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方已经出现过乍露还敛的微光,又过了几分钟,到四点正,海军向安诺波佩 岛发起炮轰了。支援登陆战的全体战舰,以不到两秒钟一发的速度万炮齐放,震得 夜幕晃晃摇摇,犹如颠簸在滔天大浪中的一根巨木。每打一炮战舰上就是轰然一声, 引起船身一阵动荡,四下浪立涛涌。狂抖乱颤的夜幕也就给撕裂了那么短短的一刹 那,露出了漫无际涯的一片茫茫。 第一阵排炮过后,接着就是零零落落的炮击了,仿佛急风暴雨已过,四下几乎 又是乌黑一片了。咚咚的震耳炮声又一声声界限分明了,听去就象一列其长无比的 货运列车,一冲一顿的,在费劲地上坡。再后来连炮弹在空中飞过的凄厉的呼啸也 都听得见了。安诺波佩岛上仅有的几处分散的营火一下子全扑灭了。 头一批炮弹落在海里,不痛不痒地远远掀起了一排水柱,但是随后接二连三的 炮弹就在海滩上开了花。安诺波佩岛顿时苏醒了过来,仿佛一堆死灰,轰地一下又 燃着了。丛林与海滩的交界地带到处冒起了小朵的火苗,偶尔也有颗把炮弹打过了 头,那着火的树林子就是很大一片了。火光勾勒出了海滩的轮廓,闪闪烁烁的,好 似深夜里远远望见了一个海港。 有个军火库烧了起来,一派玫瑰色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海滩的一角。几颗 炮弹又打在火光正中,于是火焰更是一窜半天高,卷起黑里带红的滚滚浓烟,直冲 云霄。炮火把个海滩直打得象是铲掉了一层皮,这才向内陆延伸射击。这时打炮的 方式也已经从容多了,一炮接着一炮,好象漫不经心似的。几艘军舰一批,来放了 一阵炮,又掉头驶去,再换一批来轰。军火库固然还是烈焰烛天,海滩上的火却多 半已经有烟无焰,到夜幕揭起、曙色初临时,浓烟已经飘散了大半,露出了一弯海 岸。纵深约一英里处有座小山,山顶上不知什么东西着了火,背后远远以外的穴河 山,看去就高高耸起在酱色的硝烟缭绕中。尽管脚下新添了这条遮腿的紫色毯子, 穴河山还是无动于衷地稳坐在岛中,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大海。在这座大山的面前, 舰队的炮轰就显得渺不足道了。 载兵舱里的种种声音可就低沉多了,也刻板多了,就象乘地铁似的,耳边老是 隆隆有声,讨厌极了。吃过早饭以后,舱里的电灯就开了,惨黄的灯光,昏昏然若 明若暗,把许多阴影投在那一个个舱口和一层层吊床上,可也照亮了士兵们的脸。 士兵们有的集合在过道里,有的簇拥在通往舱面甲板的梯子周围。 马丁内兹听着这些闹声,只觉得心焦。他坐在一个舱盖上,这会儿假如屁股底 下的舱口盖冷不防落下去的话,他也决不会吓一跳。他对着电灯泡有气无力的光芒 眨了眨血红的眼睛,巴不得看不见、听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可是只要绕着舱壁铜 板回荡的隆隆声一旦大了些,他的两腿就会不由自主地一抽。他一直在默默自语, 莫名其妙地老是念叨着一个老笑话里煞尾的一句话:“我还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 死了倒好。”在眼前这得了黄疽病似的灯光下,他的皮色看去是黑黝黝的。他是个 墨西哥血统的人,矮小纤巧,长得秀气,头发整整齐齐,细模细样的脸儿眉目分明。 即便是在此刻,从他身上仍可以见到有一种鹿一般矫健的体态和风姿。他的动作不 管速度有多快,总是显得那么圆熟自如。他的脑袋也象鹿一样从来不大有安定的时 候,一对褐色的清澈的眼睛从来也不肯好好歇一会儿。 间里闷气的炮声响个不停,马丁内兹时而还可以在炮声中辨出一些说话的声音 来,可也只能听到一言半语,转眼又都听不清了。各排都乱哄哄的各有各的闹声, 象飞过一只小虫般在耳边嗡嗡响上一阵的往往是排长的声音,隐隐约约,惹人心烦。 “大家听好!到了岸上谁也不许走散。一定要保持集中!保持集中!”他烦躁得索 性把膝头使劲往上一拱,把屁股往里一缩,就这样绷紧了屁股,顶住了臀骨,坐在 那儿。 比起别的排来,侦察排人数少,不起眼。这会儿克洛夫特正在给大家讲上登陆 艇的事,马丁内兹愣愣地听着,思想老是要开小差。“好吧,”克洛夫特的声音很 轻,“上次咱们已经有过这方面的经验了,这次还是照老样子办。按说是不应该有 什么问题的,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才好。” 雷德冷笑一声,说道;“你瞧着吧,等咱们都上了登陆艇,少不了还会跑出一 个浑小子来,把咱们再赶回舱里。” “留在舱里有什么不好?待下去,一直待到仗打完,我都不会有意见!”说这 话的是布朗中士。 “大家不要多说了,”克洛夫特制止了他们。“假如你认为你比我懂,我说得 不对,那就干脆请你站到这儿来发表高见。”他皱了一阵眉头,这才继续往下说: “咱们在小艇甲板上的艇位编号是二十八号。这个地方尽管大家也都能找到,可咱 们还是得一块儿上去。大家注意了,谁要是到那时候才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忘了带 上,那就麻烦了。上去以后就不准再下来。” “听见没有,哥儿们,别忘了把你们的‘防身法宝’也带上啊,”雷德的话音 刚落,就引起了一阵哄笑。克洛夫特一时似乎有些恼火,可是马上却又慢声慢气说: “我知道那威尔逊是绝对忘不了的,”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加拉赫鼻子里哼了一 声,说:“你说的还会有错!” 威尔逊格格一阵痴笑,笑得连别人也受了感染。他说道:“说真的,要丢下我 倒宁可丢下这支‘半自动’,因为你想呀,咱们到那儿一登陆,海滩上要是有接客 的姑娘儿,我没‘防身法宝’只能干瞪眼,能不气得一枪崩了自己吗!” 