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从那夜日军渡河失败以后,侦察排一班又留在原阵地上守了三天。到第四天 上,一营把阵地推进了半英里,这支小小的侦察部队也就随着一连一同移动。他们 新的前哨阵地设在一座小山包顶上,下临一个小小的山谷,满山谷一片白茅草。在 那里一连四天,不外就是挖掘新的掩体,布上铁丝网,执行例行的巡逻任务。如今 前线已是一派平静。他们这支小部队也没有遇到什么情况,四外只有两三百码处一 座相邻的小山头上有一连的那一个排驻守,此外便连人影都难得见到一个。幡舞山 脉的倚天绝壁仍然紧靠在他们右边,一到傍晚时分,那万丈高崖看去真有凌空压顶 之势,好象一阵滔天巨浪,眼看就要劈头盖脑打下来似的。 这些侦察兵就天天坐在山包顶上晒大太阳。吃干粮,睡觉,写家信,蹲在工事 里放警戒,除了这些就无事可干了。早上空气清新,倒也惬意,可是到了下午,就 懒洋洋的,只觉得一肚子不痛快了。晚上又很难睡着,因为下面山谷里风一吹草就 动,看去就象有一支队伍在悄悄地向山头上摸来。放哨的惊动全班的事每夜至少总 要发生一两次,每次总要害得大家在工事里坐上个把钟点,借着那银白色的迷离月 光,用足了眼力,把山下的这一片草莽细细搜上一遍。 有时远远听见几支步枪劈劈啪啪一阵射击,好象秋日在野外烧起了一堆枯树枝, 有时又有一两颗炮弹长啸一声在当空悠然飞过,声音轻下去,轻下去,最后轰然一 响,落在老远以外的丛林里。机枪声在夜里听来空而又沉,总是给人一种凄然的不 祥之感,仿佛原始部落报警的鼓声。耳边有一些声音几乎是不断的,或是一颗手榴 弹,或是一发迫击炮,或是一支哒哒不休、直刺耳鼓的冲锋枪,不过这些声音比较 遥远,毕竟不是很响,所以久而久之他们也就不当一口事了。他们这一个星期完全 是在紧张不安中提心吊胆度过的,别的倒也不怕,就是那幡舞山脉的摩天危崖一直 默默地矗立在右边,一想起来,心中便不免暗暗悚然而惧了。 为了补充给养,他们每天总要派出三个弟兄,辛辛苦苦去到友邻部队(即一连 的那个排)驻扎的山头上,背回可供十个人吃一天的一箱干粮,和五加仑一罐的两 大罐水。一路上从来平安无事,所以大家对这个差使倒也并不讨厌:一个上午多么 寂寞无聊,走一趟到底可以解解闷儿,跟兄弟部队的弟兄说说话啊。 算算离队已经一个星期,这天轮到克洛夫特、雷德、加拉赫三个人去。三个人 一个跟着一个,下了山包,进了山谷,迂回穿过那一大片足有六英尺高的白茅草丛, 来到了一片竹林里,从这里顺着一条小径走去,便到了一连驻地。装满了带去的空 水罐,把东西在“背架”上扎好,又跟一连的弟兄聊了一阵,他们就动身回山了。 克洛夫特走在头里,刚要踏上那条小径,他却突然停了下来,向雷德和加拉赫打个 手势,要他们过来。 “听着!”他压低了嗓子说。“你们两个,一路下山声音太大。别以为反正路 近,背上又背着点儿东西,就可以大摇大摆,象一群蠢猪那样乱闯。” “晓得,”加拉赫气呼呼咕哝了一声。 “行啦,走吧,”雷德不耐烦了。一个星期来他跟克洛夫特简直就没有说过什 么话。 三个人就慢慢地沿着小径走去,前后各自保持着十来码的距离。雷德发觉自己 一步步走得很小心,想起这是克洛夫特的命令起了作用,他有点生气。一路上尽在 心里琢磨:到底是克洛夫特发了火他害怕呢,还是他习惯使然,才这么小心翼翼? 正还在捉摸不定,忽然看见前面克洛夫特猛地收住了脚步,悄悄钻进了路边的几棵 矮树里,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他和加拉赫瞅了一眼,不声不响的,缓缓举起手来 朝前一挥。雷德对他脸上瞧瞧,嘴巴和眼睛是一无表情,可是克洛夫特全身的那副 紧张的架势,却逼着你非服从不可。雷德就一弓腰,赶到了他的身边。加拉赫也随 后来了,克洛夫特先竖起个指头在嘴上一按,然后向路边草木丛中的一个隙缝里一 指。只见在约莫二十五码以外,有一个小山沟,四面都被丛林围住,所以实际上也 只能算是一块小小的林间空地。就在山沟的当中,有三个日本兵头枕着背包,躺在 地下,另外还有一个日本兵坐在他们旁边,步枪横搁在腿上,手撑着下巴。克洛夫 特对这几个日本兵慢慢地看了一眼,慢得真叫人把心都提了起来,然后转过两道凶 狠的目光,盯住了雷德和加拉赫,牙咬得紧紧的,耳朵下有块小小的软骨还抖动了 两下。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了背上的“背架”,悄无声息地放在地下。 “打这树林子里穿过去免不了有声响,”他的话轻得几乎有气无声。“等我先 扔一颗手榴弹,炸响以后大家再一齐冲过去。明白了吗?” 他们默默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雷德仔细打量了一下这片树林 子,从这儿到山沟有好几码远。如果手榴弹炸不死日本人的话,他们三个人从树林 子里冲出去就势必全暴露了。其实这倒并不是他想得周全,他是落到了这般处境, 干什么都胆怯了。唉,偏偏就会遇上这样的事!他总是如此,只要一意识到战斗就 在眼前,内心马上就会涌起类似这样的感觉。总觉得这下子可怎么还迈得开腿,怎 么还开得了枪--一动只怕就会送命呢。然而结果总还是冲了上去。而且总还免不 了要生自己的气,只恨自己起了贪生怕死之心。比如此刻,他就又有了气,心里只 顾愣愣地暗自念叨:老子又比谁含糊啦?他望了望加拉赫,加拉赫脸色都发白了。 雷德尽管也晓得自己何尝不是怕得一样厉害,胸中却居然还是冒起了一阵鄙夷。克 洛夫特鼻孔张得开开的,看去两颗眼珠一片冷峻,显得分外乌黑。雷德讨厌他:这 家伙碰到了这样的事才高兴哩。 克洛夫特从子弹带上悄悄抽下一颗手榴弹,拔出保险销。雷德从枝叶缝中又看 了一眼,几个日本兵都只见后背,独有端坐一旁的那个,却看得见脸儿。看着那个 日本兵的脸儿,雷德越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嗓子眼儿里象卡着个什么东西似 的。那个日本兵宽鬓角,大下巴,神气和蔼,讨人喜欢,一副牛样的体格,两只看 去象是老茧累累的结实的大手。雷德一时竟象个局外人似的,看得怪有趣的。这说 来好象有些悖乎情理,其实不是没有缘故的,缘故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受到 注意。然而乐趣之中毕竟还夹杂着恐怖,只觉得这一切真象做梦。他简直不敢相信 再过几秒钟这个大脸盘儿讨人喜欢的日本兵就要一命呜呼了。 克洛夫特一张手,手榴弹的把手就脱开了,飞落在不多远以外。手榴弹里的导 火索噗地着了火,嗤嗤的声音顿时打破了静寂。那几个日本兵一听到声音,就哇哇 乱叫,急忙爬起,在这个圆形的小山沟里来回乱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雷德盯 着其中的一个,把那一脸惊怖的表情都-一看在眼里。手榴弹在他耳边直响,跟他 的耳鸣、心跳和成了一片。他看完了这一眼才赶紧卧倒,这时克洛夫特的手榴弹也 扔进了山沟。雷德把冲锋枪紧紧抱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一片草叶。他真 后悔早上没有把枪擦一擦,念头刚一闪过,手榴弹也炸响了。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 惨叫,不禁又想起了那个大脸盘儿的日本兵,可那也只是一闪念--他的身子早已 不觉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闯进树林子里去了。 三个人冲到山沟边上,站住往下一看,四个日本兵都躺在跌倒的白茅草里,一 动也不动。克洛夫特盯着他们看了一眼,轻轻地啐了口唾沫,命令雷德:“下去看 看。” 雷德溜下了坡,来到山沟里,去查看那些横七竖八的日本兵。内中两个,一望 而知已经没了气:一个仰面朝天,双手还抓着那血肉模糊、不可辨认的脸,另一个 侧着身子,扭作一团.当胸拉开了一个大口子。还有两个都是扑面倒地,看不到哪 儿有伤。 “统统给我干掉!”克洛夫特在上面冲他吆喝。 “人都死啦。” “统统给我干掉!” 雷德觉得一阵怒从中来,心想:今儿来的要不是我,换了别人,看这小子能不 下来自己动手!那两个外面倒地的日本兵始终死死不动,他就看准其中一个作为目 标,端起冲锋枪来,瞄准了那家伙的后脑壳,吸了一小口气,然后就一串子弹打出 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手里的枪在抖动,一个劲儿地往上顶。打完以后,才看出这 原来就是刚才把枪搁在腿上坐在一边的那一个。他一时倒有点动心了,一股强烈的 不安几乎就要涌上心来,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几步跨到了剩下的那个日本兵跟前。 低下头去,眼光落到了那个日本兵的身上,雷德觉得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但 是种种感触瞬息即逝,很难辨出个滋味。要是有人问他的话,他准会说:“我啥也 不觉得,”可是他脖梗子分明都发了麻了,心在怦怦地狂跳。对这个差使他厌恶透 了,然而瞅了一眼地下的人,把枪瞄准了那人的脖子,他却又欣然而喜,巴望着开 这一枪了。他把指头扣紧了扳机,提起了精神,憋足了劲儿,准备指头一勾,枪口 吐火,铁弹到处,顷刻密密麻麻一片洞眼,打得死人皮直抖,肉直跳。正这样想得 有声有色,他把扳机一扣……可是毫无动静。子弹卡住了!他刚要去拉枪栓,冷不 防地下的那个人却一骨碌翻了个过儿。雷德愣了下神,才明白那个日本兵可并没有 死。两个人都发了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彼此相对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就纵 身一跃而起。雷德本来满可以抓住这刚跃起的一刹那,一枪托把他打翻,可是碰上 臭弹心里本来就很窝囊了,再加上看到那日本兵居然没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他一时竟手瘫脚软,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那个日本兵爬起身来,向他逼近一步, 幸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的肌肉突然又听使唤了,他就把枪向那日本兵死命砸去。 可是没有打中,于是两个人就隔着不到三码的距离,又瞪出了眼睛,各自瞅住了对 方。 雷德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日本兵的脸。这个家伙形容枯槁,眼圈、两颊、鼻孔, 都是骨头上紧绷着一层皮,一副饥饿而又凶厉的样子。雷德看人家的相貌,从来也 没有看得这样真切的;他简直看得目不转睛,连那人面皮上有些什么毛病都-一看 了出来。他看见那日本兵脑门上有几颗黑头粉刺,鼻子一侧有个小小的脓疮,眼睛 下边两个深深的窝儿里还挂着几滴汗珠。两个人相对瞅了也许还不到一秒钟,那个 日本兵就拔出了刺刀,于是雷德转身便逃。他看见那日本兵挥着刺刀冲来,脑子里 掠过了一个傻气的念头:看恐怖电影:他一边口头看,一边排命使劲嚷嚷:“抓住 他,克洛夫特,抓住他!” 脚下一绊,雷德一交摔倒在地上,跌得昏头昏脑,躺着一动也不动。他横下了 心,屏住了气,准备背上一刺刀捅来,就承受那一阵剧痛。可是他听见的却是自己 的心跳:一下,又是一下。他神志渐渐清楚了,于是便挺了挺身子。心还在那里跳, 一声声接连不断。他这才突然明白过来,知道大难逃过了。 耳边响起了克洛夫特刺耳的声音,响亮而冷酷:“雷德,你还打算在地上躺多 久呀?” 雷德一翻身坐了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忍住了没有哼出声来,可是这一 忍,却憋得他浑身打颤。“哎呀天哪广他毕竟还是吐出了这么一句。 “你看看你那位相好怎么样啦?”克洛夫特故意柔声说道。 那日本兵高举双手,在不多远以外站着。刺刀早已掉了,落在脚下。克洛夫特 走过去一脚把刺刀踢得远远的。 雷德对那个日本兵瞧了一眼,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就都赶紧避开了,仿 佛彼此都有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叫对方看见了似的。雷德猛然意识到自己心里 胆怯得厉害。一可是在这个当口他决不能向克洛夫特承认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胆怯。 他就问道:“你们两个家伙,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大半天才下来?” “快得都象飞啦,还要怎么个快法?”克洛夫特说。 加拉赫突然开口说话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我本想给这臭王八一枪的, 可你偏在头里挡着。” 克洛夫特轻轻一笑,说:“雷德呀,我看他就是不怕你而怕我们。一看见我们, 他硬是丢下你就站住了。” 雷德不觉又打起颤来。他对克洛夫特是又妒又羡,而且还憋着一肚子气:偏偏 让这小子给救了命。雷德想找句话来谢谢他,寻思了一阵,总觉得话说不出口。最 后他说: “咱们还是回去吧。” 克洛夫特似乎顿时换了一副脸色,眼睛里闪出了一丝兴奋的光芒。他说:“我 看你就管你回去吧,雷德。我和加拉赫一会儿就来。” 雷德只好硬着头皮问:“这日本佬也叫我押了去?”他最怕的就是这一着。他 到现在还不敢对那个日本兵瞧一眼。 “这倒不用了,”克洛夫特说。“留着由我和加拉赫来处理吧。” 雷德看出克洛夫特此刻的神气有些蹊跷,于是就说:“我能安全押到。” “不,还是我们来处理吧。” 雷德对青山沟里那几具软绵绵的尸体膘了一眼。炸烂了脸的那一个已经引来了 一些飞虫,围着残骸在嗡嗡打转了。想起刚才遭遇的种种,他又觉得象是做了一场 大梦。他瞧了瞧刚才吓得他没命逃跑的那个日本兵,这会儿却就觉得那人脸生得很, 也不大看得清他的眉眼了。他心里倒有点想不通了:怎么刚才跟他连打个照面都不 敢呢?天哪。真累死了!心里这么嘀咕了一句,就去把冲锋枪捡起来,可是他的两 腿却止不住有些哆嗦。他已经筋疲力尽,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含糊打了个招呼: “好吧,那就山上见。’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他总觉得他实在不应该走。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去, 不禁又触动了前情:在那个日本兵手里栽了跟斗,奇耻大辱啊。他在心里直骂:克 洛夫特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想着想着,只觉得两腿无力,浑身发烫。 雷德走后,克洛夫特就地坐了下来,点上了一支烟。他只顾闷头抽烟,一声不 吭。加拉赫坐在他的旁边,监视着俘虏。过了一会加拉赫忽然冲口说道:“把他解 决了,咱们回去吧。” “不要急嘛,”克洛夫特的口气挺温和。 “一个可怜虫,何苦去折磨他呢?”加拉赫有点不以为然。 “有啥可怜的,”克洛夫特说。 可这时候俘虏似乎已经明自了他们的意思,他突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失声 尖气地哭了起来。他隔不了一会儿就要转过身来,冲着他们把两手一伸,做出种种 哀求之状,求上一会儿又会抡着双臂,在地下乱捶,仿佛说了多少他们还是不懂, 他绝望了。从他的一大连串话里,加拉赫听出了一个字音:对方好象老是在说“库 达萨”、“库达萨”什么的。 一场战斗来得那样突然,结束得又是这样意外,加拉赫给弄得有点歇斯底里了。 对俘虏的短暂的怜悯消失了,此时胸中只觉得火冒三丈。他对那日本兵大吼了一声: “别再‘库达萨’‘库达萨’的放你的屁啦!” 日本兵马上不响了,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又哀求了起来。那种急得不顾一切的口 气,加拉赫只感到一声声直触他的神经。他又是一声大叫:“你这家伙,说话指手 划脚的,活象个犹太佬!” “不要动火嘛,”克洛夫特说。 日本兵向他们挨近了点儿,加拉赫不安地紧紧盯住了他那对默默哀求的乌黑的 眼睛。一近身,就闻到他衣服上有股浓浓的鱼腥臭。加拉赫说:“真有他们的!弄 得这样臭气冲天!” 克洛夫特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那日本兵。他的胸中显然很不平静,因为他耳朵 下的软骨在不停地跳动。克洛夫特其实并不是在想什么心思,他是深深感到了大功 未竟的遗憾。雷德那一梭子子弹没有打响,他至今还心有未甘。他当时的心实际上 比雷德还殷切,巴不得哒哒哒一串子弹打进那人的皮肉,打得那人的身子歪歪扭扭, 一阵乱颤。所以此刻他心里大有一种意有未足之感。 他瞧了瞧手里的香烟,突然情不自禁地把烟向那日本兵送了过去。加拉赫问他: “你这是干什么?” “让他抽支烟呗。” 俘虏接过烟来大口狂抽,不过意下总有些不安,带着一脸晶亮的汗水,不住地 把猜疑的目光向克洛夫特和加拉赫投来。 “喂喂,坐下,”克洛夫特对他说。 那日本兵望着他,流露出不解的神气。克洛夫特又是一声“坐下”,还做了几 个手势,那俘虏才背靠着一棵树蹲了下来。克洛夫特间加拉赫:“你有什么吃的吗?” “巧克力有一条,口粮里省下的。” 克洛夫特说:“给我吧。”他从加拉赫手里接过巧克力,递给了日本兵,那日 本兵两眼呆呆地只顾望着他。克洛夫特用手做了个吃东西的动作,俘虏明白了过来, 就撕掉了包皮纸,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嘿,看这家伙真饿得够瞧的,”克洛夫 特还说了这么一句。 加拉赫问他;“你这到底是干什么?”