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一个穿越沙漠的人滴水未沾 一天夜晚他到达海岸 他更渴望的是见到苦涩的海浪 你赢得了大海,我仰慕这位好汉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战争规模越来越大,惨绝人衰的恐怖场面常常出现。七十万人在凡尔登战役中 丧生,一百万人葬身于索姆河。军队里接二连三发生士兵叛乱。 在蒙帕尔纳斯,人们却开始按一种新的方式在生活。经过两年可怕的贫困生活 以后,人们已经揭去面纱,把战争在北方造成的浩劫看得习以为常,生活得如同战 争已经结束了那样。他们习惯了断水断电。很少有人在轰炸时还下到地窖里。咖啡 馆顾客盈门。当公共场所在宵禁后空无一人的时候,画家和诗人则聚在人行道上寻 找夜生活开始的地方。不是玛丽·华西利也夫的小饭馆,就是某个地下酒窖,在那 儿,人们的酒杯魔术般地源源不断地被斟满苦涩的无花果烧酒。 列夫·科罗韦纳已经回到约瑟夫·巴拉街。他不能再去克洛埃的家,因为猫选 择了楼房的一个檐槽,在那里大声呼叫,扰得他心神不宁。 基斯林住在楼下。莫迪格利亚尼经常到居住在二层的兹博罗弗斯基家来,这是 他的画商。列夫需要画,在没有自己的画时,他需要别人的画。他必须看画,感觉 画,生活在画之中。他不能失去这种依附。他常常想到帕森,因为帕森就在这同一 间屋子里画过画,战争即将爆发时,他去了比利时,后来又去了其它地方。有时他 想象如果这个保加利亚人回来,他得把这个地方还给他。他好像是一个寺庙的看守 人,人虽在,却不再参与。 他试图爱克洛埃。他回忆起了自从他与本国的姑娘安娜分手以来早已忘记的动 作。但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他女伴的动作。手心中的柔情,眼神中的爱意。可他自 己却做不到。他对克洛埃说,由于他不能拥抱她,搂住她,把她紧紧贴在心口,所 以他也无能力爱她。她回答说:“用不着着急。” 他毫无信心。 他把手递给她,可他的目光却离她很遥远。他审视所有女人的侧影。他在嘴唇 的蠕动、头发的波浪、手指在耳朵后面的滑动中寻找以往景象的痕迹,但是他始终 没有恢复这种感觉。他在追捕那个不断侵扰他生活的三个音节的幽灵,到了荒诞不 经的地步。 他的几次不期邂逅往往开始于街上,结束于床上,而且永远没有再回去过,每 次仅一回。他不提任何要求,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先挽起她们的胳臂,然后搂着腰, 把她们带到一个楼梯后面,或者由她们带走,戳入她们体内,从未用另一种方式碰 她们。这是他确信自己还勉强活着的个人独有的方法。这是他还能体会到的唯一快 乐。 一天晚上,在玛丽·华西利也夫那儿,他注意到了一个年轻女人。她靠门站着。 画家和作家们想通过狂饮忘掉战争,她没有参与他们的聊天。整个晚上她没有移动 地方,好像有一种力量把她死死钉在那里,背部和一只脚倚着门框,两臂交叉在胸 前。她身穿一条又直又长的连衫裙和一件尖领口的珍珠灰粗毛线衣,脖子裸露,没 有衣领也没有项链。她的眼睛像一只令人爱慕的鹰那样明亮,藏在一排浓密的刘海 下方,刘海盖住了低得出奇的前额。克洛埃和列夫都在观察她。列夫说在这个女人 身上有某种双重的东西,光彩夺目和阴沉冷峻兼而有之,她眉开眼笑,但嘴唇几乎 没有咧开,这笑中带有自信。他还说: “她的眼睛背叛了她的嘴巴。” 克洛埃松开他的胳臂走了。列夫仍然待在他的位置上观察。有人碰了一下他的 胳臂。从那使人宽慰的按压中,他知道是诗人的手。马克斯·雅各布那天晚上穿一 件带风帽的长袖短外套。他摘下夹鼻镜,在列夫的上衣上蹭,说: “杜塞买了我的手稿。” “太好了。” “他在找其他手稿。我建议他去找阿波利奈尔。” 列夫再次祝贺他。马克斯一直机械地在列夫的衣服上擦夹鼻镜,列夫一把抓过 来,拿到嘴边呵了一口气,用他的手绢把它擦干净,再把它放在诗人的眼睛上。 “看得清楚点儿了吗?” “我只用自己的方式看。这镜片几乎不亮……” “你还记得‘熊皮’拍卖行吗?” “记得,就像我昨天刚把那熊皮卖了一样。” “那费利克斯呢?”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话题了。”马克斯·雅各布和蔼地回答。“我不记得他了, 也不记得陪着他的那个女人。” 他指了指留刘海的年轻女人,她始终待在门边,未动一下,一只脚还是靠着门 框。她正和玛丽·华西利也夫说话。 “她长得像不像这个女人?” “我不知道。”列夫喃喃地说。 “你看了她好长时间……” “我看所有女人。” “你在脑袋里面画她们?” “不。我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马克斯点头附和,他摘下夹鼻镜,把它塞到了口袋里。 “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因为你不会回忆起来。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凿的。” 他抓起列夫的手,端详他的手掌。用姆指的指甲顺着运气线划道。 “当你找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你就会重新拿起你的画笔。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那三个音节的名字没日没夜地缠绕着我,就像炮弹的弹片击中我一样 ……这比离五米距离挨一枪还要痛苦得多。” “你的伤和费利克斯的死在你身上引起了一次爆炸,它关上了绘画的大门。这 个女人将是打开门的钥匙。在这一点上,你没有错。是方法出了问题。记忆消失只 是偶然现象,而偶然不一定成为必然。你要有逻辑头脑。” “我尽力。”列夫说。 “你一点都没有尽力。”马克斯·雅各布反驳道。 “我知道她的名,没有更多的了。” “什么名字?” 列夫猝然把他的手从他朋友的手中抽出来。脑袋里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打一 个赌。 “你把它说出来。”他说。 “我没有准备好做这个试验。” “太冒险了?” “我不在侥幸的事上拿我的本领冒险。” 列夫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诗人。 “你把它说出来。”他重复了一遍。“你有好运气,也是我的运气。赌它一下。” 马克斯摇了摇头。 “说呀。”科罗韦纳固执地坚持。“否则,我永远不再画画。” 马克斯低下他的秃头。列夫听见他嘟嘟哝哝地说一些不可理解的词。他想到了 一种咒语。诗人猛然抬起头,非常干脆地说: “夏娃。” 列夫摇摇头。 “夏娃。”马克斯·雅各布重复一遍。“所有女人都叫夏娃。” “不是这个。”科罗韦纳冷淡地反驳他。 “这是第一个女人……” “不。” “玛丽?”马克斯接着说。 “我跟你说过是三个音节!”列夫喊叫起来。 他转过头去。他企图使自己那种像卸了装后消失掉的沉着冷静的面容恢复过来。 他从梳刘海的年轻女人面前走过,轻轻推了一下玛丽·华西利也夫,打开门,走到 街道的阴暗处。不是夏娃。当上前线清理战场的人还没有找到他们即费利克斯和他 的时候,十一个小时中,他所听到的以凄厉的声音连续重复的名字不是夏娃。夏娃 从来不是三个音节。 他竖起了黑色长大衣的领子,离开迈内街向瓦万街方向走去。他没有靠墙走, 但随时准备着一旦有警报就可贴着某个建筑物的墙面。他不在乎被某架投掷炸弹的 德国齐伯林飞艇突然发现或者被某个监督宵禁的警察逮住。不是夏娃。他大步流星 地走在林荫道的正中央,重复着通过一个垂死者的涎沫低声传出的这个名字,他以 自己的记忆为靶子发射子弹,使这个名字钻入自己的脑袋:玛列娃,玛列娃,玛列 娃。 克洛埃为莫迪格利亚尼,有时也为基斯林当模特。当列夫想象她处在另一个人 的画笔下时,他总是与自己过不去。 一九一七年十二月的一天,他离开约瑟夫一巴拉街他那堑壕般的房间。德多请 求他护送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到泰布街的一个画廊去,那儿正举行德多的画展。 阿波利奈尔不再带着表示他负伤的标志:在他被施行头部手术后箍着他脑袋的 黑色皮带子,这带子犹如为他的声誉饰以光环。但他仍然穿着一件裹紧腰身的崭新 军服,胸前戴着十字军功章,勋章消除了他对这个国家的敌对情绪,因为它曾经把 他投入监狱。从此他成了法国人,但永远是诗人,他想的是三色旗,说的是爱国者 的话。从弗洛尔咖啡馆到画廊,他向列夫表明自己对法兰西民族的信仰。他还对不 同事物的价值进行比较,加以评述,例如梨馅奶油饼和樱桃蛋糕,棕发女郎和金发 女郎,他曾因一位名叫卢的女孩那娇美的手指而神魂颠倒,而马德莱娜则轻而易举 地答应嫁给他,可他还是认为拒绝她更为可取……目前,他爱着被他叫做吕比的雅 克利娜,他打算与她同甘共苦,甚至分担她那些令他精神疲惫的习惯性忧虑。 他在歌剧院后面停住脚步,叫列夫作证: “战前,我一个苏都没有。现在,我全部家当凑不够两个苏。” “多了一个苏。”科罗韦纳让他注意。“你户头扩大了。” 阿波利奈尔用一只皮肤又细又白的手摸摸前额: “最糟糕的是,我的伤引起我思想紊乱,这妨碍我写作,人们迟早会拒绝在《 法兰西信使报》上登我的专栏,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甚至都不能成为现代艺术最 杰出的保卫者了……总而言之,最糟糕的是我会变成一个穷人。” 在泰布街,人群拥满人行道。克洛埃在等着。她抓住列夫的手,把他拉到里面。 奇怪的是她使劲拽着他往里走,列夫以为她急于参观。 他们匆匆地在《蹲着的裸女》(油画,114X74公分)、《贝亚特丽斯·黑斯廷 斯》(油画,51X 54公分)、《雅克·利普希茨和他的妻子》(油画,80.2X53. 5 公分)几幅画前走过。 夏伊姆在莫迪格利亚尼为他画的一幅肖像前赶上了他们。 “你不能看它。”他用俄语说,并挡在油画和列夫之间。“太难看了。” “我喜欢这个作品。”科罗韦纳回答他。 “也许可以说是作品,但不是模特。他把我美化了,还那么干净。” 苏蒂纳把大衣拉开一点儿,露出一件沾满污迹的灰不溜秋的衬衫。 “实际上我又臭又脏。” 一个套着一件黑色大斗蓬的身影走近,脸藏在一顶垂边毡帽下面,她向列夫微 笑致意,说: “这就是喜欢长凳的那位画家。” 科罗韦纳认出她是蒙帕尔纳斯火车站后面显露乳房的那个姑娘。基基打量了一 下克洛埃,对他们这一对作了评价,赏识地说: “两个人都不错。” 她大声说着话。人们好奇地盯视她,然后又转过头去,这种比波希米亚人还放 荡不羁的作风以及过分涂脂抹粉的打扮使他们感到不舒服。 基基轻轻拍了拍苏蒂纳的手。 “他为您画的肖像很可爱。”她对克洛埃说。“是谁出的主意拿着鸡的?” “他。”克洛埃告发似地把手指指向苏蒂纳。“他一定要我手里拿着这个小动 物。而我还得保持着姿势?” “我无意让您烦恼。”苏蒂纳阴沉沉地说。 他没有泄露列夫始终瞄着克洛埃的事:他是替列夫画她的。 “他把画布弄破了。”基基解释道。“昨天,他给了它一脚。” “我们找德多去。”克洛埃建议,同时拉着列夫向画廊里面走。 他们在看到他之前就听见了他的喊叫声。他立即出现了,前面推着一个大腹便 便、白白胖胖、忿忿地摇着脑袋的人,他两臂乱挥,修了指甲的手指上戴着戒指, 人们不知道他气喘吁吁是因为缺乏氧气还是无法表达他的反抗,莫迪格利亚尼牢牢 地揪着他,右手抓他的领子,左手贴在他的裤子后裆上。 “是的,先生,”画家暴跳如雷,“潘许·克雷梅涅有一颗犹太人的脑袋!您 完全可以这样说。而他……” 他在马克斯·雅各布的画像面前停了一会儿。 “……他也有一颗犹太人的脑袋!而这个,他叫莫伊兹·基斯林,同样有一颗 犹太人的脑袋。看着我……” 他让他手中的猎物向后转过身,揪住他西服的翻领拉过来,两人脸贴着脸。 “我,您设想一下我也有一颗犹太人的脑袋!而您,先生,您知道您有什么吗?” “放开我!”那个人失声叫起来,同时挥动着十个粗胖的手指,像飞禽拍打翅 膀一样。 “您,”莫迪格利亚尼接着说,“您有一颗傻B 脑袋。那样自然,根本不需要 再上颜色。两记耳光就够了。一个十足的恶意中伤者!” 他用两个手掌左右开弓向这位先生脸上抽去,脸颊顿时变红又变紫,被揍者发 誓要派证人来,然后消失在一片喝彩声中。 德多穿一身深色平绒西装,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细细的领带。西装的膝盖和袖子 都已磨旧,衬衫领口失去光泽,领带则像一条长长的虫子,但不管怎样,仍不失为 优雅。莫迪穿这身装束是为了庆贺他的好日子。 他转向入口处,因为那里又热闹起来,可能会演变成骚动。 “要闹事。”他说。 他走了。列夫想跟着他去,但是克洛埃把他拉住了。 她低下头,思索了一下。突然,她说: “有一张我的肖像。” “德多画的?” “是的。” “这没有什么特别的。” 列夫捏紧了拳头。 “是一张裸体画。” 她想抓他的手。他挣脱了。 “我宁肯他们都亲吻你,而不要用画笔来碰你。”他悻悻地说。 他突然转身,从人群中挤过去了。燃烧的怒火被强压在胸中。 他在让娜·埃比泰尔纳前面走过,她的所有朋友都叫她“椰子”。她有一头深 色的头发,其中略带红棕色闪光,皮肤白得发亮。她用眼神向他投去一个微笑,绿 色的眼睛纯净透明,如同一汪泉水。这个姑娘取代了贝亚特丽斯·黑斯廷斯在莫迪 格利亚尼身边的位置。她年方十九。 列夫在画廊的进口赶上了德多。那里人头攒动,人们大吵大嚷。过路行人都拥 挤在陈列窗前面。他们发现的东西列夫也看到了,使他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一幅 非同凡响的裸体画,莫迪格·利亚尼最精彩的画之一;画布上一个年轻姑娘斜卧着, 胳臂和腿隐去了一部分,嘴巴为肉红色,脸颊为紫红色,右乳房圆润而丰满,身材 纤细,臀部富有性感,大腿甚至都没有并拢,只是刚刚接触上,以便使人看不见在 一块代表阴阜的深黄颜色下面列夫极其熟悉的那部分肉体。周围不满的行人爆发出 愤怒的叫喊。拿出这样的淫秽东西!展出脱光衣服准备作爱的女人!莫迪格利亚尼 被一个便衣警察和一个区特派员纠缠着,科罗韦纳尽管自己心绪烦乱,他还是听见 那个特派员因狂怒而变得嘶哑的嗓音: “给我拿走!撤走这些下流的东西!” 列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幅画(《双臂张开卧着的裸体女人》,油画,60 X92 公分)。他从中看到了比这幅卓越的肖像本身更丰富的内涵,尽管他对这个女人的 皮肤、大腿、臀部、红润的双颊、肉色的嘴唇十分熟悉。他从中看到了她不再会带 给他的、也是任何女人都不再会给予他的东西。这里显然不是指爱情的表示,而是 指一种极其珍贵的感受:把画家和他的模特连在一起的完美默契。他看到了住在约 瑟夫.巴拉街、拉吕什公寓、法尔吉埃公寓城的他的所有朋友,所有这些他数到的 画家,他们捕捉到的而且还会继续捕捉到的感觉,一种他已被剥夺了的极其微妙的 感觉,如同克洛埃在为莫迪格利亚尼当模特时所给予他的,这是列夫不久前还很熟 悉、而现在却不再能体察到的东西。他看着这幅画好似看到了世界,他看见的世界 近在眼前,一目了然。 不远的地方,特派员在吼叫。在看热闹的人群的支持下,他要求人们把画全都 摘下来。不仅陈列柜里这幅裸体画,还包括里面的所有画。 “这是淫荡!”他尖声大叫。“必须把这些恶心的东西藏起来!” 列夫向吵架的中心地带冲过去。他扒开拉着莫迪格利亚尼手的让娜·埃比泰尔 纳,推开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轻轻地靠在苏蒂纳的肩膀上,把左臂弯曲向后抢到 尽可能远的地方,再朝那个低能的官方人士打出去,这个人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 欢画家,既讨厌艺术,又讨厌男人。 他忘记了自己背部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他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打在了一个什么 东西上。他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向后退去,然后又向前扑倒,脸部朝地,就好像 大地重新在他身下裂开了,十一个小时内,克洛埃与他的彻底绝望连在了一起。 他在约瑟夫一巴拉街那幢楼房的顶层躺了半个月。他身心交瘁,背部剧烈疼痛, 回忆也使他忧伤万分,再加上为了遵照医生的规定涂抹药膏,他必须像抱住费利克 斯那样趴在褥垫上。被拴住的不是脚踝,而是手腕。萨洛蒙夫人和“椰子”护理他。 克洛埃给他送饭来。她跪在床头,用勺喂他吃,因为他被禁止坐起来或翻身。 他得面对她抬着眼睛,汗水湿透了全身,弄得他喘不过气来。可当时正值隆冬, 屋子里很冷。 她待在他的床边,默默无言。他们俩都清楚那幅画使他们分手了。她壮起胆子 畏畏缩缩地做一些动作,像一个母亲俯身对着病孩似的。她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而非胸口。 德多告诉他,当他准备打那个特派员的时候,苏蒂纳已经把他拉住了;他的拳 头碰到了一个围观者的上腹部,他就倒下了。背部严重扭伤。 当科罗韦纳能够仰卧的时候,意大利人突然带着画笔和画架来到画室。 “你来看着我画。你会回忆起这些动作的。” “不。”列夫说。 莫迪把画具放置好。 “我不愿意。”列夫又说了一遍。 “离开你的战场,和我较较劲。” 德多露出略带嘲弄的微笑看着他。 “在生活中,我们对谁也不服从,除了大夫。他说:你不许动。你就不能动。” 列夫了解这个意大利人同他的模特之间所存在的默契具有排他性。每当兹博罗 弗斯基进入莫迪格利亚尼正在工作的房间时,他就得停止画画。列夫不愿意在自己 身上发生这样的事。 “谁来做模特?” “‘椰子’。” 他交叉着腿坐在列夫的床头。他凑过脸去,离他朋友的脸很近。 “我不会再画克洛埃了。” “当我看见你为她画的肖像时,”列夫说,“我就明白,我和她永远也不可能 共同分享这种合作了。而且还有:她对于我来说将永远意味着这种……” 他找不到字眼。 “……这种死亡。”德多接上他的话。 列夫表示同意: “我自己的死亡,是对我自己而言的。” 他突然感到对克洛埃产生一种无限的柔情。她对此早已明白。对弥补他们俩之 间的裂痕她不抱幻想,相反,她表现出对某种比爱情、比爱情故事更崇高的事情的 理解。这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它永远死去了,确实如此,因为呼吸停止了,而呼吸 才是生命的象征。 列夫头脑里迅即闪过他的父亲在看到他国内那位姑娘的裸体画时所作出的反应: 他把画毁了,然后扔出窗外。就在父亲的拳头捅穿画布那一刻,年轻人已经明白, 他的父亲要剥夺他的艺术就等于是要夺取他的生命。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他当即决 定远走他乡。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比自他儿童时代以来便已为自己确定的道路更重要 的了,这个决定帮助他成长,帮助他塑造自我:他是一个艺术家。克洛埃知道这个 决断高于一切,与无数其它必需的事情相比,它占据而且永远占据至高无上的位置。 在他心目中,她已经成了别的画家笔下的形象,为了避免由于她的存在而不时把他 推入毁灭的深渊,她作出了离开他的选择,不沉缅于这儿已经不需要的爱情。 “那就画‘椰子’吧。”列夫说。 让娜·埃比泰尔纳已经在那儿。他没有听到她进来。她待在画室靠近窗户的一 个角落里,穿着一条简朴的黑色连衫裙,领口开得很低。 莫迪格利亚尼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面对她支上画架。他打开一瓶酒,拿着瓶颈 喝了一口,看了看年轻姑娘。他解开自己的红围巾,绕到“椰子”的脖子上。他让 她坐在一个椅子上,把她的胳臂放在椅子背上,回到画架旁边,又看了看,再次走 近椅子,重新调整头巾,使胸口更袒露,把她的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里,将她的头 发撩到耳朵后面。他充满温情地低声同她说话。“椰子”很漂亮,身体瘦弱,一付 心不在焉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她那无限惆怅的表情蒙住了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眼 睛。 躺在床上的列夫把头枕在一个靠垫上,他尽力使自己不要有丝毫动静,以免扰 乱这个有一股宁静和忧郁气氛的场面。让娜跟随着他情人的每一个动作,目光始终 不离开他,她神态平静,对与他无关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可谓绝对忠诚。她与贝亚 特丽斯·黑斯廷斯全然不同。看上去德多本人也有变化,失去了狂热的激情和暴躁 的脾气,变得有些内向,行为上有所节制,目光更为专注,列夫对此已不熟悉。 