马丁内兹听了笑笑,可是大伙儿笑成那副样子,却使他很不愉快。克洛夫特悄 悄问他:“怎么啦,‘日本四子’?”两人的目光遇在一起,从那亲见的眼神可以 看出这是一对老朋友了。马丁内兹回答他说:“哎,还不是这要命的肚子,偏不争 气。”他说话口齿清楚,不过声气很轻,带些犹豫,仿佛一句句都得从西班牙语翻 译过来。克洛夫特又对他看了一眼,才又继续把话讲下去。 马丁内兹朝舱里四下瞅瞅。吊床都已经用带子束起,所以一排排铺位间的过道 显得很宽敞,看来怪不习惯的,这使他心下隐隐有些不自在。他觉得那就象圣安东 尼奥大图书馆里的一排排书架;一想起那个图书馆,他就记得有件不愉快的事,记 得当初那里有个女职员,对他说话难听极了。“我还是索性死了吧,死了吧,”这 话又在他脑子里闪过了。他赶紧定了定神。今天自己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上帝仁慈 为本,总是事先让你有个预感,所以你千万得……得小心,得防着点儿。这后半句 话他是用英语对自己说的。 那个女职员是管借书的,疑心他要偷书。他那时还小得很,心里一害怕,答话 时便用了西班牙话,这一下可就招了顿骂。想到这里马丁内兹觉得腿上肌肉一抽。 那女职员当时骂得他哭了,他都还记得。这个不得好死的女人!今天他要跟她睡觉 都满够格了。心里发了这么个奇想,觉得泄了恨,挺痛快的。什么图书馆管理员, 一个毛丫头罢了:这会儿要是在他面前,他一定吐她一脸唾沫。可是眼前终究不是 图书馆的书架,清清楚楚还是个载兵舱,忧虑不禁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 哨子声响了,把他吓了一跳。甲板上有个声音在向舱里喊,“十五号艇位快上!” 于是就有一个排的士兵登梯而去。身边弟兄说话的声音顿时轻了许多,马丁内兹知 道大家的内心都紧张得要命。他暗暗埋怨: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队伍先走呢?多等 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紧张,怎么受得了呵。他现在已经深信不疑:自己准是凶多吉 少了。 过了一个钟点才轮到他们。他们挨挨挤挤地上了梯子,出了舱口,在舱口外又 乱哄哄地转了分把钟,才接到准备登艇的命令。一清早甲板上滑得很,他们顺着甲 板只能慢慢儿走,一路上跌跌撞撞,恨得直骂。来到挂着他们那艘登陆艇的吊艇架 前,他们草草排成了一列纵队,又只好停下来等了。晨寒料峭,雷德打了个哆嗦。 六点还没有到,一股压抑的气氛却早已形成--一在部队里每天清晨照例总有这么 一股气氛,总是让人感到:又要动身了,新的问题,不愉快的事,又都要来了。 船上那么多登陆艇,登艇放艇先后快慢各各不一。有的早已载满了兵员下到水 里,正围着大船在那里打转,好似拴在皮带上的小狗。艇子里的人都在向大船挥手, 遍体银灰的艇身、晓色里蓝蓝的海水,映得他们脸膛的皮色恍若鬼物。平静的水面 看去宛如一片油海。近处,一条登陆艇正在上人,又有一条登陆艇刚刚载满,正在 下水,吊艇架的滑轮不时吱吱嘎嘎发响。可是甲板上大部分士兵却象他们一样,都 还在等候令下。 装得满满的背包压在背上,雷德的肩膀都发了麻了,步枪的枪口又老是要跟钢 盔碰撞。他心里不觉烦躁起来,嘴上就说;“这要命的背包,也不知背过多少回了, 可背着总是觉得别扭!” “也许是带子没有弄好吧?”汉奈西问他。小伙子声气不大自然,带些颤抖。 “龟孙子才弄得好,”雷德说。“这边舒服了那边就痛。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不 能背背包--我是只长骨头不长肉的!”他哩哩罗罗说个没完,不时还对汉东西膘 上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还那么紧张。天有点冷,太阳在他左边,还是低低的、淡淡 的,没有一点热气。他跺了跺脚,嗅了嗅船甲板上那股特有的怪味儿:里边有石油 味儿,有柏油味儿,还有大海里的鱼腥味儿。 “咱们什么时候上?”汉东西又问他。 海滩上空仍有炮弹在飞。在曙光里看去,整个岛上一片浅绿,沿岸飘着一派淡 淡的袅袅青烟。 雷德笑了起来。“怎么?你当是今天就有什么希罕看啦?依我看哪,不到中午 咱们就下不了这甲板。”正说着,看见约莫一英里以外的海面上有一批登陆艇在那 里打转,于是就又安慰汉奈西说:“打前站的都还在逛大海哪。”他顿时又想起了 进攻穆托美岛的那一仗,内心似乎又感受到了一丝当时的惊惶滋味。身子象是又落 在了水里,指尖象是又扳住了橡皮艇的边沿,连那橡皮软硬如何都还记得分明,嗓 子眼里象是又尝到了一股海水味儿。当时他已经挣扎得筋疲力尽,而日军的炮火还 是打个不停,他吓得只能钻在水里默默呜咽,此刻想起,还心有余悸。到他重又抬 眼望着船外时,那憔悴的脸上一时竟显得有些苍白了。 远处,紧靠海滩的一带丛林已是一派光秃秃的残破景象,这是炮火给丛林例行 的洗礼。想来那里的棕桐树一定是树叶尽脱,只剩下柱子般的一截截了,着过火的 一定都烧得一团乌焦了。天边的穴河山几乎已经隐没在雾蔼朦胧中,雾蔼是一派淡 淡的青灰,可说不深不浅,正介乎水天两色之间。正看着,岸上落下了一颗重磅炮 弹,一大股烟柱冲天而起,比前几颗炮弹的烟柱都大。雷德心想:看来这次登陆用 不到费很大的事了--不过他总还是忘不了橡皮艇那一仗。他就对汉奈西说:“这 班家伙也真是!留下点地方给我们好不好?我们还得在岛上住哪。”看来今天早上 处处都离不了一个“等”字,他倒抽了口气,索性一屁股蹲了下来。 加拉赫骂起来了:“见鬼,咱们得在这儿等上多久才算完呀?” 