还额外送了她几件首饰;其中的一串项链和一副珍珠手镯,他父亲已经送过 她一回了。小G.M.把她从书房领到她还没有瞧见的客厅,只见里边已经摆好了精 美的茶点。小G.M.吩咐新雇来的仆人侍候她,并让他们今后听从女主人的差遣。 最后,小G.M.又领她去看马车、马匹和其余的礼物。看过礼物,小G.M.又提议 在晚餐之前打打牌。 “老实说,”玛侬往下说道,“这样豪华的排场真使我眼花缭乱。我心想,光 拿走一万里弗和几件首饰,丢掉这么多好东西不享受,实在是可惜。对你我来说, 这真是一大笔送到手的财富。靠着小G.M.的钱,我们完全能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所以,就没让他领我到喜剧院去,而是想试探试探他对你的看法。我有了个新主意, 若是照办,就得看看我们今后有没有见面的方便条件。我觉得他这个人性格挺随和。 他问我对你有什么看法,是不是有点舍不得离开你。我跟他说你非常可爱,对我一 直真心实意、不吝破费,我当然不会恨你。他也承认你是个有才华的人,很想跟你 交个朋友。他问我你会怎样看待我离开你这件事。尤其是你一旦知道我落到了他的 手里。我说,我们之间已不是初恋,相处日子长了,感情也就淡漠一些了。再说你 现在手头不甚宽裕,失掉我还会减轻一些负担,你也许会觉得这并不是件多么不幸 的事。我说完全相信你会心平气和地处理,就毫不犹豫地跟你说,我要到市内来办 点事儿,而你也点头了;正巧你也要进城,在我同你分手的时候,你并不显得十分 担心。他对我说:‘他若真愿意同我和睦相处,我巴不得为他效劳,对他以礼相待。’ 我向他保证,说我了解你的性格,你肯定会诚恳地接受他的好意。我还对他说,你 同家里的关系搞僵之后,经济状况很糟糕,如果他能帮你一把,那你是求之不得的。 他马上打断我的话,忙不迭地说他会尽力帮助你。哪怕你愿意另求新欢,他也会给 你找一个漂亮的情妇——就是他爱上我之后抛弃的那个女人。”她接着又说:“为 了彻底消除他的疑心,我连声说好。我越来越觉得我的计划可行,于是千方百计地 想通知你,生怕我没去赴约会使你惊慌失措。正是这个缘故,我才让他今天晚上就 把那位新情妇派到你身边,我好趁机给你写封信去。走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因 为我指望不上他能让我消停一会儿。他听了我的建议哈哈大笑,随即便把贴身仆人 叫来,问仆人能不能把他原来的情妇立刻找来,然后就派他去四处寻找。他先以为 应该叫他的情妇到夏月村去找你。但我告诉他说,分手时同你约好在喜剧院见面, 万一我有事耽搁了,你说好在圣安德烈街口的一辆马车上等我,因此最好让你的新 情妇到那儿去,这至少能免得你苦等一夜。我还对他说,按理应该给你写一封信, 不然的话你就会摸不清头脑。信他同意写,可我不得不当着他的面写,所以就特别 留心,信里不能说得太露骨。”玛侬继续说道:“你看,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我怎 么做的,怎么想的,都一五一十地跟你说了。那个年轻姑娘来了以后,我看她长得 是挺标致。我就知道我不在跟前,你会烦恼,所以我想莫不如让她去陪陪你,暂时 给你解解闷。我这完全是一片好心,因为我期望的是你内心的忠实。如果能派马塞 尔去看你,那我当然就更高兴了,可是我片刻也脱不开身,没法把我要通知你的事 情告诉他。”末了她还告诉我说,小G.M.收到小T先生的便函,感到非常为难。 “他迟疑了一阵儿,拿不准要不要离开我。他安慰我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正因为 如此,见你到这儿来我才有点儿担心;你进来的时候,我心里慌极了。” 我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了这番话。不用说,在她的话里,我可以找出许许多多无 情侮辱我的地方。她背叛我的企图非常明显,连她自己都不想掩饰了。不可能指望 小G.M.同她呆一整夜,她还能保存她的贞操,而她又是打算同他一起过夜的。对 她的情人来说,这是多么无耻的供认啊!然而我认为她的错误中也有我一份。首先, 是我把小G.M.对她有意的事告诉了她,其次,我盲目迁就,参与了她的冒险计划。 我天生心肠很软,竟被她说动了,觉得她的话很坦率,有什么就说什么,老老实实, 连最让我恼火的细节都谈到了。我心想,她有罪过,但是没有恶意;她轻浮,处事 不慎,可她诚恳坦率。况且,我心中只有爱情,结果一叶障目,看不见她的任何过 错。若是当天晚上能把她从我的情敌手中夺回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我还 是问了她一句: “今天晚上,你准备跟谁一起过?” 我伤心地提出这个问题,倒一下子把她难住了。她支支吾吾,一会儿“可是”, 一会儿“如果”,半天答不出来。瞧着她那个尴尬的样子,我又不忍心了,于是打 断了她的话,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希望她这就跟我走。 “走我倒愿意走,”她对我说,“可我的计划,你就不赞成吗?” “哼!我赞成你直到现在的所作所为,”我回答说,“难道这还不够吗?” “怎么!我们连那一万法郎也不带走吗?”她顶了我一句,“这笔钱是他送给 我的,应该属于我。” 我劝她什么也别顾了,最好火速离开,因为我同她在一块儿虽说才只有半个小 时,但我还是担心小G.M.会回来。然而她一再恳求我,要我同意不能空手而归。 我心想,她已经作了极大让步,我也就该答应她这个要求。 正当我们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动身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了敲临街的大门。不用 说是小G.M.回来了。我心里一慌,便对玛侬说,如果是他,他就休想活命。的确, 我还耿耿于怀,见了小G.M.我是克制不住的。后来一看是马塞尔给我送来了一封 便函,我才松了一口气。便函是他到门口替我收下的,发函人是小T先生。小T先生 告诉我,小G.M.回家给他取钱去了,于是他乘便告诉我一个十分有趣的主意:依 他之见,我只有吃掉小G.M.的晚餐,当夜睡在他打算与我的情人共寝的那张床上, 那才是对我情敌的最称心如意的报复。小T先生还写道,他认为这事并不难办,只要 我能设法找到三四个有胆量的人,让他们在街上劫持小G.M,把他牢牢看管到第二 天早晨就行了。小T先生还保证说,他编好了理由,等小G.M.返回,至少还可以拖 住他一个小时。 我给玛侬看了便函,并且告诉她我是用了什么妙计,才大摇大摆走进她的房间 的。她认为我和小T先生想出的主意真是妙极了,我们又尽情地取笑了一阵儿。可是, 当我把小T先生这个主意也当成笑谈时,她却一本正经地硬要我照办,好像她非常着 迷,这真叫我感到意外。我问她,事情来得这样突然,又要劫持小G.M,又要牢牢 地看住他,叫我一下子到哪儿去找合适的人呢?可她就是听不进去,说小T先生既然 保证还可以拖住他一个小时,那我们为何不试一试呢?她说我独断专行,不为她着 想,这一句话就驳掉了我提出来的其它难处了。她觉得这个主意再有趣不过了。 “你能享用他的晚餐,”她又对我说,“睡他的床,明天一大早儿,再把他的 情妇和金钱拐跑,这样既向他老子报了仇,又对小G.M.本人雪了恨,这不是一箭 双雕吗?” 尽管我心里隐隐感到不安,似乎预感到一场大祸就要临头,可在她的再三请求 下,我只好同意了。我走出门,打算去求两三个以前列斯戈介绍我认识的王宫卫士 帮忙,让他们去劫持小G.M。我在他们的住处只找到一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 伙,还没等弄清是怎么回事儿,就满口答应,说是保证成功。他决定再找三名卫士, 由他领头干,只要找出十个皮斯托尔来犒劳犒劳他们就行。我请他抓紧时间。不到 一刻钟他就把他们召集来了。我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一俟他领着同伴回来,就亲 自把他们带到一条街的拐角,这个地方是小G.M.回玛侬住所的必经之路。我嘱咐 他不要虐待小G.M,但一定得看住,直到明天早上七点钟,千万不能让他跑掉。他 说打算把小G.M.带到他的房间去,逼他脱掉衣服,甚至逼他睡在他的床上,他和 那三个伙计则喝酒摸牌,混他一夜。等看见了小G.M.的身影,我才离开他们几个 人,后退了几步,躲到暗处,要亲眼看看这个千载难逢的场面。那个卫士拿着手枪 走到小G.M.面前,很有礼貌地对他说既不想要他的命,也不想要他的钱;但是, 他如果稍许有点反抗,拒绝跟他走,或者叫喊一声的话,就叫他的脑袋开花。小G. M.见他有三个兵士在一旁助威,加上也怕挨一颗子弹,就乖乖地服从了。我看着他 像头绵羊一样被带走了。 我立刻回到玛侬身边。为了不叫仆人们起疑心,我进门的时候对她说,晚餐不 必等小G.M.先生回来了,说他没想到会被事情拖住,便请我来向她转达他的歉意, 并让我陪她进晚餐。紧接着我说能陪伴这样一位美丽的夫人,真感到无尚荣幸。她 也随机应变,为我打着圆场。我们人座后,仆人们在一旁给我们上菜,我们则装出 一本正经的样子。最后,我们吩咐仆人退出去,准备度过我们一生中最惬意的一个 晚上。我暗暗吩咐马塞尔雇好一辆马车,定好次日清晨六点钟以前在门口等候。将 近午夜时分,我故意向玛侬告了辞,但在马塞尔的帮助下,我又偷偷溜了回来。我 刚刚占据了小G.M.在餐桌上的席位,现在又准备来占据他的床位了。 就在此刻,左右我们命运的恶魔施起法术,要来断送我们了。正当我们得意忘 形的时候,利剑已经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之上,而且系剑的丝线眼看就要断了。不过, 为了让你们弄清楚我们身败名裂的全部经过,我应该把事情的原因交代清楚。 小G.M.被人捉住的时候,他身后还跟随一个仆人。