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第二天早晨,爱德华多一见到我,就告诉我一个消息:“我们开了个会,讨论 新客户的情况。共有三个新客户,其中一个是银行的。”爱德华多很高兴,我也一 样。 那天下午五六点,我正做着一件我从未做过的事情,在办公室里踱步。我从一 侧走到另一侧。我周围的房间显得太小了,以至于我想到,要是在附近的五金店买 把斧子,凿开墙壁,任意扩大房间面积,倒不算个坏主意,而且还挺开心的。这层 房子变成了废墟,还有爱德华多的几声喊叫,我则在瓦砾上奔跑。 珍妮突然拿着去阿亚库乔的机票进了办公室。 “你真的要走? ” “当然。怎么了? ” “没什么,不过直到看着你上飞机之前,我不会相信。” 我给爱德华多打了电话。他问了几个问题后,同意我出去。“我早想到了,你 想休息一下。你妈妈的事对你打击太大了,”他最后说。“你要去阿亚库乔? 为什 么? ” “听说那儿有个很好的旅馆,带游泳池。” “带游泳池? ” “另外我还要为我的新住宅买些工艺品。” 我把机票放进衣兜里。 同卡诺先生共进晚餐后,到家时大约已十一点了。卡诺先生很容易相处。他谈 话中最偏爱的题目就是他自己。 他的房子,他的旅行,他的企业,他的女人们。让他高兴并不困难。海关对他 通关时提出的问题也是太例行公事了:您的新房子怎么样? 旅行怎么样? 您的姑娘 们怎么样了? 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照片,太好了。那些问题就像手摇风琴 的旋律,乐声一响,自负的猢狲开始随之跳起舞来。 到了家里,我坐到电视机对面。从按遥控器开始,我就知道要播什么了。我从 一个频道换到另一个频道:一个接一个的乏味形象,持续不断的转屏声,嘈杂的声 音加上旋律加上身体的变换就成了一部电影,一个有很多主角的故事,没完没了的 变换外表,其实就是一个人物。真有意思。 没有克劳迪娅和女儿们在家,我感到失落。我在她们每个人的房间里坐坐。我 有些伤感,躺倒在阿莉西亚和露西亚的床上。 那天晚卜.我辗转在床。时醒时睡。最终已经四点半了。飞机六点起飞。 在机场里,我穿过一群去库斯科的游客。去阿亚库乔的飞机只有五六个人排队。 我们的飞机上了跑道。 那是一架十二座的福克飞机,座椅窄小。飞行员行动迟缓,面部憔悴,好像前 一天晚上睡觉时没有把黑色眼镜摘掉似的。驾驶舱里一阵忙乱的声响。最后,飞机 终于很自然地起飞了,它几乎是直线上升,然后在空中就位了。 每次上飞机的时候,我都处于一种新的期待和渴望状态,好像是第一次出门旅 行。云铺地毯,风展长翼,舷窗里的太阳,对我好像都是新发现。我们五六个乘客 在飞行途中也只聊了一会儿,一堆行尸走肉的货物倒像是一群最快活的人。 一个小时后,我们下面的气压逐渐下降,飞机擦着山峦边缘,对准了跑道,我 们就要到瓦曼加城了。我感到了飞机轮子在跑道上的颤巍巍的震动。从舷梯上下来, 我觉得天好像向我压下来,强烈的蓝色和山脉的轮廓使我加快了步伐。在这种凝结 的纯净空气中行走,我感觉生疏。 我让出租车司机随便把我带到一个旅馆。他介绍了一串,供我选择。我挑了一 个,因为我喜欢它的名字:三面具。 我们经过了兵器大街。我看到了教堂的正门和它侧面的大学。我想起少年时期 圣周的一次旅行。当时我在大学里上学,母亲还年轻。我是和一群朋友去的。我们 早晨起来就喝啤酒,弹吉他。 我下了出租车,迎面来了个细嗓子、小眼睛的小伙子。 我填了旅馆登记表,跟着小伙子沿着走廊来到了花坛对面的一个房间。 他给了我钥匙,问我想呆多长时间。我说两三天。房间在高台下面,一扇窗户 朝向院子和花园。我躺在床上,想小憩一下。 醒来时已是十一点了。我拿着钥匙,走出房间。我意识到我很疲惫。 瓦曼加一万塔的火车站位于交叉路口。小公共汽车和卡车排成一队,司机们用 眼睛搜寻着乘客。 一群穿着系带皮凉鞋的男孩子坐在卡车的车帮上。我注意到了一个扎辫子的小 女孩,她的腿垂吊着。女孩子挺漂亮,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面孑L 细嫩,几乎是 衣衫褴褛,我想她就是个大自然仍可抵御历史安排的例证。 