画家神气地站在画布前,又喝了一满杯酒,然后打开颜料管。他没有带调色板。 他用蘸了棕色的画笔勾勒出相当于让娜身体外形的弧线、脸部线条、鼻子、嘴巴和 眼睛。列夫从来都看到他这么做。但是现在的轮廓线条比从前画的蓝色弧线更加纤 细更加清秀。 他用打成浆的砖制成的砖红色颜料覆盖背景,一般情况下,他用这种颜料来画 脸部和肉体的棕红色彩。然后,他很自信地一口气完成了整个体型;脸同他从前雕 塑的头一样长;接着又画嘴角、嘴唇、下巴的弧度、头发……。越画到后来,他越 少看“椰子”。他已经忘记科罗韦纳。而后者虽然看着他作画,但似乎又没在看。 从前他和德多很相似:他也是在画的过程中渐渐把模特忘掉,在工作开始的时 候,不时地探究她们,后来就逐渐把她们丢弃;他也是用笔杆抠颜料;他也是采用 锌白和铅白来突出透明的部分……但这一切都仅仅是一些方法。显然,方法对列夫 来说也几近枯竭,所剩无几。他理解扎德基纳为什么仔细地保护他的雕塑工具,其 他人为什么同样保护他们的画刷、颜料、自来水笔、图画纸。有时候可以把创作暂 时撂下,摆弄一下这些玩艺儿转移注意力,掩饰创作中的焦虑。列夫在每次开始工 作以前,把几乎洁白的画笔反复洗刷了多少遍?把从未用过的画布翻来复去看了多 少次?把纸上的颗粒来回打磨了多少回?做这些仅仅是为了拖延开始的时间。对这 些创作工具和材料的关注,是为了让正在进行的创作暂时模糊、含混。其实,所谓 创作,不外乎是使用这些工具和材料去填补空白,把自己变成艺术作品的一部分, 让一些不可见的神韵显现出来。当艺术家陷入这样的深渊之中挣扎的时候,他怎么 就不能攀住马上就可救命的沟壁:颜料管、油彩、画笔、钢笔、图画纸呢?这些手 段,正是列夫所失去的。然而,看着德多画画,看着“椰子”为他当模特,他却全 然没有感到缺少这些战争从他身上夺走的宝贵财富。无论是意大利画家的动作还是 他时而向他的模特发出的几声好意的责备都没有在他身上引起任何新的创伤。他看 着一个作品诞生。它完成得很快,在莫迪格利亚尼来说总是如此。最初线条十分清 晰,可当作品出现时,列夫的脑海中却形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她没有让娜·埃比泰 尔纳那样明亮的目光,嘴唇也不是肉红色的。红色显得过深,几乎成了黑色。但是 眼睛是绿的,介于嫩绿和祖母绿之间,闪闪发光,他又用细细的笔尖在上面点了一 滴眼泪,眼睛就显得更为晶莹剔透,眼泪好像掉下来,落在躺着的列夫·科罗韦纳 的心头,像一滴美酒令他陶醉。 列夫的健康刚刚恢复,就接到警察局的正式召见通知。分管外国人及其档案的 警察分局局长扎马龙请他来见他。 列夫担心受到驱逐。莫迪让他放心:扎马龙局长是艺术和绘画的朋友;战前他 经常购买蒙帕尔纳斯画家们的作品,尤其是还包括科罗韦纳的作品,但列夫已经忘 记了。 在警察局,一个穿制服的传达领他穿过一些阴暗的走廊,走到一条长凳前请他 坐下,等候局长先生惠允接见。列夫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局长是根据来访者的外貌 和服饰来衡量等候时间的长短,那么工作人员就必将认为列夫该坐在门口度过一个 下午。 这说明对扎马龙缺乏了解。当他得知有一位艺术家在候见室久等,立即便从办 公室走出来,向来访者热情地伸出手。从战争爆发以来,列夫一直没有见过他。他 没有变:还是那双黑黑的。闪闪发光的眼睛,头发掉到耳朵上,好像一顶巴斯克贝 雷帽,小胡子又浓又密,握手十分有力。 “出了点麻烦是不是?”他在办公室人口处一面让客人先走一面问。 “是有点小麻烦。”列夫回答,他略微蹒跚地走在窄小的走道里。 局长关上了身后的门。他们进入的小房间开向一个宽敞的大屋,科罗韦纳从未 见过如此大的屋子,以至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局长的小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政办 公室,配备的家具有椅子。灯具、铁制文件柜,总之,所有这类设备应有尽有,人 们看到它,马上就产生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差别来自于墙上。从上到下,它们被装 着画框的油画和其他画所覆盖。到处都是画。有小的,有大的,有莫迪格利亚尼的、 于特里约的、苏蒂纳的、弗拉曼克的、德兰的、克雷梅涅的、夏加尔的、富日塔的, 有两幅一九一三年局长向科罗韦纳买的作品……这是警察局里的画廊。 扎马龙欣喜若狂,他高兴得直搓双手。嗓子里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好像母鸡 咯咯地叫。 “我应该承认,我对客人们的赏识很看重。”他说,并走到他的办公桌旁。 他坐下来。 “我指的主要不是您的赏识,因为您对这些都熟悉,而是省长和部长们的赏识, 可他们认为绘画只适合于为大炮做伪装……他们总是问,我的脑筋是不是出了毛病。” 他站起来。 “当然,我是有那么点儿。我的全部薪水都搭进去了。但是您得承认,被包围 在这些风景画当中,即使是乞丐你也得对他刮目相看!” 他抓住列夫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幅于特里约的油画前。 “这是我最新买的一幅。怎么样?” 他神气地站在油画前,两臂交叉,嘴唇略带微笑,等待来访者的评判。这是一 张蒙马特尔的风景画,也许是根据一张明信片临摹的,莫里斯的母亲苏珊·瓦拉东 把那些明信片给她的儿子是为了让他画。 “这是他上星期五画的。”警察解释道,幸福之感溢于言表。 他把科罗韦纳拖到一扇窗户边,指给他看一幅水粉风景:一幢房子和一个教堂。 “这是东雷米……我还有一九一二年用二十法郎买的三幅水彩。” 他指了指另一幅蒙马特尔的风景画。 “于特里约是个天才!一个酒鬼,但是一个天才!” 他迈小步回到他的办公桌旁,倒在椅子里失望地叫起来: “让他喝去,可以。但是喝一小盅就够了嘛!” 顷刻间他好像变得很懊丧。 “一旦我将来不再管他们的事了,这个可怜的家伙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这位警察表现出由衷的悲伤。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列夫会在这儿。 警察局里的警察突然变成一个上了年纪的一家之长,被他那大家庭里的操心事 儿压得不堪承受。 “莫迪格利亚尼怎么样了?”他问道,好像他在了解最爱闹事的孩子的情况。 “好长时间没人来求我把他从德朗勃尔街的警察分局里弄出来了!” “他不再去那儿。”列夫以一种有意让人放心的语调回答。 “德兰还总是砸碎多姆咖啡厅的酒瓶吗?” “只是在被允许的时候。” “有进步啊!” 科罗韦纳不得不提供所有人的消息。 “您呢?”扎马龙终于问,这时列夫已经把住在蒙帕尔纳斯画家们的情况作了 完整而详尽的介绍。“您出了什么事?” “我曾经想揍您的一个同事。” 局长皱起了眉头,似乎在竭力回忆,他叫了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您设想一下,我多么得体地把一 场暴风雨给平息了!没有人起诉……” 列夫向他表示了感谢。 “我问您出了什么事儿,我想到的是画画!好像您不再碰画笔了?” “的确。” “为什么?” “我负了伤。一颗炮弹……” “应该尽力。”局长打断了他。“我仔细地观察了您:您的手还很灵敏。您应 该重新开始。” 他用手指点了点房间的一个角,那儿挂着两张科罗韦纳的油画。列夫没有回身 看,如同刚才就细心地避开看他的画一样。 “像您这样的艺术家不能放弃。请跟我叙述一下……” “向您讲什么?” “一切。您的伤,当时的情况,您的痛苦……先请坐下来吧。” 列夫坐下了。但是他不开口说话。 “我听您说。”扎马龙低沉地嘟哝。 列夫还是缄口不语。 “从现在开始,您是和警察在说话。不是和艺术品收藏家说话。我命令您讲话。 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 “在圣玛丽一奥米纳。”列夫在短暂的沉默后回答。 “什么时候?” “两年以前。” “在哪个部队?” 他擅长于审讯。仅仅几分钟,列夫就忘记了扎马龙的办公室墙上挂满了艺术作 品。警察想把话题引到哪儿就引到哪儿,完全随他的意愿。经过一个小时紧锣密鼓 地提问,他对费利克斯,对科罗韦纳受伤的经过以及他在漫漫长夜中的恐惧、动理 都已经不是一无所知了。他做了一些笔记。当列夫终于停止说话时,他说: “如果说苏珊·瓦拉东没有把画笔放在她儿子的手里,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会 因为酒精中毒而死。而您,如果找不到这个女人,您将因为不再能画画而死。” 科罗韦纳对这点心里很明白。他甚至只明白这点。 扎马龙局长站起来。 “跟我来。闲聊以后就该喝点什么了。咱们一块儿去酒吧。” 他们顺着迷宫一样错综复杂的过道走,来来往往的尽是些表情冷漠的人。他们 爬上一座迂回曲折的楼梯,最后来到一间屋子,有一个柜台对着十几张木桌子。大 部分桌子都被正在聊天的身着西装的人占据着。 “都是警察。”扎马龙解释道。“局里的上层。” 他指了指一个空地方。 “去坐在那儿。我请客,喝什么由我定。” 他向柜台走去。几秒钟以后,他端着两杯牛奶回来了。 “维持治安是我的天职。”他叫道,并在科罗韦纳旁边坐下。“这里面还含有 维他命。您需要。两杯都是您的。” 他脱帽向周围人—一致敬,然后向他的客人凑过去。 “这个女人,您见过吗?” “见过两次。” “您还能认得出她吗?” “也许。” “您在哪儿遇见过她?” “第一次在一辆出租车里,第二次在‘熊皮’拍卖行。” 局长做了一个大转身。 “您去过‘熊皮’拍卖行?” “我有一张画在那儿卖。” “这,这可太棒了!” 警察拍了三下手。 “您设想一下当时我也在那儿,在‘熊皮’拍卖行!像我这样高品味的收藏家 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呢?” 他舒坦地靠在椅子上,把手指插在西装背心的口袋里,脸上露出一丝略带自豪 感的微笑。 “我买了一幅德兰的画,二百一十法郎,一幅杜飞的,一百六十法郎,还有一 幅梅赞热的!” 科罗韦纳不记得在出席者中看见了扎马龙。但画家都坐在一起,聚集在德鲁奥 大厅边上,离拍卖台不远的地方,台上拍卖估价员亨利·博杜安先生正在拍卖立体 派画家的作品,他们的画受到评论界和上流社会的抵毁。 “您还记得那些被推荐的油画吗?”扎马龙带着贪恋的神气问。“至少有一百 五十幅呢!最老的有凡高、戈甘、奥迪隆·雷东、维亚尔、西尼亚克、博纳尔、马 约尔!还有我们的年轻人!所有我们年轻一代都在那儿!” 局长失去了他的职业所要求的绝对不动声色的沉着冷静,变得充满感情色彩, 热情洋溢,沉浸在幸福之中。 “是我第一个报价的!那是梅赞热!一百法郎买梅赞热的画!大厅里所有人都 嘲笑我!” 列夫记得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商人们,首先是坎魏勒和安布鲁瓦兹·沃拉尔期 待人们对画的抨击,好低价收进。德吕埃和贝尔南兄弟被任命作为鉴定专家。比贝 斯科公主和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在玩弄她们各自的珍珠首饰。保尔·普瓦雷和马塞 尔·桑巴是到这儿来买画的。为了向毕加索的一幅作品《穿宽袖长外套的男人》表 示敬意,马克斯·雅各布穿了一件红色的类似外套。记者们正忙碌地准备着铅笔。 “……博纳尔,七百法郎!您还记得吗?……我一直喊到二百五十法郎就作罢 了。对杜飞和迪努瓦耶·德塞贡扎克也是这样!戈甘,四千法郎啊!和凡高的一样! 马蒂斯,他的《高脚盘》达到五千法眼……啊!那幅《苹果和橙子高脚盘》!您不 觉得这有点意思?” 列夫作了肯定回答,但扎马龙不在听他的话。他正想入非非。 “于特里约,小的一百五十法郎,大的三百法郎……我已经有不少了,所以我 就没动。但所有的都卖出去了!所有的!全拍卖出去了!” 局长用拳头敲桌子。警察局的酒吧里,所有坐在桌子边穿西服的人都不说话了, 好奇而快活地盯着这个穿着体面和整洁的小个子男人,他活跃得如同在戏剧舞台上。 “而毕加索!”扎马龙欢呼起来。“哈哈哈!毕加索!大家都等着他出现,可 他没有来!” 他缓了口气,傻笑了起来。 “《街头卖艺人》卖了一万一千五百法郎!可这幅油画在十二年前只用一千法 郎就买下来了!” 爱动感情的扎马龙鼓起掌来。接着,他的热情顿时一落千丈,阴沉沉地不再说 话。 他挽起科罗韦纳的胳臂,他们一起走出酒吧。分局长又重新变成了警察,就像 刚才他变成收藏家那么快。 “您肯定这个女孩当时在‘熊皮’拍卖行?” “在尽头,费利克斯的旁边。” “您能不能把她描绘一下?”扎马龙又说。 “几乎不可能。” “这对我来说是不够的。” 费利克斯到的时候,正是博杜安先生落下他的象牙褪,为这次难忘的拍卖会的 开幕敲响第一锤。有一个年轻女人陪伴着他,她穿着一身白衣服,戴着一块纱巾, 待在靠入口的地方,她同伴的身旁。列夫认出了她:这就是他在费利克斯出租车里 看到的那个人。当有人起哄欢呼一个德国商人买下毕加索作品的时候,列夫回头寻 找发出狂热呼叫的人们。他的目光在陪伴费利克斯的陌生女人身上停留了一刹那。 她把纱巾稍稍向额头上推开。她那变幻不定的眼神给列夫留下很深的印象,她 的目光十分迅速地扫视所有东西和所有人,列夫感到这目光中似乎有某种怀疑和不 理解。 “您要说的都说完了?”扎马龙问。 “是的。” “应该再努力回忆一下。”局长态度和蔼地坚持。“您应该记得……当时有没 有其他亲眼看到的人?” “肯定有,但是我不认识他们。” “谁和您在一起?” “弗拉曼克、德兰、马克斯·雅各布……” “您问过他们吗?” “他们都记不太起来了。” “令人伤心。”警察低声抱怨。 他们静静地走了几步。然后: “您还看见她什么了?” “我刚才跟您说了:一条连衫裙、脸部、头发。” “耳朵?” “没有。” “如果您要找某个人,就从耳朵开始。这是每个人与众不同的唯一器官。甚至 双胞胎都从来没有同样的耳朵。” 列夫全神贯注地听扎马龙讲话。 “您要做一个试验。”警察接着说。“它基于贝蒂荣先生的实验。” 列夫不知道谁是贝蒂荣先生。他听说他曾创造过人体测量。多亏他,人们鉴定 出了拉瓦绍尔的身份。 “他一生中只出过一个差错,是一个严重错误:他以为证实了德雷福斯上尉的 罪。” “这和费利克斯有什么关系?” “请您根据这个女孩的特征制作一张画像。必须做这个试验。把她描绘在一张 纸上。” “我做不到。”列夫回答。 “努努力吧。您肯定您认不出她来了?” “肯定。” “她叫什么?”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玛列娃。” 扎马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作了记录。然后他紧了紧他的领带结,扶正 了他的眼镜,小胡子轻微抖动了一下,兴致勃勃地低声说: “这,要做调查!” 第二天他们都汇聚在富日塔家里,有苏蒂纳、莫迪格利亚尼、基斯林和马克斯 ·雅各布。日本人富日塔把他的画室布置得能供所有人使用:它比其他人的画室都 宽敞。这里从前是德朗布尔街的一个马厩。地面上覆盖着席子。三张锯了腿的桌子 代替低台面。在仿大理石的壁炉台居中供着一张穿军礼服的日本军官的照片。 “我爸爸。”富日塔神气地说。 饰有日本文字的吊灯悬挂在房梁上。画家事先打扫了房间,收起了他的全部作 品。 “我不给人看。”他解释说。“构思,是可以被剽窃的。” 朱昂·格里斯推开了画室的门,大家没有料到他会来,但受到了热烈欢迎。他 腼腆而忧郁地溜到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摆好他的画具。富日塔给他拿来一块新画布, 他把它固定在摇摇欲坠的画架上。格里斯以深情的微笑表示感谢。他躲在白色的大 油画板后面,使人们看不见他那灰暗的面色以及同头发颜色一样深的眼睛。 苏蒂纳在一个角落里坐下。他打开一个布提包,从里面拿出一根针、一些线和 几块剪下的旧画布片。他着手把它们缝在一起,对周围同伴们来来往往的活动毫不 注意。大家发现这里有现代化的起居设备,在房间尽头,特大奇观显现在人们眼前, 它非常罕见,令人向往:一只洁白无援、光彩夺目的搪瓷浴缸。 “不过只有冷水。”富日塔说明。“模特们都很喜欢……” 马克斯·雅各布坐进去伸直了腿,叫喊起来: “我在里面待着!我占这个位置!” 基斯林同他争夺这个位置。 “没问题。”诗人表示接受。“如果你用水画画……” “用油画颜料,画在画布上。” “那我就占着浴缸:我,是画水彩画。” 画架摆成了圆弧形。简直像一个美术学校,除了没有模特。为了实现扎马龙局 长提议的计划:根据回忆某人的特征制作一幅画像,现有的材料寥寥无几。列夫没 有什么可提供的了,或者可以说极少。他仅掌握一些粗略的征象,归纳起来是些微 不足道的东西:身材也许是瘦长的,头发被围在一块珠罗纱巾里,嘴唇是红色的, 在“熊皮”拍卖行里几乎接近黑色,眼睛是绿色的,介于嫩绿和宝石绿之间,穿一 条薄薄的白色连衫裙,倚着费利克斯出租车的玻璃窗边缘。其他一无所知。 躺在浴缸里的马克斯·雅各布补充说: “我看见她了,我能描绘一下。坐在一辆出租车里。” “她什么样子?”基斯林问。 “我刚才说了:坐在一辆出租车里。” “画一个出租车。”苏蒂纳建议。 “这样不会有什么进展的。”列夫提出反对意见。 “会有的。”格里斯反驳道。“一个女人坐在一辆出租车里,这已经有一个外 形了。” 可以听到铅笔划在纸上发出轻微的咳呼声。富日塔蹲在画布前工作。他把画布 在各个方向上转来转去。他身边摆着一会儿要用的丝绸团和棉花团。 “尽量回忆一下。”基斯林向科罗韦纳提出要求。“她是瘦长的还是高大的? 她漂亮吗?“ 没有任何新的印象可以加在列夫已经知道的内容中。他说,在出租车里那次, 她的头发是包在一块薄头巾里的。环形发髦在白净的脖子上抖动。富日塔加以说明: “白色的脖子,皮肤苍白。” “是苍白的。”列夫予以肯定。 “像牛奶一样白?” “像象牙一样白?” “像雪一样白?” “像‘椰子’一样白?” “像这个浴缸一样白?” 问题连珠炮似地发出来。科罗韦纳无从回答。 “就画白色。”富日塔建议。“皮肤的白色。” 每人都拿起画笔蘸颜色。互相的差异微乎其微。列夫不知应选择哪个。 “至于脸色,我们自己来选择。”格里斯建议……“脸长得怎么样?” “我记不得了。” “眼睛呢?” 科罗韦纳走到莫迪格利亚尼画架的后面。 “让娜的眼睛。像你在我家里画她的时候那种……不比她的更深。” 德多拿笔蘸颜料,在纸上画了一个点。 “不完全是这样。”列夫说。 他抓起一支画笔,在钻白颜料里浸了浸,调整了色彩。 “用这个颜色画一只眼睛。” 莫迪格利亚尼遵照着做了。 “眼皮更薄一些……” 其他人都看着。马克斯·雅各布用舌头敲着上跨发出嘈塔的声音。 “你向来都不会画眼睛。” “因为我凭想象。”莫迪说。 “眼睛的颜色是变化的。”苏蒂纳立即反驳。 “看我的。”基斯林建议。 他夺过莫迪格利亚尼的画笔,画了一只长长的眼睛,清澈而透明,上面柔和地 盖着像羽毛一样细软的睫毛。简直像是凡·东让的画。 “上流社会女人的眼睛。”意大利人报复了一句。“很美,但不自然。” “颜色是对的。”科罗韦纳指出。 “我们用这个颜色来对付吧。”基斯林说。 “请允许我作个小小的提示。”马克斯·雅各布宣布。 他一直在浴缸里躺着。 “如果她是在出租车里,从背后看去的,那么就看不见她的眼睛。” “可加以想象。”苏蒂纳打断他。 “这就会有细微差别。” “差别是必要的。” “好吧。”马克斯·雅各布表示同意。“这是个感情问题。” 他们又都拿起了画笔。列夫不知所措,无所适从。在这次行动中,他起不了任 何作用,他的朋友们宣布,事后他们每人将拿出一张或者几张根据提供的线索制作 的画。他甚至不敢看正在作画的画家们。他抱怨自己不该接受大家的建议。 他走到窗户边,待在那儿,背对着所有正在认真工作的人。他注意到院子里有 一个厚实的身影正匆匆地向画室走来。门嘎吱响了一下。列夫回转身,看见纪尧姆 ·阿波利奈尔威风凛凛地站在门洞里,穿一件芥末黄军大衣,头上戴一顶宪兵帽。 他支着一根精工制作的手杖,柄上饰有一个巴西香木圆头。 “马克斯告诉我,如果诗人会画画也可以被接纳。” 他脱下大衣,里面穿的是全新的镶饰带军官服,光彩照人,神气非凡。他用拐 杖头拍了拍自己的浅褐色靴子和耀眼的蓝色军装。 “皮子是从巴克街的一个鞋匠那儿弄的,布料是从拉贝尔·雅尔迪尼埃买的。 这是不是使你们大吃一惊?“ 纪尧姆在正创作的油画前转了一圈。同时他轻轻地吹着口哨。 “所有的画都含含糊糊。” “这是因为我自己含含糊糊。”列夫指出。 “你还记得费利克斯吗?”德多问。 “记得,还有他的出租车。” 大家把话题转到了费利克斯身上。 他们全都认识他。他的行为举止使他们联想到毕加索的一个朋友马诺洛。可由 于马诺洛跟一个戴珠罗纱头巾的妓女过往甚密而被人们看不起。至于科罗韦纳,他 比其他人同费利克斯接触时间更长,并一起相处在另一个环境中,列夫在那儿没有 看见他同任何人有来往。 他描述了一下他在巴黎然后又在伪装排认识的这个小伙子:一个不爱交际的同 伴,他喜欢冒险,能毫不犹豫地把车开到离敌人防线最近的地方。人们赏识他的慷 慨大方。他同大家分享他接到的所有包裹,把他在谷仓稻草堆中占有的位置让给疲 惫不堪的士兵。