那小伙子见主人被劫,吓 得掉头就跑。为了救他的主人,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向老G.M.报告。这样骇人 听闻的消息不能不使老G.M.惊恐不安:他只有那么一个儿子,他虽年事已高,性 子却非常暴躁。他首先盘问那个仆人,他儿子下午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同人争吵 过,有没有牵扯到别人的争端里,有没有到什么可疑的住所去过。那个仆人以为他 的主人性命难保,为了救主人,就把他知道的情况全讲了出来。他说主人爱上了玛 侬,为她花了很多钱,讲了主人怎样在宅子里从午后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后来出了 门儿,回来时在路上怎样被人劫走了。听了这些情况,老头子就揣摩出是有人跟他 儿子争风吃醋。当时少说已是夜里十点半了,但他毫不犹豫,立刻就去见警察总监, 请求总监向全部巡逻队下达一项特别命令,并请求拨给他一支巡逻队,他亲自带着 队伍到了出事的街道,察看了现场。城里凡是有一线希望能找到他儿子的地方,他 都跑遍了,可还是没发现一点踪迹。最后,他以为儿子可能回去了,就让人把他带 到儿子的情妇那里去。 他到的时候,我正准备上床睡觉。卧室的门关着,我一点儿也没听见敲打临街 那道门的声音。老G.M.带领两名兵士进了院子,一一问过仆人,可是依然毫无结 果,于是他打算见见儿子的情妇,想从她那儿打听点消息。他走上楼来,两个兵士 一直跟在他的身后。我们正要上床安歇,他推开了门。一见进来的是他,我们周身 的血都凝住了。 “天哪!是老G.M.!”我对玛侬说。 我赶忙跳起来取我的剑,可惜剑被我的腰带缠住,怎么也抽不出来。那两个兵 士见我要动手,立刻扑过来,夺走了我的剑。一个只穿睡衣的人是无法反抗的。他 们剥夺了我所有的自卫手段。 老G.M.虽然一时吓慌了神儿,但很快就认出了我,就更不用说玛侬了。 “难道这是幻觉吗?”他严肃地对我们说,“我看到的不就是格里厄骑士和玛 侬·列斯戈小姐吗?” 我恼羞成怒,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停了一会儿,脑袋里似乎转着各种念头。 突然,好像有个什么一闪之念激怒了他,他对着我大声嚷道:“啊,混蛋!肯定是 你把我儿子杀死了!” 听他张口骂人,我立时火冒三丈。 “老恶棍!”我傲慢地回答他说,“若想杀掉你家的什么人,我一定先拿你开 刀。” “看住他,”他对兵士们说,“非让他说出我儿子的下落不可。等一会儿,如 果他不告诉我他把我儿子弄到哪儿去了,明天我就让人绞死他。” “你要绞死我?”我说,“无耻的东西!在绞刑架上只能找到你这号人。告诉 你,我的血统比你高贵纯洁得多。”随后我又说了一句:“对,我知道你儿子的下 落,你若是把我惹火了,到不了明天,我就让人把他掐死,你也逃不脱同样的下场。” 我一时失慎,竟说出了我知道他儿子在哪里,可我当时怒发冲冠,哪能考虑得 那么多呢。外面有五六个兵士守候着,他立刻把他们叫进来,命令他们把宅内的仆 人全都看起来。 “哈,哈!”他又以嘲笑的口吻说道,“骑士先生,你知道我儿子在哪里,还 要让人把他掐死,对不对?放心吧,我们会把这件事安排妥当的。” 我立刻意识到我又走错了一步。玛侬一直坐在床上哭泣,老G.M.走上前去, 油腔滑调地对她说了几句恭维话,说她手法高超,竟然把老子和儿子全给迷住了。 这个老色鬼还要跟她动手动脚。 “别碰她!”我大声喊道,“你要敢动一动她,别怪我不客气,什么神灵也休 想从我手里把你救出去。” 他命令三名兵士留在房间里,催我们快穿衣服,说罢就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想在我们身上打什么主意。我要是说出他儿子在什么地方,他也许 会把我们放了吧。我一面穿衣服,一面考虑这是不是上策。如果说他离开房间的时 候,曾有过这种打算的话,那么等他回来的时候,主意却完全变了。兵士们已经把 玛侬的仆人全看管起来,老G.M.审问了他们。从他儿子给玛侬雇的那些仆人口里, 他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他听说马塞尔从前侍候过我们,就决定用威吓手段使他开口。 马塞尔是个忠实的小伙子,可他头脑简单,缺乏见识。回想起玛侬是他私自从妇女 教养院里放出来的,加上老G.M.又在极力吓唬他,这个傻小伙子便吓破了胆,以 为很可能要把他绞死,或者判个轮刑[注]。他说只要保他一条命,他一定供认不讳。 老G.M.听了这话,认定我们的案子中还有更严重、罪过更大的情节,他至今还没 有发现。他对马塞尔说,要是交代出来,不仅可以保他不死,还会给他重赏。 这个该死的仆人把我们的一部分计划告诉了老G.M。当初因为需要他出些力, 我同玛侬商量计划也就没避讳他。我们在巴黎市内改变了计划,这他一点也不知道。 可是离开夏月村的时候,他是了解我们的行动计划的,也知道他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他跟老G.M.说,我们的目的是骗他儿子的钱,玛侬将要收到一万法郎,也许这笔 钱已经到手了。按照我们的计划,这笔钱一出手,G.M.家的继承人就永远也收不 回去了。 老G.M.听了这话,火冒三丈,立即转身上楼,冲进了我们的房间。他一声不 哼,径直闯入书房,没费多大劲儿就把钱和首饰找到了。他回到我们面前,气得脸 红脖子粗,拿着钱物给我们看,信口胡说这是我们的赃物,同时辱骂我们。他把珍 珠项链和手镯举到玛侬的眼皮底下,讥笑着说: “您还认得吧?这两样东西您不是头一遭见到了。我敢说这还是原来的东西。 我的美人儿,不难看出,这两样首饰很合您的口味。”随后他又加了一句:“可怜 的孩子们!他俩都爱煞个人儿,可就是好骗人。” 听他这样血口喷人,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只要片刻的自由,我就会给他……天 理昭昭,我绝不会轻饶他!我终究还是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静了下来,而这种冷 静只能说明我愤怒到了极点。 “好啦,先生,别再冷言冷语地侮辱我们的人格了!”我对他说,“究竟要怎 么样?说吧,您究竟打算拿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吗?骑士先生,”他答道,“马上进夏特莱监狱。明天总会亮天的, 事情嘛,也就会看得更清楚了。说到头来,我是希望您能行善积德,告诉我儿子在 什么地方。” 事情明摆着,一旦把我们关进夏特莱监狱,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一想到这场 牢狱之灾已不可避免,我心里便不寒而栗。尽管我生来非常傲气,可好汉不吃眼前 亏,为了以屈从来换得一点宽容,我不得不恭维自己最残忍的死对头。我恳请他拿 出片刻时间,听我说上几句话。 “先生,我承认自己理亏,”我对他说,“坦率地讲,我由于年轻,犯下了很 大的错误,冒犯了您,惹得您恨我。但是,如果您了解爱情的力量,如果您能体会 到,一个不幸的年轻人被剥夺了所爱的一切会有多么痛苦,那么,对我一时冲动而 搞的小小报复,您也许就会认为是情有可原了,至少您也会认为,我刚才所受的凌 辱已经抵得上我应得的惩罚。您不必用监狱威吓,也不必动刑罚,我就会说出您儿 子在哪里。您儿子平安无事。我没有谋害他的意思,也并不想触犯您。您如果宽宏 大量放开我们,我一定奉告他的下落,他正在那里安安稳稳地睡觉呢。” 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笑着背过身去,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他随口说了几句, 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已掌握了我们计划的来龙去脉。至于他的儿子,他粗暴地说, 既然我没有杀害他,那么要找到他是不难的。 “把他们押到小夏特莱监狱去,”他对兵士们说,“千万留神,别让这位骑士 跑掉。这个家伙很鬼,已经从圣拉扎尔逃出过一次了。” 说罢他就走了出去。我当时的处境你们是能想像出来的。 “老大爷!”我喊道,“随您怎么处置我,我都老老实实地接受。可是,一个 卑鄙的恶棍,竟然这样仗势欺人,可真叫我难以忍受!” 士兵们催我们快点动身。一辆马车候在大门口,我伸手搀着玛侬往楼下走去。 “走吧,我亲爱的王后。”我说,“谁让我们命苦呢!也许苍天保佑,有朝一 日我们会时来运转。” 我们同乘一辆马车,玛侬偎依在我怀里。自从老G.M.撞进我们房间之后,我 还没听见她开口讲过一句话。但是此刻,她同我单独在一起,情话却滔滔不绝。她 自怨自文,说她害得我跟着她受苦。我让她放心,只要她永远爱我,我绝不会抱怨 命运。 “需要怜悯的不是我,”我接着说,“坐几个月牢算什么,我一点也不在乎。 要跟圣拉扎尔教养院相比,夏特莱监狱还强得多呢。亲爱的,我心里愁的只是你呀。 这样一个妙人的命怎么这般苦呢!苍天哪!她是您最完美的造物,可您为什么对她 这样严酷呢!我们俩为什么不生来就愚昧无知,好配得上我们悲惨的命运呢?我们 天生就有聪明的头脑和高尚的情趣,天生就有丰富的情感。唉!我们竟让这些天赋 派了多么可悲的用场!而多少只配我们这样厄运的卑鄙小人,却成了命运的宠儿!” 想到这里我五内俱焚,然而瞻念将来,又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因为我为玛 侬担心得要死。她有妇女教养院的前科,就算上次是合法出狱的,再犯同类罪也得 从重判刑。我很想对她说出我的心事,可又害怕吓坏了她。我为她心惊胆战,可又 不敢把忧虑告诉她。我一边拥抱她,一边唉声叹气,心想至少也应当用我的爱情安 慰安慰她,我敢于表达出来的,也几乎只有爱情了。 “玛侬,”我对她说,“你说心里话,你能永远爱我吗?” 她回答我说,我居然现在还怀疑她对我的感情,大使她难过了。 “那好,”我说,“我一点也不怀疑了。有你这样的保证,我就敢跟我们所有 的仇敌斗下去。我要利用我家庭的影响,首先争取出狱。一旦获得自由,我要不立 即把你救出来,那我就算枉活了一世。” 我们到了监狱。他们把我们俩分别关在两处。对此我早有所料,所以也不觉得 怎么难以忍受。我告诉玛侬的看守,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他若能好好照顾玛侬,我 将来一定会有重谢。分手的时候,我抱住了我亲爱的情人,求她千万不要过分伤心, 只要我活在世上,她就什么也不用怕。我把身上仅有的钱分给了她一些,又从余下 的钱中拿出一部分交给了看守,算是我们俩预交一个月的特等膳食费。 我的钱很起作用。他们把我安排在一间设备齐全的四室里,同时还向我保证说, 玛侬的房间也同我这间一样。我立刻开始盘算如何能早日获释。很明显,我的案子 中没有任何构成犯罪的情节。就是马塞尔出庭证明我们有意诈骗,那也不要紧。我 十分清楚,单凭动机是判不了刑的。我决定马上动笔给我父亲写信,请他亲自到巴 黎来一趟。正像我在前面说过的,我觉得关在夏特莱监狱并不像关在圣拉扎尔教养 院那样丢人。此外,虽然我对父亲仍很敬畏,可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也不 那么胆怯了。于是我写了信,发信也没受到刁难。不过,假如我早就知道父亲第二 天就会来巴黎,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原来,我父亲收到了我一个星期前写给他的信。看了信,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 高兴。但是,我要改邪归正的诺言,不管燃起了他多大希望,他还是认为不能完全 听信。眼见是实,他决定到巴黎来,看我是不是真心悔改,好确定下一步怎么办。 他是在我被捕的第二天到达巴黎的。他先去拜访了梯伯日,因为我在信中要他回信 寄到梯伯日那里。他到那儿既没打听到我的下落,也没打听到我当时的境遇,只听 说我从圣·修尔比斯逃出之后的大概情况。梯伯日跟我父亲谈了他同我的最后一次 会面,还夸奖了我一番,说我曾对他表示要改恶从善。他还说他相信我完全摆脱了 玛侬,但他也觉得奇怪,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与他通消息了。我父亲可不轻易上当, 见梯伯日埋怨我杳无音信,他就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而梯伯日却没意识到。于是父 亲开始细心打听我的下落,结果不出两天,他便查明我关在夏特莱监狱。 我做梦也想不到父亲会来得这样快。他来看我之前,警察总监先生已找我谈过 话,若是把话说得明白些,那就是审讯我。总监责备了我几句,但是他的话既不算 严厉,也不叫人难堪。他和蔼地对我说,我那些越轨行为使他非常惋惜;说我跟老 G.M.先生那样的人作对,是很不明智的。他还说,在我的案子中,鲁莽和轻率的 成分实际上超过了狡诈的成分。但是,我这是第二次成为他的犯人了,本来他希望 我在圣拉扎尔经受两三个月的训导,总会变得明智一些。案子由这样一位通情达理 的法官审理,我非常高兴。我向他解释了事情的经过,态度相当恭顺,说话也很有 分寸,他听了之后显得十分满意。他要我不必过于忧伤,考虑到我出身高贵,年纪 又轻,他很乐意帮我的忙。我壮着胆子请他关照一下玛侬,并说她性情温柔,心地 善良,讲了她一大堆好话。他笑着回答我说,他还没见过玛侬,不过倒听说她是一 个危险的女人。听了这话我真是感触万千,不由得向他讲了玛侬许许多多的动人事 情,替我可怜的情人辩护,说到伤心之处,我还禁不住流下了眼泪。他命令把我带 回牢房。 这位严厉的法官盯着我出去的背影,感慨地叹道:“爱情啊,爱情!难道你就 永远也不能和理智携起手来吗?” 我正自愁眉不展,回味着刚才同警察总监的谈话,猛听牢门恍嘟一响,只见我 父亲走了进来。我预料他过几天会来,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准备,尽管如此,见他突 然到来,我还是惊慌失措,恨不能一下子钻到地底下去。我满面羞愧地走过去拥抱 了他。随后他坐了下来,我们两个都没开口。他见我一直低头站着,帽子也没戴, 就严肃地对我说: “坐下吧,先生,坐下。多亏你放荡和诈骗出了名,我才找到了你的住处。你 有这样的名望倒满不错嘛,在哪儿也藏不住了。你就沿着这条阳关大道走下去吧, 将来必定会名扬四海。希望你用不多久就到达终点,走上刑场。你将来肯定会登台 示众,那才叫光荣呢!” 我一声没吭,他又接着说: “做父亲的真不幸啊!他疼爱自己的儿子,费尽心血想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深明 大义的人,到头来,他却变成一个败坏门庭的骗子!一个人遭遇不幸,总还有个盼 头,时过境迁,悲伤也就会一点点减轻了。然而,一个丧失廉耻的不孝之子,放荡 成性,一天天堕落,还有什么药方可治呢?”随后他又说:“该死的东西,你一声 不响,瞧你这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惜都是装的,别人还真会把你当成个正派人呢!” 我不能不承认他的责骂有一定道理,但觉得未免有些过火了。我想,应该原原 本本地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对他说,“您眼里看到的恭顺绝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出身高贵的子女在他父亲面前,尤其当他父亲生气的时候,自然要毕恭毕敬。 我也并不自认是我们家族中最守规矩的人。我承认应该受到您的责备。不过,我恳 求您在责备我的时候稍稍宽容一些,不要骂我是最卑鄙的人,这样严厉的字眼我暂 时还不配。您知道,造成我全部过错的是爱情。谁让我这么痴情呢!唉!您不了解 感情的力量吗?我是继承您的血统,难道您就从来没有感受过同样的激情吗?是爱 情使我变得过分温情、过分狂热、过分痴心,也许对千娇百媚的情人的欲望我也过 分迁就了,这些就是我的罪过。就这样一个人,您认为他败坏了您的名声吗?”随 即我又温和地说:“好啦,我的好父亲,可怜可怜您的儿子吧,他对您一直满怀敬 意和深情,并不像您想像的那样没有廉耻,不知孝敬。您哪知道他有多么可怜。” 讲完这段话,我禁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父亲的心是大自然的杰作,也像大自然一样宽广。我父亲不仅具有这样一颗心, 而且还情趣高雅,才智过人。见我自责的态度这样诚恳,他非常感动,简直都无法 掩饰自己心情的变化。 “过来,我可怜的骑士,”他对我说,“过来拥抱拥抱我,你真让我可怜。” 我拥抱了他,他把我紧紧搂住,从这一点就看出了他内心想的是什么。 “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你从这地方救出去呢?”他说,“不要瞒我,把你的事 情都讲出来吧。” 不管怎么,我的所作所为大体上没有一点会真正损害名誉,至少同家庭有一定 地位的青年相比是这样。而且,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个情妇并不算一件丑事;在赌 博中作弊骗钱也不算丢人。因此,我就把我前一段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跟父亲讲了。 我每承认一件错事,都搬出一些著名的先例,来为自己开脱一番。 “我和一个情妇姘居,”我对他说,“是没有经过明媒正娶。可是××公爵供 养着两个情妇,这在巴黎已经家喻户晓;××贵绅跟一个情妇一起过了十年,而那 种忠诚的爱,他始终没有给自己的正配。在有身份的法国人当中,三分之二以有情 妇为荣。我在赌场上是要了点手段,可是××侯爵先生、××伯爵先生,不就是专 以这种手段为生嘛;××王子和××公爵还是一个骑士赌帮的头子呢!” 至于说我想在G.M.父子的钱财上打主意,我也不难证明不是没有榜样的。可 我毕竟还有强烈的自尊心,不甘心跟那样人相提并论。因此,我请求父亲原谅,说 我正是为了复仇和爱情,才忘乎所以,犯下了过失。他问我能不能启发启发他,好 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使我获得自由,又能避免闹得满城风雨。我告诉他, 警察总监对我颇有好感。 “您要遇到什么麻烦,”我对他说,“那只能是G.M.父子搞的鬼。所以,我 看您最好还是去拜访拜访他们父子。” 父亲答应按我说的去办。我没敢请他为玛侬求情,这绝不是因为我没有这种胆 量,而是害怕会惹起我父亲的反感,以致节外生枝,对我和玛侬都没有好处。直到 现在我还怀疑,是不是这种担心造成了我最大的不幸。正是出于这种担心,我没有 探询我父亲的意思,没有设法使他对我可怜的情人产生同情。我如果照直说出来, 也许就会触动他的恻隐之心,使他有所准备,不至于轻易接受G.M.的影响。总之, 结果很难预料。也许,命里注定我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但即使如此,起码我也能 弄个明白,我的不幸只能怪命不好,只能怪我的仇敌残暴。 我父亲离开我之后,便去拜访老G.M.先生,见到了G.M.父子二人。那个卫 士很守信用,到时候就把小G.M.放了。 至今我还不了解他们那次谈话的细节,不过从造成的悲惨后果来看,要判断其 中的内容是不难的。 他们一同去见警察总监,我说的是两位父亲。他们向警察总监提出两项请求: 一是马上把我放出夏特莱监狱;二是判处玛侬终身监禁,或者把她流放到美洲去。 