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一个外国人长眠于此 布莱兹·桑德拉尔 司机在铁灰色的皮尔斯·阿罗汽车前面等着,穿着一身黑制服直挺挺地站在打 开的车门边。在他帽子的饰带上缝制着一条威严的变色龙,它那美丽的外表在夏日 的夜光下闪闪发亮。 科罗韦纳让穆娜先进去。他向司机道谢后也钻入他的豪华高级小轿车里,靠在 皮靠垫上,那天晚上,他绷紧的背部疼痛难忍。他直直地将两腿伸向前方,闭上眼 睛,让后颈项落在车身后侧板的毡垫上。他听见穆娜在滑动与驾驶座隔断的车窗, 她对司机说: “我们先去‘卡梅莱翁’。” 列夫闭着眼睛询问火车到达的时间。穆娜回答: “半夜十二点三十二分。” 他又问火车是否从华沙开来,她回答说是。他在座椅上直起身子。汽车缓缓地 沿埃德加一基内大街行驶。 “您到的时候要不要做点什么准备?” “我希望三层的画室没有人。您再到地下室里找一个包在军用防雨布里的包裹。” 他精确地描述了包裹的样子,里面藏着费利克斯和他的两件军服。 “把包裹拿上来放到我的房间里。” “完了呢?” “没别的什么事了。您还是照旧干您的事。” 他们向呈四方形的拉雪兹神父公墓靠近,从这个地方开始,大街变得黑暗而寂 静。列夫降下车窗,请求司机开得慢一些。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感觉着围墙里面高 大的栗树和灰暗的石头的味道。帕森葬在离德雷福斯上尉的墓不远的地方。一年以 前,人们在他家里发现他割断了自己的静脉,脖子吊在套索里,因为对吕西·克罗 的爱而情死。 当夜晚公墓没人的时候,列夫常常来此拜谒。他坐在坟墓边上,如同他们一起 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一样。他在那儿待相当于喝一小杯白葡萄酒或一小杯甜甜的 烈性酒的功夫。每当帕森忧郁的时候就喝酒,因为他生活孤独。那天晚上他也是孤 单一人,所以当列夫走的时候,放三颗小石子在夜间陪伴他,好像三个小同伴待在 保加利亚画家的身边,他们是纪尧姆·阿波利奈尔、阿梅德奥·莫迪格利亚尼和列 夫自己。 “我希望有人打扫帕森的墓,”他说,“像打扫德多和纪尧姆的墓一样……” 他没有说下去。穆娜向他侧过身,她感到不安,额头上出现一道皱纹。 “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这是自言自语。” 他在黑暗中朝她笑了笑,拿起她的手。 “我总是很怀念自己的国家。我不遗憾离开,但是我很想再去看看。” “那就去啊!”穆娜喊了起来。“没任何东西拦着您啊!” “我从那儿离开的时候,”列夫接着说,“连个箱子都没有,只有几支铅笔和 一些图画纸。我当时是画家。二十五年后的今天,我成了妓院老板。” 他们到了昂费小街。皮尔斯·阿罗在铺石路面上轻轻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吱的 一声停住了。妓院门面上,红底上的金黄变色龙光亮四射,照在前面的人行道上形 成一个光环。两个夜游客人推开门,男的穿一件薄薄的披风,像长裙一样拖在地下, 他把胳臂递给穿珠罗纱优雅衣服的舞女,她跟着脚走路,正发狂地大笑。他们走远 了,查尔斯顿舞曲正接近尾声,当门扇又关上的时候,舞曲的声音随之消失。 司机站在开着的车门前,可穆娜没有动。 “您该下车了。”列夫说。 “我觉得您有点反常。” “我确实有点。” 他向她凑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腿上。 “从一九一五年十月以来,我一直等着这次见面。现在是一九三一年。” “不只是因为这件事吧。” “就是这件事。”他让她放心。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往后靠在座椅上,观察他的模样。 “外衣和这个场合很相宜。”她说。 是一件黑色亚麻西服,里面是扣着钮扣的浅灰背心,套着一件圆领白衬衣。 “裤子和皮鞋无可挑剔。” 裤子是琉璃色的,黑色的带扣皮鞋与上衣相搭配。 “小手绢不协调。” 她把它从前胸的口袋里抽出来,换了一块细麻手绢,用一只手灵巧地折叠好。 “熏衣草香水……和您的灰头发完全相配。” 