然而,人们对他的青年时代和从前的生活一无所知,在这方面他守 口如瓶,而他的同伴们恰恰津津乐道于这些事情。任何人都不了解他的故事,除了 知道他喜欢旅行和经常到阿根廷去。人们不清楚他在巴黎如何生活,他来自于何处。 同样,有关他爱情的话题,他表现得极其谨慎。所有士兵都拿出未婚妻的照片, 朗读她们的来信,长时间议论他们以往的幸福生活,而费利克斯对此却从不谈论。 他倾听别人的谈话,但从不答话。当有人问及他这个问题时,他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并离开大家而去。然而,没有人接到过比他更多的信件。信封上的地址总是女人的 笔迹,很少是同一个人写的,因为字体有变化。他躲开众人看信,然后再把它烧掉, 在读后方来的消息时,没有丝毫感情的流露,信纸中常常有一张钞票滑出来。列夫 对他那保守秘密的态度予以尊重,不向他的同伴打听他缄口不语的事情。他估计费 利克斯内心存有某种类似谜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个神秘人物。”马克斯·雅各布肯定地说。“我想起他在巴托一拉瓦 尔看《阿维尼翁的少女们》这幅画的情景。作品使他着迷,但他什么也没说。好像 他认得毕加索画中的一个女人。” “如果说费利克斯有一个秘密的话,”朱昂·格里斯插进来说,“也许就是这 个女人。” 阿波利奈尔在马克斯·雅各布占着的浴缸边缘上坐下。他从制服的一个口袋里 掏出一个笔记本,又轻轻吹起小调,并用一支铅笔在白纸上来回划。他吹的调总是 同一个,为他诗人的工作伴奏。他就是这样写作,一边走一边看,若无其事的表情, 借助于灵感,把他的诗句配到 do mi sol do 的旋律上面。 一道光线穿过玻璃窗。太阳光射到正在画画的朱昂·格里斯的肩膀上。在“熊 皮”拍卖行,列夫转过头,看见了玛列娃,就像他希望其他人看见她那样,就像朱 昂·格里斯现在的样子,微微侧转身,惶恐不安地待在那儿。当时也有一束光线, 只是这儿的与那儿的不同,那儿的光线更黄,是电灯光,使人的线条更为突出,那 儿人山人海,玛列娃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列夫说: “她感到害怕。她害怕在那儿待着。” 接着他闭上了嘴,他不看任何东西也不看任何人,因为他知道幻觉救不了他, 从这项极具个人特色的工作中,从铅笔、画笔和木炭的嚷嚷声中会诞生新的印象, 它们将加在其他的印象上面,如同他在一个封闭匣子里,上面的土一层擦一层,他 将出不来了。 六个年轻女人沿着空荡荡的画室的墙壁排列在那儿。科罗韦纳借助满月的白光 观察着她们。 莫迪格利亚尼用赭石色画了一个瘦长的身影,没有戴头巾,修长的脖子使列夫 想到了法尔吉埃公寓城的雕塑。 苏蒂纳画了一个坐着的女人上身,它扭曲变形、弯腰曲背,陷在阴暗而厚重的 色彩中。 基斯林的油画完全是形象艺术派的,轮廓细腻,色彩鲜艳而纯真。 马克斯·雅各布的水彩画令人想到一个天才儿童的画。他解决了真实性问题, 把画面拉得很宽,以至是透过玻璃从出租车的后部来看年轻妇女的;人们几乎看不 清她。 富日塔让这位女乘客躺在坐垫上;白色连衫裙,明亮的脸色,脖子周围有花边 ……只有头发是黑的。 格里斯画的年轻女人具有立体派画结构的断裂形状。 阿波利奈尔画了一个文字图表。 所有作品都令人赞美,但没有在列夫身上产生什么作用。它们唯一缺少的是有 可能为扎马龙局长提供线索的依据,这是科罗韦纳本人没有能力描绘的,因而即便 通过五位画家和两位诗人的参与也无法体现那样东西:耳朵。 这就是他在所有人从德朗布尔街的画室撤走以后作出的估计。院子里的灯火早 已熄灭。渺无声息,万籁俱寂。像是战斗打响前的战场。两支面对面的部队隐藏在 迷茫的雾气中。在不可见的默默无声的部队上方,树木在微风中毫无生气地摇晃着, 如同这里透明的玻璃上方,树枝在低沉地叹息一样。列夫观察着油画,好像他昨日 的同伴在观察寂静的平原,今天他期望发生的正是那时令他胆战心惊的事:他盼望 此时此地天崩地裂,因为这将能救他一命;而在战场,那儿的喧嚣和轰鸣却是致人 于死地的。 希望的火花显现了,它就在门那儿,门轻轻地吱嘎一声,一股冷气吹进来,然 后无声地关上了。 “我知道我会在这儿找到你。” 这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我和弗拉曼克一块儿吃晚饭。我打赌输了。” “打什么赌?”列夫问。 “通常玩的。我们要了菜单上的所有菜,谁先吃不动谁就输了。因为现在处于 食品匿乏时期,菜单上没有什么东西。一在巴蒂饭馆,有蛋黄酱鸡蛋和肠。” “多少次?” “鸡蛋一样多:每人七次。至于肠,我十一次,弗拉曼克十一次。” 想起吃晚饭的情景,阿波利奈尔发出轻轻的笑声。 “喝完咖啡以后,侍者想起还剩有荤汤。我们足喝了一通……, 我四碗,弗 拉曼克五碗。我们没付钱就走了……我回到这儿不是给你讲这些的。” 他搂住列夫的肩膀,把他拉到画室里面。 “我的身体情况不是很好。有一点肺充血的前兆。在这儿,我怕死。” 他说的这儿就像列夫说那儿一样。 “在前方,”纪尧姆继续说,“我想上火线。我从后备部队到了第一线。我从 来没有惊慌失措过。遇到危险,我镇定自若,好似闲庭信步。我给我的女伴们写信, 我把战争改写成诗句。” “而我用画来描绘战争。”列夫冷笑着说。“简直是疯狂。” “他们需要我们。” 他们又走到摆在月光照耀下的油画前面。纪尧姆没有看它们。 “当我上前线的时候,我把我的财产都遗赠给了马德莱娜。这是个英勇的举措。 三天以后我负伤了。非常具有文学意味。我在一个帐篷里看《法兰西信使报》。 我想帐篷会保护我免遭榴霰弹的袭击。这相当愚蠢,而诗人在战争中是愚蠢的 …… 我的太阳穴上挨了一块弹片。在打进我的脑袋之前,它碰上了我的头盔,幸亏 这样,我才没有死。人家把我的头颅打开了,我有了一个伤疤……而你呢,伤疤在 背上。“ “可我并不怕死。”列夫说。“今天不怕,在圣玛丽一奥米纳也不怕。你没有 理由怕死。” “这是另一种伤疤。就像你的一样,为此我们俩现在走到了一起。” 他指了一下油画。 “你和我,我们在战争中负伤。我们都失去了记忆。我,失去了勇气,而你, 失去了你原来的样子。所以我知道我会在这儿找到你:人们总是自己同自己的妖魔 较量。我是同死亡,你是同绘画。所以你刚才不可能马上就离开。” 阿波利奈尔在朱昂·格里斯的立体派油画面前站定。 “你仔细看它了吗?” “我觉得仔细看过了。” “果然如此,你是失去了记忆。” 他强拉着列夫重新在画室里走了一圈。 “人们能够恢复记忆。记忆具有奇异的形状,但它们会回来的。我来给你解释。” 他放开了科罗韦纳,去寻找他在浴缸边上做的文字图表。他把它递给列夫。 “看一看它。” 它呈现的好像是两片嘴唇和连接它们的嘴角: “当别人都在画画的时候,我在写,这不是我写的唯—一张。”纪尧姆继续说。 他掏出笔记本,在列夫面前抖了抖。 “我还画了其他几张。我把这张留下,因为这是唯一可以算数的。” 他把列夫轻轻地推向那些油画。 “说实在的,我光作回忆了。这个文字图表产生于去年。” 他把朱昂·格里斯的油画拿起来,点燃了壁炉上的一盏灯,把画放在灯下面。 “好好看看。” 科罗韦纳看到了他刚才已经看见的东西:一个黑头发的年轻女人,一张似乎用 刀刻出的长方形脸蛋,一个只是草草勾勒的眼神。 “看胳臂。”阿波利奈尔说。 他把它放在灯下。列夫的背部猛然疼了起来。一种剧烈疼痛。这是天崩地裂的 预兆。 “回想啊!”阿波利奈尔斩钉截铁地说。 绞痛沿着科罗韦纳的脊柱往上升,使他长时间战栗不止,并蔓延到脑袋,可他 抓不住阿波利奈尔启发他回忆的东西。他预感到有某种事情要发生,可不知道是什 么,如何去抓住它。他像一个在水里试图抓一个气泡的人。他看见了它,却不能逮 住它。 纪尧姆把手指放在画中的一个结状部分。 “那儿。” 它在胳臂的弯儿上构成一个形状:两片嘴唇和连接它们的嘴角。 “同我的文字图表相似的某种东西。”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接着说。“你知道 为什么我对这个文字图表记得那么清楚?” 列夫听他讲着,就好比自己到了利比翁的咖啡馆里,阿波利奈尔成了一个在一 片令人恐怖的哄闹中讲话的顾客。而他自己刚从前线回来,正待在那儿,坐在一个 桌子旁,不远处有一位穿蓝色长大衣和戴同样颜色帽子的年轻姑娘,她在他身上引 起的震撼是惊心动魄的,好像时光倒流了一样。 “我记得这个文字图表,是因为就在我读《法兰西信使报》之前,就在弹片打 中我之前,我写下了它。这是爆炸前最后一首诗。” 列夫现在完全记起来了,她有一颗细小的突起长在颌角处,这个突起同他在她 的耳垂下看见的一个星形斑点混淆起来了,星形斑点并不存在,他看到它是因为太 阳反光的作用,这促使他在渴望画的雪白皮肤和明亮脸蛋上制造了幻觉。因此,当 他第一次看到克洛埃的时候是那样激动,是由于颌角的小突起与太阳光造成的斑点 相混同,一个事物使他回忆起另一个,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甚至不理解,惊心动 魄的震撼仅仅在内心深处,在意识中是不定形的。 “我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克洛埃,第一次,在罗通德咖啡馆……” “当格里斯画了这个可能代表嘴巴的形状时,我看见了,我好像回到了去年的 比特树林里,当时我刚把笔记本放到口袋里,拿起《法兰西信使报》,在弹片飞来 向我致意前一刹那。但是我不明白格里斯的提示会把我引向哪儿。只是稍后我才回 忆起来。那是在巴蒂饭馆,和弗拉曼克在一起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我打赌输了, 因为我必须再来找你。我留下了最后一碗荤汤。” 列夫将要找回记忆。只要静默和等待就够了。 “早在去比特树林之前很长时间,我曾经休过假……热特吕德·斯坦邀请我去 她家。我在她家过了一个下午。” 阿波利奈尔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紧紧捏着科罗韦纳的前臂。 “我是和费利克斯一起回来的。他也正休假。我请他吃晚饭。你知道刚才我想 起了什么,我喝着同一种荤汤,虽然在另一个饭馆,和另一个客人,你知道是什么 形象使我直冲到这儿?” “不知道。”列夫极其肯定地说。 “费利克斯有一个刺花纹在那儿。” 纪尧姆又把手指放在朱昂·格里斯画的年轻女人胳臂上,那个地方有一个深色 圆形物。 “他有一个刺花纹在那儿。”列夫低声地重复了一遍。 在十一个小时中,泡在流淌的血泊里,他的鼻子一直贴着这个斑痕,不可能动 弹,刺花纹与从四处喷出的红色熔流混在一起,现在他知道,他的气息驱散了鲜红 的细流,但这个痕迹没有消失,因为它是擦不掉的,因为他的嘴巴驱走了液态的成 分,但驱不走刺上的花纹。现在他知道,后来他坐在罗通德咖啡馆,在他看来克洛 埃与其他的形像混杂在一起,被燃烧到白热状态,裹在一块使她窒息的有毒薄纱里, 在他上方的遥远地方被撕碎,被毁坏,然后一块块掉下来,落到一个冒着烟雾的火 山口里,在那里,她不再有生存之地,而他本人的生存空间也几乎消失殆尽。看着 年轻姑娘,他仿佛看见了费利克斯,星形斑点只是一种象征,它代表了在他身体底 下死去的这个人身上的刺花纹。 阿波利奈尔还说: “这个花纹的形状是一个嘴巴。我在念《法兰西信使报》以前想起了这个,我 之所以想起来正是因为我为我们的朋友费利克斯做了这个文字图表。我早就知道你 负伤了。但是我不知道费利克斯已经去世。我是在我吃弹片前一个小时才得知这个 消息的。这个刺上的花纹是一个亲吻。” 他放开了列夫的胳臂,把文字图表塞到了口袋里,并朝画室的门走去。 “走吧。该睡觉了。” 列夫正注视着朱昂·格里斯画的肖像。 “没什么可以证明玛列娃有同样的标志。”他喃喃自语。 “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一点,确实如此。但这是一个线索。往往两个人刺同样 的花纹。” 他走回来拉列夫跟他一起走。但列夫想留下来。 “那你活该了。”纪尧姆·阿波利奈尔说。“至于我,我的单身汉生活已经结 束。我快要和吕比结婚了。” 第三天,他住进了医院。 列夫仍然保留着克洛埃家的钥匙。他使劲把它捏在手里,以宣泄心中的纷乱, 以至钥匙凹凸的纹路深深地印在掌心。警报声响彻夜空;从他离开德朗布尔街以后 没有停止过咆哮。在紧闭的百叶窗和因为贴上胶布条而分成方格的窗户后面,巴黎 人正在向地下室冲去。列夫并不害怕,他情绪激动,胡思乱想给他力量,使他勇往 直前。他大踏步地几乎奔跑着向前走。宵禁的规定与他无关。他差不多没有注意到 警报的刺耳鸣叫声比通常齐伯林飞艇袭击巴黎时长得多。 他和几个弯腰奔跑的人影交叉而过,他们不时地窥视天空。在大街上,一个警 察正在拦截不守规矩的人。他命令列夫回家,但列夫继续走他的路,甚至都不予以 回答。 警察喊叫起来: “这不是飞艇!他们派出了哥达式轰炸机!” 哥达式飞机是德国的远程轰炸机。 列夫抄近路穿过雷恩广场,走进分布于车站地区的小街道。一辆把车灯遮挡起 来的福特汽车失去控制,向侧面滑了几米,在人行道上弯曲而行,撞在一个已经熄 灭的路灯灯柱上。两扇车门同时打开,从里面逃出两个人,仓惶地分头消失在远处 的门廊里。 那幢楼房出现在眼前,表面是黑洞洞的一片,高耸而狭窄。 列夫推开门,迟疑了一刻,然后顺着一条通向墙基的潮湿走廊走去。他撞上了 几个敏捷地朝地下室奔跑的身影。房客们甚至没有时间穿好衣服:大部分人都穿着 睡衣。他们拥挤在地下室,互相紧紧靠着,一张张吓呆的脸,警觉地倾听着。一个 小女孩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列夫伸手抚摸着她那柔软而潮湿的头发。他说: “在外面,那东西掉下来,会弄伤你的。在这下面,你什么也不用怕。” 他寻找克洛埃,发现她没有在躲避的人群里,随即转身往外走。他不知道哥达 式轰炸机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在战场上,他一个接一个地发现不同武器的性 能:四二O 口径迫击炮可砸烂最坚固的混凝土圆屋顶;德国人一九一五年在西线释 放的毒气,以及借助风力使对方壕沟上空弥漫的可熏黑人脸的黄色浓烟,不会立即 把人毒死;在机身上安装机枪的侦察机可成为致人于死地的飞行物。他还不熟悉远 程轰炸机,但是它们吓不倒他,如同什么都吓不倒他一样,无论是齐伯林飞艇投掷 的炸弹,还是时常从远处传来的狙击火力,因为城市显出的屋顶在农村是不存在的, 自从他回来以后,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好像脱得光溜溜的待在土地上,先是听见 接着马上看见具有强杀伤力的飞机从晴朗的天空播撒雨点,像是星星突然脱落从天 而降似的。 他爬上楼梯。他曾无数次攀登过这些台阶,因此他的脚能自然地在露出缝隙的 板条和塌陷的梯级中找到路。他不需要借助栏杆,不需要寻找就能把钥匙插入锁孔。 他甚至没有敲门。 她从床上看着他,一只手放在嘴巴上,在通过老虎窗射入的月光照耀下,眼睛 睁得圆圆的。他向她走去。她因恐惧而浑身发抖,几乎立即抓住他的脖子,用力地 搂紧他,使他倒在她的身上。她的两个胳臂抱拢后掐住了他的肩膀。他试图把她翻 过来,以免像不久以前那样趴着,但是他无法抗拒,因为他的背部由于一下子受到 反常的扭动而撕心裂肺地疼痛。她的口水流在他的皮肤凹陷处,在丧魂落魄之中把 他当作救生圈一样抓住。她喘着气好像在哭泣似的,她紧紧钩住他,而他则拼命地 试着摆脱这难以忍受的搂抱,但他力不从心,恐惧感使克洛埃力大无穷。他使劲用 手帮忙力图找到必要的空间撑起双肘,他气喘吁吁、痛不欲生地哀求她,接着他骤 然瘫倒,胳臂无力地放下,再也没有动一下。远方传来惊天动地的轰炸声。脸部倾 倒在她的肩膀下方,把散乱的头发混同于洒满土地的鲜血,列夫在她皮肤的凹陷中 寻找一个像嘴巴一样的椭圆形。 她也同他一样没有动,此时她听着爆炸引起的低沉的碰撞声。她没有放松搂抱 的双臂。他没有抓住她,他的手在抓着比泥土更柔软的床垫。一种极度的错乱折磨 着他,听到周围各种各样的噪音,绝望地挣扎着想改变地点和环境,以便能冲破一 片没有打开的云雾。有克洛埃断断续续和急促的呼吸声;有在屋顶上方盘旋的警报 声,这时而增高的尖厉叫声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出现,混杂在炸弹撞击地面和建筑 物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隆隆声中;还有他看不见的划破夜空的闪光。他精神紧张地 想把散乱的头发当成细细的血流,竭力辨认杂乱无章的不同声音,他惧怕待在那儿, 所有感官都麻痹了。他想抬起紧贴着她的脸,但是她用手按着他的头,她牙齿格格 作响,挨着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震颤。他喃喃地说,似乎是抽泣的声音: “跟我说话。” 她说她害怕。他哀求她接着说,她没有能力说其它的话,除了重复她害怕。她 的轻声耳语一点都不像那个人说的话,同样,床垫不像地面,头发不像涌流的血, 房间不像森林边上的一个战斗阵地。没有真实的或伪装的树,没有树顶上的变色龙 标志,哥达式轰炸机飞远了,费利克斯仍然留在地底下。 当嘈杂的喧闹逐渐减弱,只有警报还在呜呜作响的时候,克洛埃慢慢地松开两 臂形成的虎钳。列夫背朝下翻倒过来,好像弹簧把他射了出去。他仰面朝天,身体 像融入了虚空一般,他不再感到窒息。难以忍受的寂静渐渐降临到他身上和城市的 上空。此刻警报解除了。可以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门一扇接着一扇地砰砰作响。 克洛埃在床垫上坐起来,跳下床,抓起一件羊毛衫套在长睡衣的外面。列夫一 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在他身旁跪下。 “原谅我。”她说。 他裹着一条湿渌渌的床单,像包在一个外壳里。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疯狂的……我不想这样抓住你,但是这力度比我更 强,超过了我的力量。我看到屋顶要倒塌。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想躲到地下室去 ……可我动不了。这时候你进来了……” 列夫做了一个手势把她打断。对他来说,轰炸算不了什么。 “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他用很低的音调说话,“你坐在罗通德咖啡馆。 你的脖子上,靠耳朵的地方有一个斑点。” 她惊讶地看着他,面有温色。 “你现在怎么能讲这些事?警报刚刚过去……” 他打断她的话: “我脑袋里有别的警报。我是为解除我的警报而来的。” 她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你用我的身体当盾牌,而我没有责怪你。”他说。“我需要你回答我问题。” 克洛埃在小小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从老虎窗往外看。现在月亮是宁静的。从上 面看不到街道。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 “炸弹没掉到这儿。”科罗韦纳说。 他慢慢地站起来。背部没有难受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斑点?” “在耳朵下面……左边。我想知道是不是那儿有一个斑点,还是由于太阳光的 作用。” “我身体的这个部位从来没有过斑点。” “你或许是画上去的……一颗假痣。” 她摇了摇头。列夫坚持说: “也许是一个伤疤。一个割破的伤口结的疤……” “没有。” 她很冷淡地观察着他。她从此不再有任何理由答应帮助他,在她看来,他这种 寻找从来没什么希望。 “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的?” “这是我的生命。” 就是为了这个,他刚才竟不敲门就闯入,竟没有想一下是否会有一个男人在她 的床上。在克洛埃先前的惊恐万状和此刻的冷静果敢之间形成奇怪的对照,她目光 中的怒火和铺地砖上的赤脚同样显得极不谐调。列夫明白,如果此刻他与这冷若冰 霜和事不关己的目光相遇,那么他不可能要求克洛埃给予他期望的东西,所以他把 眼睛盯在她的光脚、细长的腿、薄得透明的睡衣上,停在羊毛衫下面的腰身上,还 有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他所注视的这一切丝毫没有表现出对他的斥责。他从这些部 位看出的是旧日的默契留下的痕迹,从这里面,他将能获得必需的力量来提出他的 请求。然而他还是抬起眼睛,正视着她表达他的愿望。 “我应该把这个斑点画出来。” 她耸了耸肩,意味着这不关她的事。 “我应该在你身上画。” 一丝理解的表情出现在克洛埃的脸上。瞬间的变化使他们接近了。尽管她立即 又变得强硬起来。 “给我一点口红。”列夫提出请求。 她走到盥洗池那儿,拿过来一管口红递给他。他把灯打开。她在一个椅子上坐 下,前面是那张台面有裂缝的桌子,他们过去时常在上面吃饭。 “费利克斯在这个部位有一个刺花纹。”他碰了碰胳臂的皮肤说。“这是当我 第一次在罗通德咖啡馆看见你的时候,突然闪现的一个念头。”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对我说过?” “我记不起来了。” “不能因为他有一个,她就会有同样的一个。” “通常两个人会刺同样的花纹。”他用阿波利奈尔的话反驳她。 他轻轻地把她的胳臂倾斜过来,用口红画了一个形状类似文字图表那样的嘴巴。 它或许太大了一些,但他没有勇气擦掉重画。无论如何,它没有勾起他任何联想, 既没有费利克斯,也没有玛列娃。他挪到较远的地方从原先的角度观察以后,他确 信第一次在罗通德咖啡馆时,克洛埃也没有斑点。这是太阳的反光。这是太阳光遇 到不透明物体的光泽引起的,对他来说毫无价值可言。 他失望地抛掉口红。克洛埃拿起他的手。 “你不会有结果的,列夫。” 他缄默无语。 “你在找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女人。即使你找到了她,她大概也不会对你有帮 助。” “你什么也不懂。”他粗暴地反驳她。 他挣脱了她的手。 “你只看见过她两次。你不会认出她来。” “我还是要找她。”他固执地说。 “为什么?” “我要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绘画。”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明白克洛埃在想什么,其他人以及画家们无疑最终也会相 信:他在为实现一个疯狂的期望而奔走。不久,人们将忘记这次寻找的理由,而他 将被人看成是疯子。是战争打中了他,弹片击中了背部和脑袋。因此他必须悄悄地 继续进行,让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放弃。克洛埃第一个向他指出了等待他 的前景。 他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把它放在桌子上。 “留着吧。”克洛埃说。“你想什么时候来就来。” 他用两个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海蓝色的目光射到她的眼睛里,他温和地、几乎 带着微笑地回答她: “永远不来了。” 他穿过巴黎。哥达式轰炸机飞走了,宵禁解除。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地在夜色中 疾行。人们在街上奔跑,涌向爆炸的地点。谁也说不清出事地点究竟在哪儿。人们 在议论可能是格勒内勒,或是伊西一勒一穆利诺,……肯定有死亡的人,有很多受 伤的…… 列夫朝塞纳河走去。他竖起了大衣领子抵御严寒。巴黎人因灾难降临而情绪激 动,他则对此表现得无动于衷。他几乎不回答与他相遇的人向他提出的问题——在 哪儿?多少人?它们还会来吗?……他曾经见到过那么多死人,以至人行道上行人 信口开河说出的数目并不令他震惊。五十个?毒气仅飘过来一次就有加倍的人死亡。 当一排机关枪扫射重骑兵的队列时成绩还要显著。所有这些后方的人,这些战时代 母,这些法国兵的保护人拼命打听新闻,向德国人发出誓不两立的诅咒,他们忘记 了他们没有承受任何痛苦,除了缺少煤炭。战争打了三年,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节 庆气氛。炮弹在不到一百公里以内像雨点一样掉在田野里和灌木丛里,比哥达式轰 炸机投掷的一连串燃烧弹的杀伤力大得多。这些贪生怕死的人叫喊着要打死德国人, 这令科罗韦纳怒火满腔,只是他未露声色。敌人不是德国人,而是战争本身。 他穿过塞纳河,朝歌剧院方向走,在维尼翁街上,从过去的坎魏勒画廊关闭的 陈列窗前经过,然后顺着去蒙马特尔的路走。 拉维尼昂街冷冷清清。左边的广场上,宽广而低矮的巴托一拉瓦尔楼群好像埋 在地里似的,守护着那里的公用水槽。 列夫进入里面,走下楼梯。他在从前的“诗人聚会厅”前经过,那里曾是立体 画派的发祥地,也是费尔南德·奥利维耶和毕加索爱情的诞生地。他沿着走廊走, 道路弯曲交错,这是因为木隔板把画室分成生活间和绘画间造成的。夏季酷热难当。 今年冬季,木头的细缝里都结有细长的冰:这里的房客从仅有的一个水龙头那里提 着桶在楼层间跑,水四处飞溅。 列夫轻轻地敲朱昂·格里斯画室的门。他听到从薄隔板的另一边传来床单翻动 的瑟瑟声,接着是在地上轻轻跑的脚步声。门把转动了。格里斯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出现在眼前。一见到来访者,他就问: “出了什么不幸的事?轰炸……” 列夫摇了摇头。他发现格里斯身后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他觉得像是幅立体派粘 贴画。 “刚才大家躲在阿贝斯,地铁里……” “已经结束了。”列夫当场打断他。 “我当然知道!若塞特现在在睡觉。” 若塞特是格里斯的第二个妻子。 “我来是因为你的画。”列夫说。 “哪幅画?”西班牙人问。 他没有明白。 “在德朗布尔街画的那个女人……” 格里斯低声地埋怨了一句,看了看手表。他把手腕伸到列夫面前。 “现在是四点。你不能等到明天吗?” “我现在已经来了……” “大家都睡在我家。”格里斯表示反对,绷紧的大姆指向后指了指。 “我们可以待在走廊里。”列夫提议。 画家把画室的门关上。 “这个女人怎么啦?” “你画了一块斑……在胳臂上。” “你注意到了!”朱昂·格里斯很惊奇,迟疑地微笑了一下。 “为什么画这块斑?" “因为它存在。” “这个女人?” “女人身上的斑痕。” “在哪儿?”列夫问。 他的音调往上升了四分之一个全音。格里斯示意他说得轻些。 “在哪儿?”他又问了一遍。 “不在胳臂上。在为你画那幅画时,我把它画在胳臂上了,但事实上它不在那 儿。” “事实是什么?”列夫问。 “那个女人。” “她在哪儿?”列夫第三次问这个问题。 他问的是那个女人。 “在臀部。” 他回答的是那块斑。 列夫问道: “你从一个模特身上得到的启发?” “她不是模特,即使她想当。” “你已经画过她了?还是你打算画?” “我在到德朗布尔街之前画完的。那块斑痕留在了我记忆里,所以我就把它画 在了那张画上。” 他们听到从巴托一拉瓦尔楼群尽头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格里斯向他的画室转 过身。 “这是楼下那个人。”列夫说,以便让他放心。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一个奇迹,楼下那个人让人把他搞到的蔬菜推到他的 房间里。当他同意赊账时,这个地方的房客有时从他那儿买菜。 “这个女人住在哪儿?” “阿尔希伏街。” “你必须带我去。” “现在不行。”朱昂·格里斯说。 他重新看了一次表。 “天亮了再去。” “我想看画。”列夫要求。 西班牙人用黑眼睛盯视着他,同毕加索的眼睛一样深邃,但是缺乏粗犷的特点, 科罗韦纳觉得少一些魅力。 “给我看看。我不惊醒任何人。” 朱昂·格里斯用背部推开门,退着走进画室。蜡烛的火光在深色的墙面上投射 出跳动的闪光。一块敞开着的隔板把画室与隔壁那间屋子分开了,列夫看见里屋有 一张床和一个蜷缩的人形。他还听到平静呼吸时的长长气息。几张不配套的桌子拥 挤地放在画室里,上面布满了颜料的污点。已经熄灭的火炉旁堆积着灰烬。 一块黑板挂在一面墙上,上面一行接一行写着很多数字。这是格里斯家里欠的 账。黑板底下有一幅墨迹未干的画,画面相当大,用的是赭石色颜料和立体画派手 法:一个四肢形状模糊的女人,几乎看不见脸部,长腿的线条呈折断状,臀部是侧 面,但可以肯定当时她摆的是正面姿势。在轮廓清晰的臀部上,列夫认出了斑痕。 他从格里斯手里把蜡烛抓过来,挪近画布。这是一个嘴巴。用黑色颜料画在黄 色的皮肤上。 蜡烛发出尖细的劈啪声后就熄灭了。科罗韦纳回到走廊里。格里斯跟了出来。 “一会儿再来。咱们一起去看她。” “接着睡吧。我来找你。” 西班牙人轻轻地关上了画室的门。列夫在第一个台阶上坐下。他把自己紧紧裹 在从国内带来的黑色长大衣里,凝神望着蒙马特尔树林,但视而不见,林子在下面 的草和残枝的反光中闪现,在冬天的月光下微微带点蓝色。天不久就会亮。阳光将 穿过从前钢琴厂的肮脏玻璃窗,使沉睡的巴托一拉瓦尔再现生气和活力。阿尔希伏 街离列夫在等待中坐着的第一个台阶只有约两百米。 她的家在门廊外面的一个院子里,住在四层楼上的一个小套间。当他们敲门的 时候,她通过门扇说她正有事。列夫立刻听出了波兰口音。朱昂·格里斯作了自我 介绍,她打开门,但是人没有出现,说了声请他们进来后就消失了。 “我在洗淋浴!” 因此有自来水。 他们在小门厅里等待。淋浴设备在墙的后面。他们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没有 多少水可以流到木桶里的简单莲蓬头。他们所知道的唯一淋浴用具,是一个将就能 喷出点水的喷嘴口,至多是温水,大部分时间是凉水,水打在金属洗脸池上,溅得 四处都是,迫使洗澡的人从水槽里走出来,重新安装喷嘴,并且得在水漫出来之前 匆匆结束。然而这儿,完全可以肯定是另一回事。他们听到墙后面传来均匀的溪水 般的混淆流水声,成千上万颗水珠柔和地滑落到身上,皮肤绝对感到惬意愉快、心 满意足,毛孔张开如同微笑的嘴在低语,地面上铺着绉纹织物,像一片软软的青苔 地,水掉在上面弹起来变成欢快的气泡。这样的浴室是地上天堂。 两个艺术家伸长耳朵,以便听出墙那边的年轻女人哼唱的小曲。他们来到了另 一个世界。昨天夜里是摧毁的建筑物、五十个人死亡、两百个人受伤。今天早晨是 白雪公主洗淋浴。 科罗韦纳把目光移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套间由两间相通的屋子组成。在第一间 里,他看见一个金属桌子,四周是三个围成圈的花园椅子。旁边那个房间的门半开 着,隐约可以看见竖放着的一个床的床头。 淋浴在一阵叶叶的拍打声中停止。年轻女人亲切地喊了一声“我就来!”,接 着说“请进到客厅里!”。格里斯和科罗韦纳进去后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客厅:像一 个旧货摊,那儿的零碎东西无疑只能卖象征性的价格。在靠墙排列着的一些打开的 餐柜上,堆放着无数乱七八糟的东西——空镜框、蜡烛盘、碎石、拆坏的钢笔、灯、 书角损坏的旧书、坛坛罐罐、扑克牌……在这堆不起眼的小破烂中间,有一张装在 玻璃框里放大的照片显得很突出,这是一艘正在航行的横渡大西洋的大型客轮。 屋子的两扇窗户上贴着防空袭的胶布条。胶布条以双倍的宽度绷紧,上面艺术 地画有圆圈和星星,像糊墙纸条一样。椅子的支柱上、天花板上和房门上都饰有同 样的图案, 朱昂·格里斯用怀疑的神情看着这些装饰,科罗韦纳与他有同感。格里斯好像 为了解释,小声地说这是他第一次来加莱亚的家。在他们从巴托一拉瓦尔到阿尔希 伏街的路上,俄国人从西班牙人那儿得到的唯一信息是他的模特的名字。 淋浴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轻妇女,列夫立即认出了她:这是马克斯· 雅各布猜错玛列娃名字那天,站在玛丽·华西利也夫饭馆人口前的那个低额头的陌 生女人。她在齐胸处系了一块浴巾。另一块毛巾紧紧包住了头发。胳臂是光着的。 临时做成的缠腰布掩盖了臀部和腿部。她高兴地喊了声“我就来我就来!”, 就消失在卧室里。两个画家不约而同地都向浴室走去。他们发现了一个全白的屋子, 配备有双盆的盥洗池、镀镍的水龙头、他们从未见过的淋浴器,有一个上了彩釉的 陶槽,一个可弯曲的软管挂在高处,一个很大的莲蓬头,还在往外滴水珠。 “比富日塔的浴缸还好。”朱昂·格里斯评论了一句。 淋浴室里弥漫着热烘烘、暖洋洋的蒸气,好像一块薄薄的轻纱,他们多么乐意 被裹在里面,然后也同样干于净净、高高兴兴、焕然一新地走出来。 当年轻女人从房间里出来,突然发现他们正目瞪口呆地在看着这洁白的奢侈品 时,他们十分局促不安。 “是个小小的淋浴器,是吗?”她问道,可爱而做作地微笑了一下。 两个画家退了出来,回到客厅。 “一个有洁癖的朋友送的礼物。”年轻的模特继续说,并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他在银行工作,用别人的贫困洗自己的手。因为我没有什么钱,他清洗了良 心送给我一个浴室。他好像觉得,爱穷人,就能把富人清洗干净。每当他让一个人 破了产,就会给我带来一块紫罗兰香皂。我现在有好几打。” 她用一种相当重的波兰口音说法语。她说话时语气有力,动作明确,笑容明朗。 仍然潮湿的头发像画上去的一道道射线贴在额头。她穿着和第一次同样的连衫裙和 珍珠灰粗毛线衫。里面是一件米灰色羊毛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子,脖子被箍在里 面。她没有认出科罗韦纳。 她问他们是否听到了夜里的轰炸,接着自己替他们作了回答,并说她的问题很 愚蠢。她想知道他们是躲在地下室里还是地铁里,然后不等他们回答,就尽力描绘 她本人采取的防范措施:她躲在离这儿五十米的一个邻近的车库里,有几个邻居也 在那儿。 “你们害怕轰炸吗?” “不。”列夫回答。 她提问的样子十分迷人,用灰绿色的眼神加以配合,让人相信她等待的回答比 任何事情都更重要,她倾斜身子凑近坐在对面的人,知心地低声细语,令人感到是 一股掺有紫罗兰香皂神奇味道的暖流,然后恢复原来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从她一开 口说话,列夫就发现她有一个缺陷:她嘴快得不可救药。她不听别人说话。但是她 的魁力却使人难以抵御。不仅因为她漂亮,而且因为她话语中充满诙谐的笑料,有 出其不意的效果。 列夫不厌其烦地观察她,因为她的脸同她的话一样富有表现力。她做怪相,开 怀大笑,模仿失望、愤怒或慌乱的表情。她能够像一个小女孩那样撒娇,瞬息间就 会变成一个果敢、自信、专断的女人,用一只有力的手从空中劈下去。列夫记得他 第一次观察她的时候,这种双重特性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宽广的目光和狭窄的额角。 听着她说话,他的最初印象更加强了。他很乐意屈从于她把对话者拖人的波涛之中, 有时碰到一粒石子,使他全身绷紧,但是又会因为她的一个动作或一句话的吸引而 听凭摆布。他相信她会毫不迟疑地同意他在朱昂·格里斯耳边悄悄说出的建议,西 班牙人最终答应,即使与列夫串通一气撒谎也把他的要求转达给她。 “我实在没什么好招待你们,只能请你们每人吃一块糖。”加莱亚在对朱昂· 格里斯表达了她怀有的万分感激之情以后说道,因为亏得他,她发现模特这个职业 对她来说肯定非常合适。 她站起来,在餐柜上的杂乱物品中乱翻了一阵,拿了两块糖过来,放在每个客 人的面前。 “我们分吧。”朱昂·格里斯建议。 他把其中一块六面体方糖分成两个等份。另一块留在桌子上。 “你们为什么来?”年轻女人终于发问。“是不是因为您的画要作修改?还是 要另画一幅画?” “要另画一幅。”格里斯赶紧脱口而出,很高兴问题就这样提出来了。 他没有再说话,因为他生来腼腆,所以脸涨得通红。 “您想什么时候都行。但既然第一次是裸体,也许这次我可以穿上一件衣服。 我倒并不在乎您画的是不是严格意义的作品:您的立体派线条把我弄成一个轻 飘飘的几何图形。另外,也是因为您家里太冷……“ “画裸体的。”列夫出其不意地说。 她转身对着他。 “您也来吗?咱们一起来扮演天堂里的亚当和夏娃?” “只有夏娃。”格里斯明确地说。 他就此闭上了嘴,在一个他不特别想卖力的问题上,不如让科罗韦纳单独去对 付。 “是我来画您。” “多好的主意!但至少您有火炉和煤炭吧?” “有。”列夫撒了谎。 “您希望我全裸还是只裸一点儿?” “完全裸体。” 她盯着他看了半天,眨了眨眼睛说: “同意。” 列夫微微笑一下以示感谢。他知道这次行动将多么冒险,但他没有什么其他的 办法来发现刺在臀部上的花纹。 “我什么时候能去您家?” “今天。” “明天,十点。我可以待一天,如果您还画不完,后天也可以来,如果您画得 特别慢,星期四还可以。我们应该商量一下价钱。” “当然。”列夫说。 “要按时间算。” 他再次表示同意。 “您会准备一点小吃吗?” “肯定会。” “譬如火腿?” “我尽量想办法。”列夫答应。 他给了地址。加莱亚把它写在半张纸上,再把它放在像陈列柜一样的碗橱上, 同其他物品在一起。在门口,她把自己的脸颊凑过去。 “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可以互相亲吻。” 他们互相吻了吻。在楼梯底下,当他们穿过门廊的时候,朱昂·格里斯承认这 个女孩家里他更喜欢的是她的淋浴设备。科罗韦纳同意他的看法。在阿尔希伏街上, 西班牙人抓住他的胳臂。 “其实你还有另一种方式发现刺花纹。” “我知道。”列夫说。 “如果你听我的意见,这种方式比你选择的方式更简单。” “我没有把握。” “无论如何,”格里斯轻轻地笑了一声断言道,“这一种不妨碍另一种。” 列夫对此抱有怀疑。有万千条理由使他不相信加莱亚会在他们星期三见面后接 受另一种方式。当她从淋浴室出来的时候,他脑袋里产生过这个念头,而且在他们 整个聊天过程中不断地考虑过这种方式:让她在模特的凳子上摆姿势不如在他的床 上摆。 在达萨街和约瑟夫一巴拉街的街角,扎马龙局长绕着路灯来回转悠。当他看见 科罗韦纳高高的身影时,他迈着急匆匆的小碎步走上去,抬了一下帽子说: “我刚才在找您。人们告诉我德朗布尔街有一个展览等着我去看。” “‘人们’是谁?”列夫问。 “从一个朋友的嘴里,尽管他听到后没有保守秘密。” 警察打量了一下对方。 “轰炸以后没有什么损失吗?” “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您听见了吗?砰,膨,蹦!火光闪闪,要多少有多少!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 飞机!整个巴黎都遭到了袭击!” 局长弯下腰,做出瞄准机枪的样子。 “喀一塔一喀……防空部队朝估计的方向射击!砰!一个炸弹!膨!另一个炸 弹!三个小时免费音乐会!啊,坏蛋!” 他走到了拉斯帕伊街这边,列夫紧紧跟着他。 “警报一起凑热闹!" 他回过头来。 “您等着瞧,我们将把他们卡死在阿登山脉。然后我们就能安安稳稳睡觉了! 难道我们轰炸过柏林?难道我们用机枪喀一喀一喀扫射过睡觉的人?我穿着睡 衣,他们都看见了我!攻击穿睡衣的警察,这,这叫什么事儿?“ 他真正地被激怒了,以至怒不可遏。 “我们会用防空气球来收拾他们,我把话搁在这儿!别瞧他们是德国佬,照样 把他们的尖顶钢盔炸出窟窿留着给他们当花盆使!” 局长在瓦万街的十字路口收起了他的想象力。他用姆指愤怒地朝罗通德咖啡馆 的方向指去。在用普通胶布贴成方格形的玻璃窗里面,几个顾客正在酒吧边上取暖。 “那个人,是帮他们忙的!这,怎么能叫人不感到遗憾!咱们国家里出了一个 多么出色的奥弗涅人!自从去年发生叛乱以来,他的血就逐渐变成红色的了!他的 咖啡馆向布尔什维克打开大门!您知道布尔什维克是同德国鬼子勾结的吗?也许甚 至他们还会签订一个类似条约一样的文件呢!背着我们!” 小个子警察吐了口唾沫表示厌恶,穿过了蒙帕尔纳斯大街。 他们来到德朗布尔街。列夫把扎马龙拉进富日塔画室外面的院子。透过玻璃窗, 他们看见画家坐在一块画布前面。蒙帕尔纳斯的基基赤身裸体毫无羞耻感地靠在一 根壁柱上,正在自己的下腹部画一块黑影。 “她自己在阴毛上涂颜色?”扎马龙问道,这突然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把鼻子贴在窗户上。 “真是这样,她在为自己画头发!” 他离开了他的观察哨,推开画室的门。基基手里的铅笔掉了下来,变换了姿势。 富日塔站了起来。科罗韦纳试图拉住扎马龙的袖子。 “他们在工作。咱们以后再来。” 富日塔在小个子警察面前稍稍弯了弯腰。基基放纵的嗓音在画室里响了起来。 “这位小小的先生是谁啊?” 扎马龙绷紧腿挺直了身子。 “警察!”他喊道。 “什么警察?” “巴黎警察局的。一般来说,人们一听到这个身份,就会对我肃然起敬!我是 很官方的人士,小姐。” “您在我穿这身家里装束的时候突然袭击我!这,这是官方的吗?” “我不会说出去的。”警察允诺。“再说,我什么装束也没有着见。” “这是一次艺术活动。”基基为自己辩护。 她只有一个心病:她的阴毛不够浓密。当她作裸体模特时,她总是为自己画上 一些。 “当人们要进某一个地方的时候,应该敲门!” 她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石榴红长袍,相当不合身。她扭动着胯部走上前。 “何以证明您是警察?” “他们。”扎马龙指着两个画家说。“这两位先生能够证明。首先,我不是一 般警察,我是局长。” 富日塔和科罗韦纳作了证实。 “出色的伙伴。”基基开了一句玩笑。 “她非常天真。”富日塔为她作辩解。 “但心地善良。”科罗韦纳加了一句。 “而且形态多样。”基基补充道,同时用手在胸部作抚摸的动作。 ..~~WMAsFWMWJ “有线条。”