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理清纷乱就是创造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房门紧闭,他正注视着住在左岸最大的妓院“斯芬克斯”五层楼上的那个年轻 女人。这时,丝绒帷幔后的窥视孔打开了,他没有觉察到窥视孔打开时的松扣声, 却听到了楼层女监管的嗓音,她那故作飘逸的声音如同裙子的瑟瑟声,这声音来得 突然,他不禁哆嗦了一下。 她请他到一层去。老板娘在那儿等他。 一阵窃窃私语过后,仿大理石装饰的埃及厅又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年轻女人摆的姿势是她自己选择的。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 她清了清嗓子说: “这样被打断是会破坏创作灵感的。” 他含糊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您希望我们变换变换吗?我也许可以坐在扶手椅上或者地毯上……把腿和胳 膊抬起来一点儿,摆个别的什么姿势……” “不用。”他生硬地说。 他从悬在梳妆台上的镜子里凝视着她,自忖如果他同其他人一样是个嫖客,为 什么他选择的是她,而不是她的一位同伴。 他想:这是因为她那富有曲线的身材和非同一般的白皙皮肤,在他看来,这皮 肤近乎湿润,如同白雪。也因为她的一只眼睛晶莹明亮,呈灰绿色,另一只则稍暗, 偏向于蓝色和淡紫色,这是一种难以言传的精美,他一直期望能使其再现于他的画 笔下。 她在床垫边上坐下,靠在支撑帐顶的四根石膏柱的一根上,柱子是阿奴比斯的 形象。她把乳白色珠罗纱头巾披在身上,那天晚上,为了纪念伊希斯、奥西里斯和 丘比特,妓院的所有女孩都戴着一块这样的纱巾,显示着埃及的华丽和罗马的放荡。 列夫·科罗韦纳,他则是俄罗斯人。 他抓过来一块绉绸。绉绸的颜色使人联想到羊皮纸以及印在灯罩上、印花床单 上和墙壁装饰布上的图案和象形文字。 埃及厅是“斯芬克斯”妓院的骄傲。这间屋不随便接客,只招待特殊人物。在 这里,那些被特邀做客的部长们像法老那样发号施令。到此观光的国王们、西班牙 的王后们、记者们、警察局长、容光焕发的流氓、十几个神情尴尬的警察、三四个 大使、一个前内阁部长……所有这些大人物都把他们的重要公务卸到这里的绣花靠 垫、细木镶嵌的桌子或者饰有金黄色流苏的低矮安乐椅上。 年轻女人站起来,去靠在画有齐阿普斯王形象的金字塔形衣橱上。她端详了一 下注视着她的这位顾客,既不可捉摸,又冷若冰霜。他举止优雅,气质出众。他身 穿一件黑色亚麻上衣,敞开着的衣服里露出浅灰色的背心和圆形领衬衫。在外衣的 翻领边,一个乳白色的小口袋半开着口。他甚至没有解掉领带。 他身材瘦高,肤色灰暗,未涂发膏的头发浓黑与银白相间。眼睛似乎在前额头 发下面窥伺着什么,它们表达的情感既坚定沉稳,却又混杂着一丝惶惶不安,因而, 这对海蓝色的眼睛一下就把人吸引住了。但是显露出他弱点的一切表情立即被多少 有点勉强作出的微笑所掩盖,这微笑使他双颊凹陷,瞳孔闪闪发亮;接着,这个人 陷入了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神态中,因为显而易见他上楼来不是为了干那种事。 年轻女人把自己的头发挽成一个紧紧的发卷,这使她额头露出,两眉间的距离 显得更宽。 “您觉得这样合适吗?” 他回答说,对他来说这种发式跟其他发式一样合适。她有时觉察到,当他说话 的时候,吐字一带而过,随随便便,她想问他怎么会有这种语调。还没容她问,他 就请她回到床边来。 “为什么在床边?您不喜欢靠椅吗?” 他环视房间一圈,眼光停在了一个有金属图案装饰的浅褐色墩子一样的软椅上。 “要不在那儿?” 他没有回答。