他气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条巧克力 他是一天没舍得吃才省下来的,平白给了人他觉得心疼。不过他的心情也游移不定, 时而觉得这俘虏可气,时而又在恨恨中带着些怜悯。所以他又说:“这畜生倒真是 瘦得够瞧的,”同情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好比看见一条杂色野狗淋在雨里冻 得发抖。可是一会儿见到那日本兵最后一口巧克力下了肚,他却又气哼哼地卿咕起 来:“简直馋得象头猪!” 克洛夫特想起了那天晚上日本人偷渡小河的事。他顿时感到一阵战栗渗遍了全 身,不由得盯着那个俘虏看了好大一会儿。他只觉得心里对那人有一股激烈的情绪, 憋得他把牙关咬得紧紧的。可那到底是什么情绪,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解下水壶, 喝了几口。看到俘虏巴巴地瞅着他大口喝水,他又情不自禁地把水壶递了过去。 “喝吧,喝吧。”俘虏大口大口拼命狂喝,克洛夫特看得眼也不眨。 “真是活见鬼!”加拉赫说。“你中了什么邪啦?” 克洛夫特没有答腔,他还是盯着那俘虏看。俘虏已经喝完了水,脸上挂着几滴 欣喜的泪水,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克洛夫特就从那口袋 里取出一只皮夹子,打开一看,里边有一张照片,上面是那日本兵穿着便装,旁边 是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小小孩,都是圆圆的娃娃脸。那日本兵指了指自己,用手对 着地面比划了两下,表示他的孩子长得都有这么高了。 加拉赫看了照片,感到一阵心痛。他一时又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妻子来,心想自 己的孩子生下地来也不知是怎么个模样儿。他猛然吃惊地想起,算算时间这会儿妻 子也许该临产了。连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竟会突然脱口对那日本兵说道:“我过几 天就该抱娃娃了。” 俘虏只好很有礼貌地笑笑,加拉赫火冒地指了指自己,然后把双臂一伸,两只 相距尺把光景的手在面前那么一比划,嘴里说:“我的,我的。” “啊!”俘虏明白了。“契伊萨依!” “对,奇--扎--埃,”加拉赫学得却走了样。 那俘虏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又是一笑。 克洛夫特走到他跟前,又给了他一支烟。日本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接过火柴, 说:“阿里加督,阿里加督,多莫阿里加督。” 克里夫特只觉得血一个劲儿往上涌,脑袋都在搏动。那俘虏又噙着两眼的泪水 了,克洛夫特望着眼泪,毫无所动。他呆呆地对着小山沟四下看了一眼,看着一只 苍蝇在死人嘴上慢慢儿爬。 俘虏刚猛抽了一大口烟,这时就一仰身,在树干上靠着。他两眼紧闭,脸上第 一次出现了一种悠然神往的表情。克洛夫特感到一股热血冲上了喉咙,嘴里又干又 苦,难熬难挨。脑子里始终半点念头都没有转过,人却猛地里端起了枪来,对准了 俘虏的脑袋。加拉赫刚要提出反对,那日本兵也睁开眼来了。 俘虏连表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变一下,枪弹早已打进了他的脑壳。他身子往前一 倾,随即就向横里滚去。脸上笑意犹在,只是现在看去显得很傻气似的。 加拉赫又张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得心寒胆裂,一时不禁又想起了自己 的妻子。“上帝啊,救救马莉吧!救救马莉吧广心里一个劲儿这么无意识地默默念 叨。 克洛夫特对那日本兵瞅了好大半晌。脑袋里的搏动渐渐慢了下来,喉咙口的那 股热血觉得似乎退了下去,嘴里也不那么难受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心底其实有个极 深、极隐蔽的角落,早在他打发雷德先走的时候,那里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杀这个俘 虏了。他现在觉得心里怪空虚的。倒是死人脸上的笑容看着满好玩儿,他呵呵地笑 了两声,骂了一句:“妈的!”他重又想起了日本人夜渡小河的事,于是撩起腿来 就把死人踢了一脚,说道:“妈的,便宜了这日本佬,死得开开心心的。”从他嗓 门里冲出来的笑声愈加响亮了。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侦察排一班接到了返回后方的命令。他们收起了帐篷,把 雨被装进了防水背包,雷德他们背回来的水正好让大家灌了水壶,大家就一边吃干 粮,一边等兄弟部队来接防。中午时分,一连的一个班进驻了他们的阵地,他们就 下了山,取路返回一营。丛林里小径泥泞,路又很长,他们拖泥带水地苦苦走了半 个钟点,就都走累了,厌烦了。也有几个人心里欢天喜地:马丁内兹和怀曼就觉得 一块石头落了地,威尔逊已经在打主意想弄酒喝了。克洛夫特则不言不语、若有所 思,加拉赫和雷德神经紧张、心里烦躁,往往一听到冷不防的响动就要吓一跳。雷 德老是会身不由主地扭过头去朝背后望望。 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一营驻地,稍事休息以后,又沿着横里的一条小径继 续前往二营。到二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克洛夫特接到命令让队伍就在二营驻地 宿营过夜。大家扔下了背包,取出了雨披,把小帐篷重又架了起来。前边有个现成 的机枪掩体,他们也不愿多费手脚再另挖工事了。他们就在四下坐着歇息,说说话 儿,渐渐感到一个星期来的紧张劳累此时都显出来了。威尔逊说:“真是,叫我们 到那么个荒凉的地方去!说真个的,那种地方就是让我去度蜜月我都不干。” 威尔逊只觉得心神不定。嗓子跟里有些发痒,手脚象给拉挺了一样,酸痛得要 命。“嗨,”他对大家说,“这会儿要是能美美地喝上一大瓶酒就好了!”他象拼 了命似的,伸了伸腿,还打了个呵欠。“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又说开了,“我 早就听说这儿有个炊事班长,做的酒可真不赖。”谁也没有答理他,他就一骨碌爬 了起来。“我去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去给大家弄点酒来。” 雷德不耐烦地把眼一抬。“你喝个屁去--钱呢?钱八成儿都在山上输光了吧。” 在山上他们每天都打扑克。 威尔逊觉得这话刺心。他就凑到雷德跟前,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我 说雷德,你看我这个人难道还会弄得光了屁股?我不敢吹嘘自己打牌的本领有多高 明,可有一点我敢对你讲,在牌桌上要打得我赤脚光屁股,这样的人还不大有。” 他实际上早已输得两手空空,不过心里似乎总觉得面子攸关,所以不肯承认。此刻, 威尔逊所操心的倒不是找到了酒没钱怎么办,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把酒找到。只 要让我找到了酒,我就准有办法能喝上--他心里想。 他站起身来走了。过了刻把钟,就笑嘻嘻地回来了。他在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 身边一坐,手里拿着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拨弄,一边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 这儿有位炊事班长弟兄,在那边的树林子里偷偷酿了些酒。刚才我跟他谈了,好说 歹说,他算是开了个价钱。” “要多少钱?”克洛夫特问。 “哎,你听我说嘛,”威尔逊说,“价钱似乎是贵了点儿……可货色地道。他 的酒都是用罐头桃子、杏子和葡萄干酿的,糖和酒曲加得也足。他让我尝了味道, 味道的确刮刮叫。” “到底要多少钱?”克洛夫特又追问了他一句。 “价钱嘛,是这样的:装满三水壶,要那号票子二十五镑。那号票子都他妈的 论镑算,我一辈子也别想算得上来,不过估计总要合到五十多块钱吧。” 克洛夫特哗了一口。“呸!还五十块呢!要合到足足八十块啦。才三水壶就要 八十块钱,心也够黑的啦。” 威尔逊点点头。“是这话,不过再一想,管他呢!咱们呀,谁保得定明天就不 会掉脑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个法子,咱们可以把雷德和加拉赫也拉 来参加,这样咱们就有了五个人,每个人才摊到五镑钱。五五,是二十五不是?” 克洛夫特考虑了一下。“你去找雷德和加拉赫说说,他们参加的话,我和马丁 内兹也凑两份。” 威尔逊就先去跟加拉赫说,一说就妥,五个澳镑装进了口袋。回来再找雷德谈, 一提起那个价钱,雷德就嚷嚷开了。“就这么区区三壶酒,要每人五镑钱?威尔逊 呀,二十五镑照理可以买五壶哩。” “可这种时候出这个价钱你上哪儿买去,雷德。” 雷德骂了一声。“那你的钱呢?五镑钱你拿得出来,威尔逊?” 威尔逊掏出了加拉赫的五镑钱。“你瞧这不是,雷德。” “别是人家交给你的钱吧?” 威尔逊叹了口气。“说真个的,雷德,我真不懂。你怎么对自己弟兄都会这样 乱猜疑!”他此刻完全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好地,五镑钱拿去吧,”雷德粗声大气说。他仍然认为威尔逊是在撒谎,不 过那其实也无所谓。他反正只求一醉,可是自己又没有气力去找酒喝。今天早上独 自一人走在小路上,听到克洛夫特枪响时突然涌起的那一阵恐慌,这时不觉重又袭 上了他的心头,他的身子也不觉僵了片刻。“反正我们也就只会这一套,老是你骗 我,我骗你,唉!”那日本俘虏的死缠住了他,怎么也排遣不开。他觉得事情总有 些不对头。那日本兵第一次没有炸死,按理说就是俘虏的身分了。可问题还不止如 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应该走。想起在前沿的这整整一个星期,想起据守河 边的那个夜晚,想起杀人,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就让威尔逊去快活快活吧--快活 也愈来愈难找了。 威尔逊问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收齐了钱,捡起四只空水壶,就去找那个炊事班 长。他用弄来的二十镑钱付了帐,装了四壶酒回来,把其中一壶拿到自己的小帐篷 里,藏在折拢的毯子中间。藏好以后这才去见他们几个,把水壶一只只从皮带上解 下来,一边说:“还是赶快喝了吧,水壶里盛酒,铁皮怕要烂呢。” 加拉赫狂饮了一大口。他问:“这酒到底是啥东西酿的?” “哎,包你错不了,”威尔逊一力担保。他咕嘟一大口喝了下去,美滋滋地喷 出了一口气。酒涌过喉咙和胸膛,热烘烘的流进了肚子里,只觉得一缕缕的快意传 遍了四肢,一股可人的暖流渐渐熏得全身都舒畅了,嘴里也不由得吐出了一句: “嘿,真是酒一到,精神好。”一大口酒下了肚,还有那么多酒可以慢慢享受,威 尔逊这时的心情真是其乐悠悠,他很想劝劝大家,做人是应该看 开些。他就说:“依我看哪,酒这种东西,有就应该喝。打仗的可恨也就可恨 在这种地方:想要独自个儿清静清静,找些自己喜欢而又得不着别人的消遣,都办 不到了。”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轻得谁也听不见,他把水壶口擦了擦,才端 起来喝。雷德则手里捧着一把松土,在指缝里筛呀筛的。酒味甜美醇厚,喝得他嗓 子眼里辣花花的,这辣花花的感觉又传遍了全身。他按着那肉团一样的红鼻子往下 抹了抹,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对威尔逊说:“谁还会来管你要这要那的。说你来本 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来当炮灰送命。”他眼前顿时又闪过了青山沟里的那几 具尸体,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副血肉狼藉的惨状,于是就又说:“别糊涂油蒙了心啦, 死个人还不跟死条牛一样,稀松平常!” 加拉赫忘不了那个日本俘虏挨了克洛夫特的子弹以后,手脚还抽了一阵。他就 没好气地咕哝道:“杀个人真象拧死一只鸡那么容易。” 马丁内兹抬起头来。他脸色难看,眼睛周围起了黑黑的一圈。他说;“少说些 好不好?你们懂事,可人家也不是不懂。”马丁内兹平时声音不大,说话和气,今 天一开口就是这样怒气冲冲,一副刺耳的调门,这倒使加拉赫吃了一惊,他也就不 再言语了。 威尔逊在那里催了:“快把水壶传过来吧。”他一仰脖子,把壶里剩下的酒喝 了个精光,然后叹了口气,说:“得再开一壶了吧。” 克洛夫特有意见了:“大家一样出了钱的,不能有人喝多有人喝少。” 威尔逊讪讪地笑了笑。 他们就坐成一圈,一边依次传酒,一边懒声怠气地说些闲话,还没有等到第二 壶酒喝完,声音就都已经含糊不清了。夕阳已经渐渐西斜,附近的树木,还有那用 深绿色雨披架成的小帐篷,也都渐渐拖出了一道道斜影。戈尔斯坦、里奇斯和怀曼 三个人则坐在三十来码以外,正在那里轻声谈话。四外不时有些小小的动静,透过 椰林传来了响声:小路上一阵嘎嘎直响,那是有卡车开进了营地;几条嗓子一齐嚷 嚷,那是有战士在干活。约莫一英里以外有一支炮队,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开一次炮, 一开炮他们的半颗心就会悬在那儿,一定要等到炮弹落地炸响,才放得下来。眼前 但见一道长长的铁丝网,椰树后边尽是浓浓密密的丛林。 “好了,明天就可以回直属连了……应该干一杯祝贺祝贺,”威尔逊说道。 “但愿我们就一直去筑路吧,要能筑到仗打完那才好呢,”加拉赫说。 克洛夫特神思恍惚地摸了模腰里的皮带。杀死俘虏后的那种亢奋的情绪、那种 清醒的感觉,已经在一路上消失了,心里就剩一片空虚,只觉得忽忽不乐,对周围 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喝了酒,还是驱不散那份忽忽不乐的心情,不过感觉上却有些 不同了。他觉得脑子变钝了,变糊了,有时他简直就会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大半天, 一声不吭,只感觉到心中在莫名其妙地翻腾、打转。头里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老是 晃晃悠悠的,有如桥桩四周摇荡的波影。这使他每每想起简耐:简耐就老是喝醉。 这引起他一阵隐痛,一大块堵住在胸口。“吃我一鞭!”心里又想起了这句老话, 于是思绪又袅袅地回到了当年,他觉得仿佛又懒洋洋、美滋滋地跨马立在山坡高处, 望着底下阳光灿烂的山谷。酒力传到了两条腿里,一时又勾起了当年马鞍子叫太阳 晒得烫烫的那种愉快的感觉,连热烘烘的鞍革和汗腾腾的马匹在他身前身后散发出 的那一股气味也仿佛都闻到了。身上一热,他似乎又看到了敌尸横陈的青山沟里的 那一派耀眼的阳光。他想起那个俘虏死前都还没有来得及流露出吃惊的神情,心里 不禁涌起了一连串的冷笑,笑声透过那两片紧闭的薄薄的嘴唇流了出来,好象病人 神虚体亏,止不住直淌口水似的。“他妈的!”在冷笑中他还轻轻骂了一声。 威尔逊此时的心情却好得出奇。他喝得浑身舒畅,觉得有点醺醺然了,模模糊 糊还有些色迷迷的想头一阵阵撩拨着他的心。他渐渐动了火儿,有些按捺不定。特 别是想起了春情荡漾的女人身上那股撩人的汗气,他就兴奋得鼻翅一掀一掀的。 “这会儿要是能有个女人让我拥在怀里,要我什么我都舍得。我碰到过这么回事: 我在镇上大旅馆里当茶房的那阵子,镇上来了个小小的乐队,乐队上有个女歌手住 在旅馆里,她老是不停地按铃,让我上她房里送酒送茶的。哎,那时候我年纪小, 又不会看风色,有一天上楼到她房里一看,见她脱得一丝不挂,巴巴地在那儿等我 呢。不瞒你们说,这一来我就有整整三个钟头没有下楼去照应买卖。她对我真是百 般奉承,巴结得什么似的。”说着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从此她每天下午 总要跟我亲热一番,足足相好了两个月。她还称赞我,说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我。” 他点上了一支烟,眼镜背后的那对眼睛闪烁着光辉。“我这人可不是个饭桶,这谁 都知道。我什么东西都会修,不管什么样的机器,到了我手里从来就没有对付不了 的。可我只要一碰到女人就糟糕。好多女人跟我说,象我这样的男人她们还从来没 有见过。”他用手抹了下那宽大的前额,顺手又抚了抚那一头直立后掠式的金发。 “不过话说回来,没有女人的日子,也真是难过阿。”说完又喝了口酒。“我在堪 萨斯还有个要好的姑娘等着我呢,她不知道我是有了老婆的。在赖利堡受训那阵子, 我跟她打得火热。那小妞儿至今还老是写信给我,这事雷德可以作证,因为信都是 雷德念给我听的,小妞儿还巴巴地在那儿等着我回去呢。我常常去信对我的老太婆 说,别再给我写这套婆婆妈妈的信啦,她要是再孩子长孩子短的,老是钉着我问为 啥不多寄些钱回家,我就要跟她一刀两断。啐,什么玩意儿!倒是堪萨斯的那个妞 儿,我觉得好歹还比较看得上眼。她给我做的饭呀,那可真是没什么说的。” 加拉赫鼻子里一声冷笑。“你们这班南方佬也真是,啥事都不管,成天只知道 搞女人,贪嘴巴!” “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更大的乐儿?”威尔逊的口气还是那么平静。 “能够一朝发迹,难道不好?”加拉赫说。“辛辛苦苦地工作,心里总该有个 巴望吧?”铁板的脸上始终不露一点感情。