扎马龙承认。 科罗韦纳把他拖向前一天画完的油画那儿。富日塔已经把它们挂在墙面的挂镜 线上。 “这是咱们上次谈到的那个女人的画像。” 扎马龙早已冲了过去。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颤抖的手指指向第一幅苏蒂纳 的画。 “我买了。”他脱口说出,欣喜若狂之情溢于言表。 接着是格里斯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也买。” 在莫迪格利亚尼的画前面,他差一点没昏厥过去。 “我买。” 马克斯·雅各布的画把他抛到了七重天。 “我买,我买……我都要。甚至今天交货。按通常的牌价买,假如多付一些, 那就更体面……我分三次付款。” 他不仅兴奋异常,而且脚还打着拍子,沉浸在得意忘形之中。脸色变得如同樱 桃那样鲜红。他说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话,这些话不久似乎成了对他在警察局的办公 室进行重新布置的计划: “莫迪格利亚尼那幅挂在我的办公桌后面,苏蒂纳那幅放在前面,应该把于特 里约的三幅挪开,让出地方给格里斯那幅,马克斯·雅各布的画和我在一九一三年 买的德兰那幅非常相配,富日塔的可以挂在门的内侧……我将请求晋升。我不在乎 级别,重要的只是办公室的大小……我想要一间光线充足的。如果有必要,我将换 部门。我去海关,去交通部门,去管深夜喧闹扰民的案件!” 他向前伸出两只手,由于产生了一个新的主意而激动万分。“深夜喧闹!”他 惊叫了一声,同时转向其他三个人。“理想的展览地点!而且有来往行人!所有在 夜间游荡的巴黎人将能欣赏到我的收藏!他们将吵吵嚷嚷,闹着回来看画!人数将 成倍增加!警察局都要挤满了!” 可他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障碍,使他的幻想陷于破灭。 “深夜喧闹,是在夜里。必须找一个白天的差事,才能让人看得更清楚。” 出现了一点希望之光,立即燃烧起来,变成烟火。 “失物招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人们晚上丢东西,早上找回来!就这样,这 就定了,一言为定!” 他向科罗韦纳伸出一只手。 “破釜沉舟。”基基指出。 “他将受到人们羡慕。”列夫说。 “他在被招领的失物中间会很舒服。”富日塔最后说。 “谢谢。”小个子局长很赏识他们。“我觉得你们很在行。” 他以自己为中心转了两圈。列夫止住了他,因为他快变成陀螺了。 “那个女孩的事呢?这些画像都提供了什么线索?” “别在这些光彩夺目的艺术精品面前跟我说什么提供线索的画像!”警察生气 地说。 由于列夫坚持,他作了非凡的努力,又落到地上,回到了现实中。 “这里面没有耳朵。我已经跟您说过:重要的是耳朵。” 科罗韦纳只得放弃。这一天,对警察没有什么希望可抱了:只有收藏家的细胞 在活动。 “我都带走!”扎马龙突然喊叫了一声,浑身充满活力。“我派一辆车来,从 明天开始,我请求调动工作。” 富日塔摇了摇头。 “对不起,什么意思?” “我们不卖。” “我没懂。” 富日塔又摇了摇头。扎马龙寻找一个椅子,因没有找到,只好倒在矮桌子上。 “请您再跟我说说。” “这些作品是不卖的。”日本人用和蔼可亲的口吻声明。 警察又站起来。因为他蹦了一下,所以显得似乎高了几公分。 “这是一个集体决定。我们已经把所有画部赠送出去了。” “给谁了?”局长高声叫道。 他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 “给了正在寻找的人。”富日塔神神秘秘地回答。 “难道我没有寻找?我整天整天都在找!坏人、骗子、高利贷者……我的时间 都搭在这上面了!” “我们决定把这些画送给寻找他的生命的人。”日本人提出不同意见。 他抛下了陷于绝望中的扎马龙,把列夫拉到所有画前面。 “我们每个人都在一张纸上签了字,给予你卖这些画的特权。它们先由我保存 着,直到你把它们搬到德鲁奥大厅去拍卖。” 列夫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过去你靠自己画画生活。这些画应该接替上去。当我们大家的画都值几百万 的时候,你把它们卖掉。” “为什么?”列夫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我们,我们没有去参加战争。”富日塔回答。 扎马龙局长颓丧地倒在矮桌子上,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鸟似的发出悲鸣。他没 有顾得上看蒙帕尔纳斯的基基。年轻姑娘正躲在一根壁柱后面,手里拿着铅笔,让 自己身上长出毛来。 列夫足足睡了一下午。晚上在基斯林和德多的帮助下,他在自己家里支上了一 个画架,在画框上绷了画布,备齐了画笔和颜料。从前线回来以后,他曾经花了两 天时间把画室打扫干净,不留任何绘画的痕迹,现在却又要还画室以原来的面貌, 在地的表面弄上颜色,打开装松节油的桶让空气中弥漫它的气味。一夜的功夫,他 又变成了伪装排的画师。他现在做的事如同在战场上的一样。不过不是制作他的假 树、假麦垛、假木棚,而是做一个虚假的自己,一个圈套,一个装门面的假象。他 从中得到某种快乐。一切都就绪后,他满意地看着他的成果。他仅为没有保留从前 的画而感到有些遗憾,因为这能使如此编造的谎言更加尽善尽美。他粗略地画了十 几张小样以及这幅画本身,这是他还会画的唯一图画,他把这些变色龙贴在对着门 的墙上。 清晨,他下楼来。 萨洛蒙夫人正在她门上挖的洞后面向外张望。列夫甚至还没有敲门她就把门打 开了。她总是穿着那件灰色粗呢连衫裙,外面套了一件破旧的针织毛衣。一根银白 色的线系住的夹鼻镜悬在胸前。她没有戴帽子。 “您需要什么?” “一点煤炭。”列夫回答。 “我没有。” “一点火腿。” “我没有。” “六个苏。” “我没有。” 萨格蒙夫人搔了搔耳朵,说: “别走。” 她走到门房里头,从那里传出一些声音。回来的时候,她把拎着的草提包递给 科罗韦纳。 “我在里面放了四个煤球和三个煮熟的苹果。” 她又把手伸到科罗韦纳的口袋里。 “这是八个苏。” “我都会还您的。” “不着急。” 列夫道了谢,然后胳臂上挎着包消失在楼梯上。 十点钟,他在火炉里装上煤球,套上了从前画画时穿的衣服:一件过去沾上颜 料污迹的宽大的毛织衬衫,一条因为长久使用而已经破了的平绒长裤。 她十一点来了。当她亲吻他的脸颊时,一股紫罗兰香味扑鼻而来。 “我们说了我们是朋友,我现在还看不出为什么会发生变化。” “为什么‘还’?” “因为如果我不喜欢您给我画的肖像,我们将不再是朋友了!” 这是打开窗户说亮话。她一上来就把界线划定了。 加莱亚走近火炉,看了看画室。她看见床、画架、放在地上的各种桶、洗脸池。 她表示赞赏地说: “您有一个可以干所有事情的房间。可以在这儿睡觉,在这儿洗脸,在这儿画 画。” 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变色龙上面。 “您热衷于画动物?” “当它们不动的时候。” “为什么?” “您试试叫一只猎摆姿势,您准会对我的本事赞不绝口。” 她快乐地笑起来。 她穿了一件灯芯绒中长大衣。脸的下半部被一条围在脖子里的披巾遮住了,披 巾的流苏很长,一直滑到腰部。一条腰带使身材显得更苗条。她嘴唇上涂了口红, 脸颊上扑了粉。浅蓝色的眼影烘托出眼睑,使眼睛变得更长。列夫亲切地指出她好 像准备去参加舞会似的。 “我确实跳舞。”她一面回答一面把手伸向火炉。“我想您愿意我这样。” “可以吗?”列夫说。 他把她引到凳子那儿,它专门被放在对着窗户的墙前,画架则支在窗户边。 “请坐。” 他用一种既权威又温柔的力量抓住她的肩膀,他对他的模特总是这样做的。在 这方面,他什么都没有忘记。他觉得她的大衣很碍事,但是他没有表示出来。 “侧面坐下,脸对着墙。” “您想画我的背?” “这是一种形象。” 她按他的要求做了。 “解掉您的披巾。” 她傲慢地把技巾递给他。 “请您把它叠好。我很珍惜我的衣物。” 他没有叠就把它放下了。一个花边领的轮廓在灯芯绒下面露出来。他轻轻地抬 起胳臂,然后退后几步观察了一下。 “把头发撩起来,但不要动右臂的位置。我想看您的脖子。” “那我得脱掉大衣。” “谢谢。”他说。 她站起来脱衣服。她把中长大衣扔给他,同时冷淡地笑了笑。 “您不喜欢人家命令您。”他不禁说了一句。 “把它叠好。” 这次他叠了。她又在凳子上坐下。衬衣的领子从一件过于肥大的安哥拉羊毛套 衫里露出来。 “我的性格很独立。”她解释道。“在某些情况下,人们可以命令我。但是大 部分时候,对发号施令,我表现得很倔。” “行”他说,“请把右胳臂抬起来。就像您靠着一个窗台那样。” “要是有一个真正的窗台就更容易一些。” “废话。”列夫说。 她遵照他的要求做了,几秒钟之内没有再动。 “现在有另外的要求。到玻璃窗前面来。” 他拿开了画架。不很强烈的太阳光穿过云层射出来。科罗韦纳让加莱亚所处的 位置正好使光线落在她的肩膀上。他走回到墙那儿靠在墙上。 “想象一下您待在一个您不熟悉的地方……” 她打断他的话: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 “……一个地方,那儿可能有您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人,与您自己所处的社会环 境不同的环境……” “我不属于任何社会环境……” “对不起。”列夫打断她。“您可能在那儿,在一些人中间,在场的人对您来 说可能完全是陌生的,您会感到有些害怕,不知所措……” 她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摇了摇头。 “我不能做这个。” “试一试!” “不。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像您所说的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觉得局 促不安,我更喜欢我们这类人的环境,而不是您描绘的环境。我是个爱吵架的人。” 科罗韦纳也交叉起胳臂。他把一只脚的鞋底顶着墙,像她第一次在玛丽哗西利 也夫家站着那样。 他问她来自于波兰哪个城市。她回答:“华沙。”他想知道她在法国是否待了 很长时间。她说:“相当长。”他询问她从事什么工作。她说战争使她失去了工作。 他想知道是什么工作。她说: “您画画没有必要知道这个。” “我希望在一个您感到很自然的环境里画您。”他提出了不同意见。 她用讥讽的眼光在画室的墙上扫了一圈。 “我喜欢船,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让人想到航海。我也喜欢广阔的空间,巴黎是 一个狭小得可怜的城市。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才能见到这些。” “我看到您家里那张横渡大西洋客轮的照片。” “马耳他号。它航行二十七天从马赛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船上的生活是海上的 天堂。您曾经坐船旅行过吗?” “没有。”列夫说。 他想着布宜诺斯艾利斯,想着阿根廷,想着经常去那儿的费利克斯。 “我不怎么喜欢旅行。”加莱亚继续说。“与其说喜欢时常去,不如说喜欢经 常回来。您领会这里的差别吗?” “完全领会。”列夫说。 他离开了墙。 “为什么去阿根廷?” “为我的工作。” 她对他满脸堆笑,中断了新问题的提出,也使他们刚开始的小争论涣然冰释。 列夫向门走去。 “现在我开始画您。” “那您为什么出去?” “在您脱衣服的时候。” “在这种环境里,我更喜欢男人们看着我。” “我在这儿不是为了这。” “您得按我的意愿做。”她生硬地回答。 为了使她刚才摆在他们中间的冰块融化,她立刻轻轻地靠在他身上,嘴里发出 一种猫叫的声音,头发在他的脸上来回蹭。列夫想起了朱昂·格里斯前一天对他说 的:确实存在两种可看见斑痕的办法。他一下产生了这种意图,即采取现在在他看 来最简单的方法,但是这时加莱亚已经把路堵住了。 她站到火炉边,说: “钱。” 列夫气得涨红了脸。 “事后再算。” “不总是这样。” “您和格里斯是怎么算的?” “他以后再付我钱。” 她眼睛盯着地,神情十分固执。 “我用同样的方法。”科罗韦纳冷淡地回敬她。 “拿什么付?” 她傲慢地看了他一眼,用同样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画室。 “格里斯至少有一些画,这是一种担保的形式。而您,您只有一个动物。” 她指了指那些变色龙。 “……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床边,拿起灯芯绒大衣递给她。 “我谢谢您来这儿。” “那损失的时间呢?” “我有八个苏。” “我比这更值钱。” 她把大衣放回到床上,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请您再把它叠好。把火炉生上。” 他没有去管在床上揉成一团的大衣,没有去碰炉子。 “您画两幅画。您把我选中的一幅送给我。” 她脱下了安哥拉羊毛套衫。 “我不要您的八个苏。” 一个大花领结系着衬衫的领口。两只袖子缩在一件像大衣一名样宽大的赤褐色 袍子里,袍子一直拖到大腿上。 列夫向窗户转过身。 “我更喜欢您看着我。”她说。“这更礼貌。” 他把画架搬回到窗户前,开始准备颜料。 “您看!我们还会成为好朋友的!” 袍子由四个贝壳钮扣系着。她把它们解开了。 “您应该和我说话。这更令人愉快。” 列夫问: “您在阿根廷干什么?” “我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我需要另一个问题。” “您多大了?” “女人不到三十岁就可以回答。我二十八了。” 袍子也同大衣一起放到了床上。加莱亚用一个大动作解开大花领结,把胳臂从 衬衫中抽出来。她穿着一件镶有加来花边的黑缎子连衫衬裙。列夫正在准备画笔。 “一个女人脱衣服是最好看的时刻,您看见吗,就是当她把胳臂举到头的上面 脱衬裙的时候。看着。” 她交叉两只手,放到衬裙的吊带上,用两个手指把它们拿住,灵巧地提起胳臂。 她里面戴着胸罩和吊袜腰带,全都是黑色的,胸罩的前面系着一根丝带。 “解除胸部的束缚也是某种极其非同寻常的事。这是一种男人不可能理解的获 得彻底解放的感觉。我本人不喜欢胸罩箍和胸罩兜。我也不喜欢内衣在身上留下的 一条条印子。我的内衣都是高质量的。” 她把两个手指放到丝带的两端,并停止了动作。 “现在我提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具有相对性的问题。您希望我全部裸体还是只 露一点儿?” “全部。”列夫回答。 “为了这个,您最后得把您的八个苏给我。” 当列夫把手伸到口袋里的时候,她低下头,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朝他笑了笑。 “现在不是时候……我们以后再说。我们现在是要回答第二个问题:您是喜欢 上面比下面先露出来,还是赞成相反的情况?” “随您的便。” 加莱亚拉了一下丝带。她的乳房不大,乳晕几乎是淡紫色,皮肤稍带琥珀色。 胸罩扔到了床上。 “我们现在到了最复杂的阶段。”她说,并用两手抱住肩膀。 “这是一个纯美学的问题。而现在,我请求您转过身去。” 列夫服从了。他听到了轻轻的瑟瑟声。 “没有比一个女人扭曲身子站着脱裤衩更不雅观的了。这,我就不愿意您看见。” 他听到她的光脚在地上走。几秒钟以后,她对他说,他能够转身了。他首先注 意到的是床上仔细叠好的衣服,然后看到她,胳臂垂在身体两侧,直立在墙的前面。 她的身材很完美。臀部丰满,脚踝纤细而优美,锁骨微微突出,腹部齐腰处有两个 可爱的浅窝。快乐的目光炯炯发亮。 “现在您可以向我提出您的要求了。” 他等了片刻。在这对他来说如此关键的时刻,他甚至都害怕自己说出的话。一 句蠢话有可能惹得她再次发火,突然降临的怒气会导致她又穿上衣服,她会拒绝现 在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唯一动作。一支铅笔在他的手里来回转动,他不敢开口说话。 “您希望我还是坐在这张难看的凳子上吗?” “不。”他说。 他离开了窗户,向旁边跨了一步,接着说: “我只是想让您把手放在肩膀上,以自己为中心向后转。” “然后呢?” “然后再看。” 她把手放到肩膀上,使身体周围空无一物,向后转了一圈。在左边臀部上方, 腰的底部,稍稍高于髓骨的地方,列夫发现一个与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文字图表 一模一样的图形。一个刺在皮肤上的嘴巴。 “看着墙,朝我的方向退着走。” 他没有向前走。他没看见丰满的臀部和大腿,只看见这个微蓝色的椭圆形,刺 得轮廓分明,不比一个硬币宽多少,它不是伤口的痕迹,也不是任何一种疤痕,正 是费利克斯胳臂上带有的那个标志,在缓缓流动的鲜血中是不可磨灭的。 “不要动。”他说。 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他慌乱的神情。 他回到画架后面,笨拙地信手大笔勾出身体的轮廓,丝毫不顾及那些不成形的 线条,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刺花纹上。 “回到墙那边去。”他命令她。 他还不敢靠近她去细察和抚摸皮肤上的图案。他将从更远处着手。他只能肯定 一点:她不是他先后在费利克斯的出租车上和“熊皮”拍卖行看见的那个年轻女人。 余下的,所有余下的部分都有待继续发现。 “看着我。”他说。“在胸前交叉双手。” “那么您对我的乳房不感兴趣?” “不仅仅是这样。” “我可以向您提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他说。 “您其他的画都在哪儿?这儿什么都没有……” “都卖掉了。” 他向她说明,战前他展览过很多画,一些现在还在巴黎的画商经常买他的作品。 她嘲笑地说: “每幅八个苏?” “稍多一些。” 他设下了第一个打算放在她脚下的圈套: “开战以来,画价大大下跌。而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画画了。” “为什么?”她问。 “我入伍了。” 他期望的一个问题没有提出来。他把圈套的结又拉紧了一些。 “我受伤了。在圣玛丽一奥米纳。” 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可她没有眨一下眼。他画好了一个蛇形的东西,然后 又抬头看她的脸。他补充说: “我在一个伪装部队。您在墙上看到的那个动物是这个部队的标志。” 她想看他,但他命令她: “别动!” 他的目光不再离开她,任凭他的铅笔无目的地胡乱涂划。她已经陷入了圈套。 她看着他却视而不见。他知道,只要他俯身靠向画布,她就会去寻找那些挂着 的画。 “一条变色龙。”他脱口说出。 他看了一下他用铅笔画的线条,她就转过头来对着墙。 “我跟您说过不要动。” 她盯着变色龙看,不关心他对她说了些什么。 “您看见一条变色龙了?” 她没有回答。他向她走过去,指了指图画。 “红底上的金黄色变色龙。” 但是他看着刺花纹。它是蓝的,近乎黑色,灰黑灰黑的。他们两个都显得很慌 乱。列夫超出她向前走了一大步。 “把交叉的臂放下,侧身坐下来。” 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帮她坐好。他的掌心感觉到斑纹有些粗糙。 “这正是刚才我要求您做的:不知所措的神情。您看到了吧,您也会有心神不 宁的时候。” 现在他确信她认识费利克斯。 他回到画架后面。 “您为什么局促不安?” “这和您没有关系。” 她冷酷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惊奇表情。 他把画笔在浓浓的锅白颜料中蘸了一下,在画布上画了三个圆圈。 “人们在伪装物的顶部画变色龙,如果敌人攻占了我们的防线,我们就能辨认 出那些伪装物。如果伪装物是些树,我们就把它们刻在木头里。因为画得很小,别 人注意不到。我们用望远镜可以找到它们。” “我对您的战争回忆不感兴趣。”她出其不意地说。“您什么时候能画完?” “我还不知道。” “我想看看您的画。”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他回答说他从来不给人看一幅未完成的图。 他勾画了其他一些什么都不像的图象、形状。火炉里的几个煤球即将烧尽,已 奄奄一息,不久就会冷下来。列夫并不担心当加莱亚发现他的工作成果时作出的反 应。她会讽刺他,污辱他,他将把一切都告诉她。 但这次不是他首先又捡起话题。在显得很漫长的几分钟内,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她说她认识一个人,现在她记起来这个人被派往的那个部队的标志是一条变色 龙。 列夫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她稍稍转过脸朝着他。