她又走回来并倒在床垫上,因为不满而撅起了嘴。她抬起手,指 了指周围的帐顶、织物、天花板上的图案说: “我不喜欢这个背景。” “而我,我不喜欢您希望做的那种姿势。” “我还会做其他姿势。” 她以挑衅的神情打量了他一下。 “您想看吗?” 她动作迅速地从头顶上把连衣裙脱下。 “几乎什么都不穿,总是更好一点儿。” 她仍穿着内衣,向他展示了她拿手的各种姿势:背面的、正面的和侧面的。 他注视着她,但心不在焉。 “不行吗?” “不。” 她叹了口气。 “那么究竟是什么姿势?” “我关心的不是这个。” “到底是什么!” 她拢起自己的头发,双手贴着太阳穴,垂下头。 “您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期望自己招人喜欢,所以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 “我还是更喜欢您穿着衣服。”他和蔼地说。 他朝她微微一笑,这表明他对她十分尊重。这使年轻女人局促不安,双颊泛起 红晕。 “您是不是以为我会因为赤身裸体待在您面前而感到羞耻?” “也许不会。” “绝对不会。”她斩钉截铁地纠正。 “可我,我将会感到羞耻。” 她做出一副惊奇的表情。 他希望她坐下,脸对着床,双臂交叉。他对她交待清楚以后,要求她摆出这个 姿势。她把目光投向充当卧具的船以及船首和船尾的四只小象,这些象的鼻子固定 着顶帆的缆绳和索具。洁白无暇的顶帆无所阻挡地从一个摩尔式的天盖两侧垂落下 来,人们可轻松摇动作为手柄的四条象尾巴,随心所欲地升降天盖。 年轻女人想要一面镜子,他拒绝了。她叫嚷着说,无论如何她总该能自己有所 选择吧,对此,他根本不予回答。由于她的脸越拉越长,几乎气急败坏,他把纱巾 递给了她: “系上它,盖上头和肩。” 她惊讶得目瞪口呆。 “快系上!”他冷冷地命令她。 他帮她佩戴好。然后他后退了几步,观察她的侧影,说差不多就这样,接着又 走到她跟前。 “请把手伸出来。” 她伸出双手,摊开手掌。他把它们翻过来。她的手指修长,指甲闪着珠光,未 戴戒指。 “把右手放在脸颊上。” 他按照自己的意图校正了她的姿势。 “别再动。” 他向一张独脚小圆桌走去,揭去了盖在上面的花花绿绿的丝绒台布一镶着一圈 铜边的白大理石台面露了出来。他抓起桌子,把它放到她身边。 “靠着这张桌子。” 她照办了。但没有摆出他所期望的样子。 “请把胳膊肘放在桌面上。就像您在汽车里那样,手臂搁在车窗玻璃的边上。” 他帮她摆好。 “眼睛看着前方一个点。” 她的目光似乎迷失了方向,有一层薄薄的雾笼罩在眼睛上。他说: “非常好。” 他向后退去,仔细地观察,要求她并拢膝盖,把双脚往后缩进,脚尖点地,左 手轻抚大腿,右手托住面颊,手指稍微分开。 她说: “我觉得这好像是在剧院。” 由于他不回答,她又接着说: “您应该给我一副望远镜。” 他说不行。她询问为什么。他回答说: “因为不是这么回事。” 他把一个墩状软椅往后拖。他所期待的是完成本质的东西。此时,他的内心深 处蕴藏着一股力量,他感到这力量在渐渐增强。这便是他为什么来到此地的理由, 这是一种生存下去的理由。每次拿起画笔时他都有这种感受。 他又拿起图画本。 “您是不是想画我的这个姿势?” “是的。用炭笔。” 他画了一条线,接着又画了一条。他用姆指的指肚把线条涂模糊了。他仔细观 察着她的颈项,它在纱巾后面隐约可见。他惧怕幻想破灭的时刻,这好比一块云彩 被驱散一般。 “在妓院里做这件事,”她抱怨起来,“这纯粹是亏本买卖!还是回到您的画 院去吧!” 他没在听她。他在纸上乱挥着笔,仿佛觉得匆匆勾勒出头发的形状、臂膀的线 条以及髓部的同时,人的轮廓就显现出来了。 跟往常一样,这样的感觉从来都只能维持几秒钟。然后,他最初捕捉到的一丝 灵感就烟消云散。肩膀的弧度在他内心激不起丝毫感受。他厌烦地发出一声叹息, 把本子搁在墩状软椅上。 