克洛夫特对他说:“不要急嘛。通讯排要分一半人跟咱们块儿走,他们还没有 上甲板呢。” “那他们干吗还不上来?”加拉赫说着,把钢盔往脑后一推。“这班王八蛋真 干得出来!叫咱们就这么等在甲板上,弄得不好一颗炮弹飞来,老子们的脑袋就得 搬家。” “你听见日本人打炮啦?”克洛夫特说。 “那也不是说日本人就没炮呀,”加拉赫说完,就点上一支烟,闷闷地抽起烟 来,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枪托,仿佛他的枪随时都可能让人给抢走似的。 一颗炮弹在头顶上飞啸而过,马丁内兹不觉打了个闪缩,身子正好撞在一个炮 架上。他真有一种赤条条无遮无掩之感。 那吊艇架的结构挺复杂,有一部分就悬空在水面上。背上套着个扣得紧紧的背 包,还要带上一支步枪、两条子弹带、几颗手榴弹,外加刺刀、钢盔,本来就觉得 两个肩膀连同整个胸膛都象给扎上了止血带似的,透气困难,手脚发麻。何况现在 还要走过一条架空的跳板上登陆艇,这个惊险劲儿,真无异披着全副铠甲走钢丝。 终于,侦察排接到登艇的号令了,布朗中士紧张得直舔嘴唇。大家一步一挪, 顺着跳板往外走。眼睛千万不能朝水面看,这是最要紧的一条。半路上布朗对史坦 利嚼咕了一句:“这玩意儿怎么也不设计得好些!”史坦利却偏要来跟他说体己话: “你也知道,加拉赫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牢骚多。” “是啊,”布朗心不在焉地说。他心里在想:自己是个士官,万一掉到水里, 那洋相可就出大了。天啊,掉下去不还得淹死么!想到这里,他不觉说出了声来: “碰到这种差使可就要我的命了广 到了登陆艇边儿上,他就一纵身跳到艇里。背了那么重的背包,害得他差点儿 还摔了交,扭了脚踝。一到这悬在空中轻轻晃动的小艇子里,大家顿时都兴高采烈 起来。威尔逊嚷了一声:“瞧呀,老雷德来了!”只见雷德一步挨一步的,从跳板 上战战兢兢过来,皱眉、傻乎乎似的,把大家全逗乐了。雷德来到小艇边,满脸不 屑地瞟了船里人一眼,说:“糟糕,找错船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蠢模蠢样的,哪 象是侦察排!” “快下船吧,你这头老公羊,”威尔逊乐呵呵的,那轻快的笑声里带着痰音, “仔细海水可冷得很哪。” 雷德对他一咧嘴。“我知道你身上有个地方管保一点也不冷。这会儿正热得象 团火呢。” 布朗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他想:自己排里的这帮老哥儿们有多好啊。心下一时 真有一种大难已过之感。 汉奈西问了:“咱们的将军可怎么上这种小艇啊?将军跟咱们不一样,他年纪 不轻了啊。” 布朗忍不住好笑。“派两个当兵的扶他上呗!”看到自己的话引得满船大笑, 他感到挺得意。 加拉赫简直是跌进小艇里的,他嘴里嘀咕;“这鸡巴军队!我敢打赌,上登陆 艇跌坏的准保比战场上的伤亡还大!”布朗一听哈哈大笑。加拉赫这家伙,八成儿 跟老婆睡觉都是这么气呼呼的哩。这话他到了嘴边又忍住了,所以笑得越发不可开 交了。正当他这样忍俊不禁时,突然眼前一晃,好象看见自己的老婆此刻正跟个野 汉子在睡觉。他的笑声顿时就干了好一会儿,心下一时只觉得茫然。过了会儿,才 气冲冲说:“嗨,加拉赫,我也敢打赌,你就是到了老婆身边准保也是这么气嘟嘟 的!” 加拉赫听了起初好象很恼火,可没料到一转眼他竟然也笑了起来,还骂了一声: “哎,滚你的蛋!”这一骂,大伙儿笑得就更欢了。 方头的小型登陆艇打着响鼻儿,在海水里间去,看去活象一头头河马。这种登 陆艇大致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形状象没有盖的皮鞋盒子,在背后装了台发动 机。兵舱里,前跳板不断受到海浪的冲击,发出的响声大而刺耳,从隙缝里钻进来 的水早已积了有一两英寸深,哗哗地在舱底冲来冲去。雷德本来还想提防着点,不 要弄湿了鞋,可现在也顾不上了。小艇兜了一个多钟头的圈子,转得他都头昏眼花 了。时而一片冷丝丝的水珠飞来,打在身上,冷不了使人一惊,真有点不是滋味。 第一批部队已经在刻把钟以前上了岸,此刻远远有些轻微的枪声,那就是海滩 上在交火,噼噼啪啪的,听去象在烧枯枝干柴。给人的感觉是:算不了啥,远着哪! 为了排解枯等的无聊,雷德常常探起头来,从舷墙上向岸上了望。”隔着三英里的 海面望去,岸上仍然看不出人影儿,但是可以见到战斗的迹象:一派如雾的轻烟, 正向海上冉冉飘散。偶尔还有三架一队的俯冲轰炸机汪的一声当头掠过,向岛上直 飞而去,迟迟才送回来引擎隆隆的余音,低声回荡。飞机向海滩上俯冲的动作可就 很难看清了,因为那小小的机影叫人只当是几点明亮的阳光,简直没法分辨。炸弹 掀起的烟尘看去不大,不痛不痒似的,等到爆炸声传到海上,飞机早已飞得快没影 踪了。 雷德为了减轻背上的负担,把背包紧紧顶住在舱壁上。兜不完的圈子,真是讨 厌。他瞅了瞅跟他一起挤在舱里的三十个弟兄,忽然觉得,给这青灰色的兵舱一映 衬,他们的军装看去绿得好不可怕。他不由得长长地连吸了几口气,一动也不敢动。 背上顿时渗出了汗来。 “老是这样兜下去,要兜到什么时候呀?”加拉赫耐不住了。“这鬼军队,总 是这样!急了就催,催了又磨!” 雷德早已又点上了一支烟,这已是登陆艇下水以后他抽的第五支烟了,抽着却 只觉得淡而无味。他对加拉赫说:“那你说呢?我看不到十点钟包管还上不了。” 加拉赫一听就又忍不住骂了。此刻八点都还没到呢。 雷德又接下去说:“我说呀,这号事情他们真要是会办的话,那咱们就应该这 会儿吃早饭,过两个钟头再上这些老爷汽艇也不迟。”烟头上已经长起了一小截烟 灰,他拂掉了又说:“可他们偏不!