“我就要做爸爸了--此刻我在这里稀 里糊涂喝酒,家里孩子不定已经出世了呢--可我直到今天还是交不上好运,有什 么办法!”他气呼呼地轻轻感叹了一声,紧接着就把身子往前一探,一副急巴巴的 样子:“不瞒你们说,我以前常有这样的情况:有时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不知怎么…… 不知怎么就会突然心血来潮,感觉到自己是块大人物的料。”说到这儿他恨恨地顿 了一下。“可我偏偏净碰到些倒霉事儿,弄得一直发不了迹。”他怒气冲冲的,象 是在找合适的话儿打算再往下说,可是结果却什么也没说,闷闷不乐地把脸转了开 去。 雷德这会儿已经很有了几分醉意泊以为见多识广,无所不通。“哥儿们哎,你 们还是听我的吧……我说你们一个也别想发得了迹。你们都是好人,可你们……你 们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没什么说的,永远只有吃亏受气的份儿。” 克洛夫特一阵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加拉赫的背,把脸一板,大声说道:“加拉 赫,我看你是个十足的混蛋广他现在只觉得满腔高兴,怎么也按捺不住,见到什么 都觉得可乐。“还有你,威尔逊,你简直……简直是条淫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等 的色鬼!……”他说话舌头都大了,跟他一起喝酒的虽说都已有了几分醉意,可还 是以不安的眼光瞅着他。“依我看哪,你准是翘着那话儿出娘胎的。” 威尔逊格格直笑。“我也疑心毛病就出在这儿。” 大家一听,哄地笑得前仰后合,克洛夫特摆了摆头,仿佛脑子里闹得发昏,得 赶紧定一定神似的。他说:“我有句话给你们说。论人呢,你们都是好人。胆小, 怕事,不过都是好人。你们的心眼儿都不坏。”说着嘴巴一歪,不自然地作了个笑 脸,可是马上又冲口笑了出来。他咕嘟喝了一大口酒。“比如咱们这位‘日本崽子’, 就是最够朋友的。是不是‘墨佬’这无所谓,反正他就是行。哪怕就是老雷德吧- -这老小子不开窍,老是倔头巴脑的,迟早我总要一枪崩了他--可哪怕就是老雷 德吧,其实心地也是不坏的,只是干出事来糊涂罢了。” 雷德听得不寒而栗,好象牙齿叫一支钢钻刺了一下似的,顿时连酒都吓醒了。 过了一会,才说:“去你的,克洛夫特。” 克洛夫特哈哈大笑,快活得什么似的。他特意还点了一下:“该听懂我的意思 了吧。” 雷德心里闷闷的,眼皮也沉重了起来。“听明白了吗,你们都是好人哪,”他 说着还似指非指地把手一样。 格格格,突然克洛夫特一阵傻笑。这样的笑声出之于克洛夫特的口,大家还是 第一次听到。“不错,那傻小子扑通一声翻身倒在地上,倒真是象加拉赫说的,好 比一只刚拧断了脖子的鸡。” 威尔逊也跟着他格格地笑。他根本不知道克洛夫特在笑些什么,可是他也不管 这些。在他的感觉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化开了,模糊了,可又使他感到那么惬意。 对这几位一起喝酒的弟兄,他只觉得无比亲热,晕晕糊糊的脑子里把他们看得那么 崇高而又亲切。“咱威尔逊决不会拆哥儿们的台,”他笑嘻嘻地说。 雷德哼了一声,抹抹鼻翅儿--他鼻子都麻木了。那么多事凑在一块儿,又都 是那么难以捉摸,弄得他不知所措,心里恼火得要命。他说:“威尔逊,你这老伙 计好是好了,可惜不中用。我告诉你说了吧,咱们这一伙人都是不中用的。” “雷德喝醉了,”马丁内兹说。 “对,是喝醉了,”雷德扯开嗓门直嚷了。他喝了酒不大有高兴的时候。酒, 使他重又想起了那老一套的昏暗的酒吧,酒客默默地喝着酒,无可奈何的眼光呆呆 地瞅着“一口杯”的杯底。他眼前一时似乎又出现了那杯底的一个个混浊的圈圈。 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圈圈却似乎都涌进了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醉得一晃一摇的, 于是便睁开眼来,使劲把身子挺了挺直。“去去去,都给我去,”嘴里还这么叽咕 了一句。 他们谁也没理睬他。威尔逊扭头一望,看见戈尔斯坦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帐篷 外写信。他心里陡地一动:他们只顾自己喝酒,却没有请班里的其他弟兄喝,未免 有点说不过去吧。他对戈尔斯坦瞅了半晌,看他手握铅笔,专心一意,写得飞快, 一边写一边还在嘴上默默地念。威尔逊觉得自己对戈尔斯坦还是颇有好感的斤过戈 尔斯坦没有跟他们一起喝酒,总使他有些不快。他心里想:这个戈尔斯坦,人倒是 不错的,可惜有点子死脑筋。在威尔逊看来戈尔斯坦对生活还缺乏最基本的理解。 他当下就大喊一声:“嗨,戈尔斯坦,过这边来吧。” 戈尔斯坦抬起头来,怯生生的一笑。“嗨,谢谢,不过我在给老婆写信,还没 写完呢。”他的口气很婉转,但是听得出有些担心而暗带提防的意思,仿佛知道自 己难免又要挨骂了。 “咳,把信搁一搁,一会儿再写嘛,”威尔逊说。 戈尔斯坦叹口气,起身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威尔逊笑了。他觉得这话问出来实在希奇。“什么事?喝酒呗。你说我请你过 来还会有什么事?” 戈尔斯坦犹豫了。他听说丛林里酿出来的酒常常是有毒的。他只好敷衍着说: “是什么酒呢?地道的威士忌,还是丛林里自己酿的?” 威尔逊这一下可动了气。“我说伙计,我这酒可是刮刮叫的好货哪。人家好意 请你喝酒,哪有这样造三问四的?.”加拉赫鼻子里打了个哼哼,在一边说:“要 喝就喝,不喝拉倒,小犹太。” 戈尔斯坦涨红了脸。他因为怕被他们瞧不起,本来倒已经打算要喝了,可是如 今一听这话。他马上摇了摇头,说:”谢谢,我不想喝。”心里想:喝下去万一中 了毒怎么办?要扔下娜塔丽,由着她自己去挣扎谋生--不堪设想!有妻儿家室的 人,可冒不得风险。他于是就又摇了摇头,望着他们铁青冰冷的脸,还是以那么和 婉的悄悄的口气,说:“我真的不想喝。”说完不安地等着他们的反应。 他们果然都露出了不屑的样子。克洛夫特啐了一口,掉过脸去。加拉赫一脸气 愤,嘴里咕哝:“这帮子家伙都是不喝酒的。” 戈尔斯坦心里知道:而今之计,转身就走、回去继续写他的信是上策。不过他 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两句:“哦,我也不是滴酒不饮的,有时亲友往来,吃饭之前也 喝一点,有时参加宴会……”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他内心深处早已含着辛 酸,看了出来:他从威尔逊喊他的那一刻儿起,就惹上麻烦了;可是内心深处看了 出来不等于时时刻刻都能提醒他,就是偶尔提醒他这么一两次,他也根本听不进去。 威尔逊一副忿忿然的样子。“戈尔斯坦,你这小子没有‘种’,说穿了就是这 么回事。”他正在自命不凡,悠然自得,自以为给了戈尔斯坦偌大的面子,却没想 到会遇上那样不领情的傻瓜,这一下自己觉得丢了脸,当然要恼火了。 “得啦得啦,去写你的信吧,”雷德猛喝一声。他心情烦躁,看到戈尔斯坦显 出这样一副低声下气、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忍不住有气。戈尔斯坦动了感情就形之 于色,他看不起。事实上,他刚才一看见威尔逊请戈尔斯坦喝酒,心中就已经有了 点数,觉得又好笑又难受了。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倒又有些得意。他 内心深处对戈尔斯坦其实倒是有点儿同情的,可是他坚决不让这种同情冒头,嘴里 还低声嘀咕:“连自己的好歹都不懂,这种人有个屁用!” 戈尔斯坦猛地转身就走。那几个喝酒的人围得更拢了,彼此之间如今简直象有 根有形的带子给连缀在一起似的。他们打开了第三壶酒。 “我算是看错人了,”威尔逊说,“对他表示友好根本就是多余的。” 马丁内兹点了点头。“自掏腰包自喝酒出。不花钱就没酒喝。” 戈尔斯坦想再集中心思把信写下去。可是不行,他写不下去了。他的心思收不 拢来,他老是想着自己跟那几位弟兄的来言去语,只恨没有用此刻想到的一些话去 回敬他们。他想不通:他们干吗要这样惹他呢?他一时真恨不得想哭。他拿起信来, 有点心不在焉的,把信从头到底又看了一遍。他一直有个打算,想一等战争结束就 去开个焊接工场;自从派来海外以后,他跟妻子家信来往,也一直都在商量这件大 事。刚才威尔逊喊他的时候,他其实没有在写,他是手握着铅笔,兴兴头头地想得 出了神,他在想:将来自己一旦开了工场,成了地方上有身价的人土,该多气派呵。 这开工场的事倒并不是他想入非非;他不但把工场的地点都选定了,而且胸中还有 一本十分精细的帐,他算过:这仗假如打上一年,至多算它两年吧(仗是打不长的, 对这一点他非常乐观),他们夫妻俩就可以积起多少钱?甚至还算过:万一自己升 了下士以至中士、上士,又能攒下多少? 这也是他出国作战以后仅有的一件乐事了。晚上他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往往久 久不能入睡,一直在那里筹划未来的事业,要不就是怀念自己的儿子,或者猜猜妻 子此刻该在何处。有时估计妻子是在走娘家,他还会是揣一下他们该在谈些什么, 由此联想起来同间常说的一些玩笑话,他往往想笑而又不敢出声,暗暗乐得捧住了 肚子。 可是现在他却静不下心来想这些事。耳边似乎刚要听到妻子轻快柔和的嗓音, 左边那几位还在喝酒的仁兄的下流笑声马上又闯入了他的知觉。他终于噙着两眼的 泪水,气得把头一摇。心想:他们干吗要这样恨他呢?他尽心竭力,只想把兵当好。 他行军从不掉队,气力不比谁差,干活比一般弟兄都卖劲。站岗放哨的时候,不管 心里多么紧张,他可从来没有开过一枪,但是这些又有谁来注意呢。他优点再多克 洛夫特也看不见阿。 他们十足是一帮排犹狂--他心里想。这些外族人别的不会,就会找放荡的女 人鬼混,就会捧住了酒灌个烂醉。(不过他心底深处倒又暗暗有些妒忌:自己就没 有那样的“艳福”,也没有亲身尝过这种酒友同好大叫大嚷、纵情畅饮的滋味。) 他算是看透了,他再也不想去和他们做朋友了。他们根本不愿意跟他友好相处,他 们恨他。戈尔斯坦想到愤激之处,握紧拳头啪地捶了一下手心。他忍不住问上帝; 上帝啊,这种排犹狂你怎么能容许他们存在啊?他不是个虔诚的教徒,不过他相信 上帝,相信他自己的上帝,有不平就冲着上帝埋怨,看到不对当然也就冲着上帝责 问。当下他就愤愤地问:对这样的现象你为什么不加制止呢?在戈尔斯坦看来要加 以制止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所以他很生他那个上帝的气,好比那做爸爸的,心是 好的,可就是有点疏忽,有点懈怠。 戈尔斯坦拿起信来,再写下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亲爱的,我对当 前的情况实在看不惯,有时真想不干了。有句话按说很不应该讲,不过我还是不能 不说:我恨透了我这个部队里那班当兵的,他们简直是一帮野小子。说真的,亲爱 的,处在这样的环境里,什么美好的理想,全都抛在九霄云外了。尽管我们犹太人 在欧洲这样遭受苦难,可有时候我还是满腹狐疑,真不知道我们打这场仗到底是为 了什么。……”他把这几行字又从头看了一遍,忽然一发狠,大笔勾了个精光。他 呆呆地愣了足有一两分钟,只觉得一阵胆颤心寒。 他变了。他突然发觉自己变了。信心都消失了,心里象是少了根主心骨。他现 在对一同生活、一同工作的伙伴只感到痛恨,可是在以前,他总觉得他所认识的人 几乎役有一个不是可亲的。他昂着头想了片刻,然后好不费劲地又写了起来。“我 想到一个不坏的主意。我看那些废品清理场倒很值得我们动动脑筋。那里有不少东 西只要稍稍给焊一下,即使外表不那么中看吧,到底还是可以变为有用之物的……” 威尔逊渐渐坐不住了。久坐一处,算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了,恰然自得的心情渐 渐消失了。他的醉酒三部曲总是这样一个程式:开头只觉得心里快活、热乎,愈喝 愈觉得不喝酒的人可怜,哪里比得上自己福气。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就感到需要找 些外来的刺激了,心里厌烦了,情绪有点低沉了。这时他就坐立不安了,有些烦躁 了,于是第三步,便突然离开了他喝酒的酒吧或饭店,信步去找奇遇,走到哪里算 哪里,碰上什么是什么。到第二天醒来,往往不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就是在 路旁的水沟里,再不然就是在自己小木屋里起坐间的沙发上。至于隔夜到底有些什 么奇遇,十之八九已经忘记得一千二净了。 如今第三壶酒已经喝完,他把剩下的几滴残酒吮干以后,大声叹了口气。他说 起话来舌头已经很大了:“伙计们,你们说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克洛夫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只听他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这一下午来他一直在 那里自笑自乐。他说:“我要去睡了。” 威尔逊一听就直摇头,他探过身去一把抱住了克洛夫特的大腿。“上士大人- -我得叫你上士大人,因为你他妈的太没有‘种’了--我说上士大人,你也用不 着这样急着去睡觉哇,离天黑至少还有一两个钟头哩。” 加拉赫歪过头来冲威尔逊一笑。“你不看见这龟孙子已经喝醉了吗?” 克洛夫特俯下身来,一把揪住加拉赫的领子。“我哪怕就是醉死了,也不许你 们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任谁也不行!”说罢猛地把加拉赫向后一推。“你们说了 些什么,我句句都记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句句都记着哪,等明天再算 帐。”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就拖着微微打晃的腿,向他的帐篷走去。 威尔逊翻来倒去摆弄着空水壶,还打了个饱嗝。“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啦?”他 还是要提那句话。 “这酒,太不经喝了,”马丁内兹在嘀咕。想起为喝这几口酒花了那么多钱, 他的心情渐渐变得没精打采了。 威尔逊往前一探身:“我说伙计们,我倒有个主意了。你们知道日本人那儿是 有流动窑子的啦,他们一向连前线都有这种玩意儿。” “你哪儿听来的?”加拉赫问他。 “我听人说的,包你没错儿。我说呀,今儿晚上咱们何不就在他们的阵地上找 个空子,摸到他们的后边去?不是自姑娘也弄一个开开洋荤嘛。” 加拉赫凑出了身子,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威尔逊,这么说你是连黑姑娘都 要的咯。” 威尔逊倒笑了。他拉长了声音说:“胡--扯--淡!”说话之间,他早已把 自己的计划给忘了。 雷德又想起了山沟里那几具日本人的尸体。一想到那副血淋淋的模样,就不知 怎么的,说啥也驱遣不开了。晕糊糊的脑海里一阵恐惧的巨浪打来,他禁不住又回 过头去朝背后瞅了一眼。他故意粗声大气说道:“咱们干吗不去找些战利品留个纪 念呢?” “上哪儿去找?” “附近总该有打死的日本人吧,”雷德说。这回他极力忍住了,没有回过头去 看。 威尔逊乐得格格直笑。他突然想了起来:“有:有!离炊事班长酿酒的地方不 远,才两三百码地吧,曾经打过一仗的。我记得我跟他还打那儿过呢--正好贴着 那儿走过。” 马丁内兹提高了嗓音:“一定是咱们开到小河边遇上日本人那天晚上的事。那 天晚上日本人就差不多攻到了这一带。” “对了,”威尔逊说。“听说他们的坦克也开到了这一带附近。” “好哇,那咱们就去看看吧,”雷德咕咕哝哝说。“咱们完全应该弄两样东西 来纪念纪念。” 威尔逊站起身来。“酒喝足了,要说还有什么功课没做的话,那就是四处去散 步了。”他伸了伸胳膊。“喂,伙计们,咱们走吧。” 大家都瞅着他不吭声。他们早已喝得神思恍惚,有时随便说上两句,也都是瞎 扯,嘴里在说,脑子里却根本啥也没想过。如今看到威尔逊劲头那么足,他们倒愣 住了。威尔逊就催了他们一声:“伙计们,走吧。” 他们乖乖地依了他的话,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毫无主见,不管谁来叫他们干啥, 他们都会照干不误。威尔逊把枪提了起来,大家见了也都把枪往肩上一挂。 “到底上哪儿去呀?”加拉赫问了。 “伙计们,跟着我走没错儿。”威尔逊说完,还醉态可掬的,象出征那样发了 声喊。 他们就跟在他的背后,稀稀拉拉的,一个接着一个走去。威尔逊领他们穿过了 营地。他又来了精神了,嘴里还唱着:“请问回家的路怎么走?” 营地上有些士兵盯着他们直瞅,威尔逊连忙停下脚步,说道:“伙计们,难免 有臭当官的看着咱们哪,咱们得争点气,拿出点大兵的样子来。” “向右看齐!”雷德立刻一声吆喝。他突然觉得挺开心的。 于是他们就走得十二万分小心,有一次加拉赫脚下一绊,大家马上就对他皱眉 瞪眼的。威尔逊还轻轻责备了他一句:“加拉赫,看你这毛样广威尔逊一路扬扬得 意,连腿都不大打晃了,嘴里还吹起口哨来。出了铁丝网的豁口,得走过一大片齐 胸高的白茅草。加拉赫老是摔交,摔一交就骂一次娘,威尔逊每次总要回过头来, 竖起一个指头在嘴前一比划,要他别出声。 走了百来码,又落进了丛林的包围,他们就沿着丛林的边沿,穿过高高的草丛 迂回前进,走了一程,遇上了一条小径。远处传来一阵阵炮声,马丁内兹打了个寒 颤。他走得大汗淋漓,只觉得打不起一点劲。他忍不住问:“到底哪儿打过仗啦?” 威尔逊说:“顺着这条道儿走到底就是。”他想起自己还藏着一壶酒呢,心里 一乐,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他对大家说:“不消一会儿就到。”