他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 “穆娜,该走了……” 她看了看表。 “您时间还来得及。” 她从车里钻出来。 “我等着您,需要的话,可以等到很晚。”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直到车门关上,她还低下头来看他。 他靠近滑动车窗,对司机说: “我们不直接去北站。我们先到拉斯帕伊大街,一直开到圣一日耳曼大街。” 他又加了一句: “请开得慢一些。” 他们从吕泰蒂亚饭店前面经过。战前他和德多一起进去过,戴着他们在纸桌布 上画的领结;偷偷拿走一次招待会上的小糕点,列夫已经不记得人们举行的是结婚 庆典还是生日庆典。 他们在快到圣一佩尔街的时候向右拐弯。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三日,在二0 二 号对面,马上就到勒弗洛尔别墅的地方有一辆枢车,车上有一具棺木、一面三色旗 和纪尧姆的饰带,一排步兵正向他致以军礼。巴黎在庆祝胜利。而诗人的去世意味 着一次失败,是战后的第一个失败。 “到星形广场。”列夫嘱咐司机。“要经过协和广场。” 当汽车沿塞纳河开的时候,他低声背诵: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时光一去不复返爱情不再有就像塞纳河水在米拉波桥下奔 流 他们来到灯火通明的香谢丽舍大道,缓缓地驶向星形广场。科罗韦纳要求去克 利希大街。他靠着车窗观看巴黎,平静如水的心情与皮尔斯·阿罗缓慢而沉重的节 奏十分协调。他毫不激动地循着回忆的踪迹,如同汽车平缓地行进在道路上。他童 年时代的景象抽象而不确切,与成年生活构成的稠密线条交叉在一起。好像他在看 一本书。在基什尼奥夫,他躺在母亲的床上,低头看着一本巴黎图片册。照片很暗 淡,建筑物的轮廓过于模糊,以至三十年后列夫都回忆不起来了;但他又看到了当 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宽阔的路面,到处灯火辉煌。一种奇怪的折射效果把 开头和结尾联结在一起,那就是当时渴望见到这个外国城市和从现在起却急需要放 弃它。如同生和死一样。这是到达克利希大街的时候他所想到的,这时,汽车已经 停在帕森住过的大楼下。 他下了车,沿着人行道走。上一年,他和其他成百人就这样走在这条街上。当 时人们刚听说画家死了。死者的朋友冲上楼去,有模特、熟人、商人,所有人都震 惊不已,起初因不确信而忧心如焚,继而当消息从最高一层楼传来后又悲痛欲绝, 可谁都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是因为直到最后人们还希望狂欢喧闹。饮酒作乐能 医治他深藏于内心的创伤,歌舞能驱散他的孤独感,生命能战胜死亡。但是帕森还 是走了,以他溅撒在墙上的鲜血向吕西致意告别,这鲜血又回溅到浩荡的送葬行列 中,今日和未来的岁月将黯然失色:对许多人来说,保加利亚画家的离去也标志着 蒙帕尔纳斯的末日。对列夫来说,这是第三次永别。帕森去世那天,他第一次想到, 下一次,将会轮到他告别大家,那是第四次永别。 他回到隐藏在大街树丛下的皮尔斯·阿罗那儿,自己打开门,钻入车内坐到位 子上,对司机说: “现在去北站。” 他于十二点三十二分到达,车站里空空的。拱顶下一股温暖的穿堂风拂面而过。 路灯的光晕中,飞舞着细小的灰尘微粒。科罗韦纳打听到火车晚点,于是他就在月 台上耐心地踱来踱去。他感到肩膀上有一种重压,心想这好像是一种命运,命运只 有在该结束时才出现。他曾四次来这里。“一九0 五年,他是从自己国家来,一九 一五年,他是从前线回来,一九二0 年,他来参加莫迪格利亚尼的葬礼。一九三一 年六月的这一天,他是来变换生命的标点,把一个问号变成最终的句号,不管这句 号应该结束的是怎样的生命。” 第一次,他是一个穿一身黑衣服的年轻人,但是胸中充满了五彩缤纷的憧憬。 第二次,外表穿着没有变化,但内心已非以往,美好的色彩荡然无存。第三次, 他早就想一死了之。从此以后,他成了一个穿着优雅、由一个开一辆豪华高级小轿 车的司机专门等候的人,一个会招来女人回头看的男人,他以果断的步态踱着方步, 好像随着岁月流逝,他成长为一个十分明智和理智的大人似的。