他没有抱怨她动弹。她回答: “他叫费利克斯。” 她还说出了一个姓。列夫的手指使劲捏着笔杆,因用力过猛而被他折断了。 “他是干什么的?” “他有很多工作。” “您知道哪些工作?” “当然知道。战争期间他是司机。” “战前呢?” 她没有回答。 “他是您的情人?” 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好像他的这个提示没有任何意义似的。列 夫没再说什么,静静地等待着。但是没有什么可等待的:加莱亚没有说一句话来解 释她这种情绪的流露。 “我认识一个费利克斯。”他承认。“他是司机。” “那就是同一个。” 她没有先打招呼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我的大衣。”她提出请求。 他把大衣披在她的肩上。他观察着她,不像看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模特,也不像 看一个他熟悉得不用再看的女人。而她注视着他,不再像看一个她来会见的画家。 “在巴黎,费利克斯驾驶一辆出租车。”他说。 “有这样的事。” “他常常到这边来……来蒙帕尔纳斯……” “也有这样的事。” “他同我说起过一个女人,说得很多。” “他从来不谈论女人。” “也许和你们不谈,但和我谈。” “我比您对他更了解,时间更长。” “您怎么能这么说?” “因为您只知道他是司机,但对其他一切您都一无所知。” “您指的是什么?” 她不回答。列夫强压着心中升起的怒火。他说: “这个女人叫玛列娃。” “我不认识什么玛列娃。” “她是棕色头发……” “我不认识什么玛列娃!”加莱亚几乎叫喊着重复了一遍。 “这个女人叫玛列娃,”列夫又说了一遍,“费利克斯不断地和我说她。” 他从画架那儿走开。 “他拖了十一个小时才死去,在这十一个小时中,他在我的耳朵边低声重复着 这个名字:玛列娃。我需要知道她是谁,她在哪儿。” “那您就找吧。”加莱亚说。 “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 “您撒谎。” “我一贯撒谎。这是一种魁力。” 她向他转过脸,朝着他微笑。 “您什么时候开始认识费利克斯的?”他问。 “认识很长时间了。” “他也去过阿根廷。” “当然。” “您在那儿认识他的吗?”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科罗韦纳扔下他的画笔。 “我画完了。”他说。 “那么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她又恢复了刚来时的神情。 “拿着您的衣服,走吧。” “这根本不是我的意愿。” 他伸手掏口袋,拿出八个苏。他把钱扔在床上。 “我不要。如果有很多钱,我才感兴趣。把您的作品给我看。” 他犹豫了一刹那,然后怒气冲冲地把画框抓起来,背朝窗户放下。他交叉双臂 等待着。加莱亚赤身露体、目瞪口呆地面对着那些线条和图形,但是没有发火。他 预料又要开始另一轮吵架,但立即就会停止,因为他不想再吵架,不想再要什么, 他输了这一局,只希望她赶快离开,让他安静。 但是她另有所求。她突然面露喜色,爆发出一阵笑声,狂笑声在屋子里长时间 地回荡,如同一连串耳光猛烈地抽在列夫·科罗韦纳的脸上,他像吃了败仗一样, 两手抽搐着待在那儿,失去了可能的自卫能力。最后,她向他走过来,他往后一直 退到窗户,但她还是往前,她没有伸出双臂想去搂抱他,只是像她刚才做的那样用 头发蹭他的胸部,她说: “请您吻我。” 几个星期中,他们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去咖啡馆,在她家里睡觉。列夫一刻都 不离开她。 他们沉溺于爱河之中,两人的关系表现出一种狂暴的兽性,气力的较量在其中 起着主要作用。他抓她,她搔他,他揍她,他啃咬和亲吻刺花纹,她挣脱他,抓住 他的手腕让他从前面抱住她、紧紧地搂抱和拥吻她,这使他回忆起始终令他难以承 受的另一种激烈情景。她用腿钩住他的胯部,用胳臂紧围住他。他们互撕打。列夫 等待着加莱亚最终掉入他的圈套,好只言片语地透露出她的秘密,包括过去的经历、 战前的生活和费利克斯。 但是她不任其摆布,只字不露。他诱惑她,用暴力威胁她,她则激他重新提出 她已经听到过上百次的问题,却还是给予相同的答案。 费利克斯?一个朋友。 阿根廷?一个国家。 刺花纹?一个刺花纹。 她不断地听任他徘徊在一条她所设计的前途渺茫的道路上,满面春风地凝视着 他,以她的圆满胜利和他的注定失败告终。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游戏,而对他来说, 这是一种折磨。 其他人都不喜欢她。阿波利奈尔正在治疗他的肺充血,往来于圣一日耳曼大街 他的住宅、医院和弗洛尔咖啡馆之间,只要她一走近他坐的桌子,他就离开。莫迪 格利亚尼不同她说话。马克斯·雅各布拿她开玩笑。如果碰巧她坐在他们的旁边, 所有人都远远躲开她。 一天晚上在多姆咖啡厅,她喝醉了。克洛埃截住了一张加莱亚传递给一个想讨 好她的男人的小卡片,把它递给了列夫,并说: “你不能允许这样做。” 在卡片的背面,有加莱亚写的她的名字和地址。列夫把它塞到了自己口袋里。 对那个接收卡片的陌生人他并不介意,不过他注意到了反面写着另一个名字和 另一个地址。 加莱亚吸了一点儿可卡因,喝了三口高浓度黑啤酒,醉醒醒地低声为自己在唱 歌。列夫密切注意着她那叽哩咕啃的声音,心想黑啤酒比可卡因更有用,酒精比白 粉更容易使人忘记自我。 “这个女人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克洛埃低声埋怨。 加莱亚正和一个贪婪地盯视着她并准备动手动脚的休假士兵开玩笑。卡片的接 收人傲慢地观察着这个场面。从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传来莫迪的咳嗽声。 “跟她断了吧。”克洛埃接着说。“她丢你的脸。” 这些话像飘落的枯叶一样轻轻掠过科罗韦纳的耳朵。他把一只手放在克洛埃的 手腕上。他那海蓝色的目光越过她向很远的地方看去。他在逃避仍会使他们复归于 好的亲密感情。 “把这个女人赶走。让她走!” 他更有力地捏紧她的手腕。休假士兵为加莱亚要了两杯啤酒。列夫重重地点一 下头表示同意。他自己没有能力如此挥霍。他打算等时机一到,把士兵打发到其他 女性阵地上,坐收渔利,享受他慷慨赐予的果实。 “到我们这边来。”克洛埃说。“换个桌子。” “我希望她喝醉。”科罗韦纳咕呢道。 他自己比平时喝得更多。脸上的表情呆板而僵硬,咧着嘴傻笑。 “再来一杯啤酒,我就把她带走,我要让她开口。” “你什么也得不到。” 克洛埃站了起来。隔开两个座位的地方,加莱亚在不停地笑。科罗韦纳不是不 知道别人在想什么:这一阵阵的笑声好像是在拿他取乐。他扶着桌面,两手平平地 放着,两肘弯成直角,随时准备站起来把她带走。 加莱亚朝他的方向举起酒杯,在眼睛的高度举了几秒钟,然后一饮而尽。她猛 地把休假士兵推开,她对他不感兴趣,还是更愿意只接受列夫施加于她身上的压力: 为此两个人唇枪舌战、争斗不休。 她移近了一点儿,向列夫伸出手。他没有抓住它。 “你的朋友不喜欢我。”她低声抱怨。 她振奋的精神让啤酒的气泡带走了。 “他们离开我坐的桌子,他们不和我说话,他们生我的气。” 休假士兵已经走开了。 “你现在害了我。”加莱亚用冷冰冰的口气继续说。“我本想成为模特。格里 斯没有把我介绍给别人,而你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情。” 她格格地笑起来,同时把手放进一个皮手笼里。 “你长得漂亮,”她说,“这就导致了我们玩的游戏。如果我不想要你,我早 就走了。” 她把脸凑过去。 “吻我。” 他闻到了时而使他陶醉时而使他厌烦的紫罗兰香味。他没有动。 “把我抱在怀里,把你的脸伸过来,我把嘴唇献给你。” “不。”他说。 “交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因为酒精的作用而醉眼朦胧的目光后面,隐隐约约闪现出前些日子的情景。 “你什么也不会说。”列夫说。 他站起来。她想截住他,但他猛烈抖动一下摆脱了她。他在莫迪格利亚届的桌 子前经过。德多抓住他的袖子,尖声叫道: “一个开窑子的鸨母!” 列夫挣脱了。他走到大街上,春天的凉爽空气使他平静了下来。他向塞纳河方 向走去,卡片在他的手指间转动。他顺着街道一直走到圣一奥古斯特广场。他先沿 奥斯曼大街走,然后上了帕斯基埃街,靠右边往前走去。他进了一个门廊,穿过一 个黑洞洞的院子,迈上一个小楼梯。在第五层,有一扇门半开着。他推开门。一条 狭窄的走廊出现在他眼前。走廊通向一个圆形的门厅,四周半高处有一圈不透明的 厚玻璃窗。厚重的帷慢从沿着环形房顶的铜杠垂下来。包着深色丝绒的软长椅沿墙 摆放着,上面有很多厚厚的靠垫。这些排列起来的长椅像是一个大床垫。屋子的中 间完全是空的。没有方桌子,也没有独脚小圆桌。一块饰有阿拉伯式装饰图案的地 毯铺满了整个房间,图案令人联想到赤裸的体形。 一块门帘遮住了一条走廊的起点。帘子突然打开,出现一个穿一身灰衣服的人, 她看见列夫站在眼前,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列夫也往后退了几步。他们对视了片 刻,不知道选择什么字眼说话,列夫想问的事,其实他自己早已猜出几分,而另一 位是想说明这里已经关张。最终他们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互相看着,等待其中 一个人先张嘴。 这个妇女完全不像列夫预料在这种场所遇见的人该有的样子。可以说她个子很 小,有一定的年纪,穿着一双厚羊毛袜子,一件宽大的工作罩衣,一双破旧的软底 鞋。她的手卷弄着一条方头巾的角儿,包住一头望曲白发的头巾奇怪地衬托出狭窄 而干瘪的脸。布满青色毛细血管的颧颊微微颤动了一下。一个细小的嗓音从两片异 常薄的嘴唇中传出来。 “妓院关门了。” 列夫问他是否能再来。女人请他重说一遍,他重复了一句。 “请再说一次。”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可以再来。” “请最后再说一遍。” 他又重复了一遍。女人点了点头说: “您从俄国来,也许从罗马尼亚来,依我的看法,两种可能性都有,所以可以 说从比萨拉比亚来。” “您怎么知道?”列夫有些惊讶地问她。 “口音,年轻人。谁都瞒不过我。如果一切都从头开始,我会去搞语言。” 她展示了一下被右手摸成一团的抹布。 “……不至于从早到晚收拾房间,就像现在这样,打扫就是给别人带来好处, 让他们看着哪儿都干干净净的,而对于干活的人来说……对我有什么好处,您能跟 我说说吗?” “没有任何好处。”列夫承认。 “除了钱。”好心的女人叹息道。 她把手又在腰上,更仔细地看了看来访客人,问道: “您这样外表的人,是什么东西逼着您到这样一个地方来的?您看上去不像那 种人。” “只是为了参观。” “趁我忘记关门的时候。”女佣人责备了一句。 她闪开身。 “这样的话,不用费钱。” 列夫拉开帘子,跨进走廊。 他推开第一扇门。这是一间简朴的、布置得相当雅致的卧室。墙是粉刷的。床 上被子的图案和厅里的地毯相仿。桌子上摆着一个铜灯柱台灯。 列夫退出来,从对面打开第二扇门,进入了一个跟刚才那间一样陈设的卧室。 第三扇门里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天地,仍然是一个卧室。但是床更小一些。地上 铺的是冷冷的石板。一个盥洗池装在入口右边的墙上。在池子上方的镜子两端挂着 一些皮带。由一条链子连起来的两个金属护腕挂在衣架上。 列夫回到走廊。女佣人脸上挂着笑容、两手叉着腰在那里等他。 “还有另外两间。您想参观吗?” “不了,谢谢。” “其中一间好比一个教室,里面有一些小课桌,最后一间像一个笼子,好像在 一个动物园里……” “您认识加莱亚吗?”列夫向她打听。 “我只认识灰尘。” 女人做出一副悲伤的神情。 “是这个加莱亚给您的地址?” 列夫从他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在多姆咖啡厅截取的卡片。他迅速地溜了一眼,就 把它递给那位好心的女人。 玛尔图娜住宅隐秘的巴黎帕斯基埃街三十二号 “就是这儿。这甚至就是妓院……的卡片,给我说说您那个加莱亚是什么样子。” 科罗韦纳精确而详细地描绘了年轻女人的长相。 “这儿没有她。”女佣人宣称。 “那为什么她的包里会有这张卡片呢?” “肯定是一位先生留给她的……跟我来。” 他们回到前厅里。 “看看里面……有全部后备弹药。” 列夫接过一本小册子,里面放着住在妓院的姑娘们的照片。她们一共是七个。 大部分都很年轻,照像时至少要穿戴得很少,有些还展示她们的黑桃鸡心—— 就如阿波利奈尔说得那样。但加莱亚不在名册里面。 科罗韦纳还了小册子。女佣人机械地掉去上面的尘土。 “我还能为您做点别的什么?” “什么也不要了。”列夫回答。 加莱亚不是他一时模糊地预感到的下等娼妓,为此他感到宽慰,而同时,他又 为必须放弃一条没能把他引向谜底的线索而倍感失望。他不知道他所体会到的满足 感是否应该能抵偿在他意识中的其他方面所感受到的一丝失望。 他向女仆人道了谢,关上门,走下楼梯。下到第四层时,他闪身让一位上楼的 年轻妇女通过。她棕色头发,外表温柔,十二年以后,她在“斯芬克斯”被米斯坦 盖、弗雷埃尔、马尔莱纳·迪耶特里克和科莱特大加欣赏的威严性格,在此时尚未 显露。 真名为玛格丽特·玛尔特·塞扎里娜的玛尔图娜向列夫投去一个敏锐的目光, 匆匆做了个勾引人的笑容,便消失在楼层间,盖尔兰公司的“蓝色时光”香水味道 也随之飘走。 他为自己定了一个目标,确定了时机,但是不知道具体日期。 七月二十六日。 那天,大贝尔塔远射程炮连续第三次轰击巴黎。 警报的尖叫声刚刚响起,列夫就向阿尔希伏街冲去。大大小小的街道、交通要 道都空无一人。他夹紧两肘在密集的轰鸣和爆裂声中疾跑,他希望克虏伯远程炮猛 烈轰击巴黎,就像它们在三月份那样从七点到十二点几乎不间断地连续发射。他需 要时间。 他在门廊和楼梯里没有碰到她。他敲了敲第四层的房门。她不在家,也许去了 那个车库,轰炸期间她通常躲藏在那儿。 他向后退了几步,贴着走廊的墙,然后左臂置于腹部向门猛撞。一阵剧烈疼痛 从肩膀一直传到背部。但是他没有其它选择,没有足够时间,他再一次尝试,在第 三次冲击下终于把门撞开。他进入房间。 加莱亚不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来过她家。她也从来没有让他单独待在阿尔希 伏街。他感到内心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以至手忙脚乱,动作少有地笨拙。他来 到这儿以后体会到一种满足感,这有些反常,因为他不该在这儿,这是被禁止的, 他要冒加莱亚可能突然闯进来的风险,她会在他处于最糟糕的情况下把他当场抓住, 更有甚者,他还面临着比这更大的威胁。 窗户随着轰炸引起的气浪冲击而震动。警报尖锐的叫声盖过了防空部队显然毫 无效用的火力齐射声音。所有这一切疯狂而混乱的喧闹和充满套间的紫罗兰芳香奇 怪地融合在一起。 列夫走近那几个餐柜,上面拥挤地堆积着、排列着被收集的物品,都是些杂乱 无章、拼拼凑凑的东西。他把贝壳、不成套的玻璃杯、扇子和众多稀奇古怪的收藏 品从餐柜上拿下来。他对每件物品的来龙去脉都加以推究,但是,没有一件能揭示 出特殊的秘密,例如角质或金属的鼻烟盒、女式小阳伞、各种夹鼻眼镜。看戏望远 镜、陀螺仪、多米诺骨牌、指南针、军官手表……下面这些物件也没有更多含义: 一支半自动小型连发手枪、一个正规的漆皮手枪套、三颗直径八毫米的钢头子弹, 他把子弹放在自己的口袋里,不知道它们是否属于费利克斯。 餐柜里面还藏有其他数不胜数的奇怪玩意儿,一些号角、一根上面装有一个小 折椅的手杖、绑腿、小胡子定型器……这一切和其它东西一起都集中到了地毯上。 列夫甚至都不费神记住它们原来的位置。他不打算整理,不想撒谎和掩饰他的 搜查。他伸长耳朵倾听,为了根据射击的间隔时间来判断轰炸是否快接近尾声。他 在这小小的货仓中间坐下。他唯一的期望是大贝尔塔远射程炮留给他必要的时间完 成他要做的事。 他翻来复去研究每件物品。建筑物在爆炸的震动下摇晃,如同脊柱在抖动,这 使他十分恼火。向地面倾泻的炮弹和各种投掷物的呼啸和撞击声、排炮有规律的喀 喀声、警报刺耳的叫声以及从建筑物地基传到他身上的震感,这一切使他兴奋异常, 活力倍增。他摇晃各类匣子、打开所有扇子企图找出某种迹象和藏东西的地方。 他发现了一根带匕首式刀刃的拐杖,惊讶地观察了一下,然后进入卧室。 这间屋子是专为爱情设置的。列夫这次处于和以往日子不同的精神状态下走进 去,心想他进人了一个高等妓女的小客厅。灯罩上缀有廉价饰物而显得过分修饰的 电灯、低低的独脚圆桌、丝绒面靠垫和厚厚的地毯都让人想到两个人窃窃私语、亲 密无间。倾吐隐情和缓缓脱衣的情景。 列夫用匕首式拐杖头把小件日用布制品从抽屉里挑出来,把挂在衣柜里的连衫 裙和衬衫抽下来,把高帮皮鞋从鞋匣里倒出来。在一个外表有金属装饰的五斗柜抽 屉里,他终于发现了要找的东西:两个塞满废纸的大纸袋。 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床上。一个袋里装的是相片;另一个袋里是信件。科罗韦 纳先快速地全部看了一遍,有纪念照和短信。没有发现费利克斯的踪影。 接着他更仔细地看加莱亚的像片,有正面的、背影的和侧面的。有年纪很小的 和稍大一些的,背后的景色不明确,也许是阿根廷或法国南方的某些城市……前额 很低,显得难以接近,这在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就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最令人惊奇的 是,在所有照片上她总是一个人:没有男人,没有女友,没有亲人。她朝为她拍照 的人微笑,但脸部表情没有亲密感,缺乏温情和多情的表露。 很多照片拍的是她躺在一个船的甲板上,大概是隔壁房间镜框里的马耳他号。 其他都是些毫不相干的照片,因而毫无价值。 信件里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是些在阿根廷或别处接到的亲属来信,写信人叙 述他们如何消磨时间以及对晴天、雨天、阴天……的描述,无非是一些各种情况的 比较。但是好像是由于不留神,在信件中夹着从某个目录册上撕下来的一页纸,上 面只印有几行字。列夫看了一遍又一遍,令他惊愕不止: 十年前,一些朋友相聚在一起,想收藏一批油画,尤其是想以此装饰他们住所 的墙壁。由于过去那些杰出作品的风格几乎都已难以接受,因此他们,其中大部分 是些寄希望于未来的年轻人,便很自然地对跟他们同样年轻的、崭露头角的艺术家 抱有信心。他们认为,为这些新生事物去冒风险是值得尊敬的。 列夫回到第一间屋子。他用脚踢开了散乱地堆满一地的物品。他把其中一个椅 子对着走廊摆好,坐在上面,心中盼望暂时停止的射击声意味着轰炸即将结束。 尽管前线在打仗,伤口不时疼痛难忍,尽管费利克斯时刻折磨他,使他丢弃了 绘画,但是四年以后的今天,他仍然清晰地记得目录册上的话语所表明的意思: “熊皮”拍卖行的拍卖。 她看见他坐在肆意翻乱的家具中间。他第一眼就看出,她明白无误地知道他到 这儿来的原由。即使他想说谎,谎言也丝毫挽救不了他:她不会相信。他们俩面面 相觑,互相探测虚实,一旦真相大白,他们将分道扬镰,不再相见。她毗牙咧嘴、 气急败坏地怒视着他。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发髦,更突出了她目光的凶狠和咧 着嘴的恶毒相。 他一动未动地坐在椅子上。他说: “我去了帕斯基埃街。” “玛尔图娜那儿?” “谁是玛尔图娜?” “一个十分活跃的女人。” 她突然把胸中燃烧的怒火掩盖起来,故意装出一副既高傲又蔑视的神情。狭窄 的额头、狞笑的嘴唇、强压愤怒的眼神使列夫回忆起他童年时代认识的一个少女。 他说: “在基什尼奥夫,我曾经是一个相当诱人的女孩的情人。她很活泼、有趣,同 时她是一个坏姑娘。当你深人了解了她,你就会发现在美好外表的后面藏着肮脏腐 败的东西。她的前额和你长得一样,这往往说明性格的卑劣。但是她能够同你一样 成功地微笑。靠了这种本事,她欺骗了所有同她来往的人。” “你为什么翻我的家?”加莱亚打断了他,同时向遭到劫掠的屋子里走了一步。 列夫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臂,把她猛推到房间尽里面。 “这个女孩和你一样是一个害人精……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马上就想 到了她。” “你画过她?”加莱亚嘲笑着说。 “我带着极大的乐趣翻了你的家。” “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 “也许。” 加莱亚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怀疑的影子。