一行人磕磕绊绊地 顺着小径走了一百五十来码,便来到一条狭狭的汽车路上。威尔逊说:“这是日本 人的汽车路。” 加拉赫赶忙问:“日本人在哪儿?” “放心,离这儿远着哪,”威尔逊安慰他说。“咱们的部队就是在这儿打退了 他们的进攻。” 加拉赫鼻子唤了嗅,说:“我已经连日本人的气味都闻到啦。” “啊,对了,”威尔逊说。“听说附近一带是撂下了不少日本人。” 汽车路穿过了一个小椰林,然后通入一大片白茅草地。他们一路走,一路渐渐 感觉到两边的平野里有股臭味好熟悉。那是一种腐烂的气息,当然谈不上好闻,倒 极似大粪混在垃圾里发了酵,又很象沼泽地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恶臭。一路上气味时 浓时淡,给人的感觉也各处不一。有时简直就是一股浓烈的烂土豆味,扑鼻钻心, 令人欲呕,有时却更象捅了个臭鼬窝。 “他奶奶的!”当路赫然横着一具打烂了的日军遗尸,雷德骂了一声,从旁边 绕了过去。 草地边上的小椰林里,椰树都光秃秃的没有了叶子,树干不是一片乌黑就是遍 体焦黄,真叫人以为是久旱而干枯了。树梢十之八九已经削平,剩下一截截孤零零 的光杆儿,好象退潮后沙洲上露出来的一排核子。椰林里压根儿看不到一点绿色。 举目望去,四下到处还有一团团黑影,那都是烧毁的坦克。有的扶着残树,有 的连着一片烧得黑黑的焦草,乍看上去竟很难分清,倒象是特意作的伪装,好比给 儿童玩的图画游戏,枝叶丛中隐隐都藏着名人的面形轮廓一样。草地上残骸狼藉, 遍地皆是。日军的尸体到处可见。小山梁上有一处地方给大炮刨出了许多高高低低 的大坑,原来日本人曾在这一带构筑阵地,死守了好几个钟头。 他们闯到草地里去转了转。这片草地总共约有四分之一英里长。草丛里看得见 有一些歪歪扭扭的尸体,显然都是在剧烈的折腾中断气的,瞧那种缩手缩脚的模样, 哪里能有什么安息可言呵。他们就从死人旁边绕过,重又顺着汽车路慢慢走去。不 多远以外,有一辆被击毁的日军半履带式兵车和一辆美军坦克倒翻在一块儿,正好 你顶着我我抵着你,象两座摇摇欲坠的破朽老屋。双方是一齐起火燃烧的,烧得都 发了黑了,看去破破烂烂的。日本兵的尸体还在现场。兵车驾驶员几已全身跌落在 车座外,从一边耳朵到下巴已经打得稀烂,脑袋软绵绵的靠在踏脚板上,好象一袋 豆子。一条腿穿过粉碎的挡风玻璃直挺挺翘在外边,另一条腿齐股断了,落在他的 脑袋跟前,正好成一直角,看去还当是跟他不相干的东西呢。 稍远以外又有一个日本人仰面朝天横在那儿。只见他肚皮上开了个大窟窿,白 溜溜的一大串肠子鼓出在外边,好似海葵花密匝匝的花瓣。腹部的肉层红得出奇, 大概是临死前疼痛难当吧,所以双手还捂在伤口的周围。那模样儿,倒象是在招唤 人们来看看他这个伤口似的。讨人喜欢的面孔,小嘴小眼扁鼻子,看不出有什么性 格特征,死后的神态也还安详。大腿和屁股胀得很大,把裤子都撑得紧绷绷的,活 象拿破仑时代花花公子身上裹着的那种紧身裤。不知怎么,这日本兵给人的感觉总 好象是个开了绽、露出了里边木棉的布娃娃。 斜里还有第三个日本兵倒在地下。这人看来是胸部先受了重伤,从兵车里逃出 来的时候躯干大腿又都着了火。他直挺挺地仰天躺着,叉开了腿,抬起了膝头。身 上的军服都烧得脆裂了,露出了烤焦的生殖器。那缩得只剩了小小的一截,可是阴 毛灰却都还在,象一团钢丝绒。 威尔逊围着这一堆残骸转了一阵,终于叹出了一口气。他说:“可以留作纪念 的东西,早都给抢光啦。” 加拉赫醉态十足,身于东摇西晃。“是哪个干的?是哪个混帐东西干的?威尔 逊呀,你这小子不老实:东西都是给你偷去的吧。” 威尔逊不睬他。“看咱们这些弟兄,生里来死里去的,挤了整整一个礼拜的命, 到头来却一点玩意儿也捞不到,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我只能说这实在不象话广他愈 说愈怨,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临了嘴里还在暗自嘀咕:“实在太不象话了!” 马丁内兹看着那具烧焦的尸体,用鞋尖踢了下他的生殖器。轻轻的卡嚓一声, 死人的生殖器掉了,就象雪茄烟头上积了一截烟灰,用指头去戳了一下似的。他看 得倒有点儿乐了,可是逗起的一点乐儿马上就淹没在闷闷郁郁的心情中。这酒他本 来就喝得忽忽不乐;一路走来,情绪越发低落了。他倒并不觉得恐怖,看到这些尸 体也并不害怕。四下的种种气味,千奇百怪的种种丧命的惨状,也并没有勾起他怕 死的念头。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没精打采,可是自己好歹总得去找个原因 吧。他怪自己今天喝酒花钱太多了,他想算算要用几天的军饷才能补上这笔钱,可 是算了半个钟头也没有算出来。 雷德靠在那辆半履带式的兵车上。他觉得头里发晕,顺手就往金属的履带挡板 上一搭。没想到却一把抓到了一个浆果,他赶快甩手扔了。这种果子模样儿很象梨 子,却是红红的,这样的东西他以前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大着舌头问道:“这 是哪儿来的?” “日本人吃的果干呗,”威尔逊说。 “他们哪儿去弄来的?” “这倒不知道了。”威尔逊耸了耸肩膀,把果干一脚踢开了。 雷德虽说带着几分醉意,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惧。脑海里一时又浮起了汉奈西的 影子。他恨恨地问威尔逊:“嗨,你倒说呀,到底哪儿有好东西可以给咱们留个纪 念啊?” “大家不要急,跟着我走就是,”威尔逊说。 他们撇下了那两辆战车,索性远远地离开了汽车路,到日军死守过一阵子的那 道小山梁上去看了看。浅浅的小山梁上原先密密麻麻的尽是掩体和避弹洞,如今大 部分已经给炮火打坍,落得壁陷土塌,仿佛海滩上小孩子玩过后丢弃的沙坑,都快 给游人踩平了。山梁的前后左右都是日军的遗尸,两三个一堆,三四个一处,总共 约有二三十具。尸堆里还乱糟糟的奶着无数的小破烂。山梁上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 的气味,很有点象烧垃圾。粮食都腐烂了,一箱箱军需都没用完,散得满地皆是。 炸松的泥土里到处丢着打烂的背包、生锈的步枪、鞋子、水壶,还有些吃剩的肉, 都发臭了。整个山梁没有一块巴掌大的于净地,处处都是劫后的残余,杂七杂八的, 什么都有。这些日本人已经死了一个星期,个个都肿得成了特大号的大胖子,腿粗 肚子圆,屁股大得把裤子都崩了开来。他们的皮肉早已成了青紫色,伤口里都出了 蛆,爬得满脚都是。 蛆都有半寸来长,样子很象虫子,不过颜色却是鱼肚样的。那种爬满在尸体上 的光景,好似蜜蜂港聚在养蜂人的头罩上一般。致命的伤口在哪儿是早已看不出来 了,因为皮翻肉露的创口固然无不爬满了蛆,连小伤小肿也都蛆满为患,一扭一扭 地蠕动。加拉赫醉眼蒙俄的,看着一大串蛆一条条地爬进了死人张开的大口。他忽 发奇想,觉得蛆虫总应该出点儿声音吧,可是蛆虫偏偏悄无声息,管它们吃得起劲, 他看得生了气。四下臭气逼人,苍蝇都贪婪地钉在尸体上不走。 “这要命的苍蝇!”他叽咕了一声,绕过了一具尸体,看见地上有块小纸板, 就去捡了起来。纸板潮得都发酥了,手一捏就碎。他还找到了几只小药水瓶,里边 装着深色的液体,他锁起了眉头,看了好一阵,问道:“这是什么?”谁也没有答 理他,过了一会他也就依然扔在地上。“留个纪念!留个纪念!请问东西到底在哪 儿?” 威尔逊捡起了一把步枪,枪锈了,枪栓很不容易拉开。他对大家说:“总有一 天,我要弄上一把日本武士刀那才称心。”说完顺手就用那把日本步枪的枪托把一 具尸体激了两下,然后扮了个鬼脸。“有一种野兽就专翻死尸堆找臭肉吃,伙计们 哎,我看咱们跟找臭肉吃的野兽也差不离啦。”死人的胸脯上有几根肋骨刺了出来, 在薄暮中泛着银白的光泽,那露出的肉则已成了暗淡的青紫色。“这倒象只带肩的 羊腿广威尔逊发表完这个意见,又叹了口气,就信步下山去了。背面坡上有几个天 然的山洞,内中有个洞里藏着好多有盖没盖的箱子,箱子顶上堆着六七具尸体。威 尔逊一见就嚷起来:“嗨,伙计们,我给你们找到宝贝啦。”他这下子可得意了。 弟兄们醉后的讥消怒骂真叫他伤透了心。“我威尔逊大爷说过能找到,就准能找到。” 路上咕隆隆驶过了一辆卡车,向着前方的营地而去。威尔逊傻气地冲着卡车挥 了挥手,然后就一屁股蹲了下来,细细地朝洞里窥探。弟兄们也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大家都在察看这个山洞。“伙计们哎,里边小衣箱一大堆哩。” “哪儿呀,都是些板条箱罢了,”雷德说。 “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威尔逊完全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把里边的东西倒 掉,带回去不是正好做小衣箱吗。” 雷德骂了起来。“要板条箱的话直属连里有的是嘛。” “晤,那不一样,”威尔逊还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家里的板条箱蹩脚透了, 这些才地地道道,象个箱子样。” 雷德又往里瞅了瞅。“那么老远的拖只箱子回去,我不成傻瓜了吗!” 马了内兹悄悄走开了。原来刚才他看到在不多远以外有一具尸体张着大嘴,露 出了满口金牙,他的心就给牵住了,几次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现在趁这机会他就走 到这具死尸跟前,端详起那一口金牙来。至少有六、七颗牙齿看来是纯金的。马丁 内兹飞快地回头瞅了一眼,看见弟兄们一个个都进山洞里去了。 他心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欲望:这几颗金牙他要。他听得见弟兄们在洞里 闯东撞西,口齿不清的嗓音在相互骂娘,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死人张大的 嘴上。心想:反正死人也用不着这些了。一边便忙不迭地琢磨这几枚金牙大概可以 值到多少钱。他估计:三十块总值吧。 他刚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折了回来。战场上一派寂静,一时什么也听不见, 只有山梁上的苍蝇还在一个劲儿嗡嗡地哼,却也虽有若无。底下的山谷里一片惨不 忍睹,遍地都是缺手断脚的尸体、击毁的车辆残骸。看去简直象个垃圾场,一处处 不是锈得发红,便是乌焦一片,难得剩下一两方青草地。马了内兹看得直摇头:简 直看不得!脚边正好有一支丢弃的步枪,他连想都没想,就抓起枪来往死人嘴巴上 一枪托砸去。噗的一声,好象斧头劈在朽烂的木头上。又是一枪托砸下去,牙齿终 于给打落了下来。有的掉在地上,有的散落在打烂的嘴角边。马丁内兹急得什么似 的,马上捡起四、五颗金牙放进口袋。身上早已是一身大汗,心在剧烈跳动,一股 焦急的心情似乎也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心才渐渐平静了下 来。内疚和欢欣,一时都交集在一起,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有一回输了妈妈钱包里 几个小钱的事。他暗暗骂了一声:“见鬼!”心里却有点想入非非:不知这几枚牙 齿什么时候出得了手?’死人的嘴巴给砸得成了个大窟窿,他觉得刺眼,便提起脚 来把尸体翻了个过几。这一下可露出了一大堆蛆来,他看得打了个寒颤,不知怎么 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胆战,于是就一扭头,到山洞里找大伙儿去了。 山洞很小,洞里的空气阴湿沉闷。弟兄们个个汗流泱背,然而洞里的气温却似 乎并不高。尸体一具具堆起在箱子上,有如一袋袋面粉,稍一触动,马上就落下一 堆蛆来,好象一群小小的鱼苗。洞内零零碎碎的破烂狼藉满地,有的已经烧得乌焦 莫辨,也有生了锈的废烂铁,炮弹片,还有几只破碎的迫击炮弹箱,几堆灰不溜丢 的象是木柴灰,甚至还有断臂残腿之类--那激出在垃圾灰堆里的就是一根烧焦的 人骨。一股刺鼻的臭气好象乙醚,熏得人昏昏沉沉。 雷德说了:“得了,什么鬼箱子,就不要了吧。”他觉得恶心,背上又一阵阵 痛得厉害:缩着手用十个指头的尖尖来挪动这一具具的尸体,那个费劲当然是够他 受的。 加拉赫说:“算了,咱们别再这么胡来啦。”洞口的阳光似乎在拉他回去。 威尔逊央求他们:“伙计们哎,可不能半路撒手啊。”他决心怎么也得弄只箱 子回去。 马丁内兹汗水都流进了眼里,心里毛焦火燎的。“还是赶快回去吧,”他说。 威尔逊推开了一具尸体,突然惊叫一声,往后直退。下面箱子顶上赫然伏着一 条蛇,左一探右一探的,慢慢晃动着脑袋。大家都吓得“哎哟”一声,急忙向后退 去,直挺挺贴在对面的石壁上。雷德扳开枪上的保险,慢慢地瞄准了蛇的脑袋。手 止不住在打颤,他就凝神屏息,死死盯住了两颗扁扁的蛇眼。威尔逊悄悄地说: “可要打准些啊。” 一声枪响,轰地激起了满洞的回声,真象开了一炮那样惊天动地。那蛇的脑袋 立时化作了一团肉酱,身子却还乱扭了一阵。大家被雷德的这一枪震得耳都快聋了, 都战战兢兢的,死死瞅着。后来还是加拉赫叫了声:“咱们快出去吧。”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于是大家就你绊我我撞你的,纷纷抢出洞去,个个惊慌万 分。威尔逊哭丧着脸,一到洞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虽还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 “好端端一只箱子,这一下可吹了,”可实际上却觉得筋疲力尽,心里那股按捺不 住的劲头这会儿也已经无影无踪了。当下他就说:“好,回去也好。” 一行人下了山梁,顺着回营地的路走去。途中看到路边有一辆破坦克,履带断 了,锈了,只剩了一副空壳,看去就象只蜥蜴留下的一副白骨。马丁内兹说:“那 瘟蛇很快也就会变成这模样的。” 雷德“哼”了一声。他的眼光落在一具胸腹朝天、几乎已是一丝不挂的尸体上。 这个死人的一副姿势实在富于表情。看他遍体一无伤痕,两手紧紧抓地,象是有个 永远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的问题,到临死还要最后问一问。看那袒露的双肩疼得都蜷 紧了,嘴部的表情可想而知该是如何的痛苦。可惜他已经没有了脑袋。雷德心里真 有些惆怅:那人脸上的神气他是永远也看不到的了。脖子口上只留下了血污的一团, 一片沉默永远罩住了那无头的身子。 雷德摹然感到自己已经酒意全消,浑身只觉得疲乏不堪。弟兄们早已远远走在 前头,可是他的眼光却总是收不回来,自己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情使他不忍离去。 其实他心底极深的深处是有个思想活动的,他相信此人本来也有他美好的希望,生 前总以为自己哪里就死得了呢。此人也有他的童年,有他的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 有他的憧憬,也有他的回忆。人,敢情就是这样万分脆弱的东西!这一发现真使雷 德动魄惊心,就象第一次看到死人似的。 山洞里的臭气还缭绕在鼻子边,这一具死尸又叫他起了鸡皮疙瘩,正如以前有 一次在草坪中央无意间踩上一堆大粪那样。在草坪上拉一堆屎,其目中无人是可惊 的,当路横上这样一具无头尸,也大有一种其东我何的味道。他知道不消多久这尸 体经过了分解,臭的烂的都会渗入泥土而消失,不过眼下那股子恶臭可实在叫人受 不了。他闻到这股气味,起了一阵透心彻肺的惶惧。山洞里的臭气依稀犹在,也一 起来向他肆虐。他感受到的已经不是初闻乍觉的一股腐败味儿了,而是那荡荡悠悠、 刺鼻钻心的尸臭的最实质的部分,叫他抖肠倒肚的,恶心得手指都冰凉了。这简直 就是撬开棺材盖时迎面扑来的那么一种味儿,正是那么一种味儿却久久的赖在他的 肺腑里。他的眼睛是一直瞅着那具尸体,可是渐渐的却瞅得走了神,脑子里什么也 不想,却在一个劲儿乱翻腾:他看清了人生、人死的自然规律;自己,也就是这样 朝不保夕的呵。 后来这些感触都消散了,他重又迈开了步子,一路走一路看汽车路两侧乱糟糟 的战争遗迹。一股气味还是叫他憋得难受。就象一群蚂蚁,自相残杀!--这是他 心里的想法。他快步追了上去,闷闷郁郁地随着大家穿过椰林,折入小径。大家的 酒意都已慢慢消退,谁也不作一声。雷德有点头疼。一盘树根绊了他一下,他骂了 一声;过了会儿却哺哺自语的,说了一句跟大家刚才所谈毫不相干的话:“人死了 当然是臭,其实活着而臭得一样厉害的,也实在不算什么希罕!” 这时在二营营地,怀曼却刚刺伤了一条毛虫。那是一条长长的毛虫,金黄两色, 遍体茸毛,怀曼折了一根细枝条儿,往虫身上一刺。毛虫带伤乱逃,转了几圈,便 噗地摔了个朝天翻身。先还排命挣扎,想翻过身来,可是经不起怀曼拿香烟头挨近 背部一烫,就折腾了几下,重又直挺挺倒了下去,背终于蜷成了“L”形,脚朝着天 死命乱踢。看那样子,好象连气都喘不过来似的。 里奇斯在一旁看得大为不忍,那长下巴的胖圆脸皱起了眉头。他说:“这样折 磨虫子可不好。” 怀曼看毛虫乱蹦乱踢,正看得有劲,一见有人来打岔,心里就有了气。不过他 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什么话呢,里奇斯?一只小虫,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里奇斯叹了口气说:“真格的,小虫虽是小虫,它爬它的,又没碍着你啦。” 怀曼转过脸去对戈尔斯坦说:“看咱们的传教士为了条小虫动起感情来了。” 他挖苦地笑了两声,又接着说:“我伤害了上帝创造的生灵,是不?” 戈尔斯坦耸耸肩膀,和和气气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嘛。” 里奇斯倔强地低下了头。“我是听《圣经》上怎么说就怎么办,你取笑不到我 的头上。” 怀曼问他:“肉你吃吧?”怀曼说话占了上风,心里得意,因为平日他在班里 总觉得低人一等。