那时正往密西西比河地区大批遣送不法分子。警察总监一口答应,说下一班船就把 玛侬押走。 老G.M.先生和我父亲随即就来到监狱,告诉我已经恢复自由了。老G.M.对 我早年的品行夸奖了一番,并说我有这样一位父亲真是三生有幸,还劝我从今以后 要谨从父教,以父亲为立身榜样。我父亲命我向老G.M.道歉,请他原谅我对他家 庭的“冒犯”,并感激他费心同我父亲一起为我出狱之事奔走。我们三个人一起走 出了监狱,一句也没有提到我的情人。就因为有他们在眼前,我见到看守时也没敢 提到她。唉!就是我再苦心关照也没有用了。流放她的残酷判决和释放我的命令是 同时传到的。一个小时之后,那个苦命的姑娘就被押送到了妇女教养院,同另外几 个命运相同的可怜女人关在了一起。我父亲逼着我一同到他下榻的旅馆去。当我避 开他的眼睛,偷着回到夏特莱监狱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六点了。我只打算给玛侬 送点果酒进去,再嘱咐看守多多照应她,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允许我探监的,而 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解救她的办法。 我要求同看守讲几句话。刚入狱的时候,我曾经拿钱打点过他,而且态度又十 分和蔼,所以他欣然同意为我效劳。他跟我谈起了玛侬,对她的不幸深表痛惜,因 为他知道我心中会非常难受的。听了他这番话,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们像聋子对 话一样谈了一阵子。后来,他看出来得跟我解释一下。他说明的情况,前面我已经 十分痛心地讲过了,现在重提还是心如刀绞。 就是再严重的中风,后果也没有这样突然和可怕。我肝肠断绝,一下子倒在地 上昏了过去,我以为从此永远脱离人世了。直到苏醒过来,我还有这种感觉。我朝 房间四处望望,只想看看自己,想弄清楚我是不是还具有活人可悲的意识。如果仅 仅遵从要摆脱痛苦的本能的冲动,那么在这种绝望沮丧的时刻,死亡无疑是最好的 出路。即使宗教也无法使我预料到,死后会有什么比这种折磨更难忍受的痛苦。然 而,爱情显示了奇迹,谢天谢地,我又恢复了知觉和理智。我若离开人世,也只对 我一个人有利。玛侬需要我活在世上,需要我去搭救她,帮助她,替她报仇。我发 誓:为此目的,我将不惜一切。 看守就像我最好的朋友那样忙着救护我,真让我打心底里感激。 “唉!”我对他说,“看见我这样你不忍心吗?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我父亲 无疑也是迫害我的一个元凶。没有一个人同情我。在这个无情的野蛮世界上,只有 你一个人同情我这个天下最不幸的人。” 他劝我冷静一点再上街。 “别管我,别管我,”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咱们后会有期,也许比你想像 得还要快。你把这里最阴森的地牢给我准备好吧,我要出去大闹一场,好有资格住 进来。” 我当初确实是想下狠心杀掉G.M.父子和警察总监,然后领着所有能帮我忙的 人,手持武器一同去攻打妇女教养院。我认为在这种正义的复仇行动面前,就是我 父亲也很难幸免,因为看守并没向我隐瞒,坑害我的主谋是我父亲和老G.M。但是 我在街上走了几步之后,清爽的晚风使我冷静下来,怒火一点点熄灭,头脑也比较 理智了。杀掉我们的仇敌,这对玛侬并没什么用,反而会使我失去自由,无法再解 救她。况且,我怎么能采取卑鄙的谋杀手段呢?要报仇,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 我要集中全部力量和智慧,首先救出玛侬;办成这件大事,再说其余。 我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了。可是万事钱当先,得想办法搞到钱。我所能指望的 只有三个人:小T先生、我父亲和梯伯日。从后两个人手中我大概得不到什么了;再 去麻烦小T先生,又实难启齿。但人到了这一步,也就顾不得什么脸面了。于是,我 也不管会不会被人认出来,立刻跑到圣修尔比斯修道院,让人把梯伯日找了出来。 他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他还不知道我最近的遭遇。我当即就改变了主意,原打算引 起他的同情心,现在只笼统地跟他说,我很高兴又见到了我的父亲,接着又请他借 给我一笔钱,说是我离开巴黎之前要还点债,但我又不愿意让人知道借债的事。他 马上把钱包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见里边有六百法郎,我拿了五百。我要给他立个 字据,他十分慷慨,坚决不要。 辞别梯伯日,我又来到小T先生的家。我对他毫无保留,把我的不幸与痛苦都倾 诉出来。其实,他一直在注视着小G.M.的行动,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但他还是 听我把话讲完,并对我极表同情。我请他帮忙,设法救出玛侬。他面有难色,说希 望不大,除非老天爷显灵,否则就得死了这条心。他说玛侬转到妇女教养院以后, 他还特意去过,可是警察总监下了一道严令,就连他也无法进去探望了。而且真是 祸不单行,据他讲,玛侬已被编进一队犯人中去,后天就要出发。一听这话,我惊 得魂飞魄散,他就是再讲上一个钟头,我也想不起打断他。接着他告诉我,他所以 没到夏特莱去看我,是想让人相信他同我没有瓜葛,以便更好地帮我的忙。他说, 从我出狱之后,他就不知我的去向,心里很急;只有一个办法还可以试一试,但得 冒一定的风险。他请求我永远替他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曾参与策划。他说的 办法是:挑选几个勇士,一等押解玛侬的小队离开巴黎,就大胆袭击解差。说罢, 不等我开口,他就把钱包递给了我。 “这里是一百皮斯托尔,”他说,“这点钱对您也许有点用处。等您时来运转 的时候再还给我好啦。” 他还说,若不是顾及声誉的话,他会亲手持剑搭救我的情人。 见他如此见义勇为,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我虽如万箭穿心,可还是对他谢了 又谢。我问他求人到警察总监面前说情会不会起点作用。他说他也想过,但认为无 济于事,因为这类赦免是不能无缘无故宣布的,再说他也想不出什么由头充当说客, 去向那位一本正经的大人物求情。他说,如果想从这方面找门路的话,那就只有让 老G.M.和我父亲回心转意,再由他们出面去请求警察总监撤销原判。他答应尽力 把小G.M.争取过来,尽管因为我们的案子,小G.M.对他已起了疑心,显得有点 冷淡。至于我这方面,他让我千方百计转变我父亲的看法。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且不提他很难说服,现在我连见都 不敢见他,因为我违背他的指示,从他的房间里偷偷跑了出来;自从得知玛侬要被 流放之后,我就决心再也不回去了。我还怕他强行把我扣下,送回外省的家中。这 种担心也是不无根据的,上一次我哥哥就是用的这个办法。现在,我固然长大了一 些,但是在强暴面前,年龄是无足轻重的。 然而,我想出了一个保险的办法,即换个名字,约他到一个公共场所去。拿定 主意后,我马上开始行动。小T先生去找小G.M,我则到卢森堡公园,从那里打发个 人告诉我父亲,说是一位很敬重他的绅士恭请见他一面。此时天色向晚,我担心他 不肯来,但是没过多久他却来了,身后跟随着他的仆人。我领他走上一条小径,省 得别人打扰。一直走了百十来步,我们谁也没有开口。他心中自然要想,我事先做 了这样一番精心的准备,不会是没有重要缘由的。他在等我讲话,可我还在考虑从 何说起。后来,我终于开口了。 “先生,”我颤抖着说,“您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对我十分疼爱,宽恕了我数 不清的过错。上天明鉴,作为您的儿子,我对您也是极孝顺极尊敬的。但是,我觉 得……您严厉……” “怎么!我严厉!”我父亲打断了我的话。他见我吞吞吐吐,显然有点不耐烦 了。 “嗯!先生,”我接着说,“我觉得您对可怜的玛侬过分严厉了。您听信了老 G.M.先生的一面之辞。他恨玛侬,就对您把她说得一无是处,使您对她产生了极 坏的印象。其实,她是个天下少有的最柔顺最可爱的女子。但愿您能见她一面!她 确实非常可爱,我敢肯定,只要见见面,您一定会喜欢她,同情她,从而憎恶阴险 的老G.M,您也准会怜悯她和我。噢!我相信,您只要不是铁石心肠,就一定会被 她打动。” 他见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就又打断了我,问我这番激动的言辞究竟是何用意。 “我求您救我一条命,”我回答说,“玛侬一旦到美洲去,我便一刻也活不成 了。” “不行,不行,”我父亲声色俱厉地说,“我宁愿看着你死去,也不愿意看着 你糊里糊涂地丢尽脸面。” “别走啦!”我拉住他的胳膊大声说道,“您就在这儿处死我吧,反正在这世 上我也活够了!是您把我逼到绝路上的,让我一死了之。这种礼物由一个父亲赐予, 再合适不过了。” “我只给你应得的惩罚,”他分辩说,“我认识不少做父亲的,他们要是有你 这样的儿子,早就亲手把你杀掉了,哪能等到今天。是我的溺爱把你给毁了。” 我跪到他的面前。 “啊!您如果还有一点善心,”我抱住他的双膝对他说,“就别硬着心肠看我 流泪吧。您想想,我是您的儿子呀……天哪!想一想我去世的母亲吧,您从前是那 样深情地爱她!假如有人要把她从您手中夺走,您能容忍吗?您一定会拼着性命去 保护她。别人不正也有您这样一颗心吗?您也尝过人世甘苦,怎么能一下子就变得 这么无情呢?” “不许你再提你母亲,”他气呼呼地说,“一想起她,我心里就更生气。