也不知是哪个猴儿崽子,当了个小小的尉官, 为了图自己省心,就早早把咱们撵下了那条贼船--撵走了咱们他这会儿大概就在 睡大觉了。”他故意说得很响,好让通讯排里的那个少尉排长听见;看见这当官的 背过了脸去,他冷冷一笑。 蹲在加拉赫旁边的托格略下士对雷德瞅了一眼,急忙来向他解释:“咱们还是 分散在海上安全得多。比起大船来,登陆艇的目标小,这样不停转悠,敌人是不容 易打到咱们的--你用不到担心。” 雷德哼了一声。“扯淡!” 布朗说:“我说呀,我是宁可待在那条大船上的,一百年也不想下来。在大船 上我觉得真要安全一千倍、一万倍。” “这个问题我研究过,”托格略不服气了。“统计数字证明,打登陆战的时候 在小艇上比哪儿都安全。” 雷德就讨厌统计数字。“我才不信这些数字呢,”他冲着托格略下士说。“相 信了这些数字,正经连澡也别洗了,洗澡都还有送命的可能呢。” “不,我不跟你瞎说,”托格略说。他是意大利奇,中等身材,体格壮实,配 着个梨形的脑袋;下巴宽,两鬓狭。隔夜虽然刮过了脸,打眼圈以下还是满脸黑沉 沉的胡子,胡子里露出一张大嘴,挺和气相。这会儿他却不肯罢休:“我不跟你瞎 说,统计数字我见过。” “你的统计数字顶个屁用,”雷德说。 托格略笑了笑,不过心里总有点不快。他想:雷德为人倒是不坏的,可就是太 爱闹独立性。要是人人都象他似的,那还干得成啥呀?啥也干不成了。办什么事都 得靠协作。特别象打登陆战这样的,都有周密的部署,环环紧扣,一切都有规定的 时间。火车司机假如都爱走就走,那列车还开得了吗! 他愈想愈觉得有理,于是伸出了一只粗壮的指头,就要去对雷德说,可是也就 在这个当口,离小艇两三百码远的海面上突然落下了一颗日军的炮弹,冲起了一道 水柱--半个小时以来这还是日本人第一次打炮。这一炮声音响得出奇,谁都不免 打了个闪缩。小艇里顿时肃然无声,所以雷德大声一嚷,就闹得满艇的人都听见了: “你瞧哎,托格略,我要是信了你那一套保险经,一年前就做了死鬼啦。”哄然的 一阵大笑,弄得托格略很窘,他只好勉强一笑。威尔逊更是不甘后人,他尖声细气 说:“托格略好,你就多想些花样儿叫人忙乎吧,反正忙到头来总是完蛋大吉嘛。 鬼话说得这样煞有介事--我倒还从来没见过哩广 真冤枉人!--托格略心里想。他做事喜欢一是一、二是二,看来跟这帮家伙 根本谈不到一块儿。雷德这种人,总爱逗大家哈哈一笑,把好端端的事情都弄得七 额八倒。 登陆艇上的机器声突然由轻转响,大声轰鸣起来。一圈兜完以后,艇子就直向 岛上驶去。前跳板上立刻受到了海浪的连连冲击,溅起的碎沫水珠象一道高山飞泉 直泻在士兵们的身上。大伙儿先是一声惊呼,继而就是一片沉默。克洛夫特为了免 得枪管进水,把枪从肩上取下,拿指头掩住了枪口。他此时此刻真有一种策马疾驰 之快。“唉,上去啦!”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海滩上的日本人总该肃清了吧,”布朗在那里咕哝。 克洛夫特的心理既有自命不凡的一面,也有灰心丧气的一面。几个星期前,听 说侦察排登陆后要先编在海滩勤务队执勤一周,他就象给浇了一头的冷水。看见部 下一听这个消息都喜形于色,他又暗暗嗤之以鼻。所以这会儿他也就不觉暗暗骂了 一声:“胆小鬼!”贪生怕死不肯冒险的人,等于废料一块。他不怕挑起担子,心 里就只想带领队伍;只要一带上队伍,他就觉得力大无穷,信心十足。眼下战斗已 经越过海滩,正向内陆发展,要是能够参加该有多好,可气的是上面偏偏决定侦察 排要留下帮着卸货。他手摸着瘦削而紧实的腮帮,默默地四下观察。 近艇尾处站着汉奈西。克洛夫特看他脸色发白,一声不吭,知道小伙子心里害 怕极了,他看着倒觉得挺有趣。小伙子简直一刻也安定不下来,在他的位置上坐也 不是,立也不是,有两次冷不防传来一个什么响声,还吓了他一大跳。腿上痒了, 他就拚命乱搔。克洛夫特看他后来索性把左裤脚从皮裹腿里抽了出来,一直卷到膝 头上边,小心翼翼地沾了点唾沫,搽在膝盖上那个红肿的地方。克洛夫特定神细细 一瞧:白皙的皮肤,蒙着淡黄的汗毛。他看到汉奈西费了那么大的事把裤脚重新塞 进裹腿用心裹好,心里莫名其妙就来了气,好象这个行动就有多大的干系似的。他 想:这小伙子也未兔过于把细了。 就在这一气之下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预感:“汉奈西今天非给打死不可。” 他真想放声大笑,发泄一下这激动的情绪;这一回他可是看准了! 但是他摹地又想起了昨晚的牌局--那一手“满把”他到底还是没有拿到。这 么一想,心里顿时就不自在起来,兴头也就都没了。他暗暗骂自己头脑发热、自作 聪明。扫兴的原因,倒不是由于他已经相信心血来潮的感觉不足为训,而是因为他 觉得自己这种感觉并不可靠。他摇了摇头,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他感觉到脚下的登 陆艇在飞一般地驶向陆地,可心头却是一片空虚,无论前途是凶是吉,他只好都等 着承受了。 马丁内兹觉得登陆前的这个当口最不好过了。昨天晚上的种种痛苦,今天清早 的种种恐惧,始终压在心口,此刻都达到了最高峰。他就怕放下跳板、硬着头皮冲 出艇去的那一刹那,总觉得那时就会飞来一颗炮弹,把他们统统报销,要不就是有 一挺机枪正对着艇首,等他们一露头就来一顿扫射。现在谁也不说话了,马丁内兹 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小艇外奔腾的浪声劈头盖脸压来,压得他腿也软了。他赶紧睁 开眼来,拿指甲死命指自己的手掌,嘴里还咕哝了一声:“Buenos Dios!”脑门 上淌下的汗水都流进了眼里,他马马虎虎的就拿手一抹。心里感到不解:怎么变得 这样静悄俏的?