“请问《圣经》上哪里说过肉可以吃、小虫却不可以弄死?” “肉跟小虫不一样。小虫总不见得可以吃吧?” 怀曼在毛虫身上撒了一撮泥土,看毛虫从泥土里挣扎出来。他说:“我看你杀 上个把日本人恐怕倒又觉得无所谓了。” “那可是邪教徒,”里奇斯说。 “对不起,我说一句,”戈尔斯坦说,“你这话恐怕不一定对。几个月前我正 好看到了一篇文章,里面说日本的基督教徒就有十万以上。” 里奇斯摇了摇头,说;“是基督教徒的话我决不肯杀一个。” “可你不杀能行吗,”怀曼说。“怎么,你还不承认你错了?” “上帝会保佑的,我的枪弹准打不中基督教徒,”里奇斯还是倔强地说。 “嗨--!” “我就相信是这样的,”里奇斯说。实际上他早已心烦意乱。那痛得直扭的毛 虫,使他想起了日军渡河失败后第二天天一亮见到的那遗尸遍地的情景。他本来总 觉得那些死人跟他父亲农场上死掉的牲口也差不了多少,心想这些日本人都是邪教 徒嘛。可是现在听戈尔斯坦这么一说,他倒弄糊涂了。在他的心目中十万可是一个 很大的数字。十万人,至少总也有日本人口的一半吧,这么说,他见到的满河死人, 其中肯定有些是基督教徒咯。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终于就想通了。在他看来问题 其实也简单得很。 他就问怀曼:“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灵魂?” “我说不上。灵魂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里奇斯好笑起来。“真格的,亏你还自以为懂事呢,我看你实在高明得有限。 一个人死了以后,那脱离了躯壳、上了天堂的,就是灵魂。我们见到河里的死人模 样儿那么可怕,原因就在这里,就因为那已经不是从前的人了。关键就在灵魂:他 们的灵魂已经离开躯壳了。” “鬼才弄得明白,”怀曼嘴上虽这么说,心下却有豁然开朗之感。 这时那毛虫被压在他撒下的最后一把泥土下,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天晚上威尔逊在当班放哨的时候,独自一人把剩下的一壶酒偷偷喝了个精光。 这一来他就又有点醺醺然了,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劲头又来了。他坐在工事边上, 心情烦躁地瞅着铁丝网外,隔不了几分钟就要挪动一下身子。脑袋老是东倒西歪, 眼皮沉得简直撑不开。铁丝网外约十五码处有棵矮树,叫他看得很惹气。那矮树投 下一片浓影,一直伸到了丛林里,这样就把前边的警戒区域遮黑了一大块。他愈看 愈恼火,心里嘀咕:该死的树,你想给日本人打掩护是不是?他使劲把头一摇。天 杀的日本佬,别想有一个溜到我的鼻子底下来! 他爬出工事,往外走了几步。腿有点晃呢,心里越发着恼了。他就重又在工事 里坐下,盯着那棵矮树瞧,心里说:“混蛋,谁让你长在那儿的?”眼睛一闭,头 里就晕得厉害,嘴里又腻味得难受。心里想:眼前摆着这么棵瘟树,值班放哨连个 瞌睡也打不成了!他叹了口气,抓起机枪来把枪栓拉一拉再推上去,目光就顺着枪 管,瞄准了那棵矮树的底部。“我就不许你长在那儿!”他咕哝了一声,就把扳机 一扣。枪把一阵猛烈的跳动,长长一连串子弹吐了出去。打完一看,那树还是昂然 不动,他气得又抓起机枪一梭子打出去。 班里的弟兄就睡在他背后十来码处,这一阵机枪声可把他们给吓坏了。仿佛人 群里打下一个带电的霹雳,他们都猛地给震醒了过来,吓得先是把脑袋尽往泥地里 钻,钻不下去又翻身爬起,两膝跪地。他们不知道那是威尔逊开的枪,只当又是日 本人打来了。这似睡非睡、说醒未醒的几秒钟,才真叫难受,各人的脑子里就有各 种各样的想头、各种各样的心事: 戈尔斯坦只当自己在当班放哨,糊里糊涂睡着了。他急得什么似的,连连悄声 分辩:“我没有睡着呀,我闭着眼是为了哄哄日本人的呀,我没有在打盹呀,真的 没有在打盹呀。” 马丁内兹哭出来了:“我把牙齿归还,我保证一定把牙齿归还。” 怀曼梦见自己一松手把反坦克炮给摔了,他说:“这实在怪不得我呀。是戈尔 斯坦放手的呀。”他正觉得于心有愧,却一睁眼醒了过来,一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 雷德是趴着睡的,他还以为是那个亮出刺刀的日本兵在向他开枪呢。“打吧,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嘴里一个劲儿嘟哝。 加拉赫心里想的是:这帮家伙,就是不肯放过我! 克洛夫特却只当日军在渡河进攻,自己则似乎被捆住了手脚坐在机枪旁,一时 吓得动弹不得。第二阵枪声一响,手脚似乎就松开了,他就大吼一声:“看你们敢 来抓我!”脸上汗水都渗了出来,身子早已不知不觉贴着地面向威尔逊的机枪工事 爬去。他放开了喉咙大叫:“弟兄们,快上来,都快上来!”他依然迷迷糊糊的, 弄不清这到底是在河边还是在哪儿。 威尔逊又开火了,克洛夫特这才发觉打枪的原来是他,不是日本人呢。他很快 就醒悟了过来:他们并不在河边,这里是二营营地。他跳进威尔逊的工事,一拉他 的胳臂:“你在打什么呀?”克洛夫特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清醒。 威尔逊说:“我打着啦。我把那劳什子干掉啦。” “什么劳什子?”克洛夫特小声问。 “那棵树呀。”威尔逊用手一指:“在那边。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真叫我急 死啦。” 班里的其他弟兄也都小心翼翼地向他们爬了过来。克洛夫特间威尔逊:“你没 听见有日本人?” “没有呀,”威尔逊说。“我要是看到有日本人的话也就不用机枪打啦,我就 用步枪打啦。你总不见得要我把阵地暴露给日本鬼子吧?” 克洛夫特虽然极力克制,还是气得七窍生烟。尽管威尔逊比他个儿大得多,他 还是抓住了威尔逊的双肩一顿猛摇。他说话嗓音都沙哑了:“威尔逊呀威尔逊,你 今后要是再敢开这样的玩笑,我就把你亲手崩了,决饶不了你!决饶不了你!我……” 他激动得浑身乱颤,说不下去了。于是就回头对爬来的弟兄喊了一声:“都回去吧。 没有情况,是个误会。” “谁打的枪?”有人悄声问。 “都给我回去!”克洛夫特下命令了。 他这又扭过头来对威尔逊说:“你居然开这样的玩笑!你呀,从今以后就只能 招我的讨厌!”说完就爬出工事,回去朝毯子里一钻。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还在那 里哆嗦。 威尔逊倒弄糊涂了。心里不住地嘀咕:克洛夫特一下午都是笑笑闹闹的,真不 懂他怎么一下子又发了火。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值得这样失惊打怪的?他想想倒好 笑了起来,可是一想到克洛夫特把他这样狠命乱摇,他又生了气。心里思量:我跟 他虽说是老交情了,可他对我也不能这样动手动脚啊。下次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 就给他两拳头尝尝。想到这里他就闷闷不乐地打住了,抬起眼来望着铁丝网外。那 棵矮树已经齐根削掉,前面一带看得倒也清清楚楚。早就该这么办了--他心里想。 克洛夫特这一发火,使他总觉得十分不快。打了几发机枪,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忽 然想起,这一下大概满营地的人都惊醒过来了,正竖起了耳朵紧张地听着呢。威尔 逊叹了口气:也真是,我只要一喝醉,没趣的事儿就特别多……想着想着,自己也 忍不住暗暗笑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班人就回到了师部和直属连所在的营地。他们离队外出,算来 已有七天八夜了。 飞回到过去: 雷德·梵尔生 四海为家的流浪汉 他从头到脚处处都有一种瘦骨磷峋的味道。六英尺多的身高,体重却还不到一 百五十磅。他侧面的轮廓看去就是圆乎乎一个大鼻子,加上一张尖下巴长脸,其他 便几乎什么也没有了。这样的鼻子配上这样的脸型,使他的面容老象带着一副愤激、 火冒的神气。他的表情看去似乎极为傲慢,可是仔细看看那对疲乏的眼睛,虽说蓝 得叫人不大好受,却是那样的沉静,甘自孤零零的困居在一大堆皱纹和雀斑之中。 举目四望,总是望不到天边。视野始终越不出那绕镇的山峦,越不出那年久翘 曲的矿工的木板房,越不出那矿上井架的顶尖。山谷里厚厚地积着一层蒙大拿山地 的淡褐色的泥土。不过你要知道,这里一切都是属于公司的。公司很久以前就把轨 道铺进了山谷,打起了矿井,造起了矿工的木板房,开起了公司专营商店,甚至还 给矿工们盖了一座教堂。从此这个矿镇就等于成了一条传送带。矿井里付出的工资, 通过这条传送带,最后又都流进了公司的腰包。在公司开设的酒店里喝两杯啦,买 吃的买穿的啦,再把房租一付,就什么也不剩了。人们的天地,到矿井的罐笼便是 尽头了。 这些,雷德很早就都懂得了。他爸爸在井下的爆炸事故中丧了命,他不懂得这 些又能懂些什么呢?有些规矩可是谁也拗不过的,例如在矿镇上就有这么一条:做 爸爸的遭到了不幸,还没成家的最大的儿子就得挑起全家生活的担子。一九二五年 雷德虽然才只十三岁,可是别家矿工的儿子还不及他大呢,也有在井下干活的了。 矿工们耸了耸肩膀。他家的男人现在就数他最大了,还说什么呢。 他十四岁上就已经会使风钻了。一个孩子能干上这样的活儿,挣得也不算少了, 可是矿井底下巷道尽头,是个身子都站不直的地方。连孩子于起活来都得弯着腰呢, 前一批矿车装剩的煤块落得满地都是,踩在中间腿摇脚晃。热是不用说的了,而且 还潮得厉害,矿工们帽上的灯光转眼就都消失在黑沉沉的巷道里。风钻无比沉重, 孩子要使这大家伙就得拿胸脯从后头顶住,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把手,就在这样 的姿势下,把狂震乱颤的钢钎一点一点打进岩层里去。 孔眼钻好了,炸药安上了,矿工们退过了巷道的拐角,于是点火起爆。炸开的 煤块给一铲铲装上一辆小小的平板车,装满一车就推走,歇下来就清扫清扫轨道上 的泥土。一会儿车又来了,于是又得继续装车。就这样,雷德一天要干十小时的活, 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到了冬天,便只有在星期日才能见到天日。 在煤尘中迎来了青春。 春日的黄昏,他跟女朋友一起坐在“公司一条街”尽头处的一个小公园里。他 们的背后是市梢头,光秃秃的山峦婉蜒起伏向西伸去,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 深。山谷里暮色笼上已久,西山峰顶背后却还看得见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这儿的景色真美啊--姑娘悄声说。 有什么美的,我反正打算离开这儿。雷德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我老是在想,山那边也不知是怎么个世界呢--姑娘平静地说。 他把鞋底在那稀毛癩痢似的公园草地上擦了擦。我这双脚就是闲不住,我跟我 爸爸是一个脾气,我爸爸就是挺会动脑筋的,他有好多好多书,可后来都让妈妈给 卖了。真是十足的妇人之见。 你怎么能走呢,雷德?你妈妈还得靠你养家活口哩。 我对你说了吧,等时机一到,我打起背包就走。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无牵 无挂的有多好。(两眼直瞅着黑暗里。心中早已极不耐烦,早已来了气了。可是看 那环拱而立的山峦外,却是一片云蒸霞蔚。)你是个好姑娘,艾格尼丝。(想起要 离开她,感到自己也有些小小的损失,痛快中未免带着些遗憾。)可我告诉你说, 我不想一辈子过我爸爸那样的生活。我才不想在矿里卖命呢。 你将来准是个有出息的人,雷德。 那不含糊。(他吸了一日芳香飘溢的夜晚的空气,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自己有 的是力气,看这四外的山峦能挡得住我?)我跟你说句真心话,我就不信有上帝。 你不跟我开玩笑吧,雷德; (裹在毯子里抬出来的爸爸的尸体,已经都快给压扁了。)当然不跟你开玩笑 啦,我就不信天上真有个上帝。 有时候我也不大相信--艾格尼丝说。 是啊,所以我这话可以跟你说,你才了解。 可你倒想走了。 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方面。姑娘身子健壮,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知道姑 娘胸脯透出的气息美得象扑上了粉的婴儿,可是在这个镇上,女人只要一老,个个 变得象干柴。)你知道乔·麦凯这小子吧,他跟我姐姐阿理司生了个孩子就扔下她 走了,可不瞒你说,我倒并不怪他。这一点你得明白,艾格尼丝。 你真狠心。 是啊,是有点狠心。这话对十八岁的小伙子来说可是一种夸奖。 矿井,那是随时可能有关闭的一天的。 关上个把星期倒还不错,可以去打打长耳兔,也可以打打棒球,可是慢慢就有 些乏味了。更多的时间只好待在家里,家里除了厨房便只有卧房。几个小兄弟老是 闹闹吵吵的,阿理司忙着照看她的私生子,也总是没好气。上班倒省些心,可现在 整天都跟他们在一起。 他终于开口了:我打算出去闯闯。 你说什么?哎呀,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妈妈说了。简直象他爸爸呀。 (妈妈是个矮矮胖胖的女人,老是改不掉她的瑞典口音。) 我可再也受不住了,我的一辈子简直就这样白白糟蹋掉了,欧立克年纪也不小 了,矿上真要开工的话,可以让他到矿里干活去。 你别走。 我这可不能听你的!--他嚷了起来。这种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难道活着就 是为了挣点儿吃的? 欧立克很快也就可以当矿工了。到那时你就结婚成家。那瑞典姑娘好漂亮哟。 他把茶杯当嘲往茶托上一放。得了吧,结婚成家,这不是把自己给拴住吗。 (艾格尼丝!想起跟艾格尼丝结婚,他也不是毫不动心的,不过他还是气虎虎地把 这念头撂开了。)我要走,我不想一辈子白白地扑在个风钻上,不定哪天倒霉的巷 道顶塌下来,会不把我压死才怪。 姐姐跑进厨房里来了。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才十八岁哪,你以为自己有多大 啦,就嚷嚷着要走? 这事用不到你管!--他大喝一声。 我不能不管,这事跟妈关系再大,也没有跟我的关系大。你们男人没有别的能 耐,你们就会叫我们吃了苦头,自己开溜。呸,你别想走!--她尖声直叫了。 你怎么啦?反正总少不了你吃的。 也许滚蛋的应该是我,我都腻味死啦,老是闲在家里,也没个男人肯来娶我。 那是你的事情。你拦住我干什么,混蛋! 你跟丢下我溜走的那个没心肝的简直一个样。逃避责任!天底下就数这样的人 最卑鄙。 (浑身发抖)我要是乔·麦凯的话,我也会丢下你走我的路的。这件事他干得 好,好极引 用你姐姐作起对来了。 你看那个没心肝的该死不该死,连你也跟他学得不成材了。(她给了他一个巴 掌。气愤和歉疚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眨了眨眼把泪水忍住,对她怒目而视。) 妈妈长叹一声。那你就走吧。一家人象猫狗一样打架,象什么话用。你就走吧。 矿上要是开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的心软了。) 只好让欧立克去干了。妈妈又叹了口气。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天 晚上的行为多不象话。 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留在这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一回,话吐出了口 却并不觉得痛快。) 一九三一年,结束了长途的奔波,来到了一个流浪汉的营地上。 请看这一路的曲折: 扒货车出了蒙大拿,经过内布拉斯加进了衣阿华。 流落农家,做一天工混一天吃的。 收获时节到了,在个粮仓里做了一阵帮工。 没有活儿,积肥也干。 露宿公园,说是犯了流浪罪,遭到了收容。 从县里的收容所放出来以后,他又回到城里,用挣来的一块大洋美美地吃了一 顿,买了一包香烟,连夜扒上一列货车出了城。当夜有月,四外的玉米田里一派淡 淡的银光。他在一节平板车上蜷作一团,望着夜空。过了个把钟点,车上又来了个 流浪汉。那人带着一瓶酒,两人就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雷德的一包烟也抽得一支 不剩。仰面朝天躺在平板车上,看夜空随着列车的大声震晃而微微抖动,倒也有一 种乐趣。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周末夜呢--那一个流浪汉说。 对了。 在自己家乡的矿镇上,到了周末夜教堂的底层照例总要举行舞会。一张张圆台 上铺上了方格子台布,每家占上一张,围桌而坐,矿工们带着早已象大人一样的儿 子来了,做妈妈的也带着女儿来了,还有爷爷奶奶,小弟弟小妹妹,甚至也有在妈 妈怀里含着奶头、挂着口水打吨的小娃娃。 十足的乡土风情。 可是也很杀风景。矿工们往往都带了酒去,干了一星期的活儿,都够累的了, 一喝醉就发脾气。等不到半夜,早就发展成了夫妻相骂。他记得他小时候去过的舞 会,哪一次爸爸都要骂妈妈,公司乐队的小提琴啦,吉他啦,钢琴啦,也就只好在 骂人声中唉声叹气地奏上一曲四方舞或者波尔卡。 对一个矿镇上出身的小伙子来说,周末夜在平板车上痛饮一醉还是挺够劲儿的。 举目四望,银白色的玉米田一眼看不到边。 所谓流浪汉的营地,是在城外靠近铁路轨道的一片沼泽地里,杂草丛中零零落 落地歪着几所棚屋。屋顶是生了锈的波纹铁皮;屋里地板缝中都钻出草来。人们多 半就在屋外席地而睡。这片属于铁路公司的低洼的沼泽地里有一条小河,凝滞的河 水都发了黄了,洗脸洗澡都在那里。