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谁也睡不着觉。天一亮突击登陆艇就要放下水去,第一批部队就要驾着小艇, 劈开浪花,冲上安诺波佩岛的海滩了。这运兵船上,这整个船队里,人人心里都很 明白: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中间有一些人的死期就要到了。 比如船上就有这样一个士兵:他仰面躺在铺位上,闭上了眼,却全无半点睡意。 只听见四下里象浪激波涌似的,呼呼之声此伏彼起,那是因为弟兄们不时也会打上 个盹儿。有个人还大声说了句梦话:“我不干!我不干!”这一嚷,就引得那个士 兵把眼睁了开来,他盯着这船舱慢慢打量了一转,头脑里的幻境渐渐消散了,出现 在眼前的那乱糟糟的一大堆,是吊床,是光赤条条的人形儿,是挂在那里晃啊荡的 随身装备。不行,得上一趟厕所。他轻轻骂了一声,把身子往上耸了两耸,终于坐 了起来,两腿刚一伸到床外,弓起的背就跟上面挂吊床的钢管撞了个正着。他叹了 口气,伸手去把系在柱子上的鞋解了下来,慢慢穿上。铺位上下共有五层,他的铺 位是往上数第四只,他就在昏暗之中犹犹疑疑爬下床来,生怕一不留神会踩着了下 面吊床上的人。到了地上,便小心翼翼穿过横七竖八的包包囊囊,向舱壁门走去, 半路上还让谁的枪绊了一下。又穿过了一个也是那样杂乱无章很难插足的舱间,这 才到了厕所。 厕所里水气蒸腾。唯一的一只淡水莲蓬头到这会儿还有人在用;自从部队上了 船,这个淡水淋浴间就始终没有空过。走过几个海水淋浴间,却都无人使用,倒是 有人在里边掷骰于赌钱。过了淋浴间才是坑位,他在湿滴滴的开口木板圈上坐了下 来。香烟忘记带了,幸好隔不多远有个弟兄,他就讨了一支,一边抽烟,一边瞧着 脚下这黑乎乎、水淋淋、烟蒂狼藉的地,听着坑下排粪槽里哗哗的冲水声。他其实 也不是真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可一坐下来他就不大想起来了,因为这里毕竟比 较凉快,再说这一股厕所、海水、漂白粉的气息,这一股金属沾着了水的淡淡的阴 冷味儿,可到底不如兵舱里一派浓烈的汗臭那么叫人难受。他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 才慢慢站起身来,拉起草绿色的军用工装裤,想想回铺位上去又得费好大的劲。他 知道回到铺位上也不过是躺在那里等天亮,他暗暗在心里说:还是快天亮吧,管它 是好是歹,还是快天亮吧。回去的一路上,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也有过天没亮就睡不 着觉的时候,那是他生日的一天--妈妈许过他要大请客呢。 还在前半夜天刚黑的时候,威尔逊、加拉赫和二等上士克洛夫特三个人,就同 师部直属排里的两个勤务兵凑成了一个牌局,打起七张头的“斯德特”来。他们在 舱内甲板上看准了一个空处抢先占了下来,因为那儿有个别处没有的好处,就是熄 灯以后照样还可以看得出牌。不过话虽如此,那也得眯起眼睛来瞧才行,因为熄灯 以后只有梯子附近还亮着一盏灯,灯泡是蓝色的,所以牌的花色是红是黑不大容易 分辨清楚。他们一连打了几个钟头,人都打得有点昏昏然了。拿到平淡无奇的牌, 下注也完全成了机械的动作,简直象不通过大脑似的。 威尔逊一上手就运气不坏,随后有一圈更连赢了三局,这下子手气就越发如火 如茶了。他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只见他盘起了双腿,腿弯里乱堆着大把大把的澳镑 票子,叠得都快要漫出来了,他一向认为数钱不大吉利,所以没有去点,不过心里 知道自己赢了总有一百来镑。他乐得连嗓子眼儿都怪痒痒的,他只要到手的东西一 多,总会这样兴奋。这时他就操着一派软绵绵的南方口音,冲着克洛夫特说:“说 真的,这号票子早晚会要了我的命。都他妈的论镑算钱,我一辈子也别想算得上来。 澳洲佬做出来的事啥都落后。” 克洛夫特没有答腔。他略微输了一点,不过更使他恼火的是这牌打到现在,他 的牌运始终没有一点起色。 加拉赫一副轻蔑的口气,咕哝开了:“得了吧!凭你今天这份子气;你还算钱 干什么?只要伸开胳膊来捞就是啦。” 威尔逊只顾格格地笑。“你这话也是,伙计,不过看这光景,胳膊细点儿怕还 不行哩。”说着又笑了,乐呵呵、轻飘飘的,简直有些傻气,一边笑一边就发起牌 来。他身材高大,年纪在三十上下,一头漂亮的长发是金棕色的,脸庞丰泽红润, 五官虽然大些,倒也端端正正。