他自己明白,如果 说他永远不再是在一个色彩斑斓的早晨满怀希望下火车的年轻人,那么他仍然还是 与以往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穿得更讲究些。还有一个唯一的区别,正门进口处上面 的挂钟可以作为见证:他从来没有来到这个车站的月台上等待过随便什么人,也从 来没有任何人在这里等待过他。然而,这次实际上也并不比从前各次更特别:他来 这里等谁?如果不是等自己? 凌晨一点,月台上涌过来一些行李搬运工,其中某些人举着小广告牌。紧接在 他们后面的是几个家庭,列夫马上就认出他们是中欧人和东欧人,讲的语言是他在 童年时代听到过的罗马尼亚语、俄罗斯语、波兰语。男人、女人和孩子,所有人都 穿着做得很细、稻子熨烫得很平整的衣服,但都已褪色,而且破旧衣服被遮盖在新 缝制的衣服下面,但是一个扣子都不缺,脸上露出骄傲、热烈和快乐的神色。众人 的目光都注视着弯曲的铁轨,在超出拱顶以外的地方,轨道像迷宫一样纵横交错。 时间很晚了,但谁也没有抱怨。 人们首先看到了火车的灯光,每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远处的两盏车头灯上, 它们按最完美的弧度把火车准确无误地引导到关闭铁路的花岗石车档对面。当道岔 网确实把火车引向了人们希望的地方,孩子们鼓起了掌。科罗韦纳在月台上向前走 了一步。他看见了其他的亮光,那是车厢的灯,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行的车厢出现 在机车后面。车头灯变得很大,然后被喷射出来的大股白色蒸气弄得模糊不清。先 后响起两声尖锐的叫声,火车头终于出现在车站大厅里,这个巨大、粗笨的黑色家 伙吐着烟雾,发出机械转动的隆隆声。它缓缓地向前行进,吱嘎吱嘎的轴声和两个 烟囱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像一个肮脏的肺在吐出污气。它穿过了半个欧洲,在这 个遥远的外国火车站终于胜利到达,结束旅程。 车门打开了。月台进口处,谁也没有动弹,每个人都在向远处探望。科罗韦纳 和其他人一样在车厢前观察着动静。 第一批下来的是最年轻的人,他们不拿任何行李,独自行动。他们同列夫第一 次来到时那样,立即离开车站去发现新城市的奥秘。 接着下来的是有人接的乘客,一般也是单独一人,有时是两人。脚一落到月台 上,他们就有些不安地四处张望,一旦找到熟人便面露喜色。 搬运工招呼着行李最重的旅客,把箱子扛到肩上,放在生了锈的行李搬运车上。 他们态度和蔼可亲,开着玩笑。但是没有看见单独行动的女人。车厢渐渐走空,月 台和机车不久也趋于安静,旅行者和接送者将向周围街道疏散开。列夫究竟是该在 那儿等待呢还是回去?回到哪儿去?去干什么?又为的什么理由? 他两腿绷直、交叉双臂站在月台进口处。穿蓝色工作服的铁路职工仔细检查着 车厢,从一个门上去,再从另一个门下来,关好车窗和车门,向最后一批旅客指点 道路。列夫纹丝不动地注视着他们。他不能相信事情竟是这样,不能相信由于他或 她误了火车,或者一个别的什么原因,一切不得不再度重演。 他还是没有动,他不承认这样的失败。 突然,在人刚走空的碎石路面上,在远处一座天线搭的角上,在涂有黄色西里 尔字母的一节车厢前,他觉得看到了一只系带的高帮皮鞋头,然后是非常长的黑色 连衣裙,最后是没有面纱的帽子,一个穿丧服的女人渐渐地从黑暗中走出。他没有 把她从其他旅客中辨认出来,是因为她和车站的石头以及阴暗的色调混在了一起。 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一刻也不怀疑这正是她,也许是因为她也在盯视他,尤 其因为她和她的小妹妹桑达·米耶尔赞斯基很相像。她仍然是棕色头发,皮肤微微 发暗,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以及有点令他震惊的自信表情。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她, 他是从颧骨和眉毛之间的部位认出她来的,更多地是受启发于帕森在布加勒斯特所 画的她,而不是“熊皮”拍卖行和费利克斯出租车中的她,因为时间已经使那时的 形象变得模糊了。