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幸亏我不是一个有教养的人。 阿尔弗雷德·雅里 他就这样开始干起了这个行当。 他同勒阿弗尔的姑娘们在塞纳河右岸的一些旅馆里住了几个星期。她们每天从 日落直到半夜在大街上拉活,在圣一德尼和塞巴斯托波尔的交叉路口上,一个站在 人行道的这边,三个站在那边,各自相距一百米。她们走来走去寻觅,找机会同人 搭讪,然后跟随人入室干那种事,最后收取酬劳。 科罗韦纳不管她们的活动,也不接受她们的钱。她们供他住旅馆和请他吃晚饭。 他能够想象费利克斯扮演的角色,她们希望看到他也干同样的事,但他并不因此以 为自己就是如此。他仅仅担任自己可以接受的角色,一个与自己情况相称的可鄙者。 他在一定距离以外跟随着她们,当看到有人似乎具有威胁性的时候,他就站出来制 止。 当她们厌烦了这些街道时,他就把她们带到王宫广场和香树丽舍大街的南端。 他发现了一个能为她们检查身体和开具健康证明的医生。他为她们选择接待嫖 客的房间。她们有时会被一些摇头摆尾怪相十足的拉皮条的套住,他们用戒指和珍 珠之类的假货使她们上钩,这时,列夫就提议把她们带回勒阿弗尔海边的小棚屋。 可她们已经开始爱上了首都,不再愿意回去。尤其是穆娜,她发现她的断臂在城市 的人行道上比在港口的码头上给她带来更多的收益:在那儿,这是一个缺陷;而在 这儿,它显示出可牟利的、新奇而不寻常的特色。 然而她们都不够强壮,即使是四个人一起都不足以自卫。由于她们拒绝依靠除 了列夫以外的男人,他不得不为她们寻找寄宿之地。 他再一次来到帕斯基埃街。妓院开张了。他正好又遇见了他认识的那位女佣人。 他说他想给老板娘介绍四个姑娘。这个女人惊奇地盯着他看。她问: “您当上拉皮条的啦?” 他说不是。他不知道什么是拉皮条的。她不给他作任何解释,只是略带蔑视地 仔细打量他。接着她脱口说出: “那回看您的样子不像啊?” 他没有回答。她不依不饶地说: “我当时的印象没有觉得您也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 “也许。”他回避正面回答。 在她的眼神中,他察看到的与其说是谴责,不如说是失望。她带着如此轻蔑的 神情看他,以至他终于失去了耐心。他说男人也许都属于同一个圈子,显然只需要 一些特殊境遇,他们才会暴露出来。 “什么境遇?” “各有各的境遇。” “那您的呢?” “战争。”他解释道。 他想赶快结束谈话。她则不放过他,巧妙地说: “在这儿干活的姑娘,她们倒是属于一种战争的性别。” “性别不是战争。” “是为了男性。”她鄙视地破口骂道。 “住嘴!” 这句话是喊出来的。 她略带傲慢地轻轻一笑。 “这种事情要找老板娘。她只有晚上才接待。” 他转身离开了。 十一点以后他又回来。 这个地方一到晚上便与白天迎然不同。从小院子里看,五层楼的好几盏灯都亮 着。楼梯上点着相同的灯,把列夫引向已经推开过两次的门。 那天晚上为列夫开门的是他从未在此见过的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他以前也没 有注意到,走廊边上有一条可在杆上滑动的厚厚的黑吊帘,帘子后面有一张圆桌子, 女人在给他开门以后回到桌子后面坐下。她穿着一条贴满蓝色闪光片的紧身连衣裙。 一条毛皮长围巾遮住了她的脖子和下半部脸。 她问来访客人是不是曾经来过,列夫回答说这是第一次,这确实不是撒谎。 她让他进入客厅。三个姑娘在那儿等待。其中两个躺在沿墙延伸的长条软椅上, 都穿着一件暗色透明织物做的睡衣、长统丝袜、松紧袜带,头发上戴着颜色鲜艳的 蝴蝶结。第三个坐在地毯正中,交叉双腿。一块方头巾蒙在眼睛周围,这是她身上 唯一的服饰。 “我们准备好了玩捉迷藏。”坐在长椅靠垫上两个女孩中较年轻的那个说。 “我,是阿丽斯。”她的同伴说。 “我,是波姆。”第一个女孩宣布。 “不应该忘记我。”在地毯上坐着的那个说。 她动作轻盈地站起来,拉掉了蒙眼的布。她是一个眼睛明亮的黑肤色姑娘。 “我叫雷芙。” “她从达卡尔来。”阿丽斯说明。 “我的父亲为法兰西作出了牺牲,他因此死了。如果说我在这儿,那是情有可 原的。” 叫波姆的女孩用胳臂抱住列夫。他对丝绸睡衣的磨擦加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芳 香并不是无动于衷的。 “我们喜欢男人。”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用涂了口红的嘴唇轻擦他的耳朵。 “所以我们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战胜我们的贫困。” 听到最后一句话,阿丽斯发火了: “她编造她那些花言巧语,好让先生选中她!” “这样她就可以捞到酬金了!”雷芙冷笑着说。 阿丽斯站到科罗韦纳前面。 “这很简单。您用手摸,用您的感觉来决定,您把哪个带到她的房间哪个就解 开袜带。” “我想见你们的老板娘。”列夫说。 通向里屋的门几乎立即就轻轻地打开了。一个比寄宿在此的姑娘们大不了多少 的女人出现在眼前。她没有看列夫一眼,大声说: “你们不懂怎样让先生感到自在。” 先生明白,这个陌生女人是通过隔墙上钻孔安装的窥视镜监视了刚才的场面。 “我们的朋友一点都不想同你们玩捉迷藏。” 她装腔作势地看了一眼客人。 “先生希望的是同我玩儿。他刚才向你们说明了。” 科罗韦纳没有认出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在楼梯上模模糊糊看见的那个年轻女人, 而且他也还不知道,在今后很多年中,她将在他的道路上与他迎面交锋。那天晚上 她穿一条长长的、端庄的黑色连衣裙,由一条饰带一直系到脖子,隐约看得见下面 一件细薄柔软的内衣。头发以细细的发终挽成一个发会,露出稍微有些臃肿的脖子。 她不特别漂亮,也不比其他姑娘更迷人。然而,她的谈吐、举止和目光显示出一种 不容争辩的权威,再说姑娘们也不会对她的权威提出异议。自从她们的老板娘闯进 会客厅以后,她们没有再发牢骚,只是向列夫投去挑逗的微笑和装出一副全然职业 性的面容,好像表明她们的角色扮演得极其出色。 玛格丽特·玛尔特·塞扎里娜被这儿的常客们叫做玛尔图娜,她对新来的客人 严肃地笑了笑,推开通向走廊的门,请这些姑娘重新归位等待新的捉迷藏游戏,然 后就进去了。由于科罗韦纳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专断地纠正他, “我刚才还以为您希望咱们俩一起玩呢!” 走廊笼罩在房门上的壁灯射出的黄褐色暗光下。他们没有沿着走廊往里走。妓 院老板娘立即向左斜插过去,井侧身让列夫先走。他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只 有一个桌子、两张椅子和一把低矮的安乐椅。房间沉浸在昏暗沉闷的气氛中,令人 产生一种神秘感。电灯射出的狭窄光晕落在小摆设、书籍和桌子上。她请他坐在这 张桌子后面。 “谈我们的事吧。”年轻女人说,并在他对面一个同样的椅子上坐下。“我可 以抽烟吗?” 没等对方回答,她就已经把一支烟插入一个游浓烟嘴里,打着了打火机,先抽 了一口,接着又抽了第二口,吐出两团绦绕的烟雾把用木线装饰的天花板盖住了。 “您的举止不像那些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她说,并且假装好奇但又相当亲切 地审视着他。 她的脸一下子严肃起来。 “如果您是保安局的,我会把妓院的所有证件拿给您看……是符合手续的。” “不是这个问题。” “我不是不知道。如果是这个问题,是保安局来的,您设想一下,我老远就认 得出来……那么究竟是什么问题?” “我想帮助四个朋友……” 科罗韦纳大胆地说了出来。她向他欠过身,从下面观察他。 “……孤单单的四个女孩不知道怎么摆脱困境。” “她们从哪儿来?” “勒阿弗尔。” “您在那儿把她们收集来的?” “这个词用得不恰当。”列夫表示不同意见。 他想要解释,但是玛尔图娜打断了他的话: “我熟悉花言巧语。您说是在勒阿弗尔,这是为了标新立异。事实是您那四个 不正经的女孩是从圣一马丁城门或者共和国城门那边来的。充其量是来自于拉普街 的大众舞厅。” “完全不是这样。” “那就是从某一个车站那儿……蒙帕尔纳斯车站或者圣一拉扎尔车站……和您 同谋的一个家伙在勒阿弗尔发现了她们,把她们给您送来的。她们没有钱,他给她 们,她们饿了,他请她们去饭馆吃饭,然后,弄到了假证件,往巴黎一送,您就到 车站去接,您要给她们找住所,就找到了我,让我们一起分担。确实吗?” “错了。” “那就更好。”鸨母说。“我喜欢旅行,但是我更喜欢不要有中途站的旅行。” 她神经质地把烟灰随便弹在桌子上。 “今天,负责吸收新成员的人都要办商户注册簿!警察局里的先生们检查我们 姑娘们的来往活动。” “我既不是保安局的,也不是吸收新成员的。” “某些怪人专门找黑人姑娘或克里奥尔姑娘。而您,如果我理解对的话,是不 是专攻勒阿弗尔姑娘?” 科罗韦纳欲言又止。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玛尔图娜把烟掐灭在一个烟灰缸里,它旁边放着一个从里面照亮的玫瑰色贝壳。 “第一次卖货总感到有些羞耻。” 她站起来,把挂在墙上的一块极转过来,把眼睛贴在墙上出现的小孔上。她看 了看那几个寄宿在她这儿的妓女,然后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您的小姑娘,都有多大了?” 他做了介绍。 “她们是棕发的还是金发的?是高个儿还是小个子?” 他又做了介绍。当他尽可能准确地描述她们的时候,玛尔特·塞扎里额拿出一 个本子,很快地翻页,她考虑了片刻。提出包括她这里的三个场所。 “我这儿只能安置一个。但我知道其他两个妓院在找人。她们在那儿会过得很 好的。” “我就去看看。”列夫说。 “您很有良心!” “不如说是友谊。” “哪个更值钱?良心还是友谊?” 他没有明白。 “对于拉皮条的来说,每个女人的价钱是三百法郎。一个黑种女人四百法郎。 交货的时候付一半,三个星期以后再付一半。“ 科罗韦纳不知说什么话好。 “如果她在十五天之内不讨人喜欢,我就送还给您。先付的钱仍归您。我们说 好一个日子,行吗?” 她冷冰冰地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面容苍白。科罗韦纳离开座位。玛尔特·塞 扎里娜嘲讽地笑起来。 “您想想,我一直在等您来。等了很长时间了。” 他转过身对着她。 “为什么?” “我了解您的历史。其结局只可能是到这种地方来。” “是谁对您谈起我的?”科罗韦纳突然粗暴地问道。 “您自己知道。” 她用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触了一下他的颈项: “您知道她在哪儿吗?” “阿根廷。”列夫生硬地回答。 听到走廊里传来一阵笑声。当列夫把手放在门把上的时候,玛尔特·塞扎里娜 拉住了他的袖子。 “让我的姑娘们回到房间里去。”她轻声地说。 穆娜被雇用担当帕斯基埃街妓院的女监管,代替候见室的那个女人,后者到阿 拉伯,为哈希姆王朝末代君主的孙子哈桑伊本·阿里创办更多的妓院去了。 她的两个同伴在布朗什广场的一个妓院里找到了位置。四人中的最后一个回到 她家乡的城市去了,她充当招募新成员的人,向巴黎输送年轻的新手,由穆娜接收, 并把她们安插在这儿或那儿。如果小姑娘不满意而抱怨,就该由科罗韦纳去别处寻 找更称心的地方。 他发现了巴黎塞纳河右岸所有妓院的地图,不久便熟悉了歌剧院附近的全部妓 院、贝尔维尔地区带家具出租供卖淫的房屋。圣一德厄的色情场所、巴士底和皮加 勒的各种妓院。还有极其隐蔽的妓院,来自蒙索街区、白天活动的妓女在那儿脱掉 她们身上的丝织内衣干下流勾当。 他从来不跨过塞纳河以免走近蒙帕尔纳斯。他也躲开巴托一拉瓦尔的影子。他 已经斩断了自己的根,不属于任何阶层,不再有任何身份。如同任何画派都不能把 他的画归于自己的流派一样,无论是杈杆儿、拉皮条的女人,还是妓院老板娘都不 能说:“他是我们的人。”他仅仅和妓女有默契。他倾听女售货员、制帽女工、学 徒女工们诉说贫困的生活,她们为了温饱不得不在人行道上谋生,但是他不同她们 谈自己的不幸遭遇。他把她们从水兵旅馆中领出来,带到境遇稍好的地方,把年幼 的送回原来的安身之地,向某些妓院老板讲道理,因为他们把妓女作为资本,让她 们一天进行五十次性行为以获取暴利。他不动感情、冷漠而沉着地从事所有这些活 动。在每一个姑娘身上他都看到了玛列娃的影子。他已经放弃通过画画来寻找她。 只有妓院里的女人们使他更靠近她生活的特有场景。 莫迪格利亚尼去世一年多以后的一个春天的夜晚,他来到蒙马特尔一个意大利 人阿尔弗雷多开的咖啡馆。战争时期他有时来这里。当他进去的时候,咖啡馆老板 正在摆放桌子。他向列夫叙述了前一天有一个画家在他这儿搞了一次纵酒狂饮的活 动。他邀请了蒙帕尔纳斯的艺术家和模特。他不停地请大家喝酒,订了各种菜肴, 大量的肉和细面条,每个人都酒足饭饱。一旦来了新的客人,这位艺术家就站起来, 打招呼,为其寻找位子,要求增加桌子,索要更多菜肴和酒水。 “他们用无数种不同语言说话。”意大利人说。“在这群人里,有一个姑娘是 过去你同她一起来过的……” “克洛埃。”列夫说。 好像是灵机一动:他突然很想看见她。 “她经常来吗?”他问道。 “从来没有来过。” 深夜,这个画家把所有这帮人拉到了布隆代尔街的夜总会“贝尔普尔”,那是 众多妓女出入的绝妙地方。然后他们又去了“瓦兹布朗”、梅里的酒吧、“红房子” 等这些地方。 “他们纵情玩乐了一整夜。