但是他偏又很不相称地戴了一副银丝边圆眼睛,乍 一看去似乎有一种勤奋好学的风度,起码也给人一种循规蹈矩之感。他发牌时指头 抹起牌来总是津津有味,仿佛这抹牌的滋味有多美似的。他其实是在那里想酒,手 里有了这么多钱,却连半瓶酒也买不到,实在有点遗憾。他一边轻松地打着哈哈, 一边说道;“不瞒你们说,我这个人虽然喝了半辈子的酒,可手头没有了酒就怎么 也想不起酒滋味。”他手里拿着一张牌,却不发下去,定神想了一会,忽然又好笑 起来。“这就好比跟女人相好。有相好的时候,朝欢暮乐,心满意足,怎么也想不 起那打饥荒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可一旦没了相好,要把女人的温柔滋味再在心儿里 头回味回味,却又比登天还难。不过我以前倒有过那么一个相好,住在城郊,说起 来还是我朋友的老婆哩--这个女人可真有意思极了。跟我好过的女人也多了,却 独有这个可爱的小娘儿,叫我一辈子忘不了。”他摇了摇头,不胜赞叹的样子,随 即又拿手背擦了擦那有如雕就一般的高高的前额,顺势还按了按那一头直立后掠式 的金发,笑嘻嘻的只顾自得其乐。临了还放低了嗓音说:“嗨,那个甜美劲儿呀, 真是一甜甜如蜜。”他给每人发了两张暗牌,随后再发一张明的。 这一回威尔逊的牌可不行了,不过他是个大赢家,所以先还是“跟”着,又过 了一轮才退出。他心里暗暗在想;等这一仗打完了,他一定要想个法子去酿些酒。 三连有个炊事班长,一条脱酒卖这种票子五镑钱,照这样算起来,该有两千镑进了 腰包。那又不费什么,只要有糖和酒曲,再弄几听桃子、杏子罐头就行。他想想自 己也满可以这样来一手,心坎里一时只觉得热呼呼、美滋滋的。对,就是用料少点 也不要紧。记得爱德老表酿酒就只用糖浆和葡萄干,人家不照样说满好? 可是威尔逊再想想又泄气了。自己真要去弄的话,一切用料就得深更半夜到炊 事班的帐篷里去偷,偷来了还得找个地方藏几天。回头做成了汁液,还得找个隐僻 妥贴的小旮旯儿,放在那里发酵。离营地太近了不行,那样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撞见, 太远了也不好,因为卖酒最好能随要随有,立等可取。 问题倒还真不少哩,看来要办的话就非得等这一仗打完,等部队有了固定的营 地不可。这就要等很长时间了。三、四个月都说不定。想到这儿威尔逊心里不觉焦 躁起来。身在部队,要给自己办点儿事就有这么许多顾忌! 这一副牌加拉赫也很早就“收摊”了。他冷眼瞅着威尔逊,心里实在气不过。 这么个没脑子的南方佬,偏是他走运,几副下了大注的牌,全让他赢了去。加拉赫 觉得自己干了件对不起良心的事。他输了至少有三十镑,算起来就有近百块了,虽 说钱大部分是这一路上赢来的,可那也不能作为原谅自己的理由啊。他想起妻子马 莉怀孕已七个月了,待要回想回想妻子的模样儿,却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觉得一阵 阵内疚袭上心头。钱是应该寄给妻子的,他怎么能这样乱花一气呢?他感到深深的 痛苦,这种痛苦滋味他已经尝惯了;他从来就没有顺心的事情,他的事情迟早总会 弄得大煞风景。他不觉咬紧了嘴唇。他不管做什么工作,也不管干得怎样卖力,到 头来似乎总难免要碰壁。他愈想愈怨,一时只觉得满腹辛酸。他不是个没有志气的 人,他也依稀有所憧憬,可惜那总不过是个影子,把他逗了两下就消失了。这时候 正好轮到一个叫莱维的勤务兵洗牌,加拉赫对他瞅瞅,嗓子眼里不觉抽搐了几下。 这犹太佬,贼运倒挺不错咧。他的一肚子辛酸忽而都化成了怒气,憋紧在喉咙口, 最后终于变而为一连串脏话吐了出来,嗓音那么沉浊,声调带着颤动:“得啦,得 啦,这鸟牌你别老洗下去好不好?那倒运货有什么可多洗的,别洗啦,快发吧。” 他说话完全是一副波士顿爱尔兰裔居民的口音,那难听的“a”音拉得长长的,往往 就把后面的“R”音给吃掉了。莱维抬头看了看他,学着他的腔调说:“好,不洗了 不洗了,就发就发。” “真他妈的莫名其妙广加拉赫这话有点象是自言自语。他五短身材,瘦削结实, 身上筋筋节节的,给人的印象是个炮经风霜、脾气执拗的人。一张脸也正巧相配, 脸盘狭小,其貌不扬,先前满脸的粉刺留下了累累的疤痕,因而脸皮疙疙瘩瘩,尽 是紫红色的斑斑。不知是由于他脸上这种皮色的缘故呢,还是因为他那颗长长的爱 尔兰式鼻子生得特别,歪在一边象在赌气,总之他的神气看去老是象憋着一肚子火。 