时光在太阳的烤炙下消磨。垃圾堆友龊龊的, 还夹着些不红不黄的东西,绕着打转的苍蝇都绿得透出了金光。营地上还有几个女 人,晚上雷德和另外几个人就跟她们一起住。白天,可以到城里去兜兜,扒扒垃圾 桶,看看可有哪儿能混到些吃的。不过一般总是坐在荫头里,看列车费劲地开过、 聊聊阔天。 我听乔说,这里要不让咱们住了,快要动手撵了。 这些三八蛋! 哥儿们哎,咱们来革他个命。听我的没错,咱们现在就应当向华盛顿进军。 胡佛会派军队来弹压的。你这算什么呢,骗骗自己吗,老哥? 我看咱们可以搞一次进军。“我爱列队走,鼓声咚咚多带劲。” 我说,伙计,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观察了。那都是他妈的犹太人搞的, 国际上的犹太人搞的。 老哥,你这话就乱说了。咱们搞的是革命活动,咱们是受剥削的人哪。无产阶 级专政那可是将来的事了。 你是干什么的,是个共产党吧?不出你说,早先我自己开过字号,在本乡本镇 也算个不小的人物,银行里还有存款,要不是这里头有阴谋,我于起来才起劲呢。 那都是大老板们在捣乱,因为他们害怕咱们。以前不是有两句歌吗,“坏蛋呀, 你这个坏蛋!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欢广这种歌儿你现在觉得没意思是不是?现在 除了这两句,别的也都没人记得了。 雷德坐在那儿打起吨来。(他们真会扯淡。空口说白话有个屁用。多行动,少 开口,那才是正经。) 你以为我是个共产党;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是研究人性的,我也没念过书,都 是自学的。我看那种歌儿十足表现了美国式的好高心理,是麻醉群众的鸦片,是哄 人上当的几句标语口号。听我说……那是一种盲动的情绪,是个圈套,目的是要弄 得咱们都留在家里,乖乖地忍受剥削。 啊--。 他们要把咱们赶走呢,哥儿们。 我反正要走了--雷德说。脚都痒啦。 看来倒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临到快走投无路了,自会鬼使神差似的混到点儿吃 的脚上的鞋破得都扇忽扇忽了,自会弄到几个钱买上一双。东找到点小小的活儿干, 西混上顿饭吃,这样勉强支撑了下去。一个地方待不住了,总会有新的地方可去。 每隔一两个月总还可以有那么一次小小的享受:东方刚一发白,就扒上了一列货车, 在车上看曙色里渐渐显出了大地的轮廓,这时腹中只要不是太饿,那才真叫舒服呢。 一把稻草投在河里,即使到急流险滩也总有些稻草可以不沉,人也一样,到东 到西都有救星帮你渡过难关。一路流浪,夏天过尽了,夜晚冷起来了(真有“袋里 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之感),不过好在南去的铁路永远也见不到头,下 了车又例必有个班房,会招待你过上一夜。 坐过班房,过不多久就可以弄到一些救济,甚至还可以找到点活儿干。洗碗碟 啦,当快餐厨师啦,在农家帮工啦,铺屋顶板啦,粉刷房子啦,修理管子啦,甚至 还可以在加油站当上个加油员。 三五年,他在一家饭店里干了近一年,这样勤快的洗碗工人饭店里可还是第一 次雇到。(厨房里洗碗洗碟的高峰时间是十二点到三点。碗碟叮叮当当从升降机上 送下来,掌盘师傅看见剩菜油腻随手一抹,把碗碟都装上了大盘子,看见酒杯上有 口红印子便用指头一擦,放上一只网架。机器里水汽翻腾,响成一片,在出口处喷 出一股气来,收碗师傅就在那一头拿夹子把大盘子拉出来,尖起了指头把一只只碗 碟依次略略一抖,很快的便叠起了一大叠。可不能赤皮赤肉的用手去抓啊,伙计。) 下了班,雷德就回到他那间连家具租下的屋里,往床上一躺(一星期租金两块 半,楼梯上的毯子年深月久,都变得厚墩墩的了,脚一踩上去就象陷进了积着一层 土的软软的草皮)。只要不是累得实在挣扎不起,过上一阵子他就会再爬起来,荡 呀荡的逛到拐角上的酒吧间里。(灰色的柏油路面起了裂,边上小胡同里的垃圾箱 满得溢了出来,霓虹灯的点点彩光缀成了店的招牌,却少了两个字母。) 人,总是很容易想得开的。我不瞒你说,雷德,以前有个时期我总觉得我结婚 是犯了错误。那时我气得要死,我实在想不通,我那样苦苦干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可是,唉,慢慢的你就想开了。比如你看那边“火车座”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只顾 你爱惜我,我爱惜你。现在他俩是没有了你,我就一刻儿也活不下去--想当初我 那老太婆跟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就不生气了,我算是明白了其中的 道理,那些小青年到头来也就跟你一样,跟我一样,跟谁都一样。 (啤酒没了气泡,索然无味。)我呀,我就从来不跟娘儿们多鬼混--雷德说。 那班娘儿们张开了网就想引人上钩,一我见得也多了。 暧,哪有这么严重的?讨了老婆,结婚成家,也有它的好处,只是跟你开头想 象的可并不是一码事。不过人结了婚就有许多烦恼事。说心里话,雷德,有时候我 倒真巴不得跟你换个个儿。 是嘛,我就宁愿去找窑姐几。 妓院里的姑娘都穿三角背心和印有热带风景的漂亮的紧身短裤,这身装束被一 位女演员在舞台上一穿,就成了今年最时兴的打扮。客厅里摆着烟灰缸和带有缺痕 的现代派家具,那些窑姐儿都聚集在这儿,好象戏台上的跳舞女郎。 好吧,琵儿,咱们去吧。 他跟在她后面,踏着灰不溜丢的软绵绵的地毯上了楼梯,一路看她习惯地摆动 着屁股。 好久没见到你了,雷德。 不过两个礼拜。 是啊,上回你到露白塔那儿去了。她含着责备:我把你这个小心肝儿。 出了技院,一阵寒气扑来,象啃上了一个冰冷的酸苹果。心里只感到深深的优 郁,这种茫无头绪的忧郁倒也有趣,可是一国到自已屋里,他却失眠了。 我在这个城里待得太久了。(想起了那光秃秃的山峦: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 来愈深,昏黑的暮影步步逼入西方的霞天。)年青时错过了的美好生活,又该到何 处去找呢? 他爬起床来,望着窗外。天哪,我真是老了,二十三岁就成了个老头了。过了 好一阵子,方才睡着。 早上,汗珠在眼眶里打转,刺得两眼生疼,洗碗机里热气直喷。不要忘了,得 先擦一擦杯口上的口红印子,才能把酒杯放进去。 看来我又该动身了。这样老是在一个地方挣钱,没意思。不过这一国他已经不 象上一口那样满怀希望了。 公园里的长凳太短,睡在上面实在不舒服。把脚荡下去的话,木板条顶在膝弯 里,戳得人发痛,等会儿一提起来,大腿又会一阵抽筋,把他痛醒。瘦骨嶙峋的人 侧棱着睡也不行:木板条硬邦邦的把跨骨卡得难受,肩膀也给压得动弹不得。他只 好把膝头朝天拱起,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而卧。等到睡醒过来,十个指头总要麻上 好大半天。 只觉得脑袋噔的一震,雷德惊醒了过来。他赶紧翻身爬起,看见警察高举着警 棍,又是一棍子准备朝他的鞋底上打来。 别忙别忙,我这就走,这就走。 岂有此理,这儿可不是旅馆,小子! 早上四点,正是拂晓前乍明还暗的时刻,寂静无声的街上缓缓拉过送牛奶的马 车。那马一路还在吃饲料袋里的草料,雷德瞅了一阵,也就迈开了步子,向着铁路 那边走去。那黑压压、铁光光迷魂阵一般的列车编组场对面,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 吃店,他就在那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客炸面饼圈,慢慢消磨到天明。只好瞅瞅那肮 脏的地板,那留着咖啡杯印子的白色大理石柜台,那囫圆的点碟子,借以度过这无 比漫长的光阴。有一次他竟把头往柜台上一靠,呼呼地睡着了。 哎,我算是领教够了。老是在一个地方干活没意思,到处流浪也没意思。反正 你对哪一样也不能想得太美,你要一旦抱了什么希望,好歹总得大失所望完事。 起先只当他可以从此有一个比较兴旺发达的时期,后来又只当那是个彗星的尾 巴,可结果却都不是。他找到了一个卡车司机的工作,专跑波士顿到纽约一路的夜 间运输,一干就干了两年。那一号国家公路都快在他脑子里刻出一道沟儿来了。由 波士顿出发,到普罗维登斯,到葛洛顿,到新伦敦,到纽黑文,到史坦福,到布朗 克斯,再到市场卸货,第二天晚上又循原路回去。他在西四十八号街上近十号路口 租上了一个房间,注意点儿的话还满可以攒些钱。 可是他讨厌卡车。卡车俨然又是一座煤矿,只是不在地下而已。车子一开,背 上就撞个不停,几千次、几万次颠呀晃的,震得他腰子渐渐不行了,连胃也捣乱了, 以致弄得他早上简直就不敢吃早饭。可能是因为长期缩在一条公园长凳上睡觉的缘 故,也可能是因为长期曝露在野外、一再遭受雨淋的缘故,总之他觉得每天开这样 的长途卡车实在受不住。那末了的百来英里路,他每次都是咬紧了牙关才驶完的。 他常常喝酒,沿着九号路、十号路上的酒吧间,撞到哪家算哪家。有时他又一头钻 在四十二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二轮影院里,一家看罢再看一家,借以打发空闲的 时光。 一天晚上,他在一个酒吧间里花了十块钱,从一个快要不省人事的醉汉手里买 到了一张见习水手证,于是就把开车的活儿给辞了。可是在南街一带白白地转了个 把星期,他又腻烦了,便天天痛饮一醉。一个星期以后,钱花完了,他就把水手证 卖了五块钱,全部充作酒本,又整整喝了一个下午。 那天夜里,他在一条小巷里醒了过来,发觉脸上有个血痂。他把脸皮牵了两牵, 觉得痂又裂开了。一个警察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必尔愈”,住了两天。出来后, 要了两个星期的饭。 不过结局倒也幸运。后来他终于在东六十号街一家很有气派的大饭店里当了个 洗碗工,并和那里的一个女招待产生了感情,结果两个人就在西二十七号街租了两 个带家具的房间,开始了同居生活。那女招待有个孩子,今年八岁,跟雷德也很合 得来。一家子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两年。 雷德后来又换了个工作,在波蔼丽街一家下等客店里当了个夜班值班伙计。这 个工作比洗碗要轻松些,工资也大五块,可以挣到二十三块钱一个星期。战争爆发 前两年他就一直在那里当差,再没动过。夏天的波蔼丽街潮热难受,腥臭阵阵,一 到湿冷的冬天则又四壁渗水,咖啡色的墙粉上都泛出了友污的斑点,他就是在这样 的环境下,糊里糊涂混过了两个寒暑。当班的漫漫长夜里他什么念头也不转,只是 木然听着三号路高架铁道上的火车不时闹闹吵吵地驶过。好歹挨到天亮,就可以下 班回家,去和洛依丝相聚。 大统间里有四、五十人局促地睡在小铁床上,他一夜总要去转上几次,听到的 是不绝的轻轻的咳嗽,闻到的是涩而刺鼻的福马林,以及老酒鬼身上那股特有的味 儿,那是一股又酸又涩的味儿,给人的感觉是脾气乖张,心情阴郁。过道和浴间里 都是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小便池上十之八九会有个醉汉睡眼朦胧地把手搭在抽水扳 手旁,扶着那瓷缸顶儿,想吐而吐不出来。掩上了厕所门,再转到桥牌室里,桥牌 室里有几个老头子围着一张陈年老回台在打“四十八张”,脚下的地板乌光光的油 腻滑溜,烟蒂满地。这班老头老是卿卿咕咕谈个没完,雷德也就来听听。 玛吉·肯尼迪这个女人的风度极好。她对我说--真个的,她对我说什么来着? 我对汤米·慕尔栋说:你要想抓我?岂有此理!等到我大事办完,他果然就让 我走了,我决不说瞎话。自从雷基奥被我打脱了下巴以后,他们就怕我三分了,你 们是知道的啦,这雷基奥原先是管这一带的警察头头,那是在--等我想想,是哪 年?对了,我一拳把他打脱下巴,是在八年前的元旦夜里,就是在一九二四年啦, 不,等一等,八年前应该是一九三三年。 又是这套老掉牙的货。我说你们几位酒大爷,别这么嘀嘀咕咕的啦,隔壁还有 借宿的客人哪。再嘀咕我就把你们都撵出去。 他们一时都收住了口,后来其中一个操着一副含糊不清的口音,低声说道:老 弟,你这就不漂亮了,你要再嘀嘀咕咕的,我可只好来揍你啦。 来来,咱们下楼去,到街上较量较量去。 这时又过来一个人,凑着雷德的耳朵说:你还是少去惹他,他会把你扔到楼下 去的,以前值夜班的那位,就让他把脖子都扭断了。 雷德笑嘻嘻的:那好,对不起,打搅你了,老爷子,你担待着点,我今后一定 注意。 要注意啊,老弟,咱们可别伤了和气。 对面街上,听得见有家酒吧间里在开自动点唱机。 雷德回到夜班堂口,打开了收音机,悄悄地听。(风卷黄叶坠纷纷。)有个客 人尖叫一声醒了过来。雷德就赶快到大房间里,拍了拍那人的肩膀,让他安静下来, 又扶他重新睡下。 天一亮,那些流浪汉就都匆匆穿上衣服走了,到七点钟,大房间里早已空无一 人了。他们都拉下了帽檐半遮着眼,把破旧上装的领子翻起来护住了脖子,迎着晨 光,匆匆踏上了寒嗖嗖的街道。彼此谁也不对谁看,好象都挺害臊似的,大多数人 到了运河街便拐到小巷子里,自动地站起队来,向“施汤处”讨一份咖啡喝。雷德 则要穿过几条街道,走上一段,才搭公共汽车到西二十七号街。熬了一夜,总是没 精打采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走去:做人太没意思了。 可是一回到屋里,洛依丝正在电灶上给他做早饭呢,孩子杰基快快跑到他跟前, 拿出一本新的课本来给他看,雷德在疲乏之中感到一阵快慰。 好,挺好的,孩子--他拍拍杰基的肩膀说。 杰基上学去了,洛依丝便坐下来跟他一起吃早饭。自从他当了小客店的伙计以 后,他俩就只有早上的时间在一起了。到十一点,洛依丝就得去大饭店上班。 这蛋老嫩还可以吧,亲爱的?--她说。 好,挺好的。 窗外,那边十号路上有几辆卡车在清晨的空气中驶过。来往车辆,听去都自有 一种清晨特有的声息。啊,有意思!--他不觉说出了声来。 你还对口味吧,雷德。 满好。 她摆弄着手里的杯子。我想跟你说件事,雷德,我昨天去找了个律师,我想跟 迈克把离婚手续办一办。 是吗。 钱嘛,一百块就可以对付了,就是还差点儿,也不会差太多的,可我不知道到 底……我是说,假如办了手续我还是落个一场空,那也干脆就别去办了。 我也说不上来,宝贝儿--雷德对她说。 雷德,我倒不是一定要你跟我结婚,你知道我是从来不跟你多叨叨的,可我也 得为我的将来想想啊。 问题都摊在他面前了。又得作出那个要命的抉择了,可是接受就意味着承认自 己彻底失败。我也说不上来,洛依丝,真的说不上来。我是很喜欢你的,你为人太 好了,这话我不能不说,我说的都是良心话,决不是恭维你,可这事儿我还得琢磨 琢磨。我这人生就的脾气,就是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 反正就是有那么个脾气,大概是看见天下之大,就耐不住吧。 你反正凭良心就是,雷德。不管怎么说,你好歹总得给我句话。 还没等到他打定主意,战争就爆发了。战争爆发那天晚上,客店里的酒鬼个个 慷慨激昂。 上次大战里我是个中士,我要报名上前线去,我要申请重回部队。 是啊,这回他们该升你当少校啦。 我告诉你说,雷德,他们是需要我的。你我大家,他们全都需要的。 有人拿了瓶酒请大家喝,雷德一时兴起,也就掏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叫人去买 些酒来。 可这十块钱洛依丝用得着呢--一想到这儿,心里就有了主意。跟洛依丝结婚 的话固然可以免了当兵打仗,可是他年纪还不算老,精力也还不算太不济。去当兵 打仗,就可以走南闯北,没有个停了。 弯弯的小道长又长呀--一个流浪汉唱了起来。 我们还有很多坏人得清除,不是有人说我们的政府机关里有一些黑鬼当了官吗, 这话可一点不假,我在报上就看到过一条消息,说是政府里有个黑人居然对白人发 号施令,叫干这干那的。 一打仗,这些也就都可以解决了。 扯淡!--雷德插进来说--一打仗那些大亨就可以发横财了。不过他还是抑 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再见了,洛依丝,剪不断的关系可以从此斩断了。 再见了,杰基。真是个小可怜儿。可是不走不行啊,不走就得憋死。 来,喝一杯。 雷德大吼一声:什么话呢!这是我的酒,要你来请客!(哄堂大笑。) 开赴海外前的最后一个休假日,雷德在旧金山闲逛。他爬上了电讯报山的顶巅, 在卷过山头的秋风中瑟缩。一艘油船正往金门方向驶去,他看了一会,又转过脸来, 越过奥克兰上空,向遥远的东部极目望去。(从东部来,一过芝加哥就是千里乎野, 浩浩荡荡越过伊利诺斯州、衣阿华州,直到内布拉斯加州中部一带。坐在火车上, 你尽可以拿本杂志看上一个下午,看完了再往窗外望望,景色包你还跟先前一个样。 大平原上起初根本没有一点远山的影子,只是地势偶尔有些平缓的起伏,过了百来 英里才有孤零零的小山,直要到千把英里以外才可见高山耸起。一路上也出现了那 种紫褐色的陡立的山峦,都攒攒簇簇的朝蒙大拿的力向拥去。)我恐怕应该给家里 写封信吧。也该给洛依丝写封信。 哎,一个人做事没有回头看的道理。 电讯报山山顶的铺道那头,有两个海军少尉紧搂着两个穿裘皮短大衣的姑娘, 在那里嘻嘻哈哈。我还是下山去吧。 他就到唐人街去走走,最后来到一家戏院里看出舞杂耍。那是星期二的下午, 戏院里简直没有多少看客。跳舞女郎跳得松松垮垮、没精打采,滑稽演员插演的小 节目蹩脚透顶。大轴戏脱衣舞和全班加演结束以后,灯光亮了,于是叫卖的小贩就 来卖巧克力和画报。雷德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好乱糟糟的地方! 想想又没有别的事可做,只好再留下来看电影,眼睛在看电影,心里却在想: 自己很快就要登船出发了。上了船,飘洋过海,谁知道是吉是凶呢。小时候,事事 都觉得难以理解,长大以后,却又感到啥也不新鲜了。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儿往前 闯,再也不回头看了。 电影放完,演出又开始了,他听了会儿音乐,就离座走了。到了愁人的夕阳下, 听见里面的乐队还在演奏: 要把那小日本鬼子演一顿呀,揍一顿。 