两三个司机向我围过来。手里都拿着他们的车钥匙,都要送我。一辆宽体雪佛 兰在那群人的后面等着。“就三十索尔,”他说,“包括来回。” 这个人一头鬈发,炯炯的眼睛,红色的长袖运动衫显出他那西瓜般的肚皮。 “我叫安塞尔莫·拉莫斯,先生,愿为您效劳。” 我们上了公路。我问安塞尔莫,在战争期间他是不是住在那儿。 “太可怕了,”他说。他低沉的嗓音里进出的唾沫飞溅到他的裤子上。“那时 候走这条公路太可怕了。也就是说,走这条道是个纯粹碰运气的问题,或者光辉道 路抓住你,或者军队抓住你。不过最倒霉的是让光辉道路抓住。” 景色绵延,灌木片片,洼地土丘,河流蜿蜒,岩石无垠,一幅被云彩勾勒出的 美景。我们沿着山间的一条柏油路前行。这是个石与土的地区,只有块块植物散布 其间。空气清新,云罩蓝天,寒冷刺骨。有些小公共汽车和装载着箱子的卡车从对 面驶来。 “你是万塔人,”我问他。 “我是万塔的。” “那在战争时期呢? ” “我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儿。要是你出来了,光辉道路就会抓住你,把你的 车抢走。假如他们愿意,可以放你条活路,让你走回来。他们即使不杀你,至少也 得把你的车抢走。就是这样,光辉道路分子就是这么于的,把你的东西全拿走。可 有的人不让拿。我有个朋友乌戈·马塔。他不让光辉道路分子烧他的车。光辉道路 分子截住了他,要烧他的车。他抗议,于是光辉道路分子就用一块石头砸扁了他的 头。莱昂尼达斯·西斯内罗也是这样,他是个副镇长。莱昂尼达斯对他们说,‘我 的村镇你们不能进来,’于是他们就冲着他的脑门开了枪。您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先生? ” “我搞个调查。” “您是记者。” “不,我不是记者。告诉我,你们是否听说过奥马切司令? ” “噢,就那个在万塔的,是的,听说过,可我没什么印象。 不过所有人都一样,全一样。而且.海军比陆军环坏。旱汶样。一九八五年陆 军来了以后,情况稍微好一些。陆军带走的人比海军要少些。” “那个奥马切司令,你们知道他在军营里有个女人吗? ” “一个女人,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来没有。你看,先生,”他说着指向右 边,“那儿有好多尸体,你看。在这儿,你现在看见的这个桥叫小地狱。人们曾经 在这儿一会儿找到一个尸体。光辉道路分子就把尸体堆在那儿,就在路边。 军人也往这儿带,把死人扔这儿。所以人们把这个地方叫小地狱。” 我让他把车停下来。那是两条河之间的一块洼地。几块石头在草地上排成一行。 我拍了几张照,可也不知为什么。 我朝山那边走,从右侧进了山,附近都是石头,我坐在草地上。 “那些尸体就在这儿,”我听见了安塞尔莫的声音。 我想,山坡这面的天然沟壑是存放尸体的好地方。它就在公路旁边,可以在尸 体上面再摞尸体,节省了地方。是大自然提供的天然停尸场,是个露天大棺材。 “他们就在那里存放尸体,”还是安塞尔莫的声音,“谁要是从这儿过,在这 儿在那儿都可以看到。总有死人送过来,被拷打过的,被砍断手脚的,就这样送过 来了。有时候尸体在那儿放了几天,可后来军队来了,马上又把尸体运走了。有时 候那些大兵把尸体放得再远些。” 这时,我产生了个有些滑稽的想法,却让我略感宽慰。 我想,那美丽的天空,可以是死亡送给某个活着到此的人的最后一个无言的欢 乐,那人到此地时已经奄奄一息,他是看着这片浩瀚蓝天死的。 其余的路段是全速完成的。我们到了万塔的城市。窄小低矮的街道,建筑物是 砖坯和石灰建成的,一群摩的司机,慢吞吞的大汽车冒着烟,右侧有座大山。 “您要去哪儿,先生? ”安塞尔莫问。 “去军营。” “噢,不过要去那儿,您得坐摩的。汽车上不去。您说个时间,我在广场上等 您。” 我下了车。在拐角处,有辆摩的。车轮已经磨平了,车座也破了皮,可是发动 机还能嘟嘟响。司机是个瘦弱的小伙子,头发都剃光了。我让他带我去军营。见他 犹豫,我给他出了两倍的价钱。 我们顺着一条土路向前走。贴着山边绕圈后,开始上坡。