不过论年纪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他面上的一张明牌是红心七点。仔细一看底下的两张暗牌,也都是红心。好, 这一下有点门儿了。打了这一晚上的牌,他还没有得过一副“同花”呢,他相信这 一盘势在必得了。他心里暗暗在想:“这一口看他们还能占得了我的便宜!” 威尔逊开叫一镑,加拉赫加了码,还气哼哼地咕哝了一句;“好哇,索性大家 多押上点,热热闹闹打一盘。”克洛夫特和莱维都“跟进”了,那另一个勤务兵却 没有“跟”,加拉赫一见,觉得象是吃了亏似的,说道:“怎么啦?脓包啦?仔细 明天大炮轰掉你的猴儿脑袋。”幸而大家正稀里哗啦把钞票往毯子上扔(毯子折了 几折垫在中间当作台面),所以对他的话都没有听真,不过他话一出口,却打了个 冷战,内心不安了,觉得说这话实在是罪过。他赶紧默默连念了几遍“圣母马利亚”。 他眼前仿佛看见自己陈尸在海滩边,血淋淋的脖子根上没有了脑袋。 接着来的是一张黑桃。他心里还在一个劲儿地想:他要是死了的话,不知道部 队会不会把他的尸骨运回国去?马莉会不会前来给他送葬?他自怜自借的,想得有 劲,一时倒真巴不得能见一见妻子为他而哀戚的眼神。妻子终究是知心啊。可是心 里要想的是妻子,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圣母马利亚”的圣容--他当年在教区附属 学校买过些明信片,见过上面印着的宗教画,留下这个圣母的印象到今天还铭记不 忘。可马莉呢,他的马莉是怎么个模样儿?他苦思苦想,想把她的眉目神态细细回 味过来,可是此时此刻就是回想不起,那捉摸不住的印象就如一支似志非忘的歌, 刚要摸到一点调调儿,就又串到其他唱熟的曲子上去了。 下一轮牌他又得了一张红心。这就有四张红心了,后两轮牌只要再来一张红心, 一副“同花”就齐了。不安的情绪消散了些,于是一副心思就都移到了牌上:成败 在此一举。他瞧了瞧别家。发了牌还没有下注,莱维就已经自动“收摊”了。克洛 夫特面上则是一对“十点”。克洛夫特开叫两镑,加拉赫这就断定他手里还有一张 “十扩。要是克洛夫特到后两轮实力仍不过尔尔(加拉赫估计他的实力不可能再有 所增加),那么自己的“同花”就正好吃克洛夫特的“三条头”。 威尔逊咯咯一笑,粗手大脚地从腿弯里掏出票子来,往毯子上一扔,一边说道: “这一盘输赢可大咯。”加拉赫摸了摸仅剩的几张钞票,心想能不能翻本就看这一 遭了。他就咕哝一声:“再加你两镑。”说完仔细一看,心里有点慌了。威尔逊面 上赫然是三张黑桃。他怎么早没看见呢?瞧这倒霉劲儿! 不过威尔逊并没有主动加码,加拉赫这才放了心。可见,威尔逊的“同花”还 没有齐。双方的实力起码也是个对等的局面,何况威尔逊的底牌里很可能并没有黑 桃,他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做“同花”。加拉赫但愿这两个对手到下一轮都别只 是“跟”着,下注可要踊跃些才好。他再趁机层层加码,不到老本全部端上他决不 罢手。 下一轮牌一发下,克洛夫特--带上头衔应该称为克洛夫特二等上士--也在 那里暗暗兴奋了,不过他的情况又不一样。他本来只是抱着等待观望的方针,在那 里打闷气牌,可这一轮来了一张“七点”,他手里就有了两个“对子”了。他当时 只觉得心头突然一亮:这一盘他赢定了,一定的!也不知他哪儿来的灵感,他断定 自己的下一张牌不是“七点”就准是“十点”,正好做成一副“满把”。克洛夫特 觉得这是肯定无疑的。心里感到这样损实,手气决错不了。他通常打扑克总很精明 冷静,深知要专等一张牌机会渺茫,对手的虚实如何,他心里也总能有个数目。不 过他觉得打扑克还大有撞运气的余地,这玩意儿之所以引人入胜,原因也就在这里。 他无论做什么事,总是尽可能做到技术到家,准备充足,可是他也知道,事情最后 成败如何,还要看运气而定。看运气,他觉得这也不坏。反正不管成败的关键究竟 何在,他总吃不了亏,这一点他是暗暗深信不疑的。他打了这一整夜的牌,牌运一 直平平,如今一副好牌终于露了头。 加拉赫这一回又得了一张红心,克洛夫特估计他手里是一副“同花”。威尔逊 面上三张黑桃,这一轮却来了一张派不了用场的方块,不过克洛夫特猜他手里“同 花”早已凑齐,只是不露声色而已。克洛夫特总觉得,别看威尔逊样子随和,象个 好好先生,他打起牌来才鬼着哩。 克洛夫特开叫:“来两镑。” 威尔逊抓起两镑往台面上一丢,加拉赫却出来加码了:“加你两镑。”克洛夫 特心想:加拉赫的手里有“同花”是肯定无疑的了。 克洛夫特把四镑票子整整齐齐放在毯子上,嘴里说:“索性再加你两镑。”