没错,四下是静悄悄的:大伙儿都默不作声,海滩上也是一片沉寂, 只有孤零零的一挺机枪在老远老远以外嘟嘟地叫,听来有一种空渺失真之感。 突然一架飞机从头上呼啸而过,飞到丛林上空就是砰砰的一顿扫射。马丁内兹 险些儿失声叫了出来。他觉得腿上的肌肉又在抽了。怎么还不上岸呢?他简直已经 都横了心了:等跳板一放下,就去领受那逃不过的大难吧。 汉奈西这时却失着嗓子,高声说道:“咱们的家信大概快到了吧?”话音未落, 艇子里早已轰的一下,笑翻了天了。马丁内兹笑得怎么也收不住,直笑到力气完了, 且笑且喘,可是隔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了。 “汉奈西这小子真活见鬼!”他听见加拉赫骂了一声。 马丁内兹忽然发觉登陆艇已经停了下来。隆隆的轮机声也早已变了调子,比原 来响了,却有点空浮不实之感,好象螺旋桨已经不再在打水似的。半晌才明白过来: 原来已经到岸了。 他们有好一阵子一动也没动。终于,跳板咣当一声放下了,马丁内兹一言不发, 拖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海水,身后一个浪头打来,浪花直溅到他膝弯里,他不觉打了 个趔趄。他低下了头,眼望着海水,只顾走去,一直到了岸上才意识到自己总算平 安无事。四下一看,还有五艘登陆艇也同时靠了岸,下来的士兵都一长行排列在海 滩上。他看见有个军官在向他走来,还听见他问克洛夫特:“哪个排的?” “是侦察排,长官,编在海滩勤务队。”于是那军官就命令他们到离海边不远 的一片椰林前去等候。马丁内兹站好了队,跟在雷德的背后,随着队伍缓缓踩过松 软的沙子,磕磕绊绊一路走去。他这时不觉得喜也不觉得优,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相信上天给他的惩罚是推迟了。 走了两百来码,队伍来到椰林前停下。天已经很热了,大伙儿多半就把背包一 扔,横七竖八地往沙上一躺。这里已经有人来过了,先头到达的部队显然曾经就在 这一带集结,因为沙子早已给踩得又硬又平月见人多脚杂,地下扔着空烟壳,偶尔 还有丢掉的干粮盒,部队过处照例总少不了这类垃圾物。不过这批部队现在都已深 入内陆,正在丛林中推进,所以一个人也见不到。往左右两头望去,两边各有两百 来码开阔的一片海滩,过此便都向后一曲,拐得看不见了。这四百码内是一片寂静, 人也比较稀少。过了两头的转角处可能就是一片熙熙攘攘了,不过他们觉得那也难 说。后勤供应还不会就到,跟他们一起上岸的部队则都已迅速分散。右边一百多码 以外,设了一个海军指挥所,其实也无非就是一张可折叠的小办公桌,有个军官在 那里办公,还有辆吉普车隐蔽在背后的丛林边上。左边,就在那个两百码外的转角 处,特遣部队司令部也设点开始工作了。几个勤务兵正在那里挖散兵坑,供将军的 参谋人员隐蔽之用,另外有两个士兵正一步一晃地顺着海滩向另一头走去,手里推 着个八十磅的电线盘,在那里敷设电话线。一辆吉普车紧靠海边开过(那里带水的 沙子比较坚实),车子过了海军指挥所就不见了。特遣部队司令部的那一头,彩色 三角旗的附近,就是刚才登陆艇的靠岸处,如今登陆艇都已退回到海上,正向自己 的舰队驶去。日色已经渐浓,透过此时的雾蔼望去,海水显得蓝极了,舰艇仿佛都 带着些颤动。时而还会有一艘驱逐舰来打上一两阵排炮,一会儿便听见“嘘”的一 声长啸,炮弹从头顶上飞越而过,打到了丛林里。丛林里偶尔也会有一挺机枪哒哒 地响上一阵,日本人的轻型自动武器也许马上就会回敬几声庐音尖得象锤打铆钉。 布朗中士看了一下背后的椰树,树顶都在炮轰中给削掉了。可是再往后看,却 也有一片椰林完好无损。他看得直摇头,心里想:这样的炮击,留下的敌人少不了! 于是就说;“这顿炮打得不算怎么厉害,跟穆托美那回简直不能比。” 雷德象是勾起了心事。“是啊,穆托美那回厉害。”他翻了个身,趴在沙上, 点了支烟,说:“这海滩上已经闻得到臭味了。” “怎么会闻得到臭味呢?”史坦利说。“没有这样快的事。” “闻得到臭味就是闻得到臭味,”雷德顶了他一句。他不喜欢史坦利,把丛林 里飘来的这股淡淡的难闻的味儿说成尸臭虽然是过甚其词,但是不争一下他心有不 甘。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的忧郁渗遍了他的全身,他心里只觉得腻味、烦躁。吃饭 还早,香烟呢,已经抽得太多了。他说:“这哪儿是打什么登陆战,只好算演习罢 了:两栖作战演习广说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克洛夫特把子弹带往腰里一挂,挎起了枪,嘱咐布朗说:“我去找四科去。你 在这儿看着队伍,等我回来。” “人家把咱们给忘了,”雷德说。“咱们还是睡觉吧。” “所以我这就去找人联系呀,”克洛夫特说。 雷德哼了一声。“哎呀,你干吗不让我们就舒舒服服歇一天呢?” “听着,梵尔生,”克洛夫特说道,“从现在起你牢骚怪话还是趁早给我少说。” 雷德警惕地瞅了他一眼,说:“怎么?你就打算靠你一个人把这场仗打赢啊?” 两个人相对瞪起了眼睛,一时空气真有些紧张,好一会儿,克洛夫特才大步走开了。 等他一走,布朗中士就对雷德说:“这位仁兄你可千万惹不得呀。” 雷德又吐了一口。“我这个人就是不吃谁的欺。”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离他们百来码的浅滩上横着几具尸体,听任浪打,雷德正瞧着,来了个特遣部队司 令部的士兵,把他们一个个拖出海水。当空有一架飞机在巡逻。 加拉赫说:“见鬼,这么静悄俏的。” 托格略点了点头。“我还是挖个工事吧,”他说着,就把自己挖工事的家伙取 了出来。威尔逊抿着嘴直好笑,对他说:“我看你还是省点精神吧,伙计。” 