我想我应该在那个地 方拍张照片,我的父亲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 一张照片,一个场景,在这里,我的回忆给他的面孑L 定了格。他穿着军服的 身体,他的胡子,他的厚眼睑,鼻子旁边的黑痣,他向士兵们喊话的嘶哑嗓音。他 的军服上污斑累累,有绿的,有黑的。我小看他就是这个样子,有一次他就是这样 开着车去找鲁文和我。我是这样想象他的:头顶便帽,戴着防尘风镜,靴子上沾满 了土,上了吉普车,奔驰在这条路上。 我们终于到了。军营就是一堵墙,一个嘹望塔和一扇大门。哨兵正看着我,手 里抓紧了枪,像狗一样抬着他的头。 为了争取时间,我问他能否开进去。 “不能进,先生。您不能呆在这儿。” 我按了按钮。 “滚,滚! ”他对我说。 猛然间,他消失了。他可能就要开门了。我终于看到了里面的一部分。 也许那扇朝向里面的窗户……我本来想走过去,给那扇窗户拍张照片,也许那 是他的房间。不过我得赶紧逃走,以免哨兵抢走我的相机。 我坐上了摩的,可忽然间,不知为什么,我让他等等。 哨兵就要开门来找我了。 我在想象,从那扇窗户里观看一个满天星斗的夜晚会是怎样的感觉。叫米丽娅 姆的女人,颤抖着双手,穿上瓜约的军服,走向这条路,几乎没敢回头看那个晾望 塔的嘹望孔,哨兵就在嘹望塔里。她点着了烟,全神贯注地启动了全身的肌肉,模 仿着瓜约的腔调,“我出去转转。”她用肩膀摸索着可以向外走的地方,以免引起 别人注意,就这样,她找到了一条通风带,通风带把她分离了出来,又把她引向嘹 望哨。她说我出去转一下,然后就从嘹望哨下面走过,终于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她 也许看到了一个奇迹,一只高举着的手正迎接着她的出走,直到把她送到右侧一个 黑洞洞的地方。可能她就到了我现在呆的这个地方,她沿着那堆石头走,控制不住 自己要奔跑的冲动,她抽着烟走在那段长长的路上,大摇大摆,不慌不忙,也没有 转身,内心焦虑地想隐蔽起来,终于走到了这条路上,从路上还可以看到军营。我 竭力想象着她在那里的情形:她走在石头路上,冷得抱紧了双臂,走进黑暗中,走 进了已经停滞的速度中。是这样吗,难道就是这样吗? 军营的门打开了,一个军官 用手指着我。他向我走来。 冲我喊着,“滚蛋,我要控告你! 听着,谁也不许在这儿照相! ” 我回到了摩的那儿,让摩的把我送到万塔体育场去。 司机发动了摩托车。 “万塔体育场? ” “对,咱们去哪儿。” 我从材料上了解过这个地方,万塔体育场是个足球场,里面有看台、盥洗室、 办公室,而且还成了人们的一个话题,它曾经被海军用来作集中营和行刑室。有多 少人死在了那里,几百,几千,几万? 查乔和瓜约就在那儿干活。瓜约的声音。 “你知道,查乔只要看一下囚徒,就知道他在水里能坚持多少时间。妈的,可是你 对恐怖分子也太不像话了,伙计,你真是个臭狗屎,可他是独一份。行,谁也甭说 谁,伙计。我们曾和卡米翁司令在一起,曾和科尔韦塔·阿尔瓦罗·阿塔萨上尉在 一起。要说拷打,这是个最可恶的家伙,他不相信任何人。有一次,他把一个提问 题的记者也拿下了。你还记得我们找到的那两个女教师吗? 她们是光辉道路分子, 我们给她们每人一颗子弹,那只是因为她们是好人。有时候,他往桶里装的不是水, 而是装满了小动物,昆虫,还有青蛙和阿亚库乔森林的大蚂蚁。在接通电线之前, 看看这些东西只能算个开胃菜。”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看了多长时间。谁只要想到曾有那么多囚徒死在那里, 就会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我忘了曾经在什么报纸上读过,说如果把那个体育场里的 尸体都摆出来,可以绕体育场上百圈,这还得假设这些人并不是特别高( 是某个记 者诙谐的玩笑) 。有一小段时间,我把注意力集中到窗户上。一排有三栏的长方形 框架,每栏分为左右两块,中间由一条水泥栏分隔开。可如果从里面看,被拷打或 被关押的囚犯从他们那个地方看,这些窗户就像是一串照亮了场地的光线链,是阳 光照耀下的外界生命的灰烬。 