今天早上,所有人都因为饮酒过度而口干舌燥。” “贝尔普尔”的人向列夫描述有一位东部国家来的王子被一群奉承者团团围着, 都是些妓女、黑肤色姑娘、酒吧间女孩。他穿着一件蓝色西服,戴一个帽沿垂到眼 睛的圆顶礼帽。人们不记得有克洛埃。 在梅里的酒吧,一个眼神仍然闪闪发亮的女招待说到有个腼腆的男人坐在酒吧 的一个角落里画画,他画了几张脸,然后再加入到他朋友们的集体狂欢中。这个人 说话有口音,他把勾勒的肖像扔在桌子底下,好像这是些无关紧要和毫无价值的东 西。 列夫要求看这些画,但已经全给扔掉了。 在“红房子”,人们描绘了一个男人的外貌,一双黑眼睛显得有些无神,坐在 两个女人中间,一个剪着短发,前额留着齐齐的刘海,另一个的眼睛朝天上看。 列夫知道那两个女人是谁。第一个是吕西·克罗,住在蒙帕尔纳斯的一位挪威 艺术家的妻子。第二个是画家的妻子。都不是克洛埃。画家则是朱尔·帕森。 所有以往的同伴中,这是他最不愿意遇见的人。长期以来,他其实很容易就可 以知道他是否已经回来,弄到他的地址,并找到他向他提出深藏于他心中的那个问 题。这个问题被他从事的新活动掩埋起来了,成为遥远的往事,只有这些活动能够 使他摆脱旧日恶梦的缠绕,忘记约瑟夫一巴拉街的地下室。但是他克制不住想见他, 他的意志力无法抵御这种欲望。他开始经常光顾有可能与帕森不期而遇的地方:阿 尔弗雷多的咖啡馆、“贝尔普尔”。梅里的酒吧、“红房子”。每天晚上、深夜和 清晨他都来这些场所。他来找他不是为了克洛埃,而是为了自己。 他碰到了他,但在别的地方。一天凌晨或者说一天深夜,他推开古特多尔街一 所叫做“绿灯”妓院的门。他来向老板娘建议雇用一个诺曼底姑娘为她服务。一跨 进门坎,他就发现这是一个无房间妓院,气氛极为自由。半裸体的女服务员来来往 往穿梭于桌子和人们的怀抱间。男人们提出要求,她们就去满足他们。有些人要香 槟,另一些人要搂抱。经常是两者都要。想于那种事儿可以在偏远的、黑暗角落的 桌子那里进行,不过要付四十个苏,四分之一归老板,其余属于服务报酬。 刚一进门,列夫就看见了帕森。画家正坐在一张桌子边作画。他还是戴着这顶 整个瓦万街都熟悉的圆顶黑礼帽,帽子稍向前倾斜。嘴角上牢牢叼着一支烟。头发 浓而密,脸色无光泽,眼神比战前还显得疲惫不堪,茶褐色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然而表情热烈,动作也很自信,目光中充满了几乎察觉不到的忧伤。 列夫靠在一根离大门不远的柱子上,他客气地推开了一个要他摸到她花边内衣 深处的女服务员。他的背紧贴在圆柱上,在朱尔·帕森看不见他的地方斜视着他。 他好像麻痹了,他有多长时间没有看到一个正在工作的画家了? 帕森躲在离一个轻挑女孩不远的地方,她终于靠近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狡猾家伙。 帕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他借用火柴作画,交替地在水杯里和想必还有咖啡剩渣的 杯子里蘸一蘸。他不检查所画的线条,只是把注意力放在他选择作为模特的姑娘身 上,而她无疑一无所知。他对他的观察对象有如此大的好奇心,甚至眼睛眨都不眨 一下。年轻女人自腰以上全都裸露着,她的眼睛只是对着她勾引的顾客。她拿起他 的手,果断地把它放在她的胸脯上。那个男人笑着凑过来。帕森揉皱了画纸,把它 扔在桌子底下,和其他同样捏成团的纸堆到了一起。他犹豫了一下,划了一根火柴, 点燃了所有纸张,用汽水冲淡了咖啡渣。然后,他关上图画本,从桌子边站起来, 使那位躲在隐蔽处的观察者大为失望。正是在这时他看见了科罗韦纳。目光中露出 了疑惑和疑问,接着是喜悦的光芒。他迎着列夫走过来,向他伸出手。 “这是碰巧吗?”他问道。 “可以这样说。”科罗韦纳回答。 “让我们庆祝这难以置信的重逢吧。”画家建议。 他走在列夫前面,外面天刚蒙蒙亮。他在第一个遇到的露天座上坐下,要了六 个羊角面包和两杯香摈酒。 “列夫·科罗韦纳,整个这段时间,你在于什么?” “打仗。” “后来呢?” “差不多就这些。” 列夫抛出同样的问题。帕森用几句话说明他跑了很多地方:伦敦、古巴、美洲。 “你为什么回来?” “我只是为了逃避战争才走的。在遥远的地方过了几个月,欧洲就消失了。” “你画了很多画?” “你呢?” “没有画。”列夫简单地说。 “别人对我说了。”帕森承认。 他叫来侍者,又要了一份饮料。科罗韦纳想拒绝。 “你是我的客人。”画家提出。“在我们国家,当一个人请客时,另一个人就 应该接受。早饭喝香槟,这是一种非凡的传统,应该永远保持下去。而且我们不只 是庆祝我们重逢。” 他向坐在对面的列夫看了一眼,忧郁的目光中似乎有一个梦境在跳动。 “前天晚上,我和吕西·克罗睡觉了。” 他举起酒杯。 “为周年纪念日干杯!” 当酒通过嗓子进入胃里以后,他补充说: “第一次是在十年前。她是模特,这事情可能发生。今天,她结婚了,成了母 亲,这事情也可能发生,但是更加复杂了。” 这个故事使列夫心绪不宁,因为这是偶然中加上偶然。战前,帕森住的约瑟夫 一巴拉街的画室后来被他占用了。在他离开之后,画室被吕西和佩尔·克罗租下了。 帕森就是在回到地下室找他的东西时又看到吕西的。 “晴天霹雳。就这样的三角恋爱,这存在不下去。” 他又要了两杯酒。这回,酒精勾起了他习惯的伤感情绪。眼神变得更加温柔和 多情。他点着了一支烟,一只留着长长指甲的手在上衣的袖子上抚摸。他对新的处 境感到灰心丧气:他在美洲娶了埃尔米娜·达维德,吕西有一个小男孩,她不愿意 抛弃他;有了这第一次,他知道他的生活中将不能没有她。如何安排好这一切呢? 他喝完了先前要的几份酒。 “我应该向你宣布另一条消息……美国人让我入了他们的国籍。我是犹太人, 保加利亚人和美国人……这使我具有被异性看中的现代条件。我想吕西对这不会不 动心。” “蒙帕尔纳斯那边情况怎么样?”列夫问道。 “豪华。我从那儿经过,但没有逗留。利比翁卖掉了咖啡馆,富日塔有钱了, 基斯林继承了一笔遗产,弗拉曼克说所有人的坏话。” 科罗韦纳还想知道他昨日的同伴们在怎样生活,但是帕森,他只对列夫感兴趣: “你住在哪儿?” “旅馆。” “旅馆总是临时的。” “那么你,你有一个长久住址吗?” “我在找一个……为什么你不回蒙帕尔纳斯?” “这是个古老的故事。”列夫含糊其词地说。 “艺术从来不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帕森反驳道。 他亲切地把手放在科罗韦纳的手上。 “你,我,还有东欧的其他犹太人,我们都一样。我们不属于一个流派。在美 洲,我试图当立体派画家,结果我把所有的画都烧掉了。我不喜欢线条,不喜欢正 规。后来在古巴,我画了一些风景画。我啊!去画风景画!” 他放声大笑起来,喝干了杯中的酒。 “我又回到肖像画。画黑人。我特别喜欢黑人。当我回到法国以后,我又恢复 了最初的嗜好:年轻姑娘。你,也是一回事。昨天你画画,今天你不画了,明天你 还会回来再画画的。” 他喝了香槟酒兴奋异常。而列夫正相反,酒使他心中闷闷不乐,于是推开了第 四杯酒。一个问题就在他嘴边,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提了这个问题,他和穆娜及其 朋友找到的小小平静生活将要结束。 “陪我到瓦万街去。”朱尔帕森建议。 “不。” “我们一起去多姆咖啡厅。我请你到巴蒂的饭馆吃午饭。晚上再回来。” 列夫做了一个激烈的动作。帕森把它理解为一定要离开。 “你是我的客人。”他大声叫嚷起来。“我还是邀请你留下来。” “那就别再谈蒙帕尔纳斯。” “同意。只是告诉我你是不是自己谋生,怎么谋生。” 列夫厌烦了,于是和盘托出: “我为靠露大腿赚钱的妓女找地方。” “因此我们和我们的模特一起干。”帕森评论道。 “不总是这样。” “我是这样。我是某一种杈杆儿。我上前和她们交谈,把她们带上楼,让她们 脱掉衣服,躺在一个长沙发上,我要求她们摆色情的姿势,画她们,亲吻她们,我 卖掉我的作品。这不是更好吗?” “我不同。” “我被人看作是淫画作者。这是我的风格,我名声不好。” 他又回到吕西·克罗的话题:他会狂热地爱她。至于埃尔米娜·达维德,他说 永远不会抛弃她。谈到他的作品时,他认为是令人伤心的。说到香槟酒,他要求还 应该再来几杯。 他们在纳瓦兰街的一个酒吧的后厅喝了一份又一份,共要了三份,在蒙托隆广 场小公园的双条板凳上睡了一个午觉,以缓解早上的劳累。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因 狂饮而口干得难以忍受。帕森喝酒是因为吕西不在身边;科罗韦纳是因为他难以抵 制他的同伴把他拖向他想逃避的索绕心头的幽灵。 “让我们去驱散迷雾吧。”保加利亚人建议。 他把列夫带到一些他从来未涉足的场所,那是些半妓院式的地方,那儿的姑娘 们开价只要给几个硬币就去旅馆,这简直是白送。但是帕森不上楼,他只是画画。 每次他都是向服务人员要纸,用他就地发现的饮料制造颜料。他用临时制作的 铅笔和画笔,往往用手指,在纸上滑过,只是轻轻地触及纸张。从这些隐约可见的 痕迹中,路过的女人或者坐在不远处的姑娘的身影和面容就显现了出来。 帕森又作画又喝酒。科罗韦纳则只喝酒不作画,他有时弯下腰,偷偷地捡起画 家扔掉的纸,塞到他黑大衣的口袋里。 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渐渐地都变得默默无言。这沉默无形中使他 们俩靠得更近了。他们都拥有一股力量和一腔热情。各自都在寻找着某样东西。一 个需要画画,另一个需要女人。他们在这两类事物的混杂中汇聚到一起。 帕森在家里画吕西,而且只画她。这是他后来告诉列夫的,当时他们正沿着拉 雪兹神父公墓到一个仓库去,那里有一个乐队正在演奏夜间流浪汉们唱的那种调子。 他画这个令人难以置信地吸引住他的女人。也许这是一种肉欲,或者是因为他猜测 她内心存在一种不易觉察的拒绝态度,这揭示了他童年时代感受过的痛苦和失落感, 列夫·科罗韦纳对这些充分理解,因为他有过同样的不幸经历。 “遗弃。”帕森说。“令人讨厌的东西。这也是苏蒂纳的……中欧所有犹太人 的创伤。” 他摇摇头,好像是在控诉,又说: “我们艺术家的历史和生活就是以此写成的。我在吕西那里感受到了被遗弃的 滋味。我已经痛不欲生。” 他们来到仓库前面。在一个前后都敞开的金属架子下面,一支美国爵士乐队正 在定音,准备为一群业余跳舞的配乐。摆在架子上的长木板代替桌子。客人们坐在 音乐家的对面,跟随音乐的节奏拍着手。 帕森拉了拉列夫的袖子,把他领到乐队旁边。一个高个儿黑人正吹着萨克管, 另一个萨克管与之呼应,音乐在全部打击乐器的齐奏声中展开。 画家向打击乐手打了几个手势,后者笑了笑,点头表示同意,一下子停止了敲 击,他的全部乐器都哑然无声了。然后他站起来,而帕森则穿过饶钦走过去。令列 夫目瞪口呆的是,保加利亚人甚至没有脱去帽子、解开上衣扣子或松开领带,就开 始按萨克管音调的节奏比划,他用手和脚在各种乐器和它们的踏板上敲打,似乎他 从来就是在美国乐队里负责打击乐声部的。 列夫没有向他告别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回到他在坎康普瓦街一个旅馆的三 层租用的小小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帕森的画,用手掌抹平,放在灯底下长时间 观看。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邪念,不禁喜出望外。 凌晨三点,他叫了一辆出租车,让人拉到帕斯基埃街。他走进与穆娜办事的走 廊毗连的小客厅。年轻妇女正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算账。妓院的最后一批嫖客在 过了缠绵而温馨的一夜后,正准备着掉换角色回到董事会的椅子上或者公证人的职 位上。黑色帷慢拉开了。他听到走廊上这些先生的道别和妓女们快乐的致意,然后 是脚步声和轻微的嘈杂声,当只剩下姑娘们的时候,从她们发出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中可以觉察到她们企图掩饰的虚情假意。 当科罗韦纳倾听着妓院里的低声细语时,穆娜正在对二十七个嫖客分类,其中 九个是新的来客,那天晚上赚到了极大净利。 她飞快地跑到玛尔图娜的办公室向她宣布这个好消息。列夫抓起一张纸和一支 钢笔,写了两封信,签上字后藏起来。 当穆娜回到小客厅里时,他站了起来。 “互相送送吗?”她问道。 列夫表示同意。她不再像最初那样问他是否愿意把她送回她的住处。他是这样 做的,但他不上楼。她用唯一的胳臂钩住他,有一次她表露出一种他立即就明白的 特殊悲哀。那是仅有一次他们之间出现了某种微妙而含糊不清的感觉,后来他们再 也没有提起过这一次的事。但是列夫从此总是设法让年轻女人不要把自己的残疾看 作是他们之间的障碍,他们日常关系间的障碍,以及除了那天晚上她暗示的关系以 外他们相处时的障碍。互相送送意味着一起到这个或那个住处的楼下,但是都不上 楼。 在街上,他向她解释了他要求她做的事。她不知道谁是富日塔以及德鲁奥大厅 在什么地方。但是她同意做他请求她干的事。她明白有某件更重要的事情超出他日 常生活中操心的事。当他们分手的时候,她说: “你同我们在一起是另有原因的。” “我不知道。”列夫回答。 她用仅有的一只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是因为我们在港口把你从海上救起来的缘故?”