托格略设理睬,管自挖了起来。汉奈西提起他那个尖嗓门嚷了声,“我也来挖 一个,”就在离托格略二十来码的地方也动起手来。一时间只听见他们铁锹铲沙的 声音。 奥斯卡·里奇斯叹了口气,说:“真格的,我还是也挖一个的好。”说完,不 好意思地哈哈一笑,便弯下腰去解他的背包。他一笑就哇哇响,活象驴子叫。 史坦利就学他这笑声:“哇--哈哈哈!” 里奇斯和和婉婉地抬起头来说:“唉,真格的,我一笑就是这模样,真是由不 得自己!大概还受得了吧?”为了表示友好,他又是一阵哈哈,不过这一口笑得就 文雅多了。一听对方没有下文,他就挖了起来。他那矮而壮的身子就象一根短而粗 的柱子,两头一点也不比中间细。脸是圆圆胖胖的,却配着个松松耷拉着的长下巴, 使他看去老象张大了嘴似的。双眼圆瞪,可又毫不动容,越发加强了他给人的那种 脑筋迟钝而脾气和顺的印象。他挖土的动作之慢简直惹人生气;一锹锹铲起来,全 都堆在一个地方,倒一锹就要停一停,望一眼,然后再弯下腰去。神态之间总象存 着几分戒心,仿佛给人捉弄惯了,生怕恶作剧又要临头。 史坦利看得不耐烦了。“晦,里奇斯,”他说着望了望布朗中士,不反对就好 说下去,“我看你这个人呀,就是坐在个火堆上也懒得撒泡尿把火浇灭哩。” 里奇斯淡淡一笑,毫不生气地说:“这倒可能。”他看着史坦利走到坑边来一 站,观察他挖的进度如何。史坦利是个高个小伙子,不胖不瘦,长长的脸上老是挂 着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傲慢之中却又带着点儿心虚。可惜鼻子太长了点,又 留着稀稀朗朗黑黑的小胡子,否则倒也眉清目秀。小伙子今年才十九岁。 当下他就满面不屑地说:“哎呀呀,这样掘法,你掘到天黑!”那粗野的口气 完全是一派矫揉造作的味道,有如一个演员不会学大兵说话,只能凭想当然装腔作 势。 里奇斯没有答腔,还是耐心地管他挖下去。史坦利又对他看了好一会儿,想要 找句俏皮话说说,却苦思不得。后来觉得这样在坑边干站着未免有点尴尬,一时性 起,就提起脚来踢了些沙在里奇斯的坑里。里奇斯不声不响,把踢下的沙又铲起来 送出去,还是一板一眼,照挖不误。史坦利觉察到全排弟兄都冷眼看着他。他有点 后悔了,他真不该动脚,因为他也拿不准弟兄们到底会不会向着他。如今可是一不 做二不休了,他又把好大一堆沙踢进了坑里。 里奇斯搁下铁锹,对他看看。脸上虽然还是一点都不动气,神态之间却显得有 点不安了。他就问史坦利:“你要干什么呀,史坦利?” 史坦利一声冷笑:“你不乐意啦?” “对,老弟,这不好。” 史坦利悠悠然把嘴一咧:“不好,我看你怎么办!” 雷德早已看得火冒三丈了。他对里奇斯倒是很有好感。他于是就大喝一声: “听着,史坦利,给我放老实点!你看你,哪象个男子汉!” 史坦利猛地转过身去,对着雷德怒目而视。事情弄糟了。雷德是他害怕的,不 过打退堂鼓他不干。 他就说:“雷德,你给我省点心吧。” “要说省心嘛,”雷德故意慢声慢气说,“我倒要请教:你干吗又不肯省点心, 偏要在鼻子眼儿底下养上那么一撮野草呢?你那屁股眼儿里不是长得挺茂密的吗?” 他说这话有意带着浓重的乡音,挖苦的口吻,话还没有说完,早已引得大家哈哈大 笑了。威尔逊笑得嘴都合不拢来:“老雷德真有意思!” 史坦利涨红了脸,朝雷德一步跨去。“你跟我说这种话,我可不答应。” 雷德窝着一肚子火,巴不得干一架。要打赢史坦利他自信是有把握的。他并不 是没有顾忌,但是到了火头上这也顾不得了。他就狠狠地对史坦利说:“小子,仔 细我把你一撕两半。” 这时布朗站了起来。他拦住了雷德,说道:“雷德,你听我说,刚才你跟克洛 夫特就不是这样的嘛,何必非要打一架才痛快呢。” 雷德踌躇了,他真恨自己不争气。给人家说中了。他站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决。 过了会儿才说:“话是不错,不过我火儿上来了谁都敢打!”他不知道自己对克洛 夫特算不算害怕。“真是活见鬼!”说完就管自转身走开了。 可是史坦利看准雷德不想打架,他反倒追了上去,说:“我跟你还没完哪。” 雷德瞅了他一眼。“你给我滚开点儿好不好!” 史坦利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嘴里居然会说:“怎么啦,没种啦?”他明知道自 己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雷德冲着他说:“史坦利,我要揍得你头破血流还不容易,可我今天不打算打 架。”一说火儿又上来了,他极力按捺住。“得了,别再来跟我胡闹啦。” 史坦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才朝沙上吐了口唾沫。心里本来很想再说几句, 可是看这光景,知道胜利已经属于他了。他就在布朗身边坐下。 威尔逊对加拉赫瞧瞧,摇摇头,叽咕了一句:“真没想到老雷德也会临阵退兵。” 里奇斯一看没有自己的事,就又挖他的坑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使他有些闷闷不 乐,但是手里铁锹的分量却使他感到踏实,冲淡了他的愁闷。他不觉想了开去:好 小的铁锹!爹要见了这样的家伙,准会发笑。他挖得出了神,只觉得力气活儿亲切、 惬意。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干活更能使人精神振奋了。坑挖得差不多了,下一步就 是用脚把坑底夯实。看他顿起脚来不紧不慢的,劲头还真不小。 就在这时候大伙儿忽然听见啪的一响,刺耳惊心,好似苍蝇拍一下子打在桌子 上。他们不安地四下望望。“是日本人的迫击炮,”布朗小声说。 “还挺近呢,”马丁内兹也悄悄地说。这还是他上岸以后第一次开口。 