我还有个可笑的想法:也许那扇窗户——看着那扇窗户,看着那破裂的玻璃, 看着那透进来的阳光——可以使人比平时更能承受时间。光明的希望可以延缓他的 弥留时间,使他比初期更能容忍这种苟延残喘,让希望更无谓地延长,也许希望是 一个人能够遇到的最坏事情,他延长了痛苦,或者也并不如此,那些窗户什么作用 也没起,只是某个人从外向里观看时的遐想。 这个地方是什么习惯呢? 查乔和瓜约已经讲过,如果他们情绪不好,一轮拷打 可以轻易地持续整个晚上。我记得我读过有关这方面的报道。很多刽子手对于喊叫, 身体的扭曲,乞求和疼痛的考验已经成瘾。给别人造成痛苦难道能够产生伟大的瘾 癖? 这是种慰藉还是防御? 他们打人或杀人,却想不到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在他们 身上? 而行刑人唯一的巨大失落,就是看着囚徒死去,看着囚徒微笑着或者高喊着 恐怖主义万岁死去,这肯定是最糟糕的事情。 一具微笑着的尸体可以刺激士兵,促使他们更快地带来下一个囚徒。想象这些, 就让人感到震颤。一群要进人行刑室的囚徒,在进入行刑室之前,他们的眼睛交换 着目光,互相鼓励,互相激励,也有的只是茫然地张望着。行刑人休息时还准备了 咖啡、水、奶酪三明治。他们要强迫自己喜欢这样,就像钻进了牛角尖,来,咱们 还得回去,看看谁能先挺过去。然后就听到了抽打脸的声音,电击睾丸或乳房的声 音( 能听到细微的劈啪响,瓜约曾经对我说过) ,墙后传来的号叫声,排着队进行 强奸,人肉发出的恶臭,溅在你脸上的鲜血有股苦涩的味道,让人想呕吐。囚徒的 太阳穴上顶着手枪,一群士兵在旁边哈哈大笑。对于囚徒们来说,单是直面那个场 景,也是一种英雄壮举,他们要面对死亡,面对惨白的皮肤,经受几个小时拷打, 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那砖墙,一盏白灯,只能继续喊叫,打得越狠,叫得越 惨。 可是行刑者也害怕,他们也会被打败,也会被抓住。他们笑着吃早饭。那天下 午瓜约·马丁内斯这样对我说过。 那是恐慌的大笑,士兵们笑着吃早餐,因为他们知道这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 天了。一次伏击,一颗手榴弹,一次突袭,巡逻中不知什么地方打来一枪。任何一 秒钟都可能出现爆炸,血流成河,尸骨横飞,如果运气好,能有面秘鲁国旗盖在棺 材上,也就行了。一个人就成了统计材料上新增加的数字。谁也不会想起你来。不 过一个人如果习惯恐惧了,瓜约说,恐惧就成了一个又黑又硬的东西,几乎有了自 己的形状,就像胃,就像心脏,恐惧就是个物体,就是个带毛发的东西,就在身体 中间,并向四外扩散,有点结实,又长又宽。恐惧会让你变成这样,只有杀了他们, 才能驱散一会儿恐惧,让恐惧过去。你还能怎么样呢? 我对那个地方最后看了一眼, 敲了敲水泥栏杆。然后我决定沿着万塔的街道走一走。 想到这个城市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情况,真是不可思议。 例如你看到的人。此时迎面向我走来的万塔人,这位头戴圆顶帽的先生,这位 头发梳理有致的夫人……他们能够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在我看来甚至有点奇怪。 他们沿着大街踱步。他们也许去一个朋友或一门亲戚的家。他们曾看到有人在他们 周围死去。而现在他们还在行走。 我走进一个咖啡厅,里面的椅子是塑料的。我要了瓶啤酒。人行道上有的人回 过头来看我。缓慢朦胧的影子几乎在睥睨我,注视着黑色礼帽下面的这张脸。他们 看我像个人类物体,一个偶然到了那里的可指认的物体。我也不能理解他们,从来 不会打听他们的任何事情。我也不能理解士兵们,理解我的父亲,理解瓜约和查乔。 当然他们不会逃跑,所有士兵都不会逃跑,而注定继续留在那里。 转了一圈后,我又同那个摩的司机回到了附近的小镇卢里科查。我碰到一个小 店,木头门框,龟裂的石灰墙,里面桌子上的塑料袋里放着面包、汽水瓶、鳄梨和 零散的路枯马果( 秘鲁的一种水))。 