她若 能活到今天,亲眼看到你干的荒唐事,也准叫你气死。”接着他又说:“别再说了, 听了就叫我心烦,随你说一千道一万,我的主意是定了。我要回旅馆去,你也得跟 我一起回去。” 他的声调冷淡而严峻,我全然明白,他是不可能回心转意了。我闪开几步,怕 他伸手抓住我。 “您不要逼我违抗您,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对他说,“我不能跟您回去。 您对我这样冷酷无情,我也活不下去了,现在就向您诀别。”接着我悲痛地说: “用不了多久,您就会听到我的死信,到那时候,您也许会重温我们的父子之情。” 我转身刚要离开,就听他怒不可遏地喊道: “你不肯跟我回去是不是?那你就走吧,去自找毁灭吧。忘恩负义的逆子,你 再也别见我。” “永别啦,”我也忿忿地说,“没有心肝的父亲,永别啦。” 我立刻冲出卢森堡公园,像个疯子似的沿着大街向小T先生的家奔去。我一边走, 一边仰首向天,举起双臂,乞求神明。 “啊,天主啊!”我喊道,“您也跟人一样无情吗?我求告无门,只有期望您 的保佑啦。” 小T先生不在家,不过没等多久他就回来了。他跟我一样,也是空手而归。他垂 头丧气地说,小G.M.虽不像他父亲那样恨我和玛侬,可也不愿意为我们向他父亲 求情。因为他惧怕那个爱报复的老头子,由于他和玛侬的事情,他已经挨了老子的 痛斥。万般无奈只好采用武力,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T先生对我谈过的计划上面。 “一点把握也没有,”我对他说,“不过,最可靠也最令我安慰的是,即使所 谋不成,至少能以身殉难。” 我请他为我祝福,然后就分手了。我没有旁的念头,一心盘算着找几个帮手, 鼓起他们的勇气和斗志。 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上次请来劫持小G.M.的那个卫士。整个下午,我心乱 如麻,也没心思去找住处,就打算到他那儿去对付一宿。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见 我已经从夏特莱监狱出来,非常高兴,问我有什么难处,他一定尽力帮忙。于是我 就把事情向他说了。他很有头脑,估计会困难重重,但他又很讲义气,决心为我排 忧解难。夜里,我们又仔细商量了一阵。他提到上次帮他劫持小G.M.的三个卫士, 说那三条好汉都靠得住。小T先生已经把解差的准确数目告诉了我,一共不过六个人。 五个勇敢果断的人,足以吓破那几个家伙的胆,他们绝不敢交手抵抗,只会闻风而 逃。见我身上有钱,他便劝我说,为了确保袭击成功,我绝不要吝惜钱。 “每人得有一匹马,”他对我说,“还需要手枪,我们再带上自己的火枪。这 些装备都包给我,明天就去办。还得给我们的卫士买三套便服,干这种勾当,他们 可不敢穿军服。” 从小T先生那儿拿到的一百皮斯托尔,我全部交给他,第二天,那笔钱就花得一 文不剩。我跟那三个兵士见了面,许下重金,以鼓他们的士气。我先每人赠送十皮 斯托尔,以消除他们的疑虑。 动手的日子到了,一大早我就派一个卫士到妇女教养院去探听,看解差同囚犯 什么时候动身。仅仅是由于多心和过分担忧,我才采取这一谨慎措施,结果表明并 非多余。我原先得到的消息不确,如果相信那群不幸的女人将在拉罗舍尔港上船, 那么,我们就会在奥尔良的官道上空等一场。那个卫士回来一报告我才知道,他们 要取道诺曼底,在哈佛尔港搭船去美洲。 我们立即分头动身,从圣奥诺雷门出城,在城郊会合。我们的坐骑精神抖擞, 不久便望见了六名解差和一辆简陋的马车;您两年前在帕西都见过。看到那种情景, 我浑身瘫软,险些晕过去。 “命运之神!”我大声叫道,“你这狠心的命运之神!如果不让我得胜,就让 我死在这里吧!” 我们聚头商量了一下如何进攻。解差们就在前边,顶多不过四百步远。大路沿 着一小块田地拐了个弯,只要穿过那块田地,就能够截住他们。那个卫士主张直冲 过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表示赞同,并头一个催马向前冲去。但是,命运之神 却无情地抛弃了我。解差们见五个骑手飞驰而来,认定这是向他们进攻,便毅然端 起刺刀和长枪,准备抵抗。见此情形,我和那个卫士斗志更高了。可是,那三个胆 小如鼠的帮手却顿时泄了气,不约而同地勒住马,背着我悄声说了几句话,随即掉 转马头,沿着通往巴黎的大路疾驰而去。 “天哪!”那个卫士说道,他见三个无耻的家伙逃走,和我一样惊慌失措, “咱们怎么办?只剩下咱们两个人。” 我又气又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勒马站住,心里犹豫不决,不知是不是该 去追赶这几个逃跑的胆小鬼,首先向他们开刀泄恨。我看看三个逃跑的家伙,又看 看那些解差。假如我有分身法的话,一定同时冲向这两伙令我愤怒的混蛋,把他们 统统干掉。那个卫士见我茫然四顾,束手无策,就赶过来劝我。 “我们只有两个人,”他对我说,“他们却有六个,而且严阵以待,装备也和 我们一样精良,要打那简直是发疯。我们最好先返回巴黎,想法再找几个真正的好 汉。解差押着两辆笨重的马车,一天走不了多远。我们不用费劲儿,明天就能赶上 他们。” 听了他的话,我思考了片刻。想到步步艰难,希望渺茫,最后把心一横。我要 谢绝这位朋友的帮助,不但不袭击解差,反而哀求他们让我跟着走,一直陪同玛侬 走到哈佛尔,然后和她一同漂洋过海。 我对那个卫士说:“人人都欺负我,背叛我,谁也靠不住。命运也好,别人也 好,全都帮不了我。我的不幸已达极点,只好闭上双眼听天由命了。你见义勇为, 但愿上天酬赏你!永别了,我命途多舛,甘愿自暴自弃,彻底毁掉。” 他再三劝我返回巴黎,可我执意不从,请他不要管我,最好马上离开,省得那 些解差误以为我们还要袭击他们。 我一个人慢腾腾地朝解差们走去,他们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然觉得我走过 去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依然有所戒备。 走到他们跟前,我开口说道:“先生们,请放心,我不是来同你们打仗,而是 求你们开恩的。” 我请他们继续赶路,不必多心。我一边走一边说,我想求他们给我一点优待。 他们在一起合计如何对待我的要求。最后,领头的出面对我说,他们接到命令,要 在途中对女犯严加看管,不过看我这个人还挺和善,他和他的伙计倒可以通融通融, 让我得明白通融就得破财。我老老实实地跟他们交了底,身上只剩下十五皮斯托尔。 领头的对我说:“那好!我们特别优待您。这些姑娘您随便挑,喜欢哪个就陪 哪个,一小时一个埃居,这是巴黎的时价。” 我并不打算让他们知道我跟玛侬的关系,所以没有特意提到她。他们起初还以 为,我这个青年不过心血来潮,想找这类女人消遣消遣。可后来他们发现我和玛侬 是一对恋人,就大大提高了要价,等离开芒特城的时候,我的钱就被勒索净光了。 我们在芒特歇了一宿,第二天走到了帕西。 那段路上,我跟玛侬讲了哪些伤心话,或者,我获准走近她的马车看到她时的 印象,我怎么对你们说好呢?唉!我当时的心情,用言语只能表达出来一半。您想 想看,我可怜的情人腰上系着绳索,身下坐着几捆于草,脑袋疲倦地靠在车篷上, 脸色惨白,虽然一直闭着眼睛,可泪水却止不住籁籁直往外流。就是在解差忙于应 付袭击、乱成一片的时候,她也没有惊奇地抬一抬眼皮。她的衣衫又脏又乱,一双 纤手暴露在风尘之中,总之,这位妩媚多姿的少女,这位倾城倾国的美人,此时却 显得心灰意冷,颓丧不堪。我骑马与车并行,两眼呆呆地望着她,神思恍恍惚惚, 几次险些从马上跌下来。我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唏嘘不已,没想到这竟引起了 她的注意。她一认出是我,立时就想跳下车扑过来,但被绳索一下子牵住了,只好 坐回原处。 我请那些解差发点儿善心,让马车停一会儿。他们贪图钱财,也就答应了。我 下了马,坐到她身边。她精神委顿,身体衰弱,好半天竟说不出话来,手也不能动 弹。我的泪水润湿了她的双手,我也一句话说不出来。我们两人的心都碎了,那情 景真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后来我们总算能说出话了,可我们的话同样也是悲悲切 切的。 玛侬话很少,声音微弱而颤抖,好像羞耻和痛苦已经损坏了她的嗓子。她感谢 我没忘掉她,叹息着说,她总算又见了我一面,能向我作最后的诀别,了却了她的 一份心愿。我安慰她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同她分开,就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要跟 她待在一起,好关心她,照料她,爱她,将我们两人悲惨的命运联结在一起,永不 分开。可怜的姑娘听了我这番话,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悲痛,我真怕她激动过度而有 生命危险。她内心里的喜怒哀乐好像完全集中到了眼睛里,她一直盯着我,几次张 开嘴,可又都无力把话说完。末了,她总算说出了几句话。她钦佩我的爱情,痛悔 自己的放荡,并怀疑自己能有这样的福气,竟使我产生炽热的感情;她一再恳求我 放弃跟她走的念头,另外寻求与我般配的幸福。她说我同她一起是无望得到这种幸 福的。 命运尽管对我这般残酷,可在她的眼神里,在她令我信服的那种感情里,我却 找到了欣慰。的确,我失掉了其他人所珍视的一切,但我却占有了玛侬的心,这是 我所惟一珍视的财富。欧洲也好,美洲也好,只要能同我的情人一起幸福地生活, 在哪里不一样呢?对于一对真心相爱的人来说,偌大的世界,何处不能为家?他们 相互间不是可以找到父母的慈爱和亲朋的友情,找到财富和幸福吗?如果我心中还 有什么不安的话,那就是怕看到玛侬受苦受穷。我已经想像和她一起到了不毛之地, 同野人相处杂居的情景了。 “我敢断定,”我说,“那里的人绝不会像老G.M.和我父亲那样残忍。他们 起码会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如果关于他们的传说靠得住的话,那么他们还是 遵从自然法则的。他们既不像老G.M.那样贪得无厌,也没有使我父亲视我为仇敌 的那种古怪的荣誉观念。他们看到一对恋人同他们一样简朴度日,绝不会无事滋扰 的。” 在这方面我用不着担心,但是对于一般生活必需的,我却不能有不切实的想法。 我已经多次体验到,缺东少西是难以忍受的,对于一个过惯了舒适豪华生活的弱女 子来说,更是如此。我真后悔自己白白花光了身上的钱,余下的一点儿也要被那几 个解差敲诈干净了。我心里暗暗盘算:美洲那地方金钱匮乏,我只要有一小笔钱, 就不至于穷困潦倒,不仅可以维持一阵子生活,甚至还可以在那儿安居乐业。转念 至此,我又想到了总是给我雪中送炭的挚友梯伯日。于是,路过一个城市的时候, 我立刻写了信。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需要一笔钱,到哈佛尔·德格拉斯后有急 用,并且承认我是陪同玛侬去那里的。我求他给我寄一百皮斯托尔。 我在信中写道:“钱寄到哈佛尔,由驿站长替我收下。你很清楚,这是我最后 一次求助于你了。我那不幸的情人从我身边永远被夺走了,我不能让她得不到一点 安慰就那么离去,她要能得到些安慰,便可减轻她命中的痛苦,否则我将遗恨终生。” 那几个解差发现了我的狂热感情之后,就变得蛮不讲理了。他们给我一点点方 便就加倍要价,很快就把我敲诈得身无分文。况且为了爱情,我也不能吝啬金钱, 从早到晚都在玛侬身边依依不舍。对我来说,时间已经不是以小时,而是以漫漫长 日来计算了。最后,等我囊空如洗的时候,那六个小人就变得盛气凌人,蛮横无理, 任意摆布我。这些您在帕西都亲眼见过了。所幸我遇见了您,他们才不得不收敛一 些。您慷慨仁慈,一见到我落难,就深表同情。多亏您解囊相助,我才顺利地到达 了哈佛尔。那些解差还真信守了诺言,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到达哈佛尔以后,我首先到驿站去瞧瞧。梯伯日的信还没有到。我打听一下哪 天才可望收到他的信,听说两天之后才能到。都怪我的命不好,我们要搭乘的那条 船,正好是在我所盼望的信班到达那早晨启航。当时的绝望真难以描述。 “怎么?”我呼喊道,“这些意想不到的倒霉事儿,为什么都偏偏落到我的头 上呢!” 玛侬回答说:“我们都这样苦命,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牵挂的吗?我亲爱的 骑士,我们死在哈佛尔算了。万般苦难,一死便了结!他们既然要折磨我,我们何 必还要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受罪呢?到了那里,我们无疑还要忍饥挨冻,受苦受穷。” 她翻来覆去地说:“我们一起死吧,要不然就让我一个人死,你去找一个命好的情 人,交上好运。” 我对她说:“不,不,在我看来,和你一道受罪,就是令人羡慕的命运。” 听了她那番话,我真是不寒而栗。我看出她已经挺不住了。为了打掉她绝望寻 死的不祥念头,我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拿定主意以后装到底。后来我 才体会到,若想鼓起一个女人的勇气,莫过于让她所爱的男人具有坚韧不拔的精神。 我已经无望收到梯伯日资助的钱,就把马卖掉了。马钱,加上您送给我余下的 钱,总共是十七皮斯托尔。为了给玛侬点安慰,我买了些物品,花了七皮斯托尔, 其余十皮斯托尔我仔细地收好,这是我们到美洲后希望与发迹的基本资财。我搭船 没有费丝毫周折。当时正在招募自愿到殖民地去的青年人,所以乘船和膳食我可以 全部免费。去巴黎的驿车第二天就出发,我便给梯伯日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感 情十分真切,他一定是被深深地感动了,从而做出一个决定。只有一个对遭难的朋 友怀有无限深情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决定。 我们扬帆启航了,一路上都是顺风。我得到船长的允许,跟玛侬单独住到了一 起。在这些飘零的乘客中间,船长对我们另眼相看。为了让他看重我一点,上船那 天,我就同他单独谈了话,把我不幸的身世向他透露了一些。我对他说我已跟玛侬 结了婚;我觉得这样讲算不上什么可耻的谎言。他也佯装相信,答应关照我们。在 整个航程中,他确实是说到做到。他亲自过问,让人对我们的饮食给予适当照顾。 见船长这样高看我们,难友们也对我们格外尊重。我对玛侬一直关怀备至,不让她 受到一点委屈。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加上我为她毅然舍弃了一切,她便愈加感到悔 恨交加,对我也就更加温柔,更加亲热,也更加关心我每一个微小的需求。结果我 们两人就这样一直竞相体贴、竞相爱怜,不分上下。离开欧洲,我一点也不觉得遗 憾。恰恰相反,航船越驶近美洲,我的心里就越感到宽慰和平静。假如我能够肯定 到那里不会短缺生活必需品的话,我就要感谢命运之神的安排,使我们逢凶化吉。 航行了两个月,我们终于登上渴望已久的海岸。乍一看,这个地方丝毫不悦目, 只见旷野一片荒凉,苇丛稀稀落落,几株光秃的树在风中瑟瑟发抖。既没有人烟, 也没有兽迹。船长命令鸣了几声炮,没过多久,就见一群新奥尔良[注]公民兴高采 烈地向我们跑来。原来在山丘的后面竟有一座城市,只不过是我们看不见。我们像 从天而降的人那样受到了欢迎。那些可怜的居民急不可待,向我们提出了成百上千 的问题,打听法国的情况,打听他们家乡省份的情况。他们像亲兄弟一样地拥抱我 们,把我们看成来跟他们分担穷困和孤独的亲密伙伴。我们跟着他们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我们不禁大吃一惊,别人一直向我们吹嘘的一座大城市,原来不过是一 片简陋的木房,仅有五六百户居民。总督府的房子高些,又位于市中心,所以才略 显突出。它的周围有几道土垒,土垒外面是一条宽阔的壕沟。 我们首先被引见给总督。他和船长密谈了好长时间,然后回到我们面前,一一 仔细端详着同船到达的所有女子。她们一共有三十人,因为另有一批女子在哈佛尔 同我们会合了。总督把她们打量了好久,接着派人叫来一些急待成亲的青年人。他 把最漂亮的女子配给几个头面人物,其余的就用抽签办法来搭配。他一直未同玛侬 讲话,但是,当他让别人退出去的时候,却让玛侬和我留了下来。 他对我们说:“船长跟我说你们已经结了婚,旅途中,他看出你们二个既聪明 又有才学。至于你们如何落到这一步,我根本不想过问。如果你们真像给人的印象 那样有教养的话,我将尽力帮助你们把日子过得舒心一些。而你们在这未开化的荒 凉地方,也要给我增添一点乐趣。” 我的回答使他十分满意,并证实了他对我们的看法。他吩咐手下人在城里给我 们准备一个住处,随后又留我们吃晚饭。虽说他是流放地长官,我却发现他待人彬 彬有礼。他当众一句不问我们来到此地的原因。晚饭间我们只是泛泛而谈,玛侬和 我虽然伤心,可还是尽量应酬,好让晚饭保持愉快的气氛。 晚间,总督派人把我们领到已经收拾好了的住宅,那是一所用木板和泥巴搭成 的简易平房,并排有两三间,上面有一间阁楼。屋子里摆着五六把椅子和几样日常 所需的用具。玛侬见住房这样寒酸,不免有些发慌。她难过主要是为我,而不是为 她自己。等别人一走,她就伤心地哭了起来。起先我只是好言好语相劝,后来听她 说是在替我难过,是她连累我受苦,我便装做满不在乎,甚至装出快活的样子,好 让她打起精神来。 我对她说:“我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想要的全得到了。你爱我,对吧?难道 我期待过别的什么幸福吗?就让我们听天由命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并不觉着绝 望。总督是位通情达理的人,他很看重我们,不会让我们缺衣少食的。我们的房子 简陋,家具也粗糙,可你也能看到,显得比我们强的也没有几户。”我吻了她一下, 又加上了一句:“再说,你还是个出色的点金术士呢,经你一点,一切全能变成金 子。” 她回答我说:“那你也就成了天下最富有的人啦,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爱情 比得上你的爱情,也不会有谁像你这样被人所爱。”她接着说:“我清楚自己的所 作所为。我感到我从来不配你这样痴情。我曾有好几次伤了你的心,你若不是万分 善良,就不可能宽恕我。我以前轻浮、朝三暮四,可一直是爱你的,但我就在爱你 爱得发狂的时候,也仍然是个薄情负义的人。不过,说起来你不会相信,我已经大 大地改变了。你看到了,自从我们离开法国,我总是流泪,可没有一次是为我自己 的不幸伤心。自从你与我共患难以来,我就不觉得不幸了。我之所以哭泣,仅仅是 因为心疼你。我曾一度使你痛苦,为此我一直内疚。”她热泪滚滚,接着说道: “我一直责备自己水性杨花,也不断地受到你的感化。我实在佩服爱情在你身上的 力量,你竟然能够去爱一个不配你爱的不幸女人,她即使献出生命,也抵偿不了她 给你造成的一半痛苦。” 她的眼泪,她说的话,以及她说话的声调都叫我感到惊异,我觉得我的心好像 裂开了。 我对她说:“当心点儿,当心点儿,我亲爱的玛侬。你这样强烈的爱,我还没 有足够的力量来领受;这种极度的欢乐我也还一点不习惯。”我提高声音说:“天 主啊!我对您再也无所祈求了。我已经占有了玛侬的心。正如我祈愿的那样,这颗 心给了我幸福,现在,这种幸福时刻陪伴着我。我的幸福已经坚如磐石了。” 她接着说:“是的,如果你把幸福寄托在我身上,那它确实坚如磐石了。同时 我也很清楚,我自己从什么地方总能得到幸福。” 