他又看到了高高的颧颊、稍有些沉重的眼皮、凝视的眼神。余下 的部分和他想象的不同。她显得更高些,肩膀更宽些,具有完美的优雅气质,她的 皮肤不亮,头发也没变灰,穿的也跟他想象的不一样,她与多少年来索绕于他脑海 的幽灵通然不同。然而这就是她,这是无可争辩的。 玛列娃,悲伤的夏娃。 他朝她走了一步,接着又走了第二步,第三步。他想,最困难的将是开口、提 问题以及听到不再是一个影像或一个梦境中的女人作出回答。 他止住步等待。在天线塔的角上他看见一个浅黄褐色小箱子。他试图笑一笑, 想伸出手去,但最后什么都没有做。他屏住气站定,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困难地 咽了口唾沫,终于战胜胆怯张开嘴巴问道: “您是玛列娃吗?” 她低下头。 “玛列娃·米耶尔赞斯基?” “是的。” 他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玛列娃,只是对自己而不是对任何别人说的。他顿时有一 种轻松感,一种他不想流露的心旷神怡的感觉。他让自己自然地弯下腰,自然地去 提箱子的把,她想阻止他,他说: “请别客气。” 这是很自然的。 他向她指了指月台的尽头,他们在光线明亮的拱顶下穿过车站。她以平常的步 伐走着。他不敢回头再看她,心想他有足够的时间,丝毫不应该着急。堵在他嗓子 里的东西将逐渐地随着话语、目光和时间滑下去。 他们和几个机械修配工交错而过。一群鸽子在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冲下来,然 后又在他们快靠近的时候起飞。玛列娃不禁往后一缩,他略微碰了碰她的胳臂。他 说: “您不必害怕。” 她害羞地笑了笑,并小声说: “谢谢。” 在广场上,她向周围环视了一下,好像想辨认什么似的。列夫想她从前已经来 过北站。当他正准备向她提问的时候,细长而低矮的皮尔斯·阿罗在他们面前的人 行道旁出现。它刚刹住,司机立即就打开了门,绕过散热箱,从列夫手里接过箱子。 列夫让玛列娃先进去,然后他自己再上车。司机又坐到方向盘后面,侧身对着隔断 车窗,问道: “我们回‘卡梅莱翁’吗?” “不马上。”科罗韦纳回答。“我们先到德鲁奥大厅。” 他们俩坐在汽车的后椅上,各自都靠着后侧板,但稍微侧着身,所以他们的腿 几乎要碰上。玛列娃的目光越过车窗和方向盘注视着前方,列夫则始终看着她。他 此时喜得心花怒放,已经不记得过去是否有过这种心情。在他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 正在松开,波及到脖子、胸部和腹部,而且也间接作用到手上。他微微向前倾着身, 说: “我感谢您来。” “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说话声音很轻,几乎没有语调变化,好像在光线黑暗的汽车里响起的一首轻 盈的阿拉伯风格曲。 “您买了我。我遵守我们家的诺言。” 科罗韦纳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玛列娃的回答看作是一种责备,说实 话,他不为此烦恼。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谴责某人的行为或话语,他不是为了这个而 到这里,她也不是为此而来。 她把手伸到大衣口袋里,递给他一个信封。 “我妹妹要我把这个带给您……好像您在布里斯托尔饭店忘了拿走。” 列夫接过信封,没有打开,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玛列娃已经脱了帽子,她的头发技下来落在白领子尖上。他希望她打开领子或 者由他打开,他希望她选择另一列大白天到达的火车,以便他能更清楚地看她,不 仅看到影子、衣服、仪态,而且看见皮肤的纹理、微笑时红润的嘴唇、脸部的细纹 以及图案般的刺花纹。看不到这些,他就必须只满足于玛列娃身体的轮廓、他身边 的气息声和她的存在,而他无法把这些同以往的形象相混同,因为完全没有相同之 处。他心中还想,是时间造成了差别。