去他的吧。 达夫海军上尉在光赤条条的腿上敷好了一层沙子,叹了口气,大声说道;“天 哪,真要命!” 侯恩问他:“什么真要命?” 达夫把脚趾头扭啊扭的,伸进了沙里。“派到这种地方来还不要命?天哪天哪, 偏遇上这样的大热天!去年这时候我还在华盛顿,今天要是还在华盛顿,会没有宴 会参加我才不倩呢。唉,这要命的天气!” 康安扯开了他那张酒徒嗓子,说:“我离开华盛顿也已经有一年半光景了。” 话谈到这儿就中断了。侯思暗暗舒了口气,慢慢地放松了身子,舒舒坦坦躺在 沙滩上,让后脑靠着地,一任太阳晒着胸膛。胸膛马上感到发烫,闭着眼睛只觉得 万道金光穿透了眼睑,刺得视网膜上辣花花的尽是一片红圈圈儿,令人头昏眼花。 从丛林里不时吹来湿气重重的微风,挟着一股硫磺味儿,有如炉门开处,喷出一股 气流来一样。 侯恩重又翻身坐起,双手抱着毛茸茸的膝头,向海滩上眺望。和他们同来的军 官,这会儿有的在游泳,有的找了一棵突出在海滩上的椰树,借着树荫铺开了毯子 在打桥牌。从百来码以外一个伸出在海水中的小小的沙滩角上,时而传来卡宾枪朝 天砰的一响,这刺耳的枪声,是达尔生少校把小石子投在空中,在当靶子打。清晨 时分海水蓝得几如透明一般,眼下却已变为浓浓的紫色一片。水面上一派阳光,灿 灿然如雨夜里晶亮的路面。右边,距此约一英里之遥,有一艘孤零零的登陆艇刚从 停泊在海面的货轮上装好了一船补给物资,正噗噗地在向岸边缓缓驶来。 这就是星期天的海滩一角。真叫人有点不敢相信。要是再添上几顶条纹图案的 遮阳大伞,大致有一些妇女儿童,那就同他当年盛夏全家去过的高级海滨浴场简直 没有什么区别了。当然登陆艇最好能换上帆船,达尔生也不能枪打小石子,应该改 为钓鱼,不过就凭眼前这些,也实在已经够象的了。 是的,简直太叫人不敢相信了。大概就是为了免得被人说不象话吧,他们特意 躲到了离前线部队基地足有二十五英里远的半岛尽头处来结伴洗这趟海水浴,因为 前线部队是没有什么星期天的,当天上午照样还在执行攻打远役防线的战斗任务。 将军的态度实质上就是:去吧,孩子们,但愿你们一路平安。沿公路派出了部队警 戒,这临时浴场附近的小片丛林今天上午也少不了要由驻守海滩的军需部队派兵巡 逻,这些部队会不恨死他们才怪呢--当然,按照卡明斯将军的理论,士兵们更强 烈的心理应该是见他们害怕。 侯恩觉得,自己其实很不该来。不过今天上午指挥部的营地上大部分军官不在, 留在那儿也很不好受:将军又该来找他谈话了。对将军,眼下可得躲开点儿才行。 再说,在这里他也不能不承认是很惬意。热烘烘的太阳晒得人浑身舒畅,紧张的感 觉渐渐消散了,真的,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 “做个二十世纪的人,担忧本来就是兔不了的,”将军说过这么句话。 做个二十世纪的人,也要晒晒太阳呢。拿这句话去回敬他,岂不是妙。侯恩捡 起个硬沙块,揉了个粉碎。 “哦,说起宴会,有个笑话我倒要说给你们听听,”达夫又开口了。“有一次 有个叫费希勒的,在华德门公园饭店请客,我们去参加了。这费希勒是个海军少校, 是我哥哥在康奈尔大学时的老同学,人是挺不错的,还认识不少大人物,所以才在 华德门公园饭店弄得到房间,总之他就在那里设宴请客,宴会进行到一半,他却转 悠来转悠去的,给每个客人倒了几滴酒在头发上,说是可以包除头屑。哎呀,真想 得出来!”达夫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好笑。 “哦,真的?”康安起劲地问。 侯恩盯着达夫直瞅。这个海军后备队的达夫上尉,是康奈尔大学出身,“台· 卡·埃”的成员,一只十足的呆鸟。他身高六英尺二,体重有一百六十来磅,一头 平直的浅黄头发剪得短短的,漂漂亮亮的面孔却是一脸的呆气。看来倒更象个哈佛 的运动员,堂堂校队的选手。 康安摸了摸那葱头般的红鼻子,沙哑着嗓子自鸣得意地说:“是这话,我在华 盛顿就常常过得挺快活的。考德威尔准将和西蒙斯少将,都是我的老相识--你认 识他们吗?还有海军里的坦那契少将,我跟他后来也成了好朋友。这坦那契可了不 起,是个有本事的军官。”康安一边说,一边端详着自己短裤裤腰下面隆起的大肚 子:那清晰的弯弯的线条,好象里边装着一只打足了气的足球。“有时候我们闹得 那才叫欢呢。那个考德威尔只要一谈到女人,劲头就足得了不得。有几次我们的那 个乐儿啊,你要听了管保脑后的头发根根发痒。” “哦,那样的乐儿我们也常有的,”达夫忙不迭地插进来说。“结果弄得我要 到华盛顿就不敢把琴恩一块儿给带去,因为那儿的姑娘我相熟的太多了,带她一块 儿去万一遇上了旧日相识,那可就不大好办了。论人品琴恩确实是个好姑娘,也是 个好妻子,可就是信教做礼拜太虔诚了,这种事情她要知道了肯定会很不高兴的。” 达夫海军上尉是跟侯恩差不多时候派到师里来的,职务是翻译官。他一到师里, 就逢人郑重声明自己的级别要相当于陆军中的上尉一级,说是海军中的上尉担负的 职责要比陆军中的少校、中校还重,其天真憨直之态不禁使人愕然,不,简直把人 吓了一跳。在穆托美岛的军官食堂里,他把这话也公然对军官们说了,人家对他的 印象能好到哪里去,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当时康安有一个星期没有跟他说话。不 过前人有两句诗,大致是这样说的吧:同心必相爱,虽疏久自亲。总而言之,如今 他们两个早已是十分相投了。侯思记得刚到师里那时候,达夫有一次还对他说过: “说实在的,侯恩,因为你跟我一样也是个有教养的人,所以我这话相信你能够理 解:你知道吗,在陆军军官里似乎总有那么一些比较粗糙的成分。在这一点上海军 就要谨慎多了。”由此看来达夫是尽了很大努力的:他现在居然并不嫌弃康安了。 日久天长,他们这一伙相互之间都不再嫌弃了,虽说不再嫌弃,背后的种种闲 话自然还是少不了的。“台·卡·埃”的那套作风,他们骨子里都有。连康安跟他 侯恩也言归于好了。两人彼此固然都很反感,可是要把前嫌丢在脑后也很方便。吵 架后过了一个星期,一天在二处的帐篷里,侯恩正好从康安面前走过,康安很不自 然地清了清嗓子,说:“看样子今天要比昨天凉快点。” “是啊,”侯思当时也应了一声。 “我今天手头正忙,巴不得天气能凉快点,”康安又加上了这么一句。从此两 人一见面,总忘不了要相互一点头。今天在海滩上本来也是他跟达夫在说话,康安 是自己凑过来的。 这时候康安又说了:“是啊,我们参加过的宴会可多了。你刚才说起那个滴酒 治头屑的笑话,那人叫什么来着,是叫费希勒吧,不知道他跟费希勒海军准将是不 是一家?” “倒没听说过。” “费希勒海军准将可是我的好朋友。说起宴会,有一个宴会我是怎么也忘不了 的:一次考德威尔弄来了一个女人,可怪了,她硬是上下两头都能喝酒。” “哎呀,那不要把她给烫死吗,”达夫惊呼起来。 “她才烫不死呢。她就有这样的拿手本领。考德威尔连肚皮都差点儿笑破。这 个考德威尔,真会找乐几。” 达夫显然听得吓坏了。“这样的事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天哪,光天化日的,不 难听吗,随军神甫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做祷告呢。” “也是,星期天说这些确实是不大应该,”康安说,“可这里都是男人,怕什 么。”他点上了一支烟,随手把火柴往沙子里一插。达尔生的卡宾枪又砰地响了, 几个军官在浅水里打水仗,传来了几声嚷嚷。康安又接着说了:“我对宴会倒作过 一番研究,我发现宴会要开得热闹有趣,只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酒要备足,二是 总得有几个大方的娘们。要热情、大方、老练。” 侯恩眯起了眼睛,顺着沙滩望去。宴会,似乎应该分成四类。一类是报纸上社 交栏的报道对象,与会者都是参议员、有影响的众议员、大企业家、军界要人、外 国的显贵人物,连他的父亲也曾经去参加过一回,那个滋味自然很不好受。不过参 加这种宴会本来就是并不好受的。那是发展到了烂熟程度的一种工业资本主义文化, 那种种社交的礼数、权位的交易、字斟句酌的寒暄,跟愉快的心情是格格不入的。 不用说,结果是弄得谁见了谁都讨厌,因为,想来做点生意的,在这种场合之下根 本没法儿做,带着厚礼想来攀附的,看到有权有势的人竟是如此拙于应对,心里又 只觉得瞧不起。 第二类可以称之为旅馆宴会,与会者则是校一级的军官及其引为同类的次一级 军界要人(大可名之为美国军团的“华盛顿特分团”),还有在印第安纳开设工厂、 经营得相当得意的小企业家中的佼佼者,另外也少不了“应召女郎”。这种宴会刚 开场的时候总是沉闷得慌,直要喝到酒酣耳热,这才闹了个淋漓尽致,一个个饱了 饥馋,遍体舒畅,新得了不少颇足解闷的话题,回华盛顿或印第安纳的办公室去。 有时假如有众议员可请,只要所请的不是个爱拿架子的,通常也总能不致虚邀。要 是酒醉饭饱之后出现了一两个热烈拥抱的场面,要是有人动了感情,一再表示大家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要是耳边有个“应召女郎”的声音在直嚷“快放手,亲爱的, 快放手”,那么宴会就算是尽善尽美了。他的父亲虽然从来不提,肯定也是参加过 这种宴会的。 第三类就是他自己的朋友所办的宴会:一个劲儿文文静静喝酒,基本上没有什 么欢乐可言。这里集中了美国的大学知识分子,可不是那种病态的知识分子,他们 心地好,有礼貌,说起话来声音清朗而有理性,个个都有颗机敏的头脑,怀着一身 寂寞可怜的清明的才智。他们如今都在政府里工作了,也有的佩上了“杠杠”,在 做保密工作。他们总要谈起一个为执行战略情报局的任务而牺牲了的罗杰,要不就 一起来分析政局,有时充满了乐观,有时却又优心忡忡,反正他们也都爱莫能助, 凭着一股固有的傲气,他们始终抱定了超然物外的态度。宴会上有时妙语如珠,谈 吐锋利,而所论却总不兔是些皮毛,有时他们又都有才思枯竭、束手无策之苦,因 为他们的头脑是理性的,脱去了感情的,对自己永远也无法亲身体验的种种欲望和 罪恶只能凭主观去冥思苦想。仿佛威廉·布莱克笔下纯洁的灰翅膀天使,绕着粪堆 在打转。 还有第四类,就是达夫的那种宴会。当然这种宴会也往往可以见之于旧金山、 芝加哥、洛杉矾、纽约等地。这种宴会,与会者大可称之为美国军团“华盛顿特分 团”的青年预备队。不过情况决不是这样简单,不能一眼就把事情都看扁了。如果 戴上特殊的眼镜,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来看,那就可以看出这种宴会往往蒙着一层奇 幻、凄凉的色彩,筵席上并没有张灯结彩,而是笼罩着一派列车的声影,列车把他 们都送到了这里,可他们也免不了有一天又要踏上回声荡漾的宏大车站,奔赴远方。 宴会上一概都是年青人:陆军航空队的飞行员,海军少尉,穿裘皮短大衣的漂亮姑 娘;此外总还有一两位政府部长,当然还少不了卖笑姑娘(找个卖笑姑娘那是大学 生联谊会时代的宴会遗风,在大学生联谊会里的时候隐隐然有个风气,总认为下等 女人一定是来者不拒的,要找个女人快活快活的话永远可以去找卖笑姑娘)。这些 年青人心里都很明白,自己不久就要抱着那种十足虚假的英国好汉式的态度悄悄地、 伤感地死去。书上是这么说的,虽然书他们并没有看过;电影里也是这么讲的,他 们后海这样的电影真不该看;何况他们还看到了母亲的眼泪,听到了简直不敢相信 的惊人消息,知道有不少同事到了海外的确就死了。这种想法,其由来也可怪。他 们每天驾驶飞机起飞降落,平时住在机场周围荒漠般的宁静的军营里,生活是那样 平凡刻板,跟这充触奇色彩的即将赴死的预感实在谈不上有一点联系。然而他们发 现:死期不远的预感,已经成了他们身上的一道灵符。他们这灵符也真有法力,你 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心里自然而然就会对此深信不疑。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干出 事来也无奇不有,他们不但在头发上洒酒,有时还把床垫点上火,或者从有身份的 工商家头上偷偷把帽子抢走。各类宴会之中恐怕要以这一类宴会最来劲,可惜他要 参加的话,年纪已经嫌太大了。 “……嘿嘿,你猜怎么着?敢情那女人长着一肚皮的毛呢。”康安的一段故事 讲完了。 达夫哈哈大笑。“我干下的那些事儿,要是叫琴恩知道了也真不晓得会怎么样 呢。” 听完他们的谈话,侯思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可是心里又想:自己也快成假正 经了。这反感,实在大可不必。他慢慢伸开了手脚,身子渐渐靠到了地上,可是肚 子里只觉得肌肉紧绷绷的。刚才有一阵子他真恨不得一手揪住康安,一手揪住达夫, 把两颗脑袋按在一块儿使劲碰撞。是的,他承认自己一向脾气粗暴。可是近来他却 几次三番这样忍不住想发作,一次在军官食堂,一次想接将军,今天是第三次了。 毛病,就在于自己个子太大。他抬了下头,望了望自己这副魁梧的身材,捻了捻那 早已是圆滚滚的肚子。毛茸茸的胸膛,皮肉早已泛白。再过五年,至多再过十年吧, 女人就不会再要他了,他想解解寂寞大根也只能花钱去买了。个子高大的人,身体 总是一垮就垮的。 想到这里侯思耸了耸肩膀。这么说他将来也会落得跟康安一个样儿了,唉,真 是活见鬼!花了钱去买乐儿,还津津乐道呢。不过比起来这恐怕还自在些,万一真 要是有女人看中了他的什么,而实际上他倒并不是那么个人,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 那时要摆脱纠缠可就麻烦得多了。 “她两眼瞅了瞅,说:‘少校,’--我当时还是个少校-- ‘下一步怎么办啊?看白是白,银是银,金是金,要盖国旗都盖得哩。’”康 安说完一阵大笑,一口痰吐在沙子上。 他们干吗不少说两句呢?侯恩一翻身,脸朝下趴在地上,太阳晒得他浑身暖烘 烘的,直透到心里。看这光景,他自己只怕也快要按捺不住了,听说一两百英里以 外的邻岛上才会有土著妇女,留在这里可怎么排遣得开呢。 “嗨,”他乍猛地对康安和达夫说,“你们又没法儿搬个窑子进来,女人的事 就少说两句,好不好?” “听得酸溜溜了,是不是?”康安笑眯眯问。 “唉,真要命!”侯恩也学着达夫的口吻说。他点上了一支烟,抖了抖背包, 把里边的沙子给倒出来。 达夫对他瞅瞅,就换了个话题说:“我说,侯恩啊,前些时我老是在那里琢磨, 令尊的大名好象是叫威廉吧?” “是啊” “大约二十五年前吧,我们学校里有个威廉·侯恩,是个‘台·卡·埃’,会 是他吗?” 侯恩摇了摇头。“哪儿能呢,我爸爸没有喝过半滴墨水,他拿起笔来唯一的本 事就是签支票。”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了。康安说:“等一等,比尔·侯恩,比尔·侯恩,对了, 我认识的!在中西部开了几家工厂的,印第安纳、伊利诺斯、明尼苏达,都有他的 厂子,对不对?” “对。” “一点不错,”康安说,“是比尔·侯恩。想起来了,你跟他长得真一模一样。 三七年我离开了部队,给几家公司募集股本,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我们相处得挺 不错的。” 很可能。他爸爸很可能会把那一头直翘播的黑发往后一甩,伸出一只肥实多汗 的手来拍拍康安的背。他仿佛还能听见爸爸那闪雷似的嗓音在说:“才没那事呢, 老兄!你要么把你的底牌索性都摊出来,咱们开门见山谈一谈,要么你就干脆承认 自己那一套全是耍滑头”--然后眼神一转,拿出迷汤来灌了--“不过不管这话 怎么说,眼前你我可是喝酒第一,来来来,咱们还是一起来喝个一醉方休。”可是, 不对,康安不大象是那号人,康安说的不是实话。 “个把月以前我还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我那里经常可以看到十来种报纸。从 照片上看得出令尊大人眼下是有点发福了。” “大概只能算是勉强保本吧。”他爸爸这三年来分明一直身体不好,体重已经 快要降到“身长体重对照表”上的常人水平了。可见康安并不认识他爸爸。肯定不 会认识!三七年康安连个正牌的上士都还没当上呢。就算他是个二等上士吧,哪有 个区区的二等上士离开了部队就能去集资开公司的?侯思一下子全明白了:康安说 他在华盛顿跟考德威尔、西蒙斯两位将军一起玩妓女,那都是吹牛。是了,可能他 以前碰巧跟他们在一起喝过酒,更可能他战前就在他们手下当士官,可是不管怎么 说,耍这样的花招总未免可悲,叫人有点恶心吧。康安,敢情就是这么个大滑头! 此刻这大滑头正挺着个大肚子,鼓出了青筋毕露的红葱头鼻子,拿一对眼皮搭拉的 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他,神气还挺诚恳哩。比尔·侯恩他怎么会不认识!打死他他也 认识,打死他他也相信自己不会记错了人。 “那我拜托你,你以后再见到比尔·侯恩,就请告诉他你碰到过我了,要不写 信告诉他也行。” 康安在部队里前后待了二十年,那脑袋瓜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特别是近五 年来,当了军官,有了今天这样的特权,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砰!达尔生的卡宾枪又响了。 “我一定告诉他。回头你也何妨去看看他。见到你他一定挺高兴的。”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我也很想再见见他。令尊是最喜欢朋友的。” “是啊。”侯恩暗暗觉得好笑,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要不他真想说:他也许 还可以赏你个看守大门的差使呢。 他把话咽了下去,站起身来,说:“我去水里泡泡。”他一口气直冲到海滩边, 一下就跳进海里,钻在水下,晒得发烫的肌肤泡进冷冷的海水觉得愉快极了,先前 的一切喜悦、一切厌恶、一切疲劳,都给冲了个精光。一会儿才探起头来,乐呵呵 地喷出了一口水,挥臂划起水来。海滩上的军官还是有的在沐日光浴,有的在打桥 牌,也有的在聊天。有两个拿着只球在对扔。从海面上远远望去,那一片丛林似乎 倒也挺美。 