我带着这些令人心醉的念头进入了梦乡。在我眼里,我的陋室已经变成了世间 头号国王的宫殿。从这以后,我觉得美洲也变成了乐园。 我常常对玛侬说:“谁想享受真正甜蜜的爱情,那他就应该到新奥尔良来。这 里的人们相亲相爱,既不自私,也不嫉妒,更不会朝三暮四。我们的同胞到这里来 是为了寻找金矿,他们却没想到,我们在这里发现了比黄金更加珍贵的财宝。” 我们非常注意保持与总督的友谊。几个星期以后,总督府有个小小的职位出缺, 他好心地给了我。差事虽然并不显要,我却把它看成上天的恩赐接受了。有了这个 差事,我就不用依靠别人来过活了。我雇了个男仆,也给玛侬雇了个女仆。我们收 入不多,倒也安排得开。我很守本分,玛侬也不亚于我。我们一有机会就帮助邻居, 替他们做点好事。我们平素助人为乐,待人和蔼可亲,赢得了大家的信赖和友情。 时过不久,他们就把我们看做城里仅次于总督的头面人物了。 我们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一直平平安安,不知不觉地唤起了心中的宗教的意识。 玛侬从来不是个邪恶的女人,我也不是那种以道德败坏为荣、标榜不信宗教的浪荡 公子。我们所有的不轨行为,全是由于爱情和年轻造成的。随着生活阅历和年龄的 增长,我们逐渐变得成熟了。我们的谈话总是又审慎又有分寸,这使我们不知不觉 地产生了一种愿望:追求符合道德要求的爱情。我首先向玛侬提议改变现在的状况。 我了解她内心的道德准则。她所有的感情都是正直而自然的,这种品质总是令人向 善。我告诉她,我们的幸福中还缺少一样东西。 我对她说:“我们的幸福还应乞求天主的赞同。我们都有高尚的灵魂和善良的 心地,所以我们不能忘记天职,甘愿这样生活下去。在法国那段生活就不必说了, 那时候我们既不能断绝恩爱,也不能履行合法的结婚手续。但是在美洲,凡事我们 都能自主,用不着顾虑门第和礼仪上的那些专横的法规。在这里,别人都以为我们 已经结了婚。我们若是马上真的结婚,用宗教准许的誓言使我们的爱情更加圣洁, 谁会出来阻挡呢。”随后我又说:“除了我的心和手,我再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向你 奉献了,但是在圣坛前,我要把它们作为礼物重新送给你。” 看得出来,她听了这番话真是喜出望外。 她回答说:“你相信吗?自从我们来到美洲以后,这事儿我已经想了上千遍了。 我怕惹你不高兴,只好把这个愿望藏在心里。我不敢妄想做你的正式夫人。” “啊,玛侬!”我说道,“假如我出世的时候,上天就赐我一顶王冠,那你不 久就要做王后了。别再犹豫了。我们用不着担心,任何障碍都不存在了。我今天就 去告诉总督,向他承认我们一直在欺骗他。”我还说:“那些庸俗的男女害怕婚姻 的锁链[注],就让他们害怕去吧。他们如果像我们一样决心永远系着这条锁链,那 他们就不害怕。” 见我下了这样决心,玛侬高兴极了。 世间凡属正派人都会赞同我当时的看法。我那时正被我命中注定的爱情束缚着, 既压抑不住内心的愧疚,又不能因为愧疚而战胜和击垮爱情。可是,如果我只是为 了尊敬天主才作出的这个计划,却被他严厉地拒绝了,我朝天呼冤,会有人谴责我 不该抱怨吗?唉!我怎么说“拒绝”呢?何止是拒绝,他是把这当成了罪孽来惩罚 的。我懵懵懂懂走在邪路上的时候,上天耐心地容忍了我,而最沉重的惩罚,却留 在我开始回头走上正路以后才降到我的头上。我真担心我会没有力量讲完这段从未 有过的悲惨经历。 正如我同玛侬商量的那样,我去见了总督,恳求他同意我们举行结婚仪式。他 的神甫是城里惟一的神甫。如果不用总督出面,神甫也会为我办这件事的话,那我 就不会向总督和其他任何人谈了。但是,我不敢指望神甫肯暗地答应,只好决定把 事情公开。总督有个最受宠爱的侄子,名叫西纳莱。他那年三十岁,为人正直,但 是性情暴躁。他还没有结婚。从我们到达的第一天起,他就为玛侬的美貌所倾倒。 在后来的十来个月时间里,他又见过玛侬许多次,不由得欲火中烧,暗暗为她憔悴。 但是,同他的叔父及全城的人一样,他真以为我们结了婚,因此一直克制着他的感 情,没有暴露一丝一毫。他甚至对我很热情,多次帮过我的忙。我进总督府时,见 他正陪伴着他的叔父。我的计划没有任何理由瞒他,于是我就毫不犹豫地当着他的 面说明了来意。总督像平素那样和善地听我讲述。我把我的一部分经历告诉了他, 他听得津津有味。最后我讲到打算举行婚礼,并请他光临,他一口答应了,还慷慨 地表示愿意承担全部花费。我高高兴兴地告辞离开了。 一小时之后,我看见神甫来找我。我以为他是来指点我如何举行婚礼。但是他 冷淡地跟我打了个招呼之后,简单明了地告诉我说,总督先生不让我考虑同玛侬的 婚事,对玛侬他另有安排。 “对玛侬另有安排!”我心惊胆战地说,“什么安排,神甫先生?” 他说我不会不知道总督先生是当地的主宰,玛侬从法国流放到殖民地,应该由 他支配,他所以直到今天对她没做安排,是因为他以为玛侬结过婚了。但是听我亲 口说她并没结婚,总督认为理应把她配给深深爱着她的西纳莱先生。一听这话,我 勃然大怒,我傲慢地命令神甫出去,同时狠狠地发誓说,不管是总督、西纳莱,还 是全城的人,谁都休想动一动我的妻子或情人——随他们怎么称呼好了。 我把刚得到的不幸消息立刻告诉了玛侬。我们断定西纳莱是在我离开之后,说 服了他的叔父,而且这事儿他已经预谋很久了。他们有权有势。我们在新奥尔良就 像困在茫茫大海之中一样,也就是说,与外界相距遥遥万里。在一个荒无人烟、到 处是野兽和猛如野兽的蛮人的陌生国士上,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呢?我在城里颇有人 望,可我在遭难的时候,无法指望鼓动全城居民来救援我,因为这需要金钱,而我 却一贫如洗。况且居民即使骚动起来,成功与否也难以预料,如果运气不好,我们 的不幸就更无法挽救了。所有这些想法,都在我头脑里转来转去。我把部分想法告 诉了玛侬,可没等听她回答,就又产生新的念头。我刚拿定了一个主意,随即又放 弃了,打算采用一个新的主意。我只管一个人说话,高声地自问自答。总之,我还 从来没有像这样六神无主,心烦意乱。玛侬直瞪瞪地瞧着我,从我慌乱的神色中, 看出将有一桩大祸就要临头。这个温柔的姑娘浑身战抖,为她自己,更是为我担心, 甚至都不敢开口跟我说她害怕。 经过反复思考以后,我决定去找总督,想劝他考虑考虑自己的荣誉,请他不要 忘怀我对他的尊敬和热诚,设法打动他的心。玛侬不肯放我出门。她泪汪汪地对我 说道: “你会丢掉性命的,他们会杀你。我再也看不见你了,我要死在你的前面。” 我不得不费很大的气力说服她,我说我必须出去,而她也必须留在家里。我答 应她很快就回来,不会让她久等。我们俩当时都没想到,天主的愤怒和我们仇敌的 疯狂,恰恰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 我到了总督府。总督和他的神甫都在。为了打动总督的心,我低声下气地哀求 他。假若我是为了别的事情这样卑躬屈膝的话,那我真是无地自容了。我用各种理 由来恳求他,如果没有一颗虎狼之心,他听了一定会动情的。但是,尽管我苦苦哀 求,这个蛮横的家伙口中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玛侬归他支配;他已经答应了他的 侄儿。我下定决心做最大的忍耐,我向他告辞的时候仅仅对他说,我认为他是我最 好的朋友,绝不会眼看着我死掉,我宁可不要性命,也不愿放弃我的情人。 走出总督府之后,我已经深信不疑:对那个顽固老头子不能再抱任何希望了。 为了他的侄儿,就是让他永世下地狱他也在所不惜。然而,我打算尽力克制到最后, 他们倘若不仁不义,把事情做绝,那我就让美洲人看看爱情史上一个最血腥最可怕 的场面。我一边思索,一边往回走,也是命运要我尽快地毁灭,这时冤家路窄,我 竟迎面碰上了西纳莱。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我的一些心思。我前边说过,他很勇 敢。他来到我面前对我说: “您不是找我吗?我知道我冒犯了您。我已经料定,我们必须拼个你死我活。 看看谁的运气好吧。” 我说他讲的有理,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们的争端不会完结。我们走到城外百十 来步远的地方,拔剑斗起来。我一剑刺伤了他,眨眼间又打掉了他手中的剑。这一 来他简直气疯了,既不向我求饶,也拒绝放弃玛侬。也许我又一剑刺去,既要他的 命,也保住玛侬,但是,我血统高贵,不能这么做。我把他的剑扔给他,说道: “再来一回,考虑好,这次我可不留情了。” 西纳莱怒不可遏,挥剑猛刺。我也应该交代一句,我的武艺并不高明,仅仅在 巴黎习武院练过三个月。但爱情指挥了我的剑。他一剑刺穿了我的胳膊,可我抢上 一步,看准他猛刺了一剑。他倒在我的面前,一动不动了。 这场殊死决斗我胜了,兴奋之余我立刻意识到,他的死关系重大。对我来说, 既没有求得赦免的希望,也没有缓刑的可能。我很清楚,总督非常溺爱他的侄子。 他一听说侄子被我杀掉,肯定用不了一小时就会把我处死。我虽然大祸临头,但这 还不是我最忧心的事情。一想到玛侬也身处险境,一想到我必然要失掉她,就心乱 如麻,眼前一片模糊,已不知身在何处了。我后悔失手杀死西纳莱,看来我也只有 一死了事。然而,正是这个念头又使我清醒了过来。我当机立断,拿定了一个主意。 “什么?我要一死了事?”我高声说道,“那就是说,我最担心的不是失掉爱 情?啊!为了搭救我的情人,我宁肯上刀山下火海,等我受尽折磨还无济于事的时 候,我再死也不迟。” 我又从原路回到城里。一进家门,只见玛侬又急又怕,已经半死了。她看到了 我才打起了精神。我不能向她隐瞒,就把刚才发生的可怕的情况告诉了她。听说西 纳莱被我杀死,我也受了伤,她一下子昏倒在我的怀里。我呼唤了一刻多钟,她才 苏醒过来。这时我自己也是昏昏沉沉,半死不活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我都看 不到有一丝一毫保全性命的希望。 