话 出口时嘴皮子一阵紧张,可又觉得那才痛快。 威尔逊嘻笑自若。“乖乖,这一盘输赢可大啦,”他望着大家说。“我按说是 不该‘跟’了,可我就是改不了那老脾气,不见到‘末张’我怎么也死不了心。” 克洛夫特一听这话,心知威尔逊也肯定已经“同花”在手了。他看得出加拉赫 有些踌躇了--威尔逊的黑桃里有一张是爱司。“再加两镑广加拉赫的口气里有点 豁出去的味道了。克洛夫特暗暗合计:要是自己已经拿到了“满把”的话,那决不 客气,一定跟加拉赫抬个明白,可眼下实力有限,还是留点本钱,要拚等下一轮再 排吧。 他就在毯子当中的钞票堆里又搁下了两镑,威尔逊也“跟进”了。莱维把“末 张”牌面朝下发给了各家。克洛夫特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对这幽暗的船舱东看看西 瞅瞅,前后上下尽是层层叠叠的吊床,宛如一片蜘蛛网。有个弟兄还在睡梦中翻了 个身。他把眼光收了回来,这才抓起自己的“末张”。一看竟是一张“五点”,他 得住了,慢慢收起自己的牌,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出这么大的漏子。他懊丧不已,把 牌一丢,连威尔逊的开叫他都没“跟”。心里渐渐有点上火了。他不吱一声,看着 他们下注。只见加拉赫把最后一张钞票也押了下去。 威尔逊说道:“我这一下可要栽大跟斗了,不过不看到你的底牌我死不了心。 伙计,你手里到底摸着啥大家伙?” 加拉赫似乎自知败局已定,开口就没好气:“你当我接着哈大家伙啦?--红 心‘同花’,杰克领头。” 威尔逊叹了口气。“这真是抱歉了,伙计,你偏偏撞在我的手里,我是黑桃 ‘同花’,同今’带队。”说着指了指他的爱司。 加拉赫半晌出不得声,脸皮上的疙疙瘩瘩紫得快发黑了。可接着他就突然来了 个大发作。“真是十八辈子没有的晦气!偏偏碰上这张挨千刀剐的,撞了个全军覆 没!”说罢坐在那里直发抖。 靠近舱口的一张床位上,有个当兵的耐不住了,他胳膊肘一撑,探起身来叫道: “行行好吧,我的哥哎!别叽哩狐啦的啦,让大家睡会儿好不好?” “滚你的蛋!”加拉赫也直嚷了。 “你们这帮家伙,也不晓得有个完?” 克洛夫特站了起来。他瘦瘦个子,其实只是中等身材,不过因为腰板老是挺得 笔直,所以显得相当高大。在蓝色的灯光下看去,那狭狭的三角脸上见不到丝毫表 情,小而紧实的下巴、瘦而坚韧的腮帮、短而挺直的鼻子,似乎都是那么经济,没 有半点浪费。稀疏的黑发中有些青光闪烁,在这种灯光里看来格外显眼,一对冷森 森的眼睛真蓝极了。他的口气平静而冷峭:“我说,这位弟兄,你还是少给我放屁 吧。这牌我们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你就是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呢,除非你打算跟 我们哥儿几个不客气。” 从吊床上传来了一句哼哼卿卿听不清楚的答话,克洛夫特两眼死盯着他不放, 过了一会才又说:“你要真是手指儿发痒,我一个人奉陪也可以。”他的话声气不 大,一听就听得出带着些南方的口音。威尔逊担心地拿眼瞄着他。 这一口那个嚷嚷的士兵不作声了,克洛夫特淡然一笑,又坐了下来。威尔逊对 他说:“老兄,你火性真旺。” “这小于的腔调我听了就有气,”克洛夫特没好气地说。 威尔逊耸耸肩膀,说:“那咱们再打下去吧。” “我不来了,”说这话的是加拉赫。 威尔逊觉得很扫兴。心里想:叫人家输得光了屁股,确实太没趣儿了。加拉赫 平时待人还是挺不惜的。在一顶小篷帐里一块儿睡过三个月的老伙伴了,今天弄得 他输成这样,想想加倍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就说:“我说,伙计,这是何必呢,光 了屁股,可不能散了伙啊。我送你几镑做本吧。” “算了,我不来了,”加拉赫还是气呼呼地说。 威尔逊只好又耸耸肩膀。克洛夫特和加拉赫一输牌就那么想不开,他觉得这样 的人实在难以理解。他是很想把牌打下去的,如今牌局一散,就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来打发天亮前的光阴了,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大大不了的。面前这么一大堆钞票就够 叫人高兴的了。不过他倒更巴不得能来一杯。要不有个女人也好。他只好暗暗苦笑 了。女人,远在天边呢! 