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你曾经去过‘熊皮’拍卖行?” 列夫掏出拍卖目录册的前言。他开始念起来:十年前,一些朋友相聚在一起, 想收藏一批油画…… 他把纸叠起来扔在桌子上。 “这篇文章是协会的主管人安德烈·勒韦尔写的,它只散发在唯—一个地方: 德鲁奥大厦的六厅和七厅,一九一四年三月二日。” 加莱亚轻轻地冷笑了一下。 “你当时在那儿。”列夫又说。“你陪着费利克斯。你认识和他在一起的那个 年轻妇女,那个我找了三年的女人。” 他有些盲目地扔出了这个钓鱼钩。加莱亚退到了卧室里。 “你在‘熊皮’拍卖行干什么?” “那你呢,到帕斯基埃街去干什么?” “在多姆咖啡厅,我截了你让人传递的卡片。” “我当时喝醉了。” “你经常去帕斯基埃街?” “从来不去!” 她把手伸到发誓里面,头发一下子散开掉在肩膀上。她靠在卧室的窗户上。 “咱们别打架了。”她突然很小声地说。“来吧。完了我们再整理。” 她用炯炯发光的眼神看着他。他心里想,她现在十分出色地克制住自己,当他 们一起上床以后,她完全有能力把匕首式拐杖的刀刃捅到他的两个肩肋中间。 他极其厌恶地盯视着她。 “我不再需要你。”他平静地说。“我一切都知道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反驳他。 她低下头,诱发他说下去。他没有给予回答。 “你看见了玛尔图娜,那又怎么样?你也许以为我是一个妓女?” “这将可以说明你为什么穿丝质内衣和拥有一个银行家赠送的淋浴设备。”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的口袋里有这张卡片……” “纯属偶然。” “我根本不相信。” 她向他走过去,试图像她第一次那样用她的头发蹭他的脸。他粗暴地把她推开 了。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到‘熊皮’拍卖行去。” “我没有去那儿。我等在汽车里。” 她把手叉在腰里,接下来说的话像钉入她情人心口的一个钉子。 “费利克斯和一个女孩在一起。但这不是你要找的那个。” 她带着笑容,显得容光焕发。 “她叫夏娃。不叫玛列娃。” 他朝她走了一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明确地说: “你可以打我,把我打翻在地,但我不会再跟你说更多的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使劲地捏在他手里。她一直在微笑,高傲的态度令人难以忍 受。他放开她的胳臂,抓起黑大衣,在满地散乱的物品中间找了一条道走出去,到 门口也没有回一下头。他知道必须克制,他的意志力必须驾驭自己:他将不再来见 这个女人。 他确实没有再见她。好几个星期中,他总绕道而行,以免经过阿尔希伏街。当 他来到过去同加莱亚一起经常出入的地方时,他并不心绪烦乱,因为他从未爱过她, 失去她丝毫不让他感到惋惜。只有阿尔希伏街吸引着他。他知道就在门廊的那边, 楼梯的高处,有一个他未能发现的秘密。他也知道,时机已经过去,运气不会再来, 如果事情正如她说的那样;三年中,他一直寻找着一个并不是费利克斯在十一个小 时中低声呼唤名字的那个女人。 他密切关注着战争的消息。协约国大大地松开了对北方平原的钳制,德国人到 处都在往后撤。此后,人们对他们谈论得少了,谈得更多的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更加 致命的敌人:西班牙流感。在巴黎,每天有四百人丧生于它的肆虐之下。葬礼一个 接着一个,公墓应接不暇。报纸给予这新的灾难和胜利消息同等重要的地位。这一 边人们在数还能活几天,那一边人们在计死亡人数。 秋天的一个星期二,列夫来到弗洛尔咖啡厅。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没在那儿。 人们有三天没有看见他了。圣一日耳曼大街二号的看门人不在门房里。列夫攀 登了通向诗人高处住宅的前几层楼梯。到第五层,铁铸栏杆不见了踪影,楼梯本身 也变窄。再走一级,就到了一段更为狭窄的台阶。台阶一下子在一个没有楼梯平台 的门前面到头了。 列夫拉了门铃绳。同时他转身对着门扇对面的墙,为的是使阿波利奈尔在对面 墙壁上挖的窥视孔里认出他来。这个窍门使得阿波利奈尔能辨别出债主,如果他希 望避免麻烦,就不开门。但是门立即就被打开了。穿着室内便袍的雅克利娜·阿波 利奈尔出现在门口。她说纪尧姆病了。 “我可以进去吗?”列夫问道。 她没有动,像孩子一样惊惶失措。 “医生来过了吗?” 她说来过,诊断结果是得了一种流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星期天。” “从那时候到现在他没有动过?” 她摇摇头表示没动过。 列夫轻轻地把她推开。他顺着屋子之间一连串弯弯曲曲的走廊,穿过纪尧姆在 一个壁炉周围会客的房间,匆匆沿着一条堆满书和画的窄窄走道,来到他工作的地 方,那里的一个小桌子上摆满了各种非洲小塑像。毕加索和马蒂斯的一些油画沿柱 脚靠着。一个小小的楼梯通向一个纪尧姆按他自己的设计布置的小型露台。他通常 在那里养花种草,观看巴黎的屋顶,和小鸟嬉戏。 卧室就在那儿,朝向林立的烟囱,它们高耸于烟雾笼罩的天空。诗人躺在床上。 他皮肤发暗,近乎于黑色。列夫抓住他的手,手是滚烫的。他那呆滞、静止、怀疑 的目光盯视着列夫,列夫从中看出了他在德朗布尔街富日塔的家里表露的害怕心理。 他在各个战场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听到过炮弹飞来时的刺耳呼啸,亲眼目睹过 战争,从未逃跑或因惊吓而蒙住眼睛,然而他在疾病的进攻面前恐惧不安。 列夫一刻都没有怀疑,他的朋友已确信自己将要死去。当他下一次再来到圣一 日耳曼大街的时候,纪尧姆将加入到人们抬着准备入土者的行列中,这些人躺在黑 色枢车上的棺材里,同样的声音将传到他的邻居们的耳朵里:车轮的吱嘎声,马匹 的嘶叫声。 让时光缓缓流逝仿佛行进的送葬行列 事情正是如此。列夫最后一次看见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是在一九一八年十一月 九日下午,他安息在自己的床上,身穿制服,子弹打开过的脑袋旁边放着法国军帽。 一块罩布覆盖着他。无数鲜花斜放在他身上。两支蜡烛在桌子上点燃着。战争的紧 张气氛早已消失,可能和平正在敲响各国的大门。科罗韦纳胸中却产生另一种感受, 好像世界在哭泣。作为军官加诗人的纪尧姆·阿波利奈尔却没能等到停战日的到来。 在他的身旁,他热爱的画家们、诗人们、作家们都来了,他们也在追忆着自己 已逝去的青春年华。他们的历史画卷十分暗淡。在画面的近景中,在人生开始阶段 的色彩、战争和爱情的色彩、负伤和生命的色彩之间,有一块空白。他们全体组成 了画面的背景。纪尧姆是所有颜色的朋友。从此在这块空白中应该涂上黑色了。 他们在没有音乐的气氛中陪伴着他,看他进入了他的灵枢,一面国旗盖在上面。 一排步兵向他致以军礼。这是停战后两天的事。钟声仍然响彻所有巴黎街道。在圣 一日耳曼街,在巴士底街,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的围墙前,狂热的人群声嘶力竭地呼 喊着:“打倒威廉。” 这不是指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这是威廉二世。 是皇帝,不是诗人。 阿波利奈尔去世后几个星期,扎马龙局长出其不意地到约瑟夫一巴拉街那幢楼 房的顶层拜访科罗韦纳。他正坐在床上,不远处有一个图画本,一只手拿着一支铅 笔,另一只手举着诗集《烧酒》。他希望语言的力量加上自从失去他的朋友所感受 的痛苦将促使他拿笔的手迅速移到纸上,帮助他勾勒出曲线、图像和描绘他灵魂的 图画。他想画出他的忧伤,以使自己从重负中解脱出来。 警察夺走了书。他走到窗户边,背着双手,望着无声地下着的雪,他背诵了一 首诗的前几行: 我曾有勇气回首往事青春岁月已流逝在我生命旅途上留下遗迹我为之哭泣 他的目光在画室中扫视了一圈,接着说: “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战前来过这里。在当时放在这儿的油画中,他选择了两幅挂在他的办公室 里。 “我爬了那么多层楼梯,是来建议您活动活动。您有咖啡吗?” “没有。”列夫回答。 “您靠什么生活?” “尽我所能。” 局长邀请科罗韦纳到俄国人经常光顾的观象台咖啡馆去。列夫喝了一杯巧克力 饮料,吃了一个鸡蛋和一些面包。扎马龙只喝了一杯牛奶咖啡。列夫第一次发现扎 马龙与于特里约很相像。 “人们知道了屠杀所付出的代价。”警察冷冷地说。“死亡人数大概在八百万 左右。负伤的有两千多万。开和平大会的时候将会缺少很多人。” “还得加上参加斯巴达克运动的成员。”列夫咕嚷道。 “不算他们。他们是布尔什维克派。” 局长兴奋起来了。 “尖顶钢盔们用了四年时间输掉了战争,花了两个礼拜就战胜了红党。幸亏我 们军队里没有!否则很快我们就会倒霉。” 科罗韦纳不想涉足这方面的问题。 “一月一日成立了德国佬的共产党,”扎马龙精神焕发地说,“作为新年礼物, 应该说是敢做敢为啊!之后不到两个星期,他们为我们准备了主显节烘饼!柏林起 义了!砰!砰!吉祥物万岁!” 小个子警察滑稽地模仿政府军队的样子,他们用两天时间就镇压了起义。 “这证明他们还剩下些力量!请注意,只要他们自己之间打起来了,我们就安 宁了!” “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这是双重谋杀。”列夫冷冰冰地反驳他。 “他们把两个人抓起来,像打兔子一样枪决了,这是不可否认的。”扎马龙承 认。 “那就别否认。告诉我您为什么到我家来。” “这么快?而我们甚至还没有把早上互相寒暄的话说完呢?” 列夫没有回答。 “您想得到法国国籍吗?” 他没有料到提起这个问题。他回答说这对他没什么不好。 “您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要求?” “没有。” “您愿意我替您考虑这个问题吗?” “对我来说这不是最紧要的事。”列夫回答。 “我知道。”矮个子警察说。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列夫看。列夫认出是费利克斯。他站在一个大商 场前面,戴着一顶压舌帽,嘴上叼着烟卷。 “这就是对您来说最重要的事,是吗?” “完全对。” “您叫他什么?” “费利克斯。” “这是他的临时身份。” “他不叫费利克斯?” “而且他也不是出租车司机。” 科罗韦纳不知道说什么,惊愕得瞠目结舌。扎马龙局长拿出另外两张列夫这位 朋友的像片给他看。第一张是正面,另一张是侧面,他拿着一块纸板,上面写有一 个数字。 “这两张照片是从我们警察局那儿弄来的。”警察说。“您的朋友是一个杈杆 儿。他依靠妓女为生。” 列夫大为震惊。 “他不是那种很大的。他手下的妓女肯定不超过五六个,而她们都很喜欢他。 他尊重她们,星期天带她们出去闲逛,送给她们香水……“ “但为什么他要让人相信他是出租车司机呢?” “因为他也许想成为司机。” 列夫脑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但是一个都没有提。他知道警察说得有道理:他还 记得费利克斯在毕加索家里看《阿维尼翁的妓院》这幅画时那种罕见的好奇心。 “我还有一条消息,它不比第一条好。” “第一条与其说是坏消息,不如说出乎意料。” “第二条会实实在在让您大吃一惊。” “我听着。” “这也同样,不是听的而是看的。” “那就拿出来吧。” “需要有一种心理准备……或者给您当头一棒让您感到惊讶,或者照顾您的承 受力谨慎地说出来。两个办法都有有利方面,但不能在同样的情况下使用。罪犯接 受第一种,而见证人是第二种。在生活中,或然性总是这样:不是罪犯就是见证人。 您站到哪一边?” “请谈正题。”列夫嘟哝道。 “不在这儿说。”局长不同意。 他站起来,付了钱。他的大衣已经披在身上。他在镜子里检查帽子是否戴正, 然后拉上列夫往外走,雪已经融化,街上清新湿润。 “您是否已经准备好面对阴暗的、令人恶心的和极端邪恶的东西?” “当然。”列夫回答。 “准备好了去启封一个禁猎地?” “什么猎区?”科罗韦纳恼火了。“您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几幅藏在地下室黑暗角落里的画。” “请说得明白些。”科罗韦纳埋怨道。“我根本不懂您的话。” “咱们走。” “到哪儿去?” “到您家去。” “为什么?” “揭开您的谜的钥匙在那儿。” 列夫不禁怀疑地笑出了声。局长做出警察神气活现的样子。 “眼下您刺伤我。我很生气,但我不坚持:不到两小时,您就会爱上我。您将 会说我是警察局里最伟大的警官。” “您有线索了?” “有两条。” “谁帮您找到的?” “依我看是一条线索引出另一条。” 列夫不想再了解。扎马龙不是加莱亚。列夫最终都会明白的。 他感到万分奇怪的是,当他们到达那条街时,局长的手指向一个他远未想到的 屋檐。警察想知道列夫是否记得在他搬进去之前住在约瑟夫一巴拉街那个楼顶层的 房客。 “当然记得。” “您很了解他吗?” “足够了解,但不多。” 至少在一点上面,他和画家帕森有一段相似的历史。他也曾经被家族会议驱逐 出来。这不是发生在基什尼奥夫,而是在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帕森不是只画一 个情人,而是很多;不只是他的情人,而是整个一个城市的。他曾是布加勒斯特最 大的妓院老板娘的情夫。他在这个妓院的妓女那儿发挥他画家的才能。当马库斯· 潘卡发现他儿子的作品时,就求他远走他乡,特别要更名改姓。就这样,朱利乌斯 ·莫尔德卡伊·潘卡变成了朱尔·帕森。 “您是不是在他之前到的巴黎?”扎马龙问道。 “早几个星期。他从维也纳来。” “他是你们中间最有钱的……”局长又说。 科罗韦纳正在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为一家德国报纸工作,人家每月付给他将近四百法郎。这个人很慷慨。 他身后总是有一大群捧场的人。花的钱全都由他一个人支付。” “他现在在哪儿?” “战前在比利时和英国。现在,如果应该相信传闻的话,那就是在广阔的美洲 大陆的某个地方。” “在阿根廷?” “也许在阿根廷。” 模糊不清的东西像一缕缕轻雾那样在列夫的头脑中逐渐聚拢,成了浮云,这些 云朵为他指明了探寻的方向。 “您为什么同我说起帕森?” “我曾经很喜欢他,您想想。他有一点儿鬼迷心窍,这倒并不使我讨厌他。当 贝尔特·魏尔展览他的作品时,总是把它们摆在一个角落里,以免激起过路顾客的 反感。” 尽管列夫了解所有这些事实,但这不是他脑海中保留的保加利亚画家的形象。 他当然把他看成是一个被很多人奉承的人,有朋友、女人和情妇,然而他极度 孤独,封闭在他自己无法摆脱的悲剧处境中。当帕森来到多姆咖啡厅的时候,他从 来不会是一个人推门,也不会是一个人坐下、点食品和谈笑。但是大部分时间,他 在其它地方,不同这帮荒淫无耻的追随者在一起。他为所有人付账,甚至偷偷看到 账单后为邻桌身无分文的陌生人付钱。他是纵情欢乐之王,自己却体面地不参与其 中,坐在一个桌子的角上,戴一顶黑色圆顶礼帽,穿一身黑西服,围一条白色长围 巾,风度极其高雅。他颇有眼力地通过检测每个人的酒杯对他们加以辨别——爱走 极端的,过激的,私通的,无国籍的,背井离乡的,畏畏缩缩的,惶惑不安的。 他在画家的小小群体中鹤立鸡群,因为他是唯一能以画插图获取固定收入的, 也是唯一能经常出国举行专为他开办的画展的。最后,他是唯一具有与众不同的经 历的:他的生活受到社会中所有妓院的妓女极为深刻的影响。列夫想到的正是这一 点。在权杆儿兼司机费利克斯、加莱亚、帕斯基埃街的妓院、帕森及其布加勒斯特 的情妇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 他向扎马龙局长提出了这个问题。后者嘴角上露出一丝冷笑,然后抛出一点儿 事实真相。 “问题就在这儿。”他说。 可他立即就刹住话头,好像伸脚截住了街沟里正流淌的水。 “我们来掀开面纱的另一个角。您准备好了吗?” 列夫作了肯定答复。扎马龙通过他的脸部表情检验了一下。他把手伸到上衣胸 部的口袋里,掏出第二张照片。 “这同样来自于我们部门。”他简单地作了解释。 科罗韦纳震惊得全身一下绷直了,扎马龙补充了一句: “这就叫做吓了一跳。” 她只有一张正面照,她手中拿着的数字与费利克斯的不同。她没有涂脂抹粉, 列夫本人从未见过她这种样子。就如同像片是抓拍的,她还没来得及突然变换情绪, 戴上诱人的面具,她总是以这种面具作为伪装漫步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眼睛中流 露的是毫无掩饰的凶狠目光,就像她的额头所显示出的那样狭隘、封闭和固执。 “问过她的人向我描述时,说她好斗、顽固、记仇,而且只喜欢钱。这些不能 一眼就看出来,甚至得把衬裙撩得高高的才能发现这些贴身内衣。” “她是为费利克斯工作吗?”列夫结结巴巴地问。 “不是‘为他’。而是同谋。” 列夫拒绝继续细细地观看摆在他面前的照片,于是小个子警察明确地说: “您的朋友费利克斯是一个杈杆儿,而她也是靠妓女卖淫为生的。他们一起做 生意。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您?” 他很好奇地审视着列夫。 “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这可以理解!”‘局长高声说道,一面斜插到约瑟夫一巴拉街上。 科罗韦纳气得踉跄而行,扎马龙拽着他的袖子往前走。 “您那位女朋友,您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我已经没她的消息了。” “您想知道吗?” “不想。”列夫坚决地回答。 “我还是告诉您吧!” 他们俩在萨洛蒙夫人面前经过。她看了他们一眼,就像看见两个不知从哪个遥 远的地方跑出来的疯疯癫癫的怪物一样。 “您的女修院院长已经乘上船!她正在海上航行!她正数着钱呢!” 在达萨街的街角,矮个儿警察发现他走过了头。他仍然拉着列夫,回过头来, 重新向三号走去。 “帕森给您留下什么作品、画夹或者箱子吗?” 科罗韦纳说没有。 “那我们就不上楼去了。我们下去。” 他发现了萨洛蒙夫人。她正神气活现地站在她的门前,头发散乱,双手叉着腰。 扎马龙踞起脚尖挺起腰板。这位从奥弗涅来的女人也照他样子做。 “您就是门房?” “如果我有一张门房的脸,您的模样就像一盏煤气灯。” “警察,”扎马龙纠正她,“请注意,是有军衔的。” “看到您同我的房客一起走过去,我早就明白您干的差事是像磨磨蹭蹭的蜗牛 一样在人行道上巡察。” “效忠于警察局。这是一个豪华的人行道。您想看我的证件吗?” “看脑袋就够了。来干什么?” “搜查地下室。” “要多特别有多特别。” “我需要一盏酒精灯和安静。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谁也不会有那么愚蠢的念头!” 萨洛蒙夫人举目寻找列夫。他正靠后站着,全神贯注地思考着,在品味刚刚听 到的消息。 “我猜想先生是想检查您的地下室?” “您猜想得很对头。”扎马龙回答。 “我去给您找个亮儿,要不然您就更糊涂了。” 局长没有回击她的触犯。列夫走近来。 “她要到阿根廷干什么?”他问道。 “旅行。” “然后呢?” “建立联系。” “什么目的?” “这个女人是做生意的。”警察把嘴唇吸得高高地宣称。“一种进出口贸易。 她在火车站取商品,教她们懂规矩,给她们饭吃,给她们衣穿,然后把她们送 上船。她贩卖布列塔尼女孩!波兰女孩!她在国境线外面搜寻年纪很小的小妞,最 终让她们坐上船一直到达南美洲!因为阿根廷就是那种地方,年轻人!您以前不知 道这个?“ “商品……”列夫快步走起来。 他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明白了。 警察打开了帕森的箱子。他在里面翻找着。酒精灯的微黄亮光射到凹凸不平的 粗糙拱顶上。列夫在旁边观看。他不明白扎马龙究竟要干什么。小个子仔仔细细地 察看保加利亚画家在离开约瑟夫一巴拉街前寄存在地下室的作品:用水彩画的小姑 娘;用铅笔或钢笔画的布尔乔亚的漫画;嘴唇通红、眼神不可捉摸的埃尔米纳·达 维德;跳法国康康舞的下流舞女;奇形怪状的滑稽夫妇:“鲍比诺”娱乐场的观众 ;穿衣服的、裸体的、躺在沙发上的或面对注视她们的男人站着的年轻妇女……如 此查看一个不在场的画家的作品,有某种极为不合适的地方。地下室毕竟不是画廊。 列夫站得远远地靠在石墙上。他注视着扎马龙的动作,而局长则把图画从箱子里拿 出来,挪到酒精灯下面,进行评论,再放回去。 他寻找什么呢? “当然是一个作品!” “究竟是什么作品呢?” “如果我找到,您就看见了。” 局长一面搜寻,一面赞颂自己。