他自己也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当时她第一次 出现在他面前,那正是他和马克斯·雅各布坐上那辆出租车的时候。如果她眼下也 像他那样回忆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也许她同样不可能把昨天的艺术家和今天的皮货 商看作同一个人。刚才他设想了她是如何看待他的,现在当他也来设想她的时候, 他心中一阵刺痛:她从前是一个年轻的妓女,今天她变成什么了? 他知道答案。桑达已经告诉他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他身边这个安静的女人,当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注意到了她 那庄严的神态,他难以想象她竟会同他在汉堡、马赛或波尔多港口遇见的年轻姑娘 们是同一种命运。一阵担忧使他脸部发烫。他现在希望司机加快速度。当皮尔斯, 阿罗终于停在德鲁奥拍卖大厅的正门前面的时候,他近乎急促地说: “我最后一次看见您是在这儿。” 他等她的反应。她专注地看了看这个地方,然后极其平静地脱口说,她不记得 这儿,这句话令他慌乱不安。 “一次拍卖会,战前……您和一个朋友在一起。” 他断断续续地嗫嚅,像气泡一样从嘴里冒出来这几句话。 “人们卖了一幅毕加索的画。您穿一条薄薄的白色连衣裙。您还戴一块头巾。 您的头发不是今天这样的颜色……“ 他想讲得很有分寸,但语无伦次,他无法适度地表达,无法控制自己。 她向他回过头,惊奇地说: “这些您全记得!” “您当时穿一条薄纱裙。”他又说了一遍。“和您在一起的男人叫费利克斯。”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为了让他放心,她说她虽不是什么都记得,但记得费利克 斯,当然,当然她记得费利克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想拿起她的手。 “我也知道,这么长时间您找我是因为费利克斯。我只是从桑达那儿才知道了 您这样换而不舍的原因,所以知道得很晚。如果我早知道,我就会早一点来的。” 她在光线黑暗的汽车里对他笑了笑。 “我没有任何理由使您痛苦。” 他注视着她脸上的一点,位于前额和鼻梁之间。他感到震惊的是,她说这些话 的时候是如此的平静! “您那样执着地到处找我,所以我不可能没有听说。”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轻声地问。 “战后。我去波兰前几个星期。” 他设想得出她将要说的话,即使她还没有说。当她讲完的时候,他双手抱着头, 一声不响地这样待着,直到她碰了一下他的前肘,用安慰的口气说: “这没关系。毕竟我还是来了。” “只是因为您的妹妹告诉了您……”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她替他说了: “因为她向我解释了您必须见到我的理由。” 他重复了她说的话:她离开法国去波兰是因为她听说有一个男人在找她,她不 知道这个人想要她干什么,她害怕他。 “您为什么害怕?” “因为人家告诉我这个人是费利克斯的朋友。” 一阵沉默。科罗韦纳敲敲隔断窗,示意司机出发。 “……我害怕这个人也是一个皮货商。” 列夫深陷到皮椅垫里,闭上眼睛,无声的抽泣使他说不出话来,甚至不能思考, 除了他刚才听到的话:如果她早就知道他是谁和他为什么找她,她就不会设法一直 逃到波兰去躲避他,她会更早地碰见他,甚至在德多去世前,在他残酷地把自己的 一生给毁了之前。 他从指缝里看了看她,说: “我感到的最大遗憾,而且直到我死,我感到的最大遗憾就是认识了费利克斯。” 她慢慢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和您一样痛苦,也是由于他的错。” “就因为这个,我们聚到了一起。”他说。 他又说: “他非常爱您。他在死前呼唤了您十一个小时。” 当皮尔斯·阿罗开上拉斯帕伊大街的时候,他问玛列娃,桑达是否向她说明了 他现在希望她做的事。 “是的。” 他表示了他早就已经明白的事: “可太晚了,这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至少可以补救,还是做吧。” “因此您就来了。” 