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们从来没有谈起过他的历史。 “我长时间寻找一个人。”他含糊不清地说。“我在你们中的每一个人身上找 到了她。为此我爱你们。” 她感动地朝他笑了笑。 “别离开我们的生活。” 她消失在门廊里,当时正是黎明时刻。 自“熊皮”拍卖行那次拍卖以来,他没再去过德鲁奥大厅。这件事发生在宣战 前几个月,当时正是德国商人购买立体画派作品的年代。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玛列 娃和费利克斯在一起。 他来了,穿一身三件套的十分讲究的西装,头上戴一顶圭亚基尔式巴拿马草帽, 手里握着一把能当作拐杖的雨伞,木制伞柄可以伸缩,此后,当背部疼痛发作的时 候,他就倚在上面。他胡子刮得很干净,涂了散发出了香味的香水。他在西服翻领 的饰孔里插了一朵白桅子花,领带上别一粒珍珠。他穿着双色皮鞋。他用这样的打 扮来修补破碎的灵魂。尽管这衣服不合他的身份,但是他希望人们这样看他,为了 使他昔日的朋友因看到这样的装束而讨厌他,永远离开他,拒绝同他握手。 穆娜告诉他拍卖他的画将在下午三点开始。他是两个钟头以后来到的。他不想 目睹他朋友们三年前为他画的作品四处分散。他只是希望了解拍卖的总金额,领取 这笔钱以后去实现他在看帕森的画时头脑里产生的计划。 在走廊里,他看到一个身影,他立即就认出是克洛埃,她几乎没有变化。她侧 身站在一扇窗户前,穿着一件白色长连衫裙,一双细高跟鞋,裸露的脖子上戴着一 串排列整齐的假珍珠项链,显得光彩照人,亭亭玉立。 列夫轻轻地走近她。他看到了被五月的阳光晒黑的皮肤、矫健的脖子、两个如 同天鹅翅膀一样的突出的肩膀。以往战争期间那种无所事事的神态在克洛埃的脸上 消失了,列夫也没有再发现任何人还带有这样的面容。她的头部姿态、行为举止也 具有了新的优雅气派。思想中产生的本能反应驱使他过去见她,好像第一次那样, 她侧面坐着,左手放在脸颊上,耳朵后有一块因太阳反光产生的被他误认为另一块 斑痕的阴影。 她朝着他抬起头,向他露出了微笑。他继续往前走。她只看着他的眼睛,既不 看圭亚基尔式草帽,也不看手杖式雨伞。当他离她两步远的时候,她说: “现在到了二十五万法郎。” 这接近于一个普通职员月工资的三百倍。 “还没有结束?”列夫问道。 “还剩一幅画。” 她把他拉到大厅里。 “我们完了再说话。”她小声地说。“今天简直是你值得纪念的日子。” 他的脚刚迈上中间通道就意识到他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疏忽。他的情绪一下子 激动起来。他既不想寻找熟人,也不想打招呼。他没有发现从上一次拍卖以来观众 席发生了什么变化,画家们并不是从此全都富了起来,而是在富裕程度上出现了差 别,思想就得更开放的资产者早已准备好同这些穿得比过去更体面些、更能干些、 总之举止更文雅些的下等人共处了。他几乎没有看见张开臂膀向他走来的马克斯雅 各布,脸部、嘴唇和指甲都涂得红红的基基向他送来的飞吻;有些人默默地自问一 个移民的装束何以如此焕然一新,而以往人们只是看到他穿蹩脚的和黑色的衣服。 科罗韦纳对这个场面视而不见。他的眼神越过大群商人、业余爱好者和收藏家, 认出了拍卖估价人正要开价的作品:莫迪格得亚画的玛列娃的肖像。在穆娜带给富 日塔的信里,他指明画家应把有关的画和文件交给这位年轻妇女,以便她去办理把 作品拿到得德鲁奥大厅拍卖的事。他忘了从中取出莫迪格得亚尼画的那幅。 他说: “不” 接着就冲上中间通道,借助手杖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脸部表情十分严峻。当 有人来不及让开的时候,他就狠狠地向人们的腿上左右挥动他的手杖。他进人大厅 引起的喧闹声渐渐盖过了观众席中对开拍价提出的建议。 他大声喊叫谁都无权卖这幅作品。德鲁奥大厅即刻一片寂静,这时他正靠近拍 卖员用小极敲击的台子。 “油画是属于我的!” 列夫挣脱了一只企图抓住他肩膀的手。他认出是利奥波德·兹博罗弗斯基。 “停止卖这幅画。” 他已经走到了讲台前面。 “您有所有权证书吗?”拍卖员低沉地叫起来。 “我的姓名就够了。我叫列夫·科罗韦纳。” “您没有所有权。” “撒谎!” “今天拍卖的画的所有者都做过了鉴定,他们都表示同意拍卖,是一九一八年 一月六日在文件上签的字。” “画家们把这些作品赠送给我了。” “完全正确。”一个外国口音的人说。 这是苏蒂纳。 在全场一片混乱中,司法人员察看了文件。列夫的眼睛没有离开他。 “上面写着拍卖的收益属于您。没有写您是作品的所有者。” “这是抢劫!” “安静,否则我命令您退场!” “是抢劫!”列夫·科罗韦纳再一次大声喊道。“是欺骗行为!” 拍卖员向两个靠近讲台的男人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开始往肇事者的方向走过来。 列夫看见了他们,后退了几米。喧闹中止了,好像是强行维持的平静。 庶务人员亮出画框,上面绷着阿梅德奥·莫迪格利亚尼画的玛列娃的肖像。 “开拍价格,一万法郎!”拍卖估价人大声喊道。 他嘴唇上小胡子的两端落在假领的尖角上。他监视着大厅的样子,就像一个长 官检查从卡宴监狱逃出来的一群苦役犯的衣冠是否整齐一样。 “一万零五百!”他又喊道,因为他的眼睛看到了中间座位中一个竖起的姆指。 “一万二!”有一个人叫道。 “一万三!”列夫大喊道。 大厅里出现小小的骚动。有人提出一万六。列夫增加到两万,这是莫迪格利亚 尼一幅画的最高牌价。 “两万二!”一个嗓子大喊一声。 “两万五!”列夫宣布。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三万!” “三万五!” 拍卖员举起他的象牙槌。 “四万!” “四万五!”列夫冷静地说。 观众席里又是一阵窃窃议论的声音。一阵低语。坐在讲台右边几排座位里的画 家们正专心致志地秘密商讨,当拍卖员准备提价的时候,他们的讨论便立刻停止。 “五万!”一个温和的嗓音提出。 这是富日塔。列夫向他投去锐利的目光,并喊出: “五万五!” “五万七!” 基斯林紧接着日本画家。科罗韦纳还往上增加: “六万!” “六万三!” 马克斯·雅各布伸出双手,竖起八个手指。他通过手势向列夫发出停止提价的 命令。但是列夫没有理解。他推出六万五千法郎。 “六万六!”大厅尽头有人叫道。 由于列夫回头看是谁喊的话,他撞上了克洛埃。她正从那群画家中走过来。 “他们在为你加码凑份子。”她说。“别再提价了!” 她有点接不上气来。 “六万七!”马克斯·雅各布喊道。 “六万七!”拍卖员重复了一句。“谁出更高价?” “七万!” “七万五!”富日塔用柔和的声音说。 “八万!” 列夫扒开克洛埃,以便在观众席里寻找那个出八万的收藏家。他在中间通道的 左面发现了这个人,夹在一顶绿羽毛帽子和一个美国商人发亮的秃顶之间:她就是 玛尔图娜。她打扮成资产者的模样,穿一件宽翻领的中长大衣、一条缠着法兰绒腰 带的乳白色连衣裙。她兴高采烈地朝科罗韦纳挥手,嘴唇嚼起成“C ”字形,然后 极为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八万法郎。” “八万?”拍卖员问道。 他举起裙子。列夫朝画家们看了一眼。 “八万三!”基斯林宣布。 他已经靠近讲台,并用目光扫视着大厅。 “九万!” 列夫试图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想去同玛尔图娜说话。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了 ;拍卖员正准备把油画拍卖给她。画家集中的地方不再有反应。 “十万!”他说。 “你没有这么多钱!”克洛埃叫起来。“放弃吧!” “十一万!”玛尔图娜说。 “十五万!”列夫反击道。 “十七万!” “十八万!” 出最高价的竞争变得只在玛尔图娜和列夫·科罗韦纳之间展开。大厅里的所有 人都惊得发呆了。从来没有一幅莫迪格利亚尼的作品卖到过如此昂贵的价格。人们 的脸在两个人中间转来转去。画家们是唯一能掂量出这场数字战斗份量的人,这些 天文数字远非商人和收藏家们可以企及。 “二十万!”玛尔图娜说。 列夫俯身向着克洛埃。 “其他的画拍卖了多少钱!” “二十五万法郎。” 他转过身体对着讲台,举起胳臂大声喊道: “二十五万法郎!” 顿时举座哗然,简直像是一场暴风雨倾泻而下。列夫极其平静,他越过无数张 脸看着玛尔图娜微笑的面容。她向他做了一个媚眼,踞起脚尖,朝着拍卖人慢吞吞 地不动声色地说: “三十万法郎。” 司法人员的振子落到了台子上。 列夫几步就跨上了讲台。 “从这儿下去!”一个庶务人员命令道。 由于列夫一动不动,庶务人员叫来的两个人向他走过来。 “别动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这是克洛埃。她走近讲台,向列夫伸出手。 “到我们这边来。” 列夫跳到中间通道上,向出口处猛冲过去,用胳臂和肩膀拼命挤,在走廊里找 到了玛尔图娜。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问道。 “您不该发火。这是我们向您去世的朋友送的一份厚礼。” 她想做出富有魅力和宽容大度的样子,然而却令人难以忍受。科罗韦纳把拳头 举到她的脸上。 “我真应该揍您。” “我不反对。”年轻女人娇滴滴地说。“不过别在这儿。” 她指了指正从门里往外涌的人群。 “这画儿不合他们的口味。也许这是咱们的口味,但他们是不会赏识的。” “为什么?”列夫又问道。 “我喜欢这幅画。”妓院老板娘回答。 她向他脸上喷了一口淡淡的烟雾。他推开烟嘴。 “画是我的。” “现在不再是属于您的了。” 她微笑着。 “我打算在蒙帕尔纳斯开一个新的妓院。是超豪华型的。莫迪格利亚尼的这幅 画摆在那儿将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您是骗子。” “您是个杈杆儿。咱们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 “我怀疑。”科罗韦纳反驳道。 “为什么?” “因为您跟绘画世界毫不相干。” “您也是,据别人告诉我的情况看。” 她把抽烟嘴放到她的嘴唇间。 “现在,咱们差不多搞的是同一行,是不是?” “还有更多的东西,您是意想不到的。”列夫·科罗韦纳生硬地驳斥了她。 他强忍怒火转身离开了。 他固定了一个位于圣一米歇尔大街、埃德加一基内大街、蒙帕尔纳斯大街、雷 纳广场、卢森堡公园之间的区域范围,找了六个月。他最终选定了位于拉斯帕伊大 街尽头一幢高而窄的小楼。 需要一个季度的时间获得必要的证件,十个月的时间完成改建工程。一九二三 年一月二日,“卡梅莱翁”在昂费小街开张了。列夫改掉了几个月前关闭的一个文 艺咖啡馆的名字。 第一层有一间屋子,长度方向的整个那一面朝着小街的马路。上了黑漆的墙上 挂着一些画,是列夫向一些在多姆咖啡厅和罗通德咖啡馆的露天座卖画的不知名艺 术家那儿买来的。一个酒吧占据了屋子深处的一个角,是乌木结构的。六个周围镶 着一圈铜边的高凳子对着毛玻璃柜台。一些像墙一样黑的矮桌子和像桌子一样黑的 英国扶手椅安放在深色地毯上,上面的图案令人联想到红底上的金黄色变色龙。晚 上,电灯在暗黄色灯罩下射出的光给人以平静、安稳的感觉。 在酒吧间那边,屋子的整个宽度方向上,有四级台阶通向原先的地下室,现在 已被全部打通,上面有一个石头结构的拱顶。那里没有椅子和桌子,只有一架三角 钢琴,一个由棕色橡木铺成的宽大的四边形舞池。墙上挖的壁龛是给跳舞的人放饮 料杯用的。 在临街的屋子和盖有拱穹的延伸部分之间,对着酒吧柜台,有一个螺旋梯通向 楼上。楼梯扶手消失时,便出现一条两边各有八个房间的狭窄走廊。这儿原先是一 些套间,列夫让人把墙壁推倒后又垒起新的隔墙。所有房间都一样大小,家具也都 相同:床、盥洗池、镜子、独脚圆桌。织物厚重但很简朴,帷慢遮挡着窗户。没有 令人感到羞耻的用具和器械,墙上不挖窥视孔,也不贴规章条例。 整个走廊的挂镜线上挂着由另一些艺术家签字的作品,他们也不比一层的画家 更有名。 最高层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朝北的极为宽敞,这是一间画室。地面和墙壁全是 白的。画笔、画架、画布、松节油桶都是新的,从来没用过的。列夫不打算自己使 用,只是想给其他人来用。 他为自己准备的是跟画室相邻的房间。一个三米宽五米长的房间里放着他在约 瑟夫一巴拉街使用的床和桌子。其他什么也没有。他把绑伤疤的长围巾和从自己国 家带来的大衣挂在固定于门后的衣钩上。每天晚上和早上,当他在这间屋里待着的 时候,他看着它们,轻轻地抚摸它们。谁也无权进入这间屋子,只有在这儿他才有 安定感——好比从前他的手在黑大衣左边口袋的旧皱格中寻找到一种安慰一样。 穆娜待在楼下酒吧间,她是整个这个娱乐场所的总管。是她雇来了曾经是美国 远征军复员中士的黑人钢琴家,现在他成为“卡梅莱翁”芭蕾舞团团长。蒙帕尔纳 斯就在他左手弹出的节奏下跳着狐步舞,他用另一只手打拍子,用食指指挥他那些 吹铜管的美国同胞。人们在盖有拱顶的厅里跳舞。擅长跳舞的基基裸露着大腿在那 里又喊又唱,她立即就占据优势,把所有人都带动起来齐唱同舞,喧嚣声一直要延 续到黎明。她只在喝醉的时候才唱歌,她的女友泰蕾兹·特雷兹用很大的嗓门提示 给她必然会忘记的歌词。自从列夫很久前在蒙帕尔纳斯火车站的一条长凳上遇见她 那天以来,她已经变成瓦万街的画家们最喜欢的模特。所有人的画上都有她躺着的 身影。这些画开始被众人所熟悉,基基变成了大红人。 