她转过身来。 “玛尔图娜要找您……” 他点了点头。 “至少,我可以看看您的画吧?” 他没有回答。她站起来,光着的脚陷在了石榴红颜色的绒毯里。她来到他身后, 闻到了薰衣草香精的味道。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呆在那儿看得发楞。 科罗韦纳猛地站起来。 她十分勉强地问是否还要再等他。 “不用了。”他说。 “您留房间了吗?” “我只付了一次的钱。” 他在她面前走过去,稍稍碰了一下年轻女人的胳膊。 他轻轻推开金字塔屋的门。当他正忐忑不安地行走在走廊上的时候,这位妓院 里的姑娘研究起他刚才所作的画。她在捉摸画家是否都是如此。她曾经两次给他们 当模特。第一位是于特里约,他放下画笔后,她看了画布。于特里约没有画她的形 象,他画的是泰尔特尔广场。 科罗韦纳也没有画她。他没画任何人的肖像。画纸的中央有一条变色龙正在注 视着她,像是一幅稚拙的儿童画。 走廊上每隔两米有一个玫瑰色灯罩的精致壁灯。它们是为走道照明的。 列夫·科罗韦纳顺着走廊向前走。 左边的门全都关着,就在门的后面,房间的女主人们正在郑重其事地接客。所 有门框上的红灯都亮着,证明妓院爆满。没有顾客的屋子通常都用白灯泡作标志; 今晚白灯泡看来统统都闲着。这些女人正在被人受用。收入将是丰厚的。 科罗韦纳下了一个小楼梯。楼层女监管刚才说玛尔图娜在下面等他。一般来说, 老板娘在五层处理事务。她个性强,办事有魄力。蒙帕尔纳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豪 华妓院“斯芬克斯”开张才三个月,她就使其脐身于巴黎最出色的妓院行列。与普 罗旺斯街的“一二二”妓院以及歌剧院和玛德莱娜教堂周围的同类场所一样富有。 带空调的房间,美国式酒吧,小号手和乐队。即使冷清的晚上都有十五个女孩接客, 生意兴隆的夜晚可达六十个——她们全都是从“弗利贝热”豪华游乐园和“巴黎娱 乐场”最出众者中挑出来的。 奢侈的享乐。 梦幻的世界。 在通向接待室的楼梯上,科罗韦纳不得不闪开身子让一队穿便衣的伤残士兵通 过。这些从战火中死里逃生的人正勇往直前向各个房间冲去,妓院的三个年轻美貌 的姑娘簇拥着他们,并为他们开道,她们袒胸露背,薄纱裙下没穿内衣。老板娘对 士兵们总是那么慷慨大方。她代表祖国给他们以母爱:每个星期,她和蔼可亲地接 待十二位老战士,她以妓女的乳汁喂养他们。 她对为她工作的年轻女孩子们也表现出类似的宽宏大量。任何人都不是非要上 楼接客。姑娘们只要能招来嫖客消费,并按照令人满意的比例向妓院上交一份钱, 就皆大欢喜了。每年一次,玛尔图娜还送她那些被保护人到伊桑勃勒休养三个礼拜, 那儿有一座专门为她们建造的房子。老板娘既慷慨,又爱国,还容易相处。 节日的喧哗声传到了各层楼:充满激情的喧闹,阵阵欢呼和笑声……科罗韦纳 匆匆向一楼走去。人头攒动,以至看不见楼底台阶,他不得不使用腿脚探路,为自 己挤出一条道。 他斜穿过小前厅,那里挂着四幅基斯林的油画和一幅莫迪格利亚尼的作品。他 对莫迪格利亚尼的那个作品实在太熟悉了,因为他曾无数次仔细欣赏过。玛尔图娜 始终拒绝把它让给他。这是一幅三十公分长二十五公分宽的油画,阿梅德奥去世前 两年的作品,画的是想象中的玛列娃。 科罗韦纳走到画前。他看着那四肢修长的身影、那长长的脖子以及赭石颜色, 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熟悉。一丝悲哀袭上心头。他转过身,跨过垂悬于铜制门挺 间的一根绳索,走进了靠近酒吧的接待室。 他认出了第一张桌子上的三个记者、一个区长和巴黎警察局长夏普。这些重要 人物正低声谈着话。从小客厅来到舞池的姑娘们表演的芭蕾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兴 趣,舞池中一对对合法的或不合法的夫妇无论是否付了钱,都在查尔斯顿舞曲的节 奏下蹦跳着。