一个扎辫子的女孩望着我。我问了她。“我不认识什么米丽娅姆,先生,我不 知道她是谁。” 我要跟她母亲说话。她回来时带来一个戴帽子的女人。 “我不知道有人叫这个名的,先生。米丽娅姆? 我不认识。”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这里的,夫人? ” “我们来了也就一年。” 我想在镇上转一下。我去了卢里科查教堂,摩的司机告诉我,它以前叫圣安东 尼奥·帕图亚教堂。教堂人口有个长长的院子,里面有石凳。我问一个小伙子,附 近有没有神父,就这时,我看到一个神父出现了。 神父叫马科,长方形脸,大眼睛,粗硬的头发。他对我说他来自于库斯科。 “我不知道什么米丽娅姆。可我答应你,去几个老教民那儿问问。中午我跟他们要 开个会。你找她为了什么呢? 她是这儿的人吗? ” “是的,她是这儿的人,”我想。“也许中午你能告诉我点儿什么。” ’ 我又乘另外一辆摩的,在万塔一带转了一圈。 我们在武器广场停下来。棕榈树、带玻璃灯罩的路灯、木街凳,还有几朵红花。 广场涂成了绿色,以纪念万塔被命名为安第斯祖母绿城市。我走进“海狼”柠檬海 味馆,看到里面一扇门旁有棵向日葵。一个耶稣像,一条双色带从肩上穿过。还有 个电视机。 我靠在椅子上,看到了市政大厅和一个迪斯科舞厅。 海味馆的伙计告诉我,战争期间,军人们就带着万塔的姑娘去那儿。那儿还有 个唯一的电影院。几级台阶从人行道延伸到广场中心。一棵粗树投射出松散的树荫, 就像是在水泥地上泼洒了一片污渍。对面有个黄色门面的砖顶药店,两座钟楼间有 个带圣母像的教堂,圣母白蓝色的身体仰向天空,神圣心脏教堂是座高大的石头建 筑,一个侍从告诉我,它属于救世主会神父教团。我观看着教堂正面,啤酒的泡沫 在杯子里翻腾……一座被白铁栏杆罩住的砖石楼宇,门上方有个十字架……我又拍 了几张照片。我不知所以然地被这个地方吸引住了,仿佛以前来过这个地方。 在卢里科查,我从何塞·费利克斯·伊瓜因学校的宣传广告栏前走过时,又遇 到了马科神父。 在他身旁,有两位老人,是一男一女,都披着黑布,戴着帽子。他们不讲西班 牙语。我请他问问他们是否认识米丽娅姆。一听到这个名字,老妪的眼睛发出了亮 光。她开始讲克丘亚语。 “是的,还能记起她,”神父告诉我。 “有一天来了几个士兵,带走了她,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他们说。他们 问您是否知道点她的消息。她以前在卢里科查、万塔或瓦曼卡是否有什么亲戚? 老 汉摇了摇头。她的父亲母亲都死了,听说因为他们不愿意把店里的食品给光辉道路 分子,说光辉道路分子还带走了她的兄弟,强迫他跟他们打斗。后来光辉道路分子 还袭击了这儿的警察哨所,又杀死了她的另外一个兄弟。 他们再也没有这两个人的任何消息了,不知道有关米丽娅姆的任何事情。房子 一直关着。看上去像个鬼屋。他们也不知道有关米丽娅姆家的任何情况。 我与马科神父一起走到摩的司机等我的那条路上。 马科神父像个退役武士,手超常的大,瘦小的身子被教士服和一个大号的铁十 字架拉得挺长。 “怎样才能抚慰这些人呢,神父? ” “他们不希望抚慰,先生。可是他们想倾诉,愿意把他们的事情讲给我,他们 不再希望别的了,为此我要听他们说。我听,他们说,我继续听他们说,等他们走 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就尽力地哭,先生。我走进我的房间,躲在床上,我祈祷 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哭,我又侧过身来,仅仅是哭泣,我不做其他任何事情,我突 然就哭起来,最好这样,然后我觉得好些了,我告诉他们要多祈祷,别忘了祈祷, 特别是别忘了为他们的亡人祈祷,不过要愉快地想起他们的亡人,我这样对他们说, 而他们就是这样想起那些亡人的,我也是这样。这样我们才能继续活着,可总是得 哭,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