每天晚上,她带着朋友们来到这儿,眉毛涂成当天所穿裙子的颜色,他们是画 家或雕塑家、人体模特、普瓦莱公司或杜塞公司的服装模特。他们光脚从人行道上 走来,穿着奇装异服,化妆得十分惹人注目。其中一个人打扮成牛仔模样,另一个 是真正的印度人。他们大声喧哗,不时爆发出笑声,反复举办各种类型的晚会,进 行挑逗、游戏,昏天黑地地鬼混一夜以后扬长而去。他们把全世界的艺术家都召唤 到他们这儿,画家、作家、诗人们不加思索地痛快响应。德国人回来了。美国人来 到“丁香园”,斯坎的纳维亚人涌向热特吕德·斯坦的娱乐世界,俄国人隐蔽在出 租车的方向盘后面。人体画美术学校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咖啡馆一批接一批开张。 舞厅又振兴起来。人们踏破了比利耶工厂的门坎,它战时生产军装,现在重新恢复 欢庆娱乐活动的业务。人们在画室、在私人旅馆的大理石平台上跳舞,男人们化装 成小丑、滑稽人、军官、驯兽人、女人,而妇女则装扮成母狼、上流社会的夫人、 希腊或罗马女神、法国放荡女子。画家们制作令人叹赏不绝的布景构成晚会的背景, 在这些夜晚,人们尽情叫喊。纵酒狂饮、兴高采烈,感受生活的美好,甚至再生的 乐趣。 有旧知,有新雨。人人脸上更加容光焕发,女人不再戴假首饰,男人穿着讲究, 戴着活硬领。人们不再喝牛奶咖啡,以波尔多一弗利普酒或美国烈酒取而代之,让 人喝后醉意浓浓。昔日的富豪同今日的新贵走到了一起。巴洛、比加蒂、雪铁龙轿 车在酒吧门前等待着狂欢节之王。画家们告别了手推车,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对 未来充满信心。 列夫毫无表情地靠在“卡梅莱翁”的柜台边,观察着这个他自己也无法躲避开 的战后的蒙帕尔纳斯。 一天晚上,苏蒂纳走进来。自从一个美国收藏家买了他那些被兹博罗弗斯基储 存在一个顶楼角落里的画,立陶宛人的服饰焕然一新,就像个服装模特。他刚拿到 第一笔钱,就回到但泽巷。他洗得干干净净,叫了一辆出租车,说: “到海边去。马上走。” 在地中海海边,他喝了个痛快。两个月以后他回来了。 他抬了抬他的博尔萨利诺软毡帽,径直向酒吧走去,挥挥手要了三杯快响我饮 料一饮而尽,把大量的科剂放在一个水杯里溶化后,满脸怪相地吞咽了下去,然后 转向列夫。 “你看见我的领结了吗?” 一件花衬衣的领子上戴着一个端端正正的领结。 “旺多姆广场那儿的,我的老兄!我有四十个同样的!还有我的手……回去看 看!” 他知道自己的手长得很漂亮。每当他来到“卡梅莱翁”,他都乐于伸出手来炫 耀。他也为自己的指甲感到自豪,它们经过异常精心的修剪,近乎白色,略微发亮。 “你摸摸!像瓷盘一样光滑!” 他拿起列夫的手,把它放在他的手背和手掌上来回磨擦。 “我让一个女人摆弄了一下!一个指甲修剪师!她把我的所有指甲都涂成了乳 白色!” 他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容。 列夫敬给他第四杯快吻我。从苏蒂纳身上,他看到了自己。苏蒂纳突然长大了, 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就像他似的穿了一身无可挑剔的乳白色西服,上衣小口袋里 露出与底色相配的小手绢,花领结上别着一颗珍珠。然而立陶宛人的举止显得不自 然,自己并没意识到他那种对待一切事物的疏远神态,自从住在法尔吉埃公寓以来 他的表情没有发生过变化。 “达内罗勒翻遍了屋里的垃圾箱找我的作品。” 达内罗勒是兹博罗弗斯基的司机。 “我在扔掉之前把它们剪碎,而他们找回碎片,把它们粘起来,当作苏蒂纳的 作品卖出去。你怎么想?” “你有了发展。从前,你是自己完成这项工作的。” “更正一下!我过去买旧画布是因为它们对画笔来说比较柔和,当它们被我弄 破以后,我就用针再缝上。可我没有卖过!” 穆娜出现在楼梯脚下。她穿了一条搂空花边长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缺一个袖 子的白衬衣。她向苏蒂纳走过来。她在他穷途潦倒的时候不认识他,她认为这个人 摆阔就跟一个不掩饰自己身份的权杆儿同样土气。她保证只要三个月就能让他变得 文雅,六个月她就会把他改变成一个非常漂亮的绅士。 苏蒂纳但愿能如此。 穆娜走到酒吧台后面,弯腰拿上来一个不透明的罐放在柜台上。 “我给您找到了您要的货。”她对画家说。“您有注射器吗?” “干吗要注射器?”科罗韦纳问道。 在个人爱好方面他从不干预任何事和人,但他禁止任何形式的非法买卖。 “是为了我的牛。”苏蒂纳声明。 他举起来一个没有针的注射器。 “要是它妨碍了我,我就刺它。” “它画动物。”穆娜补充道。“人家在中央菜市场选的。一头完全去了皮的牛。” “是兹博付的钱,达内罗勒给送来的。”苏蒂纳解释说。“我把它吊在画室里。 八天以来我一直在画它。当肉都变黑的时候,我就在上面泼一点血。但是它发出臭 味,招来苍蝇,这一下家里可高朋满座了!” 当他谈论自己的工作时,他脸部的线条都扭曲了,忘了举止应文雅,又变了回 去,成了待在拉吕什公寓和法尔吉埃公寓时的模样。 “苍蝇倒是不打扰任何人。成问题的是臭气。邻居请来了卫生局的人,他们想 把牲畜拿走。我向他们作了解释,后来就都妥善解决了。他们教我该怎么做。” “打一针甲醛!”穆娜指着罐打趣地说。“这使得动物尸体变得很硬,可后来 一点都没有味儿了!” 苏蒂纳把那罐货放在了脚下。当他直起身体的时候,碰上了帕森。两个人不认 识,列夫为他们互相作了介绍。立陶宛人通常总是拉长的脸松弛下来,并且露出了 喜色。 “我欣赏您的画!”他一边说一边欠了欠身体以表示致敬。 “我也欣赏您的画。” “特别是您那些姑娘们。她们非常刺激我。” “我的姑娘们?”保加利亚人有不同意见。 他把手插在腰上,挺了挺身子。 “但我禁止您对我的姑娘们感兴趣!我不是为这个才作画的!” 他指了一下楼梯。 “如果您对这种艺术感兴趣,您只要上楼就可以了!” “绝妙的主意。”苏蒂纳说。 他喝光了第五杯快吻我,捡起他的罐子,向通往楼上的螺旋梯走过去。 帕森抓住列夫的胳臂。 “我有一个礼物要给你。明天来我家。还会有一些朋友,但是我们可以找一个 角落待着。” 他又回到奉承他的那群女人那儿去了。 列夫朝楼梯看了一眼。二层对于跳舞时需要更衣的人来说是接待的地点,对于 希望更彻底解决问题的人来说是妓院。无论是哪种情况,科罗韦纳一概不管,由穆 娜和姑娘们设法处理。 一部分顾客来此是为了去二层,其中有一些是常客。其他人则在尽头的地下室 里喝酒和跳舞。列夫·科罗韦纳看着他们。他自己从来不喝一杯酒,也不加入到他 以往的朋友当中去跳安的列斯群岛的比基纳舞或狐步舞。他待在酒吧旁边,在临昂 费小街的屋子和二层的妓院之间看着女孩们跳芭蕾舞。每天晚上他都在这儿,直到 关张以后他才上楼,先穿过空荡荡的画室,总有一天会有他现在还不认识的艺术家 来这里。然后他进入他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脱掉华丽的新款服装。他在从约 瑟夫一巴拉街搬来的床垫上躺下,等待战争的气息和幻象把他抛入习惯性的噩梦之 中,用阿梅德奥·莫迪格利亚尼的长绳把脚腕子绑好后缓缓入睡。 人们在帕森举办的晚会上狂饮乱舞。无论他是否向作为他亲密的奉承者的上千 宾客发邀请,只要他打开大门,巴黎所有过夜生活的人看来都会到他家里来聚会。 克利希大街三十六号,无电梯的五层楼房。 列夫很晚才来到这里,正巧碰到楼梯上撒满了无数白石子。蒙帕尔纳斯的牛仔 格拉诺夫斯基威武地站在二层的楼梯平台上,向一对光腿瞄准,表演快速射击,这 是一对正处于激奋状态的热恋者。他从手枪套里拿出两把枪,一会儿装入一会儿又 拨出,喀喀喀略地进行连发。 科罗韦纳在子弹间穿过。 成双成对的人手里拿着一杯酒靠在楼梯栏杆上。单独活动的人试图劝导堵在门 口抱怨的邻居还不如放弃那晚的睡眠,加入到艺术家们的狂欢活动中来。 列夫向楼上走去,他觉得像是在攀登一座火山。熔岩从最高处喷出来,但炽热 的岩浆撒得到处都是。四层上,基基在一群崇拜者面前跳着舞。她化妆成红眉毛, 蓝指甲,穿一双根极细的浅口皮鞋,她脱下鞋子扔给一个她迷恋上的美国摄影师, 他用一只手接过来就立即扔到楼梯井里,鞋随即消失在最底层。当列夫挤在墙壁和 舞蹈家之间走过的时候,基基拿起他的手,把它放在她的眼睛上。她开始唱起她经 常在“卡梅莱翁”唱的一首老歌的造句: 他把手放在我的双眼上,见鬼,它们怎么不长也不方! 啊!笨手笨脚的家伙……笨手笨脚的家伙! 他永远不会把手放在,把手放在那个恰当的地方。 一大堆人堵在画室门口。列夫在一群扔彩纸屑的、吹着哨子的以及几个戴化装 面具的人之间挤出一条道。他走进了一间又高大又宽敞的屋子。一些成双成对的人 正跟着手摇留声机放的曲子在跳舞。在一个窗洞里,有两个女人在半真半假地打架, 她们走到围着房间的阳台上,在露天下互相追赶。其中一个是阿伊夏,帕森最喜欢 的黑人女模特,另一个列夫不认识。 卧室里有一张床,一些横七竖八的身影懒洋洋地倒在那儿,有一些因吸了几口 鸦片而显得疲惫无力,另一些正在乱爬,列夫决定不去弄清他们到底想爬到哪儿去。 他回到画室。基基已经离开走廊,她正在把一个她昔日的情人介绍给与她一起 在康帕涅一普罗米埃街开房间的美国摄影师。 “你应该帮帮他的忙。”她说。“他是一个奇才。” 年轻人友好地注视着美国人,可是在他那充满活力的目光深处却出现了一颗闪 光的珍珠,就坐在离他的对话者稍远一些的地方,也许这比摄影生涯更为重要。 “阿尔丰斯·图尔普。”美国人说。“他拥有一个通讯社。也许应该……” “请原谅。”年轻人微笑着说。 他拄着一根深色竹手杖,靠近那个令他赏心说目的小姐。列夫离开的时候,他 听到这位实习摄影师向陌生女人低下头来说: “我名字叫布莱米亚,姓博罗韦茨,签字时用博罗。” 科罗韦纳发现了帕森。他在餐柜旁边,一看见圆顶礼帽就认出了他,它总是那 样戴着,这是值得称赞的。保加利亚人俯身向着吕西·克罗,绷紧的脸有些苍白; 眼神几乎是在哀求。看来他内心深处正经历一场悲剧,在光怪陆离的欢乐气氛中, 他的悲哀显得越发鲜明突出。吕西把她的苦恼隐藏在剪得像男孩似的黑头发刘海下 面。不远处,帕森的妻子埃尔米娜·达维德正勾着一个中央菜市场的搬运工在跳舞 ;从前,对那些因袭守旧的画家来说,这个模特是荣誉和祖国的象征,因而他在文 学艺术界小有名气。佩尔·克罗正尽情地亲吻泰蕾兹·特雷兹,看上去毫无悔疚之 感。吕西对这个场面完全不在意,她力图让帕森停止诉说。但是倘若画家真的不再 说了,却仍会盯视着她,目光中流露的绝望之情肯定与最悲怆的语言不相上下。吕 西无法躲避,她左边是跳舞的人,右边是一块长木板,上面摆着原先准备的食品和 酒水:肉制品、生菜、新鲜沙丁鱼、鱼子酱、瓶装法国白兰地和葡萄酒,以及其他 一些瓶瓶罐罐。 列夫离开了餐柜。鼓掌声和又一阵欢呼盖住了伦巴舞曲和叫喊声。人们正在欢 迎经常出现在瓦万街十字路口表演的突尼斯魔术师吉伊一吉伊的到来,他穿了一件 绣有五彩图案的黄绸缎长袍。他一下子站在从一根横梁上垂下来的一簇香蕉前面。 他扬言可把它变成一辆由六匹马拉的四轮金马车,所有在此狂欢的宾客都可坐 在上面被拉到纳塞拉饭馆,在那儿,大家将会享受到阿拉伯食品古斯古斯和香甜糕 点,还有爵士乐队侍候。吉伊一吉伊受到人们广泛赞赏,他甚至都不需要抛出拿手 戏:即使没有什么证明,人们也都相信他。说完话,他便大喝特喝起葡萄酒和法国 白兰地。 列夫到这儿来只是为了会见帕森。看来这不是时候,他准备撤了。不巧的是, 进口处被两拨人堵住了:一拨是吉伊一吉伊的崇拜者,魔术师正喝着白酒,这是顺 利施展他的戏法所必需的,人们等待着他回来表演,可他们不得不与一个大鼓、一 支猎号和一支长号出其不意的进攻撞车,后者宣称要为这个沉闷的晚会添加一些欢 乐的气氛。两批人客气地打着架,一方想占据地盘,而另一方则想把它夺过去。 列夫退到了阳台上,这下可碰上了自他回到蒙帕尔纳斯便执意想回避的唯—一 个人,他还一直没有遇见过她,因为她从不迈进“卡梅莱翁”的门。 克洛埃靠在栏杆上,手里举着一杯白兰地。列夫一眼就看出她稍有醉意。她眼 睛往下看着街,没有回头就抓住他的手腕,并说: “和我一起待一会儿。” 她光着臂膀,身体在战栗,列夫被这景象打动了。 “爱情的忧伤。”她说。 从他走近她,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一个没有什么天分的雕塑家,但是我喜欢他的手。假如说你迷恋上了一个男 人的手,那就无可挽救了。” 她伤心地耸了耸肩。列夫脱下外衣,把它按在她的肩膀上。 “你可以忘记眼睛,一个眼神只是一瞬间的事,好比融化的雪。可是手,是不 可磨灭的。” 他问她是否为这个雕塑家当过模特。她说没有。她一口气喝完了酒,做了一个 很漂亮的动作把杯子扔到空中:她的手提到栏杆以上,很干脆地一挥手,像用一个 手指拨发终一样自然。 “我不再当模特。我又开始跳舞了。” 列夫对此没发表什么看法。他曾经走在一条通向悬崖的路上,而且现在还在继 续,他不想把她拉上这条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么长时间以来他才一直回避她。 他把披在年轻女人肩膀上的衣服扶正,并说: “我该走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重新抓住他的手腕。 “你的上衣呢?” “留在你那儿。”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有些模糊。因为夜晚快结束,脸上化的妆已经消失。 过去的那些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新的深刻的痕迹,她因此而变得更漂亮。