在铺上躺了好大半天:雷德感到腻得慌,他乘岗哨不注意,悄悄溜上了甲板。 在船舱里待久了,一到甲板上就觉得冷嗖嗖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 黑暗里摸索了一阵,才渐渐认出了船身的轮廓。月亮已经出来,一派索淡的银辉, 隐隐勾勒出甲板上的船室和船上的设备。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才意识到螺旋桨在 悄悄击水,船身在轻悠悠摆动,其实这船身的摆动他在船舱里早就感觉到了,吊床 不是一直在晃荡么?他内心一下子觉得舒畅了许多,因为甲板上几乎空无一人。近 处的一个炮位上虽还有个水兵在值班,可是跟船舱里一比,这里也真算得上是个世 外的天地了。 雷德走到栏杆跟前,望着大海。脚下的船现在似乎根本没在动,整个船队好象 停止了前进,正在水里探寻一条去路,有如追踪猎物的一条猎狗,追到中途断了线 索。遥远的天边可见一个海岛上有山峦起伏的影子,中间有个高峰冲天而起,过了 高峰山势便又一落,山头一个低似一个。他心想:这该就是安诺波佩岛了。可随即 又耸耸肩膀:是那个岛又怎么样呢?岛岛都是一个样。 他想想今后这一个星期的处境,心下茫然,打不起一点劲来。明天登陆,两脚 就得浸水,靴子里就得灌满沙子。登陆艇一艘艘放下去,卡车一辆辆往岸上运,一 大堆卸在海滩边。走运的话,就不会遇到日军的炮火阻击,剩下的狙击兵也不会太 多。他不但害怕,简直都厌倦了。这一仗打完还有下一仗,下一仗打完又有下一仗, 永远也没有个了。他闷闷不乐地瞅着海水,直揉自己的脖子,觉得这副又高又瘦的 身架都快整个儿散开了。眼下大概是一点钟。再过三个钟点炮轰就要开始,一顿难 吃得要命的早饭等不到凉就得三日两口硬塞下去。 有什么法子呢,过一天算一天罢了。自己所在的侦察排还是比较幸运的,至少 明天总还可以这么说吧。侦察排编在海滩勤务队里,估计在海滩上有个把星期的侦 察执勤,那时开路探路的任务早已完成,战事也早已成为那看熟爱惯的老一套了。 他又吐了一口唾沫,带着疤的粗大指头揉了揉另一只手的肿胀突出的指关节。 他站在栏杆边,那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 脸,其他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然而这个月光下的形象却不怎么靠得住,他的皮肤、 头发都是红的,这一点从中就看不出来。他的面容实际上老象带着一副愤激、火冒 的神气,独有眼神却是那么沉静,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甘自孤零零地困居在一大堆皱 纹和雀斑之中。他一笑就露出了两排牙,又大又黄,歪歪斜斜,那粗哑的嗓子一声 哈哈,自会喷出一股傲然无惧一切的欢快的气息。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磷 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怕还未必有一百五十磅。 他伸手到肚皮上抓了抓,随即又东摸摸西摸摸,摸了一阵忽然停住不动了。救 生带忘记带了!他不假思索地就想回舱里去取,可这一下却惹得自己生了气。“瞧 你给这个鬼军队搞的,规定你朝东你就不敢向西了。”他涂了一口。“记住那么多 的规定,真有些多此一举!”不过他还是暗暗合计了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去取? 盘算结果,嘴一咧作了个苦笑。“算了,人反正也只能死一@。” 这句话他对汉奈西也说过。汉奈西是个小伙子,分派到侦察排才几个星期,师 里就组成了这支特遣部队,登上了船,来攻打这个岛子了。“救生带?汉东西才操 这号心呢!”此刻他的心里就禁不住这样想。 记得那是一天夜里,他和汉奈西正一起在甲板上,忽然空袭警报拉响了,当时 两人就一同躲在一张救生筏底下,只见整个船队的舰只都在乌黑的海水中急驶,近 处炮位上的炮手紧张地守候在炮后。来犯的敌机是一架零式机,十多道探照灯光都 拼命向一个目标上集中。数百条曳光弹的弧线在空中交织成一个个火红的图案。这 情景跟他以前经历过的战斗场面完全不一样,置身其间既不感到紧张,也不感到累 人,倒是象在观看一部彩色电影,象在欣赏挂历上的一幅图画,只觉得画面壮丽, 叹为奇观。