时而一只小号吹出一个降B 的高音颤音,这好比信号,示意人们可以 随心所欲地放纵一下。乐队渐渐转入无声,此时男舞蹈演员便放松膝盖,弯曲双腿, 同他们自己的或他人的女舞伴玩起了抓猫游戏。在那些模仿猫科动物的舞者上楼到 房间里去栖息后,铜管又吹响起来,但音调变得更加节制了些。 在两段音乐间隙时,科罗韦纳听见一个人的笑声,随之而来是满堂喝彩。他背 朝舞池,向基基和她的奉承者玩的地方走去。他发现她被一屋子捧场的人围着,他 们正为她做的最后一个娱乐表演而欢呼:年轻女人把六瓶香槟酒放在地上,用一个 装饰楼梯栏杆的小球滚动起来撞击它们,好像击九柱游戏中的小木柱一样。 她弄翻了三个酒瓶。 酒瓶打碎,人们爆发出震耳的欢呼声。基基站起身,满面笑容。她把头发剪了, 现在又梳成短短的男孩儿式样,黑黑的刘海正到齐眉的地方。她的脸稍有些臃肿, 每逢节日晚会总是这样化妆:眼皮上涂一层多彩眼膏,头发上洒满闪光片,脸颊上 两块圆圆的赤褐色胭脂与在她耳朵下旋转的闪闪发光的球形耳坠相得益彰。她全身 系了一块宽大的绣花织物,如同非洲人的缠腰布。她的美貌非同寻常,巴黎的所有 画家都曾前来求见作画:她体态丰满,目光似一团火般闪亮,里面流露出的只是傲 慢、嘲弄、温情和我行我素的表情。 当她一看见科罗韦纳,涂满唇膏的嘴唇即做了一个圆圆的“O ”,然后向两边 拉开,像一个长长的括号。他也向她笑了笑。她开始唱起一首歌的第一段,从前, 弗雷德和他的妻子在“拉潘阿吉尔”娱乐场常演唱它,从那个时代以来,这首歌一 直流行了很多很多年: 他把手放在我的双眼上,见鬼,它们怎么不长也不方! 啊!笨手笨脚的家伙……啊!笨手笨脚的家伙! 他永远不会把手放在,把手放在那个恰当的地方。 科罗韦纳抓住滚到他脚边的球,把它扔向那个年轻女人。 他喊道: “玩吧,基基!” 他斜穿过大厅,顺着一块画有雏菊的地毯走,一直走到仿大理石狮身人面像那 里,玛尔图娜通常就在这雕像下发号施令。 四个杈杆儿正站在雕像下,都穿着饰有后腰带的粗花呢大衣。他们监视着姑娘 们的舞蹈动作,以专家的身份欣赏着。传说他们都曾经掏过腰包,玛尔图娜就是靠 了集资才筹办了这个妓院。出资人中还有一位曾出任过内务部长的参议员阿尔贝尔 ·萨罗以及米斯坦盖、科莱特贝约纳市信贷银行的创始人兼行长,后者在这儿和其 他场所能随便进出;在这里,他的称呼是“亚历山大先生”,不受检查,在其他场 所,他以塞尔日·亚历山大·斯塔维斯基的正式身份出现。 玛尔图娜撂下了她的客人。她正在离她的桌子稍远的地方,和两个科罗韦纳不 认识的男人待在一起。一个是高个子,眼睛明亮,头顶光秃,相貌端正。另一个下 巴上蓄着小胡子,修剪得十分讲究,他的右手玩着一把伞的伞柄,脸上喜形于色。 当科罗韦纳走近的时候,他听到了他的喊声: “就这样了!我觉得交易很合适!” “可对我不合适!”两个人中那个高个子反驳道。 他回过身,看见了科罗韦纳,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要他当证人。 “让年轻人来说给我们听听……” 他说话带着一口浓重的美国口音。科罗韦纳想挣脱,但是玛尔图娜做了个手势 鼓励他留下来: “听着,列夫,来谈谈您的意见。” “事情很简单。”高个子美国人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科罗韦纳,目光咄咄逼人。 “我是作家。我本人为这个地方起草了广告文字……作为交换条件,我有权享 受到一瓶香摈酒并且同我选择的姑娘待一个小时。尽管报酬很差,但还能接受…… 然后,夫人和我做了一笔交易:每当我把一个新嫖客领到她这个窑子……“ “……这是一个优雅的场所。”玛尔图娜纠正他。 “可这是一码事儿。” “那您就抱怨吧!” “每当这样的时候,”美国人接着说,“我们说定我可以得到同样的报偿:免 费享受一瓶香摈酒再加上玩一次。