她 失去了年轻姑娘的活泼,恢复了严肃小女孩的庄重感。 她尖声叫道: “我不要杈杆儿的衣服!” 她扔掉了衣服,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腕。他本来很容易就可以挣脱,但如果这样 就会做出令她厌恶的粗暴动作。 “人家告诉我你为姑娘们开了一个房子。” “它叫做妓院。”列夫冷酷地回敬她。 “是不是就是靠了这个妓院你才能够为自己买俗气的阔气衣服?” 那天晚上他穿了一件薄衬衫和一双皮鞋。当她转过他的手腕时,看见袖口上的 珠光钮扣在闪闪发亮。 “在你穿黑色大衣的年代,你可没那么多庸俗的小玩意儿。” “没有任何人……今天的蒙帕尔纳斯不再像从前的蒙帕尔纳斯了。阿波利奈尔 和莫迪格利亚尼把我们全都带走了。” 他希望她松开手,但是她仍紧紧握着。不远处传来一支猎号僚亮的高音。 她突然贴到他身上,他扶住了垂在她身边的僵直的胳臂。她又恢复了镇定。 “送我回去。”她用有些绝望的口气说。 她弯腰捡起外衣,递给了他,他还是把衣服披在了她的肩上。 “杈杆儿和他的模特。”她咬着牙说。 “各有各的爱情之夜。”第二天下午帕森为列夫打开门的时候说。 他身上穿着一件红睡衣,头上戴着一顶金黄色圆礼帽。 “昨天我看见你和克洛埃一起走的。我们爱的不是同类女人。你的景致在林荫 道上,而我的景色是沿着小街和那些不确定的地方。” 三个女人在画室的垫子上睡觉,她们都穿着衬衣和男人的袜子。房间中央的画 架上有一幅还没有干的画,画的是她们三个中的一个。狂欢之夜以后,这儿和那儿, 椅子上、大桌子上和窗户前一片杯盘狼藉。 “这三个是姐妹,我轮流画她们,但没有一个愿意要我。她们是今天清晨来我 家的,我忘了昨天晚上请她们来。” 帕森轻轻地关上了画室的门,把列夫拉到他的卧室里。 “……所以我一直没有合眼。” 他指了指一个座位,就到浴室去了。 “我本来很想亲吻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或许三个,但是她们宣称爱情和艺术 是不相容的。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他伸出脑袋,刮胡子的肥皂涂了一脸。他的帽子还是没有脱掉。 “我特别喜欢和我的模特睡觉。一段时间以来,我问自己我当画家是不是就是 为了这。” 他回到浴室里。 “这可能也是一种志向……我到底也不知道哪种更重要。” 列夫的举止像一个客人,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他在想着德多。他觉得除了这 一点,帕森和德多极其相像:德多几乎从来不和他的模特睡觉。他喜欢纵情玩乐, 他时而热情奔放时而沉默寡言,但是他不把性和画混在一起。 “你为什么来这儿?”帕森说,他没有从浴室里出来。“我特别高兴你来,我 带你去吃午饭,但是我忘了咱们是否有约会。” “两天前你叫我来的。” “我想起来了!我想送你一张画!” 帕森出现在浴室的门框那儿,他举起一个手指。 “好久以前你和扎马龙局长一起到约瑟夫一巴拉街的地下室去过……” 列夫顿时觉得他脚底下的楼塌了。他想阻止帕森说下去,但张开嘴巴后什么话 也说不出来。 “你们看了我的一张画。这是那个警察告诉我的。这张画就属于你了,我赠送 给你。” 长期以来列夫希望帕森把他的东西都从地下室搬走。这样一来,他寻找那个女 人的打算也就可以彻底死心了,然而画家帕森的做法证明他想错了。 “我把箱子都留在约瑟夫一巴拉街,这就给了我一个去那儿的借口。克罗家的 人住在我们,也就是你和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如果我想见吕西,我就说是去地下室。” 他戴上黑色圆顶礼帽,在过道里走到列夫的前面。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三 个年轻女孩。她们还是在睡觉。他又不出声地把门关上,快步走下楼梯,在底层等 待列夫。 “你得帮我一个大忙。” 他像一个孩子那样眨巴眼睛。 “我上楼去看吕西,我说要去地下室。你会作证吗?” “当然。” “要去地下室,就得有钥匙。钥匙是在她那儿。所以,为了去地下室,我必须 见到吕西。” “肯定。”列夫同意。 他在想着那张画,想着加莱亚和在她旁边的那个姑娘。那么久以前…… “我爱吕西。”帕森说,他突然又变得很阴郁。“我爱她爱得发狂。我想和她 生活在一起。她不在的时候,我就不能画画。昨天,她丈夫就在她的眼皮底下拥抱 亲吻另一个女孩,就连这也不能使她改变主意。她不愿意抛弃他,他和他的儿子, 她都不愿意抛弃。这是个布尔乔亚。” 他又说了一遍: “一个布尔乔亚。” 一共说了三遍,可他的感情丝毫没有因此而改变。相反,自打他从家里出来, 他的情绪就开始笼罩上了阴影,经过塞纳河的时候已经完全阴沉下来,当他们到达 蒙帕尔纳斯大街边上的时候,简直发展到了恶劣的程度。 “我们找一个凳子坐下吧”快走到德尚圣母街的时候他说。“我不能在这种心 情下出现在她面前。” 因为没有长凳,他就爬到一个窗台上,把两个前臂放在大腿上,低着头,待了 好长时间。列夫看着他,但没有立即看出帕森在哭。当最后终于看明白的时候,他 简直不知所措,他真想返身折回。他面对的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该怎样和孩子打 交道。 他为难得无所适从,便向旁边挪了挪。但帕森轻巧地跳到人行道上,说: “咱们先去看我要送你的画。完了以后再去喝个一醉方休。” 他把圆顶礼帽向前推了推,像他习惯戴的样子。他开始疾步往前走。 “我不能让自己这样垂头丧气。不就是个女人吗,地球上有的是。” 他默默地走了几步,然后自我训斥了一番: “痛苦会使人胡思乱想。这个女人在我的生活中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其他 女人我全都不放在眼里。要对她毫不在乎,这点我做不到。” 他问列夫是否曾经恋爱过。 “是的。是我自己家乡的一个女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 “来巴黎以前。” “忘了吗?” “没有。但没有痛苦了。痛苦变成了一个伤疤。” “那伤疤呢?” “就是我们的记忆。” 帕森停下来点着一支卡波拉尔牌香烟。他把它夹在嘴角。 “我自己都不相信一个通奸的人能够为爱情发疯。” “你还爱埃尔米娜吗?” “不像爱吕西那样。” 他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一直走到拉斯帕伊大街北端才从中摆脱出来。 “最初的接触总是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吕西的是在十年前,我记得清清楚楚。 埃尔米娜的也没有忘,她到我家里来是为了销售象牙小艺术品,三杯白兰地下肚, 她就到了我的床上。想象一下,列夫·科罗韦纳,她的母亲为了确保女儿不会和别 人去睡觉,专为她缝制了内衣!一条贞洁腰带!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 他没有笑,他确实义愤填膺。 “至于吕西,我是在马蒂斯人体美术学校碰见她的。人家告诉我她是全巴黎最 漂亮的女人。为此我特地去了那里。乔治·格罗斯陪着我。我是在出口的地方和她 碰上的。三个星期以后,我们就一起睡觉了,我感到非常自豪。” 他抽着烟,但仅用嘴唇叼着。在约瑟夫一巴拉街的街角,他对列夫说: “由你去要钥匙。你就说我在下面,咱们看她是不是下楼。” “她会下来的。”列夫说。 “不能肯定。昨天晚上,我们闹翻了。” “这是第一次吗?” “第二十五次。” 帕森摇摇头,让列夫别说出他意料中的话。 “即使还会有第二十六次,第二十五次在今天来说就是最后一次,这总是让人 最痛苦的一次。” “那就想第二十四次。”列夫建议。 “那次我们有三个星期没见面,这太可怕了。我给她写信求她来,因为我不能 再画画。由于她不回答,我向她提议做朋友。由于这也不管用,我又给她写信,对 她说我必须去约瑟夫一巴拉街的地下室,请她选择她不在的一天,把日子告诉我。 她不得不回答了。我就在我明知她在的时候来了。“ 他不做声了,脸上流露出一点欢喜的神色。 “发生了某种极为美妙的事情。” 他开心得几乎笑呵呵地说: “他的丈夫不怨恨我们,他的儿子也不,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在我们之间有某 种神圣的东酉。” 他对此很自信,甚至确信无疑,以至当他们来到楼门前的时候,他请列夫等他, 自己上去拿钥匙,他要向佩尔解释他应该给吕西自由,向吕西说佩尔同意她做自己 想做的事情,向居伊说他父母之间的关系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们仍然会在一起,就 像他们现在那样,尽管佩尔、吕西、居伊和他本人朱尔·帕森每星期见面三次。 “是不是?” “是的。”列夫说。 帕森上楼去了。萨洛蒙夫人不在那儿当门房了。列夫在走廊里等待着。他曾经 在基斯林、兹博罗弗斯基、莫迪格利亚尼之后住在这里,现在他不愿意再登上以往 走过无数次的楼梯。他只有一个愿望:到地下室去。 帕森欣喜若狂: “冷淡激起热情!” 他走在列夫前面进入地下室。 “是她给我开的门。我说:”你好,我来拿地下室的钥匙。‘她不相信地看着 我。我说我是为你而来的,而你正在楼下等着。又说你时间很紧,我也一会儿就走。 根本没有笑,什么都不表示,冷若冰霜。“ 他发出一阵笑声,声音有些低沉,回音显得很响亮。他还是戴着他的礼帽,他 小心翼翼地把酒精灯举在自己前面,在火苗刚刚能照亮的阴暗墙面上,他的影子被 拉得长长的。 “佩尔在她后面出来的。他邀请我吃晚饭。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你回答说不吃。”列夫说。 “完全正确!我说:”我的朋友列夫和我今晚一起去吃晚饭。也许下一次吧。 ‘我做得出色极了……佩尔把钥匙给了我,向我提议,完事后和你一起上楼喝 一杯。我说:“也许我的朋友列夫能上来,而我有一些紧要的事务急着要办。’说 的时候几乎不动声色!当佩尔离开的时候,吕西很快就过来紧紧贴着我,她答应见 面,不是在约瑟夫一巴拉街吃晚饭!而是睡觉!” 他打开了地下室的门。列夫双手接过酒精灯。帕森弯腰对着一只他放画的箱子。 他跪在小箱子前面,说: “这里面收着我年轻时代画的画。我把你要的那幅给你,条件是你得作为礼物 收下。” “为什么你要送给我一幅画?” “因为我看见了吕西。明天她就会投入我的怀抱。后天我就会重新开始画画。” 他打开箱子。列夫来到他的后面,高高举起灯,照着帕森测览着的画。画家对 他从前的画不作评论。他不再想吕西,他对画报社寄还给他的那些他画的形象没有 表现出丝毫兴趣。他没有说话,列夫也不言语。 帕森打开纸板盒,一张张地翻看。列夫从他的肩膀上方观看。突然,他伸出手 说: “这幅。” “加莱亚。”画家立即说。“在罗马尼亚。” 他把画递给列夫。 “画得不十分出色。我送给你另外一幅。” “不用。” 列夫把酒精灯挪到离画纸最近的地方。 “我认识这个女人。” “我也认识。”帕森回答。“她曾经在罗马尼亚的一个妓院当女监管。” “哪个妓院?” “布加勒斯特最大的妓院。” 帕森关上箱子站起来,张开手伸到前面,半闭着眼睛。 “一个就像人们梦想中的妓院……到处都是大红颜色,花边饰带,动人的姑娘 ……而我,勾搭上了老板娘。” 他傻笑了一下。 “我当时不满二十岁,她超过三十五岁了。这是我学那种事最棒的阶段!但是 她爱吃醋。她不愿意我和她妓院里的姑娘试身手。有人愿意做她的忠实相好,可她 不希望换人。” “加莱亚旁边那个人是谁?”科罗韦纳问道。 他一直弯腰对着那张几年前扎马龙局长让他看的画。 “一个小姑娘……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当时还很年轻。我们正好交错过,她来 的时候,我到柏林去了。” “是罗马尼亚人?” “波兰人。” “她姓什么?” “我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宇?” “夏娃。” 列夫微微弯下腰。 “不是她。” 酒精灯射出的亮光在石墙上跳动。两个人各自都靠着一面墙。尖形拱顶像一个 沉重的圆锥体黑影令人有一种压抑感。帕森的经历向科罗韦纳展现了一个绘画艺术 家在世界上最华丽的妓院深处的生活。科罗韦纳看着用钢笔和软黑铅笔画的脸部和 身影。他在寻找,似乎捕捉到了一个身影,出于本能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可这一切 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有一个细节使他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以前,他和马克斯·雅各布为他作画 的事打赌。马克斯曾说过:夏娃。加莱亚也说了这个名字。夏娃是人类第一个女人 的名字。科罗韦纳多么想冲到诗人家里问他为什么他选择了这个名字。但是马克斯 已经离开巴黎,现在生活在洛瓦尔河边。 “这个布加勒斯特妓院还存在吗?”他问帕森。 “我没能再回去过。” “有没有可能在那儿再找到夏娃?” “大海捞针。”帕森很干脆地回答。 列夫叹了一口气。地下室的墙一下子使他产生一种压迫感。 “你为什么找她?” 冒出的回答是: “为了重新开始作画。” “我不了解你的全部故事。”帕森说。 他离开靠着的墙,向列夫走过来。 “大家只言片语地告诉过我一些。