她把手递给他,他把它捏在手里。 当玛列娃走进“卡梅莱翁”的时候,厅里刹时鸦雀无声。是列夫给她打开的门, 他自己的手放在门把上,退在后面,然后他再进入通向酒吧大厅的狭窄通道。玛列 娃站在中央走道上没有动,她在所有转向她的面孔前呆住了。柜台后面,成为穆娜 公开情人的那个年轻人还在忙碌,而穆娜则无言地凝视着新来的女人,通常盖在她 残疾肩膀上的布滑了下来,掉到底下,独臂女人也没有想到要把它重新盖上。只有 舞厅里的钢琴在全场一片沉静中还在演奏着:跳舞的人聚在穹顶屋进口的地方,跨 过最高一级台阶,为了更清楚地看看十五年来整个蒙帕尔纳斯都在寻找的女人。 玛列娃面对着所有人,裹在一件很长的黑色连衣裙里,裙子像帘子一样直垂到 系带的高帮皮鞋上,外面套着一件小腰身大衣,下摆在胯部的地方开口稍稍放大。 列夫走到她旁边,把胳臂伸到她胳臂下,低声说: “来。” 他们面对聚在舞池台阶上的跳舞者,在桌子间穿过。谁也不再跳舞,钢琴也不 出声了。 “请上楼梯。”列夫说。 他跟在她后面。她一只手提着长裙褶皱,步子缓慢地攀登台阶。一条棉布衬裙 的花边出现在一个台阶的拐弯处,列夫几乎没有着见,他现在沉浸于自己的思维中。 他知道他要向哪里去,他把自己封闭在内心的宁静之中,其中既有狂风巨浪,也有 过后的风平浪静。一些形象猛烈地冲击他,像烟火的光芒在脑袋中爆炸,但是又轻 盈地、和缓地落在柔软的平面上,变成了其他的形状和其他的颜色。这个平面就是 画布。科罗韦纳从此时此刻起就要快速地在这里了结一切,他正准备好把视同生命 的这块画布重新找回来,在此了结一切。 他打开画室的门,让玛列娃进去。她不知所措地看看周围。列夫干巴巴地说: “没有床。” 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到需要看她或者听她说话。他知道这就是她,这就足够了。 他让她坐在一个凳子上,拿起已经准备好的画布,寻找就在他眼前的颜料,按 他记忆中的次序摆好——灰色、蓝色、红色——,排列好他打算用的画刷,然后回 到玛列娃那儿,在她面前跪下。他目光炽烈,如同一个狂热的冒险者,内心创伤折 磨着他,以至脸部表情痛苦万分,上嘴唇不时抽搐,嘴巴好像麻木了似的。他看着 玛列娃,但她知道他没在看她。他正在同一种从自己内部发出攻击他的力量进行搏 斗。 他拿起她的手,说: “只要撩起您的袖子。” 她几乎听不出他的嗓音,它变得粗鲁而深沉。她照他说的做了。他说他买她是 为了他内心的安宁,因为他想以其他的画,而不是以战争期间画的伪装来结束自己 的生命,那些伪装就是他画的、费利克斯帮他布置为最终射击目标的假树。他说他 要画一幅裸体卧像,从现在起他知道他能够完成,这幅裸体卧像将是他战后的第一 幅画,也是他一生的最后一幅画。他说他想看她的胳臂。 她把大衣的袖子撩到刺花纹的地方,那就是费利克斯和她在回到法国以前,在 布宜诺斯艾利斯同时在各自身上刺的嘴巴。当列夫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抚摸这个斑痕 的时候,她小声说: “他把这个看作爱情的标志,而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耻辱的烙印。” 他神情高度集中地凝视着她,这不再让她感到害怕,她又说: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原谅他。如果战争不在我之前使他丧命,我可能会为 此而杀死他。” 她说她的父亲卖她是为了使她能逃脱华沙屠杀犹太人的暴行。为了这个,她只 好不恨他。 “我对自己说,尽管我生他的气,但这是一件我受恩于他的事。他使我有可能 感激他,是因为亏了他,我现在还活着。” 列夫表示同意。 “他痛苦得不得了。我母亲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在我走了十年以后又生了最后 一个女儿。就这样也不能使他忘记……在战后我回波兰的时候,得知父亲已经因为 悲伤过度而死,是为了我。就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战争中费利克斯没有死,我会杀 死他的。” 