今天,我同一个朋友一起来……” 他转向那个拿雨伞的陌生人,并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他也是美国人,和我一样,是个记者……” “而您不是记者。”玛尔图娜反驳他。“有时候我为新闻界人士提供一些优惠。 这是一种做广告的方式。” “可我就吃亏了!”作家吼叫起来。 玛尔图娜笑了。科罗韦纳不知道如何使这个瘦高个儿安静下来,这个美国人因 为怒不可遏,用拳头捶他的肩膀,一下比一下更使劲。 科罗韦纳闪开了。 老板娘面带微笑凝视着这个可怜家伙,笑容使酒窝显现出来。这让科罗韦纳回 忆起大战结束前几个月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是在一个通向她家的楼梯上,在他 看来,现在她还是那样。远处,小号的声音消失了。 “上楼去吧。”她突然以宽厚的口吻说。“找一个姑娘,自己玩去吧……” 两个美国人发出一声欢呼,像两只小鸟一样飞走了。玛尔图娜转向科罗韦纳。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文人的朋友呢!” 她突然失去了自制,拍着双手,纵声大笑起来,尽管“斯芬克斯”妓院的晚间 和夜间课程都一再教导要善于克制自己。刹那间,女中豪杰玛格丽特·玛尔特·塞 扎里娜又变成了塞纳河右岸帕斯基埃街那个小妓院的老板娘,一九二九年她曾经从 那儿被撵走。接着,她猛然把又黑又长的头发往后一甩,一下子,她似乎又越过塞 纳河回到了这里。 “列夫……”她开始说。 她想把他拉到更远点儿的地方,但被一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挡住了,那个人正推 着两个穿短裙的姑娘。 于是她又往回走。在她刚才离开的那张桌子那儿,在仿大理石斯芬克斯雕像下 面,米斯坦盖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穆娜在找您。”她说。“有您一封从波兰来的电报。” 因为她停住了,不再接着把已经提起的话头继续下去,他就问她,轻描淡写的 口气像用木炭条在白纸上随便划了一下: “是桑达打来的吗?桑达·米耶尔赞斯基?” 问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米斯坦盖的粉色塔夫绸高顶礼帽。他毫不在乎这 些装模作样的家伙,那些在他周围激动地挥舞手臂和摇晃肩膀的人,还有玛尔图娜 在她的顾客和亲密朋友面前的客套,以及刚才走过来的、自以为漂亮的男子,他一 身拉皮条的打扮,来和老板娘谈论某个隐蔽很深的流氓团伙里的规矩。 列夫用手轻轻推开了那个小白脸。海蓝色眼睛里流露的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 厌恶,迫使那个年轻人倒退回去,远远地躲到了别处。 玛尔图娜终于转过脸对他说话。 “我不太认识这个桑达……我觉得这是玛列娃。再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 真实姓名……” 她退后一步以便更清楚地观察他,她向他射去的目光像蛇发女魔那样阴险,可 立即又变得温情脉脉,她舔了舔嘴唇又说: “……还是只是她的教名。” 他低下头,再也没有动弹一下。这个鸨母刚才又一次抓住了他,直捅他心灵上 的痛处。 “她大概已经不算很年轻了。” “四十三岁。”列夫回答。 “如果您不想在您那里接待她,请把她送到我这儿来。接待各式各样的人物可 以造就第一流的场所。” 她稍停片刻又补充了一句,那说话的神情好像是她所提供的情况算不得什么, 还不如用手指弹一个蚊子那么重要似的: “听穆娜说,她明天就到。” 她估量着她的话在列夫身上产生的效果,洋洋得意的样子有些不得体。 