特遣部队司令部的那几个士兵早已扑在地上。布朗仔细一听,听见一声呼啸愈 来愈响,他赶快把脸往沙里一埋。迫击炮弹在一百五十来码以外爆炸了,弹片划破 了空气,把丛林里的树木打得枝叶纷飞,声音听来那么清晰,吓得他趴着一动也不 动,连呼都不敢哼一声。这一炮的落点幸而还不算近,可是万-……他心里莫名其 妙慌作了一团。大一点的仗每次一打响,他总有那么一时半刻会吓得完全傻了眼, 全凭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行事。所以,此刻炮弹的爆炸声还萦绕在空中,他就 风风火火地一跃而起,大喊一声:“快,咱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克洛夫特怎么办?”托格略问。 布朗勉强想了想。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一片海滩,因此想到了一个 主意就抓住不放,也根本不考虑了。“这么办吧,你既然挖了个工事,你就留在这 儿。我们上那边去躲一躲,顶多半英里远吧。等克洛夫特回来了,你们就到那边去 找我们。”说着就动手收拾自己的随身装备,可突然又把东西都往地下一撂,嘀咕 了一句:“算了,回头再来取吧,”就顺着海滩管自走了。大伙儿看得都不禁愕然, 只好耸耸肩膀。于是加拉赫,威尔逊,雷德,史坦利,还有马丁内兹,也就一个个 跟着他去了,拉着个长长的队伍。汉东西看他们走远了,回头瞧了瞧托格略和里奇 斯。他那个坑离椰林的边沿不过几码远,他就往椰林里张了张,林子密得很,五十 英尺往外就看不见了。托格略的坑在左边,离他二十来码远,可是在他眼里那有多 远呵。里奇斯更在托格略的左边,看来愈加远不可及了。他悄悄对托格略说:“我 该怎么办呢?”他只恨没有跟大伙儿一块儿走,可刚才他又不敢提,怕一说会招大 伙儿笑话。托格略四下望了望,就弓着腰,赶快跑到汉奈西的坑边来。那黑黑的宽 大胜盘儿已经在淌汗了。“我看情况很不妙,”他口气紧张极了,说完还朝丛林里 探头看了看。 汉奈西忙问:“怎么?”他觉得嗓子眼里有股血在往上涌,也说不上是有趣还 是难受。 “我看海滩附近一定有些日本人弄来了一门迫击炮,他们说不定要来攻击咱们。” 托格略说着,擦了擦脸上的汗。’弟兄们要是都在这里挖了工事就好了。” “逃跑真不要脸,”汉东西说。一听自己的口气竟是这样坦然自若,他倒吃了 一惊。 托格略说道:“这也很难说,布朗的经验终究要比我丰富。对自己的士官还是 应当相信的。”他抄起一把沙来,让沙从指缝里飘飘洒洒漏下。“我得国自己的工 事里去。你在这里别动,耐心等着。万一日本人来了,咱们就坚决顶住。”托格略 的口气严重,汉奈西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心里想:这不象演电影了吗?脑子里影影 绰绰,一时浮想联翩。他仿佛看见了自己挺身而起,打退了敌人的进攻。托格略说 了声:“好吧,小伙子,就这样了,”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又把腰一弓,跑过了 自己的工事,去跟里奇斯说话了。汉奈西想起雷德对自己说过,托格略是在穆托美 那一仗最艰苦的战斗过后才补到侦察排里来的。心里不禁犯了疑:能不能就相信他 呢? 汉奈西坐在坑里,眼睛盯着丛林。口中只觉得发干,舌头不住舔着嘴唇。只要 一看见林子里象是有了什么动静,他的心就会揪紧。海滩上一片寂静。只过了一分 钟,他就觉得不耐烦了。他听见海滩那头有一辆卡车换挡的声音,冒险回过头去一 看,只见离沙滩里把远的海上,又一批登陆艇开来了。他闪过了一个念头:救兵来 了!可立刻又意识到这是痴心妄想。 啪!丛林里突然响起了那种刺耳的响声,紧接着又是一响,而后又是第三响、 第四响。他心想:这是迫击炮呢--可见自己学得还挺快。正想着,只听见当头一 阵尖厉的呼啸,就象汽车在相撞前的一刹那排命刹住,吱的一声,心摧胆裂。他本 能地就俯倒了身子,伏在坑里。以后三五秒钟的事他就迷糊了。他只听见有个吓人 的爆炸声,大到似乎塞满了他的整个脑袋,尽管是在坑里,那身子底下的地也颤抖 了,摇撼了。他本然地感到沙土飞满了一身,好大一阵狂风直冲他扑来。跟着又是 一声爆炸,又是沙飞地摇,又是狂风,一阵接着一阵。他又怨又怕,在坑里哭了。 又一颗炮弹打下来,他象个小娃娃似的放声大叫了:“别打啦,别打啦!”直到炮 打完了,他还伏在那儿哆嗦了好一会。他觉得屁股上热烘烘、湿漉漉的。起初他想: 我受伤了呢。这倒不错,一点不痛--一张病床的影子马上出现在眼前。他伸手到 后屁股一摸,真是好气又好笑:原来他拉屎了。 汉奈西憋着一动也不动。他想:只要我不动,裤子上就大不了脏这么一块。他 想起雷德和威尔逊都说过“别吓得屁滚尿流”什么的,这下子他算是明白那个意思 了,心里真忍不住想笑。坑壁已经有点塌落,再有炮弹打来的话只怕就要坍下来了, 这么一想,心里却又一阵焦急。身上的臭气他自己也闻到了,熏得他真有点恶心。 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裤子换了?背包里只有一条替换裤子,今天一换,恐怕要 个把月没裤子换了。换下的裤子丢掉,说不定还要他赔钱哩。 可是再转念一想:不,哪有这样的事呢,在海外作战,丢失装备是不用赔钱的。 他又忍不住想笑了。这话将来回去告诉爹,那真是太逗了。他觉得父亲的面容一时 仿佛就在眼前。内心,总有个声音在怂恿他,要他壮壮胆子探出头去看看。他就战 战兢兢挺起身来,因为他不仅担心会见到敌人,也生怕裤子上的污迹会愈弄愈大。 托格略和里奇斯仍然深藏在自己的单人工事里没有露头。汉奈西疑心起来:别 是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吧。