他用一种海蓝色的奇异目光注视着她,从眼神中,她察看到一种力量,也许是 一种永远不可能有谁向她表示的激情,甚至费利克斯都不可能,是他把她安置在人 行道上拉客的,也确实是他把她从人行道上劫回来的,他这样做是为了宽慰在他看 来是一种良心那样的东西。 她用手轻轻抚摸跪在她前面的那个人的脸颊,她想平息燃烧他的烈火。他的皮 肤湿润而灼热。 他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迫使她离开她坐的凳子。他小心地拨开大衣袖子,观 察刺花纹。 “您希望我脱掉衣服吗?” 他摇摇头。 “可如果您想画一幅裸体卧像……” “我是要画一幅裸体卧像,但不是那种,不是画您。” 他似乎被刺花纹迷住了,用嘴唇凑上去吻,然后他做了这么多年来只有桑达看 见他做过的动作:他用双臂围住一个人的上身,赌缩着贴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毫 无痛苦地待着。他喃喃自语:“玛列娃、玛列娃、玛列娃”,如同是一种永恒。他 终于放开双臂,松开了她,可她的肩膀都快被夹伤了,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转过身体,向准备好的画布那儿走去。他抓起画笔,开始画裸体卧像,十五 年来这幅画一直缠绕于心头,索回于脑际,渐渐把他毁灭。她看不见他在画什么, 他的目光一次都没有与她的目光相遇。她只看着他的脸。他正在起着变化,好像一 个结被解开,紧张的神态似乎从他身上消失,而动作还是像打仗那样激烈,但是他 的脸由于深藏于内心的宁静而变得美丽了。他的灵魂飞走了,已经不在那儿。 玛列娃又坐到凳子上,她观察着这个人作画,她甚至没想看一看在她身边诞生 的这个作品。动作的美和画家的美,以及一种置世界于度外,置她于度外,显然也 置己于度外的失神状态使她深深入了迷。如果她会画画,她就会把正在作画的他画 下来。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如此深切的动作,她在寻找一个恰如其分的字眼 来表达:如此必然的动作。 列夫·科罗韦纳一直画到太阳光照到窗户上。这时他放下画笔,眼睛不离画地 擦干净沾上了红颜色的双手。他好几分钟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接着,他叫玛列娃, 对她说: “来。” 她离开凳子,绕过画架。他拉着她的手,让她退后几步。她看到了一幅在她看 来极其卓越的作品:这是一片混乱和惨烈的战争景象,大地被炸开,泥土被掀起, 天昏地暗,在灰蒙蒙的尘土和烟雾中,有两个战士一个搭在另一个身上躺在坑里, 其中一个已死去,另一个受了伤。受伤战士的背部鲜血淋漓,死去战士的军服敞开, 身体被炸裂,皮肤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很长时间以来我要画的就是这幅画。”列夫简单地说。 他放开玛列娃的手,拿起一支细画笔,在一种无光泽的黑颜料中蘸了蘸,用西 里尔字母在油画的右下方写上: 列夫·科罗韦纳 然后他放下画笔,转身对着年轻女人。 “裸体卧像。”他说。 列夫·科罗韦纳进人卧室,关上了身后的门。他摘下从自己国家带来的黑色长 大衣,穿在身上,把两只手伸到口袋里,重新找到待在里面的感觉,昔日的幸福感 自心底油然而生。 他拿起一张纸和一支笔,甚至没有坐下来,就潦草地写了几句遗嘱。他把“卡 梅莱翁”遗赠给穆娜,帕森的画送给玛列娃,其他全部财产由桑达·米耶尔赞斯基 继承。他要求把他的最后一幅作品同他一起烧掉,把骨灰搜集起来撒到基什尼奥夫 的土地上。 他打开桑达委托她的姐姐转交的信封,里面是他在布里斯托尔饭店对着年轻女 孩画的草图。他把它放在桌子上,长时间地凝神注视着。 列夫·科罗韦纳转过头去。他拿起了独臂女人从地下室提上来的包裹,把它打 开。难闻的味道丝毫没有令他不适。他取出费利克斯的手枪皮套,从里面拿出史密 斯&韦森左轮手枪,装上在加莱亚的破烂中偷来的三颗子弹中的一颗。他转动手枪 鼓轮,把枪口放到嘴巴里,卡在牙齿间。他扣了一下扳机,然后又扣了两下。 此后,如同在战争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