这个女孩在中间是个什么角色?” 列夫向他作了说明。然后他说: “这也许不是她。费利克斯认识的那个叫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玛列娃。” 帕森点了点头。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地下室内来回走。他点了一支烟,刺激性 很强的呛人味道和酒精灯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他面对科罗韦纳站定下来。 “你家里说希伯来语吗?” “只说意第绪语。” 帕森用力吸了一口烟。他用嘴叼着烟,同时喷烟雾。 “我有一个好消息,比这幅画还要好。” 他用一个果断的手势指了指这张画。 “很久以前我画的这个姑娘正是你找的人。” 列夫纹丝不动地待着。帕森从嘴角边拿掉了卡波拉尔牌烟,扔在地下,用脚踩 灭。 “好好听我说,列夫·科罗韦纳。” 他把胸脯贴到他的朋友身上,轻轻地接着说: “在希伯来语里,玛列娃是玛尔·夏娃,意思是悲伤的女人。因为人类第一个 女人叫夏娃,所以玛列娃也就意味着悲伤的夏娃。” 他走到旁边。 “悲伤的夏娃。”他重复了一遍。“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象征。 这肯定是一个会讲希伯来语的犹太少女……以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列夫呆若木鸡、哑口无言地靠在石墙上。帕森向门走去,转身对着他: “来吧。该喝酒去了。” 他折回来取酒精灯,由于他抓得过猛,灯芯在轻微的碑啪声中熄灭了。帕森发 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好像很失望: “现在,”他说,“我们掉在黑暗中了。” 一层的娱乐活动正进入高潮。科罗韦纳把自己关在与画室相邻的小房间里,仔 细观察着这个女人,十年来她第一次有了清晰的面容。他请人把帕森的画镶在一个 很精致的黑边玻璃镜框里,根据光线角度的变化随时调整它在墙上的位置。他不断 地看它,看她和加莱亚。 女监管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初次见面时曾经把他迷惑住,但现在他却更多地从 中看到了令他痛苦的野蛮和粗暴。那是十五年前的她,但已经露出本相。好多年前, 他终于认清了这狭隘的前额和掩饰在温柔表情后面的凶残。她的手放在她所使唤的 那个女人的肩上,手的放法是那样特别,以至他立即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只存在一种 权势和屈从的关系。 玛列娃比她年轻,几乎还是个少女,也许十六岁。她穿了一件仅由一整块布做 成的睡衣,盖住了上身和大腿上部。一条内衣吊带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露出了被遮 住乳晕、刚发育的娇小乳房。她斜着坐在一个仅勾勒出轮廓的长沙发上,两条腿蟋 缩在身体底下,纯洁而青春焕发。披肩长发上系着一个蝴蝶结,更显出她的活泼可 爱,一只手举起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撩,帕森巧妙地抓住了这个瞬间的手势。他拿着 铅笔在纸上来回移动时,是带着对他来说极其自然的对女人的好奇心和爱慕感,这 种感情在多处细节上隐约显露。她的目光似乎飘忽不定,只是因艺术家的干预,它 才停在了某个点上,但并不执着,好像透露出某种肌饿的不安,游移在无数疑问和 不理解之中。她的姿势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假装的自在。这就是为什么会令人揣测, 加莱亚的手放在玛列娃的肩膀上是否为了拦住她,阻止她逃跑。至少列夫希望相信 事情是这样。 自从玛列娃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无论是在一辆出租车上隐隐约约地看见,在 一个拍卖大厅里匆匆地一瞥,或是在另一个人画的肖像上长时间地观察,他现在第 一次感到对她有一种感情,对他来说她不再只是可能给予他灵感促使奇迹产生的人, 而是一个人。他从她的线条上发现了“悲伤的夏娃”这个非同一般的名字所包含的 全部威力,这个名字扰得他心绪不宁,使他联想到他自己的、家里人的以及中欧所 有犹太人的历史,在这里的移民生活和在那里沙皇对犹太人的暴行带给他们的仅仅 是悲伤。悲伤的夏娃,她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肯定不甘心,但是她接受了,也 许她受到了永远的伤害,留下了创伤,像他自己一样。这就是列夫在帕森的画上发 现的东西。某种压力把这个年轻女人束缚在她必须待的地方,她坐在那儿,两腿固 定在身体底下,不得施展、放开、迎接面向她展开的生活。这是一种痛苦,无穷尽 的痛苦。科罗韦纳知道波兰的姑娘们是怎样来到阿根廷的。 他站起来,取下挂钩上的黑大衣,来到画室。几天来,有四个从多姆咖啡厅和 罗通德咖啡馆挑选来的画家白天在这儿工作。画笔泡在弄脏的大口杯里,调色板上 布满红红绿绿的颜色,画布上展现着一些草图和未完成的作品。 科罗韦纳把帕森的画放在一个画架上。他退后几步,不是为了仍然像刚才那样 再看一看,而是为了换一种方式看。他想像着一层嘈杂的声音和二层穿梭往来的人 流,知道眼下自己正独自一人紧闭在四壁之中,楼下的声音一点儿都传不上来,他 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某种朦朦胧胧的力量驱使他完成一个神圣的举动,神圣得使 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将要跨越一条界线,这是他自己在当前的日常生活领域和多年 来他不再涉足的另一个领域之间划定的界线。 他在画室里走了几步。他抓起一支画笔,在调色板上尚未干的朱红颜色中蘸了 一下,然后又去蘸带微蓝的白色,最后蘸了一点水。他走近帕森的画,把笔尖放到 玛列娃的脸上,画了下巴的弯曲线条、两个脸颊的颌骨部、撩头发的手、左胳臂、 在臀部下面裸露的两个腿肚。 他洗了洗画笔,用同样的色彩画了加莱亚固执的额头,以及放在玛列娃——悲 伤的夏娃肩膀上的手。他还画了女监管的肩膀、颈项、露得很少的胸口、嘴唇、鼻 子、眼皮和搁在长沙发靠背上的手腕。 他换了一支画笔去勾勒白色的睡衣、黑色的瞳孔、窗户上悬挂着的浅绿纱窗帘、 灰色的头发、蓝色的长裙、金黄色的手锅,用他自己选定的颜色覆盖住帕森使用的 浅色来画玛列娃——悲伤的夏娃。当他停下画笔时,激动得全身的神经都在颤动, 心里喜滋滋的。 他往后退了几步凝神观看他的作品。然后他仔细地清洗画笔和调色板,把颜料 罐和大口水杯放回原位。当他确信一切都收拾停当,画家们第二天可以立即接着画 他们没画完的作品时,他就拿起帕森的画回到卧室,这幅画现在已经成为他自己作 的画了。他轻轻地关上了门,脱下黑大衣,摘下内部电话,等了片刻,听到穆娜热 情的声音。她正在酒吧台后面自己的岗位上。她告诉他玛尔图娜来了,他回答说马 上就下楼。 他挑选了一条白色条纹的黑领带,穿上一件米灰色衬衫,仔细地扣上珠光钮扣, 然后套上裙子烫得很挺的讲究西服,快步走到走廊里。当他把手放在楼梯栏杆上的 时候,就听到了一层传上来的喧闹声、钢琴的低音以及为舞蹈家的大胆动作喝彩的 掌声。 穆娜在酒吧前面等他,用她仅有的一只手,指了指他通常接待邀请来的客人时 坐的那张桌子。玛尔图挪两腿交叉着坐在一个矮矮的扶手椅里。 “我想她大概准备帮助您。” “谢谢您把她请来。”列夫回答。 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在酒吧后面忙碌。一般来说,穆娜更乐意由年轻姑娘协 助她工作。列夫迅速地看了一眼新来的人,从独臂女人看他的目光,他明白她在等 待他发表看法,但他没说什么。 玛尔图娜戴了一顶宽边帽,网眼短面纱遮住了她的脸,正吸着烟,香烟插在一 个方向朝下的长长烟嘴上。她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向列夫,他的嘴唇轻轻地在柔 软的羊皮手套的一条针脚上碰了一下。 “请别要求我揭开面纱,您会失望的。” 从她在德鲁奥大厅卖掉莫迪格利亚尼的画以来,他没有再见过她。 “我的脸被人打伤了。我在‘一二二’妓院门前挨了一拳。” 科罗韦纳对着她朝墙坐下,以免被人打扰。 “一个小流氓,您想想。一个巴黎旧城墙那儿的无赖。他把我的眼睛打得又青 又肿……请给我来一杯柑香苦艾酒。” 列夫举了一下胳臂,一个被指派在厅里服务的年轻女孩走过来,他要了饮料。 玛尔图娜藏在面纱后面的目光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情景。当服务小姐走远的时 候,她评论起来: “您还是应该让她们穿得更少一点儿,顾客喜欢看清楚。” “也许。”列夫含糊其词地说。 “……或者隐约看见。要让人看得清乳头,当女招待弯腰的时候,可以使帐单 上的数字往上升。” “这完全不是我们娱乐场的宗旨。‘” “人家告诉我了。一层是夜总会,二层是妓院,三层是艺术学校,是这样吗?” “差不多。” “我要和您竞争,您想像一下。我看中了埃德加一基内大街的一幢楼,是埃及 风格的,它将叫做‘斯芬克斯’。” 她微微撩起面纱,凑近列夫的耳朵,问道: “我有资金和合伙人,您想和我们一起于吗?” “我想不可能。” 年轻姑娘把饮料放在桌子上。 “您不会做。”玛尔图娜冲着她说。“您应该学会弯下腰来,而且您要换一种 香水。” “您完全没有理解。”科罗韦纳插进来说。“小姐在一所人体美术学校工作, 她来这儿是为了挣点外快。” “把她派到我那儿,我来教她怎么干这一行。” “她不会接受的。” “您的意思是说她不上楼?” “不。” “甚至有机会的时候……也不干?” “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干过,而且别的人也不。” 他指了一下正在桌子间来回穿梭为点东西的客人服务的几个年轻姑娘。 “您的生意做得太沉闷而且虚伪。”玛尔图娜挖苦了一句。“人家分辨不出女 孩子在这儿是为了做这事还是做别的事。” “顾客能分得出来。” “是些老主顾?” “对,但是大部分人不是为这种事而来。” “也许为了来跳舞?” “您想参观一下吗?” “已经都看过了。”玛尔图娜冷淡地回答。 她在一个玉制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又说: “您下来晚了,趁等您的时候,我总得找点事儿干。” “咱们谈点别的事儿吧。”科罗韦纳建议。 拱顶舞厅里的钢琴停止了演奏,人们轰的一声谈起话来,持续了几秒钟后谈话 中止,钢琴声又响了起来。 “我知道您为什么想见我。”玛尔图娜说,她在黑烟嘴的头上又拧进去一支烟。 “穆娜对您说了?” “是的。” 她转了一下银打火机的钢轮,打出来一个小小的火苗,盖子干巴巴地咯咯一声 关上后,她接着说: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加莱亚离开法国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她。她对我说过 您在找一个小姑娘。我不认识她,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费利克斯。” “我希望您做的不是这个。”列夫说。 “更简单的?” “更遥远的。” “在法国还是在纳瓦尔?” “在波兰。” “小姑娘从那儿来?” “看来是。但是她不再是一个孩子了。” “您知道她姓什么?” “我只知道名字和她的教名。” 玛尔图娜在包里面找到一个小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一本精致的镀金面笔记簿。 她把它打开。 “请您拼给我听。” 列夫告诉了她。玛尔图娜写得很慢,字迹笨拙而粗劣。 她敏捷地合上小本,因动作的关系,面纱稍稍掀起。科罗韦纳隐约看见眼睛周 围有一个黑圈。 “我没有请您看我。”妓院老板娘低声埋怨。 她把本子塞进包里。列夫心想她情绪一下子变坏是因为眼睛青肿呢还是字迹难 看。 “我认识几个在巴黎的波兰人,还有另外几个在阿根廷。他们经常去华沙。如 果您那个姑娘在那儿,我会打听到消息的。” 一个矮个子男人坐到旁边那个桌子上,列夫没有马上认出他。 “您为什么帮我这个忙?” 玛尔图娜优雅地低下头,列夫想象得出她在面纱里露出的微笑。 “在行慈善的人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不是吗?” “您还留着莫迪格利亚尼那幅画吗?” “当然。我要把它放在我的新妓院里最显眼的地方。” 她站起来。 “您邀请我跳舞吗?” “我从来不跳舞。”科罗韦纳回答。 “我可以去跳吗?” “条件是您别挖我的墙脚。” “我可没指望您这儿!” 他向她做了个怀疑的脸色。 她走进跳舞人群中,人们扭摆着臀部,所有顾客都看得喜眉笑眼,除了那个矮 个子的人。他直挺挺地坐着,两只手放在雨伞的圆柄上,他戴了一顶对他来说过于 大了些的帽子。列夫遇上了他的目光,从中流露出难以描述的蔑视感情。 “您出色地选择了您的同伴。”这位先生大声说道,向妓院老板娘走去的方向 抬了抬下巴。 “我能请您喝一杯吗?” “当然不喝。我来只是要证实一下我的耳目打的报告说的是实情。” 扎马龙局长站起来,他的嘴巴向排水沟那边歪了歪。 “您更适于绘画,而不是粪坑。我深感遗憾。” “我也是。”科罗韦纳回答。 “您让我想吐。” “我理解,但不要在这儿。” 他朝门走去,打开了门。 “街道您可以随便走,德朗布尔街警察分局就在不远的地方。” 小个子警察踞了路脚,像一个将军检阅一团不服从命令的士兵那样倔傲地跨过 门坎,甚至不看列夫一眼地对他说: “我战前从您那儿买的画交给您处理了。” 他蹒跚地走在铺路石不相连的路面上,消失在小街里。 科罗韦纳回到酒吧,对穆娜说他不愿意被打扰。他爬上楼梯直奔卧室,把自己 关在房间里,扯掉领带和米灰色衬衫,珠光钮扣都被绷掉,滚落到床底下。他坐到 地上,像从前睡在门廊里那样把两条胳臂弯过来遮住脸部。 后来他站立起来,点上灯,拿起帕森的画来到画室。他把一块海绵浸到水里, 仔细地把它拧干,擦掉他刚才在镜框玻璃上着的颜色。然后他又重新开始作画。 他在十一月的一个寒冷的早晨踏上了波兰的土地。他在华沙火车站下车,身上 带着一个地址,以及由帕森画的玛列娃脸部的复制品,这是减基基的美国朋友帮忙 拍摄和放大的。 他的脚一边前车站,贫困的景象使他震惊不已。他立即觉得这似曾相识:这是 他童年时代经历过的贫困,好像是基什厄奥夫周围村庄的人物、声音和味道。这种 贫穷丝毫不像他到达巴黎后见到的贫穷。在那儿,街道是空的;而在这儿,街道遮 蔽着耻辱。街道上就是乞丐和小偷集中的地区,一直到建筑物的大墙后面以及门廊 和地窖的深处都有他们的踪迹。列夫对这一切记忆犹新。现在他以另一种身份在那 里散步,以往他就生活在这种类似的环境中,今天他散发着兹罗提,似乎也在向他 的过去施舍。他穿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欧洲人,提着角上加固的皮箱,高高的个子套 着一件有毛皮领的套袖大衣。他有一顶阻挡风雨的毡帽和能在泥泞地里行走的高帮 靴子。他走在一些穿黑衣服的人群中,妇女的头巾又脏又破,小孩坐在水里,男人 衣衫褴楼、无精打采,对生活丧失信心,如同他们伸出来乞讨的手。他们在兜售从 顶楼角落里和垃圾堆里找出来的宝贝物品、破布、熟过头的水果和蔬菜、过时的报 纸…… 列夫让人把他拉到布里斯托尔饭店。他放下箱子就立即出来,买了一张城市地 图,坐上无轨电车一直来到尼瓦亚街。 这儿的贫困是另一番模样。身体瘦弱的姑娘们呼唤着院子栅栏后面的男人,穿 着过薄的破旧裙子来来回回从一堵水泥墙到另一堵水泥墙。她们拍打着手取暖。与 富有城市里的妓女毫不相像,她们不知道如何做,没有干这一行的经验。 列夫进入一幢朝向街面的大楼,在狭窄的走廊里,他辨出了枯茗果和加了酸模 的俄罗斯甜菜浓汤的味道。他敲响了一扇门,门扇上刻着一个姓名:米雷耶·梅勒 罗维兹。这就是玛尔图娜给他的名字,这是他在波兰的唯一线索。米雷耶·梅勒罗 维兹集中负责华沙和克拉科夫同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交往事务。 一个女人站立在门口,她的胸脯和下巴结实得如同斗殴的人套在手指上的凶器。 她的额头上有一条伤疤,一对小眼睛不时地在探索和观察。列夫作了自我介绍。 玛尔图娜告诉他,米雷耶·梅勒罗维兹曾经向到这儿来寻找运往阿根廷商品的 国内派遣人学过法语。玛尔图娜没有搞错。 她法语讲得不好,但速度快而且明确,特别是在她和列夫估算了她提供秘密以 后他将给她多少报酬以后。 列夫必须在几乎不到十分钟时间里得到他想知道的事情。他站在门前,一股过 堂风吹到他身上,风是从街道和一个开口之间吹过来的,这个开口大概通向一个围 有栏杆的院子,那里有几个年轻姑娘从她们所住窝棚的一头到另一头来回地走着。 米雷耶·梅勒罗维兹是加莱亚的朋友,两人为自己找到了同一种职业形式。米 雷耶·梅勒罗维兹运气差一些,因为她留在了华沙,而她的同行在链条的另一端负 责照管波兰去的小太阳,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阳光更充足。 “我找到商品,她去推销。” 米雷耶·梅勒罗维兹门牙中有一颗金牙。 “我在穷人的街区里搜索,寻找姑娘。如果她们年轻,比较漂亮,又特别穷, 我就报告。” “向谁报告?”列夫问道。 他说话语调很平直。 “向中间人。是一些冒充皮货商的男人。他们来到姑娘的家里,买下她们,送 往阿根廷,加莱亚收货。我,拿我的酬金。您知道价钱吗?” 列夫摇了摇头,好像同时要把厌恶的感觉也甩掉一样。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法国女孩是五个比索,一个波兰女孩是三个比索。 假如她们非常年轻,又很漂亮,皮货商用一百五十兹罗提买她们,倘若年龄稍 微大一些,就花一百个兹罗提。我得百分之十。“ 科罗韦纳翻寻自己的口袋,拿出曼·雷根据帕森的画翻拍的照片。他把它凑到 这个可亲的女人鼻子底下。 “她叫夏娃或者玛列娃。我在找她。” 米雷耶·梅勒罗维兹俯下身体,她不拿照片,但是仔细盯着足足看了好几秒钟。 最后她说: “姑娘变了。” 在套袖大衣里,列夫的指甲都掐到肉里去了。 “您认出她了?” “她是很久以前卖掉的。她的家在这儿。” “那她呢?” “一年前她回来过一次,也许两次。所以我记得她。她是加莱亚的一个朋友。” “朋友?”科罗韦纳重复了一遍。 “她是被一个法国皮货商买走的。他在把她送到阿根廷之前,让她在布加勒斯 特受训练学经验。” “您知道她是不是有一个刺花纹?” 米雷耶·梅勒罗维兹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胳臂。 “在这儿。” “一个嘴巴?”列夫问道。 “皮货商的嘴唇。” “加莱亚有一个同样的。” “在臀部。她给我看了……” “为什么不在胳臂上?” “因为他更喜欢一个的屁股和另一个的手。” 米雷耶·梅勒罗维兹描绘了法国皮货商。列夫·科罗韦纳恶心得想吐。十一个 小时中,他紧贴着这个法国皮货商,而他曾经是向米耶尔赞斯基家以一百到一百五 十个兹罗提买下十六岁的小马列娃的人,这个家庭当时有父亲、母亲和三个女儿。 还活着的人现在仍住在华沙,在米奥多瓦街一个建有凸出部分的楼里,因为屋 顶已经有一半倒塌,所以不难辨认。 列夫向她表示了感谢,付完钱后就走了。 房子确实有凸出部分,一部分坡度很大的屋顶早已滑落和消失。米耶尔赞斯基 家住在最高层。第一间屋子有一半没有屋顶,向天空敞着口。因为没有门,列夫便 走了进去。这里也许过去是一个卧室,四张没有卧具的床绷在冬天雨水的浸蚀下都 已经生锈,地板由于潮湿而翘了起来,几件被抛弃的儿童玩具零乱地散落在这儿和 那儿。在上面有屋顶遮挡的那部分屋子里有一间勉强可算是木结构的房间,它是由 钉起来的木板做成的,然而水同样渗了进来。 列夫推开一扇门,他感觉自己摔进了一个井口,事实上是沿着一个梯子滚了下 来,因为他没有能抓住梯子。他掉到了一块软软的地上,像是踩实的泥土,也许他 已经站立在下一层的房间里了。 除了摆梯子的那个口,没有任何光线从哪个窗户或者洞口射进来。列夫确信在 这个不透光的空间里他不是一个人,除此而外,他什么情况都不明。一种幻觉油然 而生,使他突然明白了一切。在基什尼奥夫郊外的乡村里,农民们点燃放在掏空南 瓜中的灯芯作为照明的灯,成群结队举着长枪和镰刀向犹太人冲击,他们因酗酒、 仇恨和暴力的冲动而阴森可怖,杀气腾腾,大声叫骂,发泄几千年来的怨仇。这时 候,犹太人就躲藏在洞里、地窖里、地底下,总是在地底下,因为屠杀犹太人的烈 火烧毁的是建筑的顶部和底部,很难触及地下室。在楼层上他们会死去,被悬在空 中吊死、被踩死、被石块砸死、被长枪和镰刀捅死。而在地窖和深坑里,他们能大 批地侥幸活下来。当凶残的屠杀者向犹太人进攻的时候,列夫和他的兄弟、姐妹和 父母便躲藏起来。在这幢被毁的房间底部,他感觉到有一种他熟悉的恐惧气氛,他 能猜测到有人正圆睁着眼睛在观察他,他能设身处地代替隐蔽起来的人想一个问题, 一个关系到生和死的问题。 他站立在屋顶开口处射人的圆锥形光柱中央,收集了意第绪语中他尚未忘掉的 部分语句,他说: “你们没来得及掩蔽好洞穴和撤走梯子。可我是一个人,我对这一切都很了解。” 由于人们以沉默作为回答,他又说: “我是来找玛列娃的。” 他重复了一次:“玛列娃”,然后没再说话。 一般总是父亲或者祖父发出已经平安无事的信号,或者会听到一声无法克制的 抽泣。当屠杀进行的时候,在恐怖气氛仍然笼罩的时候,人们从来不流眼泪。那时, 列夫同他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一样倾听着、窥视着,随时准备逃命。只是在停 止了喧嚣,恢复了平静,即使有时可怕的烈火仍然在熊熊燃烧的时候,眼泪才会涌 出,那是因为这是个小小的奇迹,人们终于没有被发现,侥幸活着。 在华沙,没有一个男人会出来声称他从此不用再躲藏而能继续活下来。在屋子 较远的地方,突然有一根火柴亮了,接着是一支蜡烛亮了。一个影子在很远的地方 移动,马上变得很近,离列夫有两米。在一块拉开的黑挂帘前面,有一处模模糊糊、 难以分辨的空地。 是一个女人。 她穿一件长袍,戴一块头巾,全都是黑色的。她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勇敢而高 傲地注视着来访者,目光里没有流露出丝毫惧怕的神色。她用意第绪语问陌生人想 要干什么。列夫一边打手势一边用渐渐回忆起来的词汇进行回答。他拿出曼·雷拍 摄的照片,女人仔细地看了看,又观察了列夫,她向藏在帘子后面的人说可以出来 了。 几个孩子和一个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她牵着最小那个孩子的手,唯有这个小孩 没有穿黑衣服,他穿一条用各种颜色的布块打补丁的黄色长裤。 列夫看着这个小小的家庭,他周围的贫困景象令他吃惊;他们也目瞪口呆地盯 着他看,因为从梯子上掉下来闯进他们家的这个人穿着豪华、一身阔气。他观察着 他们的脸,努力寻找与玛列娃相像的地方。但是屋里一片昏暗,只有女人拿的蜡烛 闪着光,它把长长的影子投在黑布上,它使人的瞳孔微微发亮,可以隐隐约约辨认 出帘子后面有一个睡铺,是用好几个并排挨着的垫子拼成的。 年轻姑娘走到想必是她母亲的那个女人旁边。她很瘦弱,辫子一直拖到肩膀上。 她和她的家人似乎是从一个舞台布景后面冒出来的,为了在一个古典悲剧演出结束 的时候出来谢幕。所有人按年龄排列面对着列夫,他们在等待。 女人说: “这儿的男人都被杀害了,但如果我们喊叫,邻居都会来的。” “你们没有必要喊。”列夫回答。 他说他是比萨拉比亚来的犹太人,住在巴黎。他还说他经历过异教徒的暴行, 一个洞是阻挡不住他们下来的。对此女人摇了摇头,她举起蜡烛,列夫发现天花板 非常高。她说如果梯子撤掉,人们从楼上看,帘子会给人以错觉:人们会以为这是 一个四面都围着墙的封闭小陋室。他们在原来的地板上撒上泥土,造成这个空间已 经被废弃的假象。年轻女孩补充说他们长期以来都利用这个藏身之处,自从上面一 层的屋顶倒塌之后他们一直躲避在这儿。 她呼的一声把帘子拉开,从她母亲的手里拿走蜡烛,进入屋子深处,点燃了一 个枝形烛台的灯芯。列夫被邀请进到里面,他看到了一个墙壁完全光秃的四边形处 所,墙由一块块不紧密接合的石块砌起来一直到天花板,上面没有任何覆盖层加以 保护,墙面颜色灰暗,高处渗水,潮湿不堪。跟上面一无所有的秃墙相比,地上摆 满了各式各样的盒子和用具。在一个角落里,有几束韭葱、发了芽的土豆和两三个 放在一起的锅。在床垫上有一些木制玩具。一个水壶正从墙里伸出的水龙头中接着 难以滴下的水滴。几件衣服挂在钉子上。除了一个七枝烛台,同时兼作卧室。客厅、 厨房、盥洗室的屋子里没有一件祭把用品。 孩子们和母亲聚拢在水龙头的旁边。他们观察着列夫,等待他说话,谁也没想 再把帘子拉上。 科罗韦纳说他在找玛列娃。他们问他为什么。最初他所作的解释混乱而模糊, 问题涉及绘画和战争,他难以说清楚,因此他们没有明白。手势和语言都不足以讲 清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一直跑到华沙米奥多瓦街的这个藏匿处。所以他说: “我是皮货商。” 他心里想,费利克斯面对一个年轻姑娘怎么能够扮演这样的角色,而那个姑娘 在当时肯定不比她妹妹现在的年龄更大。她的妹妹一下子扑向她母亲,用胳臂抱住 她的腰,摇了摇脑袋,这不是冲着列夫,而是冲着曾经听任其另一个女儿被卖掉的 这个女人,另一个女儿就是她的大女儿——玛列娃,悲伤的夏娃。在突然惊得发呆 的全体家庭成员面前,费利克斯怎么能够保持冷静?当时孩子们跪在老祖母脚下, 围在这个买了妇女让她们当妓女的卑鄙家伙周围。 “我不是为您而来。”列夫用安慰的口吻说。“我要玛列娃。” “她是我姐姐。”年轻姑娘说。“她早就走了,我的二姐也走了。” 她指了指孩子们。列夫数了数,有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 “她给我们留下的。我必须待在这儿帮我妈妈养活他们。” 她向来访者看了一眼,目光深沉而美丽,流露出既粗犷又惊惶的神色,就好像 她不知道是该哀求他还是威胁他,该怎么对他说她是不能卖的。而他的眼睛一直没 有离开她,被自己赋予的角色和他充当主角的场面吓呆了,这一幕使他感到的厌恶 超出了一切,甚至超出战争和他的伤痕。他来到这儿所目睹的贫穷难道不是一种可 憎的命运?他感到与这些被追杀的犹太人是共命运的,现在轮到他们在追杀他了, 但触及的不是肉体,而是内心、灵魂和精神。他本想三步并作两步登上梯子把他对 自己的厌恶和憎恨发泄到别处去,但是已经太晚了。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异教徒 举着长枪和镰刀突然出现,他会和这个家庭躲藏在一起。