他解释说,这件疑案总是挂在他心上,尤其因 为在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唯有这桩案子是要求发挥他同时作为警察和收藏家的本 领的。它的结局有可能给予他生活中的两大重要支柱以双重嘉奖:追捕诈骗犯和追 求艺术享受。 “正因为如此我才喜欢您。”他说这话的时候对科罗韦纳露出满意的微笑。 “为了达到两全其美,我心里痒痒得都快疯了,多亏了您成全我,这块心病在我还 穿着警察制服的时候就解决了。这回绝对得不了精神分裂症了。这病保证除根!” 他举起一幅正在系鞋带的年轻女人的画。 “亲爱的画家和朋友,我的悲剧是我从来没有买过帕森的一幅画。把那些小女 孩在警察局里展览?不可能。在警察总署里,大家喜欢妓院,但只是当我们要关闭 它们的时候。看一眼都不雅观。至于说买帕森其他的画,根本谈不上:他的每一根 线条都会让我联想到大腿和肉欲。” “您言过其实了吧。” “我生来爱激动。” “您找的是哪幅作品?” “一张画……我觉得是画在纸板上的。是帕森绝对拒绝出售的少有几幅画中的 一幅。” “画的什么?” “两个女人。” 矮个儿警察不再说话。他关上了刚才打开的那只箱子,抓起另一只放到房间的 正中,把灯拿近。这是最后一只箱子。 “最后的机会。”他说。 箱子挂钩发出刺耳的声音。扎马龙搓搓手。 “开始干。” 列夫走到他身后。 “您想象一下,我在艺术方面有惊人的记忆力。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记住。在您 现在占用的画室里,我曾经见过应该使您感兴趣的某样东西。这是在一九一三年, 我觉得……帕森住在那儿的时候。一九一三年的冬天,如果我记得准确的话。请您 到我前面来。” 列夫走到前面。 “别忘了我是警察。我喜欢从证人或罪犯的脸上看出我工作成果产生的称心如 意或者大祸临头的表情。” 他带着某种满足感观察着一张画。他慢慢地点点头,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加莱亚 的那张照片。他把它放在画的旁边。 “真能干。”他低声地说着自己。“惊人的记忆。元帅的鼻子!” 他看了看列夫。 “我会成为您最好的朋友。” “给我看……” “我的头脑比贝蒂荣先生破案需要的任何耳朵都灵。”局长满意地说。“请欣 赏我的工作成果。” 他把纸板上的画递给列夫。列夫接过画,朝酒精灯弯下腰。在黑洞洞的地下室 里,在扎马龙警察自豪的目光下,他看见了两个女人。一个坐在一条长沙发上,另 一个站在她后面,一只手放在前一个的肩膀上。用钢笔和软黑铅笔画的,底色是水 彩的,尺寸为22 x26公分。 “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小个子警察说。“什么时候画的,在什么地方画的 都不清楚。在您看来,这个人应该说与加莱亚极其相像,还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那另一个呢?” “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列夫·科罗韦纳声音暗哑地说。 他用浑浊的目光,呆若木鸡地凝视着两个女人的身影、衣服和脸部表情。 一个是加莱亚。 另一个是玛列娃。 他长时间在马勒塞布大街上闲逛,那儿的三号是装卸工协会的聚会地。他站立 在橱窗前面,背后的商船模型上高高耸立着三个烟囱。他密切注视进进出出的人。 有时他推开转门,走在厚厚的割绒地毯上,心中期望有机会冒险作一次旅行。 可他没有钱。 他只能在桃花心木柜台前面匆匆走过,记下轮船抵达中途停靠港口城市的时刻 表,它们是毕尔巴鄂、波尔图、特内里费岛、达卡尔、里约、蒙得维的亚。 他观察来往乘客,寻找二流妓院老板。他希望有人把他不可能单独发现的事情 透露给他。 经过一天游来逛去,每到晚上,他就来到帕斯基埃街,但是妓院早已关门。 警察局方面没有好消息。扎马龙局长通过调查再次关上玛列娃的案卷:在卫生 部门、海关和宪兵队都没有这个年轻女人的记录。 冬天即将过去时,科罗韦纳告别了约瑟夫一巴拉街的画室。他把自己的一些物 品存放到地下室,和帕森的东西摆在一起。 他来到了有船启航开往阿根廷的所有港口。他在勒阿弗尔。波尔多、马赛、汉 堡、安特卫普的码头上闲荡。他对开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轮船的启航和到达日期和 时刻了如指掌。他乘坐火车从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在漫长的数个月中,他的生 活节奏取决于南大西洋公司的轮船时刻表。他跑遍了拐卖妇女为娼的所有码头。为 此他消耗了最后一点还没有被战争全部烧尽的青春活力。他在寻找一个女人,他遇 到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这样的女人,她们以比索来计算在人行道上消逝的岁月。 他装卸货物,当背部疼痛得扛不起箱子的时候,他就兜售画在红底色上的变色 龙。人们像施舍一样买他的画。 不久他就认识了所有回到法国寻觅又一批商品的杈杆儿。他对这些虚伪的保护 人谈不上什么爱憎,再说陪伴着他们的轻挑女人或者在战前曾引起他同情的女人也 激不起他的任何感情。他并不对这个世界产生反感,与战争的劫掠相比,这个世界 显得如此平静、无害,从某种程度上讲还未被污损。人们去前线送死;人们到布宜 诺斯艾利斯的人行道上拉客。前者,人们失去一切,甚至生命;后者,人们挣钱糊 口。全副武装的元帅派他的手下人冲锋陷阵,当人们拒绝去送死时,就让他们面对 行刑队,枪毙他们以示做戒。杈杆儿则把他手下的女人推到街上,他们中没有一个 人在威力和非人道方面能赶上战场上的指挥官。对科罗韦纳来说,在可憎程度上, 妓院和战场之间衡量不出什么差别。他已经在那儿失去了生命。如果说不是真正的 生命,也是理想中的生命。他了解什么是人间地狱。在他看来,杈杆儿的绶带和所 有帝国元帅的绶带是一路货色。 十一个小时紧紧贴着他。 科罗韦纳的朋友已经死了,即使再想去杀他也不可能了。 他在被送上船的女孩中寻找玛列娃,他从她们眼神中察看到期望、被制服的反 抗以及逆来顺受各种感情的流露。他沿着码头跟随着她们,有时甚至赶到她们的前 面。他从黑色长大衣里掏出一个本和一支铅笔,倚靠着一个浮码头,等待某种灵感 出现。 他为每张脸起名字。杈杆儿费利克斯穿着浅色西服,戴着精心系结的领带,一 个年轻姑娘或是裁缝艺徒或是制女帽女工,她殷勤而关怀备至地对待这个比所有其 他人都好的圣诞老人,因为他送给她们帽子和丝袜,这些东西只是为了将来能有所 收益,是一次为赢利而投资的最初本钱。 他想象着马列娃,当听到费利克斯说他已经结婚,也许和其他人一样眼泪汪汪。 他也想象着正在招待客人的加莱亚。她是忠实的鸨母,也是费利克斯的妻子, 但只是为了生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关,她扮演着来自潘帕草原的远房亲戚, 来寻找法国年轻姑娘。姑娘们飘泊到此,对什么都能将就,眼泪枯竭了。在阿根廷, 生活美好,甚至还能给家里寄钱。最后,就不该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列夫向人提问题打听情况,他弄清了想要知道的东西;在妓女活动于其中的人 行道这个世界,走到这里来的人从来都不匿名。 费利克斯手下有六个妓女,两个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两个在北部,一个在马德 普拉塔,一个在图库曼。她们不憎恨他,因为他心肠软,而且有道德:一九一二年, 他抛下了加莱亚、生意和阿根廷,到巴黎成为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和玛列娃一起离 开了大洋彼岸的那个国家。他把她从巴勒莫的豪华街区劫持出来。她没有再回到那 儿。 如果科罗韦纳确信她还在那儿,他会作为偷渡者上船。但是在各个港口、码头、 桥梁、卸货场度过了两三百天以后,他对阿根廷的妓女生活不再有什么不清楚的了。 玛列娃不在那儿,或者她在那儿,换了另一个姓名。 究竟什么姓名呢? 甚至连她的身份都不确定。列夫在找玛列娃。但是加莱亚向他保证在“熊皮” 拍卖行陪着费利克斯的女人不叫这个名字。她叫夏娃,不叫玛列娃。 他没有找到她的任何可能。他将永远不再会画画。 一天早上,他停住了寻找的脚步,面对大海躺在一堆缆绳上。他裹着从国内带 来的黑色大衣,凝视着迎面而来的海洋。不一会儿,海洋和天空连成了一片,变成 一块裹尸布。他希望像纪尧姆一样:不可抗拒地匆匆而去。他心想本来他能够使这 件事来得更加迅速,但是他的所有感官都不允许他这样做。一旦想到暴力对形象的 破坏,他的身体便断然予以抵制。这是战争造成的。他无法设想自己的形象以任何 一种方式被毁坏,无论是发青的脸,打穿的太阳穴,还是肿胀的肚子。不能想象鲜 血流淌,也不能想象肢体分解。要像沉睡一样,他将看着它缓缓地降临到自己身上。 他渴望把克洛埃紧紧地搂在怀里,闭上眼睛,低声重复着一个三个音节的名字,就 这样在寂静中、在和平环境中度过十一个小时。 但这是天空,稍远处是海洋。一片预示死亡的灰色,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如 果他画这样一幅油画,冬天在一个港口,一位生命即将结束的艺术家躺在那儿,他 将会选择这样一个背景。这将是一幅具有湿润而浓厚色彩、光线昏暗的水彩画,像 一幅蒂尔内的作品。 列夫还记得,当他的父亲捅破他祖国少女的肖像画并扔出窗外的时候,几乎正 是黑夜,他到外面去寻找,当时他心里明白,这个人将是永远想要摧毁他的艺术的 人,世界上一切庸俗的理性、一个家庭或者人们的狭隘心胸要想损坏艺术是永远没 有效用的,艺术是一种说话方式,是一种表达方式。他现在不再有说话能力和表达 能力了。战争成功地做到了他的父亲失败的事。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无法形容的、 膨胀的沉重负荷,虽深深埋藏却从四处漫溢,他没有能力把它从自身中排除出去, 这个负荷占据了所有地方,侵袭他的神经、血液和细胞,最终使他窒息,因为负荷 是如此沉重,以至不可承受。 列夫知道如果有可能,他会完成什么样的作品。他毫不怀疑这个作品将出自于 内心。这是一幅裸体画,一幅裸体卧像。 当深灰色的画面逐渐转成黑色的时候,他感到了饥饿和寒冷,他没有动一下。 他听到波涛涌动的声音。这使他回忆起他儿童时代的海洋黑海的叹息。 他闭上眼睛,看见了阿波利奈尔的眼睛。当色彩重新变得明亮的时候,他和纪 尧姆待在一起。他的脸是湿源源的。雪花慢慢地落到地上。他将要被埋葬,如同在 马恩的田野里被掀翻过来的土地掩埋一样。但这次将是另一回事,没有什么炮弹和 榴霰弹会击中他,当然他也没有必要钻到地里,脸朝泥土趴着,以免看见被撕裂的 身体。这只是在和平年代里的死亡,柔软的雪花覆盖在上面。 根据他后来知道的情况进行推算,从他开始垂死前的幻觉到恢复知觉的时刻, 他躺在缆绳这堆安乐窝中有一天一夜加上第二天的半天时间。他一下子搞不清他究 竟在什么地方,但他并没有把不久前医院的病床同那天下午柔软的床相混同,因为 两者无可比拟。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屋子,全部是木结构,从窗帘到两个椅子的坐垫、床单、 被子、窗户下的小桌子、粉刷的天花板全都是玫瑰色。屋里充满了甘草和果仁糖的 味道。海洋似乎在右边,左边是一堵岩石墙。 列夫赤裸着身体裹在被单里。他站起来。燃烧着的火炉使房间里洋溢着一股暖 融融的气息。他把一块浴巾围在身上,打开了门。他立即感到寒气逼人,但还是站 在门槛上。这是一间建造在海滩上的小棚屋。在肮脏而白蒙蒙的雾气中看得见不远 处有同样类型的其他建筑。港口的轮廓显现在海平线上。一条看不见的轮船的汽笛 声划破了宁静。海滩上没有什么动静。 列夫又关上了门。一阵咳嗽使他全身蜷曲,弯到地面。他坐到一个椅子上,这 才喘过气来。他突然感到心慌,倒在地下,浑身发烫。他不愿意回到床上,以免处 在一种他认为难以容忍的依赖状态。 他四处观看寻找自己的衣服,但没有找到。高烧向他袭来,他僵硬而挺直地坐 在椅子上。 当她在下午较晚的时候回来时,发现他裹着浴巾,一只胳臂弯曲着放在桌子上, 脸埋在肘弯里,陷入了半昏迷的朦胧状态。 第三天他从昏迷中苏醒。她没有向他提任何问题。他也同样保持沉默。她没有 问他怎么会在大雪纷飞的时候躺在湿透的缆绳上。他也不向她打听第一眼见到就发 现的问题:她身体左侧齐肩开始没有胳臂,后来,当她俯下身体抚摸他发烫的前额 时,他才注意到她的音容笑貌和热情举止。他们互相丝毫没有吐露自己的历史。穆 娜没有谈,住在沙滩其他小棚屋的她的三个女友也没有谈。列夫和穆娜为双方都有 伤残而感到惊叹不已,这首先就把他们俩连结在了一起。他们既在社会之外,又在 社会之内,没有能力处于任何一个圈子内,但却待在边缘,无论如何也不愿走到中 心去。 穆娜从她的小棚屋搬到其他人的小棚屋去了,在列夫恢复体力期间,她把她的 房子让给他住。之所以住在她那儿,那是因为她们从海滩背他回来时最先到达的便 是她的屋子,列夫很重,自然就把他放在那儿了。然而她们把他看作是所有人的朋 友。穆娜和她的三位女友作出的牺牲是相等的:她们改变了各自的作息时刻和习惯, 为了能够在少一个床的情况下仍能继续工作。她们亲切而愉快地轮流来到病床边照 顾他。他随她们摆布。既然他对自己毫不在乎,他也就无所谓别人把他带往这个方 向或那个方向。年轻姑娘们属于费利克斯所处的世界,属于玛列娃的世界。列夫明 白他将无法躲避这个世界。如果说他在大雪天气面对大海倒下了,那是因为没有什 么东西还在继续召唤他,否则也许还不至于选择这条路:他好像是被某股气流吸出 的一粒灰尘。他前面的所有道路都被堵住了,甚至想同纪尧姆待在一起的愿望都不 能实现。 她们照顾他,供养他,直到一九二0 年一月的一天,克洛埃的一封信通过偶然 的途径寄到他那里。她信中说,她往欧洲的所有港口都发了相同内容的信。他必须 回巴黎,因为德多病了,病得很重。 科罗韦纳对他的朋友们说他要走了。她们问他去哪儿,他回答:“巴黎。”她 们不了解巴黎,但梦想去那儿。他就把她们带走了。 一月二十二日,他在北站下火车。十五年前,从俄罗斯来的时候他就是到的这 个车站。在圣玛丽一奥米纳战役后,从前线回来时还是到的这个车站。这回是第三 次来到这里。 他立即向蒙帕尔纳斯方向走去。城市的变化与他的变化截然相反。它恢复了气 色,而他则失去了。在下雪天,它显得清澈、明亮和宁静。战争时期,巴黎人的生 活在排队等候、宵禁和惶恐不安中艰难度过,现在尽管天气寒冷,路人的神色却不 再像当时那样冷漠和愁眉不展了。人们听见各种喇叭声、儿童的笑声,也有欢呼声。 科罗韦纳发现了四年中缺少的东西:声音,即日常生活中生气勃勃的喧闹。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从瓦万街的栅栏门走出来,通过德尚圣母街,走上拉格朗 德一肖米埃街。他看到远处苏蒂纳的身影正消失在一幢楼的门廊里。 他跟着走进去。 他爬上楼梯一直走到莫迪格利亚尼住所的楼层。门是开着的。萨尔蒙和其他几 个人正在窗户边轻声说话。当他进去时,谈话就停止了。他稍微点了点头向众人打 了招呼,在离床几步的地方站住脚。让娜·埃比泰尔纳坐在床上,两条腿悬在床边。 一个男人正弯腰面向床上躺着的人。科罗韦纳听到一声沙哑而令人心碎的咳嗽。 他向前迈了一步。基斯林离开那一堆人,向列夫这边走来。由于惊恐,他的额 头上添了一道纵向的皱纹。 “你来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了……你应该来看德多。” 科罗韦纳不能动弹。他不看基斯林,也不看其他人,只看着那个床,脸色苍白、 神情呆板的“椰子”俯身对着不幸的人,倾听医生的诊断。 “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人抱在一起。”基斯林低声说。“她蜷卧着贴在他 身上,为的是给他一点热气。莫迪当时失去了知觉。” 一些罐头盒散乱地放在画室的地上。火炉点燃着,烧得很旺。科罗韦纳不认识 的一个女人在往戈丹式铸铁取暖炉里添加煤球。然而屋子是冰冷的:热气还没有传 到墙上。 医生回过头来。 “应该把他送到慈善医院去。马上送。” 画室里一阵骚动。列夫走近床边。德多闭着眼睛。他面色苍白,毫无生气。他 喃喃自语,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杂着说一些难以理解的话。他抽搐着紧紧握住“椰 子”放在他手里的手。缓慢而不规律的呼吸突然因为一阵咳嗽而中断,咳得脸变了 形,双颊、嘴巴和眼睛全鼓了起来。 这阵暗哑而撕心裂肺的咳嗽把列夫吓跑了。他奔跑着下了楼,迎面遇见正上楼 的马克斯·雅各布,但没有与他说话。诗人回过头来看他。科罗韦纳冲下台阶,飞 快地走在覆盖着积雪的人行道上,躲到卢森堡公园里,僵直地坐在冻了冰的水池前。 他凝视着冻得像一个粗大石笋的喷泉,在他看来如同一个脑袋,一个女雕塑头像, 如同莫迪格利亚尼在法尔吉埃公寓城的院子里雕刻的塑像。我亲爱的意大利!随着 呼啸而过的寒风,几个形象出现在列夫面前,但立即又被其他形象驱赶走:第一次 见面时的德多,他们一起推着小车;后来的德多,像一个风度翩翩的王子那样在咖 啡馆的露天座上作画;在街上把一百个苏送给一个流浪汉的德多;一九一五年的一 天,为庆祝意大利参战,战场上全线鸣放礼炮的情景……一幕幕景象历历在目,好 像在朝列夫微笑。他感到双颊上有一股暖流,热乎乎地轻轻拂面而过,但马上又冻 裂了。这是眼泪。自从列夫离开祖国就忘记了泪水咸津津的味道。 当周围的雪花渐渐堆积得越来越厚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他在雪地里使劲地踢 雪下面的树根,这是对恐怖的大自然和不幸的命运的抗击。在他看来,德多紧跟阿 波利奈尔之后得病是很正常的。难以忍受的命运使列夫心力交瘁,但愿他自己也带 着渐渐耗尽的精力被淘汰。他该懂得,战争不仅发生在前线,它无所不在。 他发誓,如果莫迪格利亚尼死了,他将任凭最猛烈的风暴把他带走,不管受到 多么卑劣的冲击,他将不作任何抵抗。他将接受命运对他的安排。 他朝塞纳河方向走去,来到雅各布街的慈善医院。德多已处于弥留之际。他呼 唤着几个月前出生的女儿和让娜还怀在身上的另一个孩子。他寻找他的朋友们,他 们在那儿陪伴着他。他希望在亲人的目光下离开人世,他们正疲惫不堪、默默无言 地围在他身旁,没有能力救援他或帮助愁眉不展的“椰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列夫, 他也没有注意到别人。所有人都好像是一只捏紧的手,力图在手心里留住一股气、 一把沙、一丝希望,但愿莫迪还会留在他们中间,因为并不是结核性脑膜炎的所有 病例都必然会致死。 捏紧的手永远松开了,那是一月二十四日二十点五十分。让娜不在那儿。列夫 一直把他的意大利朋友送到太平间。他看着基斯林揭起莫迪格利亚尼的遗容面模, 没有上前帮忙。第二天,他待在屋子的一角,那间屋全部用白颜色装饰。人们送来 了鲜花和花圈,拉吕什公寓和法尔吉埃公寓城的画家们,多姆咖啡厅和罗通德咖啡 馆的朋友们都来到了,面容憔悴、白得像张纸的让娜躺在她心爱的人身上,拒不离 开。从法国和意大利各地打来的唁电摆在床脚。克洛埃早上、下午和晚上都来了, 她想和列夫待在一起,但是他拒绝了。他还是和以往一样,只是现在带着一个贯穿 身体的裸露创口,被烧毁、被劈开、被淹没,大海早已把他整个埋葬。 入夜前,人们把让娜带走,送到位于阿米奥街她的父母家。科罗韦纳只是后来 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参加德多的葬礼。或者更可能是他立即就知道,但却记不得了。 这超出他的承受力,超出他能接受和理解的范围。 人们在夜晚到来前把她带走了,把她和她怀着的孩子带走了。凌晨三点,巴黎 还在沉睡,莫迪也在沉睡,“椰子”认为她的生活已经结束,她双手捧着鼓起的肚 子,轻轻地走到客厅里,九个月的身孕使她的步态摇摇摆摆,一颠一簸。她打开窗 户,不看一眼、不喊一声地跨过栏杆,从五层楼纵身跳人空中。她和她的孩子摔死 在楼脚下。 早晨,一个推着小车的男人发现了已经断了气、粉身碎骨的尸体。他把她抱起 来,询问了门房,攀上五层楼。埃比泰尔纳老头不同意把他的女儿放在自己家里。 “她住在拉格朗德一肖米埃街。” 男人又下了楼,把尸体放在小车上,一直带往拉格朗德一肖米埃街。人们为她 准备了一张床,放上了鲜花。 让娜没有参加德多的葬礼。 人们穿过整个巴黎,从慈善医院的太平间一直到拉雪兹神父公墓。不尽的人流 参加到葬礼队伍中。画家们组织了一次募捐,为了使几个月前出生的孩子、让娜和 阿梅德奥的孤儿能够活下来。每人献出一幅画。列夫想把很久前大家在富日塔画室 里画的作品奉献出来,但是被拒绝了。于是他画了他会画的东西:一条变色龙。 举行葬礼的当晚,他睡在克洛埃家里。第二天,他和穆娜及其朋友们重新汇合。 他愿意待在那儿,远离蒙帕尔纳斯,远离他曾经想征服的地方。世间无穷的卑鄙行 径摧毁了他的生活,即使在和平时期,它们仍然在伤害他,他缴械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