当玛侬稍许有了一点气力的时候,我对她说:“玛侬,怎么办?唉!我们怎么 办?我必须离开这里。你愿意留在城里吗?对,你留下吧,你在这里还可以过上好 日子。我离开你远走高飞,到野人中去或猛兽中去找死。” 她尽管虚弱,但还是站起身来,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门口。 “我们一道逃走吧,”她对我说,“再不能耽误了。西纳莱的尸首很可能被人 无意中发现,到那时我们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便对她说:“可是,我亲爱的玛侬,你说我们能往哪儿逃呢? 你想出什么办法了吗?我看,莫不如你自己设法在这儿生活下去,我去找总督请死。” 听我这么一说,她更是坚决要走,我只好依从了她。临出门的时候,我灵机一 动,随身带上了屋里的几瓶烈酒,又往兜里揣满了食品。我们跟住在隔壁的仆人说, 我们要去散散步——我们每天傍晚有散步的习惯——随后我们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城 里。尽管玛侬体力不支,我们还是走得很快很快。 具体往什么地方逃我还定不下来,但我心中却有着两个大致的去向,否则我宁 死也不会带着玛侬去茫然乱撞。 我到美洲近十个月以来,已经相当熟悉本地的情况,也知道如何同野人打交道。 我们即使落到他们手里,不一定就会被害死。我曾跟他们多次见过面,学会了几句 他们的语言,熟悉了一点他们的习惯。 除了这条可悲的生路,我还对英国人抱有希望。他们也跟我们一样,在这块新 大陆上建了移民点。但是使我犹豫的是他们那个地方离得太远。要到达他们的殖民 地,我们得在荒原上走好几天,翻越几道大山。走那样的山路,就是身强力壮的汉 子也嫌吃力。然而,我自信能够得到这两方面的帮助:让野人给我们带路,请英国 人收留我们。 只要玛侬还有一点气力,我们就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了两法里路,因为我这 个世上少有的情人总是不肯休息。最后她实在精疲力尽,才跟我直说,她再也走不 动了。这时天已经黑了。找不到一棵树木可以挡挡风寒,我们就在一片旷野中坐了 下来。她一坐下,第一件事就是给我换绷带,动身之前她已经给我绑扎了伤口。我 不让她换,但是没有用。如果我不满足她的愿望,让她相信我身体很好,丝毫没有 危险,而是要她先珍重自己,那她心里就会难受死了。我只好迁就她一会儿,满面 惭愧地默默接受了她的照料。 她尽心尽意地服侍我,反过来我也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我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 来铺在地上,让她躺下去不会觉得太硬。我不管她肯不肯,想尽各种方法让她更舒 服一些。我用我的热吻和哈出的热气来温暖她的手。我整夜守护在她的身边,祈祷 上天让她睡得香甜。天主啊!我的心愿多么强烈,多么诚挚,可您为什么要严酷地 拒绝呢? 请原谅,我只想用几句话来结束这段回忆,追忆往事使我痛不欲生。我要告诉 你们一件不幸的事,这种不幸在世上是找不到先例的,我注定要终生为它流泪。它 虽然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但每当我想用语言表达的时候,我的心灵就好像因畏惧 而退缩。 我们平静地过了大半夜。我以为亲爱的情人睡着了,我不敢大声喘气,怕打扰 了她的梦境。天快亮的时候,我摸了摸她的手,发现她双手冰凉,不住地颤抖。我 把她的手放到我的胸口上暖着。她感到了我的动作,挣扎了一下,抓住我的手,用 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她知道她最后的时刻来临了,起初我听了这话并没往心里去, 认为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会这样说,所以就仅仅拿温柔的抚爱来安慰她。但是, 她频频地叹息着,对我的询问沉默不答,同时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放。这时我 才明白,她的痛苦快到尽头了。至于我当时的心情和她临终的话语,就请你们不要 让我描述了。我失去了她,然而就在她咽气的时候,我却得到了她爱情的明证。对 于这个悲惨凄凉的结局,我有力量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了。 我的灵魂没有随她而去。上天一定是认为对我惩罚得还不够严厉。从此以后, 它要让我过着一种死气沉沉、凄凄惨惨的日子。我情愿这样活着,永远不再追求幸 福。 我把嘴唇紧紧贴在我亲爱的玛侬的脸上和手上,就这样呆了整整一天一夜,一 心想同她死在一起。可是到次日天色微明的时候,我转念一想,如果我也死,那她 就要露尸荒野,很可能变成野兽的美餐。于是我决定把她埋好,然后再守着她的坟 墓等候死期。在饥饿和痛苦的折磨下,我已非常虚弱,濒于死亡了,我拼命挣扎了 一阵才站起身来。我只好求助于带来的烈酒,喝了几口,有了点力气,这才动手去 干那件令人心酸的活儿。那个地方全是沙土,要挖个坑并不难。我把剑折断,用它 来挖掘,但是用剑挖还不如用手。我挖出了一个大坑。我把我心中的偶像用全部衣 服缠裹之前,我千恩万爱地拥抱了她无数次。我坐在她身边,久久地凝视着她,就 是不忍心填土封墓。最后,我又开始感到一阵虚弱,害怕事情没有做完就精疲力竭, 这才把世间这位最完美可爱的人埋人大地的怀抱中。接着,我趴在墓穴上,脸埋在 沙子里,紧闭双眼,打算永远也不再睁开。我祈求着上天的帮助,急切地等待着死 亡。 说起来您很难相信,在这个悲伤的葬礼中,自始至终我的眼中没流过一滴泪, 嘴里没叹过一口气。我当时已经麻木不仁,加上誓死的决心,心中的绝望和痛苦已 经无影无踪了。我趴在墓穴上,没过多久,就完全失去了知觉。 你们听了我刚才讲的这些之后,故事的结局都无关紧要了,无须你们再费神来 听。西纳莱被抬到了城里,医生仔细一检查,发现他不仅没死,而且伤势也并不危 险。西纳莱把我们决斗的事告诉了他的叔父,并立即宽宏大量地当众赞扬了我,说 我表现得很高尚。他们派人去找我,可我和玛侬都不见了,于是就疑心我们逃跑了。 当时天色已晚,想追踪我们也不可能。但是第二天和第三天,他们一直在追寻我们, 最后总算找到了我。我趴在玛侬的墓穴上一动不动,跟死人一样。他们见我几乎光 着身子,浑身血迹斑斑,就毫不怀疑我是被强盗杀害了。他们把我运回城里。一路 颠簸之下,我苏醒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世上,不由得悲哀地长叹了一声。 他们见我还能叹息,知道我还有救,便给我精心的治疗。 总督依然决定把我关在一间狭小牢房里。他们对我的案子进行了预审,由于玛 侬不能出庭作证,我被指控为杀害玛侬的凶手,说我是出于嫉妒在盛怒之下杀害了 她。我原原本本地把我的悲惨遭遇讲了出来,西纳莱听了之后痛心疾首,可还是慷 慨地要求宽赦我。法庭接受了他的请求。我的身体极端虚弱,他们不得不把我从牢 房抬回家里。我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我依然悲观厌世,不断祈求死亡。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拒不服用所有的药物。 上天极其严厉地惩罚我之后,又要我从不幸和惩罚中收到教益。上天以他的光辉启 迪我的心智,使我重新产生了跟我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相称的思想。我病愈后不久, 心灵开始逐渐平静。于是,我一心扑在正身的行止中,继续克尽我的微职,等待每 年一班的法国航船到达美洲那个地方。我决意返回祖国,以明智、规范的生活弥补 我放浪的行径。在西纳莱的关切下,我心爱的情人的遗体移葬到了一个合适的地点。 大约在我身体复原六周之后,有一天我在海边散步,望见一艘商船驶近新奥尔 良。我注意观看上岸的船员。我非常惊奇,在往城里走的人中间我发现了梯伯日。 忧伤虽然使我的面容憔悴,可那位忠诚的朋友却很远就认出我来了。他告诉我说, 他那趟旅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看望我并说服我返回法国。他说,收到我从哈佛尔 寄去的信以后,他就亲自把我所要的钱送去了。但听说我已经动身,他真是痛苦万 分,当时倘若能找到一艘准备启航的船,他就会立即动身追我。可是,几个月来, 他找遍了各个港口,最后才在圣马洛港找到一艘驶往马提尼克岛的船。于是他搭上 那艘船,希望一到马提尼克岛,就能找到驶往新奥尔良的船。在旅途中,圣马洛港 那艘船被西班牙海盗虏获,船上的人都被带到了海盗盘踞的一个岛上。他机灵地逃 了出去,几经周折才最终得到个机会,搭上了一艘小船,顺利地找到了我。 我这朋友如此侠义,如此真诚,我真是不胜感激。我把他领到我的家中,让他 支配我所有的财物。我把我离开法国后的遭遇都讲给他听了。为了让他惊喜一番, 我明确告诉他,他从前撒在我心中的那些美德的种子,已经结出令他满意的果实了。 他喜不自胜地说,我这样一个令人愉快的保证,完全抵得上他旅途中的全部辛劳。 我们在新奥尔良一起住了两个月,等待法国航船。后来我们终于上了船。十五 天后,我们在哈佛尔登了岸。到达时我就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从哥哥的复信中,我 得知父亲去世的噩耗,真是痛不欲生。我完全有理由认为,是我的放荡害得他早早 离开了人世。当时去加来城正好顺风,我便立即上船,打算到离加来城几里远的一 位贵族亲戚家去,我的哥哥在信上说他在那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