在他股陇的记忆和痛苦中, 这就是他自己的家。他是属于这边世界的人,同被卖者而不是买者站在一起的。如 果要他在地底下死和地上面生两者之间,在一把镰刀和一支蜡烛之间作选择,他会 选择地下世界和摇曳的烛光。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姑娘的眼睛,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 “桑达。” 他向她的母亲又说了一遍: “我是皮货商。我来是为了再一次买玛列娃,只买她。” “她不在这儿。”女人回答。 “在哪儿?” “在法国……她喜欢法国。她第一次去那儿是在去阿根廷之前。战争期间她回 到了法国。” “我再付一笔跟第一次同样数目的钱。”列夫说。 “玛列娃不在这儿。”女人重复了一遍。 “我只要一个地址。” “我们没有。” “如果她回来,请通知我。” 一阵沉默。双方互相观察着。 “您为什么想见玛列娃?” 这是桑达在问。 “你们为什么卖她?” “有屠杀犹太人的暴行。”母亲说。“为了让她活下来。远远地离开这儿,她 还有活的可能。” “哪您呢?”桑达又问。 “我是画家。”列夫·科罗韦纳说。“我只希望画她的肖像。见她一个小时。 我只求这一点。“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女儿根据母亲的一个示意,进入黑屋子里,回来时 拿着一个纸盒子,在女人面前打开。母亲在纸片中寻找,把好几张纸展开又折拢, 最后递给列夫她找到的那张。他拿过来,发现是一份契约,一份手写的粗略的分期 付款契约。一九0 四年一月二十四日,一方是费利克斯·T ,另一方是父亲米耶尔 赞斯基,两方商妥玛列娃·米耶尔赞斯基将离开她的家和波兰,从此由皮货商费利 克斯·T 负责她的生活,并由他管教。交换条件是,父亲米耶尔赞斯基将在三年期 间内每月获取五个兹罗提。 契约上签了字。 列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问一九0 四年的一百八十个兹罗 提相当于今天多少钱。母亲说: “六千。” 他在一个六千兹罗提的欠条上签了字,每月付,三年付清。在另一张纸上,他 写了他在巴黎的地址。他从钱夹中拿出他拥有的全部波兰货币交给桑达,她没有犹 豫就接受了。然后,好像不愿意被她的母亲、外甥和外甥女听见似的,她非常小声 地问: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没有回答。他说他想要一张玛列娃的照片。母亲在纸盒子里找到了一张,送 给了他。他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以示感谢。他走到烛台边,照片上的玛列娃看上去差 不多同她妹妹现在的年龄相仿;姐妹俩十分相像。 列夫向梯子走去,桑达跟在后面。当他把脚放到第一条横档上的时候,她轻轻 碰了一下他的胳膊,再一次问道: “为什么?” 列夫把脸转过来对着她的脸。 “我住在布里斯托尔饭店。我今晚就走。我想在这之前见您。” “在布里斯托尔饭店?” 她匆匆做了一个退缩的动作。 “您应该来。” 他的目光深沉地对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黑色的瞳孔中掠过一点微光。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周围。母亲和孩子们纹丝不动地在黑帘子旁边站着, 离她很远。 “我等着您。”列夫说。 他的声音低得出奇。 “我请求您来。” 她微微点了点头。他把另一只脚迈到上一个横档上。她一直没有回答。他开始 慢慢地往上爬。套袖大衣像一个花冠那样飘动在他的上半身周围。他一边往上登一 边向下看。他看见踩实的泥土、年长的妇女和孩子们,他们不久就消失在重新拉上 的黑帘子后面,他看见玛列娃的妹妹桑达低着头站在梯子脚下,看得清把两条辫子 分开的中间头路。 他的两只脚先后落在上一层楼的地上。 “把梯子推下来。”她命令他。 他跪下,抓住梯子,把它推向空中,传上来一个沉浊的响声。桑达离开了圆锥 形光柱。列夫弯下腰,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空空的陋室,第四堵墙尽管是布料的,却 能混同于其他的墙。他继续往下弯腰,仅看到一个影子,但是听到了她的嗓音,声 音十分明亮,而且几乎是欢快的。 “我会来的。” 她确实来了,但是迟疑不决,胆战心凉。她从来没有进入过一个大饭店,也许 甚至没进过小饭店。他不得不去找她。她不愿意上楼到他的房间去。 她在接待处喝了一杯儿童饮料。他向她解释为什么她陪他上楼十分重要。她一 面听一面用麦管喝饮料,不时地鼓起双颊,让饮料回流到杯子里。她看着他,眼神 流露出暗暗的紧张感。他一边说,一边注视她的表情,心里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是 否能够理解如此严重的问题。 然而,当他结束讲话时,她站起来低声说: “来吧。” 她在他前面一直走到电梯那儿。当电梯司机按楼层电钮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 脚。她还是穿着列夫在米奥多瓦街看到她时穿的长袍,只是她把辫子解开了。 在走廊里当他们并肩走的时候,她对他说: “我很希望行。但我不是玛列娃。” 他知道她已经理解了。 在房间里,为了让她不害怕,他指给她看他在一个小时前买的绘画用具。他说: “这都送给您。” 他不是皮货商。他永远不可能因感谢她来而送给她钱。所以他就买了最漂亮的 铅笔匣、最好的纸、最软的橡皮。 她看着所有这一切,向他腼腆地笑了笑,并问他她应该做什么姿势。他让她坐 在窗户前,他不要求她摆他要求别人的姿势。他不想要夏娃,他等待着玛列娃。她 不是一个妓院的姑娘,她具有青春年华的自然天性,是自从费利克斯死后他遇到的 与玛列娃最亲近的人,因而她使他心潮起伏。这一切在他内心都混杂在了一起。他 在她对面斜向坐着,图画本放在膝盖上,铅笔拿在手里。他看了她一次,目光极其 克制,但却仔细地探索,就好像他要通过观察她来观察自己一样。几分钟之内他没 有动弹。一种激情骤然产生,深深地炽热地发自于内心,如同大地倾覆过来的泥土 那样。他紧皱双眉,一道凸纹在额头上鼓起来,脸颊紧绷,如同金属一般。他弯腰 对着纸张,狂热地画了一个形状、另一个形状和其他一些东西。他呼吸急促,但是 手没有颤抖。 当他画完的时候,心中无尽的平静令他如释重负,周身轻松。一种几乎可以说 是静静的期待扰乱了强烈的情感和犹豫不决的心态。他合上图画本站起来。 “谢谢。”他说。 她看了看他。他把绘画用具放在一个纸口袋里,图画本也放了进去,他没有撕 去第一页。 “您要走吗?” “是的。” 他把口袋递给她。 “您知道您姐姐在法国干什么吗?” “我不能确信她是不是在法国。” “那会在哪儿?” “她不告诉我们。如果她回来,也只是待很短的时间。” “您知道吗?……”列夫重复了他的问题。 “当然。” “她干什么?” “还是那个事。” 她向门走去。 “我姐姐不再可能离开皮货商。” 她拧动了门把手。他向她伸出手,她躲开了。 “我们再也不见面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您。” 她又说了一遍: “永远。” 他同意了。他看着她,他别无他法,只能同意。 “如果我年龄大一些,我可能会跟您走。” “我会把您带走。” 这是真的。 “再见。”她低声说。 他们互相看着,两人都不知所措。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她说。 她走过来挨着他,贴着他的胸脯。他张开臂膀,合拢起来抱着她,他能够闭上 眼睛,而且完全闭上,并对自己说,这是他第一次,战争中负伤以来第一次,在他 的胸膛和怀抱里搂抱一个女人,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 他把曼·雷放大的玛列娃照片挂在他房间里帕森那幅画的旁边。在这两个形像 中他揉入了对桑达的怀念,她是唯一像玛列娃少女时代的人,她们俩极为相像。他 把从另一个身上所了解的东西放到这一个身上:嗓音、外形和表情。就这样,多少 年来他寻找的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成了形,像一尊塑像在石头上逐渐显现一样。 他熟悉她的故事,这故事不时索回脑际,一个个瞬息即逝的影像闪现在他面前, 他把它们按年代顺序排列好。这故事开始于波兰的米奥多瓦街,一个女人在窥察某 些家庭,她隐藏在米耶尔赞斯基家住的楼前。她把一个少女指给一个外国人看。 第二幅图像比第一幅更为阴暗。在地下室的一个小屋里或者一间黑房间里,住 着一家人家。有一个像列夫祖父面容的老者,一个年轻一些的是他的父亲,一个女 人是他的母亲,另外还有孩子们。一个穿一件黑袍的少女梳着小辫。从远处传来向 犹太人冲锋的声音:叫嚷声、木头燃烧的僻啪声,恐怖的暴行临近了。一个外国人 站在全家人面前,这个人是费利克斯的相貌,但是穿着一件套袖大衣,背部伤痕累 累,戴一顶帽子,甚至都没有脱掉。经过简单的商量,他用一百八十个兹罗提买走 梳辫子的姑娘,分三年付款。 他把她带走了。也许他佯装着爱她,也许他在布里斯托尔饭店的一个房间里把 她抱在怀里。 他把她介绍给一个前额狭窄而顽固的女人。后者假装是朋友,并同皮货商一起 厚待那个姑娘,为她买连衣裙、鞋子、长丝袜。一个当贵妇的梦想。 然后,年轻姑娘来到布加勒斯特。亲爱的朋友在那儿变成了一个妓院的女监管。 新来的这个妓女坐在一个长沙发上等待嫖客。当她想离开的时候,女监管用一只强 有力的手把她按住了。她把腿蜷缩在身体底下,随时准备跳起来冲出去。她拒绝穿 袒胸露背的睡衣。她装出自在的神态,尽管画家的笔让她的目光专注一点,实际上 它飘忽的神情证明她对人们要她扮演的角色心不在焉。 她挽着皮货商的胳膊沿着勒阿弗尔港口的码头走。他们在一堆缆绳前走过,上 面躺着一个男人。三年的付款契约期过去了,年轻姑娘还是继续在干。她乘船去了 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儿的报酬更优厚,比这儿北方的霜冻天气更温暖。 马耳他号在阿根廷靠岸。在海关,布加勒斯特妓院从前的女监管在等待这两个 乘客。也许她有些忌妒皮货商对那位年轻姑娘表现出来的爱慕。 他们把她放在巴勒莫,在这个城市中最豪华的街区。 战争爆发前几个月,皮货商带着波兰女孩回到巴黎。他买了一辆出租车,把年 轻姑娘带到德鲁奥大厅的一次拍卖会上。她很不自在,宁肯出去,但因为没有脱身 之计,只好待在那儿,圈在这个大厅的四堵围墙之中。在科罗韦纳的思想中,她被 堵死在里面,与外界隔绝了。从波兰回来已经一年,他没有得到米耶尔赞斯基家的 任何消息。 他买了一辆皮尔斯一阿罗轿车,雇佣了一个司机。每天晚上,当蒙帕尔纳斯过 夜生活的人都涌向“若凯”、“卡梅莱翁”或“库波尔”等游乐场所的时候,大街 上空无一人,他便坐在汽车后座上,穿过塞纳河。在箱子里他放了几十本图画本、 很多铅笔和木炭笔。他请司机把他放在各个妓院门口,他进入里面,径直走到姑娘 们卖弄自己的大厅。他开始进行选择,选中的总是棕发姑娘,都几乎不爱说话,很 少选最具诱惑力的,从来不选庸俗的姑娘。他学会了一眼就识别出这些细节。他用 一个友好的手势叫她们过来,要一间家具布置最别致的房间,根据他的愿望摆好独 脚圆桌和凳子。他请这些姑娘摆两种他最挂在心上的姿势:背朝他坐着,胳臂弯曲, 与身体成直角;站着,戴一块纱巾。他坐在一个稍微远一些的椅子上,迅速地勾勒 他的模特,试图捕捉在桑达·米耶尔赞斯基身边产生的烈火般的炽热激情。但是狂 热的感情在他心中已不复存在,他在逃避他自己。他站起来离开房间,坐上他的小 汽车,让司机把他拉回“卡梅莱翁”。 他很少待在楼下大厅。年复一年,他的大部分朋友都已离开了巴黎。基基是最 忠实于蒙帕尔纳斯的。帕森在去世前,有时候会到这里来,越来越喧闹的奉承者把 他围在中间,而他则日益沉默,日益孤独。他走了以后,列夫就爬上楼直奔自己的 房间。他穿过整个白天有很多画家占用的画室,他们分享着可随便使用的画布、颜 料和画笔。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站在帕森的画和曼·雷印的照片前面,长时间地 观察着她。在每幅肖像前,他还想联翩,为自己描绘着属于她的那部分故事情节。 然后他躺在约瑟夫一巴拉街那个简陋的床上,绑上脚腕,仰卧着入睡,在梦乡 中,他自己的故事像流水一样在漂移,而他就在水面上仰浮着。 一九三一年七月的一个晚上,他靠在塞纳河左岸最大的披院“斯芬克斯”的酒 吧台边。他从埃及风格房间下来,一个独臂女人递给他一封电报,他反复地读了又 读: 玛列娃即来巴黎。 电报是由桑达·米耶尔赞斯基打来的。 列夫·科罗韦纳把电报一折四,塞到口袋里。独臂女人从仿大理石斯芬克斯雕 像那里走近来,在雕像下面,老板娘正请四个穿束腰粗花呢大衣的权杆儿坐在她身 边。独臂女人站到一边让一个美国记者和一个美国作家通过,他们正在寻找妓院老 板娘,感谢她提供他们在楼上度过的好时光。 穆娜发现了科罗韦纳,她向他走过来,并说: “玛尔图娜向您提一个建议:如果您在”斯芬克斯“接待玛列娃,莫迪格利亚 尼的画就归您了。” “我已经说过了不行。”列夫表示反对。 穆娜碰了碰他的肩膀。 “车等在那儿。” 科罗韦纳喝完了杯里的尚贝里草莓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