他无言以对,觉得似乎有一种难以承受的窒息感使他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和难 以呼吸。 “所以,”她说,“您还得保留埃及厅是不是?” 他恢复了镇定。 “不。我在自己家里接待她。就在‘卡梅莱翁’。” “恐怕您不该这样做。” 她激动地扬起手,指着“斯芬克斯”妓院的大厅。 “同样是妓院,至少要挑选能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吧!” “我不需要给她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她朝他微笑。他则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问道: “穆娜在哪儿?” “在找您。您到酒吧去。我让她去那儿找您。” 正当他准备走开的时候,她问道: “您刚才看了莫迪格利亚尼的那幅画了吗?” “看了。” “想要吗?” 他惊愕地注视着她。 “十年前我花了三十万法郎买下了这幅画。我按今天的行情。卖给您。” “太晚了。”列夫回答。 一种厌恶的感觉袭上他的心头。他不喜欢这个女人。 玛尔图娜向他报以一笑,流露出有所打算的神情。 “我建议咱们做个交易。” “不。”列夫说。 “我把画送给您。” 她交叉双臂,满脸堆笑地审视他。他迟迟不回答,试图揣摩出他不明其意图的 某种勾当。 “如果您在‘斯芬克斯’妓院接待那位夫人,画就归您了。” “什么道理?” 她走上前来,亲切地用两个手指抚摸他的脸颊,红红的指甲修饰得十分讲究, 嘴唇已触到他的耳轮: “我太想当您的才华的鸨母了!”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没能掩饰好的凶残目光。列夫倒退了一步。玛尔图娜选择了 与蒙帕尔纳斯的基基相同的香水:盖尔兰公司的“蓝色时光”。 他沿舞池边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儿。一个女人在他身后高声呼唤他。他没有听 见。这个女人戴一顶无面纱小帽,穿一件只有一个袖子的格子布紧身女服。“斯芬 克斯”妓院里的顾客们都闪身为她让道,并盯着她看,好奇的目光说明他们无法解 释为什么穆娜有一只断臂。 她追上了列夫,气吁吁地说: “我到处找您。有您一份电报和一个电话。” “她已经到了?” “今天夜里到。在北站。” 他微微低下头,这一细微的动作旁人难以觉察。穆娜带着好奇。宽慰和担忧的 复杂表情看着他。她把一张叠成四折的纸塞到他手里。 “请把那辆皮尔斯·阿罗汽车叫来。”科罗韦纳说。 “咱们一块儿去吗?” 他摇摇头。 “我先把您带到‘卡梅莱翁’。” 她随即在人群中消失了。 基基一直在玩香摈酒瓶一九柱游戏。当她看见科罗韦纳时,便唱起了弗雷德老 头儿那首歌曲的第二段: 他把手放在我的乳房上见鬼,它们原来是圆圆的形状! 啊!笨手笨脚的家伙…… 列夫向酒吧走去。他心不在焉,思绪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一个浓雾笼 罩的早晨,在一个洞穴的深处。他裹着一身污秽不堪的军服,粗糙的织物已变得黏 糊糊的,令人难以忍受,这与裹尸布毫无区别。他听到震耳欲聋的炮声。爆炸的冲 击波像海潮和狂风似地从他们上面掠过。一个受伤的士兵躺在一个死去的士兵身上。 到处是战争,头脑里也有战争。 作画,也是战争,他对自己说。 他打开电报。上面写着前一天的日期:一九三一年六月二十二日。是从华沙打 来的。落款是桑达·米耶尔赞斯基。 玛列娃即来巴黎。 列夫·科罗韦纳靠在酒吧柜台上。他要了一杯尚贝里草莓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