他看得简直出了神,隔不多远一艘船上一团赤黄的火球一亮,一颗炸弹 爆炸了,他却连头都没有低一低。 可惜他这种情绪都让汉奈西给破坏了--汉奈西开了口:“哎呀,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啦?” “我的救生带一点气都没了。” 雷德笑了出来。“我教你个法子。万一船要沉,你就赶快抓住一只大耗子,骑 着往岸上逃。” “暧,我不跟你开玩笑。得,我还是把气充一充的好。”说着就在黑地里摸, 摸到了管口,便把救生带吹饱了气。雷德看着觉得挺好笑的。这小伙子还嫩着呢。 眼下训练出来的这班嫩小子,遵守军中守则倒都满自觉哩。雷德感到简直有些悲哀 了。“这下子你该万无一失了吧,汉奈西?” 汉奈西口气显得很自负:“我告诉你说,撞运气的事我是不干的。万一咱们这 船挨了炸怎么办?我就是掉到水里,也一定要做到有备无患。” 此刻远处缓缓掠过了安诺波佩岛的一溜海岸,看去简直就象一条庞大的船。雷 德心想:对,汉奈西就是掉到水里,也能做到有备无患。这种小伙子才刚把细哩, 女朋友还没找到,管保就会先攒积结婚用钱。这样的人还会不遵守军中守则吗! 他俯下身去,伏在栏杆上,望着海水。船虽然有气无力,似动非动,船后卷起 的旋涡却转得挺急。月亮已经隐到云后去了,海水显得黑黝黝的,看去深得可怕, 象是包藏着什么祸心似的。自船舷往外至五十来码一带,似乎有一圈光晕绕着船体, 再往外可就是昏昏沉沉、茫无边际的乌黑一片了,再也辨不出安诺波佩岛上峰峦起 伏的影子了。船过之处掀起一重波涛,沿着波涛只见海水打着旋涡,汹涌激荡,卷 起浓浊的浪沫,滚滚而去。雷德望了半晌,心下豁然若有所悟,一种悲们之心不觉 油然而生:人们都有些什么愿望得不到满足,他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多少年来 第一次想起了当年冬日的黄昏自己从矿上下工归来的情景:遍地白雪,他却是满脸 灰黄,一踏进家门就默默坐下吃他的饭,给他端汤上菜的妈妈在一边却板着脸。他 那个家是一个不愉快的空虚的家,家人与家人之间彼此都愈来愈生分了--这些年 来要不是遇到心中愁闷,他才不会想起他那个家呢。然而此刻望着海水,心田里却 破题儿漾起了一点同情,对于几乎已经忘却的母亲和姊妹兄弟,他觉得也都可以理 解了。他理解了很多事,那东漂西泊的岁月里的种种伤心事、丢人事,一件件都浮 上了心头。他还回想起有一次喝得醉醺醺的,在布鲁克林桥附近波蔼丽公园前的台 阶上遭了抢。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他才可能有这种感悟--坎坷半生的遭遇,逼得 人心烦意乱的两星期船上生活,再加上今晚这登陆前夕的气氛,终于凝集成了他此 刻的心绪。 不过他这悯然之情总共只维持了几分钟。事情,固然是想通了,可是他知道这 些都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心里一点劲头也提不起来。有什么用呢?他叹了口气, 那一腔深切的感触也随着叹息都泄走了。世上有些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的。实在 太复杂了!只能自己想穿些,不然就会跟汉奈西似的,老是为了生活中种种琐细的 小事操心个没完。 他可不想操这样的心。他抱定宗旨:能不犯人,决不犯人;可谁要欺他,那也 休想。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别人的欺,这一点他觉得可以无愧。 他对着海水呆呆地望了好久。心灵找不到一点寄托,总觉得看什么都不顺眼。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听着海风绕船追逐。他仿佛周身每一个细胞都有了知觉,能意 识到时光在一秒秒流逝,离拂晓愈来愈近了。今夜一过,就几个月不会再有这种只 身独处的机会了。他爱这孤独滋味。他向来就是个爱孤独的人。 他在心里再一次念叨:他什么也不希军。不想钱,也不要婆娘,坚决不要。实 在寂寞了,只要街头有便宜的窑姐儿可找就行。反正除了窑姐儿以外,也不会再有 人要他了。他作了个苦笑,抓住了栏杆,感到海风扑面,海风还带来了岛上浓浓的 草木味儿,他不觉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你怎么说吧,反正我觉得女人全靠不住,”这是布朗中士对史坦利说的。 他们铺位相连,两人在那里悄声聊天。