遥远的天外,炮声隐隐可闻。侯恩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半晌才慢慢浮出水面。 记得将军有一次曾经说过一句话,自以为相当精警,当时还挺得意的。他说:“正 因为有人堕落,所以这军队才没有垮掉啊。”难道这是指康安?回味起来将军当时 决不是指的康安,不过康安还是这种风气的产物。 对,连他侯恩也是这种风气的产物。堕落,可不就是知善而不为么?这就足以 说明问题了。卡明斯将军自己,他算是属于哪一类呢?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不能一 概而论。反正他对将军要尽量躲远点儿。将军既然不来打搅他,他也就来个互不相 扰。他在浅水里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让灌进耳朵的水流出来。游得痛快,太痛 快了!这才叫妙哪。他钻到水里,翻了个筋斗,然后不紧不慢地划着海水,沿着海 岸一路游去。康安大概还在那里嚼舌头哩,他不把这番神话说得天花乱坠,怎么当 得象那么个大人物呢! “若日呀,乌马雷鲁是什么意思?”达夫问道。 若吕中尉伸出了细长的腿子,扭动着脚趾,想了想。“哦,那该是‘出生’的 意思吧。” 达夫眯起了眼睛,朝海滩上望去,眼睛盯着侯恩游泳的身影看了半晌。“啊, 对了,乌马雷鲁是出生。乌马希·马施,乌马希育。基本的动词词形是这样的吧? 我想起来了。”他扭过头去对康安说:“我要没有若吕的话,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要命的日本话,不是日本人谁弄得清呵。”说完拍拍若日的背,又补上一句: “喂,汤姆,我说的不错吧?” 若日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是个矮瘦个子,沉静的脸色十分敏感,眼睛却总是少 点神采,稀疏的八字胡子修得整整齐齐。尽管达夫紧接着又是一句:“若日老兄真 不简单,”若吕还是只顾瞅着自己的腿。个把星期以前,他在无意中曾经听到达夫 对一个军官亲口说过:“你是知道的,我们的日裔翻译官其实也都是名过其实。比 如我们组里的工作,还不都是我做的?当然,我是组长,多做点工作也是应该的, 可若吕这个人实在不顶什么用。他翻译的东西,我不给他改一改简直就不行。” 此刻达夫正用带来的毛巾在那肋骨毕露的胸脯上揉啊搓的。“热辣辣的晒出一 身汗来可真舒服,”他自言自语叽咕了这么一声,又转过脸来对若吕说:“这个字 按说我应该认识--我是从那个日本少佐的日记上看到的啦。你知道,我们打死了 一个日本少住,从他身上提出了一本日记--那倒是一份怪有趣的材料,你看过没 有?” “还没有。” “啊,有意思,有意思!倒不是因为里面有什么军事情报,而是那家伙神经大 有问题。日本人都是很怪的,若吕。” “生来愚昧嘛,”若吕没好气地说。 康安冒冒失失插嘴进来:“你这话说得有理,若吕。你知道,我三三年到过日 本,我看那里的人无知得很。一点点的小事都学也学不会。” “嗨,我倒不知道你还到过日本哩,中校,”达夫说。“那你会说点日本话吗?” “我才不去学那劳什子呢。我不喜欢日本人,不想跟他们打交道。我就知道跟 他们免不了要开战。” “真的?”达夫用手掌把沙子拢成了一个小沙堆。“这么说你的所见所闻一定 是挺有价值的。若吕,你在日本的时候知道不知道日本人准备要打仗?” “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小,不过是个孩子。”若吕点上了一支烟。“我可一点 儿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是啊,那是因为你跟他们是同族,”康安直冲着他说。 砰:达尔生的卡宾枪又是一响。 “也许是吧,”若日说着,诚惶诚恐地喷出了一口烟。在海滩的转弯处看得见 有个士兵在巡逻,他赶紧把头一低,眼睛望着膝头,生怕叫那士兵看见。他实在不 应该来。那班美国大兵要是知道自己执勤保卫的军官里头还有一名日本人,会乐意 才怪呢。 康安带着沉思的神气,弹了弹自己的大肚子。“好热的天,我要去游会儿水了。” 达夫说:“我也去。”他爬起身来,抹了抹手臂上的沙子,分明是踌躇了一下, 才问:“一块儿去吗,若吕?” “不了,谢谢,我想稍过一会儿再去。”若吕就看着他们走开了。他心想:达 夫此人好怪--这种人,倒是很有些代表性的。这家伙看见他在海滩上散步,迫不 及待地把他叫了过来,问的却是“乌马雷鲁什么意思”这样一个鸡毛蒜皮的问题, 问完了也不知道应当对他讲一点起码的礼貌。若吕老是这样让人当作了希罕物儿, 他当得实在有点腻了。 总算又没人打搅了,他稍稍松了口气,就伸开了手脚,躺在沙滩上。他盯着丛 林瞅了好大半天,林子里三、四十码以内还看得清楚,再往里可就是浓浓密密的一 片,什么也看不清了。视觉上的效果也是可以制造的,比如在画布上,黑苍苍的背 景就可以点染出丛林的模样,不过这种技巧极难掌握。他两年没有拿起画笔了,现 在画起来就肯定画不象。他当时恐怕真应该同父母一起留在“安置营”里。要是留 下的话,这会儿至少还画得了画儿。 火辣辣的太阳晒在背上,亮闪闪的沙子一片耀眼,若吕只觉得心头无比沉重。 达夫提到石丸的日记,说什么来着?“怪有趣的材料。”难道达夫看了这本日记真 的感动了?若日耸耸肩膀。对达夫那样的美国人他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正如他永 远也理解不了日本人一样。他现在就落得上不及天,下不着地。不过话说国来,他 在伯克利念大四的时候,画的画本来已经相当受人注意了,不少美国同学对他也挺 友好。可惜战火一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大日本皇军步兵少佐石九某某。日记上的署名尽管这样堂而皇之,结果还是落 个湮没无闻。 “你看过没有,若吕?”记得达夫刚才是这样说的。 若吕瞅着沙地,暗暗好笑。他早已把日记私下译了出来,在胸前的口袋里藏着 呢。可怜的石丸--也不知他是何许人!美国兵搜了他的尸体,有个班长把这本日 记交了上来。若吕总觉得有些惶惑:自己已经美国化了,对石九头脑里的那一套想 法也未必真能理解了。要是换了个美国人的话,会每天记日记,到出击前一小时还 照记不误吗?石丸这个可怜的小子,蠢啊!大凡日本人都有这么一股蠢劲。若吕摊 开了日记的译文,又默默地看了起来: 傍晚的夕阳血红,那是今天牺牲的战士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的。明天我也将献出 我的鲜血。 夜里我无法合眼。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 近来老是想起童年,辛酸难言。想起了小时候在一起念书的小伙伴,在一起玩 的游戏。想起了有一年我是在桃子市的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我在想,我有生就有死。生下我来,过了一世,就得死去:这个想法今夜老是 萦绕在我心头。 我得承认,对至高无上的天皇陛下我已经丧失了信心。 我要死了。我有生,也就有死。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呢?生下我来,又要死去。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 究竟意义何在呢? 若吕又把肩膀一耸。此人倒很会思考,颇有诗人气质。象他这样的日本人也不 在少数。但是他们那种殉身的方式却完全不象诗人,他们就会如醉如痴,一哄而起, 疯疯癫癫地去集体送死。纳赞?纳赞·代斯卡?(为什么呢?到底为了什么呢?) 石丸亲手写下了这么几个哆哆嗦嗦的大字。可是就在日军大举反攻的那个夜晚,他 还是冲了出来,被打死在小河里。他倒下的时候一定还狂叫万岁,不过是那视死如 归的无名人海中的一滴水。这种事谁搞得清呵?若日愈想愈纳闷了。 他十二岁那年到过日本,那时候他觉得日本真是他见过的最珍奇、最美丽的国 家。什么都是那么小巧玲雕;国家的一切设施,似乎都跟十二岁孩童的个儿大小正 好相称。石龙在桃子跟着爷爷奶奶住过一年,这桃子若吕也很熟悉,当年他或许还 跟石丸的爷爷奶奶讲过话也说不定哩。他记得只要站在桃子的半岛上放眼一望,两 英里以内的种种景色就尽收眼底。高可数百尺的如拱悬崖一落到底,下面便是太平 洋的波涛;一处处小林子宛如一颗颗绿宝石那么光洁无瑕,精致可爱;三五渔村小 市,还保持着陋木粗石草创的风貌;水稻田连绵成片,矮山丘仿佛怀着哀思;桃于 市上街巷狭窄,气味逼人,尽是一派鱼杂臭和人粪臭;渔船码头上人头挤挤,地下 血迹斑斑。哪儿也看不到有一点荒废的景象。远远近近的土地,都已有千年的整治 历史了。 若吕把香烟在沙子里捻灭了,摸了摸那两撇稀疏的八字胡子。到处都是如此。 日本到处就是这样的美丽,虽说不上风光无限,可也让人觉得世间少有,正如陈列 室里或展览会上展出的一盘布置精妙的全景模型。千百年来,日本人过的日子就好 比是衣衫不周的看守人看守着一堆贵重的珠宝。他们辛勤耕耘,把一生的心血都耗 尽在土地上,而自己却只落得一无所获。他当时尽管才十二岁,可就已经看出日本 妇女的神情脸色和美国妇女迥然不同。现在回想起来,日本妇女的意态之间似乎总 还另外带着一种异样的优思,仿佛欢乐是永远和她们无缘的,她们已经连想都不愿 意再去想一想了。 秀丽的景色背后却是空无所有,日本人的生活总括起来就是清、苦二字。他们 什么都爱抽象,艺术搞抽象的,转的念头是抽象的,连说的话也是抽象的。繁复的 礼仪,可以虚礼半日而终无一言。他们对长上的敬畏之深,更是任何民族都无法比 拟的。 然而就在一个星期之前,正是这班常怀忧思的日本人,却纠集了一大帮,杀声 震天地发起了冲锋,自取了灭亡。若吕心里想;啊,明白了!到过日本的美国人所 以对日本人恨得最厉害,原因就在这里了。日本人在战前本来是那样面带忧郁,那 样惹人爱怜,美国人喜欢他们,就象喜欢小猫小狗一样。如今美国人的满腔气愤, 也就象叫心爱的小猫小狗咬了似的。战事一起,他们就突然觉得以前日本人跟自己 说的那些话,那些彬彬有礼的推辞,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声,似乎都另外有了一层意 思,似乎都变成不怀好意的了。似乎日本人个个都对他们心怀叵测。这种想法,其 实是很荒唐的。日本人假如有一两百万庄稼汉战死在沙场上,其中大概只有十来个 人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死的。这个比率,比美国军队还低得多呢。 不过他们不知道也还是得送命,因为日本人愚昧。愚昧了千百年了。若吕又点 上了一支烟,抓起一把沙子来在指缝里慢慢漏下去。 砰!卡宾枪又是一响。 唉,这号事他能有什么办法呢。眼看美国军队最终必将打进本土,过了二三十 年以后,日本或许又会重复旧观,人民又会按照老一套风雅抽象的规矩办事,渐渐 积聚起一点多余的力量,为下一次歇斯底里大献祭准备条件。死掉两三百万人,那 完全合乎马尔萨斯人口论“东方增订版”的规律。这一点他是自然而然意识到的, 在这个问题上他比美国人懂得多了。 石丸是个傻子。他心目中缺少人口密度之类的概念,看问题就凭他那一双近视 眼,遥望日落西山,人类老祖宗的恐怖心理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血红的太阳,自 身的鲜血,这些是石丸所熟悉的。这也是日本人仅有的一点想象的余地了。他们在 自己的心底深处,在日记这座个人的防空洞里,还可以探究些哲理,忧思重重地探 究些哲理,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势力在背后推着他们。若吕往沙子上啐 了口唾沫,却又神经质地赶紧撒上些沙子,偷偷掩没了,这才扭过身来,望着大海。 日本人多愚昧啊。 独有他不然,他是个聪明人,对什么事的反应都是那么灵敏。 涨潮了,达尔生少校打靶作乐的那个沙滩角上也渐渐淹上了海水。一朵小浪花 啪地打来,落在他的脚脖子上,他往后退了一两步,又弯下腰去捡起了一块小石子。 他把小石子当靶子打,已经打了快一个钟头了,感到有点累了。宽阔的胸膛、大大 的肚子,都晒得发红了,那满胸满肚的毛都亮晶晶的沾满了汗水。身上就穿一条棉 布短裤,裤腰早已湿透。他喉咙里打了个咕噜,看了看手中的小石子,挑了一颗, 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然后就象野牛那样把身子朝前一拱,伸出的脑袋几乎快跟沙 地平行了,枪口也随之一转,掠过脚趾垂直对着地下。在这个姿势的基础上使劲再 往前一探,脑袋一直低到离膝头只有尺把远,这才猛一挺身。左手一扬把小石子扔 到半空中,右手把卡宾枪的枪口高高举起。就在表尺的缺口中出现小石头的影子, 好似一粒微尘出现在蔚蓝色天幕上的这一瞬间,他赶快把扳机一扣,啪的一声,石 子击了个粉碎。 “他娘的!”达尔生得意地骂了一声,一边用那粗大的前臂擦了擦流进眼里的 汗水,舌头还舔了舔嘴角上白花花的盐霜。他这已经是一连中了四发了。 他又捡了块石子,如法摆起了姿势,这次石子一扔,却打了个空。不过他还是 暗暗安慰自己:“没什么,平均起来我五枪里已经大致可以中到三枪了。”成绩不 错了,说明他的枪法还是非常高明。过天他真得写封信去告诉家乡埃仑敦的自己那 个射击俱乐部。 这种飞靶射击倒是不坏。将来回到了家乡,他还真得用这种方法好好练练。既 然拿卡宾枪打小石子都有五发三中的成绩,那用猎枪打飞靶管保就是百发百中,哼, 要叫他失手除非是蒙住他的眼睛。卡宾枪响得很,刺得他耳朵都有点儿痛了,不过 痛得却很惬意。 康安和达夫还在百来码外的海水里戏耍,他向他们挥了挥手。又是一个小浪卷 来,打得他的脚脖子周围一片水花。不,给家乡的射击俱乐部写信那还不如寄张照 片去来得有意思。 达尔生一扭头,望着沙滩里边那一堆打桥牌的军官,拉开了嗓门说:“嗨,李 区,你上哪儿去啦?” 一个瘦脸细高个儿、戴银丝边眼镜的军官,在沙地上坐了起来。“我在这儿。 少校,你有什么吩咐?” “你把照相机带来了吗?”李区吃不准这话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达尔生早 已嚷了起来:“那你快把照相机拿来。”李区是帮他处理作战训练事务的助手,上 尉军衔。 达尔生笑眯眯的,看着李区过来。李区这人不错,惹人喜爱,办事周到,还挺 会讨好。“我说李区呀,我想请你给我照一张相,就照我枪打小石子。” “这事情可有点不好办哪,少校。这架方箱照相机镜头小、式样老,快门只有 二十五分之一秒。” 达尔生皱了皱眉头。“暧,那有什么!满好嘛,对付着用吧。” “这个,事情是这样的,少校,不瞒你说”--李区说话声气柔和,带有南方 口音--“不是我不愿意为你效劳,实在是底片只剩三张了,胶卷的来路紧张啊。” “要多少钱我照算就是,”达尔生说。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可实在是……你也知道--” 达尔生打断了他的话。“好啦,老弟,我总共只要你拍一张照。剩下的底片你 又有什么可拍的呢,拍来拍去还不就是这里的几个丘八?” “那好吧,少校。” 达尔生顿时满面春风。“这就对了。你听我说,李区,我要你出来点儿,到这 个沙滩角上来拍,我当然是要拍进去的,背后的丛林也要拍进,好让我的朋友们知 道照片是在哪儿拍的,另外我还要你把半空中被我击得粉碎的小石子也一块儿拍上。” 李区面有难色。“少校,这么多东西要一块儿拍进去哪行呢。那个角度起码得 有九十度,我这架照相机镜头的视角才三十五度。” “得了,老弟,别跟我来数据啊资料啊那一套。拍一张小小的照片嘛,我就不 信会有那么多难处。” “我恐怕只能给你这么拍:让你占上正中的位置,我取你的背影,同时再把镜 头仰起点儿,好连小石子一起拍进,不过我话得说清楚,少校,这是白费胶片,因 为小石子在照片上根本就认不出来。那玩意儿太小啦。” “李区,你也说得太玄了。照片我又不是没有拍过。把快门一按,不就完了。 好了,不跟你磨嘴皮子了。” 李区显然不大高兴,他在达尔生背后蹲了下来,为了要取个合适的角度,蹦过 来蹦过去蹦了好一阵。一会儿又说:“请你扔一颗石子试验一下好不好?”达尔生 往半空里投了一颗石子,嘴上呼哝:“还搞演习呢,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我准备好了,少校。” 达尔生照老样子把身子一弯,一挺,一等石子到了抛物线的顶点,便一枪打去。 可是偏偏没有打中,他就转过身来,对李区说:“再来一张吧。” “好吧,”李区是一肚子的不乐意。 这一口达尔生倒是打中了,可是李区的反应却慢了一点,等到他掀动快门,石 子早已打得粉碎,四散而下了。达尔生吼了起来。“哎呀,你这个人哪!” “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少校。” “好吧,下一次可别走了神儿。”达尔生说着丢了手里的石子,另捡了一颗较 大的。 “胶卷就剩这最后一张啦,少校。” “没错,这一张准能拍好。”达尔生又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水,弯下腰来,两 眼瞅住了自己的膝头。他觉得心都跳得有点急促了。“你只要听见枪声一响,就赶 紧按快门,”他还气鼓鼓地这么叮嘱了一句。 “明白了。” 石子飞上了天,枪口跟踪瞄去。瞄准器里看不到石子,他一时有些发慌,幸而 就在石子开始下坠的一刻儿,在前面的准星上方他瞅见了石头影子,于是就本能地 调整了一下枪口,一按扳机,感到枪托微微一震,轻轻一个后冲,这才放了心。 “这回我可拍着了,少校。” 石子碎片掉在海水里,激起的一圈圈波纹还在不绝往外扩散。“他娘的!”达 尔生一得意,又骂了起来。“谢谢你啦,李区。” “没什么,长官。” “照片的钱我可得算还给你。” “这……” “一定要算!”达尔生一边说,一边卸下枪上的弹仓,朝天一枪,把弹膛里留 着的子弹打掉。“三张照片就算是两毛五吧。但愿三张冲印出来都好。”他拍了拍 李区的背。“来吧,老弟,咱们一块儿去游会儿水吧。嘿。劳苦功高,是该痛快一 下了。” 真是优哉游哉!