他就喊起来:“托格略!托格略下士!”可是喉咙里只是 咯咯地响了几下,”哑不成声。一听没有回音,他也不想一想会不会是人家没听见, 就认定自己已是落得只身一人。这样孤零零呼救无门,他吓慌了。他猜不透他们俩 到哪儿去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仗,把他丢下不管,这也太缺德了。汉奈西觉得 自己是给人抛弃了,心里感到委屈起来。丛林里望去阴沉沉一片,凶险莫测,宛如 天空中布满了黑压压的雷云。他突然一横心: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就翻身 出了坑,抓起步枪,离开了工事往外爬去。 “汉奈西,你哪儿去?”托格略忽然从坑里露出头来,大声喊道。 汉奈西一惊,说话都傻里傻气了。“我找大伙儿去啦。不得了,我把裤子给弄 脏啦。”临了还打了个哈哈。 “快回来!”托格略又大声喊道。 小伙子望了望自己的工事,觉得回去是办不到的。平沙一片,无遮无盖。“不, 我得走!”说完索性拔脚奔了起来。他又听见托格略喊了一声,以后可就只听见自 己喘气的声息了。冷不丁他发觉裹腿之上裤脚管里鼓鼓囊囊有个东西溜来滑去。他 就手忙脚乱地把裤脚管死命拉出来。屎块落了地,他才又继续往前跑。 汉奈西跑过挂登陆信号旗的地方,看见那个海军军官趴在紧靠丛林的一条小沟 里。就在这时迫击炮突然文接连几响,紧接着是一挺机枪开了火,听起来距离很近。 还爆炸了几颗手榴弹,响而不实的轰轰几声,好象拍破了几只鼓满了气的空纸袋。 他心里想:“这帮打迫击炮的日本人已经有人在对付了。”刚想到这里,就听见迫 击炮弹吓人的呼啸向他直扑面来。他身子打了个小小的回旋,便一头扑倒在地上。 他大概是先感觉到一阵天崩地裂,然后才让一块弹片把脑袋一劈两半的。 一直到大伙儿回来找托格略,雷德才发现了汉奈西的尸体。海滩那一边有个留 作后备的连队,掘了一条锯齿形的长壕,布朗他们就在那里躲过了一顿炮击。后来 消息传来,说是打迫击炮的那伙日本兵已被歼灭,布朗才决定回去。雷德不想跟人 说话,所以不知不觉走在头里。顺着海滩一转过弯来,就看见汉奈西脸朝地下,扑 在沙里,钢盔上好深一道裂缝,脑袋底下一小摊鲜血,一只手手掌朝上,指头弯拢, 好象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雷德看得很难过。他是喜欢汉奈西的,不过这种友爱的 感情,其实他对排里很多弟兄都有--其中还含有一定戒备的成分,因为他已经估 计到可能会有这样的结局。雷德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晚上 他们俩一起坐在甲板上,遇到空袭,汉奈西没有忘记把自己的救生带吹饱了气。想 起当时的情景,雷德不禁感到一阵惶悚,仿佛这才发觉原来那天夜里他们的背后还 有个人--应该说是有个神灵--在那里冷眼看着,呵呵冷笑。以为不该有什么框 框管着的,原来还是有个框框管着阿。 布朗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脸不安的神色,呆呆地瞅着尸体。他说:“我留下他 该没什么错吧?”他觉得还是少想为妙,别去考虑自己有没有责任。 “尸体是归谁料理的?” “墓葬登记处。” “我这就找他们去,请他们来把他抬走,”雷德说。 布朗沉下脸来。“咱们可不能走散哪。”停了一下,他忽然又怒气冲冲地说; “晦,雷德,你今天很不象话啊,先是找人吵架,后来算是打了退堂鼓,现在又大 发脾气,嚷着要把……”他看了看汉奈西,没有把话说完。 雷德早已又管他往前走了。他暗暗打定主意,这一块地方他今天再也不来了。 他阵了口唾沫,想把印在脑膜上的汉奈西那顶钢盔,以及那钢盔的口子里还淌个不 停的鲜血,都随着这口唾沫一起吐掉。 队伍跟在他后边走去,到了托格略那里以后,就在沙地上各自动手挖起坑来。 托格略走来走去,心情焦躁,嘴里一个劲儿地念叨,说他是叫过汉奈西,要他回来 的。马丁内兹极力安慰他:“是啊,这不能怪你的。”这话马丁内兹说了总有好几 遍。那松软的沙他挖起来又快又轻松,他的心情今天第一次平静了下来。汉来西一 死,他内心的恐怖就消失了。如今该太平了吧。 克洛夫特回来,听到布朗告诉他的消息,也并没有说什么。布朗松了口气,觉 得自己也大可不必自责了。这件事他就丢过一边,再也不想了。 可是克洛夫特对此却闷闷地想了一整天。那天他们后来就在海滩上卸军需物资, 他干着干着老是会不知不觉想起这件事来。他内心的反应,就跟当初他发觉老婆不 规矩的那个时刻差不多。在刚发觉的一瞬间,愤怒和痛苦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作用, 他只是感受到一种木然的激动,心头突突直跳,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已经起了 不小的变化,有些情况是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样了。现在他又有了这样的体验。汉奈 西的死,使克洛夫特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种具有无上权威的境界,人而能有这样大 的力量,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正经想一想。汉奈西的死整天索绕在他的脑际,使他心 里痒痒的,产生了种种奇异的梦想,仿佛还见到了种种大权在握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