史坦利早在上船的时候就留了个心眼儿,给 自己和中上找了两个相邻的铺位。布朗的观点挺明确:“女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是吗,我看恐怕不一定吧,”史坦利咕咕哝哝说。“我相信我老婆就靠得住。” 他觉得这样扯下去实在不是味儿,愈说愈觉得放心不下。而且他知道布朗中士又是 听不得半点不同意见的。 布朗说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个规矩小伙子,人也机灵,可相信女人那非吃 亏不可。就拿我老婆来说吧。长得美吧,我给你看过相片的。” “的确长得漂亮,”史坦利赶紧接口说。 “我老婆长得美,那是没什么说的。你说她会乖乖地待在家里等我?她才待不 住哩。准是往外一跑,管她快活去了。” “这个,我看不至于吧,”史坦利劝他。 “怎么不至于?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其实她在干啥我都有数,等我回了家, 我倒要跟她算一算帐。我先问她:‘跟人家有过约会吗?’她要是说声‘有’,我 不出两分钟就可以把她干下的好事兜底儿掏出来。她要是说:‘没有,亲爱的,保 证没有,我还会骗你吗,’那我只要去找几个朋友查对一下,要是查出她撒谎,好 哇,那我就饶不了她,哼,我也不揍她,干脆就撵了她。”为了加强这话的气势, 布朗还特意把头一摆。他大致可算中等身材,体形显得太胖了点,孩儿脸,狮子鼻, 满面雀斑,一头微微泛红的棕发。不过他眼圈四周却早已起了皱纹,下巴上还长了 几个“丛林疮”。仔细一看,二十八岁是决少不了的。 “咱们真要一旦回到了家乡,肯定也不会有好果子给咱们吃的,”史坦利找了 个话头。 布朗中士严肃地把头点了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还想吃什么好果子?你 以为你回去就能当英雄啦?我告诉你说吧,你回到家乡,乡亲们只会对你瞧瞧,说: ‘阿瑟·史坦利呀,你离家日子不少啦。’你说,‘是啊。’他们就会接着说; ‘唉,前一阵家乡的日子可不好过呀,今后大概总会好点儿吧。你真走运,苦日子 都让你给逃过啦。’” 史坦利笑了。他说得很谦逊:“我是没有经历过多少大场面,可我总觉得,那 班老百姓根本就不了解情况。” “唉,他们知道个屁广布朗说道。“我跟你说,你在穆托美岛打过的仗也不算 小啦,心中总该有个数儿了吧。哼!我躺在这儿眼巴巴地等天亮,可我老婆这会子 却说不定在哪儿鬼混哩,我一想起来肚子里就有气……真气死人。”他心神不定, 把指关节担得格格直响,还摸了摸两张吊床之间的那根钢管。“看样子明天这一仗 还不至于太扎手,不过侦察排肯定会忙得够呛的,忙一点就忙一点吧,总不见得就 会要了咱们的命。”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心里话吧,明天要是卡明斯将军走来 对我说,‘布朗呀,从今以后你就一直留在后边卸货吧,’我难道会有不愿意的? 我叫愿意都还来不及呢。仗我打得多了,在排里是剩不到十个的老资格了。我可以 告诉你说,咱们明天登陆,要是一下船就挨当头炮轰,即便一路挨到海滩上,又顶 不住给轰回来,这比起穆托美岛的那一仗来还差得远哪。那一仗啊,我真只当自己 是没命了。我到今天还弄不懂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 史坦利忙问:“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屈起了膝头,头上那张吊床跟他 只有尺把的间隔,所以屈起腿来真得留神,否则就会碰着上铺的弟兄。其实这场战 斗的经过他初到侦察排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十来遍了,但是他知道布朗就爱跟人念 叨这一段事。 “是这样的,我们侦察排奉命到二连,跟他们一块儿乘橡皮艇去偷渡登陆。这 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摆明了的;我们在劫难逃了--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他接下 去就一五一十地讲了他们如何在天亮前几小时从驱逐舰上下来,乘上橡皮艇出发, 没想到退潮势大,靠不上岸,结果被日军发现了。“那帮日本佬就用高射炮向我们 乎射,”布朗说道,“喝,这一下啊,不瞒你说,我恐怕真是弄得有点屁滚尿流了。 我们的橡皮艇没有一条不是中弹着炮的,眼看都开始下沉了。二连连长好象叫皮林 斯吧,他就在我们旁边那条艇子里。这个小子当时简直就吓瘫了。他又是哭又是呼, 想打信号弹要驱逐舰炮火掩护,可是手却抖得连信号枪都抓不住。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他们的橡皮艇里猛然站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克洛夫特, 他喝一声:‘晦,你这个窝囊废,快把枪给我。’皮林斯把信号枪给了他,克洛夫 特简直就是直当着岸上日军的面,一挺腰,叭叭就是两枪,打完了还上子弹呢。” 史坦利摇了摇头,表示不胜同情。“那个克洛夫特可真不简单哪,”他说。 “真不简单!我告诉你,这个人简直是铁打的。我从来不怕别人,可就是不敢 跟这个人别扭。在咱们部队里当排上士的,论能干恐怕要数他第---论冷酷恐怕 也得数他第一。他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布朗说得激动起来。“我们侦察排剩 下的老人马,没有一个不是吓得心惊胆战的。不瞒你说,我就老是害怕,雷德也一 样。还有加拉赫,他到我们排里虽然才只六个月,可橡皮艇那一仗他也赶上了,所 以也该算一个吧--加拉赫他也害怕。马丁内兹这样好样的开路侦察兵你还到哪儿 找去?可他比我还怕得厉害。就是威尔逊吧,别看他平日脸上不大看得出来,其实 他心里也不好受呢。可克洛夫特--我不骗你,克洛夫特喜欢打仗,他对打仗就是 喜欢!这个上司,说坏呢,真不能再坏了,说好呢,也不能再好了后就得看你对这 问题怎么看了。咱们这个排当时十七个人就牺牲了十一个,包括排长在内(那时有 个少尉当排长),其中有几个弟兄真不愧是世上第一流的战士。役牺牲的也都有个 把礼拜干不了一点事,可克洛夫特却第二天就向上级要求任务,上级派他到一连跟 上了反坦克炮,一直到你、里奇斯和托格略三个人补充进来,咱们这才算又凑成了 一个班。” 听着听着,史坦利现在已经只对一个问题发生兴趣了。他问:“你看咱们还会 来人,补足一个排的名额吗?” 布朗说:“就我个人来讲,我是希望再也不要补充进来了。不补充,咱们就是 一个独立的班,可一旦补充足额,按照编制咱们也总共不过是两个班,每班可怜巴 巴的只有大兵八员。待在侦察排里就是这一点够呛,实际的兵力不过相当于两个小 小的骑兵班,可上级派起任务来,却不折不扣地要把你当一个正规的步兵排来使用。” “是啊,而且咱们在军阶上也吃了亏,”史坦利说。“要是在别的排里,你和 马丁内兹就可以当上士,克洛夫特也可以弄个技术军士当当。” 布朗把嘴一咧,笑着说:“这可难说,史坦利,不过咱们假如补足了人员的话, 倒是缺一个下士。你对这个职务大概总不会一点都不动心吧,你说呢?” 史坦利尽管极力克制,还是由不得红了脸。他咕咕哝哝说:呗,没有的事,我 有什么本事,也敢存这种想头?” 布朗轻轻一笑。“暖,那可是值得好好想想的哟。” 史坦利怒不可遏,心想:以后跟布朗打交道,可真得多加小心才行。 有位心理学家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他每次喂狗总同时打铃;狗一见到吃的, 自然就分泌出唾液来。 过了一个时期,心理学家就先打铃,不给吃的。狗一听到铃声,唾液还是照流 不误。心理学家接着又进了一步,他就不打铃,而代之以多种巨大的响声。狗的嘴 里照样还是分泌唾液。 船上有一个士兵,也正象这实验中的狗。他来到海外已经很久,仗也打过不少 了。起初,他的害怕心理都跟炮弹的呼啸声和着地爆炸声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长 年累月,恐怖经受得实在太多了,如今无论什么突然的响动都会引起他心中的惊惶 了。 这天晚上他一直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只要有人说话声音一高,口气一急,只要 轮机的噗噗声调门一变,只要一有人踢响了地上的枪支装备,他都会吓得一哆嗦。 他只觉得自己的神经从来也没有这样紧张过,躺在铺上止不住汗水直流,一想起来 朝天明便胆